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禅是一枝花
[book_author]胡兰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佛学宝典,完结
[book_length]90266
[book_dec]《禅是一枝花》是胡兰成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在台湾居留期间对禅宗第一奇书《碧岩录》中一百则公案的逐一解明。八百多年来,中国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们一直都想解明宋代《碧岩录》,直到胡兰成,才做成了这番事业。此书对于中国禅宗思想的理解,有着巨大的作用。可被视为中国禅学的一件大事。书中表哥、哥哥、妹妹等其实都是胡兰成自己的化身,如满天花雨,无处不在。书中的解读当然仍是胡的文学整体观念的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部“禅解”的《今生今世》,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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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禪是一枝花自序
胡適寫中古中國哲學史,著重在禪,這是他的過人的見識。胡適不懂得禪的公案,但他對禪僧的歷史的考證,則極是有益。我讀禪宗的書,直覺地知道禪非創自達摩,禪自是中國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斷臂立雪,我亦不喜,還是被賊斫臂可信。及讀胡適的考證,非常高興。胡適對中國的舊學有兩大功績:一是紅樓夢作者考證,又一即是關於禪的考證。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與張愛玲的「紅樓夢魘」,使我們更明白了紅樓夢的好;張比胡適更直接懂得紅樓夢的文學。胡適的關於禪的考證則是使我們更明白了禪的好。
我們不可因為禪的典故有些不實,就來貶低禪的思想,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指證了紅樓夢是創造,不是自傳。其實亦還是依於自傳,而把有些事實來改造了罷。但紅樓夢的文學價值決不因此貶損。不但文學,便是哲學、乃至如科學,亦可不因其所據事實的不實而影響其思想與理論的價值。例如Faraday的電磁場法則是依於以太來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後來曾發生了疑問,但是那電磁場法則至今準確無疑。又如印度論師每引月中有兔為喻,其後知道了月中無兔,亦未可因此貶低其論旨。
蓋技術的構想不可不依照事實,但如文學與原理上的思想則只是借事實做個因頭來興起。歷史觀可以比歷史的事實更真,如圖畫比照相更真。所以連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論為作偽,如曹雪芹的改動自傳,倒是創造。禪宗所傳靈山會上撚花微笑,是與莊子裏所說黃帝的事,堯與許由的事一般,這裏沒有真不真的問題,只有好不好的問題,如同年青人的說假話。年青人愛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實,若要說真,亦可說是沒有比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學者折口信夫說奈良朝時代萬葉集裏女人的返歌多是說的假話,所以好。我哥哥每惱七姐說謊,及讀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歡她起來。
我也這樣的喜愛禪宗的有些地方說假話,如撚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傳衣的故事。宜蕙說小孩兒有時說謊話,是為了想說更真的話。但像慧可斷臂及永嘉的證道歌,則假造得很不好,應當除外。胡適與鈴木大拙的論爭,胡適執於考證的史實,而鈴木則以為禪可以超越歷史云云,皆不如我的這說的好。
卻說中國自隋唐至明,千餘年間,思想的活潑在禪。禪的思想是一個機字,蓋承自易經卦爻之動,與莊子之齊物論,非印度佛教所有。機在於陰陽變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緣而不知陰陽,故不識機。西洋的是物質的有的宇宙,不知無,不知生,當然亦不識機。西洋人惟說條件。條件是因果性的,而機則是飛躍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禪的思想纔真是創造性的,理論倒是其後的事。
中國文明是動的,所以有像周秦漢唐的強大。中國的制度文章與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動變化之機。孫子兵法亦是說的兵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皆見於其始動之機。
老子曰:「反者道之動。」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動。黃老知機,儒者雖不知機,但識得禮制,漢唐之士以儒為術,以黃老為用,所以能開創新朝。宋以後士專於儒,儒專於理學,科舉專於八股,他們皆成了無用之人。惟禪僧在士之外,還出來得豪傑,如元朝佐成吉思汗與忽必烈的耶律楚材,與明朝勸燕王舉兵的姚廣孝。前此宋亡後祖元禪師到日本,他一言而使當時行將軍事的北條時宗決了意,進擊來犯的蒙古兵。
禪僧是經歷了北魏爾朱榮的殺戮破壞洛陽,唐朝的黃朝之亂五代石敬瑭的蠻族肆虐,與後來金兵蒙古兵的所過皆成赤地,不聞雞犬人煙,眼見繁華建設之無功德,平時一大堆理論知識之到頭皆成無用,偏是佛門之人有志氣,他們變得激烈響亮,而質實淡遠,如馬祖禪師、臨濟禪師、圜悟禪師、祖元禪師。
馬祖道一、六祖許他「馬駒踏殺天下人」,我愛此語,與李義山句,因作有一詩,詩曰: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耶律楚材是學於禪師,他隨成吉思汗出陣,看著蒙古兵殺人如草,眼也不貶;而相機對忽必略一言,使其對華夏止殺學禮。耶律楚材是詩人,他平視蒙古軍之殘忍,亦不傷其對一花之和寂。姚廣孝則原是禪僧,他勸燕王舉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以:「臣知天道,遑論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無意於功名。
禪宗不像印度佛教說的浮世無常。禪宗肯定天地萬物的成毀之機,像老子說的「天地不仁」,接引強者,不接引弱者。禪僧不說「善哉善哉」,卻連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
禪宗是立於行動與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現,尚出得來牧谿、石濤與八大山人的畫。牧谿、石濤、八大山人的畫,在畫中是千古風流獨絕。
但雖禪宗,亦還是要與士相接觸才好,像江邊柵中的水與柵外的水。唐朝如宰相斐休,北宋如歐陽修蘇東坡皆禮敬禪師。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禪亦遂與黃老同其孤寂,而潛化溶解於民間諸藝之中,如平劇的機智活潑處,即是黃老的與禪宗的。在日本,是禪意與禪機見於劍道與茶道與造庭園。但這些畢竟只是玩意兒,黃老與禪今日還是必要重新與士相結,見於政治的行動,纔可出來打得江山,平得匪亂。
碧巖錄至今在日本被奉為禪宗第一書。此書是北宋時奉化雪竇寺重顯禪師的頌公案百則,晚他一輩的圜悟禪師加上垂示、著語、評唱。圜悟住河北靈泉碧巖室,因以為書名。碧巖錄自彼時以來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臺灣的中國文壇忽流行言禪,雖初緣疏淺,亦是一機一會,我所以寫此碧巖錄新語,於百則公案皆與以解明,庶幾發昔人之智光,為今時思想方法之解放。
禪是亂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說起歷史上的多少家國興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贈人詩,我很喜愛,詩曰:
人事歷然天道疑
英雄無賴有真姿
女子關係天下計
漁樵閒話是史詩
我希望我此書寫禪的思想,亦有一種風日灑然。
民國六十五年八月廿一日李磬
[book_title]第一則梁武帝問達摩
舉:梁武帝問達摩大師:「如何是聖諦第一義?」摩云:「廓然無聖。」上問:「朕建寺齋僧有何功德?」摩云:「無功德。」帝曰:「對朕者誰?」摩云:「不識。」帝不契,達摩遂渡江至魏。
卻說達摩西來,這就是多此一舉,無端端的惹是生非。但文明的歷史就是多事多出來的。這層道理達摩還不及中國人更懂得。
其實達摩答梁武帝的三問也只是講的佛法的本體,並沒有觸及禪僧的所謂機。又,達摩因為梁武帝聽了不合意,遂渡江至魏,這亦原是不算為奇特。而隨後是中國的高僧寶誌對答梁武帝的幾句話,才把達摩的這三答一走變成千古的不尋常了。
達摩去後寶誌入見,與梁武帝說了,帝悔,遂遣使者去請。誌云:「莫道陛下發使去取,闔國人去,他亦不回。」如此,達摩的去,遂成了歷史上的機,一失難追了。
而如此,就連前三句也被帶起,成為是動的了。「廓然無聖」是初機混茫,萬物尚未然。對朕者「不識」是初機相接,未有名字。「建寺齋僧無功德」是機機不連續。凡此蓋非達摩始意所及。水滸傳裏捎公張橫的歌聲:
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寶誌是把達摩的草鞋都奪下來了。其實祖師此外亦無甚值錢之物。
達摩只以不拘經典佛像,對於當時南梁北魏皆重色相莊嚴、勝論第一之輩,獨標簡要,故為禪宗所祖。
寶誌之後是雪竇的頌和圜悟的注好。把兩人的話合起來看,是說:聖諦不過是箭跡,人家箭已射過新羅國去了,你還在這裏問跡?對朕者誰?是像張騫的乘槎到了銀河見一女子,亦不知是織女,而等後年問了嚴君平知道是織女,他已不能再來了。但這一對面,世上已千年,所以注云:「腳跟下草已數丈。」而達摩去了,這裏有志氣亦何必追?雖然相憶,豈不聞江山代代出英才。
雪竇禪師顧視左右云:「這裏還有祖師嗎?」自云:「有。喚來與老僧洗腳!」這就不像佛經說的盲龜浮木難再相逢,機是花發今年枝,而且好人好事必定是與我有干係的。
[book_title]第二則趙州至道無難
舉:趙州從諗禪師示眾云: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這一則我不知要怎麼說開頭才好,先去問我哥哥,我哥哥想了一想,說道:「最大的沒有揀擇,是太古時我們的祖先渡洪水。人類是那次開了悟識,創造起新世紀文明的。」我一面聽著哥哥說話,一面看著他的臉,不覺心疼起來。我幾次和哥哥去遊玩寺廟,我愛求籤,我哥哥總不求籤,他是他今生所走的路只有這一條,若求籤問神,神說不對,他也此外沒有可揀擇。諸葛亮的出師表講要伐魏,也是沒有可揀擇。多謝我哥哥給我這樣開了一個頭,以下我就曉得自己來說了。
卻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兩句,原是三祖僧燦的話,趙州卻來拈出難題,曰: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天下從此生是生非,而我就是愛的這是非之境。
單說唯嫌揀擇,是有五種:一是絕對的東西,無可比較。二是樣樣東西都是好的,不生差別觀。三是有差別也不可揀擇。四是要揀擇也不許。五是謙虛的緣故不作揀擇。
一
第一種絕對的東西不可選擇的例,如我一日在公園裏約會一個人,揀一個遊椅坐下等他,秋天的下午,高樹上燄燄的陽光移到跟前的草地上與幾株小樹的枝葉上,變得非常恬靜悠遠。想著海外有蓬萊仙境,若是高鳥,可以去得,小樹卻只能固定在一個地方。然而此地即是仙境,小樹即是仙境的琪樹,枝枝葉葉上的陽光在移動,又像是不移動,一刻刻都是永遠。如此我想我若是生為小樹,固定在一個地方,亦不厭氣。烏飛兔走雖好亦不羡。我只做做小樹。亦不揀擇與我為儕輩的那參天大樹,或小樹下地上的苔蘚。而我今在等候的他,便亦是這樣絕對的。天壤間只此我在約會他的一片土地景物,生涯中只此我在等候他的時辰分秒,是無際無盡的真實。
二
第二種平等不可選擇的例。我今與哥哥嫂嫂吵架出來,暫住在親戚家。這家親戚姓郭,先生名渙,兒女還在讀書,主婦會打桌球,煮飯炒菜時一面唱歌。養有貓狗,人家送來一隻白羽火雞也在後院養起,都取了名字,各有個性,如同家人,卻對牠們不狎昵,一點也沒有玩物的意思。而這些狗也有地方真像小孩,連我最怕狗的人亦相安得了。我被收留在郭家,雖說是暫時的,亦在自己注意,及看到郭家待貓狗火雞都這樣有心有想,高高興興,就心裏著了實。因想起我表哥有一首詩:
筑波梅田筵神代風日熙
種蔬隨季節呼雞上階墀
呼雞如呼人鳳凰亦來儀
這呼雞如呼人就是平等。故齋凡僧則真僧至,真僧與凡僧本來亦無間然。這回看了朱銘的雕刻,我忽然喜愛起那鐵拐李來,只怕我也正像他。以前我是以為男人女人都必要相貌生得好的,而八仙中女人卻有只有何仙姑,她手執一枝荷花。荷花與鐵拐也可以是無選擇的麼?
講起荷花,我卻正月裏送過我表哥一枝梅花,他把來插在瓶裏開過了,刪去枝葉,兩頭稍稍修切了,做成一根短策,散步時執在手裏玩。也可以打狗。這短策只長約六十公分,手指粗細,帶著樹皮粗細的深紫紅,倒是好看,但是彎曲。表哥說,起先他對長短與粗細都有意見,尤其那彎曲法,叫人再三端相,只覺把它無奈。但是後來慢慢習慣了,纔承認那彎曲法並沒有不好。豈只沒有不好,竟是好得像天命決定的。那長短粗細與表皮的色澤亦然,哪裏還可作揀擇?但若是塑膠的一根棒,再習慣也不能生出感情的。花有生命,其枝梢的形狀因於向著陽光而成,凡是天成的東西沒有不美的。起先你只是因為不習慣。
三
第三種有分別亦不可揀擇的例,如莊子的逍遙遊裏與齊物論裏便是講的這個。原來混沌始判,萬物初茁時,不可說是說非。這也不必要追溯到核子的領域纔曉得,便是眼前萬物的不同的一一形態裏亦皆有著天地之始。故又禮有是非分別,差等各異,而亦一一禮器與行儀皆是絕對的美,莊嚴得不可揀擇,如詩經所謂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四
第四種不許揀擇的例。如舊小說裏講一個人逃難,每有云:「真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貧不擇妻,慌不擇路」,然而底下卻會出來天幸。
我表哥最怕人在讌席上要他寫字,而他也有本事拒絕,不顧人家下不得台。他也不是搭架子,而是怕寫得不好。可是他也遭了天罰。他與身餘堂主人最是在文章上相敬,一次往訪,讌席上身餘堂主人磨好墨拿出宣紙來要他寫字,這可不能拒絕了。人到得絕望狀態,彷彿拚此一命似的,他變得像稚童的但是聽話,寫了一張條幅居然柔勁清和。如果他有點揀擇寫與不寫的意思,他是絕不能寫得這樣好的。
歷史上的大事,也每是英雄豪傑到了危難的絕地,哪裏還有揀擇,連什麼都沒有得可以想了,此時惟有聽天,而忽然開出了新運,所以多是叫一聲慚愧,餘悸猶在,已喜在心頭。英雄豪傑對天是小孩。
我今作客的這家人家的主婦郭太太,聽說明天是奈奈子小姐的生日,即刻高興得託宜蕙回學校帶信請老師來,要給她做生日。奈奈子小姐是日本人,一句話出口,待要寫日文請柬去時她可急了。郭太太會日文,但不曉得要怎樣用敬語。她先生看她委屈得快要哭了,勉勵她道:「你寫了日文,我來抄好了。」她讀高中的次女進來拿本子,也安慰說:你只寫歡迎兩個字得了。她到底寫了交與宜蕙,寫得像小孩的口氣。宜蕙看她臉上知道緣故,卻問是天熱之故麼?她道:是我哭了。我送宜蕙到巴士站,路上宜蕙讚歎說:真是可愛!這樣寫得一手好文章,也出席國際文化活動的,年輕的人妻,也是人母,這樣熱鬧高興,燒飯炒菜也唱歌的,卻比她女兒還小,還是女兒是大人,安慰她不要哭。還有她的先生也真是好!
歷史上的英雄豪傑做天下國家的大事,事到其間不容他揀擇做或不做,也是像這位夫人寫日文請柬的不知有多難,滿是委屈;但是隨即又聽見她在餵貓狗、飼火雞,後山與院子裏都是初夏的陽光,都是這家人家的笑語聲。
五
第五種因為謙虛,不作揀擇的例。我堂妹來與我商量,她不想在大學讀下去了。堂妹是像張愛玲的天才者,也像張愛玲的可以不靠文憑,現在的學校教育法可真是教人受不了。但是我想了想,還是勸她讀下去。我說妳若脫離了,將會孤單。堂妹說我只是放棄了學校的作業,但是仍住在學校裏,過的與同學們一道的生活。我說妳不能這樣選擇。
我說如今有個朱天心寫的「方舟上的日子」與「浪淘沙」能寫得這樣好,是多靠她自己也是高中學生,不然是寫不出來的。還有陳若曦寫得出「尹縣長」,是她在大陸的七八年並沒有虛度。是怎樣浪費與折磨的處境,妳但凡明白了就為有益。這明知故犯是謙卑,亦是豁達。人生在天地間本來可選擇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妳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為好。人的出身就是不由妳選擇的。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妳要與大家共死同生。所以我以為妳是大學讀下去的好,妳可不必要做個優等生。
堂妹倒是聽信。她辭去後我自己回味明知故犯這句話,不覺淚落,因為想起古來許多英雄。日本明治維新第一功臣西鄉隆盛,因為征韓論與朝議不合,退隱故鄉鹿兒島。當時維新初定局面,日本在新世界的地位尚未開啟,而朝廷新貴已志滿意惰,營私宴安,流於不誠意,於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鄉,西鄉為創立私學校於鹿兒島。西鄉是當時日本尚只有他一個大將。私學校的學生要兵諫朝廷,西鄉不能竟阻止,因為舉國的青年志士有這樣的純潔純忠,已在事理的是非與歷史的成敗功罪之上。如此,私學校的學生遂舉兵了,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戰爭。結果是早知道的,西鄉是沒有揀擇,這樁事錯誤了他亦與學生在一道。果然兵敗,他與私學校的學生皆死,還受了賊名。西鄉號南洲,勝海舟弔之曰:
亡友南洲子,風雲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嗚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國紀。
不圖遭世變,甘受賊名訿。笑擲此頭顱,以附數弟子。
毀譽皆皮相,熟能察微旨?惟有精靈在,千載存知己。
西鄉的這就是明知故犯。聽表哥講此詩,一句一句都使我跟宜蕙聽了感歎,生起志氣。西鄉對當時的朝士不肯隨和,他於理不妥協,而於最高的情則不作揀擇。讀到「以附數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詩中又用一個「豈意」、一個「不圖」,有天意在內的事情,皆是變化不可預知,又誰能先來揀擇呢?
六
以上是三祖說了一句惟嫌揀擇,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與事例,可是誰知他的兒孫趙州從諗和尚卻又出來一翻呢?他道「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又說「老僧不在明白裏。」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譬如寫文章。好文章不是寫出作者所已知的東西,而是寫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東西,這應當說是先沒有要這樣寫或那樣寫的念頭的了。因為是生出來的。然而也不是沒有該這樣該那樣的揀擇的念頭。不同只在於,凡人是揀擇定了文章的內容與體裁來寫,而聖人是隨寫隨明白起來,隨著寫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這樣的,而意念則是隨著這一節一節生出來的秩序的自覺。但這創造中的秩序的自覺是揀擇的念頭不是呢?趙州是問的這個。
趙州在這裏提出的是照與用的問題,亦即是知與行的問題。譬如輪的發明,那並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後的東西。輪與太極同理,但是輪的發明並非因於太極的啟發。當然太極的發見亦不是因於輪的啟發。是太古我們的祖先開了悟識,這纔能無因由的發明輪。要先有輪的觀念與原理知識去發明輪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沒有悟識則絕不能發明輪。若先有了輪的觀念與知識原理,造輪要如此這般造,不可用別的方法造,這就是有揀擇的了。但是歷史上輪的發明經過不如此。悟識未有輪的觀念與原理知識,當然說不上理論指導行動,然則悟識與發明輪又是有什麼關係?這其間的一段,即趙州說的老僧不在明白裏。對於將要出現的造形,不能一口說是不可揀擇便了卻,至少要對之有個護惜之意。
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趙州云:我亦不知。但這個可以現實來說明。陳若曦的小說《尹縣長》是一部好書,她在大陸匪區七、八年,卻不是只站在人民這一邊,而是住在被虐待的人民與虐待的中共的一個大陸,一個時代裏。在那樣非人的暴政下,以為人情都要沒有了,也還是有,這讀了使我安心,將來國家還有再建之基。連尹縣長裏的紅衛兵小張亦沒有什麼可恨,此是局面將來翻過來時,中共中的大多數亦還是可以恢復其為中國人。時局翻過來時必要好人壞人一齊都翻,連《尹縣長》的著者在內,但將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裏,所以對於敵人與自己人,都難說揀擇與不揀擇,而惟是對於全體都有個護惜之意。
七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陳若曦的書裏豈不是把中共也護惜了麼?被這一問,陳若曦答曰:我亦不知。這就是「趙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說。
趙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來了雪竇禪師,答此問,說道:時候一到,這件大事自己會在動靜的進向裏明白起來,戰場上敵我歷然,棒頭上有眼,槍口上生分別,一下子的揀擇,判出了天地日月兩儀。
雪竇頌此則的全文是:
大道無難,言端語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
──言端語端是說萬物將要成形之初,事件方在發生之機。而大陸現在人民與人民之間,中共與中共之間,中共與人民之間,就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
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
──這說大陸上雖然中共胡鬧,中國五千年來的歷史亦還是金烏沒,玉兔東昇,而中共今在胡鬧與過的日子,則正如檻前山深水寒。
髑髏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乾。
──喜何立是說猶帶喜在,銷未乾是說血脈不斷。中共今天弄得這樣滅絕了情理,也還是人性未滅絕,萬民被敲剝得骨髓皆枯,也還是乾不盡,風雨來時會龍吟。
難!難!揀擇明白君自看。
──是說從現在的不明白裏漸漸的、忽然的明白了起來一代的大事。起兵反共復國,刀端刃端,是非揀擇截然。但是這樣的歷史上的時機要會捉住,是第一難;又當這樣刀端刃端之際,每是壞人好人皆殺,是第二難──所以說「難!難!」然而歷史就是這樣的險,像我表哥愛誦的民國青年詩人一首詩:
笑問蘭花何處生蘭花生處路難行
爭向鬢際插花朵泥手贈來別有情
八
三祖說了一句「大道無難,唯嫌揀擇」,趙州卻來一翻,說混沌初判,天地將開闢未開闢時,並非沒有揀擇之識,但是未有可以揀擇之形,連到是揀擇非揀擇之識亦是初機混沌,不在明白裏,然而有著個護惜之意;也只能是護惜,他提出的這護惜兩字,一下子道著了陳若曦寫大陸民間與中共的小說所以引人思省的地方。
朱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亦是被有的學校的學生提出抗議,說他們學校裏沒有這樣壞的學生。我讀了這小說卻是起了思省,對於現在的高中男女學生生出敬意,雖然他們的前途是非的揀擇尚不在明白裏。這裏趙州提出護惜兩字,比說慈悲與世人愛更可以是小說的新意。
而後來雪竇禪師又把三祖與趙州一齊俱翻。他道:時機一到,自會立地明白,而且是要揀擇。先前三祖說至道無難,今雪竇卻是事情到了這裏,連說兩個難字:難!難!
理論的這樣翻法,是像金鋼鑽,金剛鑽的光華靠著翻頭,理論在趙州雪竇舌上,如鑽石戴在美人手上,光華閃爍搖動不定。理論一出師之口,要如嬰孩出了娘胎,落地自己會得行走,一個照顧不到,不知他已出了門去了,由娘叫亦叫不回來。
但是這三人都還說的未盡。數學上若得了答案,就此答案而言,即為已盡。但尚有更好的理論是每個答案都是未盡,因為好的理論都是機,每個答案都是機的波頭一現。所以一個最偉大的答案毋寧是大疑,若要說答案,不知要怎樣作一選擇決定才好,這就是答案。
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他是生在整個大觀園裏的歲月。他與之性命相知的是黛玉,但是晴雯呢?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假使要在二人之間取一捨一。晴雯是丫頭,哪裏說得到這話,然而假使要為黛玉的緣故去了晴雯,寶玉如何能夠?除非是天意。便是薛寶釵,寶玉亦不能夠因為黛玉而疏遠她。連襲人,寶玉亦不能割捨她的。寶玉後來是為父母給她揀擇了寶釵為妻,黛玉死,他出家,但是翻過來,總不能想像他與黛玉結了婚來開始新生活,以後寶釵等都成了外人。
在於寶玉是無論姊妹們,甚至金釧兒,連大觀園中那個不知名字、隔著花陰,痴痴的在泥地上畫薔字的女孩子,都是絕對的。所以雖黛玉每每想到終身大事上頭,寶玉則是不能想,因為他不能想到要在黛玉和寶釵二人中揀擇。寶玉只顧照現在這樣下去,到他死了化為飛灰,化的只是一股氣,無影無蹤,其時他人如何他亦不知。他是以不解決為答案。至於金釧兒、晴雯的死,黛玉的死,寶玉的出家,襲人的改節,那些都是寶玉的母親王夫人所為,然而那亦是天意。有著個天意就可豁然,所以紅樓夢不比西洋的悲劇。寶玉的是無成與毀,似悲似喜。
然而揀擇這個字眼亦還是存在著。萬物生於大自然的有意志與息,而意志與息非一非二,亦一亦二。意志即是有揀擇,而息之舒開則無揀擇,所以說之不盡。在明白裏不在明白裏的話亦是說之不盡。
[book_title]第三則馬祖日面佛月面佛
舉:馬大師不安。院主問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師云:日面佛月面佛。
人暫生病,有時是會變得很柔和,像個小孩。小孩出疹子大人不許他出去,他也不以為意,就聽話,在矮几上畫著玩。兩歲的小孩只會拿顏色筆在一張紙上畫圈,一筆就是一個圈,大人問他,是畫的什麼?他說:「這個,爸爸。」又一筆一個圈,「是媽媽。」此時若是早晨,天上西邊尚有月亮,東邊太陽已出得高高了,小孩坐在窗前畫的圈,他亦會說:「這個,日面佛。」又畫一個圈,「這個,月面佛。」小孩是叫日頭公公,月亮婆婆。
馬祖的這一答,過了二百五十年,到得宋朝仁宗皇帝的時候,奉化雪竇寺的重顯和尚猶驚歎於這個風景,頌曰:「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原來雖人類的歷史,如五帝三皇,亦只是造化小兒的好玩兒玩出來的。
古來禪僧中惟有馬祖會得玩,他可與莊子玩作一淘了。而亦惟有雪竇識得,圜悟在此則被比落了。卻說馬祖當年有個丹霞和尚去見他,知客叫他等待,他去佛殿裏騎在文殊菩薩的肩頭,馬祖出來熟視之,曰:「我子天然。」丹霞也像小孩的會玩耍。但是後來就無人能繼。
[book_title]第四則德山挾複子
舉:德山宣鑒禪師到溈山要見當家和尚靈祐禪師,他挾複子(鋪以展拜,亦以墊坐)於法堂上,從東過西,從西過東,顧視云:「無、無」,便出。
人是會有、為了問題想要去問,及到了那裏,忽然卻覺得什麼問題都沒有了。這裏圜悟解釋得好,他說德山到此只覺青天白日,不可更指東畫西,不見溈山禪師也罷了。不但溈山禪師,便是釋迦在此寺他亦不必要見。
可是下文一翻:
德山出至門口,卻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儀再入相見。
境界是境界,也還須商量現實。圜悟釋道:「只為時節因緣,亦須應病與藥。」大自然雖然如桃李不言,但桃李卻要與春天商量顏色,所以他又回進去見溈山禪師的。
可是下文又一翻:
溈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溈山居於師位,擬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
這裏卻是雪竇禪師解釋得好,曰:這兩位禪師相見,如懸崖上並身而過,挨著就墮,喪失性命。對方雖是接引佛,亦要急走過,不可以引手接裾。講佛法,講大自然,講人生,都是像這樣的懸崖,連夫妻亦大限來時各自飛,若相依著相挨著即墮。
可是急走過,又要不放過。下文:
德山背卻草堂,著草鞋便行。溈山至晚間問首座:適來新到的和尚今在哪裏?首座云:當時背卻草堂,著草鞋出去了。溈山云:此子以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
天無二日,世無二主,畫八卦的只有一個伏犧。他是像一株芙蓉生在雁蕩山最高處,便只是這株芙蓉花開得自在,此地沒有佛,沒有法,沒有祖師,也沒有英雄美人,但又是什麼都沒有失落放過。
但這株芙蓉花亦即是英雄美人的現在身。有人重重憂患,但他的人亦還是生在無憂患處。
德山禪師亦憂患,因為時節因緣,對世人要應病與藥。如達摩見南朝佛事侈汰,其答梁武帝問便說造寺寫經度僧,並無功德。所以雖是勸人為善,亦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且今天必要是說的今天的話。而達摩為此被人嫉恨,他到了北魏還被同行的和尚們毒殺。假如我能畫畫,我要畫出少林寺的達摩如雁蕩山上的一枝花。
德山禪師見溈山禪師的這一則,雪竇頌曰:「雪上加霜!」但為佛法就有這樣的激烈新鮮。
[book_title]第五則雪峰盡大地撮來
前山初夏晴陽,坐在蘿葉半遮的紗窗下,讀碧巖錄的篇首垂示,只覺似聽趕駱駝者的繩鞭一揮,「劈」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氣裏,那徹底的、殺刺的一聲響,不可以把來移到室內書桌上的稿紙上。但是這裏的一則垂示不可不移寫:
垂示云:大凡扶持宗教,須是英靈底漢,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時,卷舒齊唱,理事不二,權實並行,放過一著,建立第二義門,直下截斷葛藤。後學初機,難為湊泊。昨日怎麼,事不獲已;今日又怎麼,罪過彌天。若是明眼漢,一點謾他不得。其或未然,虎口裏橫身,不免喪身失命,試舉看。
垂示的說話大抵如此,讀了會覺得這和尚太不善良。
然而古來忠臣每被奸臣害,善人多遭惡人欺,也要會不善良的好。舊小說裏寫打陣與打擂臺,常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但是這層道理偏是學為聖賢之徒不懂得。他們不懂得聖賢之學原是潑刺的。也不是說善對惡要強硬,而是善與惡皆在邊際上,自然有鋒芒。善是在惡的邊際上,所以小人把善語變為浮辭,而君子則能用惡語亦變為善語。禪僧又愛云「落草之談」,而古來真命天子果然是多從落草為寇中出來的,如西漢劉邦與東漢劉秀。幫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那班豪傑更是多從落草中出來的。打學問的江山亦是如此。莊子裏有葉公好龍,日夜想要見一見,一旦真龍降其屋庭,雷霆霹靂,大雨漂了屋瓦,嚇得他躲進床下不敢出來。禪師的著語,便亦像這樣的每每震駭得學者善人魂飛魄散。
舉:雪峰示眾云:盡大地撮來,如粟米粒大,拋向面前。漆桶不會,打鼓普請看。
盡大地這句話可作種種議論。或說撮大地如粟米粒大,是猶莊子說泰山小如秋毫,齊物平等之意。或說撮大地拋向面前,是萬物現前、佛法現前。又有說你把大地拋來拋去,你的人又是在何處?……如此議論云云。但是聽圜悟禪師道:古人言雖如此,意不如此,他不是為你這些議論,這又使人爽然自失了。
原來雪峰禪師撮大地這句話也只是個興。像詩經的興罷了。所以雪峰禪師又道:既然大家都不會,那你們且來打鼓做工事吧。洞!洞!洞!廟裏大鼓打起來,和尚們與來廟裏燒香的檀越們都齊集到院子裏空地上做工事,於是大家與廟前的泥土草木陽光都高興了,方纔的難題好像風吹無跡。
雪竇禪師頌曰:
牛頭沒,馬頭回,曹溪鏡裏絕塵埃。打鼓看來君不見,百花春至為誰開。
此頌似乎含有正反二重意思,細看來卻又只是一層意思。此頌是把玄奘法師提出的「萬法唯識」來了一個新的說明。
頭三句是說宇宙東涌西沒,南涌北沒,皆在我的悟識中,如明鏡寂然不動。後二句是說,但不可誤以為宇宙是主觀的,惟因於識而有。你雖不見,但春天來了百花還是開。這裏是在識中?是不在識中?用經典的話非常難以說明得令人滿意,但是可以用詩來說明。王維詩裏的辛夷花:
澗戶寂無人紛紛自開落
則讀了使人覺得無有不足,無有主觀客觀的問題。
記不得是宋朝或明朝哪一位禪師說的,他說「問佛語要如聞冤家語」。宇宙皆是情事,漏洩的春光是經綸。西廂記拷紅唱的:
夫人你得罷休且罷休,
其間何必苦追求?
所以雪峰禪師不叫人必要追究一句話下去,卻大家來打鼓做工事,若值初夏,應當是大家下田裏插秧。這打鼓裏有辛夷花的澗戶寂無人,紛紛自開落。
[book_title]第六則雲門十五日
舉:雲門垂語云:十五日以前不問汝,十五日以後道將一句來。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此言是不問過去,也不問未來,而只問今天。日日是好日也不是已沒有了火氣的人過的納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於死生成敗的出邊出沿。
今年春假我與堂妹去日本玩,在大阪看了相撲。日本的相撲,一年春夏秋冬四場,每場十五日,力士分東西橫綱、二人至三人,橫綱最強。下去是三役:大關、關脅、小結凡五六人。再下去是前頭約十六七人。亦皆分東西,輪序相撲,每人一日一次勝負,十五日就是十五次勝負。這相撲就用得著雲門禪師的話。力士登場,不可去想昨天的成績,或過去數日的勝負,去想它只會造成心理負擔,也不可去想明天,或尚剩幾日了,若去想這個,會徒亂人意,不是驕便是怯。要只當今天是初日,是面臨著初勝負,纔是氣旺神全。十五日都是初日,這就是「日日是好日」。好日是喜氣的日子亦是險絕的日子。這是我們借住了幾天的日本人家的主人,他講說給我們聽的。
這家日本人家的主人是財界人,他家的茶室裏掛有中國人寫的一張小條幅,是:
初出茅廬
四個字。他給我解釋一個人當到了大臣與社長,亦仍要如當年初出學校時,那一段日子最是可想念。幾天前龍興寺的方丈來,見了此四字,他合掌說:「日日是好日。」
此則雪竇禪師頌的是,在好日子裏山河大地皆是寫的我自己。頌曰:
去卻一,拈得七,上下四維無等匹。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鳥跡。草茸茸,煙冪冪,空生巖畔花浪藉。
此段圜悟禪師解說得最好。他道:「且道是什麼人境界,喚作日日是好日得麼?且喜沒交涉,直得徐行踏斷流水聲也不是,縱觀寫出飛禽跡也不是,草茸茸也不是,煙冪冪也不是,直饒總不恁麼,正是空生巖畔花浪藉。」這空生巖畔比三生石上更使人緬想。而底下意思一轉,卻曰:「也須是轉過那邊纔得」,就是要轉過現實那邊。即是像相撲的初日,像初出茅廬時的艱辛,亦可同時有空生巖畔花浪藉為其境界。即是像紅樓夢大觀園的悲歡愁絕,亦是有著大荒山青埂峰下靈河畔的悠悠歲月為其境界的。
這空生巖畔的境界,是比什麼實存主義都更說得好。實存主義裏沒有惆悵,而空生巖畔的境界有愁悵。頌的末句說:「莫動著,動著三十棒。」可是,卻早動了出來了。
[book_title]第七則法眼問慧超
垂示云:聲前一句,千聖莫傳。
古印度外道有聲論,佛破之曰:聲是無常之物,妄識所作。中國的禪僧卻不如此否定聲,卻是要追究到聲前一句。
其實古人提出了聲的問題,是非常偉大的,譬如聖經裏便亦有云:「太初有言。」外道的亦不是一派的創見,而是印度民族的古傳。聲是息所為。聞呱呱之聲而知是人的出生,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可驚喜。聲是息之成為呼吸之氣而發出的。聲是呼出。
萬物皆是大自然之息所成。然而如水石是有形而未有聲。水石有息,但是未成呼吸之氣。水石相激而有音響,但響不即是聲。發聲是動物纔會。植物已有呼吸,但是未能發聲。所以嬰兒的初聲是驚天動地之事,而植物種子開坼時與花苞開坼時的啪!啪!則是響。這響也驚天動地。
萬物皆有形,但不是皆有聲,故形比聲先。昨天在文具店看到一塊青色小黑板與無灰粉筆,覺得新鮮別緻,便買了來當地架起放在樓下客廳裏,放學回來的堂妹與幾位同學與我便在這新的小黑板上比比劃劃,寫起六書來。大家都是、剛在國文課堂裏學得來的一知半解的知識,也像這塊新黑板的可喜。今朝她們都上學去了,我一人在樓上房裏看紗窗外的樹影子,忽然想起六書何以象形在諧聲之先,原來是這個道理。又想起中國的造字怎麼能把聲與形聯結在一起,這真是有本領。
在進化史上,是先有壁畫,後發達語言。然而什麼又是「聲前一句」呢?聲前是息,但是未成一句。這個理再也難解說。而這我亦今天忽然明白了。
印度外道的聲論不是可以被否定的,惟是那論的有些執著。釋迦破聲論,其價值在於他對於聲提出大疑,並非否定了;若他否定聲,那就沒有多大意思了。聖經裏說太初有言,言與上帝同在,而日本是說「言靈」,這都是對這大疑的解答。而老子說德在言之先,則更提出了言的由來與生成的問題。而禪宗對此的解答是聲前之機。
要追尋聲前一句亦並不太遠,只在造句之初的那一機。此機之端,且亦處處存在於既成的好句子裏。要問未有天地時如何?答:是在於現物裏。
我姊姊的小孩纔得一歲多,他會得自己造言語,看見汽車,他說「蒲蒲」。他在起坐間玩,忽然外面天落雨,他一驚異,告訴外婆「白嗒白嗒」,他會這樣叫萬物的名字。他媽媽在火爐上取盤子,落地打碎了一隻,這小孩就一遍又一遍告訴外婆與我。他在火爐邊與地板上用手勢比擬,說「噶打吧!」激烈地,重複地,在說媽媽跌了盤子。他這「噶打吧!」與手勢比擬,現在使我想起了六書的諧聲,聲與象形結合。想起古人造六書的辛勞,看著小孩的創意與新形,便真是圜悟禪師在這垂示裏說的:
從前汗馬無人識只要重論蓋代功
舉:僧問法眼禪師,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禪師云:汝是慧超。
你想要知道前人的汗馬功勞嗎?今天你自己出陣是。雪竇禪師頌云:
江國春風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裏
三級浪高魚化龍痴人猶戽夜塘水
前兩句是說歷史上充滿消息。後兩句是說你也不必尋佛,你且只管你自己。
但是你若不當佛是師,而是冤家,則思佛慕佛即是於你自身之親。有李商隱的兩句詩煞是叫人心疼,曰:
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
佛去了也,惟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後大事要靠你呢!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紅淚清露裏盛開吧!
[book_title]第八則翠巖眉毛
舉:翠巖禪師夏末示眾云:一夏以來,為兄弟說話,看翠巖眉毛在麼?保福云:作賊人心虛。長慶云:生也。雲門云:關。
三姊從日本回來,我們天天玩。她見我桌上攤著日本大正版美濃紙大字印碧巖錄,問我寫到第幾則了。我就來考她,要她讀了這一則說來聽聽。她笑道:昨天你不在,我進來已讀過一遍,竟是一點也不懂。你且說說,為什麼翠巖說到眉毛?又是什麼作賊心虛?還有最後兩句也不懂。
我想了想,只覺真是把翠巖無可奈何,且先來說這裏的一個賊字吧。我乃節引了三國演義裏講曹操的詩:
臨流築臺距太行氣與理勢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賊小不為霸大不王
想必翠巖禪師講的佛法,也是為霸為王,所以說他是作賊了。
三姊道:但是這是人家謗他,難道他自己也心虛?我說因為人家都沒有這樣做,惟他一人這樣做,所以他覺得不好意思。三姊聽了眼睛發出喜悅的光輝,說:好可愛!又道:「啊,我這纔明白了,現在我來說柴山康子的話你聽。」
柴山康子是日本能樂舞者女子第一人,她的師父野村保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其俠情與正音可比明末的蘇昆生。我三姊與柴山相識,她說給我聽:當柴山還是女子學校的學生時,與幾個同學相伴野村先生走在街道上,見有個小孩迷失了在那裏哭著找媽媽,有些人都在看,卻沒有一個出手幫忙。於是柴山就理直氣壯的走上前去帶那小孩託了警察局,然後又回來原處同行。卻聽野村先生道:「柴山做了好事哩!」語氣不像是嘉許。柴山和三姊說:彼時我總不知先生何以要這樣說,三十年前的事,近來我纔彷彿明白了。
三姊道:我雖聽柴山如此說了,也還是不明白。今聽你剛纔的話,我纔恍然大悟,原來是對於自己在做的好事也要覺得不好意思,彷彿在作賊心虛似的。彼時柴山康子是不曉得這個。因感慨道:現在大家都不提革命,你姊夫卻說革命,我看他總是覺得要對眾人抱歉似的。因為他人若講,也不是他那樣的講法。
我說:所以尚書裏湯有慚德。碧巖錄裏是圜悟禪師有云:「道一聲佛法,滿面慚惶。」這固然是對眾人抱歉,而還有則亦是代替眾人慚愧。這都是中國人纔有,印度人沒有這樣的。這代替眾人抱歉,與佛的慈眼視眾生,與基督的代替眾人贖罪都不同。
但這樣的人是每每都處在險境。如臨濟玄禪師自云「一路行遍天下,無人識得,盡皆起謗。」翠巖講佛法,竟像作賊心虛,是除了對眾人抱歉,還代替眾人抱歉之外,也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我有一位同學講他的叔叔抗戰勝利之後在杭州之江大學教書,他講的學問都與人家的不同,果然遭了打擊,被掃地出門,像翠巖禪師說的不知尚剩有眉毛沒有。其時在另一個不相干的地方,卻有讀他的書的幾位作家與學生為他安排了新居,要聽他講學。這真是: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長慶云:眉毛生也。
想起來,昔年義玄禪師也是只剩得眉毛,卻被普化等迎至臨濟,開了臨濟一宗。所以這一段說話裏真是有著歷史的消息,雲門禪師急急曰:「關!」以免天機洩漏。
然而歷史的消息已經洩漏了。今朝宜蕙折了一枝初夏的梔子花來插瓶。
[book_title]第九則趙州東西南北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如何是趙州?師云: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禪宗對一樁事情或一件東西的看法想法,與如今學校裏所教的根本不同,可比唱崑曲平劇的唱法,與學校裏唱歌的唱法根本不同。禪宗比莊子自有一份新意,跟印度佛教的亦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佛教於禪宗仍是一累。明清的小說到底是把禪宗的名目都忘了,也不說什麼老莊,而把其對事對物對人的想法看法皆來表現文章裏,也表現於萬民的日常言談,及建築、制器、與衣裳裏,這原是極好。但也不可就此放棄理論。明清以來只讓儒教在說理論,所以成了問題。現在我們卻是要把儒、老莊與禪的思想來作一次清理,為對時代可有一個新意。
如這則僧問趙州的公案,即顯出了禪宗的問與答有其獨自的境界,與儒的及老莊的都不同。儒是有問必答,如孔子對魯哀公的問這問那,都答得頭頭是道。這當然是必要的,否則我們將什麼肯定的東西都沒有。老莊可是又有老莊的。老莊是有問而不知所答,如「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而這又是非常好,因為這裏說的是肯定之前,萬物的機先,有問題而未可有答案,所以問題即是一切。而萬物的機先,有問題而未可有答案,所以問題即是一切。而萬物的機先,是亦即在於既成的、肯定的事事物物裏。所以一寸寸都都是創意的,自我反逆的,未知的。老莊是於儒教的自我肯定之上多了一個無限的風景。而禪僧則又在孔子的答與王倪的不答之際翻出花樣來。
禪宗的是:一、問即是答,答即是問。二、問在答裏,答在問裏。
兩個小小孩在前庭玩,兩個都是剛剛學語,牆角有白薔薇初初開出了一朵,一個小小孩說:「花!」驚異發笑,另一個小小孩也和著說,「花!」兩個小小孩面面相覷,驚異發笑。那驚異裏應當是問,但發笑則是解答。卻好到使人不覺得是有著回答。這就是所謂問即是答,答即是問。
而僧問什麼是趙州這公案,則又是教了你問在答裏,答在問裏。若有人讀了,解說作僧問得玄妙,州答得現實,這也好,但這樣的解說可適用於許多則公案,顯不出這一則公案的獨自性。又或有說:趙州的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是佛法四通八達的意思,這便是落了字句的窠臼。這則公案不是教的你答案,而是教你如何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這一句,可說是把如何是趙州都答盡了,而亦到底沒有答盡。原來一切好的造形都是如此。
原文還有「僧云:某甲不是問的這個趙州。州云:你是問的哪個趙州?」我寫文章就也有此經驗。我寫文章每是好像處在絕望之地,以與人無競的心境,寫出來了簡單的句子,意有未盡,然而也罷了,自己覺得這是好的。
所以問即是答,答即是問,是發見的極致。譬如物理學者要問核子有這些現象的理由,它就只是這樣的,你的問即是答,答又仍是個大疑,你只可像兩個小小孩的驚異發笑。而本則的問在答裏,答在問裏則是造形的極致。雪峰禪師頌云:
句裏呈機劈面來爍迦羅眼絕塵埃
東西南北門相對無限輪槌擊不開
凡是好的造形都是含有一個大的祕密,到底也擊它不開。然而又是答在問裏,趙州四門車馬行人進出,開了也!開了也!
[book_title]第十則睦州問僧甚處
舉:睦州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後作麼生?僧無語。州便打云:這掠虛頭漢。
我表哥不喜歡禪僧的喝,他有句云:
不受禪僧喝惺惺,厭聞稷下言休兵,宵來天際出彗星。喜與惠施並今世,閑朱溫似鄉親,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愛莊子,他想望中共的將領反正。但是我說:我要來喝,一喝是出兵反攻大陸的一記拍子。
原來印度的僧是沒有喝的,佛經裏但有說「善哉!善哉!」喝是中國禪僧才有。魏晉人的嘯,與後來禪僧的喝,與平劇的吊嗓子,皆是從丹田之息出來,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氣足,所以嘯長喝促,而皆可遺響無窮。中國人喜愛一音,如撞鐘擊磬皆是一音,嘯與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遺響無窮,故喝的意義有好多種。一種是打開。假如你走進禪林的山門,參見堂頭大和尚,剛剛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無緣無故忽聽得那和尚大喝一聲,喝得你魂飛魄散,當下你只覺得連天地廟宇,連你的人,連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裏還會有什麼感情思想。但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開時的聲響。
又一種喝是感激讚許,你以為喝是否定你,不知卻是肯定,但又不是為肯定你的哪一點。有時兩個和尚對喝,那是像兩個小小孩玩耍、相視,一遞一聲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樣充實的、徹底的高音,而是為生命的詫異與歡喜。你要問什麼意義嗎?什麼意義也沒有。然而這不是很好嗎?
又一種喝是否定,他是真的發怒了,將你的錯處振威一喝。且不止為你的錯處,那一喝乃是一個世界的劫毀,有時也會是冤枉,像歷史上英雄錯殺了無辜之人,美人的錯怪了愛她之人,天也縱容他。但他決不留宿怒,雷雨過後他隨又像造化小兒的笑了。
而還有一種喝是像若潔的說不好。若潔是纔只兩歲的女嬰孩,天下的嬰孩都可愛,卻少見有她的嬌滴滴、滴滴嬌,而直爽不妮的。她與李阿姨頂好,李阿姨是若潔的媽媽的同學。你叫「若潔!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說「若潔,阿姨與媽媽在廚房裏。」她學著說「在廚房裏呀。」又問「阿姨就來了,好不好呀?」她卻道:「不好。」再逗她:「若潔!若潔乖不乖呀?」她道:「若潔不乖。」禪僧的喝都是剛膽的,當然不像這樣的細聲細氣說話,但也是有與若潔相像的地方。若潔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與若潔的對話真好聽,那語氣聲音,你只覺兩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與若潔一樣柔細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禪僧的振威一喝是像這樣的嗎?
聽李阿姨與若潔對話,使我想起漢王與張良的對話也是如此,兩人都一樣的幼小。兩人都這樣的無間然,看似沒有賓主,或是迭為賓主,其實又是賓主歷然。而如此纔也懂得「臨濟賓主歷然」的這句話。且聽臨濟禪師對他的眾弟子說道:
我聞汝等總學我喝,我且問你:東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兩個齊下喝,哪個是賓,哪個是主?你若分賓主不得,已後不得學老僧。
他這話的意思也不難懂。李阿姨和若潔的對話,李阿姨是賓,若潔是主。漢王與張良的對話,張良是主,漢王是賓。賓主歷然原來又是賓主假借。諸葛亮與劉備的隆中對亦是如此。所以雪竇頌曰:你若真的把來分定了,二俱成瞎漢。賓主的話是要這樣的拈來天下與人看。
這裏卻說「睦州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來。我與三姊說這位禪僧有些兒像我,我最會得認低伏輸。我凡偶然讀到了男同學與女同學們的作文,看到好處,我都是一讀即刻將己來比,覺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無緣無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這樣的場合,對方卻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頭。那僧便是到頭被睦州問得無語。睦州問的是:「三喝四喝後作麼生?」
也有人說:「管他道三喝四作什麼?那僧不如只管喝將去,直喝到彌勒佛下生。」但說這樣話的人,不知禪僧之喝是要像魯智深的就那喝聲「著!」裏一禪杖打下去,而那僧沒有這禪杖。不單是這樣,還要會機轉。譬如李小姐與若潔的對話:
「若潔,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廚房裏。」
若潔也學著說「阿姨在廚房裏呀。」
「阿姨就出來了,若潔好不好呀?」
「若潔不好。」
「阿姨來與若潔玩小烏龜,要不要?」
「要。」若潔說著就從椅上把那布製的烏龜抱下來。雖叫小烏龜,其實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還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潔的三句話就有兩個轉,都是機變。而史上楚漢之際,酈生說漢王:「封六國之後好呀!」漢王答:「好。」接著張良入見,說:「封六國之後不好呀!」漢王也說:「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漢王的也只是這樣的機變。他一點不管人家說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漢王他剛剛罵過蕭何,蕭何卻提出封韓信為大將,他就封韓信為大將。
睦州禪師的「三喝四喝作麼生」的難問,原來這樣容易就解開了。像若潔,像漢王,是根本沒有這樣的問題。原來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對,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機變。否則一句話脫口,一樁事脫手,便收不回來,古來多少人就是這樣的失敗在騎虎難下。所以雪竇頌裏謂:騎虎頭云云是瞎漢,若是一句話脫了口,一樁事脫了手,即成了收不回來,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鑄定宿命論。人可以一樁樁做的都是絕對的,但不可以一樁樁是鑄的宿命。大海之水順流逆流,戲臺上的蝦兵蟹將可以一路反斛斗前進。
[book_title]第十一則黃檗大唐無禪師
舉:黃檗禪師示眾云:汝等諸人盡是酒糟漢,何處有今日,還知大唐國裏無禪師麼?時有僧出云:只知諸方匡徒領眾,又作麼生?檗云:不道無禪,只是無師。
無師,是說太初無師。太初未有數學,何人教他數學?未有輪與槓桿,何人教他造輪與槓桿?沒有師,都是自己悟出來的。伏犧觀天地與鳥獸之跡,亦沒有人教他如何觀。凡學問上的大發見,都是自己悟出來的。九天玄女授給宋江無字天書,無字就是無師。
大唐國裏無禪師,但是有禪。禪是悟識。
然而雪竇禪師出來一翻,說是有師。他頌裏說:你黃檗不就是大禪師麼?而且你還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師呢!
這雪竇說得對,也果然是有師。學童識字就要師,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師,所謂學為帝王師。然而有師要想無師時,師不可止於是傳授經驗,也要想想可如何觸發學生的悟識。最好的師是有師當無師用。舊時的師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發見與發明是要靠悟識,便是經驗的東西,學會它亦要靠悟識。如嬰孩學語,是靠悟得的多,而學校裏用怎樣的語學方法,也不及嬰孩學語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時聽三姊講趙雲,遂自己看起三國演義來,那些生字與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問人,自己也不知幾時都識得了。那是我從我們祖先當初造字造句的悟識出發,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識的也識了。
黃檗正是有師作無師用,所以雪竇頌他「凜凜孤風不自誇」,與道學者的一面孔為人師不同。歷史上王者之師是張良,不是叔孫通。張良與漢王是在天授聰明上相接,也因是漢王,張良纔想出計略,所以張良不覺得自己是師。
頌的原文四句:
凜凜孤風不自誇端居寰宇定龍蛇
大中天子曾輕觸三度親遭弄爪牙
第二句定龍蛇也好。宋儒決不會想到定龍蛇黃檗自身就是張牙舞爪的一條龍,他的弟子也不好觸他。這纔是師之嚴,但是與一般說的師嚴不同。
第三第四兩句是說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黃檗的寺裏為僧,三度向黃檗問佛法,三度被掌。
禪僧的喝與掌與棒皆是中國的,印度沒有。禪僧的拂子原是晉人的麈。佛是雙手結印,拂子則是動的。禪僧還動到刀槍,如耶律楚材隨成吉思汗出陣,如姚廣孝說燕王舉兵。
[book_title]第十二則洞山麻三斤
舉:僧問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著語云:「指槐罵柳。」雪竇頌云:「金烏急,玉兔速,善應何曾有輕觸。展事投機見洞山……」
此刻我要來寫,卻想起從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從東京去橫濱,兩人立在擁擠的電車裏,男的面對她,喜愛她是個現代的漂亮女子,只覺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麼都是真的,什麼都是不對。兩人一路說話,他想要說的是我與妳此刻這樣的在一起,而他卻來說蘿蔔。電車飛掠過軌道邊的地裏種有蘿蔔。他道:「小時跟在灶頭看我母親把蘿蔔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湯,單加了醬油,什麼作料都沒有,晚飯桌上擺出來,此時簷頭也正有半月出來了,我喜歡湯碗裏的一片片蘿蔔,薄薄的,透明的。」電車搖搖的,他說時眼睛儘看著站在面前的她,千言萬語都說不著她。這一天真正是「金烏急,玉兔速」。這蘿蔔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竇說的善應何曾有輕觸。她若有所覺,亦只是一個疑:不會吧?
[book_title]第十三則巴陵銀碗裏盛雪
舉:僧問巴陵顯鑒禪師: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銀碗裏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諸外道之一,因見第十四祖龍樹尊者,得傳佛心印,為第十五祖。佛重廓爾忘言,而提婆極善言語。彼時印度欲議論,須奉王敕,於大寺中聲鐘擊鼓,然後論議。於是外道於僧寺中封禁鐘鼓,以為沙汰。時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難,遂運神通登樓撞鐘,欲擯外道。
外道遂問:樓上聲鐘者誰?提婆云:天。又問天是誰?天是我。又問我是誰?我是你。你是誰?你是狗。狗是誰?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負墮伏義,遂自開門。規矩是負墮者返披袈裟,勝利者持赤旛,於是提婆遂從樓上持赤旛下來。外道云:汝何不後?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賤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轉酬問,外道盡折,皆斬首謝過,提婆止之,但令歸佛。
我引這一段,是因為覺得很好玩。這有點像我鄉下的兒語:「外婆咳,喫豆哉。啥個豆?羅漢豆。啥個羅?三斗籮。啥個三?破雨傘。啥個破?斧頭破。啥個斧?狀元斧」如此連轉下去可以無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間,到得:「我是誰?我是你。妳是誰?妳是狗。狗是誰?」提婆卻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轉下去,使發問的外道喫個不意,像被一口氣噎住了,倉猝間不知再說什麼好,這樣他失了一機,就是一敗。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來的問答:外道問「汝何不後?」他不答而反問:
「汝何不前?」這是賓主易機。外道失了主機,乃曰:「汝是壞人」,提婆不同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這又是敵我易了位,等於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無地了。他這樣再失一機,遂決定的敗北了。
所以馬祖說:「凡有言語,是提婆宗,汝若體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種外道被汝一時降伏。」我們今日對西洋,對◎◎,當著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會言語。
佛法是有說?是無說?佛法與言語是別?是不別?這難以理論說明,但是可以詩意來說明。巴陵郡新開院的顯鑒老禪師說佛法是銀碗,言語是盛的雪,好新鮮照耀。雪與銀碗,是別非別?要問也可間:若不問,則也可不問。所以雪竇禪師頌的開頭,先讚歎他:「老新開,端的別,解道銀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兩句頌:「九十六個應自知,不知應問天邊月。」則又是雪竇自己的見解了。他以為九十六種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陰陽向背的光陰,他們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竇是把馬祖說的「降服外道」,來了一記翻,不是降服,而是與外道一齊自知。雲門禪師早已說過:「馬大師好言語,只是無人問。」
有僧便問:如何是提婆宗?門云:「九十六種,汝是最下一種。」所以你要與諸外道一齊自知。而雪竇比雲門,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來。
「天下篇」裹莊子對諸家(連莊子自己也在內)是從高高的地方看他們,比起來,提婆對於外道卻是兩個對等的小孩在比唸口簧。雪竇喜愛這個,他的頌末兩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風。」
但是莊子的也好。莊子把他自己也說在內。他批評諸家時,就像是說的他自己一樣,外道諸家皆只是莊子的跌蕩自喜。後來惟司馬遷寫史記列傳也能像這樣。但凡自知負墮了,即也不必斬首謝過,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惡方可與忠良一般上得戲臺演戲。演戲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學校裏教物理學,他道:物理學上的錯誤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還是成立的。中國歷史上凡開創新朝代,當時天下的好人壞人便皆有這樣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語,像戲臺上的必有戲詞。一個好時代的言語像銀碗裏盛雪。
[book_title]第十四則雲門對一書
舉: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一代時教?雲門云:對一說。
釋迦成道後住世四十九年,於三百六十會,開談頓漸權實,謂之一代時教。
但一切的答案同時皆即是問題。因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滿蓄著未知的變動,滿蓄著否定的,所以絕對精密的答案亦滿蓄著一個大疑,擊打不開,要你來對一說。
對一說是猶如男女的對唱山歌,各不示弱。你無論是對於大自然或對於聖賢,不可以只是跟著他說,而是你也要來說你的,他說東來你說西,他若說月亮,你就來說太陽,你是與大自然對話,與聖賢對話,可比燕語呢喃,是燕子與大地春陽對話,而對話亦可比是對舞。
紅樓夢裏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對話,睛雯對寶玉及襲人等的對話,鳳姐對賈母等的對話,是人世的活潑熱鬧,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滿開了。這就是雲門的對一說。
而像前清科舉的八股文,則只知跟著聖賢說,不知對一說。現在學校裏先生教文史哲學於先人之言,只在那裏弄考據,作分析與歸納,那都只是書僮打雜之事。希臘的數學家把計算交由奴隸去做,奴隸不知與大自然可以對一說。他們只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與孔子對話。對於釋迦亦然。因為一代時教自是釋迦的,你要來對一說,纔有了你的,而且賓主歷然了。
這裏且聽雪竇禪師頌來:
對一說,太孤絕,無孔鐵鎚重下楔。閻浮樹下笑呵呵,昨夜驪龍拗角折。
別別,韶陽老人得一橛。
對一說不是跟著對方說,但亦不是像對句的與對方的相對稱,而寧是帶著非對稱性的,這樣纔出來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閻浮樹的風景,大自然可比驪龍,而就那對一說裏,賓主皆在閻浮樹下笑呵呵,理論拗折了驪龍角,韶陽老人得一橛,我也要分一橛。韶陽老人就是雲門文偃禪師。
[book_title]第十五則雲門倒一說
舉:僧問雲門禪師: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門云:倒一說。
蘇東坡貶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試,不第回來了,有何不可?他都是為與章惇作對,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機。他的被貶也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來了惠州地方,見了許多東西都是他所不識的,人是來到了不識的東西的面前纔感覺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川又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見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當然也是不識,然而你當他是自己故鄉的父老子弟吧。於是蘇東坡覺得是歸來了,不是被貶出。這就是倒一說。
五四運動時胡適之說打倒舊禮教,吳稚暉說廢棄讀線裝書,那是當時自有當時之機與當時之事,你若今日仍來順著說,就是不親切了。今日是又要倒過來說:要學習禮儀,要讀經書。你要問為什麼嗎?古人道:「你若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因為你問的是理,而機端事端尚未成理。
親切是在於目前之機。雲門的對一說是於人於己親切,而倒一說則是於事親切。雪竇禪師頌曰:
倒一說,分一節,同死同生為君訣,八萬四千非鳳毛,三十三人入虎穴。擾擾忽忽水裏月。
靈山會上八萬四千眾若不識此親切,便聽佛法也是枉然。而從迦葉到達摩再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們即是為此而入了虎穴。他們的擾擾忽忽,得如水裏月的親切嗎?
而若再要由我來說,則雲門的對一說,是陰對陽、陽對陰的變化而有萬物的、這個「對」字而來。而倒一說則更是革命的言語。
[book_title]第十六則鏡清啐啄
舉:僧問鏡清禪師:學人啐,請師啄。鏡清云:還得活也無?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鏡清云:也是草裏漢。
雞蛋欲孵化時,小雞在裏邊啐,母雞在外邊啄,這啐啄之機亦是師對弟子最好的教育法。啐與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時則是感。要啐啄同時纔是機。
便如數學上的發現,亦是自然界有一樣東西像一隻小雞在啐,數學者感覺得了,而把它作為一個研究的對象,在外邊啄。而往往是啐與啄不同時。若啐與啄同時,那就脫殼而出,得了發見了。物理學上核子的發見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繪畫,你所畫的東西也是在大自然裏啐著,而你在外頭啄,啐啄同時則只覺很快意的畫了出來,如有天幸神助。其實即是還有個啐者,不只是你一個人,所以好作品每覺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於這啐啄之機。大自然有一個沒有名目的東西在啐,你名之為神。名之為神,是因為安不上世上凡百東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於是你來啄。如果啐啄同時,你會看見了光,而且聽見有神的聲音在召喚。
再就是革命了。歷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傑的則是啄。革命者要喚起民眾,革命者之與民眾其實乃是英雄與天命交感,在同時啐啄。這裏有一個時代的成毀之際,所以鏡清禪師小心地問:「還得活麼?」
且聽雪竇禪師的頌。頭兩句: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是說辯論應當是啐啄,不是為勝負。勝負不是目的。勝負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風之感與秋霜之氣是一個。我舅舅愛下圍棋,他說給我聽木谷實死後新聞記者請吳清源講昔年與木谷實爭棋的感想,吳答:並不如他人所說強敵當前的壯烈淒絕,寧是等於兩人在商量嘗試。吳與木谷實終身是親友,當年兩人的爭棋毌寧以天為對手。天在啐,此在啄。
可是雪竇禪師接著一翻:「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我與三姊端詳這句,詳了半天,三姊忽然笑道:你這哪裏是在參禪,倒是像在廟裏詳籤了,詳籤是不問過去未來。雪竇也促狹,我就且來詳一句看看。我說是「子母雖然不相知,但是已相感。」我以為這說的不夠具體,要舅舅再拿下棋的話來詳詳。
三人歸納起來的話是:譬如爭棋,惟有第一著手是嘗試。是問詢,以後著下去都是互為問著,互為應著,而兩人在想下一手時都是互不相知,這不相知纔是好。再說子母啐啄當然是子先啐。小雞在蛋殼裏的第一記啐,便像圍棋下的第一子是試探。母雞感得了便在蛋殼外面啄。以後的啐啄就是互為問答,常常迭為賓主,怎麼能說是啐啄同時呢?雪竇就是如此的把鏡清禪師啐啄同時之說來翻了。
因為既是說啐啄之機,機必是奇數的,如何得同時?而且要子母的啐啄亦是不相知的纔好。
頌的末後是:「啄覺猶在殼。重遭撲,天下納僧徒名邈。」這啄蛋殼的聲響如圍棋敲子的聲響。如蘇東坡詩裏的行到竹院靜室外邊,惟聞棋子聲,不聞人語,同行的鏡清禪師亦不可說話。
雪竇與鏡清,是則俱是,非則俱非。言菊朋云:「劉寶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與板眼,似在同時上,似不在同時上。
[book_title]第十七則香林坐久成癆
舉:僧問香林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香林云:坐久成癆。
坐久成癆,想要起來走走,可用一個字來說即是「興」。歷史始於興。印度佛教否定「發」亦即是不知興,而中國禪宗講機之動為興,乃通於詩經。
三國志演義有曹操宴劉備,備起更衣歸座,操見其有淚痕,問之,備曰:備馳驅疆場,髀裏肉消,今久不乘騎,髀肉復生,而功名未就,歲月荏苒,老將至矣,是以悲耳。這自是英雄之事。但雖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個同學的父親,其先世也有來歷,戰後在日本東京都內開飲食店,艱難起家。二十餘年來由一爿店擴成三爿,生意繁昌,銀錢日進紛紛,男婚女嫁,親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門之女,知詩識禮。去年起他卻又去開了料理店曰:「菩提樹」,店面佔地二百坪,非常寬敞幽雅,陳列漢陶明瓷,四壁名人書畫,正面座起間的廣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關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國文字分寫的紀功碑,是縱約一丈,幅約二丈餘的原拓。店裏改裝的天井,梁桂,及檯面几凳,是用的舊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發掘出來的江戶時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單是改裝費就用了上億日元。但是地點離都心稍遠,又新開不久,每月都還是赤字,靠其他三爿店來補貼。有人以他這爿店可以不開,我舅舅本來認識他,上次到日本,與他說你有福不知享,是坐久成癆。他聽了很喜歡,再三吟味碧巖錄裏的這句話。凡行事說話是要對景,就令人感動。
漢朝、唐朝都是幾百年天下,於是萬民起來造反,改換朝代,也只是因為坐久成癆。
且來聽雪竇禪師的頌:
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卻籠頭卸角馱。
左轉右轉隨後來,紫胡要打劉鐵磨。
本來只是說的達摩個人坐久成癆,所以來梁國與北魏惹是生非。而雪竇卻把來說成了一個兩個千萬個,好熱鬧高興。大家都已坐久成癆了,一齊的都甩脫了羈勒,紛然跑動前進,也不知什麼是西來意,因為西來意還在後頭呢!於是尼姑劉鐵磨領隊正在躦行之間,忽然斜刺裏躍出了紫胡利蹤禪師,叫一聲劉尼:你可知歷史的口令?劉尼答顛倒二字,紫胡和著那答聲裏就是一棒。這一棒打的是咎棒?是許棒?
天對於民國以來的歷史,是許?是不許?
[book_title]第十八則慧忠國師無縫塔
舉:肅宗皇帝問慧忠國師:百年後所須何物?國師云:與老僧作個無縫塔。帝曰:請師塔樣。國師良久。云:會麼?帝云:不會。國師曰: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卻諳此事,請詔問之。國師遷化後,帝詔耽源,問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竇著語云:獨掌不浪鳴。)中有黃金充一國。(雪竇著語云:山形柱杖子。)無影樹下合同船,(雪竇著語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無知識。(雪竇著語云:拈了也。)
釋迦在世時說法,如船行大海中,開出一道浪頭波紋來,然而船過水無痕,大海依然是個鴻濛。慧忠國師百年之後的無縫塔,即是說的大自然的這鴻濛。但是先頭的船過去了,後頭還有船來,所以國師說吾有付法弟子耽源。
帝詔問耽源無縫塔的式樣。耽源若直答是大自然的鴻濛,豈不簡截了當?當初帝問國師時,國師就該這樣答了,為何取牠個綽號兒,叫做無縫塔?徒然叫人去猜。因為我們對於所尊敬的與親昵的人往往是不直叫其名,而杜撰出綽號來代替,尤其女孩兒們在杜撰綽號上頑皮喜樂。我妹妹說她一班裏的女生都有綽號兒,禪宗的也是這種杜撰的活潑。如紅樓夢裏襲人與寶釵閑話兒,稱「我們的那一位」,確是比直稱寶二爺的好。原來文明的一切格式都是人給大自然取的綽號。
然而耽源又可怎麼答呢?待要也來答個無縫塔,則是再來不值半文錢。待要直接答是大自然的鴻濛,那更是沒著沒落的。於是他答個非常現實:「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黃金充一國。」這是可比紹興城裏人說「鑑湖之陽,龍山之背,巖壁裏有金抽屜,銀抽屜」,都是以杜撰來說明大自然的無限的富。雪竇的著語:
「孤掌不浪鳴」,是說若無國師杜撰了個無縫塔在先,耽源一人亦不會杜撰出這個來。還有著語「山形柱杖子」,則大概是說耽源在皇帝面前用柱杖畫地,說明湘之南云云。其實也沒有湘之南,潭之北,也沒有黃金充一國,有的只是杜撰用來畫地說明的柱杖。大自然的鴻濛,他與他的師是無影樹下同船之人。雪竇著語「海晏河清」是本來什麼事也沒有。
末云:「琉璃殿上無知識」,並不是說的肅宗皇帝到底也不懂,很可遺憾之意,依文章來看,倒是與上句相連的好話。琉璃殿上無知識是連國師也在內的一個風景。試想像無影樹下同船的境界,再來想像「琉璃殿上無知識」的境界,兩句合起來是一個大自然的鴻濛的風景。
然而雪竇說:這個風景可以拈出來,如女孩兒的拈起手中針線與人比並,他的頌曰:
無縫塔,見還難,澄潭不許蒼龍蟠。
層落落、影團團,千古萬古與人看。
[book_title]第十九則俱胝惟豎一指
舉:俱胝和尚,凡有所問,只豎一指。
人平時悠悠忽忽,連不知哪個是自己,而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是天的聲音)在叫,叫一聲於你最親的東西。你最親的東西是你自己,亦非你自己,而忽然的有一個聲音在叫著了,就那一聲裏,世界的一切都明白了。是因為這道理,所以你聽音樂,聽人說話,便也往往只為一音,已夠你心領脾受,憬然思省。
又或是顏色。尤其是女孩兒家,有時忽然見著一個顏色,如極好的嬌黃或極好的青色,當下妳會有如看見了你自己,那顏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裏。有個同學與我說她家裏分兩派,姊妹都反日,惟有她二哥迷日,其實他又只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學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開學會,去看能樂練習,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學教員,每週也來學舞,她在能樂的舞台上執扇而舞,束髮的押髮針的寶石紅,隨著身體的旋轉一閃一閃,給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覺。中司生得纖弱秀麗,人前進退應對有禮儀,我二哥說她真是個小小可憐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頭上押髮針的一點寶石紅迷住了。中司因師父介紹,隨眾認識了我二哥,回去搭電車恰好有幾站是同路,她在電車上應對,極敬重我二哥,且覺得親近,也不過是這樣。惟有那晚她舞時押髮針閃動的寶石紅,聽我二哥講起來,我都為之神往了。那僅僅是一個顏色呵,可是古今來女色的色都在這裏了。
我這同學很會說話,在學校裏是有名的美人。因我說起顏色,她道:「女子對男人也一樣。你休取笑。我曾跟一位高不可攀的先生散步,二人在草地上坐得這樣近,我凝視著先生的長衫袖子,那颯爽的質地染的青色,是真正的長空無雲的天青色,看著它,女子的一生都可以付託給他。現在我還是這樣想。所以也莫笑我二哥。」
而又或是一個動作。宜蕙讚歎李小姐道:李小姐真是美,她的柔是一個無限,連女孩子也為之魂消,但是決不會對她嫉妒。她看著你一笑,你只覺人生像一朵花滿滿的開放了,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沒有。有時看舞,為一個姿勢可以愛殺你。有時看武術,一棒之下會使你覺得連天地都被打響了。
如此可知俱胝的只豎一指,是像天的一個聲音。是像中司娘舞時頭上押髮針的一閃寶石紅,是像水滸傳裏林沖的打一棒,此方的是真東西,但也要對方是有情。
所謂施者有德,受者能識。是故俱胝的只豎一指他人不可假冒。這裏凡有來問的皆是眾生有情嗎?
佛經有盲龜浮木的比喻,盲龜在大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它亦看不見,千萬億劫中偶然盲龜與浮木相觸,這纔得了濟度,此是說眾生要遇到佛有如此之難。而俱胝的只豎一指,就像於大海中為盲龜放下了一根浮木。且聽雪竇禪師頌曰:
對揚深愛老俱胝,字宙空來更有誰?
曾向滄海下浮木,夜濤相共接盲龜。
這雪竇禪師亦是聰明得叫人愛殺。
[book_title]第二十則龍牙無西來意
舉:龍牙山證空和尚問翠微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微云:與我遞禪杖來。牙遞過禪杖與翠微,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牙又問臨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濟云:與我取過蒲團來。牙取蒲團過與臨濟,濟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
在出洋的船上,看看天,看看海,偶然也翻翻書,書裏卻有今人的一句話:
沒有名目的大志。想起昔年達摩也是坐船,所以先到建康。他是西來,而我今是西去,此意誰人能辨?他來是為佛教,我去是為兒女之情,可是大自然一般的是無私。要說有私,即達摩亦不是沒有私意。
達摩若是只為有意開悟東土眾生而來,那他就是小了。他的應當是更有無名的大志。所以龍牙要說「沒有祖師西來意」也可以說。但是亦不可執著於無意這一句。沒有名目的大志動處、則生出名目,有名目即是有私意了,這私意是好的,無論是為開悟東土眾生,或只為愛一人。翠巖拿禪板打來,是為要開這一竅。
龍牙是當下曉得了。但他若因此即答:「是」,取了有私意,捨了沒有名目的大志,則為更愚妄。又若把兩者結成一個見解的體系,那亦是成了理論的死水,蓄不得魚龍。所以龍牙卻道是:「打即任打,要且無西來意」,拿未有名目的大志與有名目的私意來對揚,這纔是兩者皆活了。
大自然的未有名目的意志與息之動,有動處與動時。大自然的意志即息,息之動為橫波,故有處,意志之動為縱波,故有時。達摩坐久思動,他的行處是來到東土的南梁北魏。而他此行的時節因緣,則是與梁武帝見面時的不相契,與在北魏遭毒殺。龍牙只道是「且無祖師西來意」,臨濟拿蒲團打他,是打響了達摩的行處與時節因緣。而龍牙亦乖,他不從順的說「是」,他不取一捨一,變成偏廢;亦不把未有名目的大志與動處並動時結成一個理論的體系,他對臨濟亦像對翠巖的強橫,這纔是堪傳授的好弟子。他道:「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如此來對揚。便是因於動處與動時,而成了有名目的私意裏,亦仍一寸寸都是未有名目的大志。
於此,雪竇禪師的頌我只取他的二句:
禪板蒲團不能用,遠山無限碧層層。
[book_title]第二十一則智門蓮花荷葉
舉:僧問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云:「蓮花。」僧云:「出水後如何?」智云:「荷葉。」
蓮花未出水時,如從靜止的來看,它不是蓮花,要從動的來看,則它將是蓮花,亦可說已是蓮花了。將是與已是皆是「是」,非「不是」。譬如女子雖未出嫁,但她已訂了婚約,也就是人家的媳婦了。蓮花未出水時就已有做蓮花的約束。
在電視上看見兔子的胚胎放映,起初都是一樣的細胞,在急速的渦旋運動中成長,細胞就或為肌膚,或為骨骼,或為神經,或為內臟,或為眼睛的水晶體等,合起來就是一隻兔子。要問一樣的細胞何以變出這許多不同?又何以必定是二隻兔子?不能單用遺傳與因果來解說,而是那背後還有著大自然的意志通過生命,約束好要成為一隻兔子,與蓮花未出水時已約好了是蓮花的道理一樣。
亦是這約束予人以對於神的信心。日本古事記裏天孫降臨,即是天照大神先以太陽與水稻之國大倭,約束了給他了。而革命者對於歷史的信心亦是這約束。
所以國父孫先生從起頭就有一個光明燦爛的中華民國的理想在眼前。
而出水後卻是荷葉。荷葉與蓮花是一體之異,荷葉是蓮花的排場,而且有了程序,是先有荷葉。中國的革命是蓮花,而世界的形勢則是荷葉。
而雪竇的頌曰:
蓮花荷葉報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時江南江北問王老一狐疑了一狐疑第一句蓮花荷葉報君知就喜氣揚揚,但是這件事太新鮮了,反而叫人難以相信。
連這懷疑亦懷疑得新鮮。
[book_title]第二十二則雪峰鱉鼻蛇
舉:雪峰禪師示聚云:南山有一條鱉鼻蛇,汝等諸人切須好看。長慶云:今日堂中大有人喪身失命。僧舉似玄沙禪師,玄沙云:須是稜兄始得。雖然如此,我即不恁麼。僧云:和尚作麼生?玄沙云:用南北作什麼。雲門以柱杖攛向雪峰面前作怕勢。
埃及的艷后克麗婀沛屈拉以金蛇飾臂,更見妖氣。她自殺亦用毒蛇嚙。我有個同學,她喜歡天打雷。我是喜歡虹霓的妖氣。這同學來我家玩,見我在看碧巖錄她也看,正是鱉鼻蛇的一則,她道:「不懂呀!但是禪宗的和尚亦妖氣。你說我也打條金蛇來做臂飾好嗎?我還喜歡它真會嚙呢!我覺得若有一樣東西我可以把性命都交給它纔好呢。你說呢?我說是凡百東西要險險的。」等她走後,我忽然想著她與雪峰的話不相識,但與鱉鼻蛇原已是相識的。
雪峰說了南山有一條鱉鼻蛇,長慶即云:今日堂中大有人喪身失命。本來禪就是險險的,堂中學禪之人也有和女孩兒家一般以性命相試的嗎?所以玄沙云:
何必說南山,要說得那麼遠?還有雲門禪師更奇,他以柱杖攛向雪峰面前,駭唬雪峰與諸眾,要說蛇則我就是蛇,如此就是說我與蛇賓主易了位。要說「道」是險險的,則我就是道。
雲門的攛柱杖是藝術。看了舞樂、不知尚可有與舞樂完全不同的圖畫彫刻建築與文章等。尚有武術亦美。而在此等之外,又尚有禪僧的拂子與一棒一杖的使用,亦皆可以是動的美術的造形,我以為美術史上皆應當列入。
雪竇禪師的頌單說兩點,一是說、蛇你不要以為是在南山,你且照看腳下。
二是說:雲門的柱杖攛得好看。
我拿這則公案去問二哥,二哥我看他是快要削髮落空門的了,焉知他說他不喜歡鱉鼻蛇,他道:「你輕嘴薄舌會說話,我現在疲倦躺著,你說一個漢高祖斬白蛇起義給我聽聽吧。」我嗤了一聲,不理他。要說鱉鼻蛇,我也是不喜歡那古怪的名詞的。而焉知我與二哥說話之間,卻給三歲的小侄兒聽得了,他正與同年齡的阿青在庭前玩,兩個小孩也道:「鱉鼻蛇!」驚異的,面面相覷的笑起來。
看了這個,我把還有其他禪僧用的古怪名詞也都原諒了。
[book_title]第二十三則保福長慶遊山
舉:保福與長慶遊山,福以手指云:這裏便是妙峰頂。慶云:是則是,可惜許。
雪竇著語云:今日共這漢遊山,圖個甚麼?復云:百千年後,不道無,只是少。後舉似鏡清,清云:若不是孫公,便見髑髏遍野。
長慶此言,使人想起晉朝的阮籍。阮籍嘗登滎陽成皋間漢王與項羽當年的戰場,太息曰:「時無英雄,遂使稚子成名。」對於歷史上的事,我們原來是愛惜之不盡,而亦意有未足。我哥哥有句:人意爛漫,只向桃花開二分。
便如中華民族有了五千年的歷史,亦是像桃花的還只開了二分,像雪竇所說的:
「百千年後,不道無,只是少。」便是佛法亦無多些子。便如孔子亦是像個男童,英雄美人你一當他是自家人,你不免要耽心他太老實不夠能幹。真是無多些子。我們於漁樵閑話裏的天道人事詠歌之不盡,是歷史的永生,而每回聽完了都意有未足,則是歷史之所以還要有新的章回。
中國文明與印度的不同,我們有禮樂繁華的人世,然而文明的本質上亦還是無多些子。可是只為了這無多些子的事,曾經不止一回的起過戰爭與革命,每每伏屍百萬,今幸得長慶禪師辨明端的,說一聲「可惜許」,肯定了文明的價值,肯定了這無多些子即已是絕對的,那些為此而死的人便都不是冤屈的了。所以雪
竇禪師頌曰:
妙峰孤頂草離離拈得分明付與誰不是孫公辨端的髑髏著地幾人知孫公是長慶禪師的俗姓。而「拈得分明付與誰」這句話最有意思,譬如我們讀了紅樓夢,就想要到處逢人都說它,彷彿是傳道付法似的。而文明的傳道付法亦真是像這樣的。
[book_title]第二十四則 劉鐵磨五臺山會齋
第二十五則劉鐵磨五臺山會齋
拳:尼劉鐵磨到溈山,溈山禪師云:老(牛+孛)汝來也。磨云:來日五臺山大會齋,和尚還去麼?溈山放身臥,磨便出去。
五臺山的齋會是三世十方無遮大會,湖南潭州去山西五臺山不過三千里之遙,等於也在山門之內,況且又是在明天眼前,當然要去赴齋。但是此刻還早吧,不如且午睡一回兒。
現代人單知社會,但文明是還有人世,人世是社會的無限面。若單是有限面的物質的集體組織,那是螞蟻亦有社會,我們與之只有程度的不同而已。人世是處處有著無,故可與大自然為一,如魚之在大海水中,不是被隔斷的一區水之中。人生在人世,三世十方皆現前,如此所以漢文明可有天下一統。
小時我騎在舅舅肩上去街上看燈市,大陸淪陷於共匪的前夕,蘇州已經稀落了,亦正月還有燈市。彎到我舅舅家,是在僻巷,此地沒有燈翠經過,連街上的鑼鼓聲亦不容易聽到,惟家家門口掛一盞燈籠,篾竹絲編的透明油紙燈籠點的紅燭,只覺是天下世界都在蘇州城的燈節裏。而便是明天從蘇州去赴五臺山當日的齋會,當然也來得及。
而現在是惟物質主義的社會,沒有人世的風景,故被有限的時間空間所隔斷。
這樣想起來,五臺山齋會的話真是太平時世的話了。這裏且聽雪竇禪師頌來:
曾騎鐵馬入重城敕下傳聞六國清猶握金鞭問歸客夜深誰共御街行如今可是惟平劇裏尚能有時間空間的自由自在。
[book_title]第二十五則韶國師到這裏不肯住
舉:天臺山蓮花峰韶國師拈柱杖示眾云:古人到這裏為什麼不肯住?眾無語。自代云:為他途路不得力。復云:畢竟如何?又自代云:楖櫪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
古人到這裏為什麼不肯住?用國父的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來答最好。而現在很有人駕訝:革命不是已經成功了,還要革命?
禪宗的話與革命相應,與印度的佛教倒反有著距離。雖然金剛經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但那是說的「不可向虛空裏釘橛,權立化城」的意思,不是說還要到千峰萬峰去。中國禪宗的寧是繼承了莊子的「化」字,生生流轉。
我今住的房子牆上遮滿翠蔓綠葉,直到屋頂,還爬上屋頂上天線架子的盡頭,藤蔓先端的芽鬚與細葉尚餘勢未盡,在空中隨風拂動。因這藤蔓,住宅的外觀就雅了許多,夏天也陰涼。但是郭先生教了我這種藤蔓是叫爬牆虎,牆有多高爬多高。好獰猛的名字。我房裏紗窗,是把遮得密密層層的蔓葉扯稀疏了些,像把滿池的荇藻漾開一角纔看見了水底的青天白雲來。
這藤蔓就同答了韶國禪師的間:「古人到這裏為什麼不肯住?」它還要爬上去。蘇軾十八歲與弟隨父親出四川,船發嘉州詩有一句「去意浩無邊」,我最喜歡。藤爬有盡頭處,船行有到岸時,也還是去意浩無邊。生命的先端是詩經的一個「興」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一一皆有陰陽,陽是始動,陰則隨成之,而所成之先端又為新的陽始。縱使成了石頭不再動了,亦還是有著動意的。萬物連石頭亦皆是到了這裏不肯住,所以有神有勢;如果到得這裏住了,那石頭亦會死了。
韶國師示眾云:古人到這裏為什麼不肯住?是為他途路不得力。數學的途路上遇到了無理數不能解決,就是不得力。物理學的途路上,以太的說法引出了電磁氣場的理論,隨後相對論卻否定了以太的存在,然而到得今天又覺得以太的存在不是那麼容易就可被否定。這都為學問的途路不得力。而且今天是覺得了用物理學的方法是到底亦不可能曉得核子現象的所以然之理的,要重新遺憾物理學途路的不得力。這就是到得這裏要住亦住不得。
人生可以一步步都是絕對的,而想起來每覺得都是錯了。國父領導革命,如惠州之役、黃花崗之役,都是不得力,便如辛亥起義亦不得力。其後途路上的北伐與對日本的抗戰,皆歷史上的天意是絕對的,而人事則不得力。所以要住亦住不得。為他途路不得力,是仁人的悲惻,再往前去是志士的決烈。
錯誤原也並不是不好。自然之理、有正有錯,是可比有陰有陽,陽始即是反,即是錯,可說是動即得咎,可是它演繹而為陰正。英雄一路錯誤,美人亦是一路都錯了,為時人所咎,天則成之以為歷史。然而途路有多少不得力。但使我驚異的是、這樣的自然之理,是今世紀的數學者與物理學者所體驗得的、與實際的革命者所體驗得的道理,如何禪僧沒有這樣的體驗也能曉得?他是坐在黃河的源頭,山上的一脈清泉處玩水。
且聽雪竇禪師頌曰:
眼裏塵沙耳裏土千峰萬峰不肯住
落花流水太茫茫剔起眉毛何處去
[book_title]第二十六則百丈奇特事
舉:僧問百丈禪師:如何是奇特事?丈云:獨坐大雄拳。僧禮拜,丈便打。
連禮拜也挨打,真是峻高得難近。表姊讀了笑道:這不是像商鞅了?商鞍變法,國人說壞說好一概都不許。然而似則似,是則未是。我道:不如說禪僧像名劍,你聽雪竇禪師的頌:「祖域交馳天馬駒、化門舒卷不同途。電光石火存機變,堪笑人來捋虎鬚。」
我表姊到威尼斯是為畫畫,這次我攜了碧巖錄的稿紙要在她這裏住過一個暑假。我說你來畫大雄峰,表姊道:畫什麼呀?大雄峰豈不是就在你心頭。我說也要畫個樣兒纔可向世人作證。表姊想了想,取出她在巴黎買的一幅石刻板畫來,是日本新人山田光造的紅富士,山的輪廓單純得笨笨的,全體土紅色,極厚重雅僕的那種紅。山腰裏一輪銀箔帶水黃色的白日。表姊道:「這還像大雄峰,但是太陽坐在山腰,又哪兒好坐人呀?」
但是如何就得獨坐大雄峰了?要經過多少修行?印度佛教的經論裏有十地修行與八十多種識,而中國的禪宗幾乎全然不提這些。就獨坐得大雄峰,則是因為出手就高。
原來印度人的修行是回到根本上去,目標是一個與大自然冥合的悟識。為到達這個,要澄清許多妄識。這些妄識是從因緣來的。因緣有十二種交互配搭起來,識也就有八十多種了。把來清理解脫,要經過十種境地的修行。
但是中國人不講因緣,只講陰陽,因緣是幻妄的,陰陽卻非幻妄。而陰陽又只是一機的變化,這就把那八十種識云云來打消了。本來把識細分到八十多種,也是有些兒涉於玩弄形式邏輯,很用不著的。
至於修行的階段,儒家與老莊也都說是有的,如圍碁且有九品,但與佛教的十地到底不同。因為十地云云是因於因緣與識而來,而中國的則只是當前一機。
佛教雖說解脫過去現在未來,但他對於過去的因緣與識有很重的負擔,所以有懺悔。而中國人的只是當前一機,纔真的開闊,於時間空間自由自在。所以禪宗也不講什麼十地,就來獨坐大雄峰。
我到的第二天,我哥哥也從法國來看我,嫂嫂沒有同來。我哥哥當然是待我好的,他可以多留幾天,關心我碧巖錄弄不清楚,要我有不懂的地方問他。表姊一見他就笑道:「又來了個山下人了,大雄峰只許獨坐,你卻是兩口兒,也和我們一樣做做山下人家人吧。」
哥哥也一笑,他道:大雄峰的名字我不怎麼喜歡。你知道我們鄉下猜謎謎子,兒童唸:「高高山、低低山,高山頭上一盆蔥,一日批三遍。」謎底是箸筒裏的筷子。我愛這說的高高山。我告訴你,有登阿蘇山的兩句詩:
分明世上兒女語到此都作天人聲高高山上還許多俗人也遊玩呢!你那是什麼大雄峰?其實大雄峰也不是它的高,而是劍氣難近。我認識一位先生,他為要求得對這時代的真正見解,幾乎全斷絕了與文人論客的往來,人家都說他是個難親近的人。他是起步就已是高的了。一切都是個志氣。而及至真的到了大雄峰上,也是上與星辰近,下與世間親。我剛才唸的兩句詩就是那位先生的。他還有一首:
四望嶂巒亦平平不知身在頂上行英雄到處負恩義慚愧道旁偶耕人我聽了哥哥這番話心裏覺得有一種難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疼借他。
可是那百丈禪師他也知道自己對於凡世是個負心漢嗎?他果然像雪竇頌裏說的是匹千里駒,使人難近嗎?
[book_title]第二十七則雲門體露金風
舉:僧問雲門禪師:樹凋葉落時如何?雲門云:體露金風。
美國的參議員高華德,提出現代三惡:一、社會保險。二、總雇傭勞動。三、膨脹經濟。社會保險是使人的肌體與自然的風霜雨雪隔絕了。總雇傭勞動是使人的生活與廣大的文化面隔絕了。膨脹經濟是使人與物的素面隔絕了。現代人要從社會的過多保護與龐大機構、與生活上的過多物量解放,並且從過多藝術,過多的理論與經驗解放出來,把身體顯露於大自然的金風。
文明生於人對於大自然的感。若是浴湯都不能以手試知溫度,而必要用寒暑表來量,這就是人體與大自然隔絕,一切建設亦都成為不親切,不能成為文明的了。從來貧寒之家的子弟多有志氣,志氣是生在薄衣儉食,肌體對於大自然的星月風露的感激。詩裏有花時輕寒,暑氣荷風,立秋與冬至,於人體皆感覺得親,但是現代人住在冷暖氣溫度調節的室內,先就肌體與時令節氣隔絕了。現在的人們也不看月亮。
史上開國之人皆是體露金風。大英雄是貴氣喜氣他都有,而常不免衣食之憂。他與當代的志士們自然聞風相悅,而亦必定受到小人的侮辱。他是露出在大自然的意志與息裏,所以感知歷史的氣運,會無因由的感知天幸。
樹凋葉落時如何?印度佛教的答該是「寂滅為樂」,而禪宗答:「體露金風」,那完全是中國的。舊約裏也有太初洪水退落後方舟裏出來的挪亞,他就是樹凋葉落時體露金風,而新的世界是如此開始。
[book_title]第二十八則百丈不為人說底法
舉:南泉參百丈涅槃和尚(百丈懷海禪師之法子百丈惟政禪師。)丈問:從上諸聖還有不為人說底法麼?泉云:有。丈云:作麼生是不為人說底法?泉云:
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丈云:說了也。泉云:某甲只恁麼,和尚作麼生?丈云:我又不是大善知識,爭知有說有不說。泉云:某甲不會。丈云:我太煞為你說了也。
這說的玄妙,但是可以用造形來說。白居易琵琶行:「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此無聲處即是從上諸聖還有不為人說底法。
中國畫也是有以不畫處為畫,妙處就在佈白。沒有畫的處所,是要空白得有意思。且連有畫的處所亦是有空白的,與空白的大海洋相通。大自然無一處沒有息,有畫處是把息畫成了形,無畫處是把息畫成了氣。是氣韻之氣。所以無畫處也是畫。所以不說底法亦是說的法。如百丈惟政禪師云:我太煞為你說了也。
中國畫於空白處亦有畫,中國的舞,於沒有動作處亦有舞意,這都是真要有本領,西洋人就不能移。譬如西洋畫,是即使畫面留出空白,亦不能生出意思的。中國東西的一切造形都是如此。所以中國的文學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學,它寫處是寫,不寫處亦是不著一句,而光景無窮。這用禪宗的話即是能說從上諸聖還有未為人說的法。
其實,譬如文章的寫法,不但不寫處是妙寫,便是實寫處亦要是妙寫。不可以為有兩種手法,一種是表現空的,又一種是表現有的。所以祖師亦不是尚有不為人說的法,反過來說,祖師亦從來沒有過為人說的法。這裏雪竇禪師頌曰:
祖師從來不為人,納僧今古競頭走。
明鏡當臺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斗。
斗柄垂,無處討,拈得鼻孔失卻口。
雖然如此,從鏡子裏看東西不得親切,但是若知說空說色是同一手法者,則得親切。
[book_title]第二十九則大隋隨他去也
舉:僧問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隋云:「壞。」僧云:「恁麼則隨他去也?」隋云:「隨他去也。」
這話拿佛法來說,容易囉唆,如云:色壞空不壞?抑是色空俱壞?連圜悟亦說:「若道隨他去,在什麼處?若道不隨他去,又作麼生?」好不煩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換作易經的易字,就極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壞,怎能說不壞。民國以來,衛道之士是揀擇什麼東西不妨隨它去壞,什麼東西則壞不得。但哪有是這樣的?天下事是美的惡的都隨他去一齊壞,新出來的美與惡乃可以是一體之異,連惡亦好。
民國初年上海的風氣以為什麼都壞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卻自有中國的情意,婦女的衣著式樣都變了,也還是中國的,反為見得明快與自然。這般庶民,在店裏當夥計的男人們與在家裏的媳婦們姑娘們,上有長輩,下有平輩、小輩,他們對於時髦東西也不是沒有經過一番考較的。只是他們以歡喜與細心去考較,豁達而謙遜,不像衛道之士的小氣。所以最好是隨他們去。而於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後,對現前的東西作細心的、周遍的反省,遠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熱的感情的燃燒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壞的東西就隨它壞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現狀,核兵器、產業公害、經濟不景氣,你要它不壞,即什麼想法亦不能有,只有從壞字想起,纔有得想法。創世紀是從洪水開始,現在亦是要從壞滅的覺悟再來起頭。
[book_title]第三十則趙州大蘿蔔
舉: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州云:鎮州出大蘿蔔頭。
答人問有三種方法,即是詩經的興賦比。人家問一樁事情,你順理成章的陳述下去,這就是賦的答法。人家問一個道理,你想了想,用個比喻來說明,這就是比的答法。這兩種答,都是在問之後。但還有一種叫做興的答法,是答在問前。
例如詩經裏有一首詩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假如有人問你:聽說你在路上看見某家的新娘子抬過,是嗎?倘使你答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場如何、女家的嫁粧如何、如何等等,這就是賦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帶上許多詼諧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鍾馗嫁妹,使人聽得笑疼肚腸。於是又問:此時新娘子在花轎裏是怎樣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一支籤在手,單知道是吉籤,但是尚待領籤語來對。也許唸了籤語還是費猜詳。你這樣比來比去,就是比的答法。
而倘使人家問你有沒有看見新娘子,你脫頭脫腦的答說:「桃花」,這就是興的答法了。人家問趙州:聽說你見過南泉?他答:鎮州出大蘿蔔頭,就可比說桃花開得夭夭,是答在問前。人家間,是為想要曉得,答了卻使你更糊塗。是一片春陽的糊塗麼?
「桃之夭夭」與「之子于歸」也可以說是沒有關係。民謠有先是一聲長長的「啊!」唱得很高很遠,而什麼字義也沒有,光是個發聲,有一個世界要開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等於發聲的意思,只是已有語義了,可以說是發意。但發聲與發意都不規定下文的內容,像風吹花開,這就是興。它能不規定開花的內容,不是比喻,亦非暗示,本文尚全然是未知,而只是個開始。與本文不相干的一個開始。那發聲是興在風,而發意則是興在於風與花之際,但都不即是說到了花。中國的童謠與民歌裏就多有像這樣的發句。好文章都要如此。不但起句,便是寫到中間亦隨處有看似不相干的句子出來,文章就別有搖曳風姿。這通於做人的道理,亦通於一切做學問的道理。若文字與科學皆只是現象的記錄,人的生涯都可以被情報學來處理,從頭到末只是一本言歸正傳,沒有不相干的字句,這樣煞風景的社會,沒有「興」,就要以「前衛」來作代替品了。偕表姊及哥哥去聽意大利的前衛音樂,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來路上在計程車談論這個,表姊忽道:「你那趙州的說話就像前衛,叫人難懂。
若是禪宗的和尚出來,前衛的小子們就都要請他來帶頭了。」說著,三人都笑起來。天下最好的東西往往與最壞的東西相似。禪宗與前衛,一個是無心,一個是刻意,趙州的是好玩,前衛的是活得無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
禪宗與前衛,兩者完全是異質,禪僧倒是像小孩,一歲半到二歲的男孩。佛沒有小孩氣,禪宗的小孩氣是黃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歲人的端正。
且看雪竇禪師對此則的頌:
鎮州出大蘿蔔,天下納孫取則。
只知自古自今,爭辨鵠白烏黑。
賊賊!納僧鼻孔曾拈得。
興的答法就是機。古人說盜天地造化之機者謂之賊。人家不從機字上頭去領會,卻來紛紛議論與考證大蘿蔔的說話,趙州只在一旁暗笑,覺得好玩。他好壞呵!
而那批笨牛亦真會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氣的。
[book_title]第三十一則 麻谷振錫遶床
第31則麻谷振錫遶床
舉:麻谷持錫到章敬寺懷暉禪師處,遶禪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韋敬云:是是。(雪竇禪師著語云:錯。)麻谷又到南泉禪師處,遶禪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竇著語云:錯。)麻谷當時云:章敬道是,和尚為什麼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
五四運動打破舊禮教,說要丟棄線裝書,說要賽先生與德先生,當時的蔡元培與胡適如果去問章敬寺懷暉禪師,他一定說:「是、是。」旁邊若有雪竇禪師插嘴說:「錯。」他的也不是反對之意,而是說:錯亦是好的。
國父聯俄容共,有人拿來說話的,亦國父自是,是說的人不是。今天的文化人還在遵守五四時代的說話,你要是去問南泉禪師,他一定要說:「不是、不是。」那末,當年胡適他們都不是麼?胡適他們沒有不是,你的才不是。此時雪竇若從旁再來插嘴,他又要說:「錯。」此錯彼錯。但是此錯錯得沒有風頭。今天不但遵守五四時代的說話的文化人是可鄙,便是追恨當年五四運動的學者亦不可喜。依南泉禪師的說法,這些都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
碧巖錄此則,有特可注目之處,是禪宗提出了是與非的問題,與印度佛教的不同。原來的佛經裏講是非皆幻,與是非不二。禪宗卻說有是有錯。佛教否定動,中國的禪宗則肯定動,是與錯是從行動而來。是與錯是生於行動的機端,所謂風力所成。若脫離此機端,即無論是與錯,皆歸於敗壞。此層道理,在文學裏最可以看出。
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氣。雖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細看時有一股秀氣逼來,她就是美人了。無論男女,行動處是要有風頭,做學問也是。如胡適當年就有一股風頭。像搓麻將,風頭順時你打錯牌也會和,風頭不順,你牌打得都是,也不會和。
但打牌真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所以久賭必輸。像美國在風頭上時,其對外政策好多無知與錯誤,也通了過去,他今沒有了風頭,就成無趣了。湯恩比著書裏的許多古文明國便都是這樣的風力所轉,終成敗壞。
也有終不敗壞的嗎?有。萬物或成或壞,但是風力自身不壞。亦即是機不壞。是故可有聖賢的萬古高風不歇。機永遠是在未有物與有物之際。印度佛教的是涅槃不壞,寂滅為樂,中國禪宗的卻是機不壞,生生為樂。
所以也不是沒有是與錯。涅槃冥絕是非,機卻是生是生非。這裏就另有一個境界,雪竇禪師頌曰:
此錯彼錯,切忌拈卻。
四海浪平,百川潮落。
古策風高十二門,門門有路非蕭索。
非蕭索,作者好求無病藥。
[book_title]第三十二則臨濟佛法大意
舉:定上座問臨濟禪師:如何是佛法大意?濟下禪床擒住,與一掌便托開。定佇立。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禮拜,忽然大悟。
臨濟的佛法是生龍活虎之姿。這擒住,打一掌,便托開,是中國武術的極致。擒住是陽,打一掌是陰,托開又是陽,三手實含有陰陽變化之機。中國武術特別講究拏法,即是擒住。西洋人則是先把野獸打死了,然後去撿來。這是舊石器人的遺習。舊石器人的漁獵,漁用漁叉,獵用石斧石簇,皆是先把對方打死了,沒有擒住的,擒住是新石器人的智慧,發明漁網鳥網與獸阱,把來活捉,這才是由漁獵入了畜牧了。但後世主流派西洋人的祖先,多是出身北歐的舊石器人,侵入古文明國,靠掠奪與摹倣,雖也用起漁網鳥網與獸阱,但因不是自己的發明,終也不懂得擒住的道理。他們的拳鬥就有打無拏。他們見了異民族就用打來征服。中國卻講擒,擒賊先擒王,諸葛亮七擒孟獲,遂使南蠻悅服了。漢通西域亦是擒住人心。
擒住也是講的抓住機會。草木惟有靠機會,春天來了它就繁榮,秋天到了它就凋落。西洋人的歷史,也是像這樣的靠機會。所以都只是一年生草。靠機會即機會是主,人是賓;而抓機會則人是主,機會是賓。能抓機會則可以隨機變轉,而得長生,如中國歷史的悠久不墜。臨濟禪師說「臨濟賓主歷然」,與擒住是同一句說話。
其次是打。一記裏要具生殺二機。如一棒打殺亦是打,打豆子、一連枷打開豆莢亦是打,打鐘打出聲音來亦是打。西洋人的打只是抗鬥與征服,中國人說打天下,卻是像打鐵一般的打出江山來。是打開歷史。西遊記裏孫行者一路使棒打將去,打出一班山神土地來,多有熱鬧。以此中國的音樂亦是打樂器比西洋的發達,打鑼打鼓打鐘都比西洋人打得好,又有西洋所沒有的擊磬,擊筑,擊缶。打亦是與對手言語,所以中國武術的對打,手腳的爽利與招式之多,皆非西洋所可及。平劇裏陣前對打可以把槍拋來踢去當玩耍。
再其次就是托開了。
中國對日本抗戰,搦住他使他不得脫身,就是拏,就是擒住。抗戰本來是被動的,纏住他不放,卻換了主動,這裏就有個賓主互換。而於是給了他一個世界性的決定的打擊。而然後是托開,蔣總統廣播對日本以德報怨。因這「便托開」纔可有新的開始。而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打敗德國後,加他以天文數字的賠款,則是不知托開,成了張愛玲小說裏說的兩個屍首背對背栓著、沉到底。
擒住是機會來找人,你把它捉住。人去找機會,很難得找到。機會來找人就容易,所謂運氣來時要推也推不開,但你必要先是被動的,盡大地是波浪,一浪推一浪都是運氣。即歷史上的機會是無限的,你只有應,不能找,所謂不為主而為賓。而及至應上了,你就是江山之主了。
現在大陸共匪的動亂一浪推一浪,都是光復的機會,但是我們要如何才能走進這形勢中去呢?這裏使人思省臨濟的下禪床擒住,與一掌。共匪的各地抗暴運動是要爆發為匪軍的反共起義才算得數。所以與一掌乃是要像有思想像打雷的起蟄,草木皆甲拆;而其次的便托開則如雷雨過後的睛霽。也不必在打倒共匪之後纔來托開,便在那與一掌的打法裏亦已有托開。
雪竇禪師頌曰:
斷際全城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
巨靈抬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里
[book_title]第三十三則陳尚書看資福
舉:陳操尚書看資福院智遠禪師,資福見來,便畫一圓相。操云:弟子恁麼來,早是不著便,何況更畫一圓相。福便掩卻方丈門。(雪竇禪師云:陳操只具一隻眼。)
和尚愛畫圓相,是畫一圓圈,大概是飯碗這麼大,或用墨筆畫在一張紙上,或扇面上,而也有是用錫杖在地上畫的,又有只用手勢畫在空中的。在於佛教,圓相原是代表涅槃的意思,如云:「我皆令入於無餘涅槃而滅度之。」但禪宗的圓相則是大自然的渾沌自體,亦即是機之海,萬物皆入於機海,皆出於機海。
陳操與白居易是同時人,他做貴官,卻來資福寺看智遠禪師,這已有晚唐歲月的好。禪師畫一圓相。而陳操的云云,你卻不可把他看做老實人,以為他真是說的:出來看禪師一趟不方便,更哪裏禁得禪師拿圓相來試他,是在告饒了。殊不知今天他的意思是:他這樣不容易地來看禪師,這已是個奇蹟,何況師畫一圓相更是個奇蹟,單是這樣,今天資福寺的一會已風光無窮,哪裏還著得問答。
陳操說畢,禪師便掩卻方丈門。陳操話雖說得好,他可是真的到了此境界的嗎?他多半是未悟得。關出這樣一個現世的人在門外,讓世界去迷惘也好。
雪竇禪師頌曰:
分付海山無事客,釣鰲時下一圈孿。
但是那鰲魚看見圓相的影子,把尾巴一掉游了過去了。而面前卻是陳操立在資福寺方丈室外,階下池中鯉魚在藥欄影裏悠然不動。
[book_title]第三十四則仰山問近離甚處
舉:仰山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云:廬山。山云:曾遊五老峰麼?僧云:不曾到。山云:闍黎不曾遊山。雲門禪師云:此語皆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談。
你遊廬山,就要上到五老峰。你沒有上到五老峰,算得什麼遊廬山。問:上去是上去,到不得可如何?答:一樣是好。李白的蜀道難:「西當太白有鳥道」
就是想要上去而到不得。有萬古到不得的高山嗎?有。李白詩裏的太白山,是比宇宙火箭所能到達的月亮與火星還更高。五老峰也應當是絕對的高。宇宙火箭到不得,但是詩可以到得。
你要到五老峰嗎?你拉弓必拉足,舉步必踏實。用一張紙包東西也必定包得的角周正,凡做什麼都必定要做到家,像趕駱駝的繩鞭打一下必定打得空氣響徹,像數學上的發見,必是沒有一點疑義,這就是到了五老峰了。
給說這些,皆為慈悲之故。但這些都是險絕,水滸裏如林沖等人便為要做到忠義,而落草為寇。
在威尼斯有一位日本女學生姓長田,常來我表姊處,因為兩人都學畫,談得來。一天她手執一封電報喜氣滿面的說給我表姊聽,她的哥哥開釋回家了。她哥哥單名一個章字,是浪人,前年喫浪人官司下獄,刑期二年,因他在服刑役中成績優異,可得縮短五個月,提早於今年二月獲釋。恰值獄卒對同監的一犯人用暴力,她哥哥從旁抱不平要向法庭起訴。獄署遂對他留難,要他取消起訴則可早釋,許多朋友勸他取消,他不肯,他不做這樣有首無尾之人。還是起訴。所以到五月裏才出獄回家。像他這樣做人為徹,就是要遊山必到五老峰之人。而浪人的事又是落草之談。
英雄走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絕頂。
且聽雪竇禪師頌曰:
出草入草,誰解尋討?
白雲重重,紅日杲杲,左顧無暇,右盼已老。
君不見寒山子,行太早,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
而對此我也有一詩,是三年前隨六哥遊日本京都,遂至嵯峨野落柿舍,晤保田先生時之作。落柿舍是江戶時代俳人芭蕉的第一弟子去來的舊宅,保田先生是今時日本詩人。詩曰:
古今藏信疑去來一倏忽
秋雨落柿舍眼前人奇絕
[book_title]第三十五則文殊前三三
舉:杭州無著文喜禪師遊五臺山,中路荒僻處文殊化一寺接他宿,遂問無著近離甚處?答南方。又問南方佛法如何?答:末法比丘,少奉戒律。問多少眾?
答或三百,或五百。於是無著問文殊:此間如何住持?文殊云:凡聖同居,龍蛇混雜。問多少眾,文殊云:前三三,後三三。
五臺山佛寺接近塞外風煙,與洛陽佛寺、江南的佛寺又自不同。文殊化一寺與無著對談南方佛法與五臺山佛法,單這故事,已夠我想像三國志演義與精忠岳傳中才可有的閑筆。雪竇頌云:「千峰盤屈色如藍,誰謂文殊是對談」就能傳出這幅風景。
南方的佛寺,眾或三百或五百,末法比丘,少奉戒律。現在我們來想像那是五代的時候,就對他們也可有在批評以上的寬容了。而與之相對照的五臺山佛寺,則單是「凡聖同居,龍蛇混雜」這兩句,就傳出平劇裏楊五郎與遼戰敗削髮為僧的是此地。做了僧,他聞山下金鼓之聲,望見遼兵追殺一員宋將,亦還是又驀地陡起了英雄膽。
佛寺為閑意妙義之地,當以六朝時廬山慧遠寺為首。佛寺為世俗隨喜,香火勝因之地,當以北魏時洛陽的諸寺為首。以佛寺為遁入空門,當以五臺山為首。
此皆異於印度的佛寺,而為中國所獨有者。中國人不把佛教看做否定人生,而是開拓了人生的邊際。而禪宗則是佛理的完全漢文章化了,後來就寧是有在人世裏的佛寺,而無佛教了。
無著問文殊:五臺山多少眾?文殊答前三三,後三三。就是中國人的知性的喜樂好玩。中國人愛以不確定的數字來說確定的數,又以確定的數字來說不確定的數,好比是鬥聰明,猜枚枚子,而這原來是發見事理與數理的極致。
我觀賞表姊作畫,有水彩畫的寫生與油畫的臨摹威尼斯壁繪,但我對她說,我難忘的還是小時候看鄰家阿黃姊姊描花。阿黃姊姊沒有讀過書,她手執一枝描花筆用水粉描在鞋面布上,是海棠花,先描好一隻鞋面,把來端詳了,又描起一隻鞋面,自己比來看看。她是看的自己描的花,她的神情卻那樣的端正。她描了幾枝花呢?使我想起文殊的前三三,後三三。
林沖使棒,你看他丟開解數,也好像是前三三,後三三。至如史上的三皇五帝,前兩晉,西晉東晉,後兩宋,北宋南宋,數字雖有參差,但歷史如花枝,你若問發的多少枝,就答一個前三三,後三三,那喜樂就是對的了。你若不用這個數字,又可用什麼數字來答?文殊的這個數字是包括歷史上已知的數與未知的數的答法。自國父領導辛亥起義以來。我們今天要來反共復國又可有多少革命同志呢?也借用得雪竇禪師的頌:
堪笑清涼多少眾前三三與後三三
[book_title]第三十六則長沙一日遊山
舉:長沙景岑招賢禪師一日遊山,歸至門首,首座問:和尚什麼處去來?沙云:遊山來。首座云:到什麼處來?沙云: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來。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勝秋露滴芙蕖。(雪竇著語云:謝答話。)
往時讀此則。惟感賞始隨芳草去二句之美。今晨醒來在枕上再看一遍,豁然地明白了此則實分三問答。
第一問:「和尚什麼處去來?」是就事問。答:「遊山來。」是離事答。
第二問:「到什麼處來?」是空間問。答:「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來。」是超空間答。
第三問:「大似春意?」是時間問。答:「也勝秋露滴芙蕖(亦似秋意)。」是超時間答。
答不是問題的結論,而是問題的打開,所以答要於題若即若離。而且動作與時空本來是一體,故可以問空間而答以動作,問動作而答以時間,一似答非所問。又則動與時空皆是生在無與有之際,故三者皆自有其超越。
講思想是要以色顯空,但空不可能因色而盡顯,所以極好的說法是像──
「桃花幾處隱紅樓」
理是在於掩映隱現之間。長沙的「始隨芳草去」即有像這樣的美,而在掩映隱現之間歷然地把你所問的都來答了。所以雪竇曰:謝答話。
且聽雪竇禪師頌曰:
大地絕纖埃何人眼不開
──是說法有掩映隱現,但是悟境可以絕對明徹──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來
──引長沙本句──
羸鶴翹寒水狂猿嘯古臺
──此二句恐人不知長沙的也勝秋露云云。是與大似春意相對,猶云亦似秋露,而誤解為春意勝秋露。故雪竇加重寒水古臺,以明長沙正是以秋答春。
長沙無限意。咄!
──「無限意」是說法在於掩映隱現之際。「咄!」是雪竇的會心一笑。
[book_title]第三十七則盤山三界無法
舉:盤山寶積禪師垂語云:三界無法,何處求心?
此二句是佛教教義的根本處的問題。佛經裏一直沒有把來說清楚過。有法有心,是世界古文明國人所共同承認的。便如釋迦,他雖云實無一法可說,一面仍是說:法不一不二,法不待證,法無去來,法無生滅增減垢淨,亦即意味著法還是有的。其後論師用因明來論證「法」不可得,乃云:三界無法。比起來,釋迦的最有一種渾樸的好。法不是可以因明論證,而是要以覺。而論師的是限於以因明論證。論師亦從打坐的修行,悟得法的始境;然而他們以因明的論證,仍不得不否定法。
但釋迦的法也不免疏缺。因為印度人雖知有空色,而不知有陰陽。印度人惟曰因緣,然而因緣是幻妄。釋迦破之,而承認因緣之外有法。論師繼之,更把因緣破盡了。而不以為此外尚可有法。玄奘游學印度,正當論師時代的晚期,他乃彌縫釋迦的有法與論師的無法,結合兩說,提出了一個「萬法唯識」的主題。玄奘以為雖然十二因緣皆是妄識,但是八識並非皆妄。所以法還是有,但法是與阿賴耶識為一。玄奘的唯識論是對印度佛教的一個革命。
但是陰陽這一關不通過,法的問題畢竟亦難圓滿解答。到了中國的禪宗,以機說法,機不是依於因緣,這樣就一下子解除了從來佛教的對因緣的困惑。而肯定有萬物之機,亦就是極明確地肯定了法了。這裏盤山禪師說的「三界無法」,不是印度佛教所說的有沒有法,而只是一個廓然豁然的意思。所以雪竇禪師頌此則:「白雲為蓋,流泉作琴」,當然是三界有法。
這法,依照現代一位先知者的用語,就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則:一、大自然的意志與息法則。二、陰陽法則。三、絕對時空與相對時空統一法則。四、因果性與非因果性統一法則。五、循環法則。禪宗雖然沒有知道得這樣明白,但那未覺亦有未覺的好。
再說何處求心?世界古文明國皆知有心。心非心臟,而是大自然的意志中心。此意志是未有名目的意志。萬物皆有其中心。亦即是萬物皆有生,皆有心。雖如水石,亦是有生的,只是有生而未有命。水石亦有心,是能感的,只是未有識。而如動植物則有生又有命。命是細胞之有核,所以人有丹田。丹田稱為命門,位置在臍下。息在丹田,而意志則在心。心的位置在於人體的最中心,相當於心臟處,但不是心臟。人有感有識。識在於全體,而總於腦。感亦在於全體,而總於心。腦是有而心則是無,惟無可以制有,是心在主使腦的活動。
丹田與心皆非可以生理解剖求得,但丹田是武術練氣功者可以擊腹示人。唱平劇的嗓子也是從丹田出來的。皆是證明。惟有心的所在無法證明。但心是有的,則可得證明。我與水石都能相感,此是因為我與水石皆有心。八識的前五識是在眼耳鼻舌身,第六是意識,在腦。第七末那識,是在丹田。第八阿賴耶識則是在於心了。識亦即是感。八感的前五感是在眼耳鼻舌身的神經。第六感是在腦神經,第七感則在丹田,不需神經,第八感在心,當然更不需神經。
中國人又說魂魄,印度人說的末那識即是魄,阿賴耶識即是魂,日本古事記說奇魂幸魂,奇魂即是魄,幸魂即是魂。魄宿於丹田,魂宿於心。丹田是陰,而心則是陽。心的最簡明的證明,還是漢文明的文心與詩心。
所似何處求心,並非說無心。雪竇頌此別的全文共六句:
三界無法,何處求心?
白雲為蓋,流水作琴。
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
那說的還是有法有心,有一種繁華。
[book_title]第三十八則風穴鐵牛機
舉:風穴延昭禪師在郢州衙內,上堂云:祖師心印,狀似鐵牛之機,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時有廬陂長老出問,某甲有鐵牛之機,請師不搭印。穴云:慣釣鯨鯢澄巨浸,卻嗟跬步驟泥沙。陂佇思。穴喝云:長老何不進語?陂擬議,穴打一拂子。穴云:還記得話頭嗎?阪擬開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云:佛法與王法一般。穴云:見個什麼道理?
牧主云:當斷不斷,返招其亂。穴便下座。
先時看過一篇小說,講印度的一個王子學道歸來,還要通過師父給他的試驗。他師父化為善惡二身,命他斬惡活善,他迷於辨別,不忍下手,而時機已過,他遂被師父一劍斬了。此王子是與其錯殺善人,寧可自己被殺,以此而得成道。
但是有一讀者投筆批評,說那是婆羅門的哲理,倘是漢民族的劉邦,他會當機立斷,一刀砍去,斬對了是天幸,斬錯了也是天意。這纔是歷史的響亮。
風穴禪師問: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答案當然印是。印對了是天幸,印錯了是天意。沒有得可以擬思的。所以廬陂擬思該印?不印?連被師喝,連被打兩拂子。還是那牧主曉得說「佛法與王法一般」的嚴,死生在於一髮之機。牧主是當時的地方長官主開這個法會的。禪師因又考他一考:你見個什麼?
他答: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禪師遂下座,因為今天的問答已不虛過,廬陂雖不行,但至少旁邊有一人是悟得了。
且聽雪竇禪師頌來:
擒得盧陂跨鐵牛三玄戈甲未輕酬
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水倒流
是非成毀繫於一髮之際,是可以一聲號令,拔趙幟易漢幟,大風吹歷史的洪波,使之改變流向的。
[book_title]第三十九則雲門金毛獅子
舉: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清淨法身?門云:花藥欄。僧云:便恁麼去時如何?
門云:金毛獅子。
記得是司空圖的詩有:「僧院藥欄靜」,我卻想給他添上一句:日午花影正。此時旁邊走過一個來禮佛的女孩子,她就是清靜法身。殿門上彫刻有獅子捧繡球,階陛上立著一隻小花犬響亮的吠得兩聲三聲。這一切只因為是在佛地。倘若下去到了人寰,該是一聲霹靂,皆成強風急雨吧?
雲門禪師說的就是這樣的境界。我的也許是誤會,但歷史上的大事往往誤會倒是正解。情人的說話,即每每誤會成了正解。英雄是冤屈了人家亦像林黛玉的冤屈了賈寶玉,這裏有著一種天地不仁的鋒芒。
原來清淨法身即是滿蓄著危險的。紅樓夢裏寫大觀園裹暑天晌午纔過,賈寶玉一人走向園中,只見樹陰匝地,蟬聲噪耳,鳳姐王夫人她們都在歇午覺,各處都悄悄的。只見守候在廊下的幾個小丫頭也都前仰後合的在打盹。這就是佛說的清淨國土麼?中國是說仙境,是好得叫人糊塗。而賈寶玉卻冒冒失失的去連場闖禍,先是他惹得王夫人揚手打了金釧兒一記耳括子,他跑了出來,還有閑情去隔著花陰,看一個女孩兒家痴痴在地上用枝劃字,以致被驟雨淋溼了一身,跑回怡紅院打門又踢了龔人。
賈寶玉的闖禍都是好的。紅樓夢寫的這一段情景,可說亦是寫的究極的自然靜極思反,生出造山造海運動,與仙人的在天上闖禍被逐下凡,開啟了世界的歷史,即皆可比清靜法身恁麼去時,卻出來了金毛獅子。
所以雪竇禪師頌云:
花藥欄,莫顢頇,星在秤兮不在盤(賈寶玉是清淨法身的秤上之星)。
便恁麼,太無端,金毛獅子大家看。
好精神抖擻的金毛獅子。像一隻小犬的可愛。
[book_title]第四十則南泉一枝花
舉:陸亙大夫與南泉禪師語次,陸云:肇法師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
英雄美人都是萬民的親人,所以是冤家,在一淘時便這樣那樣都不對,要凌辱他,不在一淘時,又別人不想只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載後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時是世人對他,像對一枝花,如夢相似。
「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是說理的話,不如詩經裏寫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英雄美人你何以見了他當下覺得親?因為你見了他就是見了天地萬物,而且就是見了你自己。你對於這個自己可不知要怎樣纔好。如此就懊惱起來了。這不是在夢中嗎?你要敲打出響聲來聽聽,你要咬你自己的手臂看痛與不痛。這就是屈原的何以遭放逐,王昭君的何以不得不出塞了。
屈原的遭放逐與王昭君的出塞,雖是一佞人鄭尚一畫工毛延壽所為,其實也是眾人的意思。這樣想來,便是猶大與祭司長們也可以被原諒,因為群眾也叫喊說要釘死耶穌。這都是天的意思,因為要如此纔成全了歷史。
因為倘使不這樣,就不給英雄美人以最高表現的機會。像蘇東坡亦然,他是被調黃州,被調惠州與海南島,他的文章纔像一枝好花的滿開了。這裏超過了人事的成敗,超過了人世的恩仇。所以蘇東坡對讓讒謫他的章惇不但不限,反為有一種關切。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時人對於孔子,對於蘇格拉底,都是如此。
時人對於劉邦,也是讓他常常打敗仗,要這樣纔覺得親。對於韓信,也是讓他受折辱,乃至功成後被呂后所殺,要這樣纔是世人覺得與他親。所以劉邦與韓信打得了天下,那天下也是親的。
雪竇禪師的頌便單道這個親字:
聞見覺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鏡中觀
霜天月落夜將半誰共澄潭照影寒
我也有贈畫師詩:
太平時,真山真水。恁飄泊,夢裏景物,醒眼人意。卻如嵇生,說聲無哀喜。但畫筆絜靜端理,便勝卻相思千載。
[book_title]第四十一則趙州投明須到
舉:趙州從諗禪師問投子山大同禪師: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投子云:不許夜行,投明須到。
笑話有秀才受聘為塾師。第一天東家辦請師酒,出聯題要試試先生的肚才,曰:「池中鯉魚跳」。先生對以「天上雁鵝飛」。東家卻說是不對,遂被免歸。
其弟是一個不識字農夫,代兄前往,東家也要試過,出題仍是「池中鯉魚跳」。
則對以「紅醬拿來燒!」東家大喜,遂被聘為塾師一年。但這弟弟實是比他哥哥對的好。趙州出題: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投子禪師說:他卻活了嗎?那末叫他即刻就來我這裏。這便是看見鯉魚就把來紅燒一類的答法。
若是印度佛教,問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他必答云:悟得無生理(無生忍的妙理)。這雖然也好,但是不及投子的答有歷史之機,如漢高祖起義時,夜行見白蛇當路,他就拔劍斬之而過。歷史之機是革命的行動之機。
原來大死一番的話就是禪宗的。譬如平劇吊嗓子,要吊到嗓子啞了,然後再生出新的嗓子來,就可比度過一番生死劫。而也有是倒嗓子之後不能生出新的嗓子的。又譬如臨到大危險時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禪僧多年修行,忽一旦悟得了,當時的心境如喪考批,此則又是如死如生,雪竇所謂「活中有眼還同死」了。印度佛教沒有這種修行途中的大死一番。所以趙州也是以此鑒試投子。
且聽雪竇禪師頌來:
活中有眼還同死藥忌何須鑿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誰解撒塵沙
我表姊說她在日本東京留學時,一次曾在電車上昏了過去。經過御茶水驛時。她站在擁擠的乘客中,自己也不知是怎樣倒了下去的。及至醒來。已被人扶在座席上。電車仍在駛行,她心裏很靜,彷彿前面是雨後陰陰的湖水與樹林的景緻,在於死與生的邊際的、絕對的安靜與新鮮。她道:「這樣的幻覺繼續五分鐘之久,等電車通過四谷驛時,總恢復了正氣,想看姨媽家在等我吃夜飯。」
我聽了只覺她說的「死與生的邊際的安靜與新鮮」非常好。比佛經說的「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更可愛。趙州禪師也是愛的這個風景吧?這風景是活眼中有死,死眼中有活。他以此來鑒投子禪師,若投子答的是佛經裏的無生妙理云云,那就是話不投機了。而若投子答的是死生邊際的安靜與新鮮云云,那可是又犯了答與問的重複。兩者都是犯了藥忌。焉知投子答的瑯是「投明須到」,這正可比在電車中昏倒的表姊卻活時,不可能久住在死生邊際的那幻景,而是要急急回家去喫夜飯。
數學與物理學多是犯的答與問重複,所以單靠數學與物理學不能創造文明。
詩則能不重複,因為詩可以興。又。歷史上的人物有王者之師與王者。王者之師譬如張良,他是答的第一問。而王者則譬如劉邦,他尚未答那第一問,而已在創造了第二問:投明須到。
「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是涅槃的境界。涅槃是回到究極的自然,古佛可以到得。其次「死與生的邊際的安靜與新鮮」也可以到得,但是不可能久住。又其次的「投明須到」,則是要做的事此刻尚在途中,所以古佛尚言未曾到。
如果是回到了究極的自然。那當然可以是廓爾忘言。不但塵沙之言,金玉之言亦著不得。但「投明須到」,是從究極的自然出來,則一路要撒塵沙、棒喝、豎拂子、天下起兵、革新政治與產業的制度,如此等等,都不可免,只是要做得好。所以頌云:不知誰解撒塵沙。
[book_title]第四十二則龐居士好雪片片
舉:襄州居士龐蘊辭藥山惟儼禪師,山命十人禪客相送至門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時有全禪客云:落在什麼處?居士打一掌。全云:
居士也不得草草。居士云:汝怎麼稱禪客,閻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麼生?居士又打一掌,云:眼見如盲,口說如啞。(雪竇禪師別云:初問處但握雪團便打。)
寫大雪無過於水滸。林沖在大軍草料場,看那天空時,單是紛紛揚揚下起一場大雪來,傍晚時那雪更下得緊了。現在龐居士走到門口也是這樣的大雪。他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大雪都落在林沖的災難。但此地不是大軍草料場,龐居士所立處是山河大地皆如來法身,好雪片片,不落別處。英雄看天下事皆不是他人的事,是自己的事。歷史如錢塘江潮頭來時,江風海氣拍拍,只是吹他的衣裙戲頑。
那禪客問:不落別處,然則落在甚處?是落在山前山後?是落在這裏門首?
這是問得處所太實了,不懂得法身,所以他挨了打。今時學者研究歷史上的人物時,把時代環境云云看得太落實,便也該打。
那禪客還問:我說的不對。然則把你的說來聽聽。這一問可是使龐居士也為難了。他若答法身遍滿,但是也有邊際嗎?法無邊際,法身則是有邊際的,但不是處所的邊際,而是法身在自無生有的邊際。然則好雪片片也落在邊際上嗎?理論到此是一個新的缺口。
於是他又打一掌。這一掌是打開,且只看這好雪片片吧。在說法的缺口上有好雪片片,不像是看的雪,亦且開口不得。所以說「眼見如盲,口說如啞」。這不是罵那禪客,倒是居士自己對此境界的惺忪人意。而雪竇禪師一叫打擲雪球,則回到了現實的好景緻。
歷史上的英雄美人對於現實都是這樣的惺忪人意。
且聽雪竇禪師頌來:
雪團打,雪團打,龐老機關沒可把。
天上人間不自知,眼裏耳裏絕瀟灑。
──瀟灑絕,碧眼胡僧難辨別。
這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裏,也有天地之始,無雪的去處嗎?
[book_title]第四十三則洞山無寒暑處
舉:僧問洞山良价禪師:寒暑到來時如何迴避?洞山云:何不向無寒暑去?僧問如何是無寒暑處?洞山云: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碧巖錄於此則,是以洞山禪師下五位回互正偏接人來解答。五位同互正偏是:正中偏、偏中正、正中來、偏中至、兼中到。座標一改變,即高低大小寒暑亦都隨之而改變。冰可以為火,火可以不熱。禪宗的此座標說上承老莊。(老子說:高下相形,莊子說:蓋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窮也。)亦若干通於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而且與核子現象的凡非可逆者皆可逆,是同一原理。禪宗是主要以此來說明一個機字。寒暑亦是機邊上的事。寒暑其實只是像月中兔子的影子照在玉階上。
所以雪竇禪頌師云:
垂手還同萬仞崖正偏何必在安排
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韓盧空上階
韓盧是名犬,它追月中兔影空緊張。
人世的寒暑無過於戀愛,這也有無寒暑的去處嗎?而且也不在乎回互正偏五位。一日清晨與宜蕙坐在山邊,講說如何是太上忘情。宜蕙道:紅樓夢裏太上忘情不是妙玉,而是賈寶玉與林黛玉及晴雯。瑤池西王母那裏,金童玉女相見,如梨花對桃花,不落愛情。不該一動心,被罰投生塵世為人,這回是來徹底的戀愛,但是兩人相對的一刻,會覺得塵世一切問題都沒有,依然是金童玉女那心境。一部紅樓夢的偉大,即在賈寶玉與林黛玉及晴雯的痴情,有太上忘情為境。
一部紅樓夢,不是琉璃古殿階上的月中兔影,而是太虛幻境離恨天一塊頑石上鑴的字跡。日本的源氏物語沒有此境。金瓶梅更沒有。歌德的浮士德亦沒有此境。
漢民族是在革命戰爭的死生地亦會有太上忘情,如在大寒酷暑而無寒暑。
[book_title]第四十四則禾山解打鼓
舉:吉州禾山無殷禪師垂語云:習學謂之聞,絕學謂之鄰。過此二者,是謂真過。僧出問:如何是真過?山云:解打鼓。又問:如何是真諦?山云:解打鼓。又問:即心即佛即不問,如何是非心非彿?山云:解打鼓。又問向上人來時如何?山云:解打鼓。
此僧如何不問:什麼是解打鼓?若問,禾山將不會答是真過,或非心非佛等。
大凡禪師舉一事一物,多只是取的一個興字,並非以它為比喻來說意義。解打鼓就是一個興字。我表姊不喜歡威尼斯教堂的鐘聲,那不能與杭州西湖鳳林寺的鐘聲相比。西洋的鐘聲單是召集的通知,不如中國的鐘聲是一個思省。在晨輝與幕靄裏。表姊道:「但是我更喜愛鼓。鼓不是為思省,也不是為召集,而是叫人興起。日本神社的神樂,先是打大鼓,那大鼓的鼓面總比大圓檯面還大,你聽它蓬蓬蓬的打起來,而年青的巫女就在那鼓聲裹一手執扇障面。由左陛而登,趨向神前拜殿上,二人或四人兩邊分站了,一齊向神前俯伏,於是樂官把笙吹起來,而就在那笙聲裏巫女立起身開始了舞。舞時的樂律是大鼓與笙,樂官歌唱,都是祥瑞喜氣,海宴河清。」
表姊道:「那笙吹動起來就使人興,但笙吹動之前是打大鼓,鼓是眾樂之先。我先頭聽那鼓聲裏巫女細步趨向拜殿,好像錢塘江潮頭來時的有風吹動。完全被那勢道所感動了。隨著舞的進行,那夾在笙裏的鼓聲又一記二記,把江山都打著實了。是興的東西,卻又能這樣著實。後來我還參加過日光東照宮奉祀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的三百五十年祭禮,神殿內有當年戰國時代的陣大鼓,蓬蓬蓬!打得人的心都震了。歷史上的事與現前的事,都被這鼓聲打得真實不虛。」
什麼真過真諦?什麼非心非佛?什麼向上人來時如何接?亦豈不是都在這打鼓裏。
中國是朝廷與太廟講鐘鼓之聲,鐘聲令人起悠深之思,而鼓聲則是充實的存在與行動。說不盡漢唐宋明的往事,想不完的中華民國的前程,古來的聖賢之教與革命的立志。一代人若是聞風應節起舞,鐘聲便是風,鼓聲便是節。而應節是應機。所以雪竇的頌裏,說鼓聲裏有千鈞弩之發機,曰:「雪峰老師會輥球,爭似禾山解打鼓。」
[book_title]第四十五則趙州一領布衫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僧問一歸何處?若答:一歸於無,那就是不及格。為什麼?萬法歸一,一歸於無,那只是一句觀念論的邏輯學的說話,一點意味亦沒有。應當把它看做活的,譬如平劇演水漫金山,揚子江滾滾波瀾裏蝦兵蟹將對天兵天將的戰鬥,是萬法;而舞臺上忽又歸於白蛇青蛇二人,單獨在緊急的鑼鼓聲裏舞劍一場,有耀武,有思省。萬法歸一時,這「一」該是個有思省的,它怎肯又歸於無呢?像孫悟空與妖魔戰鬥敗下來了只剩一人,也是不能又回花果山去的了。是這樣的一個頂天立地的「一」,它還要耀武揚威闖天下。而我這裏卻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世界便是像這樣的親切都在。
但是你曉得了這個意思就好,也不必執著於那領布衫,不妨拋了。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縫製猶認舊針線七斤衫重幾人知
如今拋向西湖裏千載清風付與誰
(註:首句原作「編辟曾挨老古錐。」又「千載」傳作「下載」,云有出典。)
千載清風是付與西湖。杭州西湖有秋瑾墓。旁邊又有武松墓。武松是山東人,當年想是穿過青州布衫的。
[book_title]第四十六則鏡清雨滴聲
舉:越州鏡清寺順德禪師問僧:門外是什麼聲?僧云:雨滴聲。清云:眾生顛倒,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麼生?清云:咱亦迷己。僧云:咱亦迷己如何?
清云:出身猶可易,脫體道應難。
單看這一番說話不易懂得,要參看了鏡清禪師的別的說話,纔得豁然。一日鏡清禪師問僧:門外什麼聲?僧答:鵓鳩聲。清云:「欲得不招無間業。莫謗如來正法輪。」鵓鳩聲應當是好聽,他卻說是招了無間業。他不說鵓鳩聲與山川草木皆是佛聲,而說是謗。原來是,道之動就是反,一切法都是謗如來正法輪。這謗是好。鵓鳩聲招的無間業也是好。無間業在佛經原作無間地獄之業,但在這裏都成了好語。
父母喜對人說自己的小孩多壞。親戚中討人喜歡的姑娘被叫「小眾生」。林黛玉每每說話冤枉賈寶玉。這都是謗。日本奈良朝的女人最是活潑健康,萬葉集裏女人的歌多是對男子講的反話。當局者若知此意,即會喜愛嘲謗,宣傳可以聰明。文學家若知此意,亦不會說什麼暴露醜惡的文學理論了。
雨滴聲也是謗如來,你不是喜愛那鷓鴣聲清嗎?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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