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 水滸傳
[book_date]元朝=施耐庵
[book_length]856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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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佑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哀殿,受百官朝賀。但見:
祥雲迷鳳閣,瑞氣罩龍樓。含煙禦柳拂籃旗,帶露宮花迎劍戟。天香影里,玉吞珠履聚丹墀;仙樂聲中,繡襖錦衣扶御駕。珍珠簾卷,黃金殿上現金輿;鳳羽扇開,白王階前停寶輦。隱隱凈鞭三下響,層層文武兩班齊。
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傷損軍民甚多。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祈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下安,復會百官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啟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範仲淹。拜罷起居,奏曰。「目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京師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仁宗天子準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天子御筆親書,井降御香一柱,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大尉洪信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夭師張真人星夜來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親將丹詔忖與洪大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別天於,背了詔書,盛了御香,帶了數十人,上了鋪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徑投信州貴溪縣來。但見:
遙山疊翠,遠木澄清。奇花綻錦繡鋪林,嫩柳舞金絲拂地。風和日暖,時過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郵亭驛館。羅衣蕩漾紅塵內,駿馬驅馳紫陌中。
且說大尉洪信資擎御書,一行人從上了路途,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眾,準備接詔。次日,眾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只見上清宮許多道眾,鳴鐘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直至上清宮前下馬。太尉看那官殿時,端的是好座上清宮。但見:
青松屈曲,翠柏陰森。門懸敕額金書,戶列靈符玉篆。虛皇壇畔,依稀垂柳名花;煉藥爐邊,掩映蒼松老檜。左壁廂天丁力士,參隨著大乙真君;右勢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發仗劍,北方真武踏龜蛇;權履頂冠,南極老人伏龍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後列三十二帝天子。階砌下流水語謾,墻院後好山環繞。鶴生丹頂,龜長綠毛。樹梢頭獻果蒼猿,莎草內銜芝白鹿。三清殿上,嗚金鐘道士步虛;四聖堂前,敲玉磐真人禮斗,獻香臺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將瑤壇,赤日影搖紅瑪淄。早來門外祥雲現,疑是天師送老君。
當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著。洪大尉便間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享道:「好教大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尤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因此下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吝享已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大尉到方丈獻茶,再煩汁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清毆上,與眾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
齋罷,大尉再間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下著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真人稟道:「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國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貴捧禦書丹詔,親奉尤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酸,以被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享道:「天子要救萬民,只徐是大尉辦一點志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禦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大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既然恁地,依著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眾道士起來,備下香湯,請大尉起來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壽上麻鞋草履,吃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手裡提著銀手爐,降降地燒著御香。許多道眾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顧志誠上去。」太尉別了眾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步上山來。
將至半山,望見大頂直侵霄漢,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蛐,孤嶺崎嶇謂之路,上面平極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藏虎藏豹謂之穴,隱風隱云謂之巖,高人隱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洞,古渡源頭謂之溪,巖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為掩,右壁為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象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磁如平。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掛。虎嘯時風主穀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雜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
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里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裡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捆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裡,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氣喘。
只見山凹裡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猜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吃了一驚,叫聲:「阿籲!」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
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鉤十八隻。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就。
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樟袍皆斂跡。
那大蟲望著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口,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大尉倒在樹根底下,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中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裡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才鴨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著,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裡唄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御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裡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沖將來。大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裡箴絞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大尉見了,又吃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望後便倒在盤舵石邊。微閃開眼看那蛇時,但見:
昂首驚諷起,掣目電光生。動蕩則拆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銀。那條大蛇徑搶到盤舵石邊,朝著洪大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大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大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大尉方才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粟子比滑燦兒大小。口裡駕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下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中幀,卻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聽得松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大尉定睛看時,但見那一個道童,倒騎著一頭黃牛,橫吹著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大尉看那道童時,但見:頭縮兩枚丫舍,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絳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
昔日呂侗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只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著黃牛,橫吹著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大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裡來?認得我麼?」道童不睬,只顧吹笛。大尉連間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鐵笛,指著洪大尉說道:「你來此問,莫非要見天師麼什大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今上皇帝差個洪大尉責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酷,祈攘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大尉再阿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著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已定是了。」欲侍再上山去,」方才驚唬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大尉拿著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眾道士接著,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間太尉道:」曾見夭師麼?」大尉說道:「我是朝廷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為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裡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盡是你這道眾,戲弄下官!」真人復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抨大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大尉又道:「我正走下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松樹傍邊轉出一個道童,騎著一頭黃牛,吹著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間他:』那裡來?識得俺麼?,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乘鶴駕雲望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真人道:「大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大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狠催?」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為道通祖師。」洪大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大尉且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大尉回京之日,這場酌事祖師已都完了。」大尉見說,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大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留在上清宮中,尤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大內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已後,真人道眾並提點執事人等請大尉游山。大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著,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玩許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毆、驅邪殿,諸宮看遍。
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毆字:一遭都是搗椒紅泥墻,正面兩扇朱紅棍予,門上使著胳膊大鎖鈦著,交叉上面貼著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著朱印。棺前一面朱紅漆金字牌額,上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大尉指著門道:「此殿是甚麼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租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著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下敢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丁敢開。鎖用銅汁漁鑄,誰知裡面的事,小道自來往持本宮三十餘年,也只聽聞。」
洪大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麼模樣。」真人告道:「大尉,此毆決下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潛入,不許擅開。,」大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鋇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鑒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快與我打開,我看龐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大尉大怒,指著道眾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土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庇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胖,刺配遠惡軍州受苦。」真人等懼怕大尉權勢,只得喚幾個人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錘打開大鎖。
眾人把門推開,看裏面對,黑洞洞地,但見:昏昏默默,杏奮冥冥。數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東西。黑煙召霄撲人寒,冷氣陰陰侵體顫。人跡下到之處,妖精往來之鄉。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兩手不見掌。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時。
眾人一齊都到殿內,黑暗暗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人把點著,將來打一照時,四邊井無別物,只中央一個石碑,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閹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篆,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四個真字大書,鑿著「遇洪而開」。卻不是一來夭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著洪信。豈不是無數!洪大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日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人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真人慌忙諫道:」大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千人,下當穩便。」大尉大怒,喝道:「你等道眾,省得甚麼!卿L分明鑿著遇我教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稟道:「恐有下好。」大尉那裡肯聽?只得聚集眾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齊並力掘那石龜,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約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圍。洪大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享道:「不可掘動!」大尉那裡肯聽?眾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打起,看時,百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刺刺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錢塘江上,潮頭浪擁出海門來;泰華山頭,巨靈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奮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咸,飛錘擊碎了始皇輦。一風憎折於竿竹,十萬軍中半夜雷。
那一聲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沖上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眾人吃了一驚,發聲喊,都走了,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擷翻無數。驚得洪大尉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上。奔到廊下,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間道:「走了的卻是甚麼妖魔?」那真人言不過數句,話不過一席,說出這個緣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下穩,晝食忘餐。直使宛予城中藏猛虎,蘿兒窪內聚神蚊。
畢竟尤虎山真人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話說故宋,哲宗皇帝在時,其時去仁宗天子已遠,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便有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槍使棒,最是得好腳氣球。
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球。
綁來發跡,便將氣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
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閑。
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在開封府裡告了一紙文狀,府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無計奈何,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柳大郎,名喚柳世權。
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綁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東京。
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札,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仕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逕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一封書。
董將仕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裡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著遮著他?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破落戶,沒信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當時只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數日,董將仕思量出一個路數,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
高俅大喜,謝了董將仕。
董將仕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逕到學士府內。
門吏轉報。
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
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他去駙王晉卿府裡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歡喜這樣的人。」
當時回了董將仕書札,留高俅在府裡住了一夜。
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乾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
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
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
蚌一日,小王都太尉慶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
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現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
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
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
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
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凈手,偶來書院里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
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並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
端王又謝了。
兩個依舊入席。
飲宴至暮,盡醉方散。
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靶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
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著書呈,逕投端王宮中來。
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
沒多時,院公出來問道:「你是那個府裡來的人?」
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裡和小逼門踢氣球,你自過去。」
高俅道:「相煩引進。」
院公引到庭門。
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系文武雙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起扎揣在條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逼門相伴著蹴氣球。
高俅不敢過去沖撞,立在從人背後伺侯。
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球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
那高俅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
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
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真如此掛心?」
高俅取出書呈進上。
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
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球?你喚做甚麼?」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高俅,胡亂踢得幾腳。」
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
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但何傷。」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
才幾腳,端王喝採,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球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
王都尉出來見了乾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馬,入宮來見了端王。
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球,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
端王歡喜,執杯相謝。
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留在宮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寸步不離。
未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沒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抬舉你,但要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
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
綁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高俅得做太尉,揀選吉日良辰去殿帥府里到任。
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
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
--不曾入衙門管事。
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
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只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病在家,見有患病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裡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小人了。」
王進聽罷,只得捱著病來;進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
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
王進稟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得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
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
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不敢不來。」
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
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嘆口氣道:「我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頭而哭。
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恐沒處走!」
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裡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
當下母子二人商議定了。
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須走不脫。」
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
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
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裡去?」
王進道:「我因前日患病許下酸棗門外岳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裡歇了等我。」
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
當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岳廟裡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裡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
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
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
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且說z繭P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已牌,也不見來。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只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
看看待晚,嶽廟裡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
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
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
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裡去!」
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
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了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在路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裡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母子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
母子二人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裡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
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裡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當時轉入林子裡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墻,墻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
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
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
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
莊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
王進又道:「大哥方便。」
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來。」
王進請娘下了馬。
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裡面打麥場上,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
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須發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系皂絲條,足穿熟皮靴。
王進見了便拜。
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
王進子母二敘禮罷,都坐定。
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裡來的?如何昏晚到此?」
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因為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
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
--叫莊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
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
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
王進起身謝道:「小人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
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
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母子到客房裡安歇。
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並拜酬。」
太公道:「這個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後槽,一發喂養。」
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裡來。
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
太公自回裡面去了。
王進母子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
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老母在房裡聲喚。
太公問道:「客官,天曉好起了?」
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
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
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
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痛的方,叫莊客去縣裡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
王進謝了。
卑休絮繁。
自此,王進母子二人在太公莊上。
服藥,住了五七日。
覺道母親病奔痊了,王進收拾要行。
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裡使。
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嬴不得真好漢。」
那後生聽了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麼?」
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
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
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
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
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
那後生那裡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嬴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
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真時,較量一棒耍子。」
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你不算好漢!」
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
王進笑道:「恐沖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
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進道:「怒無禮。」
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裡,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
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逕奔王進。
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
那後生輪著棒又趕入來。
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裡劈將下來。
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
王進卻不打下來,對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裡直搠將來,只一繳。
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
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直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
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
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
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好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摶弄。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略相公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奔,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
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
那後生又拜了王進。
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剌了這身花繡,肩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裏,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
自當日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母子二人在莊上。
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
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里正,不在話下。
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
史進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銃,鞭,簡,劍,鏈,撾斧,鉞並戈,戟,牌,棒與槍,扒,。。。一一學得精熟。
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
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
史進那裡肯放,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
王進道:「賢弟,多蒙仔好心,在此十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裡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
史進並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席筵送行,托出一盤--兩個段子,一百兩花銀--謝師。
史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母子二人相辭史太公。
王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
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里之程,心中難舍。
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
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母子二人自取關西路上去了。
卑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
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裡只在莊射弓走馬。
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奔證,數日不起。
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
嗚呼哀哉,太公歿了。
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y中T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
史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
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
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提個交床坐在打麥場柳陰樹下乘涼。
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採道:「好涼風!」
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裡張望。
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裡張俺莊上?」
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兔李吉。
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麼?莫不是來相腳頭!」
李吉向前聲諾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沖撞。」
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
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
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強人,扎下一個山寨,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羅,有百十匹好馬。為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裡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
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
李苦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裏三四百史家村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羅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羅噪。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果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
眾人道:「我等村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
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
自此,史進修整門戶墻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頻刀馬,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
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槍;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桿刀。
當日朱武卻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
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
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
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里人民豐富,錢糧廣有。」
楊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
陳達道:「兄弟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
楊春道:「哥哥,不可小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
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烏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羅:「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先去打史家莊,後取豹陰縣!」
朱武、楊春再三諫勸。
陳達那裡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羅,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制刀馬,只見莊客報知此事。
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
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
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搭,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裡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
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
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及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吶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將小嘍羅擺開。
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乾紅凹面巾,身披裏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系七尺攢線搭;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
小嘍羅趁勢便吶喊。
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
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彌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懊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
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由貴莊,假一條路,並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
史進道:「胡說!俺家現當里正,正要拿你這伙賊;今日倒來經由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
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
史進道:「甚麼閑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
陳達道:「好漢,叫我問誰?」
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裡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進也怒,輪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
陳達也拍馬挺槍來迎史進。
兩個交馬,鬥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裡搠來;史進卻把腰閃,陳達和槍擷入懷裡來;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挾,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搭,只一丟,丟落地,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
史進叫莊客把陳達綁了。
眾人把小嘍羅一趕都走了。
史進回到莊上,把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賊首,一並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眾人,教且權散。
眾人喝採:「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
休說眾人歡喜飲酒。
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羅再去探聽消息。只見回去的人牽著空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
朱武問其緣故。
小嘍羅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雄!」
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
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並,如何?」
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並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楊春問道:「如何苦計?」
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
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
一面打起梆子。
眾人早都到來。
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著四行眼淚。
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
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
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逕就死。
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
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並無怨心!」
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
」史進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
朱武、楊春,並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
史進三四五次叫起來。
他兩個那裡肯起來。
「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
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
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解官請賞。」
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麼?」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
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
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
酒至數杯,少添春色。
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
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非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大郎為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
卑休絮繁,過了十數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羅送去史家莊上,當夜敲門。
莊客報知,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嘍羅:「有甚話說?」
小嘍羅道:「三個頭領再三拜覆∶特使進獻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遞與。
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好意送來,受之為當。」
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
又過半月餘,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嘍羅連夜送來莊上。
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裡買了三疋紅綿,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送去。
史進莊上有個為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一個得力的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
小嘍羅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
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並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碗酒,下山同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覆」。
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
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只一日。
寨裡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
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帶一封請書直至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
王四馳書逕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
朱武看了大喜。
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
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羅,一把抱住,那裡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裡吃了十數碗酒。
王四相別了回莊,一面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顛;走不得十里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裡面,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裡來扶他,那裡扶得動,只見王四搭里出銀子來。
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裡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
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是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
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面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字。
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彀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裡!豹陰縣裡現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邱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屣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
銀子並書都拿去了,華陰縣裡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得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驚,跳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便去腰裡摸時,搭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裡尋時,只見空搭在莎草上。
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來;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裡查照?」
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
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才歸來?」
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乃,因此回來遲了。」
史進又問:「曾有回書麼?」
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時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你「賽伯當!」真個了得!」
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
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裡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
是日晴明得好。
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
看看天色晚來,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付小嘍羅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樸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逕來到史家莊上。
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後園。
莊內己安排下筵宴。
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
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
史進和三個頭領敘說舊話新言。
只聽得墻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
史進大驚,跳起身來道:「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
叭叫莊客:「不要開門!」
掇條梯子上墻打一看時,只見是華陰縣尉在馬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
史進及三個頭領只管叫苦。
外面火光中照見鋼叉,樸刀,五股寸,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
兩個都頭口裡叫道:「不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伙人來捉史並三個頭領,怎地教史進先殺了一二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漢?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船。
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
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凈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
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情繇。」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
兩個都頭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
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
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裡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yb縣前看,因此事發。」
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
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
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裡來捉人。
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
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必鬥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
那兩個都頭都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
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將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里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
莊里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
史進卻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
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羅並莊客,沖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
「仇人見面,分外眼明!」
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轉身便走。
李吉也卻得回身。
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
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個一樸刀,結果了兩個性命。
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
眾士兵那裡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
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嘍羅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重雜物,盡皆沒了!」
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勺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日,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
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裡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
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
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
朱武等苦留不住。
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銀兩,打拴一個包里,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帶白範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
頂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五指梅紅攢線搭;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辭別朱武等三人。
眾多小嘍羅都送下山來。
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樸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正路。
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裡也有個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裡?」
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進便入茶坊里來揀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麼?」
茶博士道:「這府裡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進入茶坊里來。
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頭裡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絲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落腮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房裡面坐下。
茶博士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
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客官,請坐,拜茶。」
那人見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
兩個坐下。
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什麼?」
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
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大郎?」
史進拜道:「小人便是。」
魯提轄連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見面勝如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
史進道:「正是那人。」
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裏。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裏。你即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
魯達回頭道:「茶錢,酒家自還你。」
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兩兩挽了,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
分開人眾看時,中間里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桿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y虼b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見了,卻認得他。
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
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
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裡?」
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
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
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撤開!不去的酒家便打!」
眾人見是魯提轄,一開都走了。
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
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旗,漾在空史飄蕩。
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裡坐下。
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認的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
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
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
魯達道:「問甚麼!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z⒐隉A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
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
魯達道:「酒家要甚麼!你也須認得酒家!卻恁地教甚麼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酒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
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
酒保去叫。
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裡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
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
那老兒也都相見了。
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裡人家?為甚麼啼哭?」
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兒,來這裡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父女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差恥。父女們想起這苦楚zA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犯了官,望乞恕罪,高抬貴手!」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麼?在那個客店裡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裡住?」
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女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裡魯家客店安下。」
魯達聽了道:「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
必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裏,等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
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
父女兩個告道:「若是能彀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上,看著史進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酒家明日便送還你。」
史進道:「值甚麼,要哥哥還。」
去包裹裡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酒家。」
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
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
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酒家明日送來還你。」
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
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
到房裡,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父女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裡是金老歇處?」
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
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
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裡去?」
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
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魯提轄道:「鄭屠的錢,酒家自還他,你放了老兒還鄉去!」
那店小二那裡肯放。
魯達大怒,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打落兩個當門牙齒。
小二爬將起來,一道煙跑向店裏去躲了。
店主人那裡敢出來攔他。
金老父女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
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
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
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
--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
--「提轄請坐。」
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
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懊的切十斤去。」
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
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
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裡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酒家,誰敢問他?」
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
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裡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
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裡去?」
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遺我!」
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酒家特地要消遺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
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
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
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關西!」
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鄭關西!」
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
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裡只叫:「打得好!」
魯達罵道:「直娘賊!憊敢應口!」
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
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酒家便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酒家偏不饒你!」
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
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裡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個動撣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酒家再打!」
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
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
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尸道:「你詐死!酒家和你慢慢理會!」
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
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系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兇身。」
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
經略聽得,教請。
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
經略道:「何來?」
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
經略聽了,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見性格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推問使得。」
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的軍官。為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
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繇,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里,升廳坐下,便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
只見房主人道:「卻才帶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
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
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裡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
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
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裡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
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
原告人保領回家。
鄰佑杖斷有失救應。
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
魯達在逃。
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各處追捉;出賞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
一干人等疏放聽候。
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
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裡去的是;一連地行了半月之上,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驟集,車馬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魯達看見挨滿,也鉆在人叢裡聽時。
--魯達卻不識字。
--只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告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裡,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裡?」
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發,削去胡須,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
魯達道:「酒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事,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裡?」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裡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女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嘗說道:「怎地恩人相會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兒濃市艷飾。
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
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
魯達道:「不須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兒接了桿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
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
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
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z??A何足掛齒!」
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
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婭一面燒著火。
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時新果子之類歸來。
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
搬上樓來,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筷子,鋪下菜蔬果子飯等物。
婭將銀酒燙上酒來。
父女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
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
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柱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
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三人慢慢地飲酒。
將及天晚,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
魯提轄開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裡都叫:「拿將下來!」
人叢裏,一個官人騎在馬上,口裡大喝道:「休叫走了這賊!」
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
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
那老兒搶下樓去,直叫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
那官人笑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裡面。
老兒請下魯提轄來。
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
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酒家?」
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
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
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
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
魯達道:「酒家怎敢。」
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酒家是個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酒家處,便與你去。」
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z⒐隉A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欲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
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
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
魯達道:「最好。」
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再牽一疋馬來。
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
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
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z⒐隉A投七寶村來。
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
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備酒食管待。
魯達道:「員外錯愛酒家,如何報答!」
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卑休絮煩。
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兩個正在書院里閑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逕到書院里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裡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魯達道:「恁地時,酒家自去便了。」
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恐誠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恨,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
魯達道:「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
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裡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麼?」
魯達尋思道:「如今便要去時,那裡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
便道:「既蒙員外做主,酒家情願做和尚。專靠員外照管。」
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疋禮物。
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
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
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
寺內智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
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
智真長老打了問訊。
說道:「施主遠出不易。」
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
智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
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
當時同到方丈。
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
魯達便去下首坐禪椅上。
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裡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
魯達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員外肩下。
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
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將盒子搬入方丈來,擺在面前。
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
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這個表弟姓魯,是關內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望長老收錄,大慈大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萬望長老玉成,幸甚!」
長老見說,答道:「這個因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
只見行童托出茶來。
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
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兇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
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
道座眾僧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相貌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
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凈。證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齊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
齋罷,監寺打了單帳。
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裡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兩,日都已完備。
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鐘擊鼓,就法堂內會大眾。
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
趙員外取出銀錠,表裏,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
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
維那教魯達除下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捆揲起來。
凈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
魯達道:「留下這些兒還酒家也好。」
眾僧忍笑不住。
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凈;與汝剃除,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
剃發人只一刀,盡皆剃了。
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
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
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
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
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卻便道:「酒家記得。」
眾僧都笑。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
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
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選佛場坐地。
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
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
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
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
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
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
智深道:「不索哥哥說,酒家都依了。」
當時趙員外相辭了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托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卑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
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禪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團魚酒家也吃,甚麼「鱔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
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證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
禪和子自去了。
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凈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禮面!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
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
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
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鴉青條,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道:「乾鳥麼!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酒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蓋著桶蓋。
那漢子手裡拿著一個鏇子,唱著上來;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
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
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里甚麼東西?」
那漢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錢一桶?」
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麼?」
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真個不賣?」
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
智深道:「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
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
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襠著。
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
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裡討錢。」
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長老得,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裡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來,把兩支袖子纏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
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廝打!」
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
智深用手隔過,張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
魯智深道:「酒家饒你這廝!」
踉踉蹌蹌顛入寺裡來。
寺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
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
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鬲關了。
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鬲。
二三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
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
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酒家。」
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
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
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
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噪,後來卻成得正果。沒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凈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
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
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烈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行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
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
長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飲酒,不可盡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
便是小膽的人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採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
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裡,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戶人家。
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尋思道:「幹幹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早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的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
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裡打鐵。
間壁十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
智深便問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
那打鐵的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發須,戧戧地好慘瀨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麼?」
待詔道:「小人這裡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
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那待詔道:「小人據說,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
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
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
那待詔接了銀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
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
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裡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
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裡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們的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亂賣些與酒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
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
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
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
智深不肯動身。
三回五次,那裡肯賣。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彀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
智深走到那裡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
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裡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游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吃。」
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
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
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
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
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墻邊砂鍋裏煮著一支狗在那裡。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
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
智深道:「酒家的銀子有在這裡!」
便摸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支與俺。」
那莊家連忙取半支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
吃得口滑,那裡肯住。
莊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
智深睜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莊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來。」
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
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裡;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
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卻向那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裡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幾路看!」
下得亭子,把兩支袖子搦在手裡,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攤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顛搶上山來。
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
只在門縫裡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
兩個門子那裡敢開。
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酒家!俺須不怕你!」
跳上臺基,把柵刺子只一扳,卻似撅蔥般扳開了;拿起一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
門子張見,道:「苦也!」
只得報知長老。
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酒家!」
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
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
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
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
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
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繇他。」
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他換過?」
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得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
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眾僧聽得,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
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拽了拴,飛也似閃入房裡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只說z瑣|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顛將入來,吃了一交;爬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
到得選佛場中。
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鉆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
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
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
齊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禪床,解下條,把直裰,帶子,都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
智深道:「好!懊!正肚饑哩!」
扯來便吃。
眾僧看見,把袖子遮了臉。
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
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兩支袖子死掩了臉。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
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
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碩,去那光腦袋上剝剝只顧鑿。
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
--此亂,喚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裡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
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
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
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
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兩條桌腳著地卷將起來。
眾僧早兩下合攏來。
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
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
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酒家做主!」
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
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攤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繇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裡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凈香火去處。」
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
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和尚,自去將息。
長老領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
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逕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
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
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巾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
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攤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裡出家,是個清凈去處。你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裡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你,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裡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仗,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讒臣。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zM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裡討個職事僧做。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子,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酒家願聽偈子。」
長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
魯智深聽了四句偈子,拜了長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眾僧人,離了五臺山,逕到鐵匠間壁客店裡歇了,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
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
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
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干錢來五臺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話下。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伙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仗,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行程上路。
過往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
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裡買吃。
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裡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里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
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
逕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急急忙忙,搬東搬西。
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唱個喏。
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
智深道:「酒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莊客道:「我莊今晚有事,歇不得。」
智深道;「胡亂借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
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裡討死!」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
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裡!」
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的,便要綁縛酒家!」
莊客也有罵的,也有勸的。
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
只見莊裡走出一個老人來。
魯智深看那老人時,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仗,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
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
智深便道:「酒家是五臺山來的僧人,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酒家。」
那老人道:「既是五臺山來的師父,隨我進來。」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
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唱個喏,謝道:「感承施主。酒家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法名,喚做甚麼諱字?」
智深道:「俺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酒家姓魯,喚作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
魯智深道:「酒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太公便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
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筷,放在魯智深也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支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
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抬過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
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
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
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酒家來攪擾你麼?明日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
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
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
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
太公道:「老漢只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扎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疋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zJ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酒家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
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貶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心轉意?」
智深道:「酒家在五臺山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
太公道:「好卻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須。」
智深道:「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
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得遇這個活佛下降!」
莊客聽得,都吃一驚。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
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
太公道:「有,有。」
隨即叫莊客取一支熟鵝,大碗將酒斟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
那支熟鵝也吃了。
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裡;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
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裡去了。」
智深道:「引小僧新婦房裡去。」
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面便是。」
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
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把銷金帳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
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
這劉太公懷著胎鬼,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飛奔莊上來。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羅頭上亂插著野花;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著馬上那個大王;頭戴撮尖幹紅凹面巾;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金繡綠羅袍,腰系一條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著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
只見眾小嘍羅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
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
眾莊客都跪著。
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
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
劉太公把了下馬杯。
來到打麥場上,見了花香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
那裡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嘍羅教把馬去系在綠楊樹上。
小嘍羅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裡?」
大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
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
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見了,卻來吃酒未遲。」
那劉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
拿了燭臺,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
太公拿了燭臺一直去了。
未知兇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面洞洞地。
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裡也不點盞燈,繇我那夫人黑地裡坐地。明日叫小嘍羅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
魯智深坐在帳子里,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支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掙扎。魯智深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
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
那大王叫一聲道:「甚麼便打老公!」
魯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
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得裏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羅,一齊搶將入來。
眾人燈下打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為頭的小嘍羅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
眾小嘍羅一齊拖槍拴棒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禪杖,著地打將起來。
小嘍羅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
劉太公只管叫苦。
打鬧里,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析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上,把鞭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這馬也來欺負我!」
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連忙扯斷了,騎著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去!」
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山上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師父!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
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酒家穿了說話。」
莊家去房裡取來,智深穿了。
太公道:「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
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酒家也不怕他。你們眾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
莊客們那裡提得動。
智深接過手裡,一似捻草一般使起來。
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
智深道:「甚麼閑話!俺死也不走!」
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吃--休得抵死醉了。」
魯智深道:「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氣力!」
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裡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吃。」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裏,正欲差人下山來打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只見數個小嘍羅,氣急敗壞,走到山寨裏,叫道:「苦也!苦也!」
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麼事,慌做一團?」
小嘍羅道:「二哥哥吃打壞了!」
大頭領大驚。
正問備細,只見報道:「二哥哥來了!」
大頭領看時,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裡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
大頭領問道:「怎麼來?」
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裡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大和尚躲在女兒床上。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吃那廝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眾人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仇!」
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
叭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
眾小嘍羅都去。
大頭領上了馬,綽槍在手,盡數引了小嘍羅,一齊吶喊下山來。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
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
智深道:「你等休慌。酒家但打翻的,你們只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出來。」
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
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著長槍,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裡?早早出來決個勝負!」
智深大怒,罵道:「醃打脊潑才!叫你認得酒家!」
輪起禪杖,著地卷起來。
那大頭領逼住槍,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你且通個姓名。」
魯智深道:「酒家不是別人,老種經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作魯智深。」
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下馬,撇了槍,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
魯智深只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把禪杖收住;定晴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
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為軍中不利;只喚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樣。
李忠當下翦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
智深道:「且和你到裡面說話。」
劉太公見了,又只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裡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
魯智深坐在正面,喚劉太公出來。
那老兒不敢向前。
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
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裡越慌,又不敢不出來。
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
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酒家齋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酒家甚緊,那員外陪錢送俺去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發為僧。酒家因兩番酒後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酒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了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為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裡?」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裡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扎寨,喚作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他只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位。
小嘍羅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飽了。
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緞疋。
魯智深道!!「李家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
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抬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
李忠也上了馬。
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
卻早天色大明,眾人上山來。
智深,太公來到寨前,下了轎子。
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
李忠叫請周通出來。
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面坐!」
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麼?」
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吃他打了。」
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
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阿呀,」撲翻身便翦拂。
魯智深答禮道:「休怪沖撞。」
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面前。
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裡怕不情願。你依著酒家,把他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疋將在這裏。你心下如何?」
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不敢登門。」
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
周通折箭為誓。
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緞疋,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殺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兇怪,四圍險峻,單單只一條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亂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
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裡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
次日,山寨裏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許多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飲酒,只見小嘍羅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
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眾多小嘍羅,只留一二個伏侍魯智深飲酒。
兩個好漢道:「哥哥,只顧請自在吃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
分付已罷,引領眾人下山去了。且說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酒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酒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
便喚這幾個小嘍羅近前來篩酒吃。
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羅,便解搭做一塊兒捆了,口裡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開,沒緊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內,藏了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
到山後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道:「酒家從前山去,一定吃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
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只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並無傷損,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步,取路便走。
再說yA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一個人,各有器械。
李忠周通,挺著槍,小嘍羅吶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
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捻著樸刀來斬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斬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眾小嘍羅一齊都上,那伙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早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才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到得寨裏打一看時,只見兩個小嘍羅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
周通解了小嘍羅,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裡去了?」
小嘍羅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
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裡去了?」
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
周道看了便道:「這先驢倒是個老賊!這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
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
周通道:「罷,罷!賊去關門,那裡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賞了眾小嘍羅。」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
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
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走到午後,約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裡又饑,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只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裡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
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簷前鈴鐸之聲。酒家且尋去那裡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
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
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九紋龍翦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松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官之寺。」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
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
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得恁地?」
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
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
必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灶頭都塌了。
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
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酒家叫喚,沒一個應!」
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
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
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裡討飯與你吃?」
智深道:「俺是五臺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酒家吃半碗。」
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
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
老和尚道:「我這裡是個非細去處;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游和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把眾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吃。」
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麼事?卻不去官府告他?」
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裡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得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
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
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裡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
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灶,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透將進來。
智深揭起看時,煮著鍋粟米粥。
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飯吃,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只得叫苦,把碗,碟,缽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
智深肚饑,沒奈何;見了粥,要吃;沒做道理處,只見灶邊破漆春臺只有些灰塵在上面,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灶邊拾把草,把春臺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替臺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那裡抄化得這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
智深吃了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
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
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里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雜色條,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面露出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
--口裡嘲歌著,唱道∶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
我無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淒!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著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邱小乙!」
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隨後跟去。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去,只顧走入方丈後墻裡去。
智深隨即跟到裡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筷子。
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臉似墨裝,褡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
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
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來,也來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個如何把寺來廢了!」
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
--「。。。說。。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眾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眾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
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裡吃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了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
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酒家!」
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
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粥。
正在那裡。。。看見智深忿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謊!」
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養一個婦女在那裡。著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吃酒吃肉,我們粥也沒的吃,恰才還只怕師兄吃了。」智深道:「說得也是。」
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
智深大怒,只一腳開了,搶入裡面看時,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樸刀,從裏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
智深見了,大吼一聲,輪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
兩個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當不住,卻待要走。
這邱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
智深正鬥間,忽聽得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著!」
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
崔道成和邱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程途,三者當不得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
兩個捻著樸刀直殺出山門來。
智深又鬥了幾合,掣了禪杖便走。
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幹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得遠了,喘息方定,尋思道:「酒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饑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
--「他兩個並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
走了幾里,見前面一個大林,都是赤松樹。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
觀看之間,只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道:「俺猜這個撮鳥是個翦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酒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了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酒家,酒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這廝衣裳當酒吃!」
提了禪杖,逕搶到松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裡的撮鳥!快出來!」那漢子在林子聽得,大笑道:「禿驢!你自當死!不是我來尋你!」
智深道:「教你認得酒家!」
輪起禪杖,搶那漢。
那漢捻著樸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裡尋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
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
智深道:「俺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
那漢大怒,仗手中樸刀,來迎禪杖。
兩個鬥到十數合後,那漢暗暗喝採道:「好個莽和尚!」
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
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
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
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樸刀,翻身便翦拂,說道:「認得史進麼?」
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
兩個再翦拂了,同到林子裡坐定。
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向在何處?」
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著。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裡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
史進道:「哥哥既肚饑,小弟有乾肉燒餅在此。」
便取出來教智深吃。
史進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何不結果了那廝?」
智深道:「是!」
當下和史進吃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來。
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邱小乙,二個兀自在橋上坐地。
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來!來!今番和你鬥個你死我活!」
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如何再敢廝並!」
智深大怒,輪起鐵禪杖,奔過橋來生;鐵佛生嗔,仗著樸刀,殺下橋去。
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裡膽壯;二乃吃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
兩個鬥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只辦得走路。
那飛天夜叉邱道人見了和尚輸了,便仗著樸刀來協助。
這邊史進見了,便從樹林裡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
掀起笠兒,挺著樸刀,來戰邱小乙。
--四個人兩對廝殺。
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深澗裡,智深得便處,喝一聲「著」只一禪杖,把生鐵佛打下橋去。
那道人見到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
史進喝道:「那裡去!」
趕上,望後心一樸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
史進踏入去,掉轉樸刀,望下面只顧肢察的搠。
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背後一禪杖。
可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智深史進把這邱小乙,崔道成,兩個尸首都縛了攛在澗裡。
兩個再趕入寺裡來,香積廚下拿了包裹。
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來殺他,自己都吊死。
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死;直尋到裡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
尋到廚房,見魚及酒肉,兩個打水燒火,煮熟來,都吃飽了。
兩個各背包裹,灶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火上點著,焰騰騰的,先燒著後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簷點著燒起來,湊巧風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火起來。
智深與史進看著,等了一回,四下都著了。
二人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
二人廝趕著行了一夜。
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
兩個投那村鎮上來。
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智深,史進,來到村中酒店內,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飯。兩個吃酒,訴說路上許多事務。
吃了酒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投那裡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過幾時,卻再理會。」
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
便打開包裹,取些酒器,與了史進。
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
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里,到一個三岔路口。
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酒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到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
史進去了,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街坊熱鬧,人物喧嘩;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橋便是。」
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徑投知客寮內去。
道人撞見,報與知客。
無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得兇猛,提著鐵禪杖,跨著戒刀。
背著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
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
智深放下包裹,禪杖,唱個喏。
知客回了問訊。
智深說道:「酒家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著俺來投上剎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
知客道:「即是真大師長老有書,合當同到方丈裡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裡。
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刻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信香炷,禮拜長老使得。」
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說!」
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
知客又與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鋪坐具。
少刻,只見智清禪師出來。
知客向前稟道:「這僧人從五臺山來,有真禪師在此。」
清長老道:「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快來禮拜長老。」
只見智深卻把那炷香沒放處。
知客忍不住笑,,與他插在爐內。
拜到三拜,知客叫住,將書呈上。
清長老接書拆開看時,中間備細說著魯智深出家緣由並今下山投上剎之故,「萬望慈悲收錄,做個職事人員,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後必當證果。。。。」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吃些齋飯。」
智深謝了。
扯了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拿了禪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云:「汝等眾僧在此,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是經略府軍官,原為打死了人,落發為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著他。--你那裡安他不得,卻推來與我!--待要不收留他,師兄如此千萬囑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這裏,倘或亂了清規,如何使得?」
知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尋思起來,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時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侵害,縱放羊馬,好生羅噪。一個老和尚在那裡住持,那裡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裡住持?倒敢管得下。」
清長老道:「都寺說得是。」
教侍者去僧堂內客房裡,等他吃罷飯,便將他喚來。
侍者去不多時,引著智深到方丈里。
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僧人員,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你可去那裡住持管領,每日教地人納十擔菜蔬,餘者都屬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著酒家投大剎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僧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酒家去管菜園?」
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勞,如何便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
智深道:「酒家不管菜園;殺也都寺,監寺!」
知客又道:「你聽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如小僧做個知客,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眾。至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這都是清職,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閣的,喚做閣主;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職事。還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東廁的凈頭與這管菜園的菜頭;這個都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監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酒家明日便去。」
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裡歇了。
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
當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
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盜菜蔬,靠著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並不許閑雜人等入園攪擾。」
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眾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差一個和尚--甚麼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服我們!」
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得我,我們如此便去尋得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只做參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斗顛那廝上糞窖去,只是小耍他。」
眾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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