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儒林外史》 [book_date][清] 1750年 [book_length]329459 [book_img]Z_19633.jpg [book_title]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捨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嶔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裏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黹,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只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傢伙,當的當了,賣的賣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黹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僱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喫,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著,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喫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夥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只在這一帶頑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喫。只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裏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喫,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喫,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栓了,坐在柳蔭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裏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只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鬍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 喫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喫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乾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託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喫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鬍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纔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託人向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纔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裏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裏坐著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只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麼?」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副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併送來。」秦老在傍,著實攛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剋了十二兩,只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 危素受了禮物,只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纔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 危素歎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坐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麼?」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纔是!如何走到這裏,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麼?」 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麼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抬舉了!」 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甚麼?」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麼?我是不願去的。」 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拿甚麼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裏,不要說王相公不肯,只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 彼此爭論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喫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纔應諾去了,回覆知縣。 知縣心裏想道:「這小廝那裏害甚麼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託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 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麼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 次早,傳齊轎夫,也不用全副執事,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鄉裏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只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裏面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晨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裏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裏,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裏。」說畢,關著門進去了。 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裏,請老爺龍駕到公館裏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後來。屋後橫七豎八,幾稜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 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裏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麼?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喫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冕並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纔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裏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麼要相與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 母親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喫了半夜酒回去。 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喫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的望不著了,方纔回去。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徑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只得租個小菴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 濟南府裏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裏;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纔坐在那裏,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 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歎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裏做甚麼!」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纔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陞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紬,一包耿餅,拿過去拜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淹淹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制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 到了服闋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鎮市,並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裏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面皮,三綹髭鬚,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裏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裏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都下了馬,屯在外邊,把馬都繫在湖邊柳樹上。 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裏,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像,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 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麼?」吳王歎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喫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各各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裏,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抄來與你看。」 王冕接過來看,纔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 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說著,天色晚了下來。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徵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裏,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並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綵緞表裏,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鬚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麼?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裏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蠨蛸滿室,蓬蒿滿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歎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於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於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 [book_title]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裏來同議。 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裏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節,都還過了禮。申祥甫發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錢鈔,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只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裏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喫,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燎得滾熱,送與眾位喫。 荀老爹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兩隻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鬍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 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將些草喂的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爹家喫年酒去哩。」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裏,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的腰胯生疼。」 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閒?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喫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 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爹,我聽見說,他從年裏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 說了半日,纔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裏,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裏這條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位做頭。像這荀老爹,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來。 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是這觀音庵裏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只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是要城裏去請纔好。」 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紀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裏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裏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紬,騎著老爺棚子裏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合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落後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裏還不大喜歡,落後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纔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喫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面喫了,各自散訖。 次日,夏總甲果然替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 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纔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紬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紬鞋,黑瘦面皮,花白鬍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纔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 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顧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到頭發白了,還要喚做「新娘」。 閑話休題。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裏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喫過了茶,擺兩張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箸,卻如風捲殘雲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麼不用肴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 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於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喫齋。」周進道:「只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喫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喫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裏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箸聽他念詩。他便念道:「獃,秀才,喫長齋,鬍鬚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 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獃是不獃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喫長齋,鬍鬚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周進不好意思。 申祥甫連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該敬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不該罰!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喫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喫,聖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只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 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只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裏。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的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討了茶來喫點心。 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裏?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喫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跑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 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只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只怕還有做幾年的夢。」 梅相公正喫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甚麼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徼倖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甚麼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 於是點心喫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家去,把各家贄見拆開來看:只見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彀一個月飯食。周進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毬,每日淘氣不了。周進只得捺定性子,坐著教導。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喫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樹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回,只見濛濛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蓆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家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鬚,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位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裏曾考過一個案首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做館,不差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喫了。周進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磕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倣來批,周進叫他閣著。王舉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倣,俺還有別的事。」周進只得上位批倣。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纔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 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倣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喫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像。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倣,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纔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纔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纔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甚麼鬼神!」 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不作得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 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喫了,收下碗去。落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喫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個荀老爹氣得有口難分。 申祥甫背地裏又向眾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抄了些麵筋、豆腐干送在庵裏,又送了幾回饅頭、火燒。就是這些原故了!」 眾人都不喜歡,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面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獃頭獃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 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賣,差一個記帳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喫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 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 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只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得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殭殭不醒人事。只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纔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多慌了,只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餘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 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麼?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麼這『號淘痛』,也是的?」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裏都悽慘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在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喫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 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 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只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只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 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麼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又喫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直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各各歡喜。 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那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喫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 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陞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 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面喫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 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鬍鬚,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 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面試些甚麼?」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麼!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傍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 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纔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彙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贊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復命之後,在京專候。」范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鎗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纔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裏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 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盪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 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粧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 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喫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喫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喫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喫了飯。喫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喫的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喫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捨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喫!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范進摸門不著。 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喫。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纔去不到兩個時候,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 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纔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 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裏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裏。」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 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纔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喫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喫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 眾人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上子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 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 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纔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 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這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 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灣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纔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纔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纔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 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纔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他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 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喫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復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彀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員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生,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纔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徼倖,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纔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纔敢走出堂屋來。 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纔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揝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僕,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喫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䯼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 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醒人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薦亡齋和尚喫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傢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於地。家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范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抬放床上,請了醫生來。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臟,不可治了。」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是如此說,范舉人越發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面製備後事。挨到黃昏時分,老太太淹淹一息,歸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大門上掛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都用白紙糊了。合城紳衿都來弔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胡老爹上不得臺盤,只好在廚房裏,或女兒房裏,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 到得二七過了,范舉人念舊,拿了幾兩銀子,交與胡屠戶,託他仍舊到集上庵裏請平日相與的和尚做攬頭,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念經,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生天。屠戶拿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裏滕和尚家。恰好大寺裏僧官慧敏也在那裏坐著。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這庵裏起坐。滕和尚請屠戶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爺得病在小庵裏,那日貧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我做個主人。」胡屠戶道:「正是,我也多謝他的膏藥。今日不在這裏?」滕和尚道:「今日不曾來。」又問道:「范老爺那病隨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胡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那裏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 胡屠戶道:「可不是麼?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那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主顧張老爺、周老爺,在那裏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只拉著我說閒話,陪著喫酒喫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個不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作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麼呢?』」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麵;就在胡老爹面前轉託僧官去約僧眾,並備香、燭、紙馬、寫法等事。胡屠戶喫過麵去。 僧官接了銀子,纔待進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聽得後邊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麼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僧官忙回過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只因城裏張大房裏想我屋後那一塊田,又不肯出價錢,我幾次回斷了他。若到莊上來,他家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我在寺裏,他有人來尋我,只回他出門去了。」何美之道:「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隻火腿,吊在灶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繳了他罷。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說的口裏流涎,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何美之叫渾家煮了一隻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盪著。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腆著個肚子,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 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渾家拎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和尚上坐,渾家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喫著,說起三五日內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齋。何美之渾家說道:「范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那日在這裏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尸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你說那裏看人去!」 正喫得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纔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大青天白日調情!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說!這是我田主人!」眾人一頓罵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拿條草繩,把和尚精赤條條,同婦人一繩綑了,將個槓子,穿心抬著,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海縣前一個關帝廟前戲臺底下,和尚同婦人拴做一處。候知縣出堂報狀。眾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報與范府。 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了。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著交美之領了家去;一班光棍帶著,明日早堂發落。眾人慌了,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知縣准了,早堂帶進,罵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和尚同眾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 僧官先去范府謝了,次日方帶領僧眾來鋪結壇場,掛佛像,兩邊十殿閻君。喫了開經麵,打動鐃鈸、叮噹,念了一卷經,擺上早齋來。八眾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兩席。纔喫著,長班報:「有客到!」魏相公丟了碗出去迎接進來,便是張、周兩位鄉紳,烏紗帽,淺色員領,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拱到靈前去了。 內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方纔進去的,就是張大房裏靜齋老爺。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訊一聲纔是。」僧官道:「也罷了!張家是甚麼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那裏是甚麼光棍?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好把屋後的那一塊田賣與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後縣裏老爺要打他莊戶,一般也慌了,腆著臉,拿帖子去說,惹的縣主不喜歡!」又道:「他沒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裏,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三房裏曾託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裏封大戶家,好不有錢。張家硬主張著許與方纔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麼詩詞。前日替這裏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拿了給人看,說是倒別了三個字。像這都是作孽!眼見得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又不知撮弄與個甚麼人!」說著,聽見靴底響,眾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眾和尚喫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纔散了。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范舉人出門謝了孝。 一日,張靜齋來候問,還有話說。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裏坐下,穿著衰絰,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裏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姪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臺的銜。墓志託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正算著,捧出飯來喫了。 張靜齋又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現今高發之後,並不曾到貴老師處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風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約同行?一路上車舟之費,弟自當措辦,不須世先生費心。」范舉人道:「極承老先生厚愛,只不知大禮上可行得?」張靜齋道:「禮有經,亦有權,想沒有甚麼行不得處。」范舉人又謝了。 張靜齋約定日期,雇齊夫馬,帶了從人,取路往高要縣進發。於路上商量說:「此來,一者見老師;二來,老太夫人墓誌,就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不一日,進了高要城。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二位不好進衙門,只得在一個關帝廟裏坐下,那廟正修大殿,有縣裏工房在內監工。工房聽見縣主的相與到了,慌忙迎到裏面客位內坐著,擺上九個茶盤來。工房坐在下席,執壺斟茶。 喫了一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鬍子。那人一進了門,就叫把茶盤子撤了;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動問那一位是張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賤姓嚴,舍下就在咫尺。去歲宗師案臨,倖叨歲薦,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相與。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舊?」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嚴貢生不勝欽敬。工房告過失陪,那邊去了。 嚴家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喫了半杯放下。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麼?」 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真個勉強不來的。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闔縣紳衿,公搭了一個綵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綵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裏就曉得是一位豈弟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裏同接,老父母轎子裏兩隻眼只看著小弟一個人。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問我:『先年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癡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麼。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纔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纔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丟了,叫請小弟進去,換了兩遍茶,就像相與過幾十年的一般。」 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容易不大喜會客,卻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著實關切!」 范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鑑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歲之中,錢糧、耗羨,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畫著,低聲說道:「像湯父母這個作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 一個蓬頭赤足的小使走了進來,望著他道:「老爺,家裏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麼?」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裏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廝又不肯去。張、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請回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纔說得一句,聽見鑼響,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貢生謝了擾。一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自心裏沈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吩咐快請。兩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喫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贊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范進方纔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 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說:「世先生因尊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箸來。范進又不肯舉。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纔罷了。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裏,方纔放心,因說道:「卻是得罪的緊。我這敝教,酒席沒有甚麼喫得,只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只是個牛羊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裏都也莫得喫。」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一個貼身的小廝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向二位道:「外邊有個書辦回話,弟去一去就來。」 去了一時,只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裏。」回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向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商之於你,就是斷牛肉的話。方纔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夫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喫,求我略鬆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裏與我。卻是受得受不得?」張靜齋道:「老世叔,這句話斷斷使不得的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罈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他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死了。這個如何了得!」 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夫拿進來,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陞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進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裏犯過幾次,總不改業!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過硃筆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向後,尾向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纔出得縣門,那雞屁股裏喇的一聲,痾出一拋稀屎來,從頭顱上淌到鼻子上,鬍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兩邊看的人多笑。第二起叫將老師夫上來,大罵一頓「大膽狗奴」,重責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只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眾。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嗚呼死了。 眾回子心裏不伏,一時聚眾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只因這一鬧,有分教:貢生興訟,潛蹤來到省城;鄉紳結親,謁貴竟游京國。未知眾回子吵鬧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話說眾回子因湯知縣枷死了老師夫,鬧將起來,將縣衙門圍的水泄不通,口口聲聲只要揪出張靜齋來打死。知縣大驚,細細在衙門裏追問,纔曉得是門子透風。知縣道:「我至不濟,到底是一縣之主,他敢怎的我?設或鬧了進來,看見張世兄,就有些開交不得了。如今須是設法先把張世兄弄出去,離了這個地方上纔好。」忙喚了幾個心腹的衙役進來商議。幸得衙門後身緊靠著北城,幾個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繩子把張、范二位繫了出去。換了藍布衣服、草帽、草鞋,尋一條小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連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這裏學師、典史,俱出來安民,說了許多好話,眾回子漸漸的散了。湯知縣把這情由細細寫了個稟帖,稟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書檄了知縣去。湯奉見了按察司,摘去紗帽,只管磕頭。按察司道:「論起來,這件事你湯老爺也忒孟浪了些。不過枷責就罷了,何必將牛肉堆在枷上?這個成何刑法?但此刁風也不可長,我這裏少不得拿幾個為頭的來盡法處置。你且回衙門去辦事。凡事須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湯知縣又磕頭說道:「這事是卑職不是。蒙大老爺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後知過必改。但大老爺審斷明白了,這幾個為頭的人,還求大老爺發下卑縣發落,賞卑職一個臉面。」按察司也應承了。知縣叩謝出來,回到高要。過了些時,果然把五個為頭的回子問成奸民挾制官府,依律枷責,發來本縣發落。知縣看了來文,掛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搖大擺出堂,將回子發落了。 正要退堂,見兩個人進來喊冤,知縣叫帶上來問。一個叫做王小二,是貢生嚴大位的緊鄰。去年三月內,嚴貢生家一口纔過下來的小豬,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嚴家。嚴家說:豬到人家,再尋回來,最不利市,押著出了八錢銀子,把小豬就賣與他。這一口豬在王家已養到一百多斤,不想錯走到嚴家去,嚴家把豬關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嚴家討豬。嚴貢生說,豬本來是他的:「你要討豬,照時值估價,拿幾兩銀子來,領了豬去。」王大是個窮人,那有銀子,就同嚴家爭吵了幾句;被嚴貢生幾個兒子,拿拴門的閂,趕麵的杖,打了一個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裏。所以小二來喊冤。 知縣喝過一邊,帶那一個上來問道:「你叫做甚麼名字?」那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稟道:「小人叫做黃夢統,在鄉下住。因去年九月上縣來交錢糧,一時短少,央中向嚴鄉紳借二十兩銀子,每月三分錢,寫立借約,送在嚴府,小的卻不曾拿他的銀子。走上街來,遇著個鄉裏的親眷,他說有幾兩銀子借與小的,交個幾分數,再下鄉去設法;勸小的不要借嚴家的銀子。小的交完錢糧,就同親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這事來,問嚴府取回借約,嚴鄉紳問小的要這幾個月的利錢。小的說:『並不曾借本,何得有利?』嚴鄉紳說小的當時拿回借約,好讓他把銀子借與別人生利;因不曾取約,他將二十兩銀子也不能動,誤了大半年的利錢,該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說,情願買個蹄、酒上門取約。嚴鄉紳執意不肯,把小的驢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還不發出紙來。這樣含冤負屈的事,求太老爺做主!」知縣聽了,說道:「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里間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騙人,其實可惡!」便將兩張狀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這話報知嚴貢生,嚴貢生慌了,自心裏想:「這兩件事都是實的,倘若審斷起來,體面上須不好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捲捲行李,一溜煙走急到省城去了。 知縣准了狀子,發房出了差,來到嚴家,嚴貢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會嚴二老官。二老官叫做嚴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兩人是同胞弟兄,卻在兩個宅裏住。這嚴致和是個監生,家有十多萬銀子。嚴致和見差人來說了此事,他是個膽小有錢的人,見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輕慢,隨即留差人喫了酒飯,拿兩千錢打發去了。忙著小廝去請兩位舅爺來商議。 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一個叫王仁,是縣樂廩膳生員。都做著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聽見妹丈請,一齊走來。嚴致和把這件事從頭告訴一遍:「現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樣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說同湯公相與的,怎的這一點事就嚇走了?」嚴致和道:「這話也說不盡了;只是家兄而今兩腳站開,差人卻在我這裏吵鬧要人,我怎能丟了家裏的事,出外去尋他?他也不肯回來。」王仁道:「各家門戶,這事究竟也不與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門裏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飯喫,他們做事,只揀有頭髮的抓,若說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緊了。如今有個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個人去把告狀的安撫住了,眾人遞個攔詞,便歇了。諒這也沒有多大的事。」 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們愚兄弟兩個去尋了王小二、黃夢統,到家替他分說開;把豬也還與王家,再折些須銀子給他養那打壞了的腿;黃家那借約,查了還他。一天的事,都沒有了。」嚴致和道;「老舅怕不說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個糊塗人,幾個舍姪,就像生狼一般,一總也不聽教訓。他怎肯把這豬和借約拿出來?」王德道:「妹丈,這話也說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姪拗著,你認晦氣,再拿出幾兩銀子,折個豬價,給了王姓的;黃家的借約,我們中間人立個紙筆與他,說尋出作廢紙無用。這事纔得落臺,纔得耳跟清靜。」當下商議已定,一切辦得停妥。嚴二老官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官司已了。 過了幾日,整治一席酒,請二位舅爺來致謝。兩個秀才,拿班做勢,在館裏又不肯來。嚴致和吩咐小廝去說;「奶奶這些時心裏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請喫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爺們談談。」二位聽見這話,方纔來。嚴致和即迎進廳上。喫過茶,叫小廝進去說了。丫鬟出來請二位舅爺。進到房內,抬頭看見他妹子王氏,面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還在那裏自己裝瓜子,剝粟子,辦圍碟。見他哥哥進來,丟了過來拜見。奶媽抱著妾出的小兒子,年方三歲,帶著銀項圈,穿著紅衣服,來叫舅舅。二位喫了茶,一個丫鬟來說:「趙新娘進來拜舅爺。」二位連忙道:「不勞罷。」坐下說了些家常話,又問妹子的病,「總是虛弱,該多用補藥」,說罷,前廳擺下酒席,讓了出去上席。 敘些閒話,又提起嚴致中的話來。王仁笑著問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筆下,怎得會補起廩來的?」王德道:「這是三十年前的話。那時宗師都是御史出來,本是個吏員出身,知道甚麼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家一杯酒。想起還是前年出貢豎旗杆,在他家擾過一席。」王德愁著眉道:「那時我不曾去!他為出了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裏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過兩個月在家吵一回,成甚麼模樣。」 嚴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裏度日,豬肉也捨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喫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的稀爛;上頓喫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喫窮了。而今端了家裏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喫。你說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罷說:「只管講這些混話,誤了我們喫酒。快取骰盆來。」當下取骰子送與大舅爺:「我們行狀元令。」兩位舅爺,一個人行一個狀元令,每人中一回狀元喫一大杯。」兩位就中了幾回狀元,喫了幾十杯。卻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嚴監生一回狀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喫到四更盡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後,王氏的病,漸漸的重將起來。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並不見效。看看臥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他病勢不好,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著哭泣,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那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麼;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只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裏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王氏聽了,也不答應。 趙氏含著眼淚,日逐煨藥煨粥,寸步不離。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家的那裏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裏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聽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間,趙氏又哭著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致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纔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 嚴致和就叫人極早去請了舅爺來,看了藥方,商議再請名醫。說罷,讓進房內坐著,嚴致和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道:「老舅可親自問聲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語了,把手指著孩子,點了一點頭。兩位舅爺看了,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須臾,讓到書房裏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喫罷,又請到一間密屋裏。嚴致和說起王氏病重,吊下淚來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內助!如今丟了我,怎生是好!前日還向我說,岳父岳母的墳,也要修理。他自己積的一點東西,留與二位老舅做個遺念。」因把小廝都叫出去,開了一張櫥,拿出兩封銀子來,每位一百兩,遞與二位老舅:「休嫌輕意。」二位雙手來接。嚴致和又道:「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裏備齊,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交畢,仍舊出來坐著。 外邊有人來候,嚴致和去陪客去了,回來見兩位舅爺哭得眼紅紅的。王仁道:「方纔同家兄在這裏說,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謂王門有幸。方纔這一番話,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沒有這樣道理,還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這一位如夫人關系你家三代。舍妹歿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嚴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話。」兩位道:「有我兩人作主。但這事須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只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都請到了,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嚴致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二位義形于色去了。 過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嚴家來寫了幾十副帖子,遍請諸親六眷,擇個吉期。親眷都到齊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個親姪子,一個也不到。眾人喫過早飯,先到王氏床面前寫立王氏遺囑。兩位舅爺王於據、王於依都畫了字。嚴監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紅紬;趙氏穿著大紅,戴了赤金冠子,兩人雙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於依廣有才學,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懇切。告過祖宗,轉了下來,兩位舅爺叫丫鬟在房裏請出兩位舅奶奶來,夫妻四個,齊鋪鋪請妹丈、妹子轉在大邊,磕下頭去,以敘姊妹之禮。眾親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婦、丫鬟、使女,黑壓壓的幾十個人,都來磕了主人、主母的頭。趙氏又獨自走進房內拜王氏做姐姐,那時王氏已發昏去了。行禮已畢,大聽、二廳、書房、內堂屋官客並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 喫到三更時分,嚴監生正在大聽陪著客,奶媽慌忙走了出來說道:「奶奶斷了氣了。」嚴監生哭著走了進去,只見趙氏扶著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眾人且扶著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灌了下去。灌醒了時,披頭散髮,滿地打滾,哭的天昏地暗。連嚴監生也無可奈何。管家都在廳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殮,只有兩個舅奶奶在房裏,乘著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纔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裏。嚴監生慌忙叫奶媽抱起哥子來。拿一搭麻替他披著。那時衣衾棺槨,都是現成的。入過了殮,天纔亮了。靈柩停在第二層中堂內。眾人進來參了靈,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兩個。 第三日成服,趙氏定要披麻戴孝。兩位舅爺斷然不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帶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議禮已定,報出喪去。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不必細說。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於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兩石;醃冬菜,每家也是兩石;火腿,一家四隻;雞、鴨、小菜不算。 不覺到了除夕。嚴監生拜過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嚴監生同趙氏對坐,奶媽帶著哥子坐在底下。喫了幾杯酒,嚴監生吊下淚來,指著一張櫥裏,向趙氏說道:「昨日典鋪內送來三百兩利錢,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日送來,我就交與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裏用。今年又送這銀子來,可憐就沒人接了!」趙氏道:「你也莫要說大娘的銀子沒用處,我是看見的。想起一年到頭,逢時遇節,庵裏師姑送盒子,賣花婆換珠翠,彈三絃琵琶的女瞎子不離門,那一個不受他的恩惠?況他又心慈,見那些窮親戚,自己喫不成,也要把人喫;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這些銀子,彀做甚麼!再有些也完了。倒是兩位舅爺從來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這銀子也不費用掉了,到開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幾回好事,剩來的銀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舉年,就是送與兩位舅爺做盤程,也是該的。」 嚴監生聽著他說。桌子底下一個貓就扒在他腿上,嚴監生一靴頭子踢開了。那貓嚇的跑到裏房內去,跑上床頭。只聽得一聲大響,床頭上掉下一個東西來,把地板上的酒罈子都打碎了。拿燭去看,原來那瘟貓把床頂上的板跳蹋一塊,上面吊下一個大篾簍子來。近前看時,只見一地黑棗子拌在酒裏,篾簍橫睡著。兩個人纔扳過來,棗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紙包著。打開看時,共五百兩銀子。嚴監生歎道:「我說他的銀子那裏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歷年聚積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而今他往那裏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掃了地。把那個乾棗子裝了一盤,同趙氏放在靈前桌上,伏著靈床子,又哭了一場。因此,新年不出去拜節,在家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顛倒,恍惚不寧。 過了燈節後,就叫心口疼痛。初時撐著,每晚算帳,直算到三更鼓。後來就漸漸飲食不進,骨瘦如柴,又捨不得銀子喫人參。趙氏勸他道:「你心裏不自在,這家務事就丟開了罷。」他說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託那個?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剋了脾土,每日只喫兩碗米湯,臥床不起。及到天氣和暖,又強勉進些飲食,掙起來家前屋後走走。挨過長夏,立秋以後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莊的僕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裏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喫過藥,聽著蕭蕭落葉打的窗子響,自覺得心裏虛怯,長歎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裏面睡下。趙氏從房外同兩位舅爺進來問病,就辭別了到省城裏鄉試去。嚴監生叫丫鬟扶起來勉強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幾日不曾看妹丈,原來又瘦了些──喜得精神還好。」嚴監生請他坐下,說了些恭喜的話,留在房裏喫點心,就講到除夕晚裏這一番話,叫趙氏拿出幾封銀子來;指著趙氏說道:「這到是他的意思,說姐姐留下來的一點東西,送與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盤費。我這病勢沉重,將來二位回府,不知可會得著了?我死之後,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裏的氣!」二位接了銀子,每位懷裏帶著兩封,謝了又謝,又說了許多的安慰的話,作別去了。 自此,嚴監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頭。諸親六眷都來問候。五個姪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到中秋已後,醫生都不下藥了。把管莊的家人都從鄉裏叫了上來。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晚間擠了一屋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裏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不倒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裏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大姪子上前來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姪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那裏,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媽抱著哥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記念。」他聽了這話,把眼閉著搖頭。那手只是指著不動。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近上前道:「爺,別人都說的不相干,只有我曉得你的意思!」只因這一句話,有分教:爭田奪產,又從骨肉起戈矛;繼嗣延宗,齊向官司進詞訟。不知趙氏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姪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只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裏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口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 次早著幾個家人小廝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弔孝,都留著喫酒飯,領了孝布回去。趙氏有個兄弟趙老二在米店裏做生意,姪子趙老漢在銀匠店扯銀鑪,這時也公備個祭禮來上門。僧道掛起長旛,念經追薦。趙氏領著小兒子,早晚在柩前舉哀。夥計、僕從、丫鬟、養娘,人人掛孝,門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鬧過頭七,王德、王仁科舉回來了,齊來弔孝,留著過了一日去。又過了三四日,嚴大老官也從省裏科舉了回來。幾個兒子都在這邊喪堂裏。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渾家坐著,打點拿水來洗臉;早見二房裏一個奶媽,領著一個小廝,手裏捧著端盒和一個氈包,走進來道:「二奶奶頂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來家了,熱孝在身,不好過來拜見。這兩套衣服和這銀子,是二爺臨終時說下的,送與大老爹做個遺念。就請大老爹過去。 嚴貢生打開看了,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齊臻臻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隨向渾家封了八分銀子賞封,遞與奶媽,說道:「上覆二奶奶,多謝,我即刻就過來。」打發奶媽和小廝去了,將衣裳和銀子收好,又細問渾家,知道和兒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這是單留與大老官的。問畢,換了孝巾,繫了一條白布的腰絰。走過那邊來。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穿著重孝,出來拜謝;又叫兒子磕伯伯的頭,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裏丟了去了,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嚴貢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今有恁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怎的?」趙氏又謝了,請在書房,擺飯請兩位舅爺來陪。 須臾,舅爺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體壯盛,怎麼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們至親的也不曾當面別一別,甚是慘然。」嚴貢生道:「豈但二位親翁,就是我們弟兄一場,臨危也不得見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國而忘家。』我們科場是朝廷大典,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于心無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將有大半年了?」嚴貢生道:「正是。因前任學臺周老師舉了弟的優行,又替弟考出了貢。他有個本家在這省裏住,是做過應天巢縣的,所以到省去會會他。不想一見如故,就留著住了幾個月,又要同我結親,再三把他第二個令愛許與二小兒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麼?」嚴貢生道:「住在張靜齋家。他也是做過縣令,是湯父母的世姪;因在湯父母衙門裏同席喫酒認得,相與起來。周親家家,就是靜齋先生執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來的?」嚴貢生道:「正是。」王仁遞個眼色與乃兄道:「大哥,可記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來的了。」王德冷笑了一聲。 一會擺上酒來,喫著又談。王德道:「今歲湯父母不曾入簾?」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麼?因湯父母前次入簾,都取中了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時目,所以這次不曾來聘。今科十幾位簾官,都是少年進士,專取有才氣的文章。」嚴貢生道:「這倒不然。才氣也須是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有才氣不成?就如我這周老師,極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則的老手。今科少不得還在這幾個人內中。」嚴貢生說此話,因他弟兄兩個在周宗師手裏都考的是二等。二人聽這話,心裏明白,不講考校的事了。酒席將闌,又談到前日這一場官事:「湯父母著實動怒,多虧令弟看的破,息下來了。」嚴貢生道:「這是亡弟不濟。若是我在家,和湯父母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奴才,腿也砍折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這是厚道些好。」嚴貢生把臉紅了一陣,又彼此勸了幾杯酒。奶媽抱著哥子出來道:「奶奶叫問大老爹,二爺幾時開喪?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塋裏可以葬得,還是要尋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爺商議。」嚴貢生道:「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到省裏去周府招親。你爺的事,託在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回來斟酌。」說罷,叫了擾,起身過去。二位也散了。 過了幾日,大老爺果然帶著第二個兒子往省裏去了。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個是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僕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祐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來,發了一天熱,醫生來看,說是個險症,藥裏用了犀角、黃連、人牙,不能灌漿,把趙氏急的到處求神許願,都是無益。到七日上,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並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裏第五個姪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是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家私,如今把個正經主兒去了,這些家人小廝都沒個投奔,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回來?間壁第五個姪子纔十一二歲,立過來,還怕我不會疼熱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那裏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兩人公寫一字,他這裏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裏請了大先生回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想大先生回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摸頭不著,只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字,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 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只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裏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來,纔叫他領了他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把遮陽,遮陽上帖著「即補縣正堂」。四斗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領補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裏伺候。」來富下來,到廚房裏,看見廚子在那裏辦席。新人房在樓上,張見擺的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日頭平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斗子快傳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低銀子,又還扣了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裏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斗子骨都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喫,偏生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斗子也不見回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裏卻是不亮。這裏又沒有個吹打的,只得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遞一聲,在黑天井裏喝道,喝個不了。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裏面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斗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打打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會,沒奈何,只得把新人轎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 過了十朝,叫來富同四斗子去寫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契到高要付銀。一隻裝的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迴避」的白粉牌,四根門鎗,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伏侍。一路無話。 那日將到高要縣,不過二三十里路了,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裏作惡心,噦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斗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只是要跌。嚴貢生口裏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丟了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不倒一聲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喫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閣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扶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在嘴裏了。嚴貢生只作不看見。 少刻,船攏了馬頭。嚴貢生叫來富速叫他兩乘轎子來,擺齊執事,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裏去;又叫些馬頭上人來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問四斗子道:「我的藥往那裏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纔我喫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纔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喫了。」嚴貢生道:「喫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得我這裏頭是些甚麼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做成的了,有甚麼東西?」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裏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喫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纔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裏不見了鎗頭子,攮到賊肚裏』;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斗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裏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纔喫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只說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 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喫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裏,他那裏耽得住?如今只是求嚴老爺開恩,高抬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腳子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纔若不如是著緊的問嚴老爺要喜錢、酒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纔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不成?」眾人一齊捺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灣道:「既然你眾人說,我又喜事匆匆,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廝跟著,一鬨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去了 嚴貢生回家,忙領了兒子和媳婦拜家堂;又忙的請奶奶來一同受拜。他渾家正在房裏抬東抬西,鬧得亂哄哄的。嚴貢生走來道:「你忙甚麼?」他渾家道:「你難道不知道家裏房子窄鱉鱉?統共祇得這一間上房,媳婦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與她住?」嚴貢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裏高房大廈的,不好住?」他渾家道:「他有房子,為甚的與你的兒子住?」嚴貢生道:「他二房無子,不要立嗣的?」渾家道:「這不成,他要繼我們第五個哩。」嚴貢生道:「這都由他麼?他算是個甚麼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麼相干?」他渾家聽了這話,正摸不著頭腦。只見趙氏著人來說:「二奶奶聽見大老爺回家,叫請大老爺說話。我們二位舅老爺,也在那邊。」嚴貢生便走過來,見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頓,便叫過幾個管事家人來吩咐:「將正宅打掃出來,明日二相公同二娘來住。」趙氏聽得,還認他把第二個兒子來過繼,便請舅爺,說道:「哥哥,大爺方纔怎樣說?媳婦過來,自然在後一層;我照常住在前面,纔好早晚照顧。怎倒叫我搬到那邊去?媳婦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廂房,天地世間,也沒有這個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隨他說著,自然有個商議。」說罷,走出去了。彼此談了兩句淡話,又喫了一杯茶。王家小廝走來說:「同學朋友候著作文會。」二位作別去了。 嚴貢生送了回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將十幾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來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只認得他是父妾,他也沒有還占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搬過東西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後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造清完,先送與我逐細看過,好交與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此後若有一點欺隱,我把你這些奴才,三十板一個,還要送到湯老爺衙門裏追工本飯米哩!」眾人應諾下去,大老爹過那邊去了。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裏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補進詞來,次日發出「仰族親處覆。」 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裏。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裏,只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只好拿這話回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鑪的趙老漢,本來上不得臺盤;纔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開眼睛,喝了一聲,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裏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偢不倸;我們沒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頭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趺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那有這樣規矩!不要惱犯了我的性子,揪著頭髮,臭打一頓,登時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的半天雲裏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回去。當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議寫覆呈。王德、王仁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不肯列名。嚴振先只得混帳覆了幾句話,說:「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據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有的。總候大老爺天斷。」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見了覆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個極長的批語,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只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嚴貢生看了這批,那頭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幾丈,隨即寫呈到府裏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仰高要縣查案。知縣查上案去,批了個「如詳繳」。嚴貢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狀。司批:「細故赴府縣控理。」嚴貢生沒法了,回不得頭。想道:「周學道是親家一族,趕到京裏,求了周學道在部裏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不知嚴貢生告狀得准否,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范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話說嚴貢生因立嗣興訟,府、縣都告輸了,司裏又不理,只得飛奔到京,想冒認周學臺的親戚,到部裏告狀。一直來到京師,周學道已陞做國子監司業了。大著膽,竟寫一個「眷姻晚生」的帖,門上去投。長班傳進帖,周司業心裏疑惑,並沒有這個親戚。正在沉吟,長班又送進一個手本,光頭名字,沒有稱呼,上面寫著「范進」。周司業知道是廣東拔取的,如今中了,來京會試,更叫快請進來。范進進來,口稱恩師,叩謝不已。周司業雙手扶起,讓他坐下,開口就問:「賢契同鄉,有個甚麼姓嚴的貢生麼?他方纔拿姻家帖子來拜學生,長班問他,說是廣東人。學生卻不曾有這門親戚。」范進道:「方纔門人見過,他是高要縣人,同敝處周老先生是親戚。只不知老師可是一家?」周司業道:「雖是同姓,卻不曾序過。這等看起來,不相干了。」即傳長班進來吩咐道:「你去向那嚴貢主說,衙門有公事,不便請見,尊帖也帶了回去罷。」長班應諾回去了。 周司業然後與范舉人話舊道:「學生前科看廣東榜,知道賢契高發,滿望來京相晤,不想何以遲至今科?」范進把丁母憂的事說了一遍。周司業不勝嘆息,說道:「賢契績學有素,雖然耽遲幾年,這次南宮一定入選。況學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當道大老面前薦揚,人人都欲致之門下。你只在寓靜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須缺少費用,學生這裏還可相幫。」范進道:「門生終身皆頂戴老師高厚栽培。」又說了許多話,留著喫了飯,相別去了。 會試已畢,范進果然中了進士。授職部屬,考選御史。數年之後,欽點山東學道,命下之日,范學道即來叩見周司業。周司業道:「山東雖是我故鄉,我卻也沒有甚事相煩;只心裏記得訓蒙的時候,鄉下有個學生,叫做荀玫,那時纔得七歲,這又過了十多年,想也長成人了。他是個務農的人家,不知可讀得成書,若是還在應考,賢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線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願。」范進聽了,專記在心,去往山東到任。考事行了大半年,纔按臨兗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這件事忘斷了。直到第二日要發童生案,頭一晚纔想起來,說道:「你看我辦的是甚麼事!老師託我汶上縣荀玫,我怎麼並不照應?大意極了!」慌忙先在生員等第卷子內一查,全然沒有。隨即在各幕客房裏把童生落卷取來,對著名字、坐號,一個一個的細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並不見有個荀玫的卷子。學道心裏煩悶道:「難道他不曾考?」又慮著:「若是有在裏面,我查不到,將來怎樣見老師?還要細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罷。」一會同幕客們喫酒,心裏只將這件事委決不下。眾幕賓也替疑猜不定。 內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喫酒。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裏,到後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並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麼樣向老先生說的?」范學道是個老實人,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只愁著眉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拔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一個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縣?何不在已取中入學的十幾卷內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學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幾卷取了對一對號簿,頭一卷就是荀玫。學道看罷,不覺喜逐顏開,一天愁都沒有了。 次早發出案來,傳齊生童發落。先是生員。一等、二等、三等都發落過了,傅進四等來。汶上縣學四等第一名上來是梅玖,跪著閱過卷。學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業,怎麼荒謬到這樣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該考居極等,姑且從寬,取過戒飭來,照例責罰!」梅玖告道:「生員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塗。求大老爺格外開恩!」學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將他扯上凳去,照例責罰!」說著,學裏面一個門斗已將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爺!看生員的先生面上開恩罷!」學道道:「你先生是那一個?」梅玖道:「現任國子監司業周蕢軒先生,諱進的,便是生員的業師。」范學道道:「你原來是我周老師的門生;也罷,權且免打。」門斗把他放起來,上來跪下。學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師門下,更該用心讀書。像你做出這樣文章,豈不有玷門牆桃李!此後須要洗心改過。本道來科考時,訪知你若再如此,斷不能恕了!」喝聲:「趕將出去!」 傳進新進儒童來。到汶上縣,頭一名點著荀玫,人叢裏一個清秀少年上來接卷,學道問道:「你和方纔這梅玖是同門麼?」荀玫不懂這句話,答應不出來。學道又道:「你可是周蕢軒老師的門生?」苟玫道:「這是童生開蒙的師父。」學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師門下。因出京之時,老師吩咐來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經取在第一。似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師一番栽培。此後用心讀書,頗可上進。」荀玫跪下謝了。候眾人閱過卷,鼓吹送了出去,學道退堂掩門。 荀玫纔走出來,恰好遇著梅玖還站在轅門外,荀玫忍不住問道:「梅先生,你幾時從過我們周先生讀書?」梅玖道:「你後生家那裏知道?想著我從先生時,你還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裏教書,教的都是縣門口房科家的館。後來下鄉來,你們上學,我已是進過了,所以你不曉得。先生最喜歡我的,說是我的文章有才氣,就是有些不合規矩。方纔學臺批我的卷子上也是這話,可見會看文章的都是這個講究,一絲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學臺何難把俺考在三等中間,只是不得發落,不能見面了;特地把我考在這名次,以便當堂發落,說出周先生的話,明賣個情。所以把你進個案首,也是為此。俺們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細心,不可忽略過了。」兩人說著閒話,到了下處。次日送過宗師,僱牲口,一同回汶上縣薛家集。 此時荀老爹已經沒了,只有母親在堂。荀玫拜見母親,母親歡喜道:「自你爹去世,年歲不好,家裏田地,漸漸也花費了;而今得你進個學,將來可以教書過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著拐杖來賀喜,就同梅三相商議,集上約會分子,替苟玫賀學,湊了二三十吊錢。荀家管待眾人,就借這觀音庵裏擺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著。兩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禮。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掙了這一頂頭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廣積陰功。那咱你在這裏上學時還小哩,頭上扎著抓角兒。」又指與二位道:「這裏不是周大老爺的長生牌?」二人看時,一張供桌、香罏、燭臺,供著個金字牌位,上寫道:「賜進上士出身,廣東提學御史,今陞國子監司業周大老爺長生祿位」。左邊一行小字,寫:「公諱進,字蕢軒,邑人」;右邊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觀音庵僧人,同供奉」。兩人見是老師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幾拜。又同和尚走到後邊屋裏,周先生當年設帳的所在,見兩扇門開著,臨了水次,那對過河灘塌了幾尺,這邊長出些來。看那三間屋,用蘆席隔著,而今不做學堂了。左邊一間,住著一個江西先生,門口貼著「江右陳和甫仙乩神數」。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門關著。只有堂屋中間牆上還是周先生寫的聯對,紅紙都久已貼白了,上面十個字是:「正身以俟時;守己而律物。」梅玖指著向和尚道:「還是周大老爺的親筆,你不該貼在這裏,拿些水噴了,揭下來裱一裱,收著纔是。」和尚應諾,連忙用水揭下。弄了一會,申祥甫領著眾人到齊了。喫了一日酒纔散。 荀家把這幾十吊錢贖了幾票當,買了幾石米;剩下的,留與荀玫做鄉試盤費。次年錄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於少年,到省試,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門裏領了杯、盤、衣帽、旗匾、盤程,匆匆進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名進士。明朝的體統:舉人報中了進士,即刻在下處擺起公座來陞座,長班參堂磕頭。這日正磕著頭,外邊傳呼接帖,說:「同年同鄉王老爺來拜。」荀進士叫長班抬開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見王惠鬚髮皓白,走進門,一把拉著手,說道:「年長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尋常同年弟兄。」兩人平磕了頭,坐著,就說起昔年這一夢:「可見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將來同寅協恭,多少事業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記得聽見過這句話,只是記不清了,今日聽他說來,方纔明白;因說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鄉,諸事全望指教。」王進士道:「這下處是年長兄自己賃的?」荀進士道:「正是。」王進士道:「這甚窄,況且離朝綱又遠,這裏住著不便。不瞞年長兄說,弟還有一碗飯喫,京裏房子也是我自己買的。年長兄竟搬到我那裏去住;將來殿試,一切事都便宜些。」說罷,又坐了一會,去了。次日,竟叫人來把荀進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處同住。傳臚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滿,一齊轉了員外。 一日,兩位正在寓處閒坐,只見長班傳進一個紅全帖來,上寫「晚生陳禮頓首拜」。全帖裏面夾著一個單帖,上寫著:「江西南昌縣陳禮,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數,曾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內行道」。王員外道:「長兄,這人你認得麼?」荀員外道:「是有這個人。他請仙判的最妙,何不喚他進來請仙,問問功名的事?」忙叫:「請。」只見那陳和甫走了進來,頭戴瓦楞帽,身穿繭紬直裰,腰繫絲絛;花白鬍鬚,約有五十多歲光景。見了二位,躬身唱諾,說:「請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讓山人拜見。」二人再三謙讓,同他行了禮,讓他首位坐下。荀員外道:「向日道兄在敝鄉觀音庵時,弟卻無緣,不曾會見。」陳禮躬身道:「那日晚生曉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純陽老祖師降壇,乩上寫著這日午時三刻有一位貴人來到。那時老先生尚不曾高發,天機不可洩漏,所以晚生就預先迴避了。」王員外道:「道兄請仙之法,是何人傳授?還是耑專請純陽祖師,還是各位仙人都可啟請?」陳禮道:「各位仙人都可請。就是帝王、師相、聖賢、豪傑,都可啟請。不瞞二位老先生說,晚生數十年以來,並不在江湖上行道,總在王爺府裏和諸部院大老爺衙門交往。切記先帝宏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劉大老爺家扶乩,劉大老爺因李夢陽老爺參張國舅的事下獄,請仙問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來,批了『七日來復』四個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爺果然奉旨出獄,只罰了三個月的俸。後來李老爺又約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動。後來忽然大動起來,寫了一首詩,後來兩句說道:『夢到江南省宗廟,不知誰是舊京人?』那些看的老爺都不知道是誰,只有李老爺懂得詩詞,連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問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飛的寫了幾個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眾位都嚇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說是帝王、聖賢都是請得來的。」王員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們終身官爵的事可斷得出來?」陳禮道:「怎麼斷不出來?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夭,都從乩上判下來,無不奇驗。」兩位見他說得熱鬧,便道:「我兩人要請教,問一問陞遷的事。」那陳禮道:「老爺請焚起香來。」二位道:「且慢,侯喫過便飯。」 當下留著喫了飯,叫長班到他下處把沙盤、乩筆,都取了來擺下。陳禮道:「二位老爺自己默祝。」二位祝罷,將乩筆安好。陳禮又自己拜了,燒了一道降壇的符,便請二位老爺兩邊扶著乩筆;又念了一遍咒語,燒了一道啟請的符,只見那乩漸漸動起來了。那陳禮叫長班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跪獻上去。那乩筆先畫了幾個圈子,便不動了。陳禮又焚了一道符,叫眾人都息靜。長班、家人站在外邊去了。 又過了一頓飯時,那乩扶得動了,寫出四個大字:「王公聽判。」王員外慌忙丟了乩筆,下來拜了四拜,問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問罷,又去扶乩。那乩旋轉如飛,寫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關聖帝君是也。」陳禮嚇得在下面磕頭如搗蒜,說道:「今日二位老爺心誠,請得夫子降壇,這是輕易不得的事!總是二位老爺大福。須要十分誠敬,若有些須怠慢,山人就擔戴不起!」二位也覺悚然,毛髮皆豎;丟著乩筆,下來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陳禮道:「且住;沙盤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語多,寫不下,且拿一副紙筆來,待山人在旁記下同看。」於是拿了一副紙筆,遞與陳禮在傍鈔寫,兩位仍舊扶著。那乩運筆如飛,寫道:「羨爾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鮮紅。 大江煙浪杳無蹤,兩日黃堂坐擁。 只道驊騮開道,原來天府夔龍。 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盞醇醪心痛!」 寫畢,又判出五個大字:「調寄《西江月》。」三個人都不解其意。王員外道:「只有頭一句明白。『功名夏後』是『夏后氏五十而貢』;我恰是五十歲登科的,這句驗了。此下的話,全然不解。」陳禮道:「夫子是從不誤人的,老爺收著,後日必有神驗。況這詩上說『天府夔龍』,想是老爺陞任直到宰相之職。」王員外被他說破,也覺得心裏歡喜。說罷,荀員外下來拜了,求夫子判斷。那乩筆半日不動,求的急了,運筆判下一個「服」字。陳禮把沙攤平了求判,又判了一個「服」字。一連平了三回沙,判了三個「服」字,再不動了。陳禮道:「想是夫子龍駕已經回天,不可再褻讀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將乩筆、香爐、沙盤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錢銀子,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陞通政司范大人家。陳山人拜謝去了。 到晚,長班進來說:「荀老爺家有人到。」只見荀家家人掛著一身的孝,飛跑進來磕了頭,跪著稟道:「家裏老太太已於前月二十一日歸天。」荀員外聽了這話,哭倒在地。王員外扶了半日,救醒轉來;就要到堂上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這事且再商議。現今考選科道在即,你我的資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報明了丁憂家去,再遲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將這事瞞下,候考選過了再處。」荀員外道:「年老先生極是相愛之意,但這件事恐瞞不下。」王員外道:「快吩咐來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換了,這事不許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請了吏部掌案的金東崖來商議。金東崖道:「做官的人,匿喪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說是能員,要留部在任守制,這個不妨。但須是大人們保舉,我們無從用力。若是發來部議,我自然效勞,是不消說了。」兩位重託了金東崖去。到晚,荀員外自換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業、范通政兩位老師,求個保舉。兩位都說:「可以酌量而行。」 又過了兩三日,都回復了來說:「官小,與奪情之例不合。這奪情,須是宰輔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邊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員外,是個閒曹,不便保舉奪情。」荀員外只得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你此番喪葬需費。你又是個寒士,如伺支持得來?況我看見你不喜理這煩劇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罷,我也告一個假,同你回去,喪葬之費數百金,也在我家裏替你應用,這事纔好。」荀員外道:「我是該的了,為何因我又誤了年老先生的考選?」王員外道:「考選還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擔誤。我這告假,多則半年,少只三個月,還趕的著。」 當下荀員外拗不過,只得聽他告了假,一同來家,替太夫人治喪。一連開了七日弔,司、道、府、縣,都來弔紙。此時哄動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來看荀老爺家的喪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兒子申文卿襲了丈人夏總甲的缺,拿手本來磕頭,看門效力。整正鬧了兩個月,喪事已畢。王員外共借了上千兩的銀子與荀家,作辭回京。荀員外送出境外,謝了又謝。王員外一路無話,到京纔開了假,早見長班領著一個報錄的人進來叩喜。不因這一報,有分教:貞臣良佐,忽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未知所報王員外是何喜事,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話說王員外纔到京開假,早見長班領報錄人進來叩喜。王員外問是何喜事。報錄人叩過頭,呈上報單。上寫道:「江撫王一本。為要地須才事:南昌知府員缺,此乃沿江重地,須才能幹濟之員;特本請旨,於部屬內揀選一員。奉旨:南昌府知府員缺,著工部員外王惠補授。欽此!」 王員外賞了報喜人酒飯,謝恩過,整理行裝,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興府人,由進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經出了衙門,印務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陞了公座,各屬都稟見過了,便是蘧太守來拜。王惠也回拜過了。為這交盤的事,彼此參差著,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來稟說:「太爺年老多病,耳朵聽話又不甚明白。交盤的事,本該自己來領王太爺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發少爺過來,當面相懇,一切事都要仗託王太爺擔代。」王惠應諾了,衙裏整治酒飯,候蘧公子。直到早飯過後,一乘小轎,一副紅全帖,上寫「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開了宅門,叫請少爺進來。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舉動不群。彼此施了禮,讓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卻聞得略有些貴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勞煩,兼之兩耳重聽。多承老先生記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臺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歲。」王太守道:「一向總隨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縣令時,晚生尚幼,相隨敝門伯范老先生在山東督學幕中讀書,也幫他看看卷子。直到陞任南昌,署內無人辦事,這數年總在這裏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說:『宦海風波,實難久戀。』況做秀才的時候,原有幾畝薄產,可供饘粥;先人敝廬,可蔽風雨;就是琴、樽、罏、几,藥欄、花榭,都也還有幾處,可以消遣;所以在風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而今卻可賦『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問子。』看老世臺這等襟懷高曠,尊大人所以得暢然掛冠。」笑著說道:「將來,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賢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願家君早歸田里,得以菽水承歡,這是人生至樂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 說著,換了三遍茶,寬去大衣服,坐下。說到交代一事,王太守著實作難。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過費清心。家君在此數年,布衣蔬食,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歷年所積俸餘,約有二千餘金。如此地倉穀、馬匹、雜項之類,有甚麼缺少不敷處,悉將此項送與老先生任意填補。家君知道老先生數任京官,官囊清苦,決不有累。」王太守見他說得大方、爽快,滿心歡喜。 須臾,擺上酒來,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問道:「地方人情,可還有甚麼出產?詞訟裏可也略有些甚麼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餘,巧詐不足。若說地方出產及詞訟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詞訟甚少;若非綱常倫紀大事,其餘戶婚田土,都批到縣裏去,務在安輯,與民休息。至於處處利藪,也絕不耐煩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問著晚生,便是『問道於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話,而今也不甚確了。」當下酒過數巡,蘧公子見他問的都是些鄙陋不過的話,因又說起:「家君在這裏無他好處,只落得個訟簡刑清;所以這些幕賓先生,在衙門裏,都也吟嘯自若。還記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說道:『聞得貴府衙門裏有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蘧公子道:「是吟詩聲,下碁聲,唱曲聲。」王太守大笑道:「這三樣聲息卻也有趣的緊。」蘧公子道:「將來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換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蘧公子道:「是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王太守並不知這話是譏誚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辦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認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飲,彼此傳杯換盞,直喫到日西時分;將交代的事當面言明,王太守許定出結,作別去了。過了幾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項銀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結。蘧太守帶著公子家眷,裝著半船書畫,回嘉興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來,果然聽了蘧公子的話,釘了一把頭號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餘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頭號板子。把兩根板子拿到內衙上秤,較了一輕一重,都寫了暗號在上面。出來坐堂之時,吩咐叫用大板,皂隸若取那輕的,就知他得了錢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隸。這些衙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全城的人,無一個不知道太爺的利害,睡夢裏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訪聞,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做到兩年多些,各處薦了。適值江西寧王反亂,各路戒嚴,朝廷就把他推陞了南贛道,催趲軍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書,星速赴南贛到任。到任未久,出門查看臺站,大車駟馬,在路曉行夜宿。那日到了一個地方,落在公館。公館是個舊人家一所大房子。走進去舉頭一看,正廳上懸著一塊匾,匾上貼著紅紙,上面四個大字是『驊騮開道」。王道臺看見,喫了一驚。到廳陞座,屬員衙役參見過了,掩門用飯。忽見一陣大風,把那片紅紙吹在地下,裏面現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是『天府夔龍』。王道臺心裏不勝駭異,纔曉得關聖帝君判斷的話,直到今日纔騇。那所判「兩日黃堂」,便是南昌府的個「昌」字。可見萬事分定。一宿無話,查畢公事回衙。 次年,寧王統兵破了南贛官軍,百姓開了城門,抱頭鼠竄,四散亂走。王道臺也抵當不住,叫了一隻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寧王百十隻艨艟戰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萬火把,照見小船,叫一聲:「拿!」幾十個兵卒跳上船來,走進中艙,把王道臺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從人、船家,殺的殺了,還有怕殺的,跳在水裏死了。王道臺嚇得撒抖抖的顫,燈燭影裏,望見寧王坐在上面;不敢抬頭。寧王見了,慌走下來,親手替他解了縛,叫取衣裳穿了,說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誅君側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員,降順了孤家,少不得陞授你的官爵。」王道臺顫抖抖的叩頭道:「情願降順。」寧王道:「既然願降,待孤家親賜一杯酒。」此時王道臺被縛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飲而盡,心便不疼了,又磕頭謝了。王爺即賞與江西按察司之職,自此隨在寧王軍中。聽見左右的人說,寧王在玉牒中是第八個王子,方纔悟了關聖帝君所判「琴瑟琵琶」,頭上是八個「王」字,到此無一句不驗了。 寧王鬧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陣殺敗,束手就擒。那些偽官,殺的殺,逃的逃了。王道臺在衙門並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只取了一個枕箱,裏面幾本殘書和幾兩銀子,換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擇路,趕了幾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烏鎮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喫點心。王惠也拿了幾個錢上岸。那點心店裏都坐滿了,只有一個少年獨自據了一桌。王惠見那少年彷佛有些認得,卻想不起。開店的道:「客人,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王惠便去坐在對席。少年立起身來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問道:「請教客人貴處?」那少年道:「嘉興。」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過南昌太守,可與足下一家?」那少年驚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見問?」王惠道:「原來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孫,失敬了。」那少年道:「卻是不曾拜問貴姓仙鄉。」王惠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寶舟在那邊?」蘧公孫道?「就在岸邊。」當下會了帳,兩人相攜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當日在南昌相會的少爺,台諱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孫道:「這便是先君。」王惠驚道:「原來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卻如何這般稱呼?難道已仙遊了麼?」蘧公孫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組,次年即不幸先君見背。」 王惠聽罷,流下淚來,說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誼,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貴庚多少了?」蘧公孫道:「虛度十七歲。到底不曾請教貴姓仙鄉。」王惠道:「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麼?」蘧公孫道:「他們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後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孫大驚道:「聞得老先生已榮陞南贛道,如何改裝獨自到此?」王惠道:「只為寧王反叛,弟便掛印而逃;卻為圍城之中,不曾取出盤費。」蘧公孫道:「如今卻將何往?」王惠道:「窮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順寧王的話說了出來。蘧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椿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 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與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遲,只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同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拿將來交與世兄,我輕身更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代,彼此灑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