[book_name]如来藏之研究
[book_author]印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佛学宝典,完结
[book_length]159623
[book_dec]印顺法师,当代著名高僧、百科全书式的佛学泰斗。1930年出家,追随太虚法师投身中国近现代佛教复兴运动,在当时便以学问精深享誉佛教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赴台湾,创建了多所著名佛学院。我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的写作过程中,附带集录些有关如来藏佛性说的资料。拿来整理一下,再补充些后期大乘经论的抉择,题为『如来藏之研究』,作为从前想写而没有写的『如来藏学探源』,补足了从前的一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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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抗战期间,我写了『唯识学探源』,『性空学探源』二书。为了探求大乘三系的渊源,还想写一部『如来藏学探源』,由于抗战结束了,种种因缘,没有能写出。来台湾以后,在经论的探求中,才理解到:缘起与空,唯识熏变,在『阿含经』与部派佛教中,发见其渊源,而如来藏(即佛性)说,却是大乘佛教的不共法,是「别教」。在如来藏说的开展中,与『阿含经』说的「心清净,为客尘所染」相结合,而如来藏的原始说,是真我。众生身心相续中的如来藏我,是「法身遍在」,「涅槃常住」的信仰,通过法法平等、法法涉入的初期大乘经说而引发出来;在初期大乘的开展中,从多方面露出这一思想的端倪。龙树的大乘论中,还没有明确的说到如来藏与佛性,所以这是后期大乘。西元三世纪以下,正是印度梵文学复兴的时代,印度大乘佛教,也就适应此一思潮,而说「如来之藏」,明确的说:「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
一切众生有如来藏我,在中国佛教界,从来不曾感到意外,只是信受赞叹,但印度佛教界可不同了!常住不变的,妙乐的「我」,是众生的生命自体;转迷妄而达「梵我一如」,得真解脱,是印度神教思想的主流。释尊为人类说法,从众生的蕴界处中,观一切为缘所生法,无常故苦,苦故无我无我所;依空无我得解脱,显出了不共世间,超越世间的佛法。从部派到初期大乘佛教,说明上有无边的方便不同,而依空无我得解脱,还是被公认的。现在说,一切众生的蕴界处中,有常住、清净的如来藏我,这是极不平常的教说!印度佛教有着悠久的传统,没有忘却释尊教法的大乘者,对于如来藏我,起来给以合理的解说:如来藏是约真如空性说的,或约缘起空说的。这样,如来藏出缠的佛,可以名为「大我」(或约八自在说),而众生位上的如来藏,被解说为「无我如来之藏」了。一切众生有(与如来藏同义)佛性,被解说为「当有」了。这是印度大乘佛教的如来藏说(不过,众生的如来藏我,秘密大乘佛教中,发展为「本初佛」,与印度的梵我一如,可说达到了一致的地步)。
我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的写作过程中,附带集录些有关如来藏佛性说的资料。拿来整理一下,再补充些后期大乘经论的抉择,题为『如来藏之研究』,作为从前想写而没有写的『如来藏学探源』,补足了从前的一番心愿!
[book_title]如来藏之研究目次
自 序…………………………………………………………………………一──二
第一章 序 说……………………………………………………………一──一八
第一节 如来藏学在佛教中的地位…………………………………………………………一
第二节 与如来藏有关的经论………………………………………………………………三
第三节 如来藏的名称与l意义…………………………………………………………九
第二章 如来藏思想探源……………………………………………一九──六六
第一节 如来与法身………………………………………………………………一九
第二节 如来与界………………………………………………………………二八
第三节 如来与我…………………………………………………………………四一
第四节 佛子与佛种性…………………………………………………………六0
第三章 心性本净说之发展……………………………………六七──八八
第一节 声闻经论的心净说…………………………………………………………六七
第二节 初期大乘的心性本净说……………………………………………………七九
第四章 如来藏说之孕育与完成……………………………八九──一一四
第一节 法法平等与事事无碍…………………………………………………八九
第二节 华严经含蓄的如来藏说…………………………………………………九八
第三节 心‧菩提心‧菩提‧众生界…………………………………………一0三
第四节 如来藏经……………………………………………………………一一0
第五章 如来藏说之初期圣典……………………………一一五──一四六
第一节 初期圣典与弘传者的风格…………………………………………一一五
第二节 如来与如来藏………………………………………………………一二四
第三节 如来藏我……………………………………………………………一三二
第四节 如来藏不空………………………………………………………一四0
第六章 如来藏学之主流………………………………………一四七──一八四
第一节 传说中的如来藏法门…………………………………………一四七
第二节 宝性论为主的如来藏论……………………………………………一五0
第三节 宝性论所依的经论…………………………………………………一五九
第四节 宝性论义的分别………………………………………一六六
第七章 瑜伽学派之如来藏说…………………………………一八五──二三六
第一节 瑜伽学派略说…………………………………………………………………一八五
第二节 瑜伽唯识学的如来藏说………………………………………………………一九0
第三节 真谛所传的如来藏说………………………………………………二0七
第八章 如来藏佛性之抉择…………………………………二三七──二七四
第一节 楞伽经的如来藏说…………………………………………………二三七
第二节 涅槃经续译部分的佛性说………………………………………二五一
[book_title]第一章 序说
第一节 如来藏学在佛教中的地位
如来藏tatha^gata-garbha,如来界──如来性tatha^gata-dha^tu,佛性──佛界 buddha-dha^tu等,这一类名词,在意义上虽有多少的差别,然作为成佛的可能性,众生与佛的本性不二来说,有着一致的意义。在印度,如来藏说的兴起,约在西元三世纪,从初期大乘而进入后期大乘佛教的阶段。在西元四、五世纪中,非常的兴盛;有关(广义的)如来藏说的经典,也纷纷流传出来。如来藏说,以后期大乘经为主,在论师们──印度的大乘论师,中观Madhyamaka 与瑜伽Yoga二家,都说如来藏说是不了义的,以中观及唯识的「密意」去解说他。其实,这一思想系,有独到的立场,主要是众生与佛有共同的体性;依此为宗本,说明依此而有生死、众生,依此而有究竟解脱、如来。如『不增不减经』(大正一六‧四六七中)说:
「舍利弗!即此法身,过于恒沙无边烦恼所缠,从无始世来,随顺世间,波浪漂流,往来 生死,名为众生。舍利弗!即此法身,厌离世间生死苦恼,弃舍一切诸有欲求,行十波罗 [P2] 蜜,摄八万四千法门,修菩提行,名为菩萨。复次,舍利弗!即此法身,离一切世间烦恼 使缠,过一切苦,离一切烦恼垢,得清净,住于彼岸清净法中,到一切众生所愿(见)之 地;于一切境界中,究竟通达,更无胜者;离一切障,离一切碍,于一切法中得自在力, 名为如来应正遍知」。
『不增不减经』所说的法身dharma-ka^ya,也是如来藏的别名。从这立论的宗依来说,与中观家「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不同;也与瑜伽家依虚妄分别的阿赖耶a^laya识为「所知依」不同。如来藏说有独到的立场,富有「真我论」的特色。由于如来藏说以经典为主,所以重论的学派,如西藏学者,只承认大乘的「中观见」与「唯识见」,而不承认「藏性见」的存在。
中国佛教是重经的,所以有「经富论贫」的评语。如来藏、佛性法门,传到重经的中国来,受到中国佛教高度的赞扬。如贤首宗立五教、三宗,三宗是『法相宗」、「破相宗」、「法性宗」。如来藏说是五教中的终教,与顿教、圆教,都是「显性」的「法性宗」,只是「显性」的理论与方法,多少不同而已。禅宗是从「如来(藏)禅」来的,所以阐扬这一法门的『楞严经』与『起信论』,虽有「疑伪」的传说,却受到贤首宗与禅宗的尊重。天台宗的四明法智,论定如来藏缘起说为「别理随缘」,「据理,随缘未为圆极」(1)。但同时的孤山智圆,就引用『起信论』 [P3] ,推重为圆极的法门。宋末以来,中国佛教倾向于融会,如来藏说也就成为大乘的通量。明末智旭是接近天台学的,以为如来藏随缘,是「圆极一乘」(2)。近代太虚大师,晚年讲『中国佛学』,首列一表,以「佛性」来贯通众生与佛,这样说:「是众生与佛相通的心法。……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佛、心、众生的不同,同时又可以看出众生、心、佛的相通」(3)。大师早年所作的『佛藏择法眼图』,『如来藏心迷悟图』,都是以如来藏、佛性为宗本,来说明或融贯一切的(4)。如来藏说,可说是中国佛学的主流!依此去观察,如贤首宗说「性起」,禅宗说「性生」,天台宗说「性具」,在说明上当然不同,但都是以「性」──「如来(界)性」、「法(界)性」为宗本的。这一法门,经中国佛教学者的融会发挥,与原义有了相当的距离,但确乎是中国佛教的主流,在中观、唯识以外,表示其独到的立场与见解。
注【1-001】『四明尊者教行录』卷二(大正四六‧八七一下)。
注【1-002】『大乘起信论裂网疏』卷一(大正四四‧四二二下)。
注【1-003】『中国佛学』(太虚大师全书第一编五三九)。
注【1-004】『佛藏择法眼图』(太虚大师全书第一编三一七)。『如来藏心迷悟图』(太虚大师全书第七编一七二三)
第二节 与如来藏有关的经论
[P4]
有关如来藏tatha^gata-garbha学的经典,在佛教史上,属于大乘佛教的后期,以为「一切法空」是不了义的,以真常──真常我、真常心为主的法门。宣说如来藏等的经论,在中国译经史上,从西元三世纪末起,到七世纪止,译出的为数不少。思想上,前后也多少不同。主要的教典,有:
1.『如来兴显经』,三卷,晋太康八年(西元二八七),竺法护Dharmaraks!a译,是晋译『华严经』的『宝王如来性起品』,唐译『华严经』的『如来出现品』的初译本。经中说破微尘出大千经,及「斯众生类,愚騃乃尔!不能分别如来圣慧世尊普入」(1),即「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如来藏说。
2.『大哀经』,八卷,晋元康元年(西元二九一),竺法护译出,与北凉昙无谶Dharmaraks!a 所译的,『大方等大集经』的『璎珞品』、『陀罗尼自在王菩萨经』,为同本异译。专论如来藏法门的『宝性论』,就是依本经而造论的。在『大哀经』中,有无垢宝珠喻,及初说「无常苦空非身(我)」,「后乃达空、无相、(无)愿」,「次得成于不退转(*轮)」(2)。这是三时教:初说声闻教,次说空相应教,后说不退菩提*轮。『大哀经』的三时教,与『解深密经』的三时教说,第三时的意趣不同。
3.『大方等如来藏经』,一卷,「晋惠、怀时(西元二九0──三一一),沙门法炬译出」 [P5] (3)。这部经已经佚失,现存有晋元熙二年(西元四0六),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的译本,也名『大方等如来藏经』。经中以九种譬喻,来说明如来藏,是一部通俗的如来藏说。
4.『大般泥洹经』,六卷,晋义熙年(西元四一七──四一八)法显所译。这部经,传说与宋智猛在凉州译出的二十卷本『泥洹经』,是同本异译。『六卷泥洹记』与『二十卷泥洹记』,一致说经本是从中天竺华氏城Pa^t!aliputra婆罗门处得来的(4)。昙无谶所译的『大般涅槃经』前十卷,从『寿命品』第一,到『一切大众所问品』第五,也是这部经的异译。依『大般涅槃经记』,昙无谶所译的前十卷,经本是智猛从印度取来,而留在高昌的(5)?
5.『大般涅槃经』,四十卷,从北凉玄始十年(西元四二一)十月起,昙无谶在姑臧译出。先译前十卷,与法显的『大般泥洹经』同本异译。由于经本不完全,昙无谶回到西方去寻求,在于阗又得到经本,再回姑臧译出(6)。传说虽略有出入,前十卷与后来续译的部分,成立的时代有先后,解说也有点不同,这是无可疑的!
6.『大云经』,或名『无想经』,昙无谶所译。现存『大方等无想经』六卷,分三十七健度。别有『大云无想经卷九』,一卷。『大云经』中,说到了「常乐我净」与「佛性」。
7.『大法鼓经』,二卷,宋元嘉中(西元四四0前后),求那跋陀罗Gun!abhadra译。
8.『央掘魔罗经』,四卷,宋元嘉中,求那跋陀罗译。『大正藏』编入「阿含部」,是很不 [P6] 妥当的。
9.『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二卷,宋元嘉十三年(西元四三六),求那跋陀罗初译。唐神龙二年到先天二年间(西元七0六──七一三),菩提流志Bodhiruci重译,编为『大宝积经』第四十八『胜鬘夫人会』。
10『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四卷,宋元嘉二十年(西元四四三),求那跋陀罗初译。异译有二本:一、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在延昌二年(西元五一三)译,名『入楞伽经』,十卷。二、唐实叉难陀S/iks!a^nanda在长安四年(西元七0四)译,名『大乘入楞伽经』,七卷。魏译与唐译本,比宋译本增多了序起中的「请佛」、「问答」,及末后的「偈颂」。
11『宝积三昧文殊师利菩萨问法身经』,失译,一卷,见『出三藏记集』的『新集续撰失译杂经录』(7),是道安所没有见到的。隋『历代三宝纪』以来,作为后汉安世高所译,是不足信的!依所用的译语,应是西晋以前所译的。隋开皇十五年(西元五九五),阇那崛多Jn~a^nagupta 重译,名『入法界体性经』,一卷。
12『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二卷,元魏景明二年(西元五0一),昙摩流支 Dharmaruci初译。梁天监五年、普通元年间(西元五0六──五二0),僧伽婆罗 Sam!ghavarman等再译,名『度一切诸佛境界智严经』,一卷。赵宋法护Dharmapa^la等,在大 [P7] 中祥符三年(西元一0一0)后,译为『大乘入诸佛境界光明庄严经』,五卷。
13『不增不减经』,一卷,元魏孝昌元年(西元五二五),菩提流支译。
14『无上依经』,二卷,陈永定二年(西元五五八),真谛Parama$rtha译,有的说是梁代所译的。『无上依经』分六品,『校量功德品』第一,与失译的『未曾有经』,唐玄奘译的『甚希有经』,是同本异译。
15『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七卷,陈天嘉六年(西元五六五),月婆首那Upas/u^nya 译。唐显庆五年、龙朔二年间(西元六六0──六六三),唐玄奘所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第六分」,八卷(当大经五六六──五七三卷),就是『胜天王般若经』的再译。本经是『宝云经』、『无上依经』等纂集所成的(8)。
16『大乘密严经』,三卷,唐永隆、垂拱元年间(西元六八0──六八五),地婆诃罗 Diva^kara译。唐永泰元年(西元七六五),不空Amoghavajra再译,也名为『大乘密严经』,三卷。
属于如来藏说的论典,有:
1.『究竟一乘宝性论』,四卷,元魏正始五年(西元五0八)来华的,勒那摩提Ratnamati 所译。这部论,有本颂,解释──偈颂及长行,没有标明造论者的名字。汉译以外,现存有梵 [P8] 本与藏译本。依中国古人的传说,『宝性论』是坚慧Sa^ramati菩萨造的。但西藏传说:偈颂是弥勒Maitreya造,释论是无着Asan%ga造的。对于本论的作者,近代有不同的见解。真谛的『婆薮盘豆法师传』说:世亲Vasubandhu造三宝性论(9)。「三宝性」就是「宝性」,所以『梵汉对照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推定为坚慧造本颂,世亲造释论(10)。
2.『佛性论』,四卷,真谛于陈代译出。论初,破斥外道、小乘、大乘空执,立三性、三无 性;以下部分,与『究竟一乘宝性论』释,大致相合。传为世亲造,恐未必是。
3.『大乘法界无差别论』,二卷,坚意菩萨造。现存有二本‧一、五言的二十四颂,分为十二义,别别解释,这是贤首疏所依的论本。二、总举七言的二十四颂,然后分十二义解释。论义相同,都说是唐提云般若所译。然『开元释教录』所记,指五言颂本说。
『究竟一乘宝性论』,『佛性论』,『大乘法界无差别论』,与『无上依经』,意义都非常接近。这是西元四世纪末,论师将当时流行的如来藏经典,分为十门(或十二义)而作贯摄的论集。这还是如来藏说(没有引用『楞伽经』),不是「如来藏缘起」说。大概与『宝性论』同时,传出了『楞伽经』,立「如来藏藏识」tatha^gatagarbha-a^layavijn~a^na,如来藏与藏识合流,于是又有『大乘起信论』那样的论典。『起信论』与『楞严经』,有「疑伪」的传说,所以不加论列。 [P9]
注【2-001】『如来兴显经』卷三(大正一0‧六0七下)。
注【2-002】『大哀经』卷六(大正一三‧四三九中──下)。
注【2-003】『出三藏记集』卷二(大正五五‧九下──一0上)。
注【2-004】『出三藏记集』卷八(大正五五‧六0中)。
注【2-005】『出三藏记集』卷八(大正五五‧六0上)。
注【2-006】『出三藏记集』卷一四(大正五五‧一0三上)。
注【2-007】『出三藏记集』卷四(大正五五‧三0中)。
注【2-008】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六一0──六一二)。
注【2-009】『婆薮盘豆法师传』(大正五0‧一九一上)。
注【2-010】中村瑞隆『梵汉对照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序说(五八──六一)。
第三节 如来藏的名称与意义
如来藏tatha^gata-garbha说,是「后期大乘」(经)的主流,经「初期大乘」的演化而来。「佛法」而演化为「大乘佛法」,根本的原因,是「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佛功德──如来光明智慧庄严与净土庄严,菩萨的自利行与利他行,都在这一愿求下开展出来。 [P10] 十方一切佛的功德庄严──理想中的佛陀,从菩萨行的实践中实现出来,就是成佛。「初期大乘」中,广说十方佛与十方净土,一切法本来不生,无量数大劫修菩萨行,向普偏、广大、悠久、甚深而无限的展延。这样的佛陀,穷深极广,成佛是不太容易的吧!这应该是佛弟子所迫切关怀的。「佛法」,原本是直从众生身心,引导修行而证入的。「从博返约」,「后期大乘」的如来藏说,也就以「初期大乘」所阐明的,穷深极广的如来光明智慧庄严,直从众生身心中点出。一切众生有如来藏(或佛性),不但一切众生可以成佛,也提贡了顿入、易成的法门;「即心是佛」,「即身成佛」等法门,由此而发展起来。
『宝性论』说:「依如来藏有四种义,依四种义有四种名」,四名是:法身dharmaka^ya 、如来tatha^gata、圣谛a^rya-satya、涅槃nirva^n!a(1)。『胜鬘夫人经』说:「如来藏者,是法界藏,是法身藏,出世间藏,性清净藏」(2)。从如来藏的立场,贯摄经中的不同名义,可以理解这一思想系的源流。这些不同名称,主要是由佛而来的。如佛buddha、如来 tatha^gata、胜者jina、法身dharma-ka^ya,都是佛的异名。佛的智慧,是无上菩提 anuttara-bodhi,略称菩提;离一切杂染而得解脱的,是涅槃nirva^n!a。菩提与涅槃,约佛的果德说。佛是大觉而圆成的,所体悟的名为法dharma、圣谛a^rya-satya。「初期大乘」经中,多用法性dharmata^、(真)如tatha^、法界dharma-dha^tu、实际bhu^takot!i [P11] 等。这都是固有的名词,到表示众生本来有之的如来藏说兴起,「胎藏」、「界藏」、「摄藏」的意义重要起来,成立新的名词。如garbha是胎藏的藏:如来藏tatha^gata-garbha,佛藏 buddha-garbha,正觉藏sam!bodhi-garbha,胜者藏jina-garbha,法界藏dharma-dha^tu-garbha ,出世间藏loko$ttara-garbha,性清净藏prakr!ti-paris/uddha-garbha等,都是胎藏的藏。如来藏九种譬喻中,有贫女怀妊轮王喻,是胎藏的根本意义:与种姓gotra说有关。如dha^tu是界藏的藏:佛界buddha-dha^tu,如来界tatha^gata-dha^tu,法界dharma-dha^tu,涅槃界nirva^n!a-dha^tu ,众生界sattva-dha^tu,都依界藏得名。dha^tu,一般译为界,如六界、十八界等,是最常见的名词。『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一(大正二九‧五上)说:
「法种族义,是界义,如一山中,有多铜铁金银等族,说名多界」。
界有多种意义,如山中的铜铁金银等族,是其中的一义,就是地下的矿藏。如来藏的九种譬喻中,有地有珍宝藏喻,就是界藏的譬喻。如『摄大乘论本』的「金土藏」喻,也是本有金而不见,经冶炼而才显现出来的(3)。界,或译为性,如法界或译为法性,如来界或译为如来性。胎藏与界藏,是不同的,但在已经有了而还没有显现的意义上,胎藏与界藏相通,古代的译者,每互相通译。如『宝性论』的「僧次无碍性」,「皆实有佛性」,「性」在梵文中,都是胎藏 garbha。反之,如来界也有译作如来藏的。这可见胎藏与界藏,在如来藏说的经论里,意义相通 [P12] 。又如佛性一词,是中国佛教最熟悉的。从『宝性论』的梵语看来,汉译为佛性,或是佛藏 buddha-garbha,或是佛界buddha-dha^tu所以佛性也不外乎胎藏与界藏。kos/a,是摄藏,也就是俱舍。在『宝性论』中,都用作烦恼所藏,覆藏真实的意义。然『华严经』『十地品』的法云地中,说到「如来藏解脱」,「法性藏解脱」(4),如来藏的原语,是「如来俱舍」。又『大日经疏』释法界藏,「梵音云俱舍」(5)。俱舍──摄藏,似乎也与胎藏、界藏相通。不过在如来藏思想中,通俗的胎藏说,是更重要的!
如来藏是「后期大乘」的术语,而如来与藏,却是印度世俗固有的文字,在如来藏说成立以前,如来与藏又是什么意义呢?如来,音译为多陀阿伽陀tatha^gata,在佛教中,是佛的德号。在佛经中,世尊的德号,广说有十号: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适中的有三号:如来,应供,正遍知。简要的,就称为如来。如来的意义,经论中解说极多,如『大智度论』卷二(大正二五‧七一中)说:
「云何名多陀阿伽陀?如法相解;如法相说;如诸佛安隐道来,佛如是来,更不去后有中:是故名多陀阿伽陀」。
多陀阿伽陀,一般译作如来,其实可以作三种解说。「如法相解」,是「如解」,约智慧的通达真如说,恰如一切法的实相而通达。「如法相说」,是「如说」,约恰如其分的说法说,所 [P13] 以说:「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6)。「如诸佛安隐道来」,是「如来」,约一切佛的平等解脱说。过去佛是这样的,从安隐道来成佛,现在佛也是这样的来成佛。「如」是平等不二的实相,佛就是如如的圆满体现者,与一切佛平等,所以叫如来。虽有这三种意义,而一般都译为如来,重于果德的成就(来)。如来为十号的最前者,佛为最后者,如来与佛,一般也可以通用。如释迦佛S/a^kya即释迦如来,然灯佛Di^pam!kara即然灯如来;如来界即佛界,如来藏即佛藏。如来与佛,是世尊德号中最一般的。
作为世尊德号的「如来」,并非佛教特有的术语,而是世俗语言,佛教成立以前,印度文化中的固有名词。世俗一般及宗教学者,对如来是怎样解说的呢?如『大智度论』卷五五(大正二五 ‧四五四中──下)说:
「或以佛名名为如来,或以众生名字名为如来。如先世来,后世亦如是去,是亦名如来,亦名如去,如十四置难中说。……佛名如来者,……从如中来,故名如来」。
如来,在佛教中是佛的别名,解说为「从如中来」,就是悟入真如而来成佛的(「乘如实道来」)。在一般人,如来是众生的别名,所以说:「我有种种名,或名众生、人、天、如来等」 (7)。换言之,如来就是「我」的别名。在释尊当时的印度宗教界,对于众生的从生前到死后,从前生到后世,都认为有一生命主体;这一生命自体,一般称之为我a^tman。「我」从前世来 [P14] ,又到后世去,在生死中来来去去,生命自体却是如是如是,没有变异。如如不变,却又随缘而来去,所以也称「我」为「如来」,也可以说「如去」。「十四置难」,是释尊时代,一般宗教界所欢喜论究的十四个问题。这些难问,释尊一概置而不答,以不加答复来答复他们。「十四置难」中,就有如去,如不去,如亦去亦不去,如非去非不去──四问。十四置难,即十四无记,在『阿含经』中,是一再见到的。『大智度论』这样说(8):
1.「何等十四难?……死后有神去后世,无神去后世,亦有神去亦无神去(后世),死后亦非有神去亦非无神去后世」。 2.「有死后如去,有死后不如去,有死后如去不如去,有死后亦不如去亦不不如去」。 3.如佛问先尼梵志:「汝见是色如去不?答言:不也。受、想、行、识如去不?答言:不也。色中如去不?答言:不也。受、想、行、识中如去不?答言:不也。离色如去不?答言:不也。离受、想、行、识如去不?答言:不也。汝更见无色、无受、想、行、识如去者不?答言:不也。……梵志本总相为我,佛今一一别问,以是故答佛言不也」。
比对前二则,有没有「神去」,就是有没有「如去」。「神」是「我」的旧译。佛与先尼 S/ren!ika梵志的问答,出于『阿含经』;『般若经』引佛与先尼梵志的问答,来说明大乘深义。经上问色如与受、想、行、识如的去不去,而龙树Na^ga^rjuna解说为:「梵志本总相为我 [P15] ,佛今一一别问」,可见所问的「如」就是我;「如去」(约从前生来今生,可名「如来」)就是神我的来去。
「如来」一词所有的两种意义,就是佛法与世俗神教的差别。身心和合而有的众生,是世间的现实。释尊时代的印度,对于众生的生命延续,从前生来今生,从今生去后世,已经是极大多数人的共同信仰。众生的前后延续,生来死去,总觉得有什么在来来去去,也就叫做「如来」或「如去」。到了宗教学者,要深一层的认识那生来死去的生命自体,也就是到底什么是生命自体,印度宗教界,对生来死去的「我」,推论出多种不同的见解。但有的世俗学者,找不到什么自我实体,因而怀疑死后去后世,而否定了生死的延续。于是「如去后世」,「如不去后世」等四个问题,经常被提出而论究起来。释尊开示的佛法,是「无我」论,没有自我实体,而在缘起 prati^tya-samutpa^da的原理上,成立生死的延续,这与神教是根本不同的。在释尊的正觉中,没有神教所说的「我」──「如」,没有如如不变而随缘来去的,所以释尊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一向是不加理会。然在随顺世俗的语言中,也可以说我去,也可以说如来。因为众生的死生延续,是世俗的事实。在佛教自身,也有「如来」,也是人、天那样有人格的,但给以新的解说。如来是「从如中来」,「从如实来」,是真如的圆满体现者,如实道的成就者,也就是究竟圆满的大圣者。世俗一般的如来,佛法所说的如来,是根本不同的。然在佛教普及大众化的过程中,同 [P16] 一名词而有不同意义的如来,可能会不自觉的融混不分,而不免有世俗神教化的倾向。我觉得,探求如来藏思想渊源的学者,一般都着重在「藏」,而不注意到「如来」,这对如来藏思想的渊源,以及如来藏在佛法中的真正意义,可能得不到正确的结论!所以,对如来是神我的异名,这一世间神教学者的见解,有必要将他揭示出来。
garbha是胎藏。印度宗教学而应用胎藏说的,非常古老。在『梨俱吠陀』的创造赞歌中,就有创造神「生主」praja^pati的「金胎」hiran!ya-garbha说(9)。从金胎而现起一切,为印度古代创造说的一种。胎是胎藏,所以这一创造神话,是生殖──生长发展说;是将人类孕育诞生的生殖观念,应用于拟人的最高神(生主)的创造。大乘佛教在发展中,如来与藏(界藏与胎藏),是分别发展的;发展的方向,也是极复杂的。超越的理想的如来,在菩萨因位,有诞生的譬喻,极可能由此而引发如来藏──如来在胎藏的教说。从如来藏的学理意义来说,倒好像是古代的金胎说,取得了新的姿态而再现。或重视如来藏的三义,以论究「藏」的意义。实则「如来之藏」,主要为通俗的胎藏喻。如来在众生位──胎藏,虽没有出现,而如来智慧德相已本来具足了。如来藏说,与后期大乘的真常我、真常心──真常唯心论,是不可分离的。
注【3-001】『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五中)。
注【3-002】『大宝积经』卷一一九『胜鬘夫人会』(大正一一‧六七七下)。 [P17]
注【3-003】『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0下)。
注【3-004】『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二七(大正九‧五七三上)。
注【3-005】『大毗卢遮那成佛经疏』卷一四(大正三九‧七二五中)。
注【3-006】『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八‧七五0中)。
注【3-007】『中论』卷四(大正三0‧三0上)。
注【3-008】1.『大智度论』卷二(大正二五‧七四下)。2.『大智度论』卷七(大正二五‧一一0上)。3.『大智度论』卷四二(大正二五‧三六八下)。
注【3-009】『梨俱吠陀』(一0‧一二一)。 [P19]
[book_title]第二章 如来藏思想探源
第一节 如来与法身
如来藏tatha^gata-garbha是tatha^gata与garbha的结合语,渊源于印度神教的神学,是不容怀疑的!然如来藏说的流行,是在大乘佛教后期(西元三世纪中),与部派佛教及初期大乘佛教,不能说是没有关系的。应该是:正由于部派佛教及初期大乘的某些思想,启发了如来藏说,使如来与藏相结合而流传起来。所以如来藏的研究,从部派佛教及初期大乘经中,探索可能引发如来藏说的思想因素,是非常必要的!不过自释尊入灭以来,佛法在长期的发展中,有意无意的,足以启发如来藏思想的,真可说头绪纷繁,这里只能就重要的几点,分别的加以探究。
如来藏说,是以如来(佛)为重要主题的。在佛教界,如来是释迦S/a^kya等一切佛的德号。释尊在世时,弟子们与如来共住,听佛说法。佛与弟子们一起往来,一起饮食,谈论,如来是那么亲切!什么是如来?这问题简直是不成问题。不过对如来的崇敬、了解,由于弟子们根机利钝的不同,观感上可能有些差别。特别是在宗教的领域中,无论是直接或从间接得来,如来有 超越一般的能力──通adhijn~a^,一定是早已存在的。然无论怎样,如来总还是人间的释尊。如来为三宝之一,为佛法住世的重要一环。自释尊涅槃以后,如来不再见了,由于信仰及归依的虔诚,永恒怀念,被解说为与如来藏为同一内容的法身dharma-ka^ya,渐渐的在佛教界发展起来。
一、如来入涅槃后,如来的遗体,由在家弟子供养、火化、造塔;如来的遗教,由出家弟子结集。大众感觉到,如来的肉身,已过去而不可再见了,好在传诵在弟子间的法dharma与律vinaya还在,如『增壹阿含经』序说:「释师出世寿极短,肉体虽逝法身在」(1)。如来在世,以法、律利益众生。法与律长在人间,如依法、律修行,也就是见佛的法身了。
、上座部Sthavira一分,如说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所说,代表了现实的、理性的立场。我们所归依的佛是什么?『阿毗达磨发智论』卷二(大正二六‧九二四下)说:
「若法实有、现有,想、等想,施设言说,名为佛陀,归依彼所有无学成菩提法」。
佛,不是因三十二相而名为佛的,由于有能成佛菩提无学法,所以名为佛。『发智』的释论 ──『大毗婆沙论』说:「今显此身父母生长,是有漏法,非所归依;所归依者,谓佛无学成菩提法,即是法身」(2)。有漏色身与无漏菩提法,『杂心论』也称为色身与法身(3)。佛的实体,是「无学成菩提法」──法身;色身只是佛菩提的所依身,是有漏的,不是所归敬的对象。『俱舍 [P21] 论』以为:依色身而能成佛,所以色身也应该是所归依的佛(4)。这近于经部Su^trava^din本师矩摩逻多Kuma^rala^ta,「佛有漏无漏法,皆是佛体」的主张(5)。但佛涅槃后,色身已灭尽了,还能成为归依处吗!能成佛菩提的无学无漏法,就是如来所有的无漏五聚(或写作蕴)── 戒身、定身、慧身、解脱身、解脱知见身。五无漏聚虽通于阿罗汉arhat,佛是究竟圆满的。经上说:舍利弗S/a^riputra阿罗汉的无漏五聚,并不因涅槃而消灭,(6)那末佛的五无漏聚── 「五分法身」,当然也「法身不灭」了。「白法所成身」,名为法身,约无学无漏的功德法说。
三、如来已经涅槃了,尽管信仰归依,而不能见佛,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事!要求见佛的宗教情操,是可以理解出来的。如『中论』卷四(大正三0‧三四下)说:
「是故经中说:若见因缘法,则为能见佛,见苦集灭道」(7)。
『佛藏经』引经说:「若人见法,是为见我(佛)」(8)。见缘起就能见法,见法就是见佛,是引经的。现存的『中阿含经』说:「见缘起便见法,若见法便见缘起」(9);『中论』所引的,可能是别部所诵的『中阿含经』说。释迦佛,七佛,都是观缘起prati^tya-samutpa^da而成佛的(10),那末佛弟子如能观缘起而证入,不是与佛同证,而见佛之所以为佛吗?『义足经』说:佛从三道宝阶,从天来到人间,弟子们都来见佛。「一比丘」想起了佛的教说,观缘起无常、苦、空、无我,悟入了初果。那时,莲华色Utpalavarn!a^比丘尼,抢着在前礼佛(11)。『大智度论』 [P22] 卷一一(大正二五‧一三七上)说: 「佛告比丘尼:非汝初礼,须菩提最初礼我。所以者何?须菩提观诸法空,是为见佛法身」。
观空无我法,也就是礼佛,如『增壹阿含经』所说(12)。须菩提Sudhu^ti观缘起空无我而证入,就是见佛。禅者称悟入为「与佛心心相印」,「与佛一鼻孔出气」,是与「见法即见佛」的理念相契合的。如『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大正一二‧一一一二中)说:
「诸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
佛将入涅槃,弟子们懊恼怅惘,觉得失去了依止的大师,所以佛这样的开示大众。只要佛弟子能如法修行,那末佛的法身,就常在人间而不灭。因为有如法的修行者,就有如法的证见者, 就有「见法即见佛」的。法身呈现于弟子的智证中,即是『法身常在而不灭」(如没有修证的,法身就不在人间了)。这一充满策励与希望的教授,勉大众如法修行,比后代的法身常住说,似乎有意义得多!
上来三说,一是教(法义)法身;二是功德法身;三是理法身。在少数出家人中,依法而受持,修行,体悟,达成了法身尚在的满足。但对僧团内的青年初学,社会的一般信众,怀念如来的内心依赖感,是不容易满足的。原因是:生身与法身的对立,法身限于无漏功德及体悟的谛理 [P23] ,否定色身是所归依的佛。『瑜伽师地论』引「体义伽陀」说:「若以色量我,以音声寻我,欲贪所执持,彼不能知我(佛)」(13);这就是『金刚经』所说,「若以色见我」颂。没有色声相好的法身如来,在一般人来说,缺乏具体的人格性;一般人心目中的如来,是人那样的(释尊本来是这样的),所以上座部(除一部分分别论者)为主的法身如来观,不容易成为一般人的信仰。
大众部Maha^sa^m!ghika系的如来观,也在发达起来,那是信仰的、理想的如来观。大众部的信念是(14):
1.「大众部……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来无有漏法」。
2.「如大众部,彼作是说:经言:如来生在世间,长在世间,若行若住,不为世法之所染污。由此故知如来生身亦是无漏」。
3.「分别论者及大众部师,执佛生身是无漏法」。
说一切有部等,立父母所生的色身与法身,以为如来的色身是有漏的。大众部以为:如来的色身,身中的一切,都是出世的,无漏的,大众部的如来观,显然是超越常情的!如『摩诃僧祇律』卷三一(大正二二‧四八一上)说:
「耆旧童子往至佛所,头面礼足,白佛言:闻世尊不和,可服下药。世尊虽不须,为众生 故,愿受此药!使来世众生,开视法明,病者受药,施者得福」。 [P24]
如来有病,由耆旧──耆婆Ji^vaka处方服药,是诸部广律一致的,但『僧祇律』以为:如来实际是不用服药的,为未来的病比丘着想,所以才方便的服药。这是说:如来生身是无病的,不会患病的。依此推论,如来的饮食、睡眠、大小便利等,当然都不会有的。属于大众部末派的『增壹阿含经』,就这样说(15):
「如来身者,清净无秽,受诸天气」。
「清净无秽」,「受诸天气」,是说如来生身,没有便利等污秽,不受人间的饮食。所以,似乎有饮食、便利,其实都是方便示现,实际上如来身,并不是这样的。如来身出世无漏的信念发展起来,如『异部宗轮论』(大正四九‧一五中──下)说:
「此中大众部、一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本宗同义者,谓四部同说: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来无有漏法」。
「诸如来语皆转*轮,佛以一音说一切法,世尊所说无不如义」。
「如来色身实无边际,如来威力亦无边际,诸佛寿量亦无边际。……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应般若知一切法」。
「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来无有漏法」,是大众部等如来观的根本信念。「转*轮」等三句,表示如来说法的不可思议。「如来色身实无边际」以下,从多方面表示如来的究竟圆满。 [P25] 「寿量无边际」,是尽未来际,直到永远的永远;如来是恒有的,常住的。「色身无边际」,是身体的无所不在;色身的相好庄严,是无穷无尽的。「一剎那心了一切法,一剎那心相应般若知一切法」,是心智的无所不知;不但无所不知,而且还是念念无所不知。「威力无边」,是能力的无所不能。如来身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又是永恒常在的,这是究竟圆满的真实的如来。无漏的出世的如来身,从人间身中显出,是人、天那样有色相的。『法华经』说:「微妙净法身,具相三十二」(16),就是这样的法身。在初期大乘经中,人间生身与法身,起初是没有严密分别的(17),后来才分别为法身与化身(后来更分别三身、四身等)。法身或法性身,是色相庄严的。方便示现的如来虽涅槃了,而如来并没有涅槃,是真实存在的;无时无处,不在应机而利益众生。
「初期大乘」经所说的如来身,深受大众部的影响。但起初,注意到人间成佛,涅槃的事实,所以多数大乘经,说如来寿命多少劫,然后入涅槃,没有说「寿量无边际」。大众部系的如来观,在大乘经中,通过了甚深法性的体现。在对于如来的正观,如『阿!B粊佛国经』说:「如仁者上向见(虚)空,观阿!B粊佛及诸弟子等,并其佛剎当如是」(18)。『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说:「若法自性无,是为无所有。何以故?无忆故是为念佛」(19)。『金刚般若经』说:「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20)。『如幻三昧经』说:「察于如来如虚空界,……如来如虚空,虚空、如来则无二 [P26] 矣」(21)。『诸佛要集经』说:「如来至真不可得见,……如来何在而欲见耶」?「诸如来等则为法身,无有色像,佛身无漏。……无像无见,不可捉持,(如)欲睹虚空而不可见」(22)。『文殊般若经』说:「不生不灭,不来不去,非名非相,是名为佛」(23)。『思益经』说:「不以色见佛,不以受、想、行、识见佛,是名归依佛」(24)。『维摩诘所说经』说:佛「不可以一切言说分别显示」(25)。『般若』及有关文殊Man~jus/ri^的经典,念佛、见佛,着重于超越色相、有无的胜义(如、法界等),如『诸佛要集经』卷上(大正一七‧七六二下)说:
「无形而现形,亦不住于色,欲以开化众(生),现(色)身而有(所)教(化)。佛者无色会,亦不着有为,皆度一切数,导师故现身」。
佛没有色像,为众生而现色像,色相庄严是示现的,不可以色、声等相去拟想如来。这是「法身无色」说,从「真空观」来,是上座部(说一切有部等)色相非佛,功德、法性为法身的大乘化。
『般舟三昧经』的念佛、见佛,佛是具足色相庄严的。见佛而了解为「唯心所现」,然后悟入空性(26)。这一思想,充分发达而表显于『华严经』。色相庄严与法界不二,佛超越一切,惟有虚空勉强的可以作为譬喻,然到底着重于从色相庄严的无尽无碍,去表现如来的究竟圆满。这是「法身有相」说,从「假相(胜解)观」来,更近于大众部「色身无边际」的佛身。在如来藏说 [P27] 中,法身为如来藏的同义词,色相庄严,是与『华严经』的如来相近的。
注【4-001】『增壹阿含经』卷一(大正二‧五四九下)。
注【4-002】『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三四(大正二七‧一七七上)。
注【4-003】『杂阿毗昙心论』卷一0(大正二八‧九五三上)。
注【4-004】『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一四(大正二九‧七六下)。
注【4-005】『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卷三八(大正二九,五五七上)。
注【4-006】『杂阿含经』卷二四(大正二‧一七六下)。『相应部』 「念处相应」(南传一六上‧三八五)。
注【4-007】『般若灯论释』卷一四(大正三0‧一二七下)。
注【4-008】『佛藏经』卷上(大正一五‧七八六下)。
注【4-009】『中阿含经』卷七『象迹喻经』(大正一‧四六七上)。『中部』(二八)『象迹喻大经』(南传九‧三四0)。
注【4-010】『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0中──下)。又卷一五(大正二‧一0一上──下)。
注【4-011】『义足经』卷下(大正四‧一八五下)。
注【4-012】『增壹阿含经』卷二八(大正二‧七0七下──七0八上)。
注【4-013】『瑜伽师地论』卷一九(大正三0‧三八二中)。
注【4-014】1.『异部宗轮论』(大正四九‧一五中)。2.『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四四(大正二七‧二二九上)。3. [P28] 『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七三(大正二七‧八七一下)。
注【4-015】『增壹阿含经』卷二一(大正二‧六五七中)。
注【4-016】『妙法莲华经』卷四(大正九‧三五中)。
注【4-017】『鸠摩罗什法师大义』卷上(大正四五‧一二三下)。
注【4-018】『阿!B粊佛国经』卷下(大正一一‧七六0中)。
注【4-019】『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二三(大正八‧三八五中)。
注【4-020】『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八‧七四九上)。
注【4-021】『如幻三昧经』卷上(大正一二‧一三九中)。
注【4-022】『诸佛要集经』卷上(大正一七,七六二下)。又卷下(大正一七‧七六五中──下)。
注【4-023】『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上(大正八‧七二八上)。
注【4-024】『思益梵天所问经』卷三(大正一五‧四八中)。
注【4-025】『维摩诘所说经』卷下(大正一四‧五五五上)。
注【4-026】『般舟三昧经』卷上(大正一三‧九0五上──九0六上)。
第二节 如来与界
如来界tatha^gata-dha^tu,是如来与界的结合词。在如来藏tatha^gata-garbha说成立 [P29] 以前,「初期大乘」经中,已有如来界一词;而「原始佛教」中,「界」是极重要的术语。在佛法的发展中,界是怎样的成立如来界,又进而与如来藏合流呢?这是非常有意义而值得探究的!在原始结集中,界与界相应而组成一类──「界相应」dha^tu-samprayukta(1)。「界相应」中,十八界、七界、六界等,数量是很多的。『中阿含经』有『多界经』,共立六十二界,是说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所传的。南传『中部』立四十一界,是铜鍱部Ta^mras/a^t!i^ya所传的。赵宋法贤的异译本,名『四品法门经』,立五十六界(2)。在早期的经典中,界是重于「多界」──种种界的。如『杂阿含经』说:「当知诸界,其数无量」(3),界是无量无数的。界的重要意义,一、「众生常与界俱,与界和合」。如善心与善界俱,不善心与不善界俱;如善行者与善行者共俱,恶行者与恶行者共俱。众生与界和合,如「胶漆得其素,火得风炽然,珂乳则同色;众生与界俱,相似共和合,增长亦复然」(4)。界不是现行心,也不是众生,而是与(心)众生相对应、相和合,而助增势力的。二、「缘种种界,生种种触」等,界是十八界。言说,见,想,思,欲,愿,士夫,所作,施设,建立,部分,显示,受生,这都是缘(根、境、识)界而生起的(5)。三、众生生死流转,都缘界而起;出离方面,解脱界──「断界、无欲界、灭界」,是修止观而得的(6)。光界……灭界──七界,是正受(三摩跋提)所得的(7)。从上来所说,界的含义,是相当复杂的!『瑜伽论』说:「因义、……本性义,……是界义」(8)。界dha^tu 。从dha [P30] 而来,有「根基」、「成素」的意义(9)。构成事物的元素,对成果说,是「因义」;约自体说,是「不失自性」的本质、质素(性)。界是种种不同的,所以『俱舍论』说:「有说:界声表种类义」(10)。如地是坚性,水是湿性,立为「地界」、「水界」。对他,是不同的别类(别性);对同一性的,是共同的通类(通性)。不过遍通一切的大通性(界),在原始的教典中,似乎还没有说到。界有「性」义,「类」义,「因」义,但因是依止因,如「无明缘行」,「根境识缘触」,与后代的种子因不合。
法界dharma-dha^tu,『杂阿含经』已经说到了。在十八界中,与意根界、意识界相关的,是法界。依古人解说,法界的内涵极广,十七界以外的,都属于法界。如约意识能知一切法来说,一切法都可以摄属法界。『中阿含经』说:舍利弗S/a^riputra自己说:世尊如在一日一夜到七日七夜中,以异文异句而问同一意义,我也能够在一日一夜到七日七夜中,以异文异句来解答同一意义。佛赞叹舍利弗,的确能这样的回答,因为「舍梨子比丘深达法界故」(11)。舍利弗的「深达法界」,就是大智的「深入法界」,法界是什么意义呢?佛为比丘说缘起法 prati^tya-samutpa^da,pat!icca-samuppa^da,说到了法界。这一段文,与大乘深法性有深切的关系,引有关的不同译文如下(12):
1.『杂阿含经』:「若佛出世,若未出世,此(缘起)法常住,法住,法界。……此等诸 [P31] 法,法住,法空(?)、法如法尔,法不离如、法不异如,审谛、真实、不颠倒」。 2.『舍利弗阿毗昙论』:「若诸佛出世,若不出世,法住,法界(?),住彼法界。…… 若如此法,如尔非不如尔,不异不异物,常法,实法,法住,法定:如是缘,是名缘」。 3.『阿毗达磨法蕴足论』:「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如是缘起,法住,法界。……此中所有法性,法定,法理,法趣;是真,是实,是谛,是如,非妄,非虚,非倒,非异:是名缘起」。 4.『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如来出世,若不出世,法住,法性。……」。 5.『瑜伽师地论』:「……。法性……法住……法定……法如性……如性非不如性……实性……谛性……真性……无倒性非颠倒性……此缘起顺次第性」。 6.『相应部』:「诸如来出世,若不出世,(法)界,法住,法定,即相依性。……如,不虚妄性,不异如性:此相依性名为缘起」。
不同译本的『缘起经』,有二节。『大毗婆沙论』仅引用前一节;『瑜伽师地论』是在解说后一节中,将解说的术语摘录下来。从经文中,可以理解到几点:一、『大般若经』中,作为真如的异名,(真)如tathata^,法性dharmata^,法住dharma-sthitita^,法定dharma-niya^mata^ [P32] ,法界dharma-dha^tu,不虚妄性avitathata^,不异如性anayatathata^ 等,都可以从上引经文中发现。在大乘法中,真如、法界等是极重要的术语,都见于『缘起经』,这实在是理解从声闻佛法,而演化为大乘佛法的关键性经典。二、法住,梵语dharmasthitita^ ,巴利语作dhammat!t!hitata^。梵语的dharma-niya^mata^,巴利语作dhamma-niya^mata^,玄奘是译作「法定」的,近人或译为「法决定性」,「法确立性」。在鸠摩罗什Kuma^raji^va 的译典中,有「法位」一词。入「正性离生」samyaktva-niya^ma,或作「正性决定」(13)。入正性决定,或译作入正决定,罗什是译作「入正位」的。niya^ma──尼夜摩,罗什译作「位」,所以「法位」是dharma-niya^mata^的别译。依此,『杂阿含经』的「法空」,比对其他译本,可断定为「法定」的误写。三、『阿含经』说缘起法,法性、法住、法定、法界,是表示缘起法的意义。缘起「法」是佛出世也如此,不出世也如此,有常住nitya-sthita,恒住 dhruva-sthita^的意义,所以分别论者Vibhajyava^din立缘起无为(14)。四、『相应部』但说「界」,说缘起法是相依性idappaccayata^『瑜伽论』没有「法界」,而说「缘起顺次第性」。依因而果的次第决定性;「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的相依性,就是缘起法的「界」性,界是相依因。五、佛依中道说法,就是缘起。依缘起而向两方面展开:「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相依而起的因果次第,开示了世间生死。又从「此无故彼无,此灭 [P33] 故彼灭」──因灭则果灭的相依性,显示了出世的涅槃。这两方面,就是有为与无为;佛称叹为缘起甚深,寂灭更甚深(15)。佛的处中说法,是依缘起法界──相依性原理而表达出来的。六、释尊的教说,依缘起中道而开显,在修学上,是有先后性的:先知缘起,次得涅槃,所以说:「不问汝知不知,且自先知法住,后知涅槃」(16)。法住智,正知缘起因果的安住不乱。能知缘起,无明、我见为上首的「见烦恼」,被摧破了,贪、瞋等「爱烦恼」,也渐渐除灭;心无所取、无所著、无所住,能契入涅槃,得解脱自在。悟入次第,部派间异说极多,这只是依『阿含经』说,略作条理而已。
「初期大乘」兴起,在修证的方法上,与『阿含经』说是有些不同的。大乘直示生死与涅槃不二,说「一切法本不生」,「一切法本来寂静」。依「原始般若」说:一切执着,一切分别想念,都与般若不相应。与分别想念相对应的语言名字,是虚妄而不可得的。所以直从「但名无实」下手,于一切无所取着,能直入一切法无生。『大品般若经』综合了「如,法性[界],实际」为一类(17)。被解说为涅槃的异名,如『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一七(大正八‧三四四上)说:
「深奥处者,空是其义,无相、无作、无起、无生、无染、离、寂灭、如、法性、实际、涅槃,须菩提!如是等法,是为深奥义」。
『般若经』所说的最深奥者,是重在胜义的。真如、法界与空s/u^^nyata^,无生 [P34] anutpattika、寂灭vyupas/ama涅槃nirva^n!a,是同一内容的不同说明,可见『般若经』是以真如、法界等表示涅槃的,而这也就是一切法性。如、法界、实际,在般若法门的发展中,更类集为十名或十二名;而另一开展,与文殊师利Man~jus/ri^有关的经典,除了引用如、法界、实际外,特别重视「法界」,并说到了种种界。如晋竺法护所译的『文殊师利现宝藏经』说:「人种[众生界],法界,虚空界,而无有二」(18)。经末的「法界不坏颂」也说:我种,法界,人士[众生] ,慧!2汤,法界,尘劳,(虚)空种等一切平等(19)。经中所说的种,!2汤,界,依异译『大方广宝箧经』,都是「界」的异译。梁僧伽婆罗Sam!ghavarman的『文殊师利所说般若波罗蜜经』,说到:众生界,如来界,佛界,涅槃界;法界,无相,般若波罗蜜界,无生无灭界,不思议界,如来界,我界──平等不二(20)。『文殊般若经』的传出迟一些,如来藏说习见的名词,如如来界 tatha^gata-dha^tu,佛界buddha-dha^tu,我界a^tma-dha^tu,都出现了。然『文殊师利现宝藏经』,已说到了我界,这是竺法护在泰始六年(西元二七0)译出的。与文殊有关的经典,所说的法界,也有「我」的意义,这留在下一节去说。这里所要说的,文殊经典所说的法界,着重在「一切法入于法界,一切法不出于法界」,如『入法界体性经』(大正一二‧二三四下)说:
「文殊师利!我不见法界有其分数。我于法界中,不见此是凡夫法,此是阿罗汉法、辟支佛法,及诸佛法。其法界无有胜[特殊]异[差别],亦无坏[变异]乱。文殊师利!譬如恒河,若阎摩 [P35] 那,若可罗跋提河,如是等大河入于大海,其水不可别异。如是文殊师利!如是种种名字诸法,入于法界中无有名字差别。文殊师利!譬如种种诸谷聚中,不可说别,是法界中亦无别名:有此、有彼,是染、是净,凡夫、圣人及诸佛法,如是名字不可示现」。
『入法界体性经』,是隋(西元五九五)阇那崛多Jn~a^nagupta所译,译出的时代很迟,但本经的初译──『宝积三昧文殊师利菩萨问法身经』,如译法界为「法身」,与后汉支娄迦谶 Lokaraks!a的『阿阇世王经』相同,至少这是西晋时代的译品。『问法身经』中,也说到了四河入海与谷聚的比喻(21)。竺法护(西元二六六)的另一译品,『须真天子经』也说:「万川四流,各自有名,尽归于海,合为一味。所以者何?无有异故也。如是天子!不晓了法界者,便呼有异,晓了法界者,便见而无异也。……总合聚一切诸法故」(22)。法界的独到意义,在大海与谷聚的比喻中,可以理解出来。法界是一切法普遍的绝对真理,古人称之为「一大总相法门」。在法界中,一切法都无二无别,没有数量的多少,也没有质量的高下与胜劣。本来,『般若经』所说真如、法界等,都是同一内容,(真)如也是一切法的本性,无差别、变异,与法界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般若经』重于真如,重在于一切法中,显无差别──如性。如,不即一切法,不离一切法,所以真如无差别中,可说一一法的如性,这是重于向上体悟的。法界当然也含有这样的意义,但倾向于「大一」,有从法界来了达一切法的意思。如『须真天子经』卷四 (大正一五‧ [P36] 一一一上)说:
「譬若天子!于无色像悉见诸色,是色亦无,等如虚空也。如是天子!于法界为甚清净而无瑕秽。如明镜见其面像,菩萨悉见一切诸法,如是诸法及与法界,等净如空」。
经文举了两个比喻:如虚空中现色像,如明镜中见面像。如像是明镜所影现的,不离明镜,并没有像的实体可得。明镜是明净的,像也是明净的,没有秽染,平等平等。明镜如法界,像如一切法。又如色像在无色像的虚空中显现,色像没有实体,与虚空是没有差别的。虚空如法界,色像如一切法。在这两个比喻中,表示了一切法在法界中不可得,又表示了依法界而现诸法的意义,界是「依」义,也是「性」义。从「大一」来说法法平等,『般若经』的如性,是没有这样说的。如虚空,如像,是『般若经』常用的譬喻,但比喻一切法无所有、不可得,而不是表示虚空与明镜为依的。文殊法门显然有了「假必依实」 (超越的实理)的意境,向「妙有」(中国佛学的术语)而演进!
『杂阿含经』说:「众生界无数无量」。在『相应部』中,众生界sattva-dha^tu作pa^n!a ,是生类的意思(23)。『杂阿含经』的众生界,也不外乎是众生类。然在大乘经,尤其是与文殊有关的经典,众生界与我界a^tma-dha^tu,都流行起来。众生界,原意只是众生类。虚空界 a^ka^sa-dha^tu就是空间,『阿含经』的六界之一。众生是六界和合所成的,所以界是构成的因素 [P37] 。『般若经』常用虚空界作譬喻,比喻无数、无量、无所有等。『般若经』的虚空界喻:是世俗所共知而作譬喻的,起初并不含高深的意义。众生与我,都是神我的异名,现在都称之为「界」,与法界、虚空界无二无别。法界已含有深义,如上文所说。经中的众生界与我界,决不是世俗的假名我,而已存有深义。「界」,已被作为形而上的真理的别名。在「界」的意义中,一切是无二无别的,于是法界与众生界,众生界与如来界……,都无二无别,有超越名相的特性。
如来界,与如来的舍利s/ari^ra有关。唐玄奘所译的『甚希有经』,与失译的『未曾有经』,是同本异译。经文赞叹为如来舍利造塔stu^pa的功德,即使「佛驮都如芥子许」,也是功德不可思议。真谛Parama$rtha所译的『无上依经』,二卷,分七品。『校量功德品第一』,就是『甚希有经』的异译。第二品以下,是『如来界品』,『菩提品』,『如来功德品』,『如来事品』。这四品的内容,是如来藏法门。如来藏法门,与赞叹如来舍利功德,怎么会联结在一起?佛舍利,是如来的遗体。造塔供养的如来舍利,是荼毗jha^pati以后所留下来的,粒形的舍利。如来舍利,也名为佛驮都buddha-dha^tu,如来驮都tatha^gata-dha^tu,就是佛界与如来界,或译作佛性与如来性,这是部派佛教熟习的名词。如来舍利与如来藏的或名如来界,名称竟完全相同!一向流传于佛教界的「如来驮都」──如来界,对或名如来界的如来藏说,不能说没有关系的。 [P38]
古代的造塔供养舍利,与念佛有关。佛弟子崇敬怀念如来,归依如来,而佛涅槃以后,缺乏崇敬的具体对象,适应一般人的需要,所以崇敬如来的舍利。如来舍利,是如来遗体的一分,所以佛舍利名佛驮都,「界」是「性」的意义。古人恭敬供养舍利,依舍利而直觉的想见如来,如亲见如来一样。供养舍利,不止是形式的礼敬,虔信而怀念于佛的,可能有深一层的意义。还有,荼毗留下来的如来舍利,只是遗体物质,然在佛教的传说中,不论是南传、北傅、印度、中国,舍利有放光、动地等瑞应。在一般信众的心目中,舍利是充满神秘性的。舍利的神妙,与信仰中的如来,在宗教的意境中,是可能合一的。开塔(见舍利而)见佛,就是这一宗教事实的说明。如『妙法莲华经』卷四(大正九‧三三中──下)说:
「释迦牟尼佛以右指开七宝塔户,出大音声,如却关钥,开大城门。即时一切众会,皆见多宝如来,于宝塔中坐师子座,全身不散,如入禅定。……多宝佛于宝塔中,分半座与释迦牟尼佛,而作是言」。
多宝Prabhu^taratna佛是过去佛,已经涅槃了。「如入禅定」的「全身不散」,是全身舍利。供养在七宝塔中的,是全身舍利──如来界,而开塔所见的就是多宝如来。有分座的动作,有说话的声音,经文暗示了如来常住,不般涅槃的深义。但从大众所见来说,开塔见佛,就是依佛舍利──如来界而现见如来。又唐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六八(大正一0‧三六六上──中) 说: [P39] 「南方有城,名善度。中有居士,名鞞瑟胝罗,彼常供养栴檀座佛塔」。 「居士告言:善男子!我得菩萨解脱,名不般涅槃际。……我开栴檀座如来塔门时,得三昧,名佛种无尽。……我入此三昧,随其次第,见此世界一切诸佛」。
鞞瑟胝罗Ves!t!hila供养的佛塔,当然是舍利塔。开塔、得三昧见佛,与观佛相好、得三昧见佛一样。当大乘兴起,观佛像相好而见佛的法门流行,也该有念佛舍利(早期的供养舍利,与后来的供养佛像,意义完全一样)而见佛的,鞞瑟胝罗居士,就是实例。从舍利(如来界)而现见如来,与从如来藏(界)而显出如来,思想是一脉相通的,都以「不般涅槃」的理念为前提。如来界(藏)说的兴起,与如来舍利有关,『无上依经』的结合,是不无理由的!
注【5-001】『相应部』「界相应」(南传一三‧二一0以下)。『杂阿含经』卷一六、一七(大正二‧一一四下以下)。
注【5-002】『中阿含经』卷四七『多界经』(大正一‧七二三中──下)。 『中部』(一一五)『多界经』(南传一一下‧五八──五九)。『四品法门经』 (大正一七‧七一二下──七一三上)。
注【5-003】『杂阿含经』卷一六(大正二‧一一五上)。
注【5-004】『杂阿含经』卷一六(大正二‧一一五上──下)。
注【5-005】『杂阿含经』卷一六、一七(大正二‧一一六上──中、一一七上)。
注【5-006】『杂阿含经』卷一七(大正二‧一一八中)。 [P40]
注【5-007】『杂阿含经』卷一七(大正二‧一一六下)。
注【5-008】『瑜伽师地论』卷五六(大正三0‧六一0上)。
注【5-009】『望月佛教大辞典』(三七五)。
注【5-010】『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一(大正二九‧五上)。
注【5-011】『中阿含经』卷五『智经』(大正一‧四五二中)。『相应部』「因缘相应」(南传一三‧八一)。
注【5-012】1.『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四中)。2.『舍利弗阿毗昙论』卷一二(大正二八‧六0六中)。3.『阿毗达磨法蕴足论』卷一一(大正二六‧五0五上)。4.「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二三(大正二七‧一一六下)。5.『瑜伽师地论』卷九三(大正三0‧八三三上)。6.『相应部』 「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三七),今参照叶阿月『唯识思想之研究』(三一七──三一八)。
注【5-013】『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三(大正二七‧一三上──中)。
注【5-014】『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二三(大正二七‧一一六下)。
注【5-015】『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三下)。
注【5-016】『杂阿含经』卷一四(大正二‧九七中)。『相应部』「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一八0)。
注【5-017】『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一(大正八‧二一九下)。
注【5-018】『文殊师利现宝藏经』卷下(大正一四‧四六0下)。
注【5-019】『文殊师利现宝藏经』卷下(大正一四‧四六五下──四六六上)。 [P41]
注【5-020】『文殊师利所说般若波罗蜜经』(大正八‧七三七上)。
注【5-021】『宝积三昧文殊师利菩萨问法身经』(大正一二‧二三七中)。
注【5-022】『须真天子经』卷四(大正一五‧一一一上)。
注【5-023】『杂阿含经』卷一六(大正二‧一一三中)。『相应部』「谛相应」(南传一六下‧三六九)。
第三节 如来与我
如来tatha^gata的世俗解说,释尊时代已经是神我a^tman别名,所以在佛法流行中,如来而被作为神我型去解说,是非常可能的。如来界tatha^gata-dha^tu、如来藏tatha^gata-garbha 与如来有关,而如来与神我有关,所以讨论有神我色彩的如来藏说,应注意佛教界对于「我」的意见!
释尊的一代教法,以缘起prati^tya-samutpa^da、无我nira^tman为宗要,虽然在某些大乘经中,「无我」已被巧妙的譬喻,而判为方便说了!如尊重史实,那末释尊的无我说,正是针对当时印度宗教的「我」,否定神我而树立源本于正觉的正法saddharma。印度古代的宗教文化,经吠陀Veda、梵书Bra^hman!a而大成。到了奥义书Upanis!ad时期,梵 brahman为最高原理,为万有的本体,一切由梵而化出。梵的神格化,就是梵天;梵天自称是 [P42] 常住不变,创造世界以及人类。在当时,人在世间的意义,生与死,生死流转与解脱,受到神学的重视,「我」也就成为重要的问题。我,只是常识中的自己,但在神学的要求中,寻求真正的自我,终于成立「梵我一如」说。梵是万有的实体,我是个人生命的主体;我就是梵,在梵而成为众生sattva时,我就是众生的生命当体。论性质,我与梵是同一的。这样的我,是神学的产物。当时的宗教界,以为「自我」的证知,为解脱生死的关要;解脱就是自我的脱离流转,复归于梵,与梵合一。我与梵同体,据一般的意见,我(与梵)是常住不变的,喜乐的,知的。释尊面对这印度宗教的主流(及其他形形式式的「我」),依正觉的证知,展开以「无我」为关键的佛法。
有身心活动的众生,是世间的事实;自称为我,释尊也没有例外。在世俗语言法中,「我」是常识的真实,没有什么不对的。但众生直觉得自己的真实存在,而不知认识中含有根本的谬误 ,我见是生死流转的根本,人间苦乱的根源。宗教学者,依直觉到的自己,进而探求「我」究竟是什么,引出神秘的真我说,虽所说不完全一致,而都出于思辨与想象(分别我执)。释尊为了破除神学及一般人的迷执,所以宣说「无我」。依释尊的正观,种种的「我」说,不外乎「命异身异」,「命即是身」的二根本见(1)。身ka^ya是身心和合的自身,命ji^va是我的别名。「命异身异」,以为我与身心不同,我是身心以外的另一实体。身体死了,身外的我还是存在的 [P43] ,流转于生死中,这是常见s/a^s/vata-dr!s!t!i。「命即是身」,以为我不离身心,身死而我也就没有了,这是近于唯物论的,是断见uccheda-dr!s!t!i。遗除我执,如『杂阿含经』卷一(大正二‧六中)说:
「彼一切色(受、想、行)……彼一切识,不是我,不异我,不相在,是名如实知」。
释尊以为:现实存在的众生,如加以分别,只是五蕴,或六处,六界的总和。所以经中依色等五蕴,而一一的如以观察。一、无论是色……是识,都不能说是我,这就否定了「命即是身」的「即蕴计我」。二、也不是离五蕴而可说有我──「不异我」,这就否定了「命异身异」的「离蕴计我」。三、也不可能「相在」,相在是(以为身与我不同,而又)执色等蕴(藏)在我中,或我(藏)在色等蕴中。色等不在我中,我不在色等中,所以说「相在」也是不能成立的。色等蕴为什么不是我呢?其理由如『杂阿含经』卷一(大正二‧二上)说:
「比丘!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正观」(受、想、行、识,也是这样)。
色、受、想、行、识──我们的身心,所以什么都不是我,原因为「无常故苦,苦故非我」。一切是生灭变易法,不是常恒的。没有常恒的,一切终归于变坏,不安定,不彻底,所以是苦的。是无常,是苦,就不能说是我。因为神学所说的我,是常住的,喜乐的;常乐的所以是我, [P44] 我是自由(主宰)的意思。释尊依现实身心去观察,以「无常故苦,苦故非我」,否定了色等是我。印度的神教,以为唯有证知自我,才能解脱。依佛法说,「我」,无论是众生的自我直觉,或宗教家的神秘真我,都出于同一的迷谬根源,正是生死根本。唯有彻底的无我观,体见正理,才能得到解脱。所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成为佛法的「三法印」。是佛法与非佛法,了义或不了义,都依此为准绳而得到决定。
色等法无常故苦,苦故非我,所以色等都不能是我,那为什么不能离色等而别立真我的存在呢?『杂阿含经』卷二(大正二‧一一中)说:
「诸沙门、婆罗门见有我者,一切皆于此五受阴见我」。
印度的婆罗门,是传统的宗教。如奥义书等所代表的。沙门s/raman!a是东方新起的宗教,如耆那教Nigan!t!ha等。传统的、新起的宗教,都是主张有神我的。他们所计着的我,虽多少不同,而都是依于现实身心──五受阴(新译作「五取蕴」)而起执着的。如离去五取蕴,那怎么会知道有我呢!如『奥义书』所说,我是常的,乐的,知的。喜乐是受蕴,知是识蕴,依于现实的受与识,而推论想象为微妙的,神秘的「乐」与「知」。如离开现实的五蕴,那里会有乐与知的概念?所以,不可以为五蕴不是我,而想象为并非没有我,可能还有「我」的存在!观五蕴非我,也不能离五蕴立我,「不是、不异、不相在」,说明了一切我不可得的「无我」。还有 [P45] ,无我的实践意义,由于我不可得而遣除我见──一切烦恼的根源。印度宗教界,如耆那教、数论Sa^m!khya等,也说到了无我无私,以为应遣除私我的妄执,自我才能得解脱,这仍旧是有我的。在佛法中,不但五蕴无我,印使证入正法,也还是无我──「不复见我,唯见正法」(2)。体悟的「正法」,是自然法而非人格化的,这是佛法与神教的最大区别。如形容「正法」而人格化的,那佛法也就有倾向有我论的可能。
人类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就是自己,一直是这样。性格的定型,身心现象的微妙,外道就以「扬眉瞬目」,「呼吸」,「睡、醒觉」等现象,为自我存在的证明。释尊的开示,论证五蕴「不是、不异、不相在」,「我」是一切处求都不可得的,达到了「诸法无我」的定论。早期的佛教,保持了佛教的这一正统的见地。约在西元二、三世纪间,佛教内分化出有我论的部派,就是被称为「附佛法外道」的犊子部Va^tsi^putri^ya,及再分出的部派。这是上座部 Sthavira系的通俗派,信众极多。以后,还有别的有我论,及类似有我论的部派出现。佛教的这一演变,可能受到世俗神我说熏染,而主要是,佛法的某些问题,不能使一般信众了解与信受,终于采取了修正过的神我说。
佛说无常、无我、涅槃,是佛法的最甚深处,对一般人来说,是非常难以理解(难以信受)的。(如人类有「记忆」现象,但无常而论到彻底的剎那生灭,也就是最短的时间,还是生而即灭 [P46] 的。如剎那生灭──无常,那前一念所知所见的,剎那间就灭去,后念生起时,早已没有前念了。前念与后念,异生异灭,怎么会有记忆的可能?记忆,总要有一贯通前后的,才能保持过去的经验到现在,而有再忆念的可能──这是「记忆」问题。当时的印度宗教界,承认前死后生,一生一生的死生相续。问题与记忆一样,前生所造的业,早已剎那灭去,至少也随这一身心的死亡而过去。前生的业已灭,怎么能感后生的果报?死了而又再生,前死与后生间,有什么联系── 这是「业报」问题。如生死系缚的凡夫,经修证而成为圣人。凡夫的身心、烦恼杂染都过去了,圣者的无漏道果现前,灭去的杂染,与现起的清净,有什么关联?如凡夫过去了,圣人现前,凡圣间没有一贯的体性,那凡夫并没有成为圣人,何必求解脱呢──这是「缚脱」问题。这些问题,一般神教就说有我:我能保持记忆;我作业,我受果;我从生死得解脱。有了常住不变的自我,这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然在佛法中,「诸行无常」,剎那剎那的生灭;生灭中没有从前到后的永恒者,无常所以无我。这样,这些问题都不容易说明,至少不能使一般人满意而信受。佛法越普及,一般信仰的人越多;在一般人中,无常无我的佛法,越来越觉得难以理解信受了,这就是有我论出现于佛教界的实际意义。如(3)说:
1.「若定无有补特伽罗,为说阿谁流转生死?……若一切类我体都无,剎那灭心,于曾所受久相似境,何能忆知」? [P47] 「若我实无,谁能作业?谁能受果?……若实无我,业已灭坏,云何复能生未来果」? 2.「实我若无,云何得有忆识、诵习、恩怨等事?……若无实我,谁能造业,谁受果耶? ……我若实无,谁于生死轮回诸趣,谁复厌苦求趣涅槃」?
补特伽罗pudgala,义译为「数取趣」,意义为不断的受生死者,是「我」的别名。佛教内的犊子部等,与神教的有我论,所以非有我不可,其理由是完全相同的。不过佛法是「诸行无常」论者,所以虽采取有我说,而多少说得善巧一些。「常我」,在部派佛教内,还不敢违反传统而公然提出来。部派佛教而立「我」的,有犊子部及其流派,说转部Sam!kra^ntiva^din,而这都是从说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分化出来的。我在「唯识学探源』,『性空学探源』、已一再的加以论述(4),这里再作简要的说明。『异部宗轮论』(大正四九‧一六下)说:
「说一切有部:……有情但依现有执受相续假立。说一切行皆剎那灭,定无少法能从前世转至后世,但有世俗补特伽罗说有移转」。
说一切有部立「假名我」──世俗补特伽罗sam!vr!ti-pudgala。有部以为:在世俗法中,一一有情sattva营为不同的事业,作不同的业,受不同的果报,这是世间的事实。由于有情执取当前的身心为自己,所以成为一独立的有情,一直流转不已。有情是依「有执受」的五蕴而假立的,虽然有世俗的补特伽罗、却没有实体的我可得。原来,说一切有部以为:一一法(色蕴 [P48] 等)「恒住自性」,法性是如如恒住的。依于因缘,安住未来的法,剎那起用,入现在位;作用又剎那灭,入过去位。有三世不同,而一一法性却始终恒住自性,没有变异。这可说「法性恒住,作用随缘」。依法的体性与作用来说,都没有什么是从前世到后世的,也就没有移转可说。但剎那起用时,不但有同时的「俱有」、「相应」、又能引发后后的「相续」;依五蕴的和合、相续,假名为补特伽罗,也就依假名补特伽罗,可说有生死相续,从前生到后世了。说一切有部的解说,是站在体(法性)用(作用)差别的见地;不过体与用的关系,虽不一而还是不异(没有别法)的。了解说一切有部所说,说转部的见解,就容易明白了。如『异部宗轮论』 (大正四九‧ 一七中)说:
「其经量部本宗同义;谓说诸蕴有从前世转至后世,立说转名。……有根边薀、有一味薀。……执有胜义补特伽罗。余所执多同说一切有部」。
铜鍱部Ta^mras/a^t!i^ya所传,从说一切有部分出说转部,又从说转部分出说经部 Su^trava^din,也就是经量部。『异部宗轮论』是说一切有部所传的,以为说转与经量,是一部的别名。然从特有的教义来说,这是说转部,与后起的经量部不合。说转部以为:五蕴有二类,有可以移转到后世的;有胜义──真实的补特伽罗。从说一切有部分出,而与说一切有部略有不同。所说的「有根边薀,有一味薀」,唯识学者解说为种子与现行,是不正确的!如『阿毗达磨大 [P49] 毗婆沙论』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说:
「有执蕴有二种‧一 、根本蕴,二、作用蕴‧前蕴是常,后蕴非常。彼作是说:根本、作用二蕴虽别,而共和合成一有情」。
二蕴说,没有说明是什么部派,但比对『异部宗轮论』,可断定为说转部的教义。根本蕴就是一味蕴,作用蕴就是根边蕴。实际上,二蕴就是说一切有部的法体与作用的不同解说。法体「恒住自性」,有部只许说「恒住」,不能说是「常住」,然在其他部派看来,恒与常是一样的。所以『俱舍论』曾评斥说:「许法体恒有,而说性非常,性体复无别,此真自在作」(5)!有部的法体恒住,说转部立为常住的根本蕴(即一味蕴);作用起灭,立为无常的作用蕴(即根边蕴)。二蕴「和合成一有情」,就是在常与无常的二蕴统一中,建立胜义补特伽罗parama$rtha-pudgala 。从体用统一的见地,所以成立的补特伽罗,不是假名的,而是有真实性的我。依胜义补特伽罗,五蕴就有移转──从前到后的可能。记忆与业报问题,也就可以解说了。『大毗婆沙论』的二蕴合为有情说,正是为了说明记忆问题。
犊子部及其支派──正量部Sam!mati^ya,法上部Dharmottari^^ya,贤冑部 Bhadraya^ni^ya,密林山部Channagirika、都成立不可说我anabhila^pya-pudgala。犊子部从说一切有部分出,与说一切有部的论义相近,仅「若六若七与此不同」(6)。主要的不同,就 [P50] 是不可说我。犊子部立「五法藏」:过去法藏,现在法藏,未来法藏,无为法藏,不可说法藏。三世法是有为法,有为与无为法以外的不可说藏,就是不可说我。如『异部宗轮论』 (大正四九‧ 一六下)说:
「犊子部本宗同义:谓补特伽罗非即蕴离蕴,依蕴、处、界假施设名。……诸法若离补特伽罗,无从前世转至后世,依补特伽罗可说有移转」。
犊子部与说转部,都是依补特伽罗,说明前生后世移转的可能。犊子部的补特伽罗──不可说我,是「依蕴、处、界假施设名」,在原则上,与说一切有部的假名我,是没有太大不同的。犊子部所立的补特伽罗,分为三类,如『部执异论』(大正四九‧二一下)说:
「犊子部──可住子部……摄阴、界、入故,立人等假名。有三种假:一、摄一切假;二、摄一分假;三、摄灭度假」。
属于犊子部系的『三法度论』,说到「受施设,过去施设,灭施设」──三种施设(7)。『三弥底部(正量部)论』立三种人:「依说人、度说人,灭说人」;「说者,亦名安,亦名制,立名假名」(8)。假名,施设,说,都是prajn~apti的义译。施设,说,与『部执异论』的「假」相合。犊子部系的不可说我,依蕴、界、处而施设的;约现在的,过去的,涅槃的,立为三种补特伽罗,都是施设假。依说一切有部、立「实法有」与「假名有」的差别,假名有是没有自性的。 [P51] 「我」既依蕴、界、处施设,是假有,就没有自性,怎么又立有「不可说我」呢?这在说一切有部(及经部)的立场,是难以通解的,所以『俱舍论』问他;到底是实有,是假有?犊子部的意见、如『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二九(大正二九‧一五二下)说:
「非我所立补特伽罗,如仁所征实有假有,但可依内现在世摄有执受诸蕴,立补特伽罗。 ……此如世间依薪立火。……谓非离薪可立有火,而薪与火非异非一」。
说一切有部的责问、到底是实是假,被犊子拒绝了。犊子部以为,依蕴立我,是假施设,但我与蕴是不一不异的。如依薪立火那样,火不能离薪,但火也并不是薪。这样,我是不离蕴的,但依蕴立我、我并不等于蕴,所以别立不可说我。『智度论』说:犊子部「四大和合有眼法,如是五众和合有人法」(9)。如依四大成柱,柱是依四大施设的,但柱有柱的体相、作用,与四大是不同的。所以,说一切有部是「假无体」说,犊子部是「假有体」说。施设而可说有体,所以不可说我,不能以实有或假有去分判的,只能这样说:不可说我不是有为(无常),不是无为(常),而是不可说的有。犊子部的不可说我,似乎非常特出,其实依蕴施设,与说一切有部的假名我,说转部的胜义我,一脉相通,只是解说上有些差别而已。犊子部立不可说我,当然用来说明记忆、业报的现象,还有执取根身的作用,如『中论』卷二(大正三0‧一三中)说:
「有论师言:先未有眼等法,应有本住,因是本住、眼等诸根得增长。若无本住,身及眼 [P52] 、耳诸根,为因何生而得增长」。
本住vyavasthita,指不可说我而说。依『般若灯论释』说:「唯有婆私弗多罗[犊子]立如是义」(10)。人在结生相续的胎中,身根等渐渐增长起来。『阿含经』说:「缘识有名色」,依识的执取而渐长。然犊子部以为:这是不可说我的力量,如不是先有「本住」──我,识是不能执取而使诸根增长的。在生死相续,根身渐长中,不可说我有生命主体的意义,与神教的神我说相近。又『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卷三八(大正二九‧五五六下)说:
「婆雌子部作如是言:补特伽罗是所归佛」。
什么是所归依的佛?婆雌子──犊子部以为:归依不可说我,归依于成正觉的所依蕴而立的不可说我。佛就是「我」,是不可说与蕴是一是异的「我」。犊子部一系,在中印度、西印度一带,非常兴盛。以不可说我为佛(如来),对后期大乘的如来大我说,应有不容忽视的影响!佛说‧一切沙门、婆罗门、都是依五蕴而执我的。依五蕴(界,处)立我,说一切有部,犊子部,说转部,都谨守这一原则。然在佛教中,还有依心立我的学派,如『成实论』卷五(大正三二‧二七八下)说:
「又无我故,应心起业。以心是一,能起诸业,还自受报。心死,心生,心缚,心解(脱);本所更用,心能忆念,故知心一。又以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灭,则无集力。又 [P53] 佛法无我,以心一故,名众生相」。
佛法是没有实我的,但世俗法中,一一众生的死生、缚脱,作业受报,记忆等是有的。依「一心论者」的见解,这是一心的作用,依一心而有众生相──死生、缚解、业报等。『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说:
「有执觉性是一,如说前后一觉论者。彼作是说:前作事觉,后忆念觉,相用虽异,其性是一。如是可能忆本所作,以前后位觉体一故,前位所作,后位能忆」。
「觉性是一」,所以能忆念,正是一心论者的见解。一心论者的「一心」,『成实论』也明说「觉性」。「一心」,不是常住心,是念念灭而又心相续的。前心与后心虽不同,而同一觉性,所以可依心而立为众生相。依五蕴中的心来安立有情,在佛法是有理由的。依神教,「我」是造业、受报,系缚与解脱的主体,所以「我」又名为「作者」(也有说是「受者」的)。佛法否定了神我的作受说,对于有情的染净业报,都以心识为主来说明,如说(11):
1.「长夜心(为)贪欲所染,瞋恚、愚痴所染,心恼(杂染)故众生恼,心净故众生净。 ……譬如画师,画师弟子,善治素地,具众彩色,随意图画种种像类」。 2.「心为法本,心尊心使,中心念恶,即言即行,罪苦自追,车轹于辙」(为善,例)。
心、意、识是无常的,无我的,为一切法的主导者,取代了神我的地位。『杂阿含经』的缘 [P54] 起说,有「齐识而还」的十(或九)支说(12),也是这一意义。依五蕴而立有情,如集土地、人民、治权而成为国家。依心识而立有情,如以中央政府的元首,代表国家。「识缘名色,名色缘识」,心识与根身等有相依的关系,心识是不能独存的;如国家元首有权力,治理民众的政治,而又依赖于民众的支持一样。心识,取代神我而成为有情的主导者,所以有情(我)与心识,有联合的可能性。如来藏说有「我」的特性,其后与心识相联合,也是有其可能性的。
大乘佛教兴起以前,「胜义我」,「不可说我」,已在「部派佛教」中流传。大乘兴起以后,到了西元二世纪中,修正了的神我说,也在大乘佛教界出现,如『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初分」)卷四(大正五‧一七中──下)说:
「舍利子!菩萨摩诃萨修行般若波罗蜜多时,应如是观!实有菩萨;不见有菩萨,不见菩萨名;不见般若波罗蜜多,不见般若波罗蜜多名;不见行,不见不行;……」。
玄奘所译『大般若经』的「第二分」、「第三分」,经文相同(13)。从「原始般若」以来,菩萨但有名字,「大品般若」更广说一切我、法皆空,而与『十万颂般若经』相当的「初分」,却说「实有菩萨」,不能不感到意外!考晋竺叔兰于元康元年(西元二九一)所译『放光般若经』,竺法护于太康七年(西元二八六)译出的『光赞般若经』,姚秦鸠摩罗什于弘始五年(西元四0三)所译的『摩诃般若经』,与玄奘所译的「第二分」、「第三分」相当,都没有「实有菩萨 [P55] 」一句。在西元三到五世纪初,中国的古译都没有,而七世纪的玄奘译却有了。安慧Sthiramati 『杂集论』这样说:「如是十种分别,依般若波罗蜜多初分宣说」(14)。「实有菩萨」等经文,唯识学派Vijn~a^nava^^din以为是对治十种散乱分别的。特别点明是「初分宣说」,可见安慧的时代(西元五世纪),「实有菩萨」还只是「初分」所特有的,以后的「第二分」、「第三分」,也补入这一句,奘译才与古译不合了。
菩萨是菩提萨埵bodhisattva──觉有情,「实有菩萨」不等于实有「我」吗?玄奘所译的世亲Vasubandhu『摄大乘论释』卷四(大正三一‧三四二下)说:
「此中无相散动(乱)者,谓此散动,即以其无为所缘相。为对治此散动故,般若波罗蜜多经言:实有菩萨。言实有者,显示菩萨实有空体,空即是体,故名空体」。
依玄奘所译来说:没有遍计所执性parikalpita-svabha^va、依他起性paratantrasvabha^va 为体的菩萨,但不是什么都没有,菩萨空性s/u^nyata^是实有的,这不过圆成实性 parinis!panna-svabha^va空是实有而已。然真谛所译本说:「由说实有,显有菩萨以真如空为体」 (15)。无性Asvabha^va的『释论』也说:「谓实有空为菩萨体」(16)。这都是说:菩萨是实有的,真如tathata^空是菩萨的实体。没有世俗的菩萨实体,却有胜义的实有菩萨,这可与如来大我比较研究。如传为无着Asan%ga所造的『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0三下)说: [P56] 「清净空无我,佛说第一我,,诸佛我净故,故佛名大我。……(释):第一无我,谓清净如,彼清净如即是诸佛我自性。……由佛此我最得清净,是故号佛以为大我」。
说菩萨,菩萨以真如空为体。说如来,如来清净真如也是佛的我自性。由于佛的真如──我最清净,所以佛名为大我。所以,『般若经』的「实有菩萨」,依唯识论师的解说,菩萨真如空性,就是菩萨的「我」自性。「实有菩萨」,只是「真我」的别名。『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初分」)卷五四(大正五‧三0六中)又说:
「住此六波罗蜜多,佛及二乘能度五种所知海岸。何等为五?一者过去,二者未来,三者现在,四者无为,五者不可说」。
『般若经』在说明第六地菩萨时,说到了「佛及二乘能度五种所知海岸」。『般若』「第二分」、「第三分」,也是这样说(17)。「五种所知海岸」,显然是引用了犊子部的「五法藏」。『俱舍论』也称「五法藏」为「五种尔焰」(18),尔焰jn~eya是「所知」的音译。然中国的古译本 ──『光赞般若』『放光般若』,『摩诃般若』,『大智度论』所解释的『二万二千颂般若经』,都没有说到「五种所知」,依「实有菩萨」为例来推论,这也是「初分」──「十万颂般若经』所有,后来才补入「第二分」、「第三分」的。『大般若经』「初分」,引用犊子部的「五法藏」。其中「不可说」,虽可解说为如、法界的别名、然在佛教界,对『大般若经』的「不可 [P57] 说」,不可能不联想到犊子的「不可说」,而引起「如」就是「不可说我」的意解。从引用「不可说」(我)而论,「实有菩萨」也只是这一意义。如犊子部以为,归依的佛,以补特伽罗为体,那菩萨也当然是补特伽罗为体,补特伽罗就是「不可说我」。西元一五0年后,『大般若经』引用了「不可说我」,「我」在大乘中渐渐的被接受融会了!
鸠摩罗什所译的『清净毗尼方广经』,宋法海所译的「寂调音所问经』、与晋竺法护所译的『文殊师利净律经』,是同本异译。罗什与法海的译本,比竺法护的译本,末后多了一段,如『清净毗尼方广经』(大正二四‧一0八0下)说:
「如金器、银器、……瓦器、木器,其中空界,器虽种种,其空无异。如是一法性[界]、一如、一实际,然诸众生种种形相各取生处,彼自体变百千亿种形色别异,谓地狱色,…… 佛色,以平等故色等(如),如等故色等,空等故色等。善男子!文殊师利以是事故,说一切世界等,乃至一切众生等」。
这一段经文,主要在说明众生与佛等平等。举虚空界a^ka^s/a-dha^tu为譬喻说:如空界遍在一切处,随器具而不同,金器空,瓦器空,随器虽有种种,而虚空是平等不二的。这比喻法性 dharma-dha^tu,如tathata^,实际bhu^takot!i是平等不二的、而众生现起种种,地狱色相,……佛色相,这都是「自体」所变作的。特出的经句是:「自体变百千亿种形色别异」。 [P58] 『寂调音所问经』,译为「我分化成若干千色」(19),可见自体是我a^tman的异译。约如、法界、实际说,一切色相差别而如、法界不异,与一般大乘经说相符。然从「自体变」作来说,「我」变化一切凡、圣,似乎有差别而我体不二。我与真如、法界,看作同一内容,就是如来藏说了。「自体变」作一段,是竺法护初译所没有,可能为后来增补的。不过与文殊师利Man~jus/ri^ 有关的圣典,众生界sattva-dha^tu、我界a^tma-dha^tu,已受到了重视。『文殊师利现宝藏经』也说:「此人种[众生界]、法界、虚空界,而无有二」(20)。「界」与「我」,已在西元三世纪,这样的兴起而融入大乘了!
注【6-001】『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四下)。
注【6-002】『杂阿含经』卷一0(大正二‧六七上)。
注【6-003】1.『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三0(大正二九‧一五六下、一五八中──下)。2.『成唯识论』卷一(大正三一 ‧二上──中)。
注【6-004】拙作『唯识学探源』(编入妙云集中编三‧五二──六八)。『性空学探源』(编入妙云集中编四‧一七0── ──一八二)。
注【6-005】『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二0(大正二九‧一0五中)。
注【6-006】『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二(大正二七‧八中)。 [P59]
注【6-007】『三法度论』卷中(大正二五‧二四中)。
注【6-008】『三弥底部论』卷中(大正三二‧四六六中)。
注【6-009】『大智度论』卷一(大正二五‧六一上)。
注【6-010】『般若灯论释』卷六(大正三0‧八二中)。
注【6-011】1.『杂阿含经』卷一0(大正二‧六九下)。2.『法句经』(大正四‧五六二上)。
注【6-012】『杂阿含经』卷一二(大正二‧八0中──下)。
注【6-013】『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二分)卷四0二(大正七‧一一中──下)。又(第三分)卷四八0(大正七 ‧四三三中)。
注【6-014】『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卷一四(大正三一‧七六四中)。
注【6-015】『摄大乘论释』卷五(大正三一‧一八九下)。
注【6-016】『摄大乘论释』卷四(大正三一‧四0五中)。
注【6-017】『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二分)卷四一六(大正七‧八六上)。又(第三分)卷四九0(大正七‧四九四上)。
注【6-018】『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二九(大正二九‧一五三中)。
注【6-019】『寂调音所问经』(大正二四‧一0八六中──下)。
注【6-020】『文殊师利现宝藏经』卷下(大正一四‧四六0下)。 [P60]
第四节 佛子与佛种性
如来藏tatha^gata-garbha是胎藏的藏,与怀妊、诞生,也与种性gotra──血统有关。从譬喻而发展起来的「佛子」与「佛种性」,对如来藏说,是有启发作用的。
佛子,是阿罗汉arhat的通称。佛赞五百阿罗汉说:「汝等为子,从我口生,从法化生,得法余财」(1)。印度的婆罗门brahma^,自以为从梵天口生,从梵天化生,所以佛说:阿罗汉们是从听闻佛口说法声(所以名为声闻)而生,从法──法性寂灭的证入而成的。佛子,表示了有佛那样的圣性,能继承如来觉世的大业,所以名为佛子。经中或称之「佛之爱子」(2)。在『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卷六、解说(大正八‧五六二中)为:
「须菩提为随佛生。随何法生故名随佛生?诸天子!随如行故,须菩提随如来生」。
须菩提Subhu^ti是著名的圣者,被称为随如来生。如来是从如tatha^而来:须菩提是随顺真如而行的,所以名为随如来(佛)生。阿罗汉,古代是称为「佛子」,「胜者之子」,或「如来之子」的。在「佛子」中,有如来的长子,如『杂阿含经』说:「汝(舍利弗)今如是为我长子,邻受灌顶而未灌顶,住于仪法,我所应转*轮、汝亦随转」(3)。在佛经中,每以轮王 Cakravarti-ra^ja的正法化世、比喻如来的出世法化世。轮王的长子,有继承轮王事业的义务 [P61] ,也就用来比喻舍利弗S/a^riputra的助佛扬化。由于舍利弗在佛涅槃以前就涅槃了,所以释尊的荼毗大典,结集经律,由摩诃迦叶Maha^ka^s/yapa出来领导,摩诃迦叶也就以轮王长子为喻,表示自己是如来长子了(4)!等到菩萨思想兴盛起来,菩萨将来要继位作佛,当然也是佛子。进一步,要简别佛子,推尊菩萨为「如来真实佛子」,如『大宝积经』卷一一二『普明菩萨会』(大正一一‧六三四中──下)说:
「迦叶!譬如剎利大王,有大夫人,与贫贱通,怀妊生子。于意云何?是王子不?不也!世尊!如是迦叶!我声闻众亦复如是,虽为同证,以法性生,不名如来真实佛子。迦叶!譬如剎利大王与使人通,怀妊生子,虽出下姓,得名王子。初发心菩萨亦复如是,虽未具足福德智慧,往来生死,随其力势利益众生,是名如来真实佛子」。
「迦叶!譬如转轮圣王而有千子,未有一人有圣王相,圣王于中不生子想。如来亦尔,虽有百千万亿声闻眷属围繞,而无菩萨,如来于中不生子想。迦叶!譬如转轮圣王有大夫人,怀妊七日,是子具有转轮王相,诸天尊重,过余诸子具身力者。所以者何?是胎王子,必绍尊位,继圣王种。如是迦叶!初发心菩萨亦复如是,虽未具足诸菩萨根,如胎王子,诸天神王深心尊重,过于八解大阿罗汉。所以者何?如是菩萨名绍尊位,不断佛种」。
『宝积经』的王子譬喻,说明了菩萨才是真实佛子。第一则喻,「王大夫人与贫贱通」,生 [P62] 下来的并不是王子,因为不是圣位的血统──种性gotra。声闻圣者虽然与佛一样的证入法性,但由于杂有贫贱(没有悲愿,独善)的因素,不能说是真实的佛子。父家长时代,种性是依父亲而定的,所以圣王与使女生子,反而是王子。这如还在凡夫位的菩萨,但有了如来──悲愿的特性,也就是佛的真子了。第二喻,说到了胎(藏)有转轮王相,与『如来藏经』九喻中的「贫贱丑陋女,怀转轮圣王」喻,非常近似。但『宝积经』重在初发心菩萨,能「绍尊位,不断佛种」。
依『中阿含经』『王品』所说,轮王种性是代代相承的。轮王到了头生白发(老了),就退位而由王长子来继承。王子遵循王家的旧法,修行仁政,于是七宝出现,成为转轮王。如不修仁政,轮王种性就断绝了。轮王的世世相承,与如来出世,前佛后佛的佛佛相承一样。轮王是父子相承,前佛与后佛间,也是父子那样的,所以菩萨发心(求成佛道),称为佛子。如修行圆满,就「位登补处」,如立为太子,,再进一步,就成佛了。在佛佛相承出世中,「佛种性」与「佛子」,声闻圣者怎么也是没有分的,所以『宝积经』说:菩萨才是「如来真实佛子」。轮王的种性相承,从胎儿的确定是轮王种性,经王子而登上轮王大位,是王子的一生经历。而比喻中的佛种不断,是从菩萨发心,修行到成佛,要经历长时间的修证过程。说明菩萨从发心到成佛的过程,就有以王子的一生经历为喻,成立菩萨行位的先后历程。如说出世部Lokottarava^din的『 [P63] 大事』,说到菩萨的十地,十地是:一、难登dura^roha^,二、结慢baddhama^na^,三、华庄严pus!paman!d!ita,四、明辉rucira^,五、广心citta-vistara,六、妙相具足 ru^pavati^,七、难胜durjaya^,八、诞生因缘janmanides/a,九、王子yauvara^jyata^ 十、灌顶abhis!eka。『大事』十地的后三地──诞生因缘、王子、灌顶,正是以王子的诞生,立为王子,灌顶为轮王,比喻菩萨的修行成佛。第六妙相具足,似乎可以解说为胎内的根相等具足。这一十地说,与大乘的「十住」与「十地」,都有关系。现在要指明的,以轮王的继承为譬喻,以说明菩萨行位的,主要是大乘的十住说。十住的先后传译,译名略有不同,今举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译的六十卷本「华严经』,实叉难陀S/iks!a^nanda译的八十卷本『华严经』,梵本Gan!d!avyu^ha所说,对列如下:
图片
六十华严 │ 八十华严 │Gan!d!avyu^ha
──────┼───────┼────────────
初发心 │ 初发心 │prathamacittotpa^dika
治地 │ 新学 │a^dikarmika
修行 │ 修行 │yoga^ca^ra
生贵 │ 生贵 │janmaja
[P64]
方便道 │ 方便具足 │pu^rvayogasam!panna
成就直心 │ 成就正心 │s/uddha^dhya^s/aya
不退 │ 不退 │avivartya
童真 │ 童子 │kuma^rabhu^ta
深忍 │ 法王子 │yauvara^jya
灌顶 │ 灌顶 │abhis!eka
十住行位的名目,充分表示了轮王登位过程的譬喻。生贵,是出生(诞生)在贵胜家──生在佛家。方便具足,如悉达多Siddha^rtha太子的学书、学武、学一切技术。童真,是没有结婚以前。立为太子,是王子位。受灌顶而成为轮王,是灌顶位。这五位,明显的以王子的一生为比喻,所以初发心,不妨比拟为最初入胎。十住说,古代最为流行,『大品般若经』没有名目的十地,内容与十住相合。又如说:「欲生菩萨家,欲得鸠摩罗伽童真地,……当学般若波罗蜜」 (5)。『华严经』的『入法界品」,也是采用十住说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十住品」)卷八(大正九‧四四四下)说:
「菩萨种性,甚深广大,与法界、虚空等,一切菩萨从三世诸佛种性中生」。
从部派佛教以来,就有种性gotra一词,或略译为「性」。如『舍利弗阿毗昙论』,『 [P65] 人品」中立「性人」(6)。『增壹阿含经』立九种人、四向、四果以前,有「种性人」(7)。大乘十地说先后成立的共十地,第二为「性地」(8)。从修行的阶位,立「性人」、「性地」,虽还没有证入圣位、但已成出世法器,能入圣位。到了性地,一般以为决定不退了。但『异部宗轮论』说:大众部Maha^sa^m!ghika等以为:「性地法皆可说有退」(9)。如以世俗的种性来说,在入胎、诞生后,可能有夭折的;大乘所说的生在佛家,也有退与不退二类。所以发心趣求佛道的,都是佛种性所摄,不过起初还可能退失的。在佛种性中的菩萨,修行、成佛,以王子的一生为比喻。种性,住胎,诞生等,都是引发如来藏说的助缘。种性,是从发心修行进趣而说的;如来藏说是约本有说的、所以没有发心以前,如来已具足在胎藏中了。
注【7-001】『杂阿含经』卷四五(大正二‧三三0上)。『中阿含经』卷二九『请请经』(大正一‧六一0上)。
注【7-002】『相应部』「蕴相应」(南传一四‧一三三)。『中阿含经』卷二九『说无常经』(大正一‧六0九下)。
注【7-003】『杂阿含经』卷四五(大正二‧三三0中)。『相应部』「婆耆沙长老相应」(南传一二‧三三0)。『中 阿含经』卷二九『请请经』(大正一‧六一0中)。『增支部』「五集」(南传一九‧二0八)。
注【7-004】『杂阿含经』卷四一(大正二‧三0三下)。『相应部』「迦叶相应」(南传一三‧三二三──三二四)。
注【7-005】『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一(大正八‧二一九中)。
注【7-006】『舍利弗阿毗昙论』卷八(大正二八‧五八四下──五八五上)。 [P66]
注【7-007】『增壹阿含经』卷四0(大正二‧七六七上)。
注【7-008】『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一七(大正八‧三四六中)。
注【7-009】『异部宗轮论』(大正四九‧一五下)。 [P67]
[book_title]第三章 心性本净说之发展
第一节 声闻经论的心净说
如来藏tatha^gata-garbha说,起初没有与心性本净citta-prakr!ti-vis/uddhi相关联,然在如来藏说流传中,众生身中有清净如来藏,与「心性本净,客尘所染」说,有相似的意义,所以「心性本净」,也就成为如来藏学的重要内容。然早期的心净说,在佛法中的意趣何在?与如来藏清净说的内容,是否相同?如真的为了佛法而研求,在论究如来藏思想渊源时,就不能不加以深切的注意!不能由于推重如来藏说,发见了原始佛教以来的心性本净,以为源本佛说,就可以满足了!
「心性本净」,是与定sama^dhi有关的,定学也称为心citta学。修定的要远离五盖,盖a^varan!a是覆蔽的意思。贪、瞋等五盖,有覆蔽的作用,使心不得澄静、明净。与定有关的五盖说,启发了心清净的思想。『杂阿含经』卷四七(大正二‧三四一下)说:
「净心进向比丘,粗烦恼缠,恶不善业,诸恶邪见,渐断令灭;如彼生金,淘去刚石坚块 [P68] 。复次,净心进向比丘,除次粗垢,欲觉、恚觉,害觉;如彼生金,除粗沙砾。复次,净心进向比丘,次除细垢,谓亲里觉、人众觉、生天觉,思惟除灭;如彼生金,除去粗垢、细沙、黑土。复次,净心进向比丘,有善法觉,思惟除灭,令心清净;犹如生金,(以火冶炼),除去金色相似之垢,令其纯净。……复次,比丘得诸三昧,不为有行所持,得寂静胜妙,得息乐道,一心一意,尽诸有漏;如炼金师、炼金师弟子,陶炼生金,令其轻软、不断、光泽、屈伸,随意(所作)」。
本经,『巴利藏』编入『增支部』(1)。金师的陶炼生金(矿金),渐渐纯熟,能做成种种庄严具,比喻修定(净心)的比丘,渐渐的尽灭烦恼,得到四禅、六通自在。生金的本质是纯净的,只是夹杂些杂质,冶炼只是除去杂质,使纯净的金质显现出来。炼金的比喻,还有增火、洒水、不增火不洒水的方法,比喻修定的「思惟止相」、「思惟举相」、「思惟舍相」──三相(2);除去铁、铜、锡、铅、银──五锖(锈),而使纯金光泽、堪用的譬喻(3)。炼金的譬喻以外,还有水喻:贪、瞋、惛沈,掉悔、疑──五盖蔽心,如钵水中有黄赤等色,热气沸腾,青苔覆蔽,风吹波动,泥土浑浊;离去了五盖,心得安住,才能明解经书的义理,辩才无碍(4)。水性本来澄净,如离去动乱、秽浊的因素,就能照出影像,正如离五盖而心得澄净,能引发慧解一样。还有浣头、浣身、浣衣、磨镜、炼金(等)五喻,比喻修佛、法、僧、戒、天随念的,能心离染污而 [P69] 得清净(5)。这一类通俗的譬喻,都有引发「心本净」的可能。
『增支部』「一集」这样(南传一七‧一五)说:
「比丘众!此心极光净,而客随烦恼杂染、无闻异生不如实解,我说无闻异生无修心故」。 「比丘众!此心极光净,而客随烦恼解脱,有闻圣弟子能如实解,我说有闻圣弟子有修心故」。
这是『阿含经』中明确的心明净说。心是极光净pabhassara的,使心杂染的随烦恼 upakkilesa,是「客」,可见是外铄的,而不是心体有这些烦恼。心清净而与客尘烦恼发生关系,是如来藏说的重要理论,不能不说是渊源于『阿含经』的!
「心性本净」,在部派佛教中,是大众部Maha^sa^m!ghika、分别说部Vibhajyava^din 二大系所继承宏扬的。『异部宗轮论』(大正五0‧一五中──下)说:
「大众部、一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本宗同义者、……心性本净,客随烦恼之所杂染,说为不净」。
大众部的心净说,『随相论』曾有所解说:「如僧祇等部说:众生心性本净,客尘所污。净即是三善根;众生无始生死以来有客尘,即是烦恼,烦恼即是随眠等烦恼,随眠烦恼即是三不善 [P70] 根」(6)。依『随相论』说:大众部等以为心是本净的。三善根,与三不善根──随眠一样,是与心不相应的,类似种习那样的善恶功能。依三不善根而起烦恼,依三善根而起信智等善法。大众部是但立善、恶二性的,心不是善不善心所法,不过不善的随眠与不善心所,是可以离灭的,所以与善根(及善心所)相契应,而被称为「心性本净」的。
印度本土的分别说部,如化地部Mahi^s/a^saka等,说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论师,是称之为「分别论者」的。如『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0中──下)说:
「有执心性本净,如分别论者。彼说心本性清净,客尘烦恼所染污故,相不清净。……彼说染污不染污心、其体无异。谓若相应烦恼未断,名染污心,若时相应烦恼已断,名不染心。如铜器等未除垢时,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无垢器等:心亦如是」。
分别论者的心净说,『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卷七二(大正二九‧七三三上)也说:
「分别论者作如是言:唯有贪心今得解脱,如有垢器,后除其垢;如颇胝迦由所依处显色差别,有异色生。如是净心贪等所染,名有贪等,后还解脱。圣教亦说心本性净,有时客尘烦恼所染」。
「分别论者」的心性本净,在烦恼未断以前,是性净相染的;虽有染污相,而心的体性不变。在「分别论者」说来,有染污心与不染污心,不是有两类不同的心,而是「其体无异」的「一 [P71] 心」,只是相应烦恼断与未断的差别。有染污是客尘所染,是外铄的,其体无异的心,本性是清净的。『大毗婆沙论』所说的「一心相续论者」,与「分别论者」的见解是一致的,如卷二二(大正二七‧一一0上)说:
「有执但有一心,如说一心相续论者,彼作是说:有随眠心,无随眠心,其性不异。圣道现前,与烦恼相违,不违心性;为对治烦恼,非对治心。如浣衣、磨镜、炼金等物,与垢等相违,不违衣等,圣道亦尔。又此身中,若圣道未现在前,烦恼未断故,心有随眠。圣道现前,烦恼断故,心无随眠。此心虽有随眠、无随眠时异,而性是一。如衣、镜、金等,未浣、磨、炼等时,名有垢衣等。若浣、磨、炼等已,名无垢衣等。有无垢等,时虽有异而性无别,心亦如是」。
「一心相续论者」所举的譬喻,是出于『增支部』「三集」的。「但有一心」;「而性是一」;「而性无别,心亦如是」,与「分别论者」的「其体不异」,完全一致。在『成实论』中,有「相续心」的「一心论」(7)。『大毗婆沙论』还有「一觉论者」(8)。这些,可能不属于同一部,但是大同小异的「心性本净论者」。
「心性本净」,是大众部及分别说部系所主张的。近于分别说部的『舍利弗阿毗昙论』,引用「心性清净,为客尘染」的教说,也与『增支部』所说相合(9)。但在说一切有部,是没有「心 [P72] 性本净」的经说,也否定了「心性本净」的理论,如『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卷七二(大正二九‧七三三上──中)说:
「分别论者作如是言……圣教亦说心本性净,有时客尘烦恼所染。……故不应说心本性净,有时客尘烦恼所染。若抱愚信,不敢非拨言此非经,应知此经违正理故,非了义说」。
各部派所传的『阿含经』,有不少出入。「分别论者」所诵的经中,有「心性本净,客尘所染」说,而说一切有部经中,是没有的。在宗教的传统信仰中,要别人舍弃自宗的经文,是不容易的,所以只能论断为「非了义说」,依正理而作解说与会通。总之,在说一切有部(及犊子部、经部),这是「非经」、「非了义说」。不过、「心性本净」说在佛法中、是了义或不了义,方便说或究竟说,如以自宗的理论为标准,是不可能为人接受的!集成的四部『阿含经』,有一古代传来的判别准绳,就是约四部的特性说、有不同的四种宗趣。如赤铜鍱部Ta^mras/a^t!i^ya 的觉音Buddhaghos!a三藏、初期大乘的龙树Na^ga^rjuna菩萨,就有类似的传说,那就是:『长阿含经』是「吉祥悦意」,「世界悉檀」;『中阿含经』是「破斥犹豫」,「对治悉檀」;『增壹阿含经』──「增支部」是「满足希求」,「各各为人(生善)悉檀」;『杂阿含经』是「显扬真义」,「第一义悉檀」(10)。进一步说,古传的『杂阿含经』,实综合了修多罗su^tra [P73] 、祇夜geya、记说vya^karan!a──三部分而成。依四种宗趣来说,「修多罗」是原始结集的相应教,如蕴相应、处相应等、是第一义悉檀。「祇夜」是顺俗的偈颂,起初是集十经为一颂的「结集文」。「记说」有如来记说、弟子记说、诸天记说。「诸天记说」,后来也称为祇夜,就是「八众偈」部分,是世界悉檀。「弟子记说」,如舍利弗S/a^riputra说、目犍连 Maha^maudgalya^yana说等,是对治悉檀。「如来记说」,如聚落主、婆蹉出家等,是为人生善悉檀(11)。在原始圣典的考论中,知道『增壹阿含』──『增支部』,主要是依「如来记说」(如说三念、四念、六念,四不坏信,慈心,十善等),经『如是语』itivuttaka而扩编所成的(12) 。「心性本净」与炼金等譬喻,『巴利藏』都在『增支部』中;汉译『杂阿含经』,炼金譬喻属于「如来记说」部分。如考论没有错误,那末「如来记说」与『增支部』所说,「心性本净」与炼金等譬喻,都是「各各为人」──启发人为善的意趣;不是第一义悉檀(显扬真义),当然是「非了义说」了。『成实论』卷三(大正三二‧二五八中)说:
「心性非是本净,客尘故不净,但佛为众生谓心常在,故说客尘所染则心不净。又佛为懈怠众生,若闻心本不净,便谓性不可改,则不发净心,故说本净」。
『成实论』的思想,近于经部Su^trava^din『成实论』是不同意「心性本净」的,但对「心性本净」的教说,从应机设教──对治的为人意义,加以解说。有些人以为心是常在(住 [P74] )的;在「原始佛教」中,常心是愚痴的邪见。对治常心的邪执,所以说心是可以成为不净的。可以不净,可见心是非常了。有些人自觉得心地不净,烦恼重重,所以因循懈怠,不能勇猛的发心修行。为启发这些懈怠人的善心,所以说:自心本来是清净的,暂时为烦恼所染,为什么不自勉而发净心呢!为什么为众生说如来藏?『宝性论』举出了五项理由,第一项就是「以有怯弱心」(13),与『成实论』「为懈怠者」说相合;也与『增支部』的「各各为人生善」相合,这应该就是说「心性本净」的根本意趣。
「心性本净」论者,并不是从义理的论究中,得出「心净」的结论;也不是大乘那样,以自己修持的体验为依据。古代的「心性本净论」者,如「分别论者」,「一心相续论者」,主要是应用世俗的譬喻,以譬喻来说明「心性本净」。如上文所引的,「一心相续论者」,举浣衣、磨镜、炼金等譬喻;「分别论者」,以铜器(垢或除垢)、日月为五事所覆、颇胝迦等譬喻。这些譬喻,如浣衣、磨镜、炼金、除铜器垢,比喻了性本清净,只是染上些尘垢,可以用浣、磨等方法来恢复本净;这是转染还净的说明。这些譬喻,有自体与外铄的「主」、「客」意义。日月为五事所覆,五事是烟、云、尘、雾、罗!7亩罗手。虽譬喻的意义相近,但以日光与阴暗相关涉,说明心与烦恼的「相应相杂」(14),可以引申出「道与烦恼同在」的理论。颇胝迦宝sphat!ika,是「莹净通明」的,与红色等物品在一起,就会成红色等。这一譬喻,本是数论Sa^m!khya外 [P75] 道用来比喻自我与觉的(15)。『顺正理论』引用了颇胝迦喻,早一些的唯识学要典『解深密经』,也用来比喻三性的染净(16)。「心性本净」论者专凭譬喻来说明的学风,使我们想到了『如来藏经』、『大般涅槃经』(前分)的风格。古代的正理Nya^ya学派,立譬喻量upama^na-prama^n!a 、以为譬喻有成立正理的力量。在后起的论理学中,譬喻量没有成立正理的力量而被取消了,然古代以为是可以成立的,所以部分佛经广泛的应用。成立「心性本净」的譬喻,是通俗的,合于常情的,在佛法普及化的过程中,容易为人接受而日渐光大起来。然佛法立二谛,依世俗而引向胜义;立四悉檀,方便诱化,而以第一义悉檀为究极。『瑜伽师地论』立四真实,在悟入的真实以外,立「世间极成真实」,「道理极成真实」。「道理极成真实」,是从睿智的观察研究而来,与「世间极成真实」不同(17)。这犹如科学的理论,与常识的见解不同一样。「心性本净」说,始终以常识的譬喻为依据,是平易近人的,但决不是深彻的!这所以阿毗达磨论师要一再的说:「世俗法异,贤圣法异」。
心、意、识,一般是看作同名而异实的,所以综合为「心意识」一词。在经典的应用中,虽然并不严格、却也表示出每一名字的特性;这在古代阿毗达磨论师,早就注意到了。那末「心性本净」的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心citta的特义、如古师说(18):
1.「心是种族义。……彩画是心业。……滋长是心业」。 [P76] 2.「集起故名心。……净不净界种种差别故名为心」。
滋长、集起、种族,这些「心」的意义,都是种种的积集,依积集而有所生起。「彩画」的譬喻,也是以种种色彩,画成种种图像的意思。所以,对于种种的统一,不离种种而起的心,并不表示单一性。如三增上学中,称定学为心学。由于「定」是持心不动乱,使散乱的归于平静,于一境上,心心相续不乱,名为「心一境性」,定也就名为「心」了。后代大乘唯识学者,以心为阿赖耶识,正因为:「此识,色声香味触等积集滋长故」;「种种法熏习种子所积集故」;「由种种法熏习种子所积集故」(19)。由于这一特性,除有关认识的、执取的名为「识」,引发行为,发生诸识的名为「意」而外,经中都泛称为心,心是通泛的、总略的名词。在经中,比起意与识来,心的应用不少,但都是不加分析的。如与身相对的心,身行与心行,身受与心受,身精进与心精进,身轻安与心轻安,身远离与心远离,都是内心的通称。由于心为通称,所以『杂阿含经』卷一0(大正二‧六九下)说:
「比丘!心恼故众生恼,心净故众生净。比丘!我不见一色种种如斑色鸟,心复过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种种故色种种」。
众生的恼──杂染与清净,是以心为主导的,因心的杂染而成为杂染,心的清净而成为清净。心是种种心,一切内心作用,都是可以称为心的。如『相应部』等立十六心(他心智所知的心 [P77] ):有贪心,离贪心,有瞋心,离瞋心、有痴心,离痴心,摄心,散心,广大心,非广大心,有上心,无上心,定心,不定心,解脱心,不解脱心(20)。十六心的前六心,也许会被想象为:有贪心、离贪心等,似乎在贪、瞋、痴以外,别有心体的存在。然从摄心、散心、广大心、非广大心等而论,十六心的被称为心,到底不外乎通称。所以圣教所说的心,是表示集中的,积聚的,总略的,是种种的统一,纯属于现象论的立场。
「心」有种种统一的意义,所以在佛法的发展中,学者的解说,倾向于心的统一。一、如阿毗达磨论者的「心王」说:人心有或善或恶,或受或想或思等无数的作用,在分别的论究中,受、想等被分离出来,称为「从心而有」,「依心而起」的「心所有法」。「心所」以外的,称为心(王)──六识。分离了「心所有法」的心,近于现代心理学上的统觉作用。从种种心所而论到所依的一心(六识中的一识),也会被误解为心体与心用。好在阿毗达磨论者不这么说、认为心与心所是同样的,只是总相知(是心)与种种别相知(是心所)的差别。二、如一心论者,引用「心遍行独行」,而以为不同的六识,只是一心的差别。三、如心性本净论者:经上说:「心极光净,客尘所染」,依世俗的譬喻,而解说为「性净而相染」。心是内在的一心,杂染或离染,而心体是清净的。佛教界倾于内在的统一,是与世间心境相应的。一般人的见解,总是这样的:说到死生相续,就想到有一贯通前死后生者的存在,否则就不能说前后延续。说到从杂染到清 [P78] 净,从系缚到解脱,就设想为必有一贯通染与净,贯通缚与脱的存在。这是世间的知见,为成立一心,或神我的意识根源。心净而有烦恼,烦恼除了而心还清净,「心」就是贯通染净的所依自体,正如洗衣的衣,磨镜的镜,炼金的金一样。以世俗譬喻而成立的「心性本净」,确是适合于世间一般的见识,而富有启发人心向善的作用。
注【8-001】『增支部』「三集」(南传一七‧四一六──四二一)。
注【8-002】『杂阿含经』卷四七(大正二‧三四二上)。「增支部」「三集」(南传一七‧四二一──四二四)。
注【8-003】『增支部』「五集」(南传一九‧二二──二六)。「相应部」「觉支相应」(南传一六上‧二八五──二八七)。
注【8-004】『增支部』「五集」(南传一九‧三二0──三二七)。『相应部』「觉支相应」(南传一六上‧三二四─ ─三三一)。
注【8-005】『增支部』「三集」(南传一七‧三三六──三四一)。
注【8-006】『随相论』(大正三二‧一六三中)。
注【8-007】『成实论』卷三(大正三二‧二五八中)。
注【8-008】『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
注【8-009】『舍利弗阿毗昙论』卷二七(大正二八‧六九七中)。
注【8-010】拙作『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四八八──四九一)。 [P79]
注【8-011】拙作『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六七六──六八三)。
注【8-012】拙作『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七六四──七八七)。
注【8-013】『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0下)『佛性论』卷一(大正三一‧七八七上)。
注【8-014】『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二七(大正二七‧一四一上)。
注【8-015】!2劫本幸男『心性论展开的一断面』(「印度学佛教学研究」二卷一号)。
注【8-016】『解深密经』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三中)。
注【8-017】『瑜伽师地论』卷三六(大正三0‧四八六中)。
注【8-018】1.『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七二(大正二七‧三七一中)。2.『阿毗达磨俱舍论』卷四(大正二九‧二一下)。
注【8-019】『解深密经』卷一(大正一六‧六九二中)。『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四上)。『成唯识论』卷三(大正三一‧一三下)。
注【8-020】『相应部』「神足相应」(南传一六下‧一一四)。
第二节 初期大乘的心性本净说
「心性本净」,起初为『增支部』所集录,后来为大众部Maha^sa^m!ghika、分别说部 [P80] Vibhajyava^din各派所宣扬,成为佛教界论诤的主题之一(1)。大乘佛教兴起,采用了「心性本净」说。重慧的大乘,如『般若经』等,从般若体悟的立场,给以不同的独到解说。成立于西元以前,被考定为「原始般若」部分(2),已经说到了这一问题,如『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卷一(大正八‧五三七中)说:
「菩萨行般若波罗蜜时,应如是学!不念是菩萨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净故」 。 「尔时,舍利弗语须菩提:有此非心心不?须菩提语舍利弗:非心心可得若有若无不?舍利弗言:不也。须菩提语舍利弗:若非心心不可得有无者,应作是言有心无心耶」! 「舍利弗言:何法为非心?须菩提言;不坏不分别」。
与本经同类而广略不同的经本很多,唐玄奘所译的,就有五部(『大般若经』的前五分)。无论是梵本、汉译本等,文字上有些出入,而以「本性净」来证成「是心非心」,是没有实质差异的。是心非心tac cittam acittam%,对于部派佛教中,以为相续心或与烦恼相应的心,本来是清净的见解,可说是从根本上给以否定。『般若经』所说的「非心」,是心空、心不可得的意思。心性cittata^寂灭不可得,所以说「心(的)本性情净」prakr!ti-citta-prabha^svarata^ 。接着,引起两层问答:一、「是心非心」,不要以为有一非心的心(这是常情的意解 [P81] ),因为既然「非心」,不应该再问是有是没有。「非心」是超越了有与无的概念,不能说是有是无的。二、「非心」──心不可得,是说不坏avika^ra、不分别avikalpa。没有变异(坏),没有差别(玄奘所译的前三分,作「无二、无二分」;或「无分、无别」),就是(真)如tathata^ ,不是世间分别心所分别那样的。对于「心性本净」,『般若经』从胜义 parama$rtha体悟的立场,纠正以心为清净的见解,一直为后代中观Ma^dhyamika、唯识 Vijn~a^nava^^din二派所宗奉。
所引的经文,比对「小品」类『般若经』的各种本子,所说的「心」,有菩萨心bodhisattva-citta 、菩提心bodhi-citta的不同,如(3):
1.「不念是菩萨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净故)」。 2.「心不当念是菩萨」。 3.「其心不当自念我是菩萨」。 4.「不执着是菩萨心」。 5.「彼菩萨虽如是学,不应生心我如是学」。 6.「不当念是我知道意」。 7.「不执着大菩提心」。 [P82]
在大乘佛教的开展中,起先是「菩萨心」,迟一些才成立「菩提心」一词(4)。如上文所引的 2.,是后汉(西元二世纪八十年代)支娄迦谶Lokaraks!a所译的『道行般若经』,为最古译出的『般若经』。4.是唐玄奘所译的,『大般若经』的第五分,是文字最简短的。最先译出的,最简短的,都作「菩萨」与「心」,与鸠摩罗什Kuma^raji^va所译的『小品般若经』一致。从文义的先后来说,须菩提Subhu^ti说:菩萨、菩萨的名字不可得,般若、般若的名字不可得。菩萨与般若都不可得,如听了而能体悟,不惊不怖的,那就是菩萨应学的般若波罗蜜。接着说:菩萨这样的学,不念manyeta──不执着、不高慢是菩萨心。上文从菩萨与般若──我、法的都不可得,指出菩萨应这样的学般若。然后,使菩萨反观自心──知道我、法都不可得的心,也是不可得而不可着的。依修行的过程来说,前说所观的不可得,次说能观的不可得。如改作「菩提心」,在文义上,就不免感到突然了!在大乘佛教开展中,菩提心受到了佛教界的重视,菩萨心也就被转化为菩提心了。如6.是吴支谦(西元三世纪初)译出的『大明度经』,作「不当念是我知道意」,道意是菩提心的古译。7.是玄奘所译『大般若经』的「第四分」,译为「不执着大菩提心」。现在梵本的『八千颂般若经』As!t!asa^hasrika^prajn~a^pa^ramita^-su^tra,也作「菩提心不应着」bodhicittena namanyeta;manyeta有高慢的意思。进一步,到了「大品般若」及「十万颂般若」(与玄奘译的前三分相当),就引申为「菩提心」bodhi-citta,「 [P83] 无等等心」asamasama-citta,「广大心」uda^ra-citta──三心。罗什所译的『大品般若经』,作「得是心」,「无等等心」,「大心」(5);「得是心」,一定是「菩提心」的讹写。这样,本是观能观心的本性清净,演化为菩提心的本性清净了。
心性本净的「清净」──prabha^svara有「明净」的意思,是继承『阿含经』说而来的。依『般若经』说,清净并不局限于心的本性,而是通于一切法的。如『小品般若经』说:「一切法本清净相」(6)。清净,『般若经』是形容诸法甚深相的;经说极多,如『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卷七(大正八‧五六六下)说:
「如来所说无尽,无量,空,无相,无作,无起,无生无灭,无所有,无染,涅槃,但以名字方便故说」。
『般若』「第五分」说:「诸如是等无量法门,义实无异,皆是如来方便演说」(7)。无染是清净的异名,所以『大智度论』卷六三(大正二五‧五0七上)说:
「诸法实相常净。……是清净有种种名字,或名如、法性[界]、实际,或名般若波罗蜜,或名道[菩提],或名无生、无灭、空、无相、无作、无知、无得,或名毕竟空等,如是无量无边名字」。
依经、论所说,清净,无生,空等,都是「异名同实」。方便的约境说,名为(真)如、法 [P84] 界、实际等。约行说,名为空,无相,般若等。约果说,名为菩提,涅槃等。虽有种种名字,而都表示那胜义的体悟内容。『般若经』的「心本性净」,可说引发了自性清净如来藏说(8),但方法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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