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宋景文公筆記》
[book_date][北宋] 106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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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卷上
[book_title]釋俗
近世授觀察使者不帶金魚袋。初,名臣錢若水拜觀察使,佩魚自若,人皆疑而問之。若水倦於酬辯,錄唐故事一番在袖中,人問者輒示之。
宦者宮人言正月與上諱同音,故共易為初月。王圭為修起居注,頗熟其聞,因上言:秦始皇帝名政,改正音政月為端月,以正音政為正音征。今乞廢正征音一字不用。遂下兩製議,兩製共是,其請表去其字。曾公亮疑而問予,予曰:「不宜廢,且月外尚有射正。《詩》曰:『不出正兮。不止正月矣。」曾寤,密語丞相府,罷之。
國朝有骨朵子,直衛士之親近者。予嘗修日曆,曾究其義,關中人謂腹大者為胍肫,上孤下都,俗因謂杖頭大者亦為胍肫,後訛為骨朵。朵從平聲,然朵難得音。今為軍額,固不可改矣。
予昔領門下省,會天子排正仗,吏供洞案者設於前殿兩螭首間,案上設燎香爐。修注官夾案立。予詰吏何名洞,吏辭不知。予思之通朱漆為案,故名曰洞耳。丞相公序謂然,唐人鄭穀嘗用之。
宣獻宋公著《鹵簿記》,至䂍槊不能得其始,遍問諸儒,無知者。予後十餘年方得其義,云江左有瓝槊,以首大如瓝,故云。䂍,一作犦。
陶穀本唐彥謙後,石晉時避帝諱,改曰陶。後納唐氏為婿,亦可怪。
古人寫書盡用黃紙,故謂之黃卷。顏之推曰:「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雌黃與紙色類,故用之以滅誤。今人用白紙,而好事者多用雌黃滅誤,殊不相類。道佛二家寫書,猶用黃紙。《齊民要術》有治雌黃法,或曰:古人何須用黃紙曰櫱,染之可用辟蟫。今台家詔敕用黃,故私家避不敢用。
孫炎作反切,語本出於俚俗常言,尚數百種,故謂就為鯽溜,凡人不慧者即曰不鯽溜,謂團曰突欒,謂精曰鯽令,謂孔曰窟籠,不可勝舉。而唐盧仝詩云:「不鯽溜鈍漢國朝。」林逋詩云:「團欒空繞百千回。」是不曉俚人反語。逋雖欒突為團,亦其謬也。
碑者,施於墓則下棺,施於廟則係牲,古人因刻文其上。今佛寺揭大石鏤文,士大夫皆題曰碑銘,何耶?吾所未曉。
樂石有磬,今浮屠持銅缽亦名磬。世人不識樂石,而儒者往往不曉磬折義,故不獨不識磐,又不能知缽。搗辛物作齏,南方喜之,所謂金齏玉膾者。古說齏臼曰受辛,是臼中受辛物搗之。
南方之人謂水皆曰江,北方之人謂水皆曰河,隨方言之便,而淮濟之名不顯。司馬遷作《河渠書》,並四瀆言之。《子虛賦》曰:「下屬江河,事已相亂。」後人宜不能分別言之也。
莒公言:「河陽出王鮪。」即今黃魚也,形如豕口,與目俱在腹下,每春二月出於石穴,逆河而上,人乃取之。其腥不可近,官以為鮓,獻禦,其味甚美,然有毒,所謂王鮪岫居者。
蜀人謂老為皤音波,取皤皤黃發義。後有賊王小皤作亂,今國史乃作小波,非是。
蜀人見物驚異輒曰噫嘻嚱。李白作《蜀道難》因用之。汾晉之間尊者呼左右曰咄,左右必曰喏,而司空圖作《休休亭記》又用之。修書學士劉羲叟為予言,《晉書》言「咄嗟而辦」,非是,宜言「咄喏而辦」。然咄嗟,前世人文章中多用之,或自有義。
今造屋勢有曲折者謂之逋峻。齊魏間,以人有儀矩可喜者謂之逋峭,蓋逋峻也。《集韻》曰:逋庩,屋不平也。逋,奔模切;庩,同都切。
儒者讀書多隨俗呼,不從本音,或終身不悟者。凡讀廷音定皆作廷音亭,故廷中、廷爭、柏者鬼之廷、遊神之廷皆作庭。假借之假音嫁皆作假音賈。朝請音方姓切皆作請屈請之請。爛脫音奪皆作脫。大守音狩作守。周身之防去聲為防。廷尉評去聲為評。中去聲興為中興。若此甚眾。
莒公嘗言山東曰朝陽,山西曰夕陽,故《詩》曰「度其夕陽。」又曰「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指山之處耳。後人便用夕陽為斜日,誤矣。予見劉琨詩「夕陽忽西流」。然古人亦誤用久矣夫。
余見今人為學不及古人之有根本,每亦自愧。嘗讀《祭式》,其中有任器字注曰未詳,且任器乃擔荷之具,雜見子史,何云未詳。
古今語無雅俗,惟世之罕道者似雅,如古以大為大音如舟拖之拖,則言大雅、大夫、大閱、大舉類,不及今人言大徒帶反之雅。古以車音居為車昌遮反,漢以來乃言車居,俗語則曰車昌遮反,則今語為雅。
今公私文書以敕音賚為敕,吏既書畫有體,不複能改。
《春秋》說以人十四心為德,《詩》說以二在天下為酉,《漢書》以貨泉為白水真人,《新論》以金昆為銀,《國誌》以天上有口為吳,《晉書》以黃頭小人為恭,《宋書》以召力為劭。
古無正字,多假借,以中為仲,以說為悅,以召為邵,以間為閑。後人以亂旁為舌,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奪奮從雀,席中從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鑾頭生毀,離則配禹,壑乃施溪,巫混經旁,皋分澤外,獵化為獦音葛獸名,業左益土,靈底著器,其何法哉。
余友楊備得古文《尚書》釋文,讀之大喜,於是書訊剌字皆用古文,僚友不之識,指為怪人。
余少為學,本無師友,家苦貧,無書,習作詩賦,未始有誌立名於當世也,願計粟米養親紹家閥耳。年二十四而以文投故宰相夏公,公奇之,以為必取甲科。吾亦不知果是歟。天聖甲子從鄉貢試禮部,故龍圖學士劉公歎所試辭賦,大稱之,朝以為諸生冠。吾始重自淬礪力於學,模寫有名士文章,諸儒頗稱以為是。年過五十被詔作《唐書》,精思十餘年,盡見前世諸著,乃悟文章之難也。雖悟於心,又求之古人,始得其崖略。因取視五十已前所為文,赧然汗下,知未嘗得作者藩籬,而所效皆糟粕芻狗矣一作耳。夫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後可以傳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僕。古人譏屋下作屋,信然。陸機曰:「謝朝花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韓愈曰:「惟陳言之務去。」此乃為文之要。五經皆不同體,孔子沒後百家奮興,類不相沿,是前人皆得此旨。嗚呼!吾亦悟之晚矣。雖然,若天假吾年,猶冀老而成雲。
莒公嘗言王沂公所試《有教無類》、《有物混成》賦二篇,在生平論著絕出,有若神助雲。楊億大年亦云:「文章立名不必多,如王君二賦,一生衣之食之不能盡。」
李淑之文自高一代,然最愛劉禹錫文章,以為唐稱「柳劉」,劉宜在柳柳州之上。淑所論著多似之,末年尤奧澀。人讀之至有不能曉者。
柳州為文或取前人陳語用之,不及韓吏部卓然不丐於古,而一出諸己。劉夢得巧於用事,故韓柳不加品目焉。
晏相國今世之工為詩者也。末年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已來所未有。然相國不自貴重其文,凡門下客及官屬解聲韻者,悉與酬唱。
上即位,天聖初元以來,搢紳間為詩者益少,惟故丞相晏公殊、錢公惟演、翰林劉公筠數人而已。至丞相王公曙、參知政事宋公綬、翰林學士李公淑,文章外亦作詩,而不專也。其後石延年、蘇舜欽、梅堯臣皆自謂好為詩,不能自名矣。
余於為文似蘧瑗。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余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其庶幾至於道乎?天稟余才才及中人,中人之流未能名一世,然自力於當時則綽綽矣。
每見舊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燒棄,梅堯叟喜曰:「公之文進矣,仆之為詩亦然。」
文有屬對平側用事者,供公家一時宣讀、施行以便快然,久之,不可施於史傳。余修《唐書》,未嘗得唐人一詔一令可載於傳者,唯舍對偶之文,近高古乃可著於篇。大抵史近古,對偶宜今,以對偶之文入史策,如粉黛飾壯士,笙匏佐鼙鼓,非所施雲。
莒公常言:宋宣獻公作《西太乙宮碑》,文之極摯者也。
晏丞相嘗問曾明仲云:「劉禹錫詩有『西春水縠紋生』,生字作何意?」明仲曰:「作生育之生。」丞相曰:「非也,作生熟之生,語乃健。」《莊子》曰:「生熟不盡於前。」王建詩曰:「自別城中禮數生。」
[book_chapter]卷中
[book_title]考古
莒公言:《左氏》、《國語》越大夫舌庸,今《春秋傳》作後庸,而《姓纂》舌氏引越大夫為祖。
今人多誤以鮑照為昭,李商隱有詩云:「濃烹鮑照葵」。又金陵有人得地中石刻,作鮑照字。
衛宏《漢儀注》曰:「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司馬遷死後,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文書而已。」晉灼以宏言為非是。顏師古曰:「司馬談為太史令耳,遷尊之為公。」予謂遷與《任安書》自言仆之先人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若其位在丞相上,安得此言耶?《百官表》不著其官,信其非矣。
古者大夫字便用疊畫寫之,以夫有大音故也。《莊子》、李斯《嶧山碑》如此。
古者牛唯服車,《書》曰:「肇牽車牛。」《易》曰:「服牛乘馬。」漢趙過始教人用牛耕,王弼傳《易》曰:「牛稼穡之資。」是不原漢始牛耕之意。
今國學行王弼《易》,題曰「周易乾傳第一」,下雲王弼注。且傳即註解名,下當隻雲王弼乃允。
莒公言:詩有「常棣之華」,逸詩有「唐棣之華」,世人多誤以常棣為唐棣,於兄弟用之,因唐誤常。且常棣,棣也;唐棣,栘也。栘開而反合者也。此兩物不相親。
鄭玄注《禮記》,謂樝,梨之臧者。今樝與梨絕不類,恐玄所指非今樝也。
莒公言物理不可必,故聖人隨有無言之,以教一世。必於有,則不可常見,如彭祖七百歲,黃帝升天,秦穆、趙簡之帝所也。若必於無,則又忽然而有也,如魏明帝時有火浣布刊去文帝所論是已。
《易》家有蜀才,《史記》有臣瓚,顏之推曰:「範長生自稱蜀才,則蜀人也。臣瓚者,於瓚也。」
唐玄宗始以隸楷易《尚書》古文,今儒者不識古文自唐開元始。予見蘇頲撰《朝覲壇頌》,有乩虞氏字。館閣校讎官輒點乩字側雲疑,不知乩即稽字。
顏之推說唐末文籍亡散,故諸儒不知字學。江南惟徐鉉、徐鍇、中朝郭恕先,此三人信其博也。鍇為《說文係傳》,恕先作《汗簡佩觿》,時蜀有林氏作《小說》,然狹於徐、郭。太宗朝句中正亦頗留意。予頃請刻篆楷二體九經於國學,予友高敏之笑之。
李陽冰深於篆隸,而名作冰音凝,故參政王公堯臣但讀陽凝。予曰:「陽凝無義,唯陽冰有不冶之語。」
周大臣王朴名朴,平豆反,而自謂樸。案:《說文》朴無樸音,俗以朴為撲耳。
後魏北齊時,里俗作偽字最多,如巧言為辯,文子為學之比。隋有《柳𧦬傳》,又䛒之訛,以巩易巧矣。予見佛書以言辯字多作𧦬,世人不複辨詰。
學者不讀《說文》,余以為非是。古者有六書,安得不習。春秋止戈為武,反正為乏。亥二首六身,韓子八厶為公,子夏辨三豕度河,仲尼登太山見七十二家字皆不同。聖賢尚爾,何必為固陋哉。
唐呂溫作《由鹿賦》曰:「由此鹿以致他鹿,故曰由鹿。」予案:《說文》曰率鳥者,係生鳥以來之名化。化音由。呂得其意而不知《說文》有此化字也。
焉本鳥名,能獸名,為猴名,乙蒸名,借鳳為朋黨字朋本音鳳,學者多不知,不讀《說文》之過也。
《漢書·李廣傳》數奇注,切為所角反,故學者皆曰數音朔奇。孫宣公奭,當世大儒,亦從曰數朔。後予得江南本,乃所具反,由是複觀顏注,乃顏破朔從所具反雲,世人不之覺。
《漢書·黃霸傳》云:「京兆尹張敞舍鶡雀飛集丞相府,霸以為神爵,議欲以聞。」顏師古曰:「此鶡音介,字當作䲸,此通用耳。䲸雀大而青,出羌中,非武賁所載鶡也」。今官本介字誤作芬,䲸字作鳻,鳻亦音芬。鳻是鳥聚貌,非鳥名也。予見徐鍇本亦如此改定。
予曾見蕭該《漢書音義》若幹篇,時有異議,然本書十二篇今無全本。顏監集諸家《漢書》注,獨遺此不收,疑顏當時不見此書雲,今略記於後。
《儒林傳·施讎傳》云:「魯伯授太山毛莫如少路。」師古曰:「姓毛,名莫如,字少路。」該案:《風俗通·姓氏篇》,混屯太昊之良佐,漢有屯莫如,為常山太守,又有毛姓,雲毛伯文王子也,見《左傳》。漢有毛樗之為壽張令。案:此莫如姓非毛,乃應作屯,字音徒本反。今人相承呼為毛,忽聞為屯,驚怪者多。但毛屯相類,容是傳寫誤耳。應劭解《漢書》,世人皆用,何為《風俗通》而不信。
《趙子傳》:「蔡誼授同郡食我子公。」師古無注,該案:《風俗通》食我,韓公子也,見《戰國策》。漢有食子公,為博士,食音嗣。
《顏安樂傳》:「疏廣授琅瑘筦路。」師古曰:「筦亦管字也,路為御史中丞。」該案:草下完音丸,又音官,今《漢書》本卻作草下完。《風俗通·姓氏篇》有管莞二姓,雲莞蘇楚大夫,見《呂氏春秋》。漢有莞路,為御史中丞,即此是也。又有管姓,雲管夷吾,齊桓佐也,見《論語》。漢有管虢,為西河太守。今莞路是草下完,非竹下完及竹下官。由來讀者多惑,檢《風俗通》乃知。
《瑕丘江公傳》「丁姓授楚申章昌曼君為博士,至長沙太傅。」李奇曰:「姓申章,名昌,字曼君。」該案:《風俗通·姓氏篇》云:「由余,秦相也。」見《史記》。漢有由章,至長沙太傅。
《揚雄傳》:「名曰畔牢愁。」李奇曰:「畔,離。牢,聊也。與君想離愁而無聊也。」該案:牢字旁著水,晉直作牢。韋昭曰:「浶,騷也。」鄭氏愁音曹,又恐鷤䳏之先鳴。師古:鷤音大係反,䳏音桂。該案:「蘇林:鷤䳏音殄絹。」又挾猖狂,該曰:猖狂,無頭鬼,見《字林》。
「招搖泰壹」,顏以張晏註:「招搖、泰壹,皆神名。」該曰:「如淳作皋楔。皋,積柴於頭,置牲玉於其上,舉而燒之,故曰皋搖。」
「儲胥弩阹」,該引三蒼,因山穀為牛馬圉謂之阹。《黃圖》云:「弩阹在上林苑外,灑沈菑呀壑瀆。」該案:「灑沈菑而呀壑瀆兮。呀或作嗬,嗬叱,問四瀆也。」「啾啾蹌蹌入西園切神光」,顏曰:「啾啾蹌蹌,騰驤貌。」該說啾舊亦作愁,韋昭:音裁臬反,今書或作口旁。秋,該引埤倉啾眾聲也,又引《楚辭》 「鳴玉鸞之啾啾」為據雲。「稽顙樹頷,扶服蛾伏。」如淳曰:「叩頭時頂下向則樹向上也。」該案:韋本作「梨顙樹頷。」梨顙,顙𢺡地。樹頷,頷觸地也,今作稽顙。傳寫誤耳。又玄有首、衝、錯、測、摛、瑩、數、文、掜、圖、告十一篇。該案:衝作衡,雲八十一家相對之弟如輻尞之衛。又案:《別錄告下》有《玄問》一篇,合十二篇,今脫一篇,疑今人不見《太玄》及《別錄》,不知其謬,譔為十三卷。顏曰:「譔與撰同。」該案:《字林》:譔,專教也,音詮,惟《禮記》音撰,尚有一卷未尋得。
予最愛《李令伯表》曰:「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此言之要也。
古文卯本柳字,後借為辰卯之卯。北本別字,後借為西北之北。虞翻笑鄭玄不識古文,以卯為昧,訓北曰北猶別也。
古人語自有椎拙不可掩者。樂府曰:「何以銷憂,惟有杜康。」劉越石曰:「何其不夢周。」又曰:「夫子悲獲麟,西狩泣孔丘。」雖有意緒,辭亦鈍樸矣。又不及沈約云:「黃憲牛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雲。
古人名黑臀、黑肩、牛蟲、大子,今不以為雅。迎貓為食田鼠,讀禮者不曰貓音茅而曰貓音苗,避俗也。莊子曰:「道在屎溺。」今為鄙語。《漢書》:「驢非驢,馬非馬,龜茲王乃騾也。」如此語粗甚,可削去也。
宣獻宋公嘗謂左丘明工言人事,莊周工言天道,二子之上無有文矣。雖聖人複興,蔑以加雲。予謂老子《道德篇》為玄言之祖,屈宋《離騷》為辭賦之祖,司馬遷《史記》為紀傳之祖,後人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過規矣。
柳子厚《正符晉說》雖模寫前人體裁,然自出新意,可謂文矣。劉夢得著《天論》三篇,理雖未極,其辭至矣。韓退之《送窮文》、《進學解》、《毛穎傳》、《原道》等諸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
王弼注《易》直發胸臆,不如鄭玄等師承有來也。或曰:何以得立為一家,予曰:「弼棄易象互體,專附小象,衍成其文,是以諸儒不能訾退之。今講《易》者已讀弼注,訖至小象則更無可敷演矣。」劉齊善言《易》說曰:「六十四卦本之乾坤,及諸卦中皆有乾坤象意。孔子敘乾為玉為金,坤為牛為輿之類,本釋他卦所引,非徒言也。弼不可雲得意忘象,得象忘言。」
老子曰:「無物之象。」古語亦有想象。韓非子曰:「人希見生象,得死象圖之。」又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人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然說亦怪矣。
司馬相如讚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德逮黎庶,《小雅》推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此語最佳。
太史公曰:「趙勝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見自振澤才為亂世之士,治世則罪人矣。」
《春秋》者,天下之正法也。孔子有王天下之才而不得位,故見其誌於《春秋》。是以引天下之譽褒之,賢者不敢私;引天下之議貶之,奸人不敢亂,故漢人以《春秋》決獄,所以法仲尼也。
曾子年七十文學始就,乃能著書。孔子曰:「參也魯。」蓋少時止以孝顯,未如晚節之該洽也。
賈誼善言治,晁錯善言兵,董仲舒善推天人,司馬遷敘事,相如、揚雄文章,劉向父子博洽至矣。
韓退之稱孟軻醇乎醇者也,至荀況、揚雄曰大醇而小疵。予以為未之盡。孟之學也雖醇,於用緩。荀之學也雖疵,於用切。揚則立言可矣,不近於用。
賈誼善言治,健而快,過董仲舒一等。仲舒優軟不迫切,純儒也。莒公言歐陽永叔推重歸去來,以為江左高文。丞相以為知言。
或詆漢高祖非張良、陳平不能得天下。曰不然,良、平非高祖不能用。夫智高於良、平乃能聽其謀,至項羽不知用範增則敗矣。高祖之量之謀兼韓信、彭越者八九,故三分關東地與之而不疑。當是時,玩信等如股掌上一土丸爾。
高祖知呂後與戚夫人有隙,方病時,去呂後若斷一巨拇、然終不殺者,以惠帝不能製陳平、周勃、蕭何、曹參等,故委戚氏不顧,為天下計,俾後佐之惠帝六年。後八年,是時天下已定,奸人不能搖亂,文帝以一乘車自代來即位,則高祖料之熟矣。
世稱文帝漢盛德主也。然在朝之儒賈誼一人而已。所任宰相盡高祖時猥將席人,亦不深討禮樂典章,於時詩書皆伏而未出。然而天下太和,兵革不興,南越順德,諸侯軌道,匈奴雖數盜邊,亦不敢深入。由是言之,治天下者在質而已,不必尚文,故曰:質近實,文近名。文弊則民詐興矣。
曹操忌孔融、崔琰,殺之,操之字為弗裕矣。孫權引殺融為比而斥虞翻,誅張溫,權之量又下矣。待賢少忌,唯劉備為綽綽雲。
荀彧之於曹操本許以天下,及議者欲加九錫,彧未之許。非不之許,欲出諸已耳。操不悟,遽殺之,然則天奪其爽以誅彧,寧不信乎?
孫權用吳,諸葛亮用蜀,終不能得中國一尋一常地。卒之,並吳蜀者晉也。能以身為國興亡者,蜀諸葛、晉謝安、秦王猛是也。
霍光學伊尹,才不周用,故宣帝立。王莽學周公,奸足以自文,故平帝篡。
《詩》曰:「蕭蕭馬鳴,悠悠旆旌。」見整而靜也,顏之推愛之。「楊柳依依,雨雪霏霏。」寫物態慰人情也,謝玄愛之。「遠猷辰告。」謝安以為佳語。
左太衝詩曰:「振衣千仞崗,濯足萬裏流。」使飄飄有世表,意不減嵇康「目送飛鴻」語。
柳子厚云:「嘻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音過於慟哭。」劉夢得云:「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信文之險語。韓退之云:「婦順夫旨,子嚴父詔。」又云:「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又云:「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剌剌不得休。」此等皆新語也。
莊周曰:「送君者皆自涯而反,君自茲遠。」每讀至此,令人蕭寥有遺世之意。
《經》曰:「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則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釋曰:古者祭天於郊,以其蕩蕩然,蒼蒼然,無乎不覆,無乎不見,故以至敬事之郊也者,不屋者也,達自然之氣也。掃地而祭器尚陶匏,不敢以人之所愛奉之尊之也,遠而敬之也。人莫不本乎祖,祖一而已,尊無二上,故曰率義而上至於祖。祖尊而不親,是所以配天也。周推後稷配天盡矣至矣,不可以加矣。周公之攝政仁乎,其父欲配之郊則抗乎祖,欲遂無配則已有仁父之心,不能見之天下,不見之天下,非仁也。於是乎名天以上帝而配之,上帝也者近人理者也。人於萬物乃一物,假令天若有知,然宰製生育未必圓顱、方趾、耳鼻食息如人者也。今名之帝以人事天,引天以自近親之也。人之親者莫若父,故以文王配上帝不可以郊,故內之明堂。明堂,王者最尊處也。仁乎其父,故親於天,天有帝名則祭之明堂,親與敬兼之矣。孔子所以美周公能以是心達於天下而不失乎至禮。禮者,緣人情者也。或曰:「經前曰天,後曰上帝。」奈何曰天上帝,一耳,不通言則若兩物然,故郊曰昊天,明堂曰昊天,上帝天人之分明也。明祖不可以在明堂,文王不可以配郊矣。
夔曰:「蕭韶九成,鳳凰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敢問何謂也?對曰:以為虞氏之德,上奉天,下法地,中得人。萬物字茂,寒而寒,暑而暑,殺之不暴,貸之不私,挈天下納於仁壽。若奠器在壚,以其成功,次之歌詩轟然,寫金石入匏竹,無所加其德可矣。鳳未始來也,獸未始感也,且樂作之朝,作之廟,作之郊乎。朝有宮室之嚴,廟有垣壖之護,郊有營衛之禁,則獸何自而至焉。自山林來,則必淩突淮河。戢戢林林,躨跜躑躅然,連頓足掉首,騰踏盤完,何其怪也。群瞽在廷,百工雁行,而獸參其間,吾以為怪而不祥。曰然,則孔子何為不刪而著之。曰樂主成功,不得不盛,推吾誼,侈吾言以肆之,有如祖考來格,又將見顓頊堯瞽叟闖然於堂上耶?
子路問於孔子曰:「治國何如?」孔子曰:「尊賢而賤不肖。」子路曰:「範中行氏尊賢而賤不肖矣,其亡何也?」曰:「中行氏尊賢而不能用,賤不肖而不能去。賢者知其不己用而怨之,不肖者知其賤已而仇之。賢者怨,不肖者仇,中行氏欲不亡得乎?」孔子可謂知言矣。昔者郭公如是而國為墟,中行氏既知之矣,而不能改,又及於滅。
蜀關羽善待卒伍而驕士大夫,張飛愛重君子而不恤小人,二者特所偏耳,身皆死於人手,是不可忽也。
燕小國也,其地於天下若靨之著麵,然而昭王賢王也,得郭隗尊事之,故鄒衍、樂毅以齊趙至,蘇子、屈景以周楚至。於是舉兵而攻齊,棲閔於莒,鼠伏而不敢出,悉返燕地,計其眾不與齊醜。然而能申意至此者,由得士也。故曰:「無常安之家,無常治之民,得賢則安昌,失賢則危亡。」自古迄今,未有不然者也。明鑒所以照景,前事所以知今。夫知惡往古之所以危亡,而不務矯跡於其所以安昌,未有以異夫卻走而求及前人也。
余謂佛西方之達人也,其言汪茫漫誕,貫生死鬼神,無有濱涯,合萬物之妄以為一真,真立而妄隨,又去真掊妄,以無修無證為極。若曰無修乃修也,無證乃證也,雖修而未嘗修,雖證而未嘗證,故舉天下眾生皆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者,如是無量,實無眾生得滅度者。又曰如來說即非眾生,是名眾生於以脫滯縛泯有無自放於太空無垠之所。雖然,法待言而立,不得無言;迷待法而悟,不得無法,故惟釋迦、文殊剟言之瘢,刮法之痕矣。自文殊而下已自執所見,所見差駁纖垢淫夷,故維摩詰以一嘿對之,乃皆悟入佛,與中國老聃、莊周、列禦寇之言相出入,大抵至於道者,無今古華戎若符棨然。
堯之四凶,今之奸臣能之。周之十亂,今之賢臣能之。古與今交相勝耳。
堯舜之世,比屋可封,非盡可封也,可封之人多也。桀紂之世,比屋可誅,非盡可誅也,可誅之人多也。成康刑措四十年不用,非也,以為二王能用法不濫殺可矣。
《春秋》許夷狄者不一而足,見中國之尊,且見略於外也。
蜀人謂柁師為長年三老,杜甫用之。詩人不以事害意,古者用事簡而當,亦不以字害句,故音韻清濁隨宜改易。劉在薪中入張韻,留宴汾陰西入先韻,直取意順則已。至唐人以律格自拘,不複敢用,惟白居易用其音於語中,如「照地麒」用佶音,「麒袍雪擺胡」用鶻音,「謄衫紅欄幹,三百六十橋」用諶音等往往有之。晏丞相殊嘗許之曰:「詩人乘語俊,當如此用字。」
《春秋》:霸之濟不在此舉也。古人以「濟不」作兩字用,謂濟與不濟也。今人用「不」為歟耶之比,「不」一音孚鳩反。
漢陳平封曲逆侯,蕭何為酇侯,霍去病為驃姚將軍。今學者讀曲逆為去遇,酇作鹺,驃為漂遙,不作本音,何耶?
古人自有文語卓然可愛者。穀梁子曰:「輕千乘之國則可矣,蹈道則未也。」故柳宗元以為潔三軍之士,粲然皆笑,粲,明也。知萬眾皆啟齒,齒既白,以粲義包之。
《仲尼居》、《三蒼》作尼,《說文》作凥。
亙從二間舟再名亙字,隸改舟為曰。何法盛以再一為舟航字。
[book_chapter]卷下
[book_title]雜說
君得其健,強陰戢戰;臣執其旨,百度乃凝。欲正四方,先定中央,中央君也。
天不待規而圓,地不待矩而方。天尊地卑,其道有常。君,天道也;臣,地道也。
天用其圓,地用其方,圓道主於生,方道主於成。天,君德也;地,臣職也。君操無為以臨臣之有為,萬物自歸,上逸於製,下勞於事,百度乃治。無為者,非謂塞吾耳不聽也,蔽吾目不視也,吾言不出也,謂審於有為之內,不為於有為之外也。何謂內?曰:官不職責之相,士不練責之將,財匱責司農,獄不正責廷尉,是為內。何謂外?曰:歲有常賦而又賦焉,是曰賸;人有常役而又役焉,是曰橫。力不勝,加如負則跌;材已窮,加如任則敗,是為外。振其領,群毛整;提其綱,萬目張,綱歟領歟,君所執歟。
君有常道,臣有定守。賞當功,罰當罪,與之惟我德,奪之惟我懼,君道也。奉法循令,竭己力以獻功於上,臣道也。故臣有所憎,能以得君之罰以去之,是謂作威;有所愛,能以得君之賞以貴之,是謂作福。法雖明,意得輕重之謂之玩法;令可遵,情得出入之謂之侮令。君喪道,臣失守,故曰害於而家,凶於而國。
能無卜而知吉凶乎?曰以甚治攻甚亂,濟,所以安除甚患。能無祭而福乎?曰不奪民時,而順物宜。能無膠漆而合乎?曰不以遠近內外與之同欲,一推吾心納兆人之腹。能不賞而使人勸乎?曰先賞有功。能無罰而使人畏乎?曰先罰有罪。弛惡不戮,奸笑於腹;當封吝寵,勞臣諱勇,奴耕於原,婢執其爨,丈人以安。
植表挺挺,下無曲影;善聲之唱,應無醜響。
不可得者上不以求,不可止者上不以禁,不可行者上不以令,故曰:求愈多得愈寡,禁愈急止愈少,令愈繁行愈慢,上求而不得謂之失,威求不可得而得謂之暴,禁而不止謂之慢,禁不可止而止謂之虐,令而不行謂之淩,上令不可行而行謂之亂,故聖人慎舉錯,去三不可則善矣。
賤而不可不因者眾也,剛而不可不用者兵也,慘而不可不行者法也,小而不可不防者盜也,勞而不可不勸者農也,穴恐當作冗而不可不嗇者財也。曰因眾奈何?曰:人之情,莫不惡勞而我逸之,莫不欲富而我與之,莫不憚危而我安之,莫不畏死而我生之。民已逸則可與共勞,已富則可與共乏,已安則可與同憂,已生則可與濟難。夫民,國之基也。五仞之牆所以不毀,基厚也;所以毀,基薄也。故曰一無曰字百足不僵則附者眾,流水不窮則來者遠。民之瘠,無肥國;下之悅,有豫一作裕君。
食者,人仰以生也。適則飽,過則病,甚病者死,法者國仰以安也。順則治,逆則亂,甚亂者滅。商家之法一而湯以王,桀以放。周家之法一而文武以興,幽厲以亡。然則食無心於生死,在人之適過;法無必於治亂,在君之順逆。
古之人淳,今之人許,奈何?不然,人無淳詐,在治亂而已。今日之治,三皇是也;唐五代之亡,桀紂是也。難曰:古巢居,今宮室;古茹毛,今饔熟,奈何?曰是直事有工拙耳,創始者難,踵成者易功,百物皆是,夫何足疑雲。
東南,天地之奧藏,寬柔而卑;西北,天地之勁方,雄尊而嚴。故帝王之興常在西北,乾道也。東南,坤道也。東南奈何?曰其土薄而水淺,其生物滋;其財富,其為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士懦脆而少剛,笮之則服。西北奈何?曰其土高而水寒,其生物寡其財確,其為人毅而近愚,食淡而勤生,士沉厚而少慧,屈之不撓。
小人之情易見也,其錚錚似辨,其悻悻似直,攻人之私似公,觸大臣撼大事似強,多所建請似才,數讓小官辭小祿似高,陰引其朋似薦賢,攻其朋之細過似不黨。故君人者榷以真偽則錚錚者敗,討其忠邪則悻悻者露,語人之私隱而無驗則公者詐,察大臣之可仗而不宜退則強者譎,聽而不可施行則才非是,權以要官厚祿靦然而謝則高者猥,所憎者去,所同者進,則非賢。時時取黨人之細過暴揚於外,如甘辛相反而和,水火不同性而濟,上疑主心,下欺輿人,而君子已見其肺肝,然施施自以為莫我得也。
夫生民晨作夜寢,早起晡食,寒絮暑絺,常忽而不為之節,何哉?然則攝生不可不知也。冬許晚絮,春許徐褫,早許飽,夕許慊,行立坐偃皆不得久,此甚易行。毋以吾胃熟生物暖冷物,勿以吾氣讚喜怒。且憂樂喜怒,人所未嘗無也,多憂傷神,多思傷誌,過樂喪守,喜極氣散,怒極氣慉,而不下若使吾心為郵候,憂樂喜怒至而不久舍,毋令少宿則善矣。若有留彼其以我為囊橐矣一作歟。
掩其耳而聽,藐藐由洪洪然;掩其目而視,了了由毛々然。惡來掩紂之耳,武王翱師於孟津之濱;宰嚭掩夫差之目,勾踐噤笑於會稽之隒一作隒。
歌者不曼其聲則少和,舞者不長其袂則寡態,左顧者不能右眄,勢不兼也。
櫛之於發,不去亂不能治髻;法之於人,不誅有罪不能完善人。此謂損之而益。
古語曰:「斛滿人概之,人滿神概之。」聖人其善概歟。大奢概以中,溢欲概以道,寢慢概以威,由是治身,由是化人。
樹果得實,樹棘得刺,樹德得和,樹威得怨,嗚呼!為國者審所樹而已。
倉庚鳴春,蟋蟀唫夏,蜩蟧喝秋,蟻子戰陰,非有命之者,氣自動耳。
鑒向日而火至,方諸向月而水至,物有自然而感者,無遠近之間。
佞色不能悅堯目,忠言不能入桀耳。色非不美,堯識之;言非不至,桀厭之。
愚不可詐者民也,賤不可勝者眾也。撫之為吾之力,毒之為吾之賊。
重兵在邊,京師乃單。拂軀以尾,尾不可大,掉之不能,反為軀害;臂大於指,屈伸可使,指大不使,其臂乃廢。剛四肢者骨也,剛大廈者棟也,剛天下者兵也。
莫仁於雨露而靡草夏枯,莫嚴於霜雪而鬆柏冬青。作法者君,守法者臣,役法者民。臣弄其法,主威且劫,政在大臣;人走私門,私門可炙,君戶將闃。
父慈於箠,家有敗子;將礪於鈇,士乃忘軀。珠九之珍,雀不祈彈也;金鼎之貴,魚不求烹也。闌金在途無不掇也;吐珠在澤無不拾也。梟不憑夜,弗能自怪;政必先鏬,奸人投詐。
父否母然,子無適從;政產二門,下乃告勤。君與臣不同而昌,君與臣同而亡。謀不厭眾,決之在一;決不能專,朝有爭言。金鼓既震,卒騰於陣;爵賜已明,士勇於廷。
重輕不同,衡獻其公;曲直相欺,繩黜其私。造父亡轡,馬顛於跬;庸人厲策,馬為盡力。去山弗棲,虎喪其威;爪牙弗具,失所為虎。知賢不進,朝有刓印;知不肖不退,挈明入昧。
我與之生,故能為吾死;我與之樂,故能為吾憂。喌于場者雞至,嗟于牢者豕集,惠於國者天下來。足食足衣,禮往從之;近寒與饑,恥則去之。
贗賈亂廛,窳農敗田,讒夫撓邦,害馬汙群。含糊不斷,上產其亂。謀道作舍,三年弗架。鼎大魚小,糜於數攪。
入林失斧,不能得楚。主不謹戶,盜者夜舞。樹枝太繁,必搖其根。苦口之樂,疾者甘之;拂耳之言,明君愛之。
我憎之能得罰於君,我愛之能得賞於君。政在於臣黨與成群,君則孤而無民。種禾不耰而懟,其秋與食為仇。
兩上不得相事,兩下不得相使。**庭戒諸兒忠與邪並,黨眾者勝,主乃失柄。不大其幹,而眾其枝,幹乃速披。
言等出於口,在賢者為正,在不肖為佞。櫛所以去亂發,浴所以濯膚垢。工圃者飽於茹,善邦者羨於食。規外求圓無圓矣,法外索平無平矣。
真贗不同物,治亂不同日。救亂之世不語儒,求治之世不語戰。水淵則回,道衍則聖。聖賢授受,功不讚漏。
拙製傷錦,迂政損國。任賢而二,五堯不治。
教之持世者,三家而已。儒家本孔氏,道家本老氏,佛家本浮屠氏。吾世為儒,今華吾體者衣冠也,榮吾私者官祿也,謹吾履者禮法也,睿吾識有詩書也。入以事親出以事君,生以養,死以葬,莫非儒也。由終日戴天不知天之高,終日蹠地不知地之重,故天下蚩蚩終無謝,生於其本者德大而不可見也。道家所尚清淨柔弱,聞齒以剛而缺,不聞舌以柔而折,以有為為末,無為為本,故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賊莫大於德有心,心有眼,吾有大患為吾有身,生生者不生,化化者不化,然其清淨可以治人,柔弱可以治身,若等服而行之,不害為儒也。佛家自遠方流入中國,其言荒茫奓大,多所譬諭,合群迷為真,指生死為妄,以太虛為體。其法曰:欲言則差,欲心則謬,如一漚生,一漚滅,還入於海,漚自妄見,海無生滅無有也;亦無無有,亦無無無,淡然無所得而止,止亦不止也。
[book_title]治戒
吾歿後,稱家之有亡以治喪斂。用濯浣之鶴氅、紗表帽、線履。三日棺,三月葬,慎無為陰陽拘忌。棺用雜木,漆其四會三塗即止,使數十年足以臘吾骸朽衣巾而已。吾之焄然朗朗有識者還於造物,放之太虛,可腐敗者合於黃壚下付無窮,吾尚何患?掘塚三丈,小為塚室,劣取容棺及明器,左置明水,水二盎,酒二缸,右置米麵二奩,朝服一稱,私服一稱,靴履自副。左刻吾誌,右刻吾銘,即掩壙,惟簡惟儉,無以金銅雜物置塚中。吾學不名家,文章僅及中人,不足垂後。為吏在良,二千石下可著數人,故無功於國,無惠於人,不可以請諡有司,不可受賵贈,又不宜求巨公作誌及碑。塚上樹五株柏,墳高三尺,石翁仲獸不得用,蓋自摽置者非千載永安計爾。不得作道佛二家齋醮。此吾生平所誌,若等不可違命作之,違命作之是死吾也。是以吾為遂無知也,喪之詣塋,以繪布纏棺四翣引。勿得作方相俑人陳列衣服器用累吾之儉。吾生平語言無過人者,慎無妄編綴作集。
[book_title]左誌
祁之為名,宋之為氏。學也則儒,亦顯其仕。行年六十有四,孤操完履。三封之南,葬從先子。**右銘生非吾生,死非吾死,吾亦妄吾,要明吾理。
吾侍上講勸凡十七年。上頗記吾麵目姓名,然身後不得妄丐恩澤為無厭事。若等兄弟十四人,惟二孺兒未經任子,此以諉莒國公。莒公在,若等不為孤矣。孔子稱天下有至德要道謂之孝,故自作經一篇,以教後人必到於善,謂曰至莫不切於事,謂曰要舉一孝,百行罔不該焉。故吾以此教若等,凡孝於親則悌於長、友於少、慈於幼,出於事君則為忠,於朋友則為信,於事為無不敬,無不敬則庶乎成人矣。若等兄弟十四人雖有異母者,但古人謂四海之內皆兄弟,況同父均氣乎?《詩》稱「死喪之戚,兄弟孔懷」,不可不念也。兄弟之不懷,求合他人,他人渠肯信哉;縱陽合之,彼應背憎也。若等視吾事莒公,莒公友吾,雲何可以為法矣。大抵人不可以無學,至於章奏箋記隨宜為之。天分自有所稟,不可強也。要得數百卷書在胸中,則不為人所輕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