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礼拜六的晚上
[book_author]周瘦鹃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73020
[book_dec]《礼拜六的晚上》这本书收录了我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周瘦鹃的散文,原发表于《上海画报》。本书书名取自书中收录的其中一篇散文名,该文《礼拜六的晚上》写“狼虎会”的一次夜宴,该会成员多为“礼拜六派”,因此文章的标题隐含双关。以吃喝为宗旨,个个以“狼吞虎咽”自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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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记紫罗兰盦石像
意大利夙以石像名,神工鬼斧,雕镂绝精,以严冷无情之石,乃一变而为宛转有情,诚神技也。
予生平爱美术品甚笃,而尤爱意大利石像,年来购求所得,大小凡九尊,陈之紫罗兰盦中,晨夕坐对,弥足以怡情而悦性焉。之九像者,皆意国名师所手刻,洁白如玉,生动有致。
一曰:“读书乐”。一女俯伏,两手扶颊,目注书,有喜色,似谓读书乐也。自顶至踵,长尺许。
二曰:“海滨”。一女半披纱,似为海风所袭,纱作飘拂状,女屈右臂,于首之背,持纱之上端。左手亦半屈,持纱之中幅。左胫后屈,纤足践石上,首微侧,右向,笑容绝美。像高约尺许。
三曰:“娇情”。一女作横陈状,长仅五寸许,双臂上屈,交握于脑后。右腿微屈,覆左腿,左足外露,与右踵接。面如满月,双辅有酒窝,甚媚。
四曰:“羞涩”。长称是。一女侧卧玄绒之上,叠股、两腿上屈可八十度,以右手持颔际,而呈微笑,状似羞涩。
五曰:“日下”。高七寸许。一女立短石柱侧,身微侧,金发一束,垂于胸次,左手上屈,握发,右手加额,掌外向,如蔽日然。
六曰:“爱鸽”。一女侧立,双手捧一鸽,与之接吻,高尺有半,下承石座,高三尺许。
七曰:“灯底”。一女旁立,左胫后屈,足践石,右手搴衣,高举其左手,持大石灯一,下有矫座,度其高,合三尺许。
八曰:“醉后”。一女斜倚温榻之上,两手扶头,右腿屈置榻沿,左腿加其上,足下垂。榻畔有灯,作紫色光,灯明时,娇辅微酡,如美人薄醉时也。长尺有半,下承石座,高二尺有半。
九曰:“狄更斯”。为英国名小说家狄更斯造象。和颜美髯,作蔼然可亲状。像仅半身,高尺许。
闻吾宗美权先生,亦爱意大利石像,收藏各佳品,他日有缘,当一赏览之。
(1925年6月6日 第1期)
曼歌绮舞记
一月十日之夕,朋好觞予于大东酒楼。既醉饱,老友云龛,复尼赴卡尔登舞场,云能舞,携一舞伴,盖识之大东席上者。入场时,已十时半,方有士女五六对,联翩而舞,彩色琉璃之承尘上,灯影半明,方作疏星微月之状,七月七日长生殿,不是过也。
士女之对舞方已,台上即有一俄女搴绒幕而出,披玫瑰色罗衣,电彩烛之,姿致益美。女式歌且舞,冉冉来台下,歌曰《世界方待阳光之照临》(The World is Waiting for Sunshine)。歌声呖呖,如啭春莺,听之神往,吾侪丁兹乱世,日在飘摇风雨中,固切盼阳光之照临也。
继以溜冰舞、滑稽舞、汤娥舞,士女亦络绎来。与予邻座者,为大陆报记者许建屏君,与儿女伴更迭同舞,敏活欲仙。云龛亦与其舞伴起舞,舞态均婉妙。女明星杨耐梅、宣景琳偕任矜苹、王吉亭同来,同舞者再。外此有声于交际场者,有王一亭君六公子季眉,与一披淡妃色长半臂之女伴同舞,并有洪君与某女士,其人行六,额际有瘢以此得名,亦舞场中老斲轮手也。
夜半,台上作“印宫秘艳”之舞,布印度王宫室之景,一女白衣珠珞,袒禓裸裎,盘族飘忽,作天魔舞,别四女则绛衣,起而和之,一男子为印王,中坐观舞。白衣女舞罢,就锦茵坐,与王相偎作亲昵状。已而一扈从以绣毯裹一少女来,蛾眉曼睬,美逾白衣之女。印王见之喜,起而狎抱之,少女低鬟亸黛,娇羞不胜。而白衣之女以失欢于王,则敛退室隅,悽然欲涕。已而少女起舞,白衣女亦舞,若争妍斗媚于君王之前者。此时此景,虽有王建宫词之笔,不能写也。
夜过午,予有倦意,遂与云龛等同出。是夜入睡,犹仿佛有曼歌绮舞,缭绕耳目间焉。
(1926年1月16日 第74期)
夫妇的公约
国际间有公约,因为国际间的事情太复杂,不得不立个公约,以昭信守而利交涉,都不听得同床合被的夫妇,也有订立公约的事。吾友杨清磬画师,有老友任君,寓环龙路,小庭花木,幽静出尘。他们是个一夫一妇的小家庭,伉俪间甚是相得。据清磬说,任君在几年以前曾续过弦,有好多人和他做媒,他都拒绝,说:“我是个已婚的人,不愿再作践人家处女,也愿意得一个已婚的女子,做我毕生的好伴侣。”好容易给他找到了一位寡妇,恰自愿再嫁,于是正式结了婚。可是他们俩都是过来人了,所以有关于夫妇间的事,彼此能体谅、能了解,而最是以动人观感的,便是他们客堂中高挂着的一张公约,约中其有十二信条,清磬只记得十条,且把大意写出来。
一、妇须剪发。二、妇之装饰服御归夫支配。三、有客来,夫妇共同出见。四、夫妇不得作颓丧语(吁叹亦在禁例)。五、夫妇每日各写大字一百,作文一篇,妇更鼓琴一次。六、夫出面应酬,不得叫局。七、凡有饮宴或娱乐之事,夫妇须同去。八、夫在外有事,须令妇知之。九、每十日须将卧房中一切布置,变易方向,以新耳目。十、每三日夫妇须更换衬衫袴一次。
以上所记,不过是照清磬所说的信笔记下,很希望任君能将公约原文写示本报,以供一般新家庭的采用与参考。
(1926年1月19日 第75期)
兰腮女士言行录
兰腮女士者,Nancy女士也。其名为西女之芳名,而其人则固大中华民国之女国民也,尝有人译其音为兰腮,故亦兰腮之。友人天壤王郎与兰腮稔,日者取其最近之言行相告,用特笔之于书,名之曰“兰腮女士言行录”。
兰腮女士曩以荡佚飞扬著称海上,披星戴月,抱衾与裯,青年多暱近之。而近则敛才就范,不常见于交际场,惟星期六、星期日之夕,间或挟其女伴,一见于大华卡尔登之乐声灯影中而已。
兰腮自言姓金,而人乃称之曰“龙小姐”、曰“阿龙”、曰“龙官”,实与其姓名无关系,惟彼之生肖属龙,故人乃龙之乎。兰腮今年为二十二岁,红颜未老,已有美人迟暮之感。
兰腮之故居,在本埠西门内之西仓桥,至今尚有旧屋数椽,为彼家之产。虹桥堍下小龛中所供之蛇王菩萨,亦彼家所有。一般里巷妇妪,每向之祈福问病、有求必应之匾额,纵横都是。每届朔望,香火尤盛云。
兰腮于近三年间识一川中某名将子,颇相爱好,遂有白首偕老之约。举一女,今方两岁,已扶墙学步矣。今年仲夏,尝有人见兰腮与某名将子骈坐于法国公园之荷花池畔,喁喁软语,如漆如胶,旋携手带斜阳而去。旁观者目逆而送之,私庆此堕溷之花,从此有主矣。今某名将子已返川中,女仍在兰腮许,闻某按月仍以百余元寄兰腮,为生活之资云。
兰腮嗜赌,凡麻雀、扑克、挖花、牌九、摇宝无不能,亦无不工,顾逢场辄负,钗珥多付流水,未尝有吝色。惟某名将子所遗订婚之钻指环一,则由家人什袭珍藏,恐其断送于呼卢喝雉中也。
兰腮近崇质朴,不复御鲜艳之衣。一舞衣亦以寻常纱制,入冬一玄缎斗篷外,恒御一咖啡色印度绸之旗袍,围一丝围巾,如此而已。其峨峨高耸之云发,今已不高而平,盖亦付之并州快剪刀矣。顾兰腮于截发后,颇悔之,谓如不事梳栉,则发鬅鬙,如蓬头鬼。有时偶加膏沐,则脑后宛然如鸭屁股。故女子截发之风,实不足为训云。
兰腮尝肄业于沪西之某教会女校,操英语,如泻瓶水,隔室聆之,似发于蛮女之吻。作书以英文,亦流利可诵,兼能打字。说者谓此豸不能用其所长,而荡佚自放,实足为佳人惋惜云。
(1926年1月25日 第77期)
礼拜六的晚上
礼拜六的晚上,狼虎会由李长脚(常觉)作东,在消闲别墅聚餐。会员共到十人,牙如剪刀筷如雨,彼此各不相让。吃到九点半钟,早见那杯儿碟儿碗儿锅儿,变做了四大皆空,一尘不染,席间的谈话,庄谐杂陈,记不胜记。周剑云演讲王病侠自杀薤露园中(即万国公墓)的事,最引起同人的注意。此事报纸中还没有宣布,可算得簇崭全新的新闻了。(按翌日始见报)瞧他自备字碑,自筹葬费,擘画甚是周详。难说自杀是懦夫,但我以为此君在懦夫中,也可算是一位英雄咧。
席散后,驱车回家去,不道刚到西门,却撞见了王汝嘉夫妇和他的族兄乃寿、同事叶君。汝嘉拉住了我,说同到卡尔登去,我再三推却,谁知他不由分说,竟逼着我换了车子,用绑票式的手段绑到卡尔登。那时已十点多钟,座客不像前礼拜六的旺盛,台上表演的舞蹈,以《一个吸鸦片烟者的梦》(Dream of an OPium_Smoke)为最美。我最初的推想,以为这一节定是调侃我们中国人的,少不得要扮出一个拖辫子的中国人来,捧着烟枪乱跳乱舞,当场出丑。谁知绒幕一揭,不禁啧啧叹赏。原来台上布着一间精室,明窗双掩,窗外有新月如钩,月光如雪,照见一个美女子,姗姗的走到棐几之旁,把一盏红纱的灯旋明了,就着几旁坐下,对小灯抽烟。我们中国人总是躺了抽,这位外国太太却是坐着抽的。抽了一会,似乎倦极入睡了。当下便有个美少年微步而来,先和伊接了一吻,于是颊与颊相磨、肩与肩相并、臂与臂相联、手与手相握,舞了一个极曼妙的汤娥舞。那种姱容嬛态,凡是《洛神赋》中的形容词,都可以搬上去形容的。这时窗外明月如故,灯影微茫,台上的舞者,台下的观众,似乎都沉醉了。夜将半,又来了几位舞客:任矜苹与宣景琳,疤六女士与洪君,叶少英大律师与如夫人,王季眉与一黑衣女士。疤六围白雀毛围巾,穿绿地白花长半臂,容光照人。洪、叶、王的舞都妙,对手方也工力悉敌。矜苹学舞未久,进步极快,已不像先前那么扶新娘子的模样了,可贺可贺!归时已一点半,拉杂记之。
(1926年1月28日 第78期)
颅顶飞血记
以世界之大,人事之繁复,千奇百怪之事,无地无之。而以病论,何止数千百种。病之奇者,亦往往而有,顾未闻有鸬顶飞血事也。有之,自海上一淑女始。女为本埠某署科长之女公子,氏吴,年十九,玉貌媞媞然,如天上安琪儿。读于启秀女学,亦以勤敏闻,其父母爱之,盖不啻明珠掌上擎也。一日自校归,头顶忽作微痒,旋洞一小孔,微有血,初不为意,以为偶生热症耳。诘旦方起床,顾顶之孔中,血忽仰飞若喷泉,高四五寸,溅溅不已,罗袜锦被间,顿如桃花朵朵,缤纷而落。家人大骇,亟以手按其颅顶,而血大溢如故。立以急足延医至,医初不知其为何病也,问以痛否,女摇手答无痛,亦无他苦,但觉颅顶溅溅有血泉喷薄而已。医愕然莫知所措,注以止血之针,血少止,而女以出血已多,玫瑰之靥,惨白如梨花,委顿枕席间,作倦极欲眠状。医命以理发师来,尽去其发,鬟去,于颅之侧面,又得一孔,血亦沁沁出,医方踌躇,而女已气绝矣。父母夙爱女,悲不自胜,痛哭如痫发,且痛其如云之发,盖付一剪,脱知其终于不起者,则殊不愿此琼花璧月之爱女,遒以光颅归重泉也。医以病症绝奇,颇欲征集同业,一研究之,以女父母坚持不可而罢。此事予闻之老友清磬,而清磬则闻之于许耿罗交涉使者。
(1926年2月1日 第79期)
严独鹤手上的三个戒指
老友严独鹤,吃了十多年的笔墨饭,凡是《画报》的读者,大概都知道他的了。谈起独鹤,可谈的事情很多,我却一切不谈,只谈他手上的三个戒指。这题目不是太小了么?然而近来很有人注意他的戒指,所以自有可谈的价值。
十年以前,我和他同在中华书局担任编辑,就瞧见他手上的三个戒指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蓝宝石戒指,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上戴着两个赤金图书戒,都是很大的。我们无话不谈,当然也提起过这戒指问题。除了蓝宝石戒指算一个陪客外,那两个金的,一个是作图章用,一个是为纪念他前夫人而设,就是他那独鹤两字,也是在悼亡后起的。后来他重续鸾胶,从新市娶了新夫人回来。我在闹房时,曾提议独鹤二字应当取消,至少也得改为双鹤。独鹤因为牌子已老,不表同意,也只索罢了。他自续娶以后,那纪念戒仍还在手,而把那作图章用的一只移去了,换上一只新夫人给他的结婚戒。戒指虽有变换,前后不过三只,去年《晶报》所刊张织云访问记中,据织云说,独鹤戴有五个戒指,实在报了虚账了。前天我在狼虎会席上,趁他伸筷夹取鱼翅的当儿,我又注意他的戒指。见那蓝宝石戒指依然无恙,而结婚戒隔壁的图书戒,又换了一个椭圆形的,上面刻有D. T. Yen五个西字。D. T.是独鹤子材的缩写,而Yen便是严啊。独鹤的戒指,有这些变迁,我这一篇可算是独鹤戒指的变革记了,呵呵。
(1926年2月4日 第80期)
狂欢一夕记
乙丑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夕,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因所摄《透明的上海》与《同居之爱》二新片告成,同人皆大乐,特举行一送年聚餐大会,一则为此急景凋年祖饯,而亦所以庆功也。是夕,演职员大集,济济一堂,凡百余人。先演游艺,继以饮宴,末复以试映影片与表演游艺为殿,是夕采取浪漫派的行乐法,谑浪笑傲,歌呼狎昵,均在所不禁。记者参与其盛,仿佛身在《巴黎一妇人》文学家与艺术家狂欢之集会中,有欲仙欲死之概矣。
会场系此次特别布置者,中设一台,张银幕,蔽以国旗。四壁以绉纸遍缀彩花,厥状甚怪,史东山指以语予曰:“此未来派之花也”,予笑颔之。承尘上,缀以万国旗,五彩纸灯,五彩汽球,触目皆纷华靡丽之致。诸女明星皆戾止,韩云珍、周文珠、任如珍均作艳妆。黎明晖但御玄色旗袍,绝无华饰,戏以一男子之尖顶缎帽加其首,则王元龙之物也。杨静我御绿色旗袍,憨态可鞠。外此有一萧女士与魏佩娟(秀宝)女士,魏以双靥有酒窝著,而亦工跳舞与京剧者。
游艺中之滑稽可笑者,有王元龙之印度舞,冠白帆布之冠,以稻草束腰际,四垂作流苏状,墨其面,手持巨杖,盘旋跳跃而出,或仰或俛,如痫如醉,狂舞可五分钟,始入幕而退。赵品章之猴舞,亦殊可噱,赵饰猴,王元龙饰耍猴者,黎明晖鸣锣为导,猴跳且舞,或跽而崩角,厥状,乃厥猴肖,惜其身过长,殆猴而猿矣。戏罢,黎以锣向观众索赏,铜元铿然四起,纷堕于地,猴复扣谢而入。王雪盦、马瘦红合唱《武家坡》,因马羞涩,以幕为障,如听隔壁戏然。韩云珍鼓风琴歌泗调,宛转作媚声,但闻嗳呀嗳呀之声,如微风振箫,听之神往。周文珠之苏滩《马浪荡》与《荡湖船》,亦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元龙与黎明晖合唱谐曲,黎声甚美而王立琴旁作丑态,观者皆为胡卢。汤杰之戏法,变出一怪人,亦足嗢噱。他如杨静我歌《无锡景》,任如珍歌《四郎探母》,亦可听。而最卖力者,则为魏佩娟,初与王雪盦合唱《庆顶珠》,继以《虹霓关》、《南阳关》,末复与萧女士合唱《汾河湾》,魏兼工鬚生青衣,歌声沨沨动听,闻乃兄为名票友,故应有此能歌之小妹也。游艺少辍,间以跳舞,顾舞者不多,仅得扑克中之瑟利配亚(三对)而已。
聚餐时,男女杂坐,男明星各与其所昵之女明星,促膝骈坐。于是有人提议,凡合坐逾五分钟者,须罚以酒。推东山为监督,一时雷厉风行,颇有棒打鸳鸯两离分之概。顾罚虽严,而犯者屡屡,于以知男女双方吸引之力,有不期然而然者。黎明晖持巨酒壶,逢人必以壶口强纳其口,力灌之。王元龙饮最多,殊无醉意。地上泞滑如膏,皆酒也。酒半酣,黎明晖忽以一裹至,出五彩纸屑洒洒四散,纷落食器中及座人头上,继有无数彩条,相与抛掷,绊人首面襟袖间,如情丝之相络也。已而陆洁发起拈阄,分男女两起,男中拈得新郎者为新郎,女中拈得新娘者,亦须勉为新娘。女有图脱者,皆为截获。已而汤杰拈得新郎,萧女士拈得新娘,当众行结婚礼,而推予为证婚人。萧窘极欲逃,为众拥以登壇,强之以礼。陆洁司仪,颇似斲轮老手。末复强予演说,予笑呼曰:“新郎既搭浆(俗语为不道地之意),新娘也搭浆,我这证婚人更搭浆,不做了,不做了。”即一跃下台去。而此时之搭浆新郎,则因司仪员之高呼新郎新娘行接吻礼,而强与搭浆新娘接吻矣。
笑谑少已,试映《透明的上海》。予观其第一本,获见晨光熹微中,王少珊挟其舞伴自卡尔登舞罢归家之一幕,传神阿堵,致复可观。维时已过夜午,遂匆促引去。闻是夕诸明星将狂欢达旦,想予行后,必有无数韵事也。
(1926年2月26日 第82期)
张徐张张之舞与五分钟
张徐张张者,说电影明星张慧冲、徐素娥、张美烈、张惜娟也;五分钟者,联合影片公司之新影片也。兹先效丁慕琴画师之口头语所谓“说个明白”,以免读者一见怀疑。
张慧冲以其新制《五分钟》影片出映于卡尔登影院,为广招徕计,复媵以徐素娥、张美烈、张惜娟三星之舞,而已亦与汤兰、陶费二舞师与焉。予颇喜观舞,而亦颇以张徐张张之舞为不恶,用特两度往观,试举所见述之。
第一种为快活舞。张慧冲与汤兰偕同三星与陶费登场,二男御白纱领之黑衣,四女亦如之。惟各露其双臂双腿,益以粉,肤色萤然如玉。三星之腋下,似未经剃度(“剃度”二字,如此用法,不妨自我作古)。初不若西女之濯濯也,尔时二男四女,或分或合,相持踊舞,最后则一男三女,携手环立,而张慧冲手捧陶女士踊舞于中,舞顷之,始退,厥状俱极快活,快活哉快活舞也。(方舞时,徐素娥因腰腹间有一带下垂,先退,此带不知其为何带也。)
第二种为陶费独舞之埃及舞。冠珠冠,竟体皆垂珠珞,珠光宝气,烨烨逼人,跣足、裸背裸臂且裸腿,一白如雪。鼻以下蒙一白纱,长尺有半,盖仿埃及女俗也。下体之前,蔽绿纱,珠珞掩映,益增其美。舞态舒缓而柔腻,力能醉人,迴旋往返者数过,末作一鹞子翻身式,幕徐徐下。昔人词中所谓胸前瑞雪者,此时乃毕见焉。
第三种为佳士JAZZ舞。张美烈与陶费携手同出,额左各簪一黑心之火黄色绸花,各衣黑领浅黄之衣,系火黄色短裙,黑履黑袜。张截发已久,化妆颇肖西女,女舞态均冶荡,宛转可人意,盖舞场中新创之舞也。
第四种为雨舞。张慧冲与汤兰俱冠大礼冠而出,并挟三星与陶费,衣饰与佳士舞同。三星者,素娥以貌胜,美烈以态胜,惜娟少差,而两靥常作媚笑。此舞较简单,不五分钟即入。本当张伞而舞,伞亦未备。
第五种为西班牙大戈舞(Tango)。二男女分为二组交手旋舞而出,男红衣黑袴,首绿帕,女绿衣绿裙,裙缀火黄色之广襚三。舞时或进或退,或俛或仰,或作接吻之状。张慧冲与陶费配,汤兰与徐素娥配,中西合璧,得其所哉。
每一舞,间以乐师白那氏之手琴。琴为一种复音之八大音琴,以两短杆扣键作声,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一中国调,尤铿锵动听,后晤顾无为夫人林如心,谓为小寡妇上坟之调也。
《五分钟》影片,视《情海风波》、《劫后缘》为胜。张慧冲之慓悍,黄柏青之浮滑,徐素娥之柔媚,各擅胜场。张与徐又大接吻:第一次,为回想中之接吻;第二次,为梦中之接吻;第三次,为事实的接吻,几接至五分钟之久。其两次点醒“五分钟”题旨,均可取。其间虽有疵类,尚属瑕不掩瑜,颇值得一观也。
(1926年2月28日 第86期)
樽边偶拾——春宴席上所闻
一客言,大书画家吴昌硕先生年逾八十,而精神矍铄,尚有少年气。喜观剧,尤赏荀慧生,常赋诗作书以美之。上星期之某夕,扶杖莅丹桂一台,公子辈与之偕来,坐官厅前排,视听甚便。会演一武剧,一刀忽自茹富兰手中不翼而飞,适落昌老头上,公子辈大骇,亟起审视,则刀系木刀,昌老之头无恙,而昌老亦夷然不以为忤云。
一客言,吾人以双手置于身上无论何部皆可相触而相接,惟有一处,则双手如参之与商,决难相遇者,此为何处?请一猜之。于是众乃大忙,或加膝,或挽颈,或拊肩,或围腰,或纳之胯下,而双手之相接如故也。客微哂曰,是易易耳,曷以手加肘下,众试之果然,无不失笑。
一客言,日本名画家桥本关雪氏,善为隽语,谓天下食物之味美可口者,无过于两瓣之物,如蛤蜊、花生米、西瓜子、黄豆芽及绿豆、赤豆等一切豆类,率为多数人所爱食,余可类推也。言次微笑,闻者亦会意,相与拊掌。
(1926年3月13日 第90期)
蛮舞西来记
畴昔之夕,静安寺路浩灵班电影院,新来一法兰西舞女,曰戴雪霞。先期大张广告,颇足动目,售座至三元四元之巨。承西友转贻一券,因往观之。台上张绛幕,幕启,内有灯光微茫,投碧纱外射,并挟乐声而出,盖有乐人在纱后奏乐也。是夕之乐特美,名乐师赖密氏之四弦琴,如冷泉咽石,幽婉动听,每奏一曲,鼓掌声如雷鸣。乐毕,而戴雪霞冉冉出矣。旋舞电彩中,作五种舞,每舞一易衣,或古或今,或制自巴黎纽约。以《垂毙天鹅》之舞与《爱神舞》为最美,而以舞乐之《过激舞》为最乏味。五种舞既毕,即闭幕,小息一刻钟。四座似有不满之意,因此五种舞殊平凡无足奇也。第二组表演,则有《老妪舞》、《日本舞》,皆无足观,《汽球舞》与《极迫守美人舞》较佳。而予所称赏者则为《孔雀舞》与《飞蛾扑灯舞》。《孔雀舞》即饰为孔雀,羽衣翩跹,雀屏时开时合,为态绝美。继以《飞蛾扑灯》之舞,台上置一红罩巨灯,大可两抱,戴白衣插翅,作飞蛾状,绕灯迴翔起舞,卒乃贴伏灯上而死。是夕诸舞,以此为最。最后一节,其广告与节目中,皆揭橥为一美女,浴于二千立特之冷水中,观者以为必有可观,人人皆抱奢望。不意幕启,第见戴背立,裸上体,侧坐者可见其胸前瑞雪,而下体则蔽以白绒,他无非见。所望二千立特之水者,则但见当头有水下滴而已。戴不舞亦不动,不二分钟而幕闭。观者皆惨然起去,邻座一西方少年尤悻悻,谓今夕之舞,殊不值三番佛,而乃以三番佛易一座,冤矣!
(1926年3月16日 第91期)
凤凰缘
凤凰者,瑞鸟也。雄者曰凤,雌者曰凰。昔人谓有圣王出,则凤凰见;今为共和时代,无所谓圣王,而乃有凤凰结婚于远东饭店。读者勿谓此凤凰结婚者,与俗所谓老鼠结婚者等也。盖此凤凰初非羽族,实为人类。凤为谁?曰凤昔醉,吾人观明星影片,见有西文说明,颇简洁可诵者,即出此君之手。凰则王侃如也,王侃如为电影明星之一,曩尝主演《别后》,而又在《新人之家庭》中一度漏脸,署名王素筠者是也。
月之三日,此凤凰举行结婚大礼于远东,百鸟皆莅。(凡男宾似者不妨称鸟,女则雌鸟耳,一笑。)予,一鸟也,因亦往贺凤凰之婚。入礼堂,先见施济群,谓婚礼已成。证婚者为包天笑先生,尝于演说中引及子与凌怜影,略谓当年子与凌婚时,亦由彼证婚,至今夫妇式好,儿女绕膝,可见凡由彼证婚者,无不吉利云云。予笑曰,包先生可谓一证婚专门家,此广告式之一席话,大足以广招徕矣。
引目四顾,得二红幛,一曰“开张骏发”,予大异之,以为此为婚礼,非商店开幕也,奈何用此四字?及迫视,则赫然写“张开骏发”,不期失笑。赠者为顾肯夫等,顾夙滑稽好弄,宜其出此。又一幛,则为周剑云等所赠“重整旗鼓”,盖凤此次之婚,实为鸾胶之绩,故曰“重整”。吾知此重整之旗鼓必相当,而亦工力悉敌也。丁悚、张光宇所赠联,但忆其“有凤来仪”、“如虎出柙”八字,后四字颇可玩味,昔醉者醉,今而后当更醉矣。
予来时潜挟一红裹,至楼上暂赁之洞房中,以朝凰,顾群鸟包围,不得入。因以裹授周剑云曰:“为吾上之凰新娘,谓此为鹃额外之礼物也。”凰是日甚矜持,不肯拆,唐世昌攘其臂而前曰:“吾当为之代拆代行。”予曰:“代拆可,代行则不可。”比拆裹,内为一重红纸,再拆,仍为红纸,及三拆,则为一明星公司之特刊“早生贵子”,封面猩红,粲然照眼。群鸟皆鼓掌,凰新娘鞠躬致谢,殆已默认担任早生贵子矣。
继为喜筵,群鸟皆作狼吞,既醉饱,有术人献艺。其人名钱炳章,能于口鼻上作百戏。最可观者,以一纸折作漏斗状,立鼻上,引火焚之,纸不少动,及烬始已,又以四杖支一小方桌,加于口,桌上置留声机一,燃四小灯,分量殊重。其人略不为意,手弄月琴,作曼歌,与留声机上西曲之声相应和,诚绝技也。予谓此君殆深解重心之理者,即尊之为物理学家,亦无不可。
献艺毕,凤凰不知所之,群鸟渐散,予亦归巢。
(1926年3月22日 第93期)
香槟买笑记
吾友龙川、江夏,皆曾游德意志,美丰仪,擅跳舞。狐步、汤娥之舞,无不娴习。每星期六日辄挟舞伴如大华、卡尔登,乐韵灯影间,常见二君之翩跹舞态也。一日之夕,忽赁室于安乐之宫,先招二交际花小饮,继乃相将入舞场,更迭起舞。舞少间,则进冰橘露,相偎作软语。已而二交际花以事兴辞去。二君舞兴犹未已,斥二十金购舞券四十纸,就与宫中所雇俄舞女舞。江夏先招一姝来,姝名蓓蓓,被湖色之衣,截发作男子状。问其年,仅十有九。貌娇好,类中国美人,能操粤语,继丽继丽如贯珠,其血管中殆含有中华大国民之血也。江夏固亦粤产,与语甚款洽。姝坐定,索香槟,以牙签调之须臾,白沫喷薄如堆雪,始擎盏一饮而尽。姝得酒大乐,嫩靥展笑如玫瑰。凡舞十余次,江夏似有厌意,因别招一姝,姝曰曼丽,一肥环也,被玄衣,两辅如频婆之果。亦能粤语,偎近江夏而坐。据江夏言,前数夕,尝于此姝之身,倾香槟二十余樽,掷二百金,故今夕益款款相就也。蓓蓓蕴妒未发,而江夏亦不为意,时与之嬉。蓓崖岸自高,殊无俯就意,则微掴其颊,蓓怒,忽切齿曰:“吾恨子,从此不顾更与子交一语!”江夏亦怒,扑破一香槟之盏,遽斥之曰“呆驴”,迳挟曼丽载笑载舞而去。蓓益郁愤,泪下如绠縻。龙川性固温婉,亟趋慰,及江夏舞罢归座,操德意志语责之,令负荆请罪。江夏见蓓哭,良弗忍,因磬折道歉意,相与握手。蓓蓓破涕而笑,复索香槟,江夏顾而言他,盖是夕亦已倾香槟五六樽矣。坐未久,江夏即登楼归其所赁之室,飞笺召曲中人,曰:“香槟之费,每樽八金,今夕耗吾五十金,乃不买笑而买哭。蛮花虽美,固不若国花之可爱也,今而后吾知重国货矣。”
(1926年3月25日 第94期)
念炸弹下的北京朋友
勇于内战的大中华民国健儿,彼此倒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厮杀不休。如今狠上加狠,索性把炸弹抛掷北京城了。我得到这骇人的消息时,正在七里泷山明水媚之间,不由得想起我几位北京朋友来,因便掬着一瓣心香,默祷上天,保佑他们平安。
我想起袁寒云盟兄,已好多时没信来了。他本来住在北京东城遂安伯胡同,诗酒消遣,很觉安闲自在。上月听说曾到天津,借寓国民饭店,以后不知曾否回去,曾否听得这可怕的炸弹声,他的琴书都还无恙么?
我想起老友何一麐将军,是住在北京东单牌楼祥溢胡同的。他很给本报帮忙,又常有极好的短篇小说,替我《紫罗兰》撑场面。不知道这回可也受惊没有。好在他曾死守过南京城一个多月,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听了这种炸弹声大约也稀松平常,不算一回事,况且他那“求幸福斋”的命名很吉祥,定是有幸福而没有祸患的。
我想起老友黄秀琴伉俪。他也住在东城,去寒云寓所不远。他们俩婚后还不到一年,每逢春光明媚时,又往往到北京诸名胜区去踏青摄影。如今满城都是炸弹声,不知道还有这闲情逸致么?在那北海琼岛一带花明柳暗之地,还富有他们俩的并头双影么?
我又想起梅畹华、程玉霜二名伶。他们几次来上海,曾和我有几面之缘。他们是专在红氍毹上扮女妆的,胆力也比较差一些。如今在这可怕的炸弹声中,可还能粉墨登场、做《长生殿》中的杨太真、《红拂传》中的红拂女么?他们的舞衫歌扇,仍一一无恙么?
唉,我的朋友岂止这几位,凡是北京城中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都是我的骨肉,我都希望他们无恙,祝祷他们平安。
(1926年4月10日 第99期)
西方情书中的称呼
现代的一般青年男女,写情书要算是拿手戏了。每天上正不知有多少甜甜蜜蜜的玉珰椷札,在邮筒中经过,而由那救苦救难的绿衣使者,递到双方有情人的手中,作精神上的慰安品。然而这些情书中的称呼,大都稀松平常,无非是吾爱、爱人、亲爱者或哥哥、妹妹罢了,那里及得来西方情书中那么推陈出新,别开生面。最近我在一本伦敦文艺周刊中,见了俄国大小说家柴霍甫氏( A. P. Chekhov),寄与他爱妻的几封情书。那周刊记者也惯使狡狯,故意在他情书中对于爱妻的种种称呼立了一张表,引起读者的注意。其表如下:
我的蛇,我灵魂上的鳄鱼、我甜蜜的小狗、我神奇的狗、我亲爱的虫、我甜蜜的鹅、我的鹦鹉、我的鸽子、我的鸟、我的白鹭、我的小鸠、我亲爱的小马、我的杂种动物、我的小甲虫、我的鲈鱼、我的金鱼、我的小蚋、我亲爱的小红雀、我亲爱的金鱼、我的小蛙、我的小火鸡、我的龈鼠、我亲爱的小鲸鱼。
读了这表,几乎当作是动物院中的一张清单,谁也料不到却是俄国大小说家对于他爱妻的称呼啊。柴霍夫氏的短篇小说很著名,在我国不少译作。他的夫人名邬尔珈(olga),是莫斯科的名女伶,艺和貌都很不凡。如今柴氏早已去世,夫人却还健在。
(1926年4月16日 第101期)
山阴道上之明星点点
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制新片《殖边外史》,一去奢华纷靡之习,表扬中华大国民之真精神,盖与美利坚《边外英雄》一片,具同等之价值者也。取景多在绍兴,雄奇可观。耶稣复活节之前一日,导演陆洁率同男女明星二十余赴绍,下榻于州山善庆学校中,黎明晖王元龙皆与焉。昨有人自绍来,语予以趣事数则,颇有可噱者,记之如下。
州山之饭,糙黑如砂粒,猪肉须购自十里余外,村中亦有厨子,而所制之菜,不能下咽。诸星中有每餐非四五瓯不饱者,至是亦一瓯而饱。窃谓长此以往,必将菜色而归,乃推周文珠、杨静我二女星为临时大司务,轮流入厨制菜。杨于制菜时,辄倩陆洁尝菜味之咸淡,于是陆遂被推为制菜总监。以制片总监,兼制菜总监,可谓双料总监。
村中所多者为鸡蛋,小洋一角,可买四五枚。于是炒蛋、水铺蛋、滚蛋、王八蛋,同是一蛋,而制成十数种之蛋,终日所过者为蛋生活。黎明晖等诸女星好啖连壳白熟蛋,此蛋不易消化,多食必伤胃,陆洁数诫之,始各屏而不食。村中除鸡蛋外偶可购得几块豆腐干,一个铜板买一块。细嚼之,其味似胜于沙利文之巧格律糖。诸星如长住其间,人人可以成富翁,盖有钱实无处可花也。
片中黎明晖之家,乃将山中一龙王庙改造。庙虽名龙王,而所供者则为关老夫子。由木匠、漆匠、泥水匠数十工改成之。门前有广场,乃毁去麦田二亩而成,场上围以矮篱,缀鲜花万朵。篱中白鹅数十,往来自得,屋旁有牛棚羊棚猪棚,牛羊猪鸣声相闻,乃如诗人之赋诗相唱和者。屋前一古树,高可十丈,已为百年前物。特在树旁建一古井,悉用碎石造成,此碎石乃由二十村童从山中搬运而来。陆洁特使杨静我坐井上,为摄一影。井前一羊方食草,井后有鹅数头,方昂首长鸣,因题其影曰:“羊井鹅。”音与杨静我谐,聪明极矣。
诸女星辄至庙内求签。黎明晖先以小拳向关老夫子作欲击状,然后抽一签,得下下,再抽又下下,乃恐,虔诚跪而求,仍下下。明日再求下下,又求,又下下,二日中五求而五下下,黎怒,声言非拆毁庙宇不可。周文珠燃烛热香,叩首而求,亦下下。有句云:“……拾得黄金要化铜,反来覆去一场空。”惹得周文珠几天不快活。杨静我求二签,句亦不佳,而杨则称:“菩萨真灵。”王元龙兄弟均相继求,所得签佳否互见。众要陆洁求,陆不肯。杨静我乃抢签筒而代求曰:“今年如能吃陆先生之喜酒,赐上上,明年,中中,后年……”语未竟,而一签出,为上上。句曰:“玉兔团圆出海边,清光皎洁瑞云端。时人要见嫦娥面,卷起珠帘仔细看。”解曰:“月静生海,倍见光明。要觅其好,必须诚心。”王雪厂曾求得上上,签句大佳,惜已忘之云。
(1926年4月19日 第102期)
柔与毅
吾友潘子毅华,名文柔,十七日与顾柔娟女士结褵。柔柔相匹,可知以后闺房之内,柔情如水,有足令人欲羡者。或谓女子可柔,男子当刚,庶几刚柔相济,有如鱼得水之乐。予曰:“毅华之毅,即当得一刚字”,因为之大书特书曰:柔与毅。
予因毅华之书法而识毅华。盖毅华曩尝佐老友钝根理《新申报》辑务,作书乃绝肖钝根,予因是识之。识之未久,即知其爱有所属。已而此所爱之女子,因醉心虚荣,别嫁一富豪之义子而去。毅华悒悒甚,欲抱独身主义终其身。予闻而劝之,谓“彼既负心,君正宜别觅佳耦以自慰,君为一负心之女子而牺牲毕生幸福,似太不值得也”。毅华闻言心动,阅数年而佳耦得矣。
去秋毅华手创《中国画报》,设馆于望平街某印刷所楼上,与《申报》编辑室望衡对宇,相去仅丈许,予因得窥见毅华之编辑室中,有女郎临窗而坐,晨钞瞑写,栗六万状者。或指以告予曰:“此即毅华之未婚夫人顾女士也。”予短于视,初不能辨其面目,但心志之曰:毅华得贤内助矣。
毅华为基督徒,故十七日之婚,乃在四川路怀恩堂举行,礼节极庄严,不同凡俗。学友顾肯夫夙滑稽好弄,是日乃有髀里肉生之叹,惟有于闹新房时一显其身手而已。
是夕予又病胃,未与喜宴,仅一品香与毅华握手道贺而出,并新夫人亦未参见,将以期之异日。是夕也,老友张光宇、许窥豹、顾肯夫、姚家骥诸子皆登台串剧,为新夫妇贺。红氍毹上,因以生色不少。闻是夕观者串者皆大乐,果饵纷飞,争集台上。吾知张许顾姚辈,必能一快朵颐矣,一笑。
(1926年4月22日 第103期)
登仙一夕记
海上之有神仙世界,两月半于兹矣。自问凡胎俗骨,未尝作登仙想,故不知神仙之境,果作何状也。畴昔之夕,应大中华百合公司之召,饮于美丽,既醉饱,与云龛偕出,云龛兴至,忽欲登仙,欣然从之。拾级登楼,至四楼而尽。每过一楼,小事盘桓。见有数女子,皆长半臂,或绿或粉红,不一其色,云为女侍者,殆用以代仙女欤?予患短视,殊不知此仙女之仙貌,美至何度也。
予等盘旋四楼中,见华盛顿牌、红狮牌纸烟之广告,触目皆是,知今日之神仙,亦复食人间烟火矣。云龛不嗜其他游艺,略喜听书,因相将趋书场。时叶声扬方说《英列传》“朱良佐大摆老虎阵”一节,颇虎虎有生气。继以吴小松、吴小石之《白蛇传》,正“白娘娘移家镇江、陈伯仁忘恩染指”时也,一琵琶,一铜琴,其熟如流,而插科打诨,妙绪环生,至足令人解颐,历一小时始已。夜午,倦而欲还,过二楼,见有多人鳵集,彩声杂起,就入隙窥之。则有罗刹女子袒禓舞台上,如狂如醉,玄幕启闭数四,而所谓模特儿者登场矣。一俄妇蒙纱立台上,肌肤可辨,似一为年高德劭之太太。凡乔作石像者数次,乃别易一女,梳横爱髻,赫然国货也。蒙纱如前妇,惟加白色眼罩著白丝袜,体态尚不恶。观众中有扬声而呼,谓中国女子不应如此出丑者,热心哉!此爱国家也。末复与俄妇并立,相向作态,胸前瑞雪,被五色电彩而益显。乃觉国货之美,似胜于舶来品者倍蓰。观众欢呼声中,而予与云龛,乃去仙界而返人境矣。
(1926年4月25日 第104期)
一盒雪茄烟
以导演《人心》而成名之陈寿荫君,近将继《人面桃花》之后,导演新片《金缕恨》。片中有车站一幕,昨拟往晤北站之主事。进站时,手中所持未开盒之雪茄烟,为路警所见。趋前检查,烟上无印花,指为偷税。乃请君至烟税检查处,既入室,见御长袍者二人,方解衣受检查,所贮纸币,尽为取去。其一向索收据,则曰:“汝之烟价值十二元,照章须罚一百二十元。欲得收据,应另补七十元。”其人畏惧而退。
既而询及陈君,曰:“君之雪茄烟极佳,论价当不下十元,应受百元之罚。”言时,指壁上两点告示以证之。陈君曰:“余久居于租界,遽闻华界有烟捐事,初不知自吸之烟,今须受查处罚也。余之烟为友人所赠,未知实价,以意度之,多不过三四元。苟欲罚余一百元者,宁往警厅受拘尔。”言时,警厅又挟一人至。忽另一人拽陈君至他室,告陈君曰:“汝烟既价三四元,则罚三四十元可矣。”陈君曰:“余身畔现金祗一十元纸币,欲罚三四十元者,惟有签支票耳。”乃出美丰银行支票簿,其人误为汇丰,曰:“汇丰支票不能收。”既又改言曰:“君如果祗有十元者,则请贴印花八角,提取罚金八元。如此办法,当可向处长说项了事也。”陈君无奈,即出十元纸币一,收回找洋一元二,叹息而出,未敢向索收据也。夫雪茄烟之烟丝,色黄如金缕,则此一幕短剧,其亦称之为“金缕恨”可乎?一笑。
(1926年5月1日 第106期)
吾念飘萍
十稔以还,予与“萍”绝有缘法,得一密友曰萍,得一知友曰任矜苹(按“苹”即“萍”),得一畏友曰邵飘萍,之三萍者,皆吾平昔所思慕而不能忘者也。春来薄游法兰西公园,见一水沦涟,小萍叶叶飘水面,即连带而念及三萍。吾见夫萍之飘也,尤不能不念及萍飘京华之飘萍。
距今约八年至九年间,予方佣于新申报,佐老友王子钝根纂《自由新语》,时予已心识京中有名记者邵飘萍矣。已而飘萍先生自京来,行装甫卸,遽折柬招饮于陈小凤妆阁。陈小凤玲珑娇小,为当时雏妓翘楚,而喧传为某大银楼主人之女公子者是也。予即于小凤之妆阁中,第一次见飘萍先生。华灯影里,握手相尔汝,颇有相见恨晚意。时君年事尚少,朗朗如玉山上人,而谈吐俊爽,态度潇洒,尤足令人心倾,俗所谓漂亮人物者,君殊当之无愧也。
是夕飘萍先生兴甚豪,自与博局,获大胜。琼筵既敞,飞笺召花,两行粉黛,环列如肉屏风。君周旋其间,措之裕如,而群花之于君,亦无不以笑靥媚眼相承迎也。欢叙过夜午,予始握手别去,如是数载,间或一通音问,顾未尝有第二次之谋面也。
忆当时在陈小凤妆阁中,同座者有天笑、芥尘、东吴、倚虹、能毅诸君,谑浪笑傲,回首如昨。今者诸君皆安处沪渎,时得聚首,而飘萍先生以触怒当局,忽饮弹死,罪证如何,初未之见,入之罪者,指为宣传赤化。呜呼!赤化赤化,乃使苌弘之血,三年化碧矣,冤哉!
(1926年5月4日 第107期)
狗赛会中
五月一日上午一时至下午六时,海上西人所组豢狗之俱乐部,举行狗赛会于黄浦滩。予不喜狗,而颇欲一观一狗吠影百狗吠声以为乐,因于饭后偷暇往观焉。
狗赛会之会场,设于黄浦公园之旁,周以竹篱,树英吉利国旗二,猎猎翻风中,傲态可掬。未入会场,而群狗争吠,厥声如豹,已迎客于百码之外。场以内,一面设茅亭七八,一般狗主人,多牵狗集其内,以待评判员之评判。一面则为一绝大之芦席棚,辟作小厢二三百间,各以芦席为界,借以稻草,盖即群狗之临时公馆也。场之东端设评判员之写字间,西端设临时餐馆,间有一二商品之摊,则为出售狗练狗嘴套与狗之沐浴用药等等者,他无有也。
参与斯会者,西方士女居十之七八,中国士女居十之一二。群狗之主人,均于臂间标号码,其一百五十六号为一中国少妇,御红珠边之玄缎旗袍,牵一白色狮子狗,与西妇多人杂立于评判之茅亭内,屡目二评判员,状至恳恳不知其爱狗果能获奖否也。
芦席棚之内小厢中,每厢一狗,有狗主人亲伴爱狗同坐,亦有以仆欧留守其间者。其半数皆为警狗、猎狗,狞悍可畏,吠声亦最厉。另一半则为家常爱玩之北京狗,有中国粲者二三,同据一厢,携一筠篮,以篮锦为裹,一白毛小狗卧其中,婉娈可爱。此数小狗,多跳跃主人襟袖间,故修饰甚美,颈项间均缎结,五采纷披,仿佛蝴蝶之翻飞也,其所处之小厢中,亦往往铺锦毯,加绣垫,中有一厢,则置一小沙发,令狗坐卧其上,观于狗主人爱狗之状,虽父母子女,蔑以加焉。
闻与赛之狗,凡分三十余类,分类给奖,每类设甲乙丙三奖。报载顾维钧夫人之爱狗得首奖,顾予是日仅在场中逗留一小时,殊憾未见顾夫人,亦未见顾夫人荣膺首奖之爱狗也。
(1926年5月7日 第108期)
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
娶寡妇为妻,在我们中国是一件忌讳的事,而在欧美各国,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不要说是普通的人,便是他们历史上的大人物,也不少娶寡妇为妻的。如美国的国父华盛顿,他在当大佐的时候,一天偶然瞧上了一位青年寡妇葛士蝶夫人( Mrs. D. P. Custis),说了一夜的情话,几个月后,两下便结婚了。又如法国怪杰拿破仑,他的爱妻约瑟芬(Josephine)也是一位寡妇,并且还带了个儿子来,这就合着我们中国所谓拖油瓶咧。又如那位英国海军中第一伟人奈尔逊,他也娶一个寡妇为妻,是一个医生的寡妇,唤做聂士培夫人(Mrs. Nisbet),结婚后爱情极笃,并且也像约瑟芬一样,拖了个油瓶过来,这油瓶儿子名唤乔西亚( Josian),曾跟着奈尔逊一同出征,十分勇敢,后来奈尔逊私恋上了一位大使的夫人,才和自己夫人疏远了。又如英国大儒约翰逊博士,他在二十六岁时,娶了个寡妇包德夫人(Mrs. Porter)为妻,这位太太年纪比他长二十岁,又很有脾气。结婚的那天,两下里骑着马上礼拜堂去,一会儿嫌新郎跑得太快了,一会儿又嫌新郎故意落后,不愿和伊并辔,到得新郎加快了一鞭,伊却又哭了。然而他们俩结婚以后,相亲相爱,肉麻得不得了。最近如美国前总统威尔逊氏,也娶一位医生的寡妇,有极深切的爱情,威总统去世后,夫人十分伤悼,才是新近除服的。只须看了这几位大人物,便可知道娶寡妇为妻,既无损于本人的名誉,也无碍于本人的事业。我国只为人人脑筋中有了不可娶寡妇的成见,而寡妇也抱了不可再醮的宗旨,才使许多“可以再嫁”的寡妇都成了废物。有终于不能守的,便暗地做出那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来,反弄得不名誉,与其如此,那何妨正大光明的再醮呢?然而要寡妇再醮,那么非提倡男子娶寡妇为妻不可。
(1926年5月10日 第109期)
天平俊游记
生平未尝只身乘火车,亦未尝只身远游至百里以外,有之,自此次游天平始。虽无红叶可看,而有好花为伴,且同游诸子,尽属俊人,此游诚俊游也,是不可以不记。
国耻纪念前三日,晨起天阴,愔愔有雨意,予以游兴勃发,毅然启程。先是红蕉、恨我,本约同行,乃徧觅车站中,杳不可得。初欲折回,继念吾非童稚,独行踽踽,当不虞拐匪之来,因毅然购票,登车,得一座坐。对座有佳人,似曾相识,时送微波,亟敛目避之。属车役以可可茶、火腿土司来,恣饮恣嚼以自遣。既抵苏,巡以车赴南新桥,盖即画舫停泊处也。方旁皇间,适值瞻庐、逸梅二子于水次,寒温已,遂赴同乐里镜花阁许,以俟眠云之来。
此次之游,乃应吴中星社之招,以画舫游天平也。舫属名倡富春楼家,闳丽为诸画舫冠。星社同人,出席者仅半数,为瞻庐、烟桥、冷月、眠云、闻天、半狂、逸梅、转陶八子,自沪来会者,仅予及天笑先生。予等登舫时,天忽放晴,阳光晶晶射水面,颇自诩洪福齐天也。
舫中诸联皆俗,惟“花为四壁”一额尚佳,船菜本有声吴中,是日所制尤可口。侑觞者有富春楼、白梅花、镜花阁及二冶叶,伺应甚周至,而吴侬软语,尤呖呖如啼莺也。醉饱已,眠云别约诸友作竹林游,而予与天笑先生及七星则往游天平,别以汽油船往,白梅花、富春楼与镜花阁家四娘皆侍行,小舸载艳,一水皆香已。
舍舟而陆,即以山舆登山,舁予者为二村妇与一童子,腰脚绝健,不在诸壮夫下。至范坟前,而万笏朝天已刺刺在望,仿佛有古衣冠人千百辈,执笏来朝者,而吾侪则宛然南面王也。众既下舆,遂雁行立,摄一影以志盛会。入高义园,过鹦鹉石钟石而达钵盂泉。就小阁中小息,四壁涂鸦几满,中壁有“张织云、杨耐梅来游”字样,不知此二星宿曾否来游,抑系好事之所为也。进茗已,群议上山,而天笑、烟桥二公则以苦热辞。予侪男女共十人,鱼贯登一线天。白梅花齿最稚,如依人小鸟,时要予及逸梅扶将而上。迤逦达上白云,隐隐见太湖,状如白练,白梅借地眠,尼冷月摄影。予曰,此影可名之曰“眠云”。冷月问故,曰眠于上白云也,群为粲然。维时日已将下,回顾极峰,高不可攀。峰巅隐约有三人踞坐,飘飘如神仙中人,予心窃羡之,苦不能登也。
是夕,眠云复设宴于镜花阁家,期为长夜之欢,诸子坚欲留予,以诘旦行,拳拳之意,义不可负。顾予以海上诸务蝟集,归心如箭,遂入阁小坐,兴辞而出。以九时十分之快车反沪。归后倦甚,著枕便梦,梦中栩栩然,似犹在画舫花阵间也。
(1926年5月16日 第111期)
哭倚虹老友
呜呼!吾今执笔时,距倚虹老友之死已十小时矣。倚虹之死,虽死于病,而实则社会杀之、家庭杀之、不良之环境杀之,杀之者众,而倚虹之身则一,于是乎倚虹死矣。
予之识倚虹,已十有二年。十二年前,予方僦居西门外大吉路。一日,忽有冠玉少年来访,出刺见示,则赫然倚虹也。各道倾慕讫,即以所纂《销魂词》两帙相贶,谈炊许顷始去,此为予与倚虹缔交之始。厥后时相过从,交乃益密。已而予入新申报馆,君入时报馆,两馆望衡对宇,得暇必相访,间亦经过赵李,开筵坐花以为乐。阅年余君服官萧绍,予亦入申报馆。君于公余之暇,遂以著述自遣。著手草社会小说《人间地狱》,每成一回,则飞函寄予,排日刊之《自由谈》,读者见之狂喜,交相称誉,君之文名乃日噪。是书之妙,妙在写实,每写一人,尤能曲写其口吻行动,至于一一逼肖,掩卷以思,即觉其人跃然纸上,盖已极文章之能事矣。及六十回,君以事冘暂辍,读者纷请赓续,予亦屡促之,而君迄未著笔,今而后遂成绝响矣,呜呼!
君生小颖慧,文思敏捷,下笔千言立就。近年主《小时报》笔政,以名隽负时誉,兼业律师,亦有声。而君乃大忙,偶得余暇,则复抽暇为短篇小说。予之《半月》中时有君之新著也。去岁创办本报,风行一时,编辑营业等事,以一身兼之,每出版之前一夕,恒亲赴印刷所,俟阅大样,往往通宵不寐,况瘁可知。予闻而规之,而君不能听也。去冬积劳成疾,群为抱虑,旋得名西医臧伯庸先生治疗,日有起色。朋好宴集,君亦欣然莅止,苍白之颜,渐见血泽,予侪咸以为从此可以康复矣。顾君以家累繁重,生活维艰,不得不继续视事,辛劳仍如平日,于是乎君乃复病矣。臧伯庸先生夙重风义,力为诊治,顾病入膏肓,终于无效。予日趋臧先生许探问消息,良用焦虑。前三日,遽以绝望闻,君夫人缪女士痛不欲生,潜吞烟泡八枚,意图先死,幸为家人所觉,亟送之爱多医院,得臧先生急救得免。君昏惘中,绝不之知。今君死,而夫人亦尚卧病医院,未之知也,可云惨矣。
予生而多感,常抱悲观,前三日闻君病笃之耗,郁伊累日,至不敢一过君寓,恐睹其惨状,愈难为怀也。予尝推溯君之死因,病固居其半,而其半实为环境之不良,有以致之。数稔以还,家庭多故,生离死别,百苦倍尝,赖其笔墨以存活者二十余口,日常之苦痛可知。而病榻委顿之中,仍不能摆脱一切困恼,于是乎君乃死矣。予年来担负日重,环境日非,与君颇相仿佛,而被困于戚,则视君之所遇,尤为难堪。今闻君死,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吾哀倚虹,转以自哀矣。
(1926年5月18日 第112期)
倚虹忆语
倚虹之死,予既为文哭之矣。追忆旧游,颇有零星琐事,足资记述者,因笔而出之。
倚虹美于目,殊不在美人媚眼下,世所谓凤目者,倚虹之目,足以当之。
倚虹嗜纸烟,而于茄立克有特嗜。如参与宴会,而主人不备茄立克者,即出其自备者吸之,兼以飨他客。或以其他价值相等之上品纸烟进,倚虹必屏而弗吸。
倚虹下笔绝速,所作小说,无一非急就章,曩为《申报自由谈》草《人间地狱》时,往往日已下舂,而君未成一字。予每以电话促之,不半小时,即得六七百字,惟字迹奇草,屈曲如蚯蚓,予辄择其不可辨者,代为描写清晰,然后付之铅椠也。
倚虹善作回目,隽妙可喜。如人间地狱中,“红楼一角,软语话杭州;银烛三更,柔情迷弱水。”“舞罢弓鞋,未醒妾梦;抛残电涙,莫挽郎心。”“孤燕飘零,夕阳寻故垒;伊人憔悴,遥夜听疏钟。”“珠灯千障,热境诉幽情;凉月一丸,轻车飞短梦。”“碧月下桃林,飙轮碾梦;斜桥咽风露,锦瑟悲年。”“雪夜度凄清,量珠换梦;银灯照憔悴,射药回春。”“憔悴花枝,哀鹃啼野冢;飘零书剑,古驿吊斜阳。”“撩乱青丝,锦衾怜月瘦;烧残红烛,杯酒替花愁。”好语如珠,至今犹脍炙人口也。
倚虹二字,与海上名西餐馆“倚红楼”不谋而合。朋友每与之谑,谓为君所设也。偶与君数日不晤,一日见之,因戏问曰:“日来贵楼生涯如何?座上客常满否?”而君亦故作撝谦曰:“托福托福,尚过得去。”因相与嗢噱。平昔君每进西餐,辄在斯楼,即予亦老主顾之一。今而后每过斯楼,触景生情,当追念倚虹不置矣。
倚虹去冬病中,状至委顿,两靥苍白无血泽。予往省其疾,劝以赴杭养疴,谓西子湖为君旧游地,湖光山色,日相接触,似亦抵得半个达克透也。倚虹唯唯,顾面有难色。会予有环龙路法公园长券一张,因出而予之,劝以日往一游,少吸清气。君色然喜,握手称谢。今春病渐瘥,谓每晨必往法公园一行,弥觉爽适。病革前之三星期,忽以券检还。呜呼,法公园之一花一木,从此不能更得倚虹欣赏矣。
倚虹亦为狼虎会会员之一,列席垂四年,同座中如天虚我生、钝根、独鹤、常觉诸子,皆善为雅谑,君跌宕其间,尤多妙趣。今春尝两度与会,兴采弥烈。今而后再遇斯集,座中遂少一人。月七在眼,肴核纷陈,不知倚虹魂兮有灵,其亦来飨否耶?
倚虹年仅三十有五,而悲欢离合之事,经历已多,人非铁石,安能无动于中。人谓倚虹甚旷达,不知倚虹之心,已寸寸碎矣。小蝶即就倚虹生平之所历言,一世可抵人二世三世,信然。
倚虹收局之惨,出人意表,寡妇孤儿,无以为活,慰死者而安生者,端赖朋好而已。呜呼,君作《人间地狱》时,孰知自身乃亦躬尝人间地狱之苦。脱举其所历一一写之,即足以结束一部人间地狱矣,伤哉!
(1926年5月21日 第113期)
明星烧香记
龙华的香汎早已过去了,龙华的桃树,也早已开花结实,快要请我们吃水蜜桃了。有一天我因事上龙华去,一路冷清清地,已没有三月间红男绿女车水马龙之盛。抬头望望龙华塔,也满现着寂寞无聊之色,不像三月间那么春风满面,掬着笑容迎客了。走过龙华寺时,停下车来,顺便进去瞧瞧。刚到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却见有一群电影明星聚在那里。大半是我所认识的,一个是善做苦戏一把眼涙一把鼻涕的周文珠,一个是善扮憨女儿俊丫头的杨静我,一个是怕老婆拏手的微微先生,一个是白鬚鬚老伯伯张庆升翁,还有一位是能跳能打的王乃东。几个月不见他,颔下于思于思,已长了一抹黑鬚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却不得而知。最可笑的,微微先生提一只香篮,模样儿十分虔诚。那两位女宝贝,似乎并没有烧香的经验,带着朝山进香黄布袋,却不知如何挂法。好容易请教了一位烧香的老婆婆,老太太叫得怪响,才算学会了乖,各把黄布袋套到身上去了。然而瞧他们左不是右不是的,弄得很窘,走过了那只化锭的大铁鼎,入到大殿中,倒瞧见还有好几个烧香女宾,正满口子唸着阿弥陀佛,很诚心的在那里叩头,内中有二三个女客,都打扮得浓装艳裹的,也满口子的阿弥陀佛,同时拜倒佛前。这边几位星宿,便也拥上去,在蒲团上纷纷乱拜。那几位女客回头一望,疾忙避将开去。我也回头望时,见摄影师周诗穆正在大摇甘密拉,原来他们是为了拍戏来的。我诧异着说道:“我道你们是烧香,不道却在拍戏,但你们拍的是甚么把戏啊?”微微先生答道:“这是新影片《马介甫》中的一幕,根据于《聊斋》而做的。”我道:“上当上当,你们原来是假烧香。”
(1926年5月27日 第115期)
去年今日
去年今日为《上海画报》出版之日,当呱呱坠地时,啼声初试,即知其为英物。创办人毕子倚虹,亦以六月六日生,所差别者,惟阴阳历之间。考宋时以天书降于六月六日,故名天贻节,倚虹以生于六月六日也,故自号天贻生。今倚虹死矣,天贻之耶?抑靳之耶?贻以才而靳其寿,天亦狡狯矣哉。
去年今日,承五卅惨案初发之后,老闸捕房门前枪声血影,似犹萦绕吾人耳目间,租界中商店罢市,情势极紧张,不意白帜招展、揭贴纷飞中,而《上海画报》奋然崛起,如春雷之乍发,如奇葩之初胎,吾人惊魂稍定,耳目为之一新,倚虹之毅力,有足多者。
去年今日,南京路大戒严,西藏路与石路之间,断绝交通,海上唯一之热闹市区,乃阒寂如墟墓。予自申报馆绕道至天津路,步步似生荆棘,盖行路之难,不啻蜀道也。既至,得一两楹之屋,榜曰晨社,曰《上海画报》。入门,问毕先生,曰请登楼,因拾级而登,入一室,见室中陈案三四,倚虹与丁慕琴凭窗对案而坐,各治所事。倚虹方振笔疾书,以是日见闻所得,一一记之,谓将供第二期之用。呜呼,为时仅一年,而倚虹遽怛化以去,徒有此一纸《上海画报》,供人作纪念。今日为吾报周晬之辰,吾不能不忆及倚虹当日振笔疾书之状,而怆怀不置焉。
(1926年6月6日 第118期)
端午节之应时佳作
端午日,家人以雄黄酒进,意正无聊,遂陶然谋一醉。尽玫瑰酿一盏,殊无醉意。饭后欲出游,顾忆及是日百工皆辍业,凡嬉游之地,阗咽都满,非吾人所能蝨身其间者。踌躇久之,苦无可往,因杜门不出,以读书自遣。案头多旧书报,信手翻阅,得亡友朱鸳雏所著《众醉记》一篇,赫然一端午节之应时佳作也。朗诵一过,欢喜赞叹,著作时日已不可考,而其刊报之日,似为七八年前之一端午日。最奇者,则“今日武祸未除,如湖南数郡,非战潮沸时耶”诸语,与今日情景适相吻合,则即谓为鸳雏复活,特草此应时之佳作,以贶吾《上海画报》者,亦未尝不可也,亟录其文如下。
端午日,日光朗照大地,地受温燠,则蒸蒸出气,雨迹滞檐,若小儿之泣罢即笑,涙辍于睫毛者。天际阵云尚迅走,下盼人间之令日。吾前于清明之节,记张君一家事,今乃更叙张君矣。
张君本拟出游,其妹以为雨或更下,且汗不适体,遂已。乃备羹以为家宴。未午,室中已熏艾虎诸香,氤氲四缭,张君厌之。此等举动,为其老母辈所欲,以家家如是,而我家独否,似将不齿于人家。此种太太在社会中,自有金科玉律之经训,虽万钧力,不可摇动,遂隐然具一种专制力,垂至于今。张君夫人雅达,尤不欲阻挠老人之意兴,故亦欣欣然。张君本不拂母,窥夫人喜,更不加以批评。厌烟,步出后院,此时众绿经沐,若新设色者。墙角百朵之榴花,红艳欲燃。游蜂结队,方布阵于垂藤缨络之中。黄熟之梅子,微一摇曳,即陆续坠枝。返视闺闼,则帘衣悄然,念暑假期近,我得长日息影此中矣。
已而筵备,张君之儿呼父,遂共入膳。饮雄黄酒至欢洽,不期人人皆醉。老母本不能酒,然欲辟毒而延年,故不畏醺。夫人小妹及儿,焉胜酒者,此酒乃为乐而饮。张君量豪,以此同醉之人,非真实之酒侣,故不为酒动。儿醉后,作狞面向人,额端固有雄黄书王字,遂自居为虎,掣菖蒲剑,摇臂四舞,谓将尽诛异已。张君喟然曰:“儿前,汝在校读何书?先生不尝以解除武力语汝耶?汝年少,乃有黩武之心。”老母醉中闻之,“吾孙,尔父言然。今日武祸未除,如湖南数郡,非战潮沸时耶?噫!吾思之,彼处人民苦极矣。彼中若有屈平其人,必投湘水无疑。不审祸欲至吴中耶?果至,我视苏州河为汩罗矣。”言时,汪然垂老泪,更曰:“五月诚不祥之月。我尚忆少时髪军之至,亦以今日。时我尚未与尔祖成婚,遘乱,吾父乃趋我至聘夫家,一处避难。难中尔祖百般见卫,今苟垂老遭灾,焉有尔祖之卫我哉?”言下惨然,张君以不及祸劝之,然老年人爱惜其生命,十倍于少壮,乃不能即已其悲。
张君释而至房,其夫人与妹并枕而睡,玉山双鬓颓矣。张君调之曰:“吾宝,汝殆媚蛇当午,显其原形矣。即令悦饮,乃溷醺若此,慎之,小蛇将堕尔腹矣。”夫人横波粲然,既瞋其戏,复曰:“我腹间固,殊愿出月出斯儿,果五月生儿者,老人以为毒,真以小蛇目之矣。”妹昏昏欲睡,闻声而瞥其星眸,笑曰:“有钟进士乎?其为我驱睡鬼,我懒极也。”张君曰:“妹殆以钟进士视我,然我必不同钟进士之嫁妹,使有一毫近于卖买式之婚姻者。妹其安睡,勿悬悬也。”此闺中笑语时,龙船箫鼓声,已沸于门外矣。乐哉中国之令节也。
(1926年6月15日 第121期)
凤巢归客谈
释题:凤、么凤,犹言么二也。凤巢,谓么二妓院也。
友人青青与红红,久客海上,见闻绝广,凡饮食男女之好,无不亲历,而独以未尝一入么凤巢为憾。畴昔之夕,被酒自酒家出,决欲一覩么凤状况,因毅然赴爱多之路。及门,足软胆怯,次且不敢入,亟引身他去。绕大世界一匝,青宛转乞免,而红不屈,因复趋原路,鼓勇入凤巢。归以语予,予嘉二子之神勇有胆略,颇似哥伦布之探险也,因乐得而为之记。
青、红既鼓勇而入凤巢之门矣,见客堂中龟奴阗咽,群呼移茶,且曰:“楼上去,楼上去。”遂相将登梯,入于一亭子楼中,前后簇拥者,皆凤也。不转瞬间,群凤毕集,可二十余羽。或修或短,或燕瘦,或环肥,无不悉备。青、红流目四顾,不知所措。凤中且有敦促速选者,青固短于视,而一入粉黛丛中,则目力特锐,遽指一雏凤曰:“此雏此雏。”他凤似失望,渐渐散去。而中选之凤,则立引青红下楼,入一室,探怀出一粉霞之刺,曰“花彩”云。立傍青坐,继有佣妇上两小碟,一瓜子,一枇杷。雏持碟相敬,婉言却之。视雏,御白地花纱之衣,白绸之袴,袜履亦雪色,颇雅澹可人意。问其年,曰十八矣。作吴侬软语,语殊简少而无多,又问其乡里,则曰生长棋盘街中,盖小本家也。红好奇,谓“跌倒之例今如何,仍为骈指之数乎?”曰“七矣。”青戏问曰:“君亦许人跌倒乎?”雏以小扇障面,作娇羞态曰:“侬少先生,不留客也。”其言信否,不可知,而觇其羞涩娇憨之状,似不能指为妄也。谑笑移时,客堂中又有呼移茶者,雏告罪起去。红曰:“以吾测之,中选者必此雏也。”已而果然,旋见佣妇以屏风进,隔室为二。青、红知不能留,遂掷二羊欲行,雏许青以一吻,送至门次,犹殷道再见焉。
青、红述其事,盛称此雏不去口,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信哉信哉。”红复低吟“小于么凤轻于燕,红是相思绿是愁”句,似恋恋不能自己者。予笑曰:“君等殆将如刘阮之重入天台乎?吾当秉笔以俟再记也。”
(1926年6月24日 第124期)
辟谣
在下本来是个无用人,一向抱着宁人骂我我不骂人的宗旨,所以无论是谁用笔墨来骂我、挖苦我,我从不答辩。说也可笑,近来有好几个朋友告诉我,外边起了一种谣言,说我和包天笑先生闹意见,彼此大相骂,倒像实有其事似的。试想我向不骂人,那有和人相骂之理?更那有和包天笑先生大相骂之理?这种谣言,不可以不辟。
此事的起因,是由于本报登了一篇董慕范君的《女尼身殉毕倚虹》的文章,说得凿凿有据。我这简单的脑筋中,将信将疑,以为这倒是倚虹身后的一段珍闻,不妨登出来,以待证实。发稿之际,又想倚虹生前文采风流,名闻天下,也许红粉怜才,对于他有愿为夫子妾之意。文中也不过说彼此文讌频晤,过从更密,并不说倚虹有诱惑陈女士的事。最后殉情一节,更使我很为艳羡,以为我们文人死后,而有好女子以身相殉,这是很足矜贵的。因了这两种意念,就把这篇文章发表了出来,但一壁仍在文后加上按语,表示我的将信将疑,而也绝对没有诬蔑死友之意。
端午前一日,新人影片公司在卡尔登举行开幕典礼,恰遇见了包天笑先生。包先生说:“女尼身殉毕倚虹的事,全属子虚,我已做了一篇辩正的文字,将在《晶报》发表,对于你可是没有关系的。”我连说:“再好没有。我本来有些怀疑,尽请辩正。”过了一天,《晶报》上果然刊出包先生的文章来,内中口气,虽觉激烈一些,但我以为前辈训斥后生,也是理所当然。我除了敬谨受教以外,无话可说。好在我存心并不诬蔑倚虹,而对于倚虹身后,也曾略效绵薄,扪心自问,毫无愧怍。不过人家说我和包先生大相骂,却不得不辩。因为包先生向来是我所尊敬的,没的被他老人家听得了,错疑我有所介介,以致有这种谣言发生,那可不是顽的啊。
(1926年6月27日 第125期)
美国之模特儿案
纽约一歌剧院中,演一新编之歌剧,有名女伶蓓儿·海兰(Beryl Halley)者,扮剧中之夏娃一角,赤裸裸一丝不挂,但以一珍珠镶成之无花果叶,掩其下体。凝脂之肤,显豁呈露于红氍毹上,乃皑皑如堆玉雪焉。警曹乔士·史密斯(George Smith)见之,以为蔑弃道德,有伤风化,控之于官中。而海兰侃侃自辨,谓此乃艺术的表演,美至无度,初无伤于风化,亦无背于道德。并自白其平日未尝吸烟,未尝饮酒,为有道德之证。又以警曹之控诉为诬蔑也,将反诉警部,要求二十万金,以赔偿其名誉上之损失焉。
法官不能决,谓欲亲睹其状,然后判曲直。于是歌剧院中,重演斯剧,法官据坐第三排之中座,整顿全神以观之,目击海兰之玉体毕呈,坦然不以为意,谓此乃新派的艺术,未可加罪也。当此案复讯时,法官即以此为言,宣告海兰无罪。海兰大悦曰:“长官大有造于艺术,吾乃乐极矣。脱令长官设身为吾,而登场作此人类始祖之夏娃者,亦必不衣如吾状,其美感动人为何如乎?且吾亦尝自试之矣。初登舞台时,为千百人目光所注,而略无刺促不宁之状,即四座女宾,亦无一离席起去者,则吾之无伤风化可知也。”法官唯唯,海兰遂粲然退。
(1926年6月30日 第126期)
舞场一夕记
张子景秋自德京柏林来,吾友李中庸医博士,宴之于倚虹楼。属云龛转邀予,谓张子初返国,颇欲结识海上电影界中之一二明星与名导演家,将以子为介也。予报可,即偕云龛赴宴。途次摘得一星,明星也,挟以俱去,止于倚虹楼之十二号室。中庸与其密友江夏已先在,见有星偕来,则大惊喜,以为异数。予戏曰:“张君自德意志来,欲识海上明星,故吾先示以样子货耳。”星与众皆大噱。
已而张君至,握手寒暄讫,始知其为君劢、公权二先生介弟,留德五年,钻研电影,尝隶柏林之乌发影片公司,任导演兼演员之职,而亲见巨片《斩龙遇仙记》之摄制者。自云此次返国,劈头第一事,即欲一觇海上电影界之盛况。予颔之,略举所知以告。饮啖达十时,余兴未阑,中庸以车迎王子汝嘉于城南,即相偕作舞场游,两车衔接并发。初至新泾别墅,电炬灿烂,而阒无一人。别墅之西名为“Dreamland”,译言梦乡,予戏语云龛:“此西名大佳,脱能名副其实,专供痴男怨女作同梦之所,则宾至如归,必不致寂寂如入无人之境也。”云龛韪之,予侪不愿久留,因迴车赴台尔蒙。
既入场,环顾四座,亦复人烟寥落,惟罗刹舞女十数人,啸聚一隅而已。承尘之下,遍悬中国彩纸之灯,可百余盏,中一盏最巨,绘花鸟,似颇工致。灯光微茫中,益以冶乐,似能催人入梦者。江夏擅舞,斥五金购舞券十,趋就罗刹女子,联臂同舞。一姝以白罗带约发,身颀而长,貌亦楚楚,与江夏合舞,工力悉敌。已而中庸、景秋、云龛亦各挟一罗刹女子,相继起舞。予与汝嘉不能舞,则惟有隅坐,作壁上观,如当年黄克强将军之留守南京而已。星固苗条,亦能舞事,而撝谦特甚,中庸、江夏、景秋均请一舞,勉许之,而独却云龛,谓为不御西装之故。云龛因有罗刹女子同舞,亦漠然不为意也。舞少间继以谑浪,以座中有星在,颇不寂寞,柠檬之露、威士忌之酒,纵饮甚烈。是夕之台尔蒙,盖以予侪为上客矣。
夜过半,始驱车返,江夏亲送星去,颊辅酡然,似已有醉意焉。
(1926年7月18日 第132期)
法公园看灯记
七月十四日,为法兰西民主纪念日,年年是夕,顾家宅之法兰西公园中,必张灯以志庆祝,中西士女,趋之若鹜。愚生长海上,忝为老上海,而年年是夕,必为事阻,未尝躬与其盛。始知小小娱乐事,亦要有缘法有福分以消受之也。
今年之七月十四日又届矣,先数日,老友胡子慕侠以券来,室人欣然欲往,因与珍侯伉俪偕。既至,见入园者如潮涌,蓝灰色之残券满地,检券并不甚严,其衣冠楚楚者,虽无券亦得入园。
斯园为欲平日常游之地,而是夕在繁灯掩映之下,乃至不辨途径。入门之荫路中,绿荫如盖,遍缀以红色与黄色之灯,不下数千盏。路左一小池中,则悬有浅蓝色之灯,灯影映水,受风作波动,别饶意趣。
环龙路之大门,悉以五彩点灯装成,作凯旋门状,壮丽可观,悬知是夕巴黎之凯旋门,当更有可观者在焉。法兰西总会亦缀灯无数,因装点得当,厥状至奇丽,为全园冠。昔人有不夜城之说,此则赫然一不夜城之宫也。
大花坛之四周,遍缀红灯,为状如一无顶之王冠。乐队居其中,奏法兰西国乐马赛曲,抑扬亢坠,令人神往。而吾于此又不能不推想及于法兰西大革命时,男女群众,往破巴士的尔大狱,荷镰伐鼓,高唱马赛之曲,其激昂慷慨为何如也。
假山之上,张蓝色灯,山亭中聚人已满,不可复登。亭下小瀑,仍琤琮作响,似与乐队中之《马赛曲》遥相应和。荷池中散放白荷花灯无数,浮水上,弥复可爱。池心则有大龙灯二,作抢珠状,亦颇美观。予戏语珍侯,此龙殆即所谓困水龙欤?相与冁然。
园中之所以娱人者有焰火、有影戏、有音乐,外此则不过人看人而已。电影明星之莅止者,以愚所见,有黎明晖、王元龙、毛剑佩、傅绿痕、魏佩娟等,胥为一般游人所注目。至于闺阁名媛,花间姊妹,亦复不少,衣香鬓影,盛极一时。王疑雨诗所谓“说与檀郎应一笑,看侬人比看灯多”之句,似可为看灯诸闺彦说法也。
是夕园中游人,西方士女,不过十之一二,其十之八九,皆为吾国人。友邦之国庆,吾人固当同申庆祝,顾狂热如此,殊出吾人意想之外。十月十日,非亦吾国之国庆日耶?吾奈何未见有此盛大之庆祝也?
(1926年7月18日 第132期)
[book_title]二
富春江上的回忆(上)
“江迴滩绕百千湾,几日离肠九曲环,一擢画眉声里过,客愁多似富春山”。这是清诗人徐阮邻氏的诗。读此诗,便略可知道富春之妙了。前几天,见报纸上载有富阳桐庐水灾,士绅电请赈济的消息,我因不由得回忆起今年春光好时的清游,回忆起那一带水媚山明的富春江来。
年年游西湖,游得腻了,今年清明,我便发起游富春,先承陈冷血先生指示一切,又承王汝嘉兄、至友汪君函托桐庐友人担任招待。清明前四日,我们一行人便出发了,除了我和室人凤君外,有老同学蒋保釐律师、吴云梦伉俪、王汝嘉伉俪、张珍侯伉俪和张子英超、王女爱爱,共十一人。
我们到了杭州,在城站旅馆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赶往南星桥,搭振兴公司的恒新轮往桐庐,分坐官舱三间。因为大家都是熟人,闹盈盈的挤在一起,腾出一间来专放行囊。一路谑浪笑傲,无话不谈,就中吴云梦伉俪还是不满半年的新夫妇,便做了众矢之的。
船入富春江后,顿觉得山绿了,水也绿了,我们容与这山水之间,也似乎衬托得衣袂俱绿。珍侯爱摄影,兀自捧了个摄影机,在船头忙着。将过富阳,天忽下雨了,水面上似乎撒着明珠无数,四山罩在雨气中,似是美人儿蒙着轻绡雾榖一般。同船有两个美国人,在船头和我们攀谈,说这一带风景,绝似日本西京,以女子为比,便可说其秀在骨,与庸脂俗粉不同,我们听了,叹赏不置。
午后五时,雨早已止了,却还没有放晴。船已到了桐庐,刚泊岸,忽有人走上船来,问哪一位是周瘦鹃先生,我心中诧异着,上前一问,才知是汪君函托招待我们的一位陈先生。陈先生导着我们上岸,岸边便是一座旅馆叫做惠宾旅馆,有三层楼,所处地位很好。我们在第三层楼占了三个房间,房金每天每间不过一元,设备虽很粗率,也还勉强可住。这晚在临近的襟江楼中用了晚餐,菜肴的可口,不亚于上海。饭后在旅馆中随意闲谈,凭栏待月,不见月来,只见乱云如絮,在桐君山头相推相逐,别饶奇观。歌女上来卖歌,每元三支,不折不扣,更不肯另卖,满旅馆只听得吚吚哑哑的弦索声和歌唱声,令人起琵琶江上之感。汝嘉惯恶作剧,唤了个杭州小女郎来,年不过十四五,大唱其嗳唷嗳唷的泗州调,唱得大家都肉麻起来。唱完后定要再唱二支,意在换取一块大洋,我们却不敢再行领教。经汝嘉一番交涉,才取了四角钱去,十二点钟才分头安睡。
(1926年7月24日 第134期)
富春江上的回忆(中)
我已睡了,难为陈先生和珍侯、汝嘉他们把第二天游七里泷的船和饭菜等都安排好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大家吃了一碗蟮背面,风味之好,非上海诸面馆所可及,据说是旅馆中自办的。吃过了面,陈先生还没有来,我们便用摆渡船渡到对面的桐君山去。山虽不高,风景却还不恶。山顶有同君寺,寺内外有小轩,见一联云:“君系上古神仙,灵兮如在;我爱此间山水,梦也常来。”大家见了下联,都拍手喊好。寺前石长凳上,坐着一个盲老人,正吸着旱烟。瞧他的模样,大可入画。自言来自富阳,年已七十多岁,孤苦无依。我们于是大发慈悲,人人解囊,铜元角子,纷纷放在他的帽子里,一共有两块多钱。老人伸手摸索着,大念阿弥陀佛不止。
陈先生同他的一位表妹来了,我们便一同上船去。船是新船,宽敞可容二十人。船中一家老小,都在船尾,我们一行十五人,占满了一船。红日三竿,照着我们兴高采烈的出发了。行了不一会。陈先生便唤船家傍一傍岸,登岸去借麻雀牌,汝嘉也去买了两只胡琴来,当下船又开了。于是打麻雀的打麻雀,拉胡琴的拉胡琴。我却和凤君坐在船头,饱看山水,越上去越见得山青水绿,如入画图。午后,雀局完了,预备吃饭,船家买了一尾桃花鳜,新鲜可喜,由大家公推凤君执炊。倘在五月初来,还有活鲥鱼可吃,可惜来得早了。所有饭菜,也是襟江楼承办,外加自烹的桃花鳜,吃得人人高兴。
(1926年7月27日 第135期)
富春江的回忆(下)
款乃声声,船已进了七里泷口了。船家上岸去背纤,我们全船的人,都聚在船头,我看着这一片伟大的好景,如展黄子久富春长卷,一时神怡心旷,兀自默默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见了绝色美人,有心噤丽质的成语,我这时也有心噤丽质之慨了。午后三点半钟,便到了严子陵钓台之下,上山见有大碑,标着“严子陵钓鱼台”、“谢皋羽恸哭西台”诸字。山顶有东西二台,东山便是严先生的钓台,有亭翼然。西台属谢,也有一亭,亭中有“清风千古”一碑。拜严先生祠,见庙貌蔼然,满现着笑容,不由得深深一鞠躬了。祠中有联云:“磐石钓台高,任长鲸跋浪沧溟,料理丝纶,独把一竿观世局;扁舟云路近,携孤鹤放怀山水,安排诗酒,好凭七里听滩声。”祠旁有客星楼,供有谢皋羽、苏东坡等位。楼中有一联云:“大汉千古,先生一人”,分明是指严先生而言。我们在祠中小坐了一回,用过了茶,才踱下山去。我们原议是要直到严州的,不过同行中有人醉心西子湖上裙屐之盛,不愿再伴这清寂的山水,因便贿通了船家,说当日不及到严州,又说严州有强盗,竟半途回棹了。我和珍侯是主张往严州的,竟不能达到目的。我既发见了这回棹的诡计,大为愤懑,以为与当年岳武穆被十二金牌召回,同一恨事。归途到罗市镇一游,无甚可观,不过沿江一带的石滩,还可动目。而在岸上看那七里泷一带的山,罩在蔷薇色的夕阳影里,真觉得春山如笑咧。
晚间八点钟,回到桐庐,仍在惠宾。陈先生请我们在馆中晚餐,酒香肴美,竟胜过襟江楼,便是在吃喝著名的上海,也不可多得的。第二天早上六点一刻钟,我们便和桐君山告别,去和西子湖相见了。
(1926年7月30日 第136期)
两件意外事
两件意外事者,愚最近所经验之事也。其事维何?曰夜间十一半点钟吃夜饭于万花宫,日间十二点半钟看新剧于共舞台也。此等事,在他人或视为故常,而在我实为破题儿第一遭,谓为意外,谁曰不宜?
万花宫在杜美路五十号,其西名曰Chaleaudes Fleurs,上海诸舞场题名之佳,此为第一。友人徐子耻痕,与宫主善,因招邀朋侣,作宫中之游,得佳座于露天舞场。宫主傅福生君,亲为招待。傅君浦左人,朴讷可喜。自言营商俄边二十余年,与俄人甚习,兹以受赤化影响,遇事掣肘,因浩然归故乡,与友人组斯宫。宫占地三十亩,有精舍、有嘉树、有广袤之草场,月租仅五百两,订合同三年,故此宫将终年得歌舞之乐,不仅作暑期之夜花园也。舍此舞场外,别闢一隅作剧院,演俄罗斯歌剧。晚风习习中,隐约闻繁弦急管声,仿佛从天际飘堕焉。是夕,歌舞节目,以《酒神舞》与《时装舞》为钜作。男女十余人,联翩而舞,绮丽婉妙,不可方物。歌则俄歌,或高抗、或低婉,其音甚特异,非吾所好也。十一时半,傅君遽传餐。同侪中潘子毅华方枵腹,得食乃大乐。餐颇简洁,得番茄茹绒汤、牛排、生菜鸡丁、番茄烩茄子、生菜鱼片数事,殿以冰结冷,风味略似卡尔登。顾予于餐后往,腹已半鼓,特虚与委蛇而已。夜过半,渐有倦意,遂辞主人出。
共舞台为旧剧院,而于七月二十六日之午后,忽演新剧。盖新剧慈善会鸠合十五班新剧团体,假座会串于此也。所演凡五出,曰《哑鸳鸯》、曰《郑元和》、曰《文明人》、曰《大盗成佛》、曰《儿女心》。报端揭橥以十一时半开幕,予以急欲一睹十二教歌之《郑元和》,因屏当一切,以十二时半偕凤君往。天虽酷暑,不以为苦,此从来未有之兴致也。教歌者虽有十二人之多,自仍以张冶儿、陆啸梧之苏州阿大、王无能、秦哈哈之扬州阿二为佳,大笑之余,汗出如浴,而突梯滑稽之文明人又登场矣。汪优游之贾人俊,自是老斲轮手,得徐半梅为配,饰其七十二岁之老母,著旗衫,梳辫约绿蝴蝶结,入女学校上体操课,一言一动,在在发噱,观者为之閧堂。大盗成佛,似即昔之社会钟。主演者为顾无为,饰大盗金刚,而以其妻林如心饰其妹,其女宝莲饰其弟,并极卖力。无为平日演剧,或有议其过火者,而在此剧中则恰到好处。张啸天饰其盲目之老父,亦为神品。是剧剧情甚悲哀,四座有搵泪者,可见其感人之深矣。危坐至六时,《儿女心》将登场,予为《自由谈》所绊,因忽忽出,甚以未获见《儿女心》为憾也。
(1926年8月2日 第137期)
杂碎
前时报主人狄平子先生,人但知其工诗文、耽禅悦而已,不知其能为词也。近于友人处忽见其旧作《菩萨蛮》一阙,占光片羽,弥复可宝,系以小序云:“寄梁饮冰美洲。九月十五日,午睡初醒,念我故人,远隔太平洋,此时却月影正圆矣。洲别东西,时异昼暝,然相隔仅一块土耳。戏占一阙,以寄遐思。”词云:“故乡日影初停午,邮书电话浑无据。两面才高山,盈盈一水间。频思穿地脉,一望君颜色。皓月正当天,知君眠未眠。”措词亲挚,乃类采蘭赠芍之辞,妩媚极矣。梁饮冰,即饮冰室主人梁任公(启超),时方漫游新大陆,故云。
日前有吴门王四者,投稿《申报自由谈》,谓与友人江仲衡君饮冰于卓别麟饮冰室。江于四十分钟内独尽十四客,侪辈遂册之为冰淇淋大王云云。太平洋影片公司导演陈天君,见之不服,谓饮冰十四客,易事耳,不足以称王南面。愿知江君之住址,俾约以一决雌雄云。此事如果实现,吾人大可组织观战团,作壁上观,但不知陈天先生果能拔楚帜易汉帜否耳。
(1926年8月8日 第139期)
热话
日来天气酷热,镇日如处烘炉中,令人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概。寒暑表上,日必超出九十四度以达百度,几成刻版文章。老友陈乃乾畏热甚,时辄跳踉骂天,谓将自杀以避此苦,同人皆笑之。予复拈“心定自然凉”五字以相慰藉,顾予虽作是言,而吾心亦卒不能定,凉亦不可得也。
如此炎暑中,要以扇为恩物,日长无事,惟有挥扇。詠扇之作,颇多佳构。予尤喜天笑先生一绝云:“小扇玲珑玉臂凉、聚头佳谶画鸳鸯。檀奴宛转怀衫袖,刻骨相思透骨香。”盖詠檀香骨摺扇也。
张珍侯兄避暑庐山,以一邮片见寄,谓其地凉爽宜人,如入清凉世界。片之一面,则为山中胜景摄影。山石嶙峋间,飞瀑下泻如白练,观之大有凉意,而耳畔亦仿佛有汤汤飞瀑之声也。嗟夫,吾安得飞度庐山,逃此海上之酷暑耶。
伉俪情深,并头夜夜,往往有不肯作一夜之分飞者。老友涂筱巢,即为此中一人,尝以二十年未尝与夫人分床傲人。顾当此炎蒸之夜,鸳枕如火,不知又何以处之也?吴棠祯《南歌手》词云:“山色晴还好,蝉声夕未凉。蘭闺新浴理残妆,笑请檀郎今夜暂分床。”敢录以示涂夫人,一笑。
生平最爱花,尤爱春之紫蘭与夏之茉莉、晚香玉、夜来香诸花,故夏夜之紫罗兰盫中,香生不断。恒坐花香中,读诗自遣,得有清诗人詠及夏花之小诗数绝云:“酒阑娇惰抱琵琶,茉莉新堆两鬓鸦。消受香风在凉夜,枕边俱是助情花。”“珠簾初捲燕归梁,浴罢华清理晚妆。双鬓绿云三百朵,微风吹度夜来香。”“已收衣汗停纨扇,小绾乌云插素馨。暗坐无灯又无月,越罗裙上一飞萤。”“发鬓奇香颤晚风,素馨花小玉玲珑。比肩对嚼槟榔颗,笑共檀郎较唾红。”“一棱琥珀映香肩,茉莉囊悬翠髻边。贪看纱橱凉月影,语郎今夜且分眠。”夏夜无事,颇可用作闺中清课也。
(1926年8月11日 第140期)
殖边庆功记
我国武人,只知尽力于内战,久已不问边事,那里说得到殖边?更那里说得到“殖边庆功”四个字呢?我之所谓殖边庆功,却是说大中华百合公司因新影片《殖边外史》摄制成功而庆功,并庆王元龙第一次导演之成功。
《殖边外史》是以提倡殖边为经,描写儿女情爱为纬的杰作。所取外景、包括江浙豫鄂四省,以至于北边的沙地,走了万里路,经了千百种辛苦,方始有这八本《殖边外史》,贡献于银幕之上,足与美国鼎鼎有名的《边外英雄》争一日之短长。王导演与诸演员之功,自不可不庆。
庆功之宴,设在都益处三楼。小阁高寒,风来习习,浑忘日中炎蒸之苦。列席者有大中华百合公司全体职演员,女星有周文珠君、杨静我君等,黎明晖却因病缺席,未免美中不足。每一桌上,都坐一女星,仿佛是镇压风水一般。文珠穿蓝色碎花纱衣裙,寡言寡笑,不减其所谓“温吞水”之本色。静我穿白裙白半臂,白花绿地茜纱衫,两袖极短,不上五寸,赤裸裸的露着一双藕臂,真是风凉得很。
席间有董事长吴性裁君的演说,王元龙君的答辞,一番庄论,各以诙谐结束,赚得四座不少的拍手声。演说未完,已有名花应征而来,有当得上司马相如赋中所谓“妖冶娴都”的宓妃,有《三日画报》上与刘公鲁君合拍戏照题为“好一对野鸳鸯”的谢爱卿(即玉琪)。另有一花,在王元龙君身旁坐了好久,即席挥毫,写“福裕里雅秋”五字,笔致十分遒劲,不像女子手笔。据说曾在虹口某女校读书,与张织云为同学,怪不得有这一手了。张秋虫君向不征花,这晚不知被谁“强奸”一下,窘不敢言。身后坐了一花一叶,他照例敬过香烟以后,竟老是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真是个二十世纪的柳下惠啊。花去后,他才又活动起来,跳来跳去,换了个座位,冷不防被徐欣夫君身后的谢爱卿将一柄轻罗小扇,像朴流萤般朴了三下,朴得他一跳。事后探问原因,才知是拜“好一对野鸳鸯”之赐。陆洁和此道并不多近,而花名烂熟,替人写局票,运笔如飞,在制片总监本职外,直可兼一个叫局总监。朱瘦菊、微微先生、史东山、马瘦红等都不叫局。
大抵花来时,都向座上客一一端相,凭着他们平日看影戏的经验,辨认谁是王元龙,谁是王雪厂,谁是周文珠、杨静我,而都以不能一见黎明晖为憾。徐欣夫君想得周到,每一花都送了一张《殖边外史》的参观券,作为纪念。群花去后,继以拇战,四座呼声雷动,各自为战。我瞧了,不觉感想到我们中国的内战,东一起西一起的,也正是如此。
十点钟过了,菜吃饱了,汽水萄萄汁也喝畅了,便尽欢而散。
(1926年8月14日 第141期)
罗斯福之替身
美国前大总统罗斯福氏,为美国近百年来之怪杰,亦为美国人民夙所崇拜之一人。好阑坞之柏拉蒙影片公司,近欲摄制一巨片,曰《粗鲁之骑士》,述当年美国与西班牙作战之一段故实,而以罗斯福为片中之主人翁。他事皆易于措办,顾欲物色一状貌逼肖罗氏之人,难如登天。尝悬赏征求于全国,应征者凡四百人,经七度之试验,皆遭失败,无一合格者。一日有一妇人自影戏院出,无意中见一人磨肩而过,面目宛然,如罗斯福复生,亟挟以赴公司。公司中人见之大喜,赏妇以美金五百,用酬其功,而敦劝其人献身银幕,初犹抗命,强而后可。
其人名法兰克霍柏,纽傑山州之纽奥克人,年五十五,兹方为绿山矶某书局推销书籍,生活甚艰苦。当罗斯福氏任纽约警署总监时,霍方居白露零,曾数数见之,初不自知其状貌之逼肖罗氏也。
霍柏膺此要职,颇以不能胜任为虑。尝语人曰:“予任此角,殊不以为喜。盖通国之人,对于罗大总统之印象甚深,今我乃欲作其替身,似颇妄诞,况卑陋如我,又乌足以状此伟大人物哉。”霍本商人,未尝知武事,今方苦心孤诣,肄学粗鲁之骑马术,及其他种种武术。每日复以罗氏之照片与新闻片等为参考,仿效其态度动作,务求一一逼肖而后已。于是此默默无闻之书籍推销员,将一跃而为电影界一时之雄狮,与真罗斯福同受美国人之讴歌崇拜矣。
(1926年8月17日 第142期)
祈雨还愿记
一个多月不下雨,大家都在那里忧旱魃为灾,田禾要干死了,他们县太爷绅士们一行人连次禁屠,至至诚诚,上龙王庙拈香叩头,谁知老天爷大会搭架子,还是连一丝雨星儿都不肯赏赐下来。在下也是靠天吃饭的苦百姓之一,眼见得米价日涨,食指众多,可真急死了。于是也至至诚诚的祈起雨来,对天发了个愿,说你老人家要是肯下雨时,我小子愿意穿一身新衫袴新长衫淋湿了回去。
有几位朋友听得了,都笑着我,说你这种滑稽的祈雨,怎能感动天心呢?谁知我也像县太爷他们一样的诚能格天,到了礼拜日那天,果然天降甘霖,可惜下得太小,只能润润街路,午后又不雨了。我和风君便约着珍侯和汝嘉伉俪,同往上海大戏院去看那五点半钟一班的《荒岛佳人》,见片中时时下着大雨,羡慕得了不得。到得全片演完,走出大门瞧时,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也在那里下大雨了。我们唤了一辆汽车,同到美丽晚餐,晚餐过后,约在九点钟光景,雨已小了些,汝嘉因为他的明星妹妹王慧仙正在发喉痧,急着要去探望,便一伙儿走了。我把自己的车子让给凤君坐,另唤一辆黄包车坐上去,又带了一顶伞预备挡雨,那知还走不到十家门面,忽然狂风大雨,翻山倒海似的向我们车上扑来,我急了,见那遮蓬布太小,即忙将伞撑起,一路直到家里。老天爷竟像发了疯一般,大雨始终未停。
这是我生平从没有经历过的。到家里时,新衣袴新长衫全都湿透,连一双白帆布骆驼皮底的鞋子也浸湿了,竟像没有坐车子一样,凤君不撑伞,却只湿了头面和两肩,我脱着湿淋淋的长衫,甚是懊恨。凤君笑着道:“恨甚么?前几天你不是发过愿么?天有眼睛,今夜就教你还愿了。”我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1926年8月20日 第143期)
哭像记
往岁读某传奇,记有《哭像》一折,谓明末崇祯帝殉国后,忠臣某某等张其遗像于堂而哭之也。兹吾所谓“哭像”者,盖哭紫罗兰盫中所陈之一意大利石像,而中心之忠耿与悲感,实与明末诸忠臣相仿佛焉。
当本报创办之初,创办人毕子倚虹即属予为文,予不能却,因草《记紫罗兰盫石像》一文以归之,刊之第一期。第一期中,仅有倚虹一记一诗一小说,而拙文竟亦附于骥末,窃以为荣。凡本报之老读者,或犹忆此文中所记石像凡九:“五日《日下》,高七寸许,一裸女立短石柱侧,身微侧。金发一束,垂于胸次。左手上屈,握发,右手加额,掌外向,如蔽日然。”今吾之所哭者,即此《日下》一像也。奚为而哭之?则此数年来捧持拂拭之一像,竟于前星期日之夜,毁于一女佣之手矣。
前星期日之夜,风鏖雨战之中,予方与室人等饭于美丽,归后少息,即就寝。翌晨乍出睡梦,忽闻吾五岁之榕儿,语其母曰:“妈,小奶婶婶(称女佣)昨夜闯祸,打碎好爹爹石像。”予闻而大惊,一跃下床,急趋紫罗兰盫,摩眼视东窗前之小桌,则《日下》一像,赫然仰卧,其上屈而握发之左手,连臂俱折,一变而为断臂将军。予见状,悲不自胜,涙下如绠縻。急呼肇祸之女佣至,佣觳觫入,垂涕而道,谓昨夜风雨作时,东窗外竹帘为风所袭,扑窗作巨响,因启窗卷帘,不意狂风内朴,石像立仆,而一臂折矣。予怒斥之去,愤欲投像于窗外,室人力持之,为调厚面浆,胶其手臂。顾折裂之痕,卒难弥补,姑以银纸,约于斲腕,用代手钏,而矫揉造作,终以为恨。数日来风晨月夕,日必摩挲此像,抚其斲臂,吾心犹隐隐作痛焉。
(1926年8月23日 第144期)
卓别灵改业记
读者诸君不要误会,我所说的卓别灵,并不是上海的卓别灵饮冰室,却是十十足足不折不扣的说那位美国电影界滑稽大王嘉利卓别灵。
我们看了《淘金记》和他以前种种滑稽片,没有不大笑特笑,笑得肚子作痛的。他那特有的司的克、小须子、大皮鞋和矗起在头上的圆顶帽,深印在全世界观众的心中脑中,人人不能忘怀。他既以滑稽而博得最大的成功,所以人家都以为他要以滑稽终了。
前年他导演一出《巴黎一妇人》,享了导演上的盛名以后,对于滑稽片出品只有一部《淘金记》和尚未完毕的《马戏场》,大家都传说他从此要不做那种突梯滑稽的角色了。果然最近由好兰坞传来消息,他预备改做一个正场角色。更足以惊人的,他破题儿第一遭就想扮做法兰西怪杰拿破仑,而摄制一部历史影片《拿破仑传》。像这样的大变,差可说得是改业了。
这几年来,卓别灵早有此意,要扮个拿破仑玩玩。最近恰有西班牙名女优兰甘·梅鸾氏(Raquel Meller)来美演剧,他一见伊的模样和表演,就以为大可担任拿后约瑟芬一角。两下在摄影场中会面以后,很为投契,可惜言语不通,只得彼此做手势达意罢了。卓别灵和梅鸾姑娘的经理高志氏一商量,很表同意,约定等到十月中梅弯的演剧合同园满以后,便双方订约摄制《拿破仑传》,梅姑娘预备明年再来美国,开始做伊的“约瑟芬”。
去今不久,卓别灵曾扮成了拿破仑模样,在一个乔装跳舞中出席,一举一动,十分相像,深得朋友们得赞美。因此之故,他决意要做一下子银幕上的拿破仑,抛下他的大皮鞋、小须子、司的克、圆顶帽,而换上一身拿破仑的军服和紧袴了。
他摄成了《拿破仑传》之后,大约要一试莎士比亚的大悲剧《汉谟来德》(Hamlet),就由他自己扮那悲哀的王子汉谟来德,以一滑稽家而充任这绝对相反的悲剧主角,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过人,称之为改业,也未始不可。
(1926年8月26日 第145期)
铁马筵次
畴昔之夕,东华大戏院主人丁润庠君,与电影主任沈诰君,折柬邀宴,并试演美国福克司公司巨片《铁马》,列席者均中外新闻界人物,予亦忝与其列,是夕宴观尽欢,归而记之。
餐堂作长方形,布置颇精丽,一端有小台,西方乐工数人奏乐其上,沨沨动听。餐而有乐,为其他餐馆中所未逮也。餐具皆以银制,一香槟酒杯尤美,据丁君言,全部银器值二万金,皆来自新大陆云。
是夕丁君并邀女宾,顾不与男宾同席,别设一席以处之,都十余人,张竹平夫人与吕碧城女士均在座。吕女士御湖色西服,态度颇闲逸,闻郑毓秀女博士本亦允来,因前一夕与闺友辈作方城之戏,就寝过迟,故不克列席。予久震其名,甚以不能一见为憾也。
其他餐客亦称盛,傅道尹、许交涉使同偕其眷属子女等餐于别桌,凡十余人。而终席不闻谈笑声,所谓大家风范者非耶。
是夕予尝闹一笑话,而为同席所未觉者。当进汤时,觉厥味较淡,因取盐瓶渗之以盐。不意瓶盖过宽,橐然落汤中,而瓶中之盐亦几罄其三分之一,其咸殆不可向迩。予潜以叉撩瓶盖起,屏汤不复饮,时众方忙于饮汤,故皆未见。即予座右之竹平先生,座左之天笑先生,亦不知有此事,然予已窘甚矣。今吾记此,颇希望此盐瓶之盖,从此不落,毋令他人进汤时,累彼再作一度之落汤鸡也,一笑。
餐毕,同入影戏场参观《铁马》(The Iron Horse),片系根据美总统林肯统一全国时以铁路横贯美洲二端之计画,片中主人翁即为林肯友人测量师白兰登之子大卫。白氏先赴西部,贫困潦倒,为红人之魁所杀。大卫既长,即从事于铁路上之工作,以竟父志。无意中邂逅其幼时情人密丽马希,而女父则铁路上之领袖人物也。时密丽已字工程师乾生,乾生见女仍与大卫相爱好,妬之,益以红人之魁之媒孽,屡欲谋死大卫,于是大卫苦矣。厥后备历艰辛,与袭车之红人作战,卒得歼除红人之魁,为父复仇,而横贯美洲二端之铁路卒告成,密丽固爱大卫,因嫁之。吾人观此片,可知昔人艰难缔造之功,一事一物,成之正复非易,凡吾青年,应知自勉焉。红人称火车为铁马,与吾国乡民与黄包车夫称铁路为铁马路同,可发一噱。
(1926年8月29日 第146期)
杂碎
一日,与朱瘦菊、张秋虫、陆洁三子,饮冰于沙利文,各尽所谓生台(Sundae)之十景水果冰忌廉一器,益以冰橘子露、冰忌廉苏打,虽冰冷彻骨,而各无难色,他日探险南北冰洋,当不致有不胜寒之苦矣。秋虫冰量尤豪,每日非冰不乐,视福禄寿、卓别灵、北冰洋如传舍。予尝戏语之曰:“君幸而为秋虫耳,脱不幸为夏虫者,则既不可以语冰,又安得日日大吃冰忌廉哉。”秋虫粲然。
畴昔之夕,高而德、刘豁公二子,招饮于新新酒楼。座有别号钢丝包车之江秋蓼君,飞笺召花,逸情云上。花偶迟至,则焦急不可耐,时时出而鹄候于电梯之畔。须臾,必欢呼挟花以俱入,诚趣人也。独鹤、豁公读《小日报》所载《夺带赠带记》,因以一观其带为请。江即欣然揭其短衣,出带相示。带作粉霞色,固一望而知为美人之贻也。唐子世昌曰:“他日君将何以处此带?”江曰:“传之子孙,永以为宝。”世昌曰:“此裙带也,安可以传子孙?”予急搀言曰:“可可,传之子孙,五世其昌。”一座哄堂。
美国电影明星范伦铁诺(R. Valentino)死矣,小生界人才,从此又弱一个,至可惋惜。范本意大利人,如书其姓名之全部,须字母百余,可谓世界最长之姓名。其面目颇肖吾东方美男子,善于表情,匪人所及。其生平杰作甚多,以《四骑士》(按即《儿女英雄》)、《茶花女》为最。《风流贵族》、《血与沙》、《黑鹰》次之。喜运动,尝著一书曰How You Can KeeP Fit备言运动之有益于身体。又能赋诗,刊有一《日梦集》(Day dream)。中多情诗,如《唧唧》、《回忆》、《爱之儿》、《接吻之三时代》等,均为佳什。此次患病去世,年仅三十有四,闻者无不痛悼。据路透电言,当其殡殓时,妇女数百人皆以悲极晕绝云。
(1926年9月1日 第147期)
吕碧城女士谈片(上)
吕碧城女士女中俊杰,掉鞅文坛垂二十年,名满大江南北,樊樊山先生赠诗,有“十三娘与无双女,知是诗仙是剑仙”之句,其推重可谓至矣。日者偶遇诸途,谓不日将有欧美之行,用特访之旅邸,作半小时之谈话。
女士谓此次之行,期以两年,先赴新大陆,然后再作欧游。新大陆本旧游地,费城之红尘紫陌,帽影鞭丝,至今犹堪回忆。此去则将一游前此未游之地,兼作小住焉。愚曰:“前闻女士将迳赴欧洲,今兹胡忽变计也?”女士曰:“然,先是本拟以西比利亚铁道赴欧,顾闻乌拉山以西,每歌行路难,因变计而绕道新大陆。阔别三载,藉此与彼邦诸故人握手话旧,计亦良得也。”愚曰:“女士足迹半天下,于火车轮舶二者,孰为所喜?”女士曰:“予喜火车而恶轮舶,因轮舶中有一种特殊之气息,棘鼻欲呕,晕船尚在其次。顾以出游时多,今亦稍稍习之矣。”愚又曰:“女士赴欧后,将至何国?”女士曰:“拟遍游西欧各国,谒伦敦奈尔逊像,拜巴黎拿破仑墓,更将打桨瑞士之日内瓦湖,领略世界乐园之胜,而暂息征尘于意大利,一吊罗马之夕阳。”愚曰:“壮哉此游,可以傲须眉矣。”
(1926年9月7日 第149期)
吕碧城女士谈片(下)
女士又曰:“顾予此次作壮游,牺牲亦大。同孚路八号之岑楼一角,为予三年来息息相依之地。明镜珠帘,曾经吾手所拂拭,似皆生特殊之感情。今以出游故,乃不得不割爱而付之拍卖人之手,如红木嵌螺钿之麻雀桌椅(按即专供打麻雀牌时用者),一老祖父巨钟,一美人棒球之巨灯,皆为予所心爱,亦一一以廉值斥售。而价值二千两之摩托车一辆,则为一友人以六百两易去,殊可惜也。”愚曰:“观于女士所为,乃大类勇士出战时之破釜沈舟矣。”女士为之冁然。
继谈时局,及于西北战事。女士发箧出一居庸关影片见贻,曰:“此为西北战争中之要寨,为予曩年此游时所手摄者也。”并示我以当时所作出居庸关登万里长城一诗,雄放可喜。诗云:“摩天拔地青巉巉,是何年月来人间?浑疑娲后双蛾黛,染作长空两壁山。飚车一箭穿岩腹(汽车穿山而过),四大皆黝幽难烛。石破天惊信有之,惟凭爆弹迁陵谷。万翠朝宗拱一关,山巅雉堞长蜒蜿。苕峣岂仅人踪绝,猿鸟欲度仍相还。当时艰苦劳民力,荒陬亘古冤魂集。得失全凭筹措间,有关不守嗟何益。祗今重译尽交通,抉尽藩篱一纸中(时中日协约告成)。金汤枉说天然险,地下千年哭祖龙。”一收出以感慨,具见忧国之诚。
女士西友绝夥,尤多名流,盖皆当年留美时所结识者。临城被掳于孙美瑶之佛礼门氏,即其一也。女士特以手译佛氏自豹子谷中所寄一函相示,云:“亲爱的弟弟:你六月五日给我的信已收到了,我很欢喜能得到你的消息。我们仍有西人八名、华人约三十名,在被掳中,尚不知何日能得释放。如果和议谈判顺利,我们希望在一礼拜后恢复自由。我们各人身体全都康健,且勉自保持精神,不使懊丧。但是于我们的诸居停主人,略生困倦。此等经历,永远不能忘却。现在我们的粮食充足,在此情境之中,算得安适了。请你传话给我的许多朋友,我并且盼望得早日与你们相见。里昂佛礼们自豹子谷寄,一九二三年六月九日、为我们被掳的第三十五日。”女士其宝此书,什袭珍藏,谓为临城案中一大好纪念品云。
最后女士又谈及去岁起诉两小报事。女士曰:“予以狮子搏兔之力,应付此两案,得占胜利。顾以两被告在逃,迄未弋获,至今憾之。予之所以为此者,实欲加以惩创,俾知悔改,毋使君等清名,亦为彼等所累耳。”愚唯唯,旋即兴辞而出。
(1926年9月10日 第150期)
沧州读画记
程演生先生自巴黎来,挟老友戈子公振书,访愚于申报馆,会以事他出,未获把晤。越日,复承招饭于沧州饭店,始得识先生。纵横谈东西文化,听之忘倦。复得观其所藏圆明园全图缩影,与意大利画伯萨龙氏作品,为击节称赏者久之。其事去今盖数阅月矣。此数阅月中,愚以人事卒卒,迄未走访程先生,而程先生亦以远行闻。日者得刘子海粟书,始知程先生已返沪,将为萨龙氏开一展览会于沧州,期以十日,足资观赏。星六稍暇,因驱车赴会,会设沧州大厅中。都二十四点,而强半为人体画,中如《出浴》、《抚心》、《孤愤》、《幽思》、《就画》诸作,其色调之明快,笔触之流丽,逈非凡手所能及。而速写诸作,亦能于单纯之线条中,曲写入体之美,大非易易。其写景诸作,如《绿野》一幅,弥望作柔绿,笼罩于嫩日之下,能令人迴想及于春光好时。《乐园》一作,别有天地非人间,足以撩人心弦,为之颤荡不已。其描写海之伟大而美丽者,有《激宕》、《洄淄》诸作,怒涛沸喊之声,隐隐若透纸背出。《落潮》一图,则又弥满宁静之意味,恬海不波,石净如拭,宛然潮落时情景。《港晓》一作,曲绘天际之晓光,海上之晓色,与海港中船人晓起栗六之状,真传神阿堵之作也。海粟称其画:“确能以其灵感体会幽秘之宇宙,而一一暗示于画,故且于光、影、线、色之结合中,含蓄无限之蕴美。”洵非虚语。其附萨氏之画陈列以供众览者,有唐宋佛像十帧,古色古香,弸彪手眼间,与萨氏所作裸美人相辉映,别饶韵味。又圆明园全图缩影四十幅,原图系清唐岱、沈源二画伯所合作,精丽古雅,不可方物。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北京,园毁于火,园中珍宝,尽为所掠,斯图亦随之俱去,今藏法京国家图书馆中。程先生几经困阻,卒得摄影以归,其名贵可知。闻将由中华书局影行世,诚盛事也。参观既毕,登楼访程先生于八十三号寓室中,握手道故,欢若平生。并晤海粟、亚尘、梅生诸子,畅谈炊许时,始别去。
(1926年9月19日 第153期)
志江画师(上)
秋风秋雨中,江小鹣绘画展览会举行于安乐宫。而江画师遂为海上一时代之雄狮,为知识阶级所乐道。予识江画师久,遂亦捉笔而志江画师。
江画师名新,曩隶狼虎会时,侪辈戏以“江新轮船”称之。新剧盛时,亦尝客串于春柳社,揭其名曰“益儿”,又曰“可珋”,美丰姿,故饰美女子绝肖。字“小鹣”,则以其尊人建霞先生尝号“灵鹣”故也。先生曾任学政,工诗文,有《灵鹣阁丛书》之作,少年时倜傥风流,颇多佳话,曾有《怀珠阁感事诗》百绝。兹摘录其数首云:
垂扬初碧芍初红,一带疏篱掩映中。吾有护花旛子在,风姨敢逞昨朝雄。
一载光阴一刹那,天孙依旧渡银河。桂堂东畔风微动,十二珠帘尽起波。
空廊鹦鹉傍侬啼,团扇多情屑麝脐。留得一只金约指,教人忍想手如荑。
薄薄粧梳小小鬟,素馨一簇自幽闲。水晶帘底分明见,那辨花颜与玉颜。
读先生诗,即可知其惊才绝艳,而今日小鹣之画,亦能当此“惊才绝艳”四字者也。
小鹣倜傥风流,绰有父风,除绘事外,凡有关艺术者,殆无不能之。又善京剧,能歌青衫,当其去国之前,狼虎会一度举行于愚之寓庐,诸会友俱莅止。小鹣与丁慕琴合唱《武家坡》,杨清磬以弦索和之。小鹣起王宝川,珠喉呖呖,作宛转歌;慕琴起薛平贵,亦苍老可听,豪情胜慨,至今忆之。小鹣复善辞令,谑浪笑傲,出以隽永,为侪辈所喜。比闻其去国之讯,则皆失色曰:“江新轮船去,吾曹将少少寂寞矣。”今江新轮船已归,日前复出席狼虎会,唇际已缀小髭,宛然一法兰西之“敬德门”(Gentleman)也。
(1926年9月19日 第153期)
志江画师(下)
小鹣居巴黎久,观察其民情风俗,颇有所得。谓巴黎女子,几不知有所谓贞操(大家妇女当作别论),浪蕊浮花,随时随地而可遇之。若辈类皆无家,飘泊市上,专以猎取男子为事。入夜后,见男子之踽踽独行者,往往就面扣之曰:“君今夜可供吾一宿否?”脱应之曰可,立可挟以归寓,同过此一度销魂之夜,诘旦即起去,往往有并姓氏而未之知者。昔者大小说家毛柏桑氏,草一短篇小说,曰《隐士》,略谓有一男子,猎艳于市,得一粲者,遂携归同宿,备极缱绻。翌晨女于炉檐见一小影,赫然为其生身之母,因大骇遁去。此男子见狎及己女,亦大悔艾,遂入山为隐士,真实录也。此类巴黎女子,见黄色人种最欢迎,因知其远来斯土,必无女友也。而客寓主人,如见寓客室中,一星期未有女子者,亦必咄咄称怪,以乖僻不近人情目之矣。愚因问小鹣,在巴黎亦有所眷否,小鹣笑而不答。
安乐宫之展览会,本定三日,旋以阴雨故,展限二日。愚以俗冗,第五日始克往观。小鹣导观诸作,自道优劣,倍增兴趣。其最巨之作品,为在维也纳时所作之《辽西春梦》,一蛮女玉体横陈,方蘧蘧作春梦,标价五百元。闻有人爱其娇柔,将辇金来易云。其他裸体之作有《故宫幽思》一帧,为半身像,作低鬟凝思状,已由一书画家张君者,以百金易去。习作二帧,作于巴黎,亦为模特儿写生,画里真真,呼之欲出,因其为非卖品,爱之者,不能作藏娇之想也。《黄金时代》一作,为其三十岁自画像,描写之工,雕镂之精,为愚前此所未见。而像中之翩翩丰姿,真有张绪当年之概。他如归国后所作风景画,最赏其扬州诸作。去岁愚尝一游其地,今读“浮萍无主,空舟自横”、“柳塘话雨”、“疏钟催晚课,嫩绿殢归舟”等,仿佛以轻红一舸,容与于瘦西湖中五亭桥畔也。展览既已,心为之豁,因索其作品之缩影,备刊本报。(作品共五十点,已售去者凡十三点。)
(1926年9月21日 第154期)
记中秋日之狼虎会
近来不知怎的,常觉得郁郁不乐,而中秋节忽又来了,我为了图片晌的快乐起见,便将轮值到我的狼虎会,移在中秋日午间在我的寓庐中举行。狼虎会是我们几个老朋友所合组的聚餐会,已有了好几年的历史。这一回所到会的会员,有天虚我生父子、江小鹣、周剑云、李常觉、涂筱巢、丁慕琴、任矜苹八人,严独鹤、王纯根、樊兢美缺席。
菜由中南大礼堂承办,是在两天以前预定的。谁知等到了十二点钟,还不见来。我有些着急,即忙派下人前去一问,据说是忘怀了,且耐心等一会,等他们预备起来。这时狼虎已到了几头,我只索装做好整以暇的态度,学着诸葛武侯老先生设起空城计来。先将广东月饼和苏州月饼供他们大嚼。捱到了一点钟,狼虎会差不多已到齐了,而菜仍不来,我正好似那武昌城里的刘玉春,死守待援,心中焦急得不得了。多谢李常觉给我想了个缓兵之计,说慕琴害心跳病,我们倒要听听他的心,毕竟跳得怎样,于是他先自去听琴心,把个头凑了上去,众狼虎也一一去听,只听得琴心跳得很响,直好像小鹿儿在内乱撞一般。我为了捱延时间之故,又将众狼虎的心逐一听去,有的匀净,有的沈著,有的比较的急一些,敝心经多数人评判,归入匀净一类,我真不愧为城头上弹琴的诸葛武侯了。然而小蝶吃了月饼不算,还是发极,大有嗷嗷待哺之势,我即忙再派下人去催,一面又回来搭讪着开谈话会,讨论刘玉春守城问题。有的赞美他,有的反对他,天虚我生他老人家却主张两军交战,随时随地要备着白旗,见自己有些吃不了,便早早竖起白旗来,知难而退。那么他们尽管打来打去,百姓不致吃大苦。语气虽然滑稽,却也是蔼然仁者之言。
好了好了,菜来了。看着时钟,早已过了二点,一群饿虎饿狼,险些儿要吃人了,乱哄哄的坐下来,随意大嚼。吃完了四个冷碟子,忽报又有客到,却见是任矜苹,还加上一位临时向导许窥豹。矜苹只是摇头,说他在蓬莱路兜了四个圈子,总也找不到后来遇见了老许,帮同他找,又兜了一个圈子,仍是没有找到。亏得老许有计较,想起了王汝嘉,即忙赶到王家去,方始由他们派一个女下人陪同前来。吃一顿饭而费这许多周折,也足见天下吃饭之难了。我道:“你曾经来过,怎么又找不到,难道我的府上竟好似陶渊明所记的桃花源,所以再来时就认不得路径么?”大家谑浪笑傲,直到三点半钟,方始散席。
(1926年9月25日 第155期)
星光闪闪
女明星中之脾气最好而不搭架子者,当数中华百合公司之周文珠,温文静默,故有“温吞水”之号。人有以言挠之者,亦夷然无怍色。一日陆洁破其汗衫,颇窘,文珠立为缝纫,宛然一承水之储也。近于化妆术颇知研究,在《儿孙福》影片中饰一六十余岁之老太太,目眊齿豁,居然绝肖。
上海大戏院映演美国名片《古国奇缘》,观者甚盛,明星亦多有往观者。畴昔之夕,韩云珍慷慨作东道主,请任矜苹等四人同观。初拟买座楼下,而座无隙地,不得已,更上一层楼。每券二羊,计牺牲十羊之巨。云珍通英文,闻曾执教鞭于南市某女学。矜苹前在《紫罗兰·电影号》中草《十二女明星》一文,语其卒业苏州景海女学。兹据景海女学来函,则谓该校历届毕业生中,未尝有韩云珍其人,殊不知其母校果为何校也,容一问之。
最近曾三见宣景琳。第一次在卡尔登跳舞厅。第二次在静安寺路跑马厅畔,见其以钿车飚驰而过。第三次则在奥迪安大戏院观名片《假侦探》。宣作艳妆,貌亦较腴,与之偕者,为一王公子。
黎明晖近制新衣多袭,式样颇新奇,多用之于方在摄制之《探亲家》影片中。他日出映时,必可一扩吾人眼界也。明晖于西方女明星中颇服膺柯玲马霞与波兰南谷丽,多所取资。前日予绳奥迪安《胭脂井》一片之美,复告以剧情,元龙、明晖、倾听忘倦。盖此片主演者,即波兰南谷丽也。是夕,二星遂并现于奥迪安座中。
中秋后一日晨九时四十五分许,予道出西仓桥街,将赴西门。方蹰躅间,忽一人力车迎面来,车中一玄衣女子,一笑嫣然,嘤咛问:“何之?”谛视之,则赫然魏秀宝也。因亦还叩其所往,秀宝回首答曰:“白相去。”而车远矣。明星而现于城内,且在午前,可谓异数,顾不知其究往何处白相去也。
(1926年9月28日 第156期)
为上海女子进一言
女子身材,当然以苗条为贵。赵飞燕身轻如燕,能作掌上舞,就好在苗条;杨太真虽有肥环之称,可是还肥得不讨厌,才能保持伊美人的头衔。所以女子第一要件,就是痴肥不得,要是腰大十围,肥得像美国银幕上的“肥的”亚白谷一样,那么任是貌如西子,也戴不上“美人”两字的头衔了。
女子倘要保持身材之美,须记得三大要件:第一多运动;第二多吸新鲜空气;第三饮食须得当。而以第三项为最关重要,每天只须好好的用两餐,午后略用茶点,却不可吃过多的甜食。早上起身,最好喝一些橘汁和柠檬汁,和入开水半杯,不必加糖。每餐绝对不可饮酒,餐后半小时缓缓地喝下热开水一杯,每餐都可如此,于身体上很有利益。
上海的女子,大半爱睡,往往日高三丈,还是高卧在钿床之上,做伊们的香梦,不知道这多睡的习惯,也足以损伊们的美的。每天二十四小时中,睡七小时,已很够很够。便是饭后的午睡,也不足为训。每天最好能腾出一部分工夫来,从事运动。拍网球是女子最适宜的运动,大可练习。倘办不到,那么出外购物或探望亲友时,多多步行,少坐车子,最好每天能作一小时的步行,或跳跃十分钟,跳绳虽是小孩子的游戏,女子们不妨常跳跳,有益于身体。
女子们倘能照以上的种种方法做去,那么身材的美可以长保,连带也可以保容貌之美。上海的女子最爱美,而也最容易犯嗜甜贪睡和不运动的毛病,因此作刍荛之献,请上海的女子注意。
(1926年10月1日 第157期)
小糊涂客谈片
小糊涂以测字名,蜚声海上,垂数稔矣。人有疑难之事而踌躇不能自决者,辄曰问小糊涂去。故小糊涂之名,虽妇孺亦多知之。日者设宴于其南京路大庆里新寓,折柬招饮,而瘦菊、心渭二老友亦在被邀之列,因欣然偕往。
小糊涂之真名曰吴伯芬,因昔者吕端有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之说,故自号曰“小糊涂客”。今其揭橥于市者,则为简易计,但小糊涂而不客矣。当前清时,固亦戴有茂才头衔,读书甚多,故今日操此测字生涯,独能随机应变,对答如流也。
小糊涂所居为一二楼二底之屋,美轮美奂,陈饰颇精雅。扣其赁值,则曰:“九十两。予此次赁此新寓,所耗达三千金。迁入后,颇闻有屋将易主另行拆造之说。因大起恐慌,亟调之人,则谓有人新组一百货大公司,谋之屋主,收买其西至西藏路,东至云南路,后至九江路之屋产,俾得尽行拆毁,改建大厦,愿出巨金三百六十万为代价。屋主固钜富,不欲轻意斥售其祖业,以不售而赁,月索二万,订期三十年难之。因迄未成议,否则予之三千金亦且岌岌欲危矣。”予曰:“予前此每过湖北路,见君之门如市,今此屋如何?已退租未?”小糊涂曰:“否。今吾之助手设砚其间,而仍用吾名义,惟生涯稍逊,约差半数矣。”
小糊涂又曰:“今日之社会中,随处有才难之叹,即如吾业,虽曰江湖小技,而足以继吾而起者,殆未易得。非谓吾之本领超群而绝伦也,盖测字者亦须有三大条件:多读书一也;洞察世情二也;能言善辩三也。试问人而多读书而洞察世情而能言善辩者,又何事不可为,奚必为测字?故曰继起者之难得也。”言次,又力绳大报广告之富有效力,广告之所费,收入恒能两倍之,并及于广告之学,语多中肯。
小糊涂有女,名伟,迭入海上诸名女校读,谈吐颇雅驯,又尝一度为电影明星,现身于百合公司之《孝女复仇》片中,表演绝活泼。而小糊涂不谓然,遂不许其更为银幕上人。是夕,女招待宾客,备极周至。初御杏黄衫玄裙,继易绣花罗衣,加半臂,并曳绣花长裙,新妆灿烂,顾盼如孔雀也。
(1926年10月4日 第158期)
樽边记趣
先施公司为提倡艺术、发抒美感起见,将于九月一日起在乐园中举行音乐大会七天。行见繁弦急管,豪竹哀丝,将响彻摩星之塔,而上薄霄汉矣。休沐日之晚,遂由缪君侣君设宴东亚酒楼,报告此事于新闻界。
是夕与宴者皆老友,谑浪笑傲,漫无拘束。《时事新报》之蒋介民尤顽皮,手召花之符,跳跃往来,遍为同人召花,有不愿者,强而后可。其夹袋中,藏有一小册子,罗列北里芳名在千数之外,举香巢所在与电话号码,无不备。闻系得之钢丝包车江秋蓼君,居恒什袭珍藏,目之为枕中秘也。蒋潜出此册,按图索骥,凡有藉藉名者,无不在被召之列。与宴之客,有未莅者,蒋则于知单中录其名,预为召一花。愚向不近花,深恐被窘,因哀求豁免,此蒋介石之介弟,遂亦大发慈悲,网开一面焉。
严独鹤之不局,(不叫局也)与愚同,盖吾辈皆狼虎会中人,但知据案大嚼,初不知秀色之可餐也。鹤正狂啖间,忽有二粲者姗姗来其后,其一年事较长,殆为个中前辈。鹤出不意,大窘,团白之面,顿成赤化。而介民则拊掌大笑,以鸣得意。时开心公司之老板徐卓呆方在邻座,忽动其寻开心之兴,就菜单之背,书“恭贺严独鹤先生金婚纪念”十一字,鞠躬置诸鹤前,同人见之,无不绝倒,而鹤亦笑不可仰矣。唐世昌似与彼年事较长之粲者为素识,移座与之絮语,语细不可闻,鹤获此援军,得免于难。已而鹤先行,愚问之世昌,此粲者为谁,则前花国大总统小林黛玉也。
世昌除与前总统秘议军国大事外,又别征一花,亦为徐娘半老而风韵犹存者,促坐腻谈,达一时许,在是夕诸花中,侍坐最久。予戏语世昌,可以“老成持重”四字赠之,即为之上匾,亦不为过也。富春楼亦一度应征而至,坐三分钟即去,一若座之有芒刺者。富已截发,御玄罗旗衫,衣香甚冽,披拂四座久之,其亦如《板桥杂记》中所谓“媚人之妖草”欤。
张秋虫大进步矣,前此被人强奸叫局,窘不可言,今乃自动的飞笺召花。花为谁?则即两阅月前殖边庆功时曾以轻罗小扇加以扑击之前外交总长玉琪而易名为谢爱卿者是也。是夕御一粉霞色碎花长半臂,甚美。侍坐之久,殊不亚于阿唐之半老徐娘,虫真多福哉!是夕包天笑先生未至,而蒋介民已代召一花。已而花来,觅包公不得,蒋遽强颜自座中起曰:“我包公也”。因纳之座后,卓呆持杯而起,大呼包公包公不置,蒋窘,不知所对。愚曰:“今夕召诸花,率为蒋介石介弟一手包办,则称之为包公也亦宜。”
(1926年10月7日 第159期)
观《第二梦》后
国且不国,国庆又何可庆,所可庆者,则今年之国庆日,得一观戏剧协社爱美的名剧《第二梦》而已。《第一梦》者,吾友洪深先生根据英国名戏剧家裴黎爵士(Sir J. Barrie)之名作Dear Brutus改译而成。一年以前,洪先生曾以其剧旨见告,愚亟称之,怂以排演。今乃得亲睹之于红氍毹上,而复得绝好之成绩,诚可欣慰也。
全剧共分三幕,陈义甚高,兹摘录其说明书,以示未见斯剧者。第一幕云:一个人凡是上了几岁年纪,或是经过一番事变,往往会悔恨前非,不是说当初某事某事我不该去做,就是说当初有某种机会我不该昧然错过。如果我当初做了这样,或是不做了那样,我之为我,比较今日之我,当然好得多了。所以那做贼的悔当初未曾学得正当的职业;那自由恋爱的悔当初错订了婚姻;那一事无成的悔当初生在膏粱之家,因生活的容易而懒惰;那潦倒终身的悔当初不能善处家庭,以致痛苦而灰心。他们都希望得一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人生是一梦,他们都想做第二梦。
第二幕云:到了如意林子里,他们都如愿以偿了,然而结果如何呢?那作贼的学得正当职业,已做了银行经理了。但他的贼性未改,捲逃了人家的存款。那自由恋爱的已同他意中人结婚了,但他又同另一女子发生了恋爱,这女子便是他素日厌弃的夫人。那一事无成的,现在并非富有了,但他仍是随缘寻乐,得过且过。更有那生性骄傲自信过深自谓无可懊悔的许二小姐,因一念虚荣,竟嫁了伊所最鄙恶的仆人。只有那潦倒终身的瞿知白,在梦里见了他夫人,尚有恋爱之情,因他生性忠厚,所以结果还算比较好。
第三幕云:游林子的人,一个个都回来了,有的先醒,有的未醒,有的刚醒,有的半醒。那先醒半醒的人,还要笑那刚醒未醒的人。他们思量起往事,要抱头痛哭,却是哭不得,要放声大笑,却是笑不出。此幕戏最难演也最悽惨。
欧洲近三十年文学,大半主张人生为环境之牺牲,种种罪恶,胥由环境所造。此剧独谓人格可战胜环境,自求多福,在我而已,机会气运,到底不相干的。人为不知足之动物,故无论穷通贵贱,对于其现在所处之地位,往往不自满足,而有种种悔不当初之想,于是痴心忘想,皆欲重新做人,以为今之所不能如意者,必能一一如意矣。迨一旦处身其境,则亦依然如故,而颠倒迷离,且又过之,转不如守其本来为善矣。
观《第二梦》可以憬悟不少,是故《第二梦》者,实吾人之暮鼓晨钟也。剧中演员,以洪深、陈宪谟、钱剑秋、王毓清为尤。洪深饰潦倒之画师瞿知白,见轻于妻,出以凄清之一笑,直将心坎中无穷酸泪,悉自一笑中倾泻而出,神妙极矣。说白沈著而清晰,至为动听,表情亦深刻入微。陈宪谟饰董国材,可以代表今日恋爱不专之少年,故《第二梦》中,乃至爱及其向所厌弃之妻,调侃播弄,编剧者之狡狯极矣。钱剑秋饰瞿夫人,为爱虚荣之妇人写照。王毓清之董夫人,为善嫉妒之妇人写照,均为隽品。其他诸演员亦珠联璧合,各有所长。谷剑尘饰袁真人,自颇称职,惟袁真人既为一怪道士,化装方面似宜出以古怪,而目上之金镜,亦以去之为得。
斯剧开幕时,观者未悉剧情,稍觉晦涩。而未及半幕,即醰醳有味,冷隽深刻之语,络绎而来,至耐咀嚼。剧罢归去,尚如谏果之回甘也。
(1926年10月16日 第163期)
总统府拍卖记
题解:总统府者,非北京虚悬无主之总统府,而上海花国大总统肖红之故居也。拍卖者,因负赁值五百四十元,由官家发封,拍卖抵偿也。
曩读琴南翁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至茶花女宛转钿床,香桃骨损,拍卖人汹汹登门,检点家具时,未尝不致慨于盛会之不常,芳华之易歇也。花国大总统肖红者,其风谊虽未必如茶花女,而当其盛时,豪华赫奕,不可一世,固亦不在茶花女下。乃曾几何时,竟致一蹶不振,闻其负债,达四万金,则又为豪华赫奕所累耳。重阳前一日午后二时半,其爱多亚路六百七十三号故居举行拍卖,愚欲为本报觅材料,因挈室人往观焉。屋之式,中西参合,上下各三间,皆相并。楼下一为起坐室,地藉红氍毹,列浅蓝花缎大椅二,沙发一。一为客室,陈红木几椅,中悬肖红镀银小像,周以五彩电炬,右壁为花国阁员全体之影,人人嫣然有笑容,初不知今日乃入于拍卖之人手也。又一室则为会客室,中有白地绛花缎书楼椅一组,并悲婀娜一具,红木琴桌两事,位置楚楚。此二室中,各陈骨董多事,闻系他人加入拍卖者,非肖红物。楼上有餐室一,寝室二,其一即肖红寝处,陈浅绿色西式家具,颇美观,顾是时则凌乱万状,观之兴叹。一方梗铜床之上,亵衣与绣枕锦被纷陈,皆捆缚标以号码。其舞衣旗袍,与夏秋所御罗衣锦裙一一高悬于壁间与窗棂之上,每五袭或十袭为一束,卒为荒伧以银三两五两易去。其舞衣一袭,而为粉霞之缎,里为黄罗,珠珞为缘,舞带亦以珠串为之,度其新制时,至少百金,而拍卖之值,则仅二两有半,人且有嗤之为废物者。其所著中西绣履凡十四双,附以零物,亦二两余。嗟夫!美人遗泽,其代价乃如是如是,可叹也。是日参观者拍卖者凡数百人,而花丛姐妹,亦莺瞋燕叱,错杂于其间,殆未尝念他日之下场,能愈于肖红否也。愚于诸物中,颇赏其寝室中之华灯一事,紫罗兰色之轻纱为面,黄色之素罗为里,流苏四垂,厥状绝美,想见其明光灿发时,曾为照无数销魂之夜者,愚以银二两五钱得之。会客室中有一灯,铜箍玻罩,垂以珠珞,值五两有半,亦为愚得。又圆…檯面一对,有人与愚争购,为值乃超过五两,卒归之愚,他日飞觞醉月时,念及此肖红家物,当亦有盛筵易散之感矣。临行,愚于妆台之屉中,得萧红所造名片数纸,曰蔡文姬,下署西名Miss Pency Choy,上有绿色凸版花纹,并缀金花十二朵,精丽可爱,特制版付刊,以为纪念。又是日拍卖诸物,愚曾志其拍价者,胪举如下:
肖红镀银小影(四周有五色电灯):银三两二钱半
又花国全体阁员合影:银四两五钱
悲婀娜一具:银六十四两
红木花架一对:银十七两
麻雀牌一副:银五两
挖花牌二副:银六两
罗裙五条:银三两
又四条:银六两二钱半
灰色大丝肩巾一条:银九两
日本女衣三件:银二两五钱
长半臂三件:银四两
外裤十条(拍价甚高不知何故):银十三两五钱
衬衫二十件:银四两五钱
中西缎革履十四双并零物:银二两七钱半
国货方梗铜床一座并纱帐一顶:银三十七两
按拍卖单上号码共一百九十一点,此其一斑而已。
(1926年10月18日 第164期)
广州之紫罗兰
十多年来,在下爱著紫罗兰,东涂西抹,已有不少关于紫罗兰的文字,因此故徐又铮将军赠联,有“多少文章供涕泪,一齐吹上紫罗兰”之句。所谓紫罗兰者是什么?却不过是小小的一种花罢了。紫罗兰英名Vioet,作紫色,欧西种,三四月间盛开,代价极廉,冬间也可在上海四川路一带的花店中购得,那是用火烘开的,而花价也比春间贵上三四倍了。在下本来爱花如命,无论什么花都爱,但是对于紫罗兰,更爱之成癖。所以我的杂志就叫做《紫罗兰》,我的小说集子也叫做《紫罗兰集》,我的书斋便叫做“紫罗兰盦”,我个人的小杂志,又叫做《紫兰花片》,真的是无往而非紫罗兰了。诗人秦伯未先生预备给在下刻一个印,叫做“一生低首紫罗兰”者。啊,我真愿为紫罗兰低首一生呢!
前天在下上良友公司去访伍联德先生,伍先生忽把一张女郎的照片给我瞧,面如满月,眼如点漆,年约十五六岁左右,真当得上“十五女儿清且扬”的好评。我问:“这位是谁啊?”伍先生说:“这是广州的紫罗兰,你不可不认识认识。”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说?难道这紫罗兰竟实有其人么?”伍先生道:“是的,伊是广州人,姓马,却不知伊的名字唤做什么。伊自称为紫罗兰,所以人家也只知道伊是紫罗兰。紫罗兰能歌,无论南歌北曲,都能琅琅上口。又精跳舞,有身轻如燕之概。就仗着伊这一身歌舞的本领,名满羊城,差不多没有人不知道紫罗兰。凡是什么有关慈善事业的游艺大会中,都要请伊担任歌舞,伊也乐于为善,没有不答应的。据说伊家中很有几个钱,伊母亲也是个女中丈夫,在国民政府中办事。紫罗兰很有母风,将来正大有作为咧。”在下是爱紫罗兰的人,对于这位广州的紫罗兰姑娘,可要说一声失敬得很。
(1926年10月27日 第167期)
参观黎明晖女士婚礼记
畴昔之夕,予方闲坐留声机畔,倾听黎明晖女士《葡萄仙子》唱片,莺声呖呖,出以天真,想见当日被浅紫罗兰衣,依依葡萄架畔,式歌且舞之状,不禁致慨于年华之易逝,尽人不能长保其儿时之乐趣也。今女士渐渐长矣,不复以葡萄仙子之舞,表演于红氍之上,惟此清歌一曲,差足慰人想望耳。
方致慨间,而老友陆洁,忽排闼入,欢然而呼曰:“黎明晖结婚矣,子欲往观婚礼否?”予颇以未得婚柬为讶,方欲有所致诘,而陆遽挟予登车,疾驱车于麦根路一巨厦中。甫下车,鼓乐声洋洋盈耳,方奏新婚之曲。堂中遍缀灯彩,富丽如王宫,男女贺客,济济一堂,殆百余人。已而声乐复大震,司仪者高呼新郎入席,则有二傧相挟一美少年至,三人俱大礼服,襟缀鲜花,笑容可掬。予微窥新郎,不期大愕,盖赫然王君乃东也。未几,香风微拂,六女傧相,拥新娘珊珊来,茜纱如雪,贴地有声,御粉霞衣裙,与粉靥共其娇艳,而仪态万方,几不类平日活泼泼地依人如小鸟之小妹妹矣。俄司仪人又大呼,则一方面漆髯,貌如黎元洪者,于于登檀,盖证婚人也。此半小时中,易指环也,签婚书也,证婚人致颂词也,来宾致词也,新郎新娘答谢也,一一如仪。礼毕,欢呼声四起,彩纸纷飞,罥新郎新娘之身者数匝,如情丝之缠缚也。予延佇礼堂中,以待新婚之宴。顾日薄崦嵫,华灯四张,而婚宴杳然。贺客亦星散,不知所之。予以询陆洁,陆笑曰,此吾大中华百合公司“探亲家”之一幕耳,初非真结婚也。予大呼负负,废然而返。私念他日黎明晖女士果真结婚者,则吾必大闹新房,以报今日上当之仇矣。
(1926年11月3日 第169期)
影戏院中(上)
纽约以繁华著,入夜则百老汇路与第五荫路等,银花火树,宛然不夜之城。倾城士女,联袂出游,歌台舞榭与夫餐馆俱乐部中,无不履舄为满,故纽约之夜生活,尤奢华靡丽,不可方物。日者奥迪安影戏院开映一影片,揭橥曰《纽约夜生活》。于是笃爱奢华靡丽之上海士女,亦趋之若鹜焉。予固癖于影戏,因亦往观。入院晤卢梦殊君,促坐闲谈。已而卢去,偶反顾,则一姝点首微笑,谛视之,韩云珍也,因移座与语。韩貌似较前此为丰腴,右颊忽多二痣,盖有意点缀以益美观者,即西方人所谓Beauty Spot(美点)也。御红绿玄缎之衣,加红围巾,与血牙色鸵毛领,富丽极矣。耳际垂二圆环绝巨,缀以小钻石,的皪如星,言笑之间,眉目俱流动,人或比之美国明星史璜生,诚可谓“探得骊龙颔下珠”者。予叩以近何所事,则曰:“方摄《风流少奶奶》,任矜苹所导演者也。”予曰:“‘新人’僻处曹家渡,得毋有行不得哥哥之叹。”韩曰:“每摄片时,新人必以车来接,尚无所苦。”与韩偕者,为一女伴,截发,似为杨耐梅昔日之侍儿。
(1926年11月9日 第171期)
影戏院中(下)
今亦顾盼自如,非复当年矣。方槃谈间,忽见名导演陆洁与名画师张光宇,在后座相顾而笑,予因复移座就之。已而五时半届,弦乐徐奏,予以短于视,复移至前座。忽又值明星王慧仙,与之偕者老友姚家璜也。慧仙近隶大中国影片公司,端穆无明星之习,其近作有《逃婚》与《半夜情人》,皆可观,将从事于第三片,前后未及四阅月,可谓劳矣。予方与家璜谈,云珍忽在五六座外骈三指遥呼曰:“孟母三迁。”予笑应之,盖讽予三易其座也。是时银幕张,明灯灭,乐声大作,予遂安坐而观纽约之夜生活。
(1926年11月12日 第172期)
剧场陨泪记(上)
近二月来,不知怎的,常觉得郁郁不乐,于是将肝胃病引了起来。一般朋友都劝我及时行乐,休得自苦,然而我生平行乐的范围极少,除了看影戏以外,简直是无乐可行。这一回辛酉学社在中央大会堂试演独幕剧四出,我就欣然的去看了。谁知道在那里,劈头看一出《获虎之夜》,偏偏是赚人眼泪的悲剧。我看到受伤的黄大傻,辗转榻上,诉说一片痴情时,我不由得鼻子里酸了。我听了多情的莲姑,在隔室受老父毒打,一声惨呼黄大哥时,我的泪潮中不由得起了波动,竟掉下泪了。唉,我近来练心成铁,虽曾在影戏院中看过很多哀情的影片,不大容易落泪,这回却被一出《获虎之夜》轻轻地赚了我两行眼泪去了。
要知道我流泪的经过,先看他们所发表的剧情:“这幕悲剧发生于湖南长沙东乡仙姑岭旁。猎户魏福生,家道很好,有一个独养女儿莲姑。他不管女儿的意志,已经替伊选了一家门当户对的人家,没有几天就要过门了。近来他的运气很好,连打了两只虎,都抬到城里去请了赏。这一晚他在后山上装了铳(又称抬枪)打算再打一只虎,不抬去请赏,要把皮剥去来,替他的女儿做一床虎皮褥子,添作嫁装,也显得他猎户人家的本色。他的岳家黄氏,不幸家道中落,接连又是天灾人祸,如今只剩了一个内侄,有些傻气,人家叫他黄大傻,却是他女儿莲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伴侣。他们过去的光阴中间,当然有一段很好的罗曼史呢。黄大傻流为乞丐,只是旧情难忘,死也不肯离开仙姑岭。莲姑哭哭啼啼,不肯出嫁,但是父命如山,怎有挽回的余地呢?好了,抬枪响了,又打了一只虎来了。
(1926年11月12日 第172期)
剧场陨泪记(下)
我真佩服罗鸣凤的黄大傻,向莲姑诉说的一番话,真的是情深刻骨,全是心弦上拨弄出来的悲调:“我望见了莲姑窗上的灯光,便好似小时节偎在慈母的怀中。”“我不能离开莲姑,死也不能离开莲姑。”说来何等动人啊!王韫之女士的莲姑,表演一个不自由而又情深一往的苦女子,十分有力。爱美的剧团中,能演悲剧的女角,要让伊占一前席了(按女士前演《虎去狼来》也很出色)。黄培生君的魏福生,确是活活描写出一个顽固不堪的老子来。古往今来,在这种顽固不堪的老东西手掌之中,正不知陷死了多少可怜的好女子咧。我看了这《获虎之夜》,便道辛酉已达到了成功之境。老友朱穰丞君,是他们剧团的团长,大约也费了不少心力罢。我如今胡乱写了这篇,便算庆贺他的成功。
(1926年11月15日 第173期)
花间雅宴记(上)
月之十日,老友杨清磬画师见过,欢然语予曰:“今夕天马会同人设嵩山路韵籁家,欢迎日本大画家桥本关雪先生,业专柬奉邀矣。此盛会也,君不可不至。”予曰:“诺。”是夕,既与北京大戏院何挺然先生与本报炯炯先生大加利之宴,即飞车赴韵籁家。至则华堂中张三宴,裙屐盈座,甫就坐,忽莺声呖呖起于门次,语谁为姓周者,群以指指予,予大窘且愕,顾又不能拒,询之邻座藤子石渠,始知江小鹣恶作剧,一纸花符,遂破我十年之戒矣。来着一雏,御水红色之衣,自称小花园寄春,秋深矣,春乃寄于斯耶?已而石渠为予介绍诸上客,首席和服者,桥本关雪先生也,年四十余,有微髯,对坐则为桥本夫人,意态颇静穆。中座一美少年,与一丽人并坐,似夫也妇者,则新诗人徐志摩先生与其新夫人陆小曼女士也。其他座客,有前朝鲜领事张小楼先生,法学博士吴德生先生,均为初觌。他如余大雄、刘海粟、俞寄凡、王济远诸君,则皆素识也。步林屋先生与瘦铁、小鹣、吉生、慕琴、清磬诸子方聚饮楼头,初未之见,继乃续续来,步先生善饮,饮酣,则诗思喷涌,洒洒而来。座有东瀛老妓竹香,系桥本先生偕来者,亦豪于饮,与步先生对酌,尽十余盏,乞诗四首,已而有醉意,婆娑起舞,嬲清磬同舞,继复引吭作歌,啁哳如鸟鸣,盖东瀛之漫舞与小曲也。时老友江子红蕉、名画师汪亚尘先生与吾师潘天授先生同在邻室座上,均起视莞尔。桥本先生视予刺,即以铅笔作书相示曰:“弟前日读新闻纸,知先生之名,瘦鹃二字甚奇,贵国人用字至妙。”先生又坚约作东瀛之游,谓明春樱花开时,好把晤也。
(1926年11月15日 第173期)
花间雅宴记(下)
桥本先生虽日人,而与吾国人士至为浃洽,绝无虚伪之气。席间走笔书示吾辈云:“前身为中国人,自称东海谪仙,恨今生不生贵国。”时徐志摩先生与先生接席,先生因相徐先生面,谓与彼邦名伶守田勘弥氏绝肖,徐先生则自谓肖马面,闻者皆笑。先生因又书曰:“山人饶舌。”有进先生以酒者,先生一饮而尽,拈笔书纸上云:“酒觞驰驱已久。”其吐属雅隽如此。前数日,尝游虞山,谓虞山之美,令人消化不了,又言虞山赵氏家,有红豆树,绝美,云系由钱牧斋拂水山庄旧址分栽者。先生赋诗云:“风流换世癖为因,千里寻花亦比邻。无恙一株红豆树,于今幽赏属词人。”宴罢,合摄一影,即鱼贯登楼,楼心已陈素纸与画具以待,韵籁词史丐先生画,先生时已半醉,戴中国瓜皮之帽,泼墨画一马,骏骨开张,有行空之致,题字作狂草,自署“关雪酒徒”。继又为陆小曼女士绘一渔翁,亦苍老可喜,而彼式歌且舞之老妓竹香,此时已卧于壁座间矣。已而先生倦,遂醒竹香,偕夫人兴辞去。徐志摩先生为印度诗圣太谷儿氏诗弟子,有才名,此次携其新夫人南来度蜜月,暂寓静安寺路吴博士家,夫人御绣花之袄与粉霞堆绒半臂,以银鼠为缘,美乃无艺。夫人语予:“闻君亦能画,有诸?”予逊榭,谓尝从潘天授先生游者一月,涂鸦而已。徐先生时与夫人喁喁作软语,情意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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