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福生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2891
[book_dec]短篇小说集,沈从文著。收短篇小说17篇。这些小说,主要创作于北京西山和窄而霉小斋,其中《福生》发表于1925年,是沈从文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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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三贝先生家训
年高有德的三贝先生不幸于今年正月初四日“遽返道山”了!这在C城是一种惊人的骚动,重大的损失。当三声落气炮响过后不到五分钟,全县城人便都在纷纷议论他的“平生大节”了。大凡贤者身后,总有一部分不能了解他伟大人格的人,常常立于反对方面加以攻讦诋毁。三贝先生自然也不是例外。也许是他太好——不然,便是C县的舆论太不公允了: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见了一个卖豆腐或卖落花生的小贩,问他“三贝先生如何?”他答复了你所问以外,必定还附带的加一句奚落三贝的话,如“那个啬刻鬼”或“那老怪物”一类言辞。
据说三贝是无疾而终的。还正是一般“积德厚福”人应有的事。不过,从田大伯妈处得来的消息,则又明明是因问他做校长的那个儿子索退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田大伯妈是与三贝有瓜葛的人。她女婿曾拜寄过三贝隔房堂弟做干崽,大概这话总不是全无把柄!
总之,三贝先生是今年正月初四日午时死去了。是“无疾而终”还是“气伤肚肠”而死的,我们不是应措意的事,很可以不必再过问。倘若是真有那种好揽闲事的人寻根究柢,只指示讣文给看就得了;讣文明明载着“享年七十有八……无疾而终”。
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的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无字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和祭幛,有两堂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复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的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年青的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扛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嬭,和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则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为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面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至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到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称肉一斤,则分为四处称,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院中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处但选其一小部分耳。其行为尤嵚不同于流俗,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那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一九二五年二月中旬作
[book_title]福生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
“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
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儿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向先生讨过烧火的纸煤子了。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
“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震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着先生那只手——是第四个指头与小手指都长有两寸多长灰指甲的左手。这时的手已与福生的耳朵相接触了,福生的头便自然而然歪起来。他腿弯子也在筛颤,可是却无一个人去注意。
“蠢东西!怎么这大半天,念四句书也念不下呢?”先生上牙齿又咬着下口唇了,大家都明了先生是气愤。至于先生究竟为什么而气愤,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谁也不能知道。也许这是先生对于学生太热心了的缘故吧!不然,为甚先生的气总象放在喉管边一样,一遇学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脸就绯红。
“你看人家云云比你才大过好远,一天就读那么多书。你呢,连这样四句好念的书,读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记不到。同人吵嘴——哼!都为我规矩坐到!就慌到散学了吧?——同人吵嘴就算得头一个,只听见一个人镇天吱吱喳喳,声气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读书又这样不行!”福生耳朵内听到的只是嗡嗡隆隆,但从先生音调顿挫中知道是在教训自己。
先生的手,依然恢复原状,在他嘴巴边上那五七根黄须上抹着了。歪过头来许久的福生,脸已胀得绯红,若先生当真忘了手的疲倦,再这样继续拈下去,则福生左眼的眼泪会流到右眼——连同右眼所酿汇的又一同流到右颊上去,这是不用说的事。先生手虽暂时脱离了福生耳朵,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哪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末,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在受处罚之先,依然就先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眼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耳朵,紫红紫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象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各看了近座的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的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
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夹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感觉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象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后再一齐放学?消息的好丑,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没有宣布以前,还是无法知道。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义与处置的方法是根据桂林那次办去,这影响于另外这几个人玩耍的兴致就严重得说不出口,因此,大家在这刹那中,又都有点恨尽自“昔昔昔昔”连“昔孟母”三字也背不下去的福生。
“宋祥钧!”
云云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书包夹到胁下窝,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勾一下,回转身来,向先生又照样勾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云云出去后一阵子又点到第二个名字。
那高高长长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还未出口时已离了座位,——他也照样的勾了两次腰,若不措意,但实在略略带了点骄矜意思,觑了还在方桌边低头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发放这些小学生回去。他意思是,若不这么一个一个放出,让他们一伙儿出去,则在学堂中已有了皮绊,曾斗过口的学生,一出大门就会寻衅相打动起手来了。如今既可免去他们在街上打架,并且这方法好处又能使学生知道发愤,都想早把书背完则放学也可占第一,兼寓奖励之意。其实这一帮小顽皮孩子,老早就约了放学后各在学堂外坐候,一齐往北门外河滩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这么约等,先生还不是在梦中吗!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与先生行礼外,都莫不照样用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边竖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这不待福生抬头也能知道。可怜的福生,从湿润朦眬的斜视里,见到过门限时每一个同学那双脚一起一落地运载着身子出去,心里便象这个同学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时带去了!直到先生声音停顿中吹起水烟袋来,他自己才忽地醒转来认清自己还是整个——也只有这整个身子留到这冷落怕人的书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经》刚又经先生点过一道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四句书杂夹着些咿咿唔唔读着的福生,一个人坐到桌子上,觉得越读下去房子也越宽大起来了。
……周莽子这时好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钱还小,死后就变成红色。……云云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来,来,来,莽子嗳,我打个汆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见了,哈哈!那边水里钻出一个兆祥的头了,你看他扑通扑通又泅了过来……这样的玩着,不知道谁一个刻薄的忽然闹起玩笑来:喊一声“贵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妈来找你了。”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贵贵会大吓一跳,赶忙把整个身子浸进水中去,单露一个面孔到水面上来,免让他妈在岸上发见他。“我贵贵在这里吗?”“伯娘,他不在这里,早回家去了。”于是,贵贵的妈,就给别一个孩子的谎语骗去了!而贵贵又高高兴兴的在那里泅来泅去。若是贵贵的妈并没有来呢,这使刻薄的准要受贵贵浇一阵水才了事。……这使刻薄的倘说的是“先生来了!”则行见一个两个都忙把身子浸进水里去,只剩下八九个面孔翻天的如象几个瓜浮在水面上,——这必须到后又经另一个证明这是闹玩笑后,大家才恢复原状,一阵狂笑……
“读!读!不熟今天就不准转去!”先生的话象炸雷在耳边一响,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时那种情景中的福生唤回。这书房里便又有一阵初急促暂迟缓单调无意思的读书声跑出墙去。
这嫩脆而略带了点哭音的读书声,是否还能吸引到每一个打墙外过身时行人的注意,这事无人知道。但我相信,这时正在道门口梆梆梆梆敲着叫卖荞面的柝声,无论如何总比书声动听。
当福生两次勾腰向孔夫子与先生行过礼后,抬起头来,木屏风上的太阳早爬到柚子树尖顶上去了。耳朵虽不愿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训,但从灶房方面送来的白菜类落锅爆炸声却很听得清楚。这炒菜声使他记起肚子的空虚,以及吃夜饭时把苋菜汤泡成红饭的愿望来。
大概是因眼眶子红肿的原因吧,过道门口时,平素见狗打架也必留连一阵的福生,明明看到许多小孩,正在围着那个头包红帕子,当街乱打筋斗竖蜻蜓的代宝说笑,他竟毅然行过,不愿意把脚步放得稍慢一点,听几声从代宝口中哼出会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调子!栅栏前当路摆着那一盆活黄鳝,在盆内拥拥挤挤,也正是极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一九二五年五月作
[book_title]第二个狒狒
他如今堕入一个武库窖中了。
这正如达哈士孔狒狒家武库一样,是用砖石相间建筑成的一间平房子,窗子外,也满是些青绿不知名的草木藤萝。别人把他安置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来,他虽然觉到事事物物都显得陌生,但同时也以为事事物物都有趣。墙壁上,除了满是些致人死命,给人流血,败坏人幸福的东西外,找不出一件和气物件来。颈脖上一大串红缨的宝剑,计有四把,这都是白铜什件,把鲨皮染成绿色为鞘的长剑,很威严的贴在墙上。悬在床头壁钉上的,是一把红木为鞘的短剑。架子上,立着长枪、大刀、矛子、红缨梭标。大关刀与八戒传下来的钉钯,各占据了屋之一角,昂然不动。杀猪刀发光的黑鞘,极自然使人生出刑场上“搽”的一声圆脑瓜落地时的联想。……总之,这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森森然,带一种冰冷样子。不过因为布置得法,他又是新从尘嚣中逃来,一举目,一种新鲜趣味就扑拢来了。所以他睡了一阵午觉,醒来时,似乎梦中也还安宁。
武库中,十八般武艺用的家伙似乎都全了!只是没有实弹的短铳与敷有毒药的箭头;这是因为这位狒狒在此原是做拳术武技教师的缘故。
大家大概是都愿意认识这位狒狒的!不过他所能介绍给大家的,还很少很少。因为他是初来。过几天,若是狒狒的故事在他时有机会知道,他自然极乐于报告给你们。
狒狒是有趣的人,这有趣从狒狒嘴巴上那一撇短短胡子就可以知道。自然我们从狒狒桌上墙上那些东西中,亦可认定狒狒是一个趣人。
当初见狒狒时,他是藏在一个瘦长子办事员身后。那是昨天,这瘦长子一直把他引到狒狒武库中来。狒狒面上有了很可爱的笑容,对这年少生客,显然是很欢迎了。
“贵姓?”
“休”,他答时,正望到那壁上一些怪模怪样的兵器。
“是湖南吧?”
“督办同乡。现时上山来帮点忙,一时找不到妥当住处;今天客太多,因此——”瘦长子找到说话机会了。
“好,好,好,欢迎,”狒狒两只手送过一杯茶来。这是两只强健的爪子,有凸起的筋络与黄色的毫毛。
“若是到这里长久,还来同先生学学,练练身体。”他从那一对筋络蛣屈的腕子上想起这么一句应酬话来。
“好,好,好,大家研究,大家——”两个膀子搁了一下的狒狒坐下后,把脚又跷起来。
呵呀,腿肚子又不大!这么一个结实东西,怕饿他半个月也不会……他眼睛从研究墙上虎头钩移过来落在狒狒腿上。
瘦长子把桌上一个半边红的苹果拈到手中,摩玩着,便不再放下。大致他事也很多,说了句再见,便出去了。请想:对面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吸烟的便是一位狒狒,四面墙壁上,一些兵器都张牙舞爪的如即将离开它原位扑过来的样子……并且他把第一句学学拳的应酬话说完以后,搜寻了半天也再搜寻不出一句话了,不走还待何时?于是他也出了这奇怪的武库。
第二次见到狒狒,在武库外一个小桥边。
夕阳爬过西山背后时,东边的天成了粉红色的霞片。好一个地方呵!可惜住了些浑浑噩噩原始动物与一些狡黠愚诈的蛇外,便只有几个木乃伊。
他慢慢地沿着这一条花石子路走去,左手夹了一本《圣经》,到了桥边,便不动了。……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棚,好象所罗门的幔子;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看轻我!……他刚念到《雅歌》第一章《新妇之言》一段时,一群裹在粉红水绿丝绸里的美丽肉体从桥上过去了。“……呵呵,你妖艳的肉体啊!为甚如此美丽?你用你象鸽子的眼睛来宰割一切不幸的人,你因你美丽而骄傲了世界……呵呵,时间!快转吧,快转动!过了十年后,看你们这些女人还能用你靥上如花如霞的青春给我伤心不?——”“怎不到会场上去看戏?”一个有力的声音突然起自他身后。
“哦,曹先生!曹先生刚从会上看戏来的?”他回头问。
“是,是,好戏,好戏,只是人太多了,——太热……”
“今天怕不有了三千人吧?”
“嗯嗯,差不多,差不多。我坐在,”这里狒狒比先用了点力,或者是恐怕我耳聋听不清。“我坐在大少爷——他今天很高兴。说到大少爷,真是——那年,老太太喜事时,我还抱到他在老太太床边送终呢……”
他,狒狒,似乎还说到老太太当年到天津时,他曾由新站一直扶着轿杆到家一段话。这些是增加身上某一部分(或竟是全体)荣耀的事,狒狒先生自然是愿意常有机会告给别人的!不过这却使他为了难,他本想找一句若带有羡企的适当应酬话塞进狒狒耳朵去,可是半天也找不出。
也幸而他不找到!不然,狒狒先生会又从这一句话中引证出若干表示与老爷家中亲近的唠叨来了。
“去看看戏吧,听巴掌声的响亮,可知戏还不错。”他提个议想支开这不愉快的接谈。
“好,好。”
于是,他们俩进了门,挤上前去。
今天人的确太多了。老爷太太皇亲国戚坐中间,男女来宾坐两旁,男女学生坐后面,再后面是丁役站着,闲杂人等立在门外把眼睛贴到窗棂上,真可谓之大同乐了。
当他不知不觉被一个少爷推送到前面第五排正中一个座上时,回过头来,却只见我们狒狒先生正在极左靠边处拣到一个空座位。怎么狒狒不进来呢?这里空座还多呀!不久,他就明白了,原来前面一排是老爷,而他是充混在国戚与皇亲之中的人!狒狒资格却不够。这只使他不幸,因为得到这么一个好位子。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他不久就在心中念起《雅歌》第七章来——女王呵,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象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
你的颈项如象牙台。你的眼目象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
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我所爱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悦;使人欢畅喜乐!
……迦密山只在他面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时时回过来,牵引他几回想伸过手去摩抚一次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痴。……
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在巴特拉并水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
关于这些与狒狒不相干的事,他另写一篇故事,记述他的不幸,这里不用多说了。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作于香山慈幼院
[book_title]崖下诗人
——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
这几天雨不落下,真好极了!天阴时当家的脸也阴起来,而且也如同天空一样,加了一层为往天所没有的灰雾,真正难看。
太阳一天一天地暖和下来,竟晒来好多逛庙的老爷。这些人真奇怪,你不叫他一声老爷,他出去时,必定少送你几个香钱。其实他们有许多都是年纪轻轻的,脸也嫩,长不出胡子来,论理喊“先生”是很合式相称了,……老爷,老爷,管他妈都喊他两声老爷吧。只要老爷能多把我几个钱,好让我在这个月月底把毛崽的妈那件蓝斗绸衫子赎出,不然五月小宋接亲,她无好看衣服去吃喜酒,会又同我吵架。毛崽那小宝贝也怪可怜,能进城为他买一顶小草帽,使他能用帽子去骄傲人,不再为院子里张四宝孩子欺负也好。
……
这些老爷真有个意思!昨天有个嘴巴上已长了胡须的,说是来逛庙,还带着那些墨盒儿,笔管儿,同一个白粉刷子呢。一个人在崖下低了一回头,发了一阵子呆,就忙把粉刷子取出来刷除墙上那些将消失泯灭了的字迹,走笔写了许多字在上头。末了,又坐到石凳子上去,望望对面山坡点点头,又回过来瞧刚刷新那块地方发笑。
明明是民国十四年,这老爷却写宣统十七年,不知其故。
——喂,你懂诗吧?
我的天,这一问可不真窘死我了!什么东西叫做诗呢?就是我小时念那些七个字“云淡风清近午天”、五个字“白毛浮绿水”的玩意儿吧?且让我想想:第二句是什么……然而这个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我自不算得懂诗!于是,我答说“禀老爷,小的粗人不知诗是什么。”
这可糟了!
老爷的脸色难看的很,吓得我连赏钱也不敢望,托故赶忙外跑,只听得老爷嗟叹中夹话,话中夹嗟叹——
“……噫嘻!如此风雅地,乃不能找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
幸好只有两三句话赶进我耳中,这应说是跑得快的缘故。然而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很值得注意一下,或者老爷就是这么一种人。
以后我只敢从窗眼里望到当家的送老爷出门,幸得傅伙计还忠厚老实,到夜里仍把白天老爷给的一元钱分我一半。据傅伙计说,这老爷才真是老爷,前清是什么尚书,革了命依然是尚书。
……
当家的脾气很怪,前日我说把灰墙重新刷一道粉,他骂我村。今天不知如何,又叫我乘夜里打一桶泉水去浇那块白灰墙,说是好把日前那些老爷题的字冲淡一点,便于后来到此的风雅人题诗。当真我就去做了。许多风雅人从此不会见这地方无墙可以题诗便一口气跑下山去了,真可喜!当家的主意实在不错!
……
这地方论热闹不及正月里的白云观,论清寂不及天台山,论树多不及万寿山,论石头大好象也敌不过一片石……然而老爷们为甚源源而来?大概这已被傅伙计猜中了,来此的一到这石头下发一会子呆,就能写一首诗来,所以……傅伙计真会说笑话,以为我是认得字的人,到此一久,天天看到石头,将来会也同他们老爷子一样:只要对石头发呆,诗一首一首——无数首就会从肚内跑出来,塞也塞不住。
好家伙,一天到夜对到这块大石头,如果有诗,那我一天不消再引他们老爷四处逛,只低头去写诗就有了!……那我莫非也就成了一个风——不过毛崽的妈那件衫子终是要赎,草帽子也不能不买,五月十七算来只有一个月又二十天了,还是风雅吧。
……
我恨傅伙计口太不好,得不到一点儿事就去报当家;虽说是对我一番好意。其实我又不是说我会做诗,他不应该把我同他闹玩写的四十个字给当家看,害得当家还来再三盘问我骂我。
真幸事,我不信他话去写到墙上去!不然当家知道会又要……好大一片石,下有诗千首。
新诗挤旧诗,旧诗还不朽。
新诗压旧诗,旧诗也不吼。
一天石头碎,新旧都没有。当家是爱面子的人,大致不会把我做的这东西送老爷们看;
因为这不但出我的丑!但我仍应请傅伙计把它找来烧掉,不然我终放不下心。今天来的两个学堂的,自己又不象其他先生们带有铅笔,却来问我要笔墨。回说他没有,竟把那支手杖头子到处墙上乱画。墙画坏了不要紧,可恨的是坐了半天,我也照例叫了四五声老爷,谁知临起身时,却说改日带茶钱来吧。
学堂人真也奇怪,一个大没有,也来逛庙题诗。
……
毛崽的妈,今天穿起那件蓝斗绸衫子到骆驼庄去看赵亲家,一只手拖着毛崽,当出门时我叫了一声“你妈!”她回过头来对我望,这件衫子似乎把她失去的年纪找回十年来了!倘若是那条水红洋绸裤子不卖掉,我想她仍能象一个新嫁娘——哈哈,毛崽七月满九岁,再过九年,新嫁娘儿子不是又有新嫁娘了吗!哈哈,我的乖毛崽,我的乖毛崽的妈。
……这是我游八大处时找到的几页日记,至于怎么个找法?我不愿宣布。也许我一说出这是某一个庙里的用人所做,就有好揽闲事的朋友跑去麻烦人家了。
所记原比此多四五倍,但多系家务之言,如讨论他太太去吃酒时应戴玉簪花还是野菊,如批评当家的坏处,如记赎衣之经过等等,虽“笔墨”还精彩,但非重要,故不备录。兹仅摘出一脔,俾读者得赏鉴文章又不费许多精神。
所谓毛崽的妈,就是他屋里人,至于毛崽,想不要我再说是谁的儿子!
其诗在如今白话诗中论来,似乎算得风雅人作品了,不过那当家和尚是不懂潮流的人,所以结果只“胡闹”两个字奖励我们这位朋友。
然而这也值不得诸君为之呼冤,照他记中所说,他似乎对于雅人的名号也不很愿意领受的样子。这大概是我们这位朋友生活没得象一般雅人之充裕,故不适宜于这好名字吧。
我在这里还得请求拥护艺术的先生们一点事,就是:请高抬贵手,莫写骂人文章,(因为你们太会写文章了,同诗人一样。)说这庙老儿竟轻视了艺术而看重妇人一件颜色衣!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作
[book_title]画师家兄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不错,一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明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聪,眼睛益发失明。
一到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出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星期才返家一次的二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到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揪我耳朵的手了,好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子麻三的掌头事业赚上了。
……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缘故,已成一个职业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的样子都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稿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在车站几乎当面错过。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才回头笑着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象当年的大哥。就是那只手,以前常刮着我耳朵罚我跪在桌子脚边那只手,也似乎瘦了许多。
“哈哈,有胡子了!”
“七年了,老了,胡子,(以手摸下巴)哈哈,真长起来了!我想我们不会见面了……去年你那场大病,听说,狂咧!谁知——”他眼也红了,就不再说,末后只问我在北京是怎么过活。
……
最近重往关外过他浪漫生活的哥哥,来了一个信——老弟老弟,你是年青人,太少阅历了,虽然你有许多地方都比我聪明能干,足以使我佩服。人也变了,不象往年那么顽劣,但你实在还是不懂事。
你不懂什么叫做生活,你不懂什么叫做人生,一个人在北京城里孤孤单单的流浪,但这里那里厮混,我很担心。我到这里,每日没有多事可做,仅教有几女孩子,给她们画点范本,寂寞了,就想到你。夜里睡觉,竟有几回梦到你被那些不良女人欺侮了,在我面前大哭而惊醒的。
你已是个二十岁以上的人了,不比孩子时代,也应当竖起脊梁骨来生活!虽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经了好几年,但从我去年同你一起观察所得,不知何故,你的生活,总不能使我十分放心。若无一个人来照料你,你终究是生活不下去的。社会上会有许多难堪,要你恭敬的领受,乘你不措意的时候就早爬上了你的背上。我想在此把事业弄得稍松动一点,还是把你找来在我身边,我好时时照料你,免得在外面吃亏。
你要你哥哥做杰克母亲,这是很相称的。你的不懂人情事理处,简直无异于那个小物件。但是,老弟老弟,你的希望,应比那个达利弟弟大一点才对!我有了钱,很可以为你把你所写的那些文章印出来,行看还无所能的杰克母亲,也将为他达利孩子分得许多荣辉!
做文章也太累人了,你也应顾到你那不很健康的身子——就算是为了我的期望吧。
在你没有到我身边以前,我还要嘱咐你的是:自己应当小心。尤其是对女人,不应把忧戚遗给爱你的杰克母亲!
你的哥哥七月二十九日奉天哥哥的信,给了我些愉快同时也就给了我些忧愁:他老是不放心我由于无知上人的当。固然达利孩子的确遇事也太不济了,然而哪会就到这个样子呢?他的话有些还使我不平,他怕我一不小心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一个白鹧鸪抢了去。其实这只是哥哥过分的担心,事实是不会如此的。大城市里白鹧鸪虽然非常之多,但这个时代的鹧鸪,谁个还来抢你那么一个弟弟呢?她们早飞到舒服的安适的窝巢去了!
我还是莫到哥哥身边去吧!预言告给我,若果我信了哥哥的话,那时会有一个什么黑眼睛给我母亲带来痛苦。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作于静宜园西大楼
[book_title]棉鞋
我一提起我脚下这一双破棉鞋,就自己可怜起自己来。有个时候,还摩抚着那半磨没的皮底,脱了组织的毛线,前前后后的缝缀处,滴三两颗自吊眼泪。
但往时还只是见棉鞋而怜自己,新来为这棉鞋受了些不合理的侮辱,使我可怜自己外,还十分为它伤心!
棉鞋是去年十二月村弟弟为我买的。那时快到送灶的日子了,我住公寓,无所措其手足。村弟弟见我脚冻得不成样子了,行慷慨夹一套秋季夹洋服,走到平则门西肇恒去,在胖伙计的蔑视下接了三块钱,才跑到大栅栏什么铺去换得一双这么样深灰绒线为面单皮为底的尖头棉鞋。当他左胁下夹了一只,右胁下夹了一只,高高兴兴撞进我窄而霉斋房门时,我正因冷风吹打我脸,吹打我胸,吹打我的一切切无可奈何,逃进破被中去蜷卧着,摩挲我为风欺侮而红肿的双脚。
“好了好了,起来看看吧,试一试,——我费了许多神才为你把这暖脚的找来!”村弟弟以为我睡了,大声大气。我第一次用手去与那毛绒面接触时,眼就湿润了。
村弟知道我的意思。“怎么,不行吗?”又故意说笑,“这东西可不能象女人谈什么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了。但你有钱,仍可以任你意去拣选认朋友,不过这时且将就吧……有钱有势的人,找个把女人算啥事?就是中等人家,做小生意过活的那些人,花个三百两百,娶一门黄花亲,也容易多了!然而我们这双鞋,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愿再听他那些话了,把头藏到被里。
他似乎在做文章似的,不问我听不听,仍然说了一大篇,才搭搭讪讪转他的农业大学。
这两只棉鞋,第一夜就贴在我的枕头边,我记不清我曾用手去摩抚过若干次!正月,二月,三月,以至到如今,我不曾与它有一日分离。就是那次私逃出关到锦州时,它也同在身边。
虽说是乘到村弟弟第二次大氅进西肇恒时,我又得到一双单呢鞋,然那只能出门穿穿,至于一进窄而霉斋,我便仍然彳彳亍亍趿起那个老朋友来。谁一个来见到,问说“怎么怎么,这几天还舍不得你脚下那双老棉鞋?”就忙说地下潮湿,怕足疾。这对答是再好没有了,又官冕,又真实。所以第二第三以至于任何人问到,或进房对我脚下注意时,我必老起脸把这足疾的道理重复一番。
“怎么哪,棉——”我便接过口来,“不知道吧,地下湿咧!”
我的住处的确也太湿了,也许是命里所招吧,我把房子换来换去,换到最后,砖地上还是滑漉漉的,绿色浸润于四角,常如南方雨后的回廊。半年来幸而不听到脚肿脚疼,地上湿气竟爬不上脚杆者,棉鞋之力实多。磨来磨去,底子与鞋面分家了,用四个子叫声伙计。终年对我烂起脸做出不耐烦样子的伙计,于是把两个手指拈着鞋后跟,出去了,不到半点钟,就可以看见他把鞋从门罅里摔进来。这时我便又可彳亍彳亍,到柜房去接电话,上厕屋去小解,不怕再在人面前露出大拇指了。
以先,是左边那只开的端,不久,右边那只沿起例来;又不久,左边一只又从别一个地方生出毛病……直到我出公寓为止。总计起来,左边一只,补鞋匠得了我十二个子,右边也得了我八枚,伙计被我麻烦,算来一总已是五次了,他那烂嘴烂脸的神气,这时我还可以从鞋面上去寻捉。
右边一只,我大前天又自己借得个针缝了两针。
如今的住处,脚下是光生生红漆板,似乎是不必对足疾生害怕了,但我有什么法术去找一双候补者呢?村弟弟去年当的洋服还不能赎出来,秋风又在吹了。此地冷落,来来往往,终不过几个现熟人!若象以前住到城中,每日里还可到马路上去逡巡,邀幸可拾得一个小皮夹,只要夹里有一张五元钞票,同时秋天的袜子也就有了。在这乡下,谁个能掉一个皮夹来让我拾呢?真可怜!希望也无从希望。但几日来天气还好,游山之人还多,我的希望还没有死尽,我要在半山亭,或阆风亭,或见心斋,或……不拘那一处,找到我的需要。为使这希望能在日光下证实,我是以每天这里那里满山乱窜。
彳亍彳亍,我拖起我的棉鞋出了住房。先生学生,都为这特异声音注了意,同时眼睛放光,有奇异色。弟兄们哪,这是不雅的事吧?不要笑我,不要批评,我本来不是雅人,假使我出去能捡到了我的运气,转身就可以象你们了!
我彳亍彳亍到了图书馆。这是一个拿来让人参观的大图书馆。一座白色德国式的房子,放了上千本的老版本古书。单看外面,就令人高兴!房子建筑出众,外面又有油漆染红的木栏杆。
“想来借几本书。”
“好吧,”管事先生口上说着,眼睛一下就盯在我脚上。
哈哈,你眼力不错,看到我脚上了——我心里想起好笑。
我有点恨眼睛,就故意把底子擦到楼板上,使它发出些足以使管事不舒服,打饱喉,发恶心的声气来。他他他,不但脸上露出难看的憎嫌意思,甚至于身也拘挛起来了。……你们帮他想想,看除了赶紧为我把书检出外,有什么办法驱逐我赶快出图书馆吗?见心斋泉水清澈极了,流动的玻璃,只是流动。我希望是不在“见心”的,故水声在我听来,只象个乡下老婆子半夜絮语唠叨。也许是我耳朵太不行了,许多人又说这泉声是音乐。
泉声虽无味,但不讨人嫌恶;比起我住房隔壁那些先生们每夜谈文论艺,似乎这老婆子唠叨又还彻底一点。因此我在证明皮夹无望以后仍然坐下来。
我把右腿跷起,敲动我的膝盖骨,摇摇摇摇,念刚借来的白氏《长庆集》。……蠢蠢水族中,无用者虾蟆,形秽肌肉腥,出没于泥沙。六月七月交,时雨正滂沱,虾蟆得其志,快乐无以加!地既蕃其生,使之族类多;天又与其声,得以相喧哗……白翁这首和张十六虾蟆诗,摘记下来,如今还有很多用处。想不到那个时候,就有这么许多讨人厌烦聒人耳朵的小东西了!
如今的北京城,大致是六月雨吧,虾蟆也真不少!必是爱听“鼓吹雨部”的人太多;而许多诗人又自己混进了虾蟆队里,所以就不见到谁一个再来和虾蟆诗了。
……
来了两个游客,到泉边来见他自己的心。一老一少。少的有二十多岁,老的有两个二十多岁。虽然我全身在我自己估价,简直是比脚下一只棉鞋还不如;但无意思的骄矜使我伟大起来。而且老的面孔竟如一个熟桃子般和气可爱,故当他近身时,我把脸弄成柔和样子,表示一个亲善的微笑。
“喔,这里看书,好极了!”
老者误会我了,我哪里是来看书呢?心里好笑,然而我不能打哈哈。
他又说:“《长庆集》,四部丛刊本吧?”是四川人口气。
“对了。”
“版本很好,”他把左胁的文明杖移到右手,左手挪出来翻看我的书。
“也不很好。有些还可以,有些极糟。”这时我可用得着湖南腔了。
于是,他坐下,我坐下,攀谈起来。天上地下,我的话似乎略略引起了点在旁边少年的诧异。不幸的是我脚跷起时,两只大棉鞋同时入到老少两人的眼里。富有诗意潇洒少年,很小心的走到池的那旁去问老者,老者也太老实了,便乱为我估价!我若当时只说自己是个导游人,少年对于我棉鞋就不会看出什么文章了。也许那么充一次导游人,一双新鞋会从少年衣袋中跃出来。
我有点后悔,竟眼看着他们慢步踱出门去。到了夜里,日头刚沉过山后去,天上罩了些灰色云。远山还亮着,又没有风,总不会有雨吧!
我追赶我的命运,无聊无赖地又从旅馆这面大路一歪一拐上到半山亭。路上只碰到三个短衣汉子,肩扛锄头,腰悬烟袋,口上哼哼唧唧唱些不知名的歌曲。这是回家休息的工人,并非赏玩西山晚景的先生。其无意于天上的云,远村的烟,同我一样。
到了,不差三丈远近。在那边,门洞旁,有件东西,使我脚步停顿。这是两个约略相等的影子,象贴拢去样子并行着。这不是鬼,分明有唧哝声音。然而我有点怕。半为夜神吞噬的朦胧下,阴阴沉沉的门洞前,两支有热无光的火炬在燃烧,在混和,我平生怕看的东西,也没有比这为更可怕的了!
那一个,稀微可以从草帽的白轮廓看出是男的那一个,头更逼近了另一个。“呵哈,你们亲起嘴来了呀!”我鞋底在脚下响起来。
毕竟是姑娘家耳朵好,当第二次戴白草帽那个下颏送过去时,她忙拒开,且回过头来。
落到我眼中的东西,如象砂子,蒺藜,痒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不久就明瞭了我的义务,是应当立刻退开。
一对有福的人啊!放心吧,再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了!先前是我不经意,冲撞了你们,请不要多心!今天月亮,不会即刻出来的,除了星光就只是萤火。在这样温柔静寂的地方,尽管搂抱,尽管亲吻,到磨尽你们的狂热为止。尽管搂抱,做你们所应做的事,任其最撼动你们的身躯,到磨尽你们的狂热为止。
我悄悄的逃下来了。
棉鞋还未脱去的人,当然不应去羡慕别人。天是更黑下来了。眼睛昏瞀的我,五步外,分不出对面来人是谁。看看挨身了,暂时都不走动。
“唔哈,是沈,你怎么?”是我们的上司,教育股股长先生。
他用手上那支小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我以为他是问我这夜里到山上做什么,或是脸上颜色怎么,但接着他又打了我鞋子一下:
“怎么,鞋子——”意思是怎么不扯上,不雅观。我领会了。
“烂通底了。没有买鞋的能力,所以——”
他不让我说完,笑了笑,就走了。至于我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说给上司听呢,过后我自己也想不出第二个较好的回答,因为对上司不能说俏皮话,也开不得玩笑,所以才——是天做的戏谑吧,太黑暗了,分不出我脚上穿的究竟是什么一种鞋,使我上司但从鞋的彳亍彳亍怪声音上断定我的罪过,不但不原谅我的苦衷,临行给我那个微笑,竟以为我有意不雅观。不雅是对的。但是,上司!你要我怎么个雅法呢?我固然样子还年青,很能充斯文人,摇摇摆摆来走路;然而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没有富有的父亲,把钱来使我受教育。不读过书的人,要想象其他先生们那么文明儒雅,怎么做得到呢?
上司黑影消失在烟雾里,只剩下橐橐皮靴声,我就为我棉鞋伤心起来。……怎么如今还要上司拿打狗棒来吓你打你呢?你抛头露面,出非其时,让昨天女校门口那两个年青姑娘眼睛底褒贬,我心里就难受极了!昨日阆风亭上那女人,不是见到你就走开,若不屑为伍的忙走开了?上司的打狗棒,若当作文明杖用,能代表他自己的文明就够了;若当作教鞭用,那么挨打的只是那些不安分于圈牢里的公母绵羊;若是防狗咬,也只能在啃他脚杆以后才挨那么几下……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受他那两三次无端敲击!呵呵,我的可怜的鞋子啊!你命运也太差了!为甚当日陈列在体面发光的玻璃橱柜时,几多人拣选,却不把你买去,偏偏跑到我这穷人身边来,教你受许多不应受的辛苦,吃几多不应吃的泥浆,尽女人们无端侮辱,还要被别人屡次来敲打?呵呵,可怜的鞋子啊!我的同命运的鞋子啊!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于西山静宜园西楼
[book_title]副官
这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间大办公室里,靠里面那堵壁,有个长方办公桌,桌面蒙有四方图案花的白漆布,桌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了一座大钟。两壁挂了些图表、记事册。一张红色图旁,还有个挂衣钩,钩着一顶金边套银边的军帽。
今天轮到他值日,他正靠到桌旁,对着那大钟的下一截,借钟上玻璃的返光,用两个双铜元很巧妙的扯取他嘴上的胡子。这是无聊时的玩意儿,其实副官还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胡子纵有也很细咧。
他把头稍微一抬,看到钟的白磁面,看到十二个罗马字,看到一长一短两根尖而瘦的针。这时两针的尖端,正合并拢去朝上指。他知道时候到了,忙把钱掷到桌上,走出办公室。
“号兵,号兵,吹号!”
号兵大概正玩得热闹,站在门限上的值日官,气得快要骂出娘来了,才听到二堂上——“哒哒啦,哒哒啦,底爹哒啦!……”一阵轻快急促号音。到第二拍初段将完时,又才听到衙门前“统”的一声,响了午炮。
他忙回到办公桌边去,把点名册攫到手,又借重大钟的玻璃返光处,照了照自己仪容,见到帽子也很正,肩章也不歪,一切都整饬了,才橐橐地走出办公室。
这时的护兵,听到了号音,集合来到二堂下大坪坝内,经护目把他们高的在前矮的在后编成一根带子一样,成双行立在院中了。护兵们身上,是一色灰线布新夹军服,半腰上又各束了一条皮带。各人下巴间红绫领章上,钉有两个金色字,左边是“总”,右边是“护”。领字的金,帽花的金,肩上的金,以及当胸的黄铜扣子,都在太阳下耀眼睛的闪光。
护目见到副官出来时,发了个口号,于是一个二个立时就笔直起来。
喊了“稍息”后,似乎有几个新补的,腰肩不由己的就曲了,然而象笔管儿直的,到底还居多数。护目走进队去,把一个正在用手擦眼睛还未大清醒的打了两个嘴巴,又轻轻的啄了那个领扣未扣的小护兵一下,才昂然走过副官身边来。
“报告副官,一共四十六名。两名病假,七名出外采买,实到三十七名——完了。”
护目报告完毕,在退下之先,霍的又把手举起来,行了个军礼。但副官却皱起眉毛,只略把头点了一下。这似乎是副官一个绝好的复仇机会;因为通常副官回公事到总座跟前时,几多回数,总座却连正眼也不瞧呢!
于是副官把名册打开,一支短铅笔在口角上一舔一画的点起名来。
副官轻轻的喊着,喊到谁时,谁便重新立一个正,吸足气大叫一声“到!”
“周天元,”不见回答,副官加了点力又叫一声“周天元”。
好久不见回答。
“怎么!你不刚说七名采买两名病假吗?”
护目见到那一双皱到几乎并拢去的眉毛,脸就红了。“报告副官,秘书长才喊他去送公事。”这时护目两手下垂,两眼平视,如象上操时被处罚立正的兵一样。
“护目拿来做什么的?”副官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适有一队白叫鸽打着哨子飞过去,他想起了适间吹号的事。“叫号目察看今天是哪两个号兵值日,喊他来!”
“是,是。”护目去了。
把名点完,副官回到他那办公桌前,屁股贴上挨得发光的坐椅后,看桌上的钟,那长针已移过Ⅴ字,快要到Ⅵ的地方了。
“报告,”声音起自室外。
“进来!”
随副官“进来”两字,进办公室的是三位,三位之中有一个是护目。三个人脸部都绯红,副官明明见到三个人站在桌前,却故意若无其事似的写他的值日日记册。
他昂起头来,“喔!你俩今天值日?”
“是,”两人同声答应,声音很小。
“怎么十二点钟不吹晌午号?”
“棚里钟慢了,”这声音怯弱的几乎要哭。
“慢了,天天对到就慢了?扯你妈的谎!晓得又是到哪里去睡午觉了。连职务都疏忽!”副官又看了看钟,见那颗长针已竖竖的倒立,“为我到外面太阳下去,站三十分钟,响一点时才准走!”
两个年青号兵出去了,剩了一个护目。
“你也把你那些护兵老爷——出外时,一点礼节不懂,比老爷架子还大——管教一下,并不是伤天理的事!几多鞋子趿起,肩章只有一边,扣子不扣,象个什么样子!别人将会说‘哪哪,这是司令部的副兵哩!’你看丑不丑?……你也应当放恶一点,当打是打,当骂是骂,若是一天到晚,但同到他们嘻嘻哈哈,恐怕——”恐怕什么?因为副官一时想不出适当字眼,就不再做声。
领了教训的护目,立个正,一步一步走出去。日记也记无可记了,无所抓弄的值日副官,只好把桌上两个双铜子拾起来,将头偏过去,继续对着钟上的返影扯他的细胡子。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作于北京西山
[book_title]一天是这样过的
有时我常觉得自己为人行事,有许多地方太不长进了,每当一切佳节或自己生辰时,总象小孩子遇到过年般情景,未来而快要来临时,则有许多期待,等待日子一到,又毫无意思的让它过去了,过去之后,则又对这已逝去的一切追恋,怅惘。
这回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用沙果葡萄代替这日粮食;我预备挟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腹内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四年前这夜,洪江船上,把脑袋钻进一个五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话的小孩,怎么就变成满头白发感伤憔悴的人了?
中秋过了,我第二个所期待的双十节又到了眼前。
听大家说,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执政府门前的灯,不但比去年冷落的总统府门前热闹了许多,就是往年无论那一次庆祝盛会,也不能比此次的阔绰。今年据说不比往时穷,有许多待执政解决的国际账,账上找出很多盈余来,热闹自是当然的事。街上呢,谅来庆贺那么多回的商人,挂旗子加电灯总不必再劳动警察厅的传令人了!且这也可以说是一些绸缎铺、洋货店、糖食店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哪个又愿轻易放过?各铺子除了电灯红绿其色外,门前瓦斯灯总由一进而为二个或三个。小点的铺子呢,那日账上,支出项下,必还记有一笔:
“庆祝双十节付话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爷爷喊太太讨钱的穷女人,靠求乞为生的穷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点革命纪念日的光。平时让你卑躬屈膝置之不理的老爷太太们,会因佳节而慷慨了许多,在第三声请求哀矜以前,即掏摸个把铜子掷到地上了。……
我若能进城去,到不怕汽车恐吓的路段上去闲踱,把西单牌楼踱完时,再搭电车到东单——两处都有灯可看。亮亮煌煌的灯光下,必还可见到许多生长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们,花花绿绿,出进于稻香村丰祥益一类铺号中。虽说天气已到了深秋,我这单菲菲的羽纱衫子,到大街上飘飖乎风中,即不怕人笑,但为风一吹,自己也会不大受用,也许到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然而我所以不进城者,倒另是一个原因。倘若进城,我是先有一种很周到的计划的。我想大白天里,有太阳能帮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阳下走动,许穿单衫倒比较反为适宜一点,热时不致于出汗,走路也轻快得多。一到夜里,铺子上电灯发光时,我就专朝人多的地方走去,用力气去挤别人,也尽别人用气力来挤我;相互挤挨,于这中会生出多量的热来,寒气侵袭,就无恐惧之必要了。实在西单东单都到了无可挤时,我再搭乘二等电车到前门,跑向大栅栏一带去发汗,大栅栏不到深夜万万不会无人可挤的。并且二等电车中,就是一个顶好驱寒气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单一家馒头铺听话匣子,死矗矗站了半个钟头,受了点微寒,打了几个冷战,待一上电车,那寒气马上会跑去无余。
这原因要说是留恋山上吧?山上又无可足恋。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同大厨房的大师傅一样:腻人而已。也不是无钱,我荷包还剩两块钱。就算把那张懋业银行的票子做来往车费,到城中也还有一张交通一元票送我花费:坐电车,买滨来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鲍鱼鸡丝面,随便抓三两堆两个子儿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子里去,慢慢的尽我到马路上一颗一颗去剥,也做得到……
说来似乎可笑!我一面觉得北京城的今夜灯光实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剥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却只是惫懒。
“好,不用进城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厮混一天吧。”墙壁上,映着从房门上头那小窗口射进来的一片红灯光。朝外面这个窗口,已经成灰白色了。我醒来第一个思想,即自己不否认这思想是无聊,所以我重新将薄棉被蒙起我的头,一直到外面敲打集会钟时才起身。这时已到了八点钟,我才想再勉强睡下去,做渺茫空虚半梦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阳已从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狭狭的光带中,见到有无数本身有光的小微尘很活泼的在游行着。
大楼屋顶上那个检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还很寂寞地搁到我窗前不远的墙上,本身晒着太阳,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小身个儿的泥水匠,还时时刻刻在屋顶角上,听到他的甜蜜口哨声时,我一抬头就看到他。因为提取灰泥,不能时上时下,到下面一个小工把灰泥拌合好时,他就站近檐口边来,一只脚踹到接近白铁溜水筒的旁边,一只脚还时常移动。大楼离地约三四丈高,一不小心,从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坏,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竟能从容不迫,在上面若无其事似的,且有余裕用嘴巴来打哨子,嘘出反二簧的起板来,使我佩服他比佩服我所喜爱的文人还甚。这时只有梯子在太阳下取暖,却不见他一头吹哨子一头用绳子放到地下,拉取那挂在绳钩上的水泥袋子了!大概他也叨了点国庆日的光,取得休息一天到别处玩去了。
这时会场的巴掌时起时落。且于极庄严的国歌后,有许多欢呼继起。这小身个儿匠人,也许正在会场外窗子边旁看热闹吧!也许于情不自禁时,亦搭到别人热闹着,拍两下巴掌吧!若在窗子边找不到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是在陶工厂那窑室前了。我有许多次吃了晚饭散步从陶工厂过身时,都见到他跨坐在一个石碌碡上磨东西,磨治的大致是些荡刀之类铁器。大概他还是一个学徒,所以职务于普通工作之外还在身边。但这没有余裕的人,随时仍找得出打哨子的余裕来。听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繁琐枯燥,还不能给这朋友多少烦恼。幸福同这人一块儿,所以不必问他此时是在会场窗子边露出牙齿打哈哈,还是仍然跨据着那个石碌碡上磨铁器。今天午饭时,照例小工有一顿白馒头,幸福的人,总会比往常分外高兴了!
这是我到院来第二次见到的热闹事。第一次昏头昏脑在各不相识男女人群中混了一个整夜,为一个伸手可掴的座前女人嫩脸伤心了一礼拜。今天谅来不会碰到同类的事了,因为今天是外边,座前挡住我的,两株距离三尺远近的杨柳而已。
凡是办事人,各都在左襟上挂一朵红纸花;纸花下面,用一个小别针扣上个红绫子写有职分的条条。人人长袍马褂,面有春色,初初看来,恰似办喜事娶新娘子的傧相一般。这是一个运动会,场上有不少男男女女,打扮的干干净净,男的衣衫比通常多不同,女的身上很香;不过大家要看的还只是跳舞,赛跑,丢皮球玩,学绕圈子,等等。
我不曾见过什么大热闹的运动会,如象远东运动会,小点如华北运动会,不知是怎样一些热闹,怎样一种精神。但我想:这会场同别个会场,大致也不差许多。大家看哪个会跑脚步踹得快点,大家比赛看谁有力气丢铅球远点,大家看谁能象机械般坚定整齐团体操时受支配点,大家学狮儿戏看谁跳加官跳得好一点,——比赛之中,旁人拍巴掌来增加疲倦欲死的运动员以新的力气;以后发奖。
拍巴掌对于演者所得,确是一种精神酬报,只要听见噼噼拍拍,演者无有不更卖力气给大家赏鉴的。至于拍手的人,则除了自己觉得好玩好笑时,不由自已的表现出看傀儡的游戏或紧张心情,更无其他意味了。
我不知是什么兴致,两个手掌,似乎也狠狠接触了几阵。
我见到五十码决赛时,六个跑趟子的姑娘家,听枪声砰的响了后,鸭子就食似的把十二个小脚板翻来翻去,一直向优胜点流过去。对于她们的跑,我看用“流”字来形容是再好没有了。
她们正如同一堆碎散的潮头,鱼肚白的上衣散乱飘动如潮花,而下面衬着深蓝。不过这是一堆来得不猛的慢潮,见不到汹汹然气势。哈哈,六个人竟一崭齐排一字的流!虽然我同大家一样,都相信这不是那一个本可上前却故意延挨下来候她的干姐姐,但我却能断定,那两个胖点的为怕羞是下蛮劲赶着的。
你看,一共六个人,两个瘦而伶精的,两个不肥不瘦的,两个胖敦敦的。身个儿原不一样,流过那头去时一共有五十码远,竟一崭齐到地,象她们身上绊了一根索子,又如同上了夹板,看起来怎不好笑呢?
于是我就拍掌,别人拍够了我一个人还在拍。本来这太有意思了。若是无论什么一种竞争,都能这样同时进行所希望到的地方,谁也不感到落伍的难堪,看来“竞争”两字的意义,就不见得象一般人所谓的危险吧。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群中一个女运动员,不幸为自己身上积存过多的脂肪所累,想赶上前,竟在地下打了一个滚。一滚之后,起身略略拍振灰土后,前面五个已快到终点了。在别个,这时就会放弃了比赛权利,从岔道上折归队中去,但她却用操体操时那种好看姿势,两手曲肱,脚板很匀调的翻转,走到终点。我佩服她那种毅力,又佩服她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在别人不顾命的奋进中,她既落了伍,不失望而中途退却,已很难了,而她竟能在继续进行中记得到衣服肮脏了不好看,记到平时体育教员教给那跑步时正确姿势;于是我又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实实去谈恋爱,便应找这种人。能有这种不屈不挠求达目的的决心,又能在别人胜利后不气馁从从容容向前的锐气,才是可以共同生活的伴侣!
若我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为我将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我何尝不可以在这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们相互厮守着穷困,来消磨这行将毁灭无余的青春。我们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们的手为同伴揩抹眼泪。若不愿在这些虫豸们喧嚣的世界中同人争夺食物,我们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宪法恩惠所未及的苗乡中去,做个村塾师厮守一生。我虽无能力使你象那种颈脖上挂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们相互得了另一个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
看这女人不过十七八岁。一个略无花样朴朴实实的头,说明她是孤儿寡女一般命运的人。
这是一个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没有什么出色处。脸上不施脂粉,虽不很活泼娇媚,却有一种成熟的少女风味,象三月间清晨田野中的空气,新鲜甜净。看来也是个苦命女子。然而别人再不遇,将来总还能寻一个年龄相仿足以养活的丈夫,为甚要来同我这样穷无聊赖的人来相爱呢?自己饿死不为奇,难道还要再邀一个女人来一同挨饿吗?
关于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着一队肉红色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大家看到装扮得象新娘子似的女先生们,提裙理鬓的做提灯竞走,鸭子就食似的样子,还偏三倒四的将灯笼避到风,到后锦标却为会长老先生所得,惹得蒙幼园的一群小东小西也活动了。我手不拍,我脸还剩有适才为幽怨情怀而自伤的余寒,只从掌声间歇中留心隔座谈话。
“……喔!令尊大人也到了长沙了!去年我见到他老人家仙健异常,八十多的人——会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诞日。托福近来还好,每天听说总要走到八角亭去玩玩,酒也离不得;他那脾气是这样。”
“那怎么不到这来为他老人家做个九秩大庆呢?”
“我也这样想,好是蛮好的,不过……”
这是两个长沙伢俐很客气的寒暄,十分亲热。
“今天——”说今天的是个不甚陌生的声音,我把头掉转去,一个圆圆儿的笑脸就在眼前了。这是熟人,同桌吃过饭的熟人,但我因为不会去问人贵姓台甫,所以至今还不知如何称呼。至于这人,则常喊我为沈先生,有个时候,又把先生两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脸,与其说对我特别表示亲善,不如说是生成的。笑时不能令人喜也不会给人以大不怿,故这个脸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好脸。
“阁下又可以做一篇记录了。”
“噢,凉棚差一点儿吹去,柱子倒下来,可不把我们一起打死了!”我这种忍着笑故意岔过一边去的对答,荒唐处使他听来简直非打一个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轻的拍了一下,微笑中混和了点自己聪明而他人愚蠢的满足兴头,就跑过别一个座位后去找快活去了。
我目送他大步大步走去,“有福的人!能这样聪明不凡,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总不会镌有‘忧愁’‘烦恼’一类使人瘦损的字眼啊!”
当我眼睛停在一个青背心小丑似的来宾身上时,耳朵同时就接收了许多有趣味的谈话。隔座一个人很肯定说,跑趟子纵让你跑得快,也终不能跑出世界以外。附和这话,并由此证明跑趟子是无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们于一些小孩子争绕圈儿跑步走的玩意事,竟提出那么大那么深奥的一个问题来,这话真要说是哲学家的口吻了。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终局是死亡,若能想到这死亡是事实,则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饭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汤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么公共场所时,我所留意的不是大众注意的热闹中心,却只注意那些别人不爱注意的看客举动。
我喜欢看别人演剧式的应酬,很顽固的争论,以至于各不相下相打相骂。这些解除我无聊抑郁的作用,比之花五角八角钱始能入场的电影场还更有效。见别人因应付环境,对常不相同的对方特别装一副脸嘴向之言笑,而对方也装着注意,了解,同情,亲密,热心,种种面目,以图达到诓骗目的;我以为人生的剧场,演剧的人,比台上背剧本的玩意事,不单是彻底许多,也艺术化许多了。
这时,第三个位子上,来宾席一个中年胖子先生说道:
“我打许多电话,没听见接。我想莫非电话坏了吧?以后又听到你柜上说,才知是早出来了。”
“是是,早就出门了。先本想早点来看看运动会、展览会,谁知道一出门就碰到一位同学,才知今天学校须把应考的课业理清,从十点一直搞到十二点,幸而完了,赶忙动身来——”
两个的话,都有点长沙、湘潭混合语气。若非长沙伢俐,说来也不会如此亲切的!说话的态度,能帮助人与人的相互亲近,真是至确之事。如果把这些话用镇筸苗子腔来说,不但失了原来婉柔的意味。或且莽撞到使人不耐了。
“那是十二点动身了。”胖子主人看看手表,“两点半,到此真算快!”
“今天是坐汽车来的,所以还不慢。”
我才想起,难怪只听到刚才宫门那边,咯咯咯咯的号筒声!大概胖子也记起适间大众为咯咯咯咯一齐掉过头去,招待员赶即把礼帽端整迎上前去的情形了。
“喔,汽车,同谁?”这“同谁”的语气,其实对胖子已有了点不恭,正如看不起客人,量想客人不能单雇汽车,纵坐车也必搭顺水船而来。
“不,不,我坐电车到西直门,从西直门乘汽车到——”客的答语,使我失笑。
“到万寿山,从万寿山再坐洋车到此吧。”
主人为客补足了客所欲言而主人不必听的话。我以为两人无论如何总会有一阵沉默了,谁知年青的客人又就此翻了一个面:
“是,是,汽车到了万寿山就不再动了。说来奇怪,碰巧得很!我从西直门电车跳下,一出西直门一部汽车就正待跑路的样子,车子已在尾巴上冒了烟,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后,不等在我后来的人上车,就咯登咯登开行了。路上也不停,一直就到万寿山。五十枚叫了一部洋车,很快的拉到这来——五十枚不贵吧?”
主人如何去答复这问话,可惜为群众巴掌声吞没了。
大家对于学生们用一根竹篙子跳高的本领称赞异常。有两人很有把握似的说,如此本领,跳院门的高墙已绰绰有余;那不知趣的另两个,则又说还差得,墙至少要比那竹篙高三尺。幸好大家对这事也不过于认真,不然,就非把学生喊来,要他扛一根竹竿试在院门前跳一下不可了。
说跳得过的就是那两位主客,客又说前次华东运动会时,所见跳高的选手也不过如斯。客的话从气派上看来,虽保留了点长沙人夸大风味,然这似乎也无害于宾主间友情。
“老刘,老刘,你客来了吧?”不知是谁个在后排问。
胖子姓刘是一定了。我见到他笑了一忽儿,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过头去说,“哪哪,这不是吗?”所谓客者,听那边问询胖子,才记起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同时将头略扭,预备介绍时问贵姓台甫。
光光的头发,向后梳去。有阵微风过时,我那一排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点玫瑰油淡淡香气。
实际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几个卖柿子的乡下人。他们比我们来得还早,八点钟以前就从门头村一带担柿子来做生意了。几个用筐子装柿的,比用青布包单提来的还多卖了点香蕉糖之类。卖落花生的,则分干湿两种。到晚上,他们的货物,多变成双铜元躲进身边的麻布口袋里去了,他们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么几次会,似乎比普通看热闹的人也来的更恳切一点。货物卖完,不知什么时候就收拾担子回去了。
当落日沉到山后,日脚残影很快的从大操坪爬过卧佛寺山头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红色云彩。我随到散乱的队伍挤进大门时,见到一个幼稚生为柿皮滑滚到地上,烂起脸牵着保姆的手挤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脚下的花生壳,踹来也软软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
[book_title]宋代表
刚才在天安门前当国民大会主席,警兵赶人时,他一个人独露出英雄气概,昂昂藏藏的在后头慢慢地退下的密司忒宋,带队游行时又喊了两百多声“打倒帝国主义”,归来倦极了,这时正靠在一张藤靠椅上,用小手幅子揩抹耳朵后的汗水。手幅子原是塞在洋服当胸口袋里,是绸之类,白色,四角各有一朵淡蓝小花,抖开时,就有一阵淡淡的甜香入鼻。因为香气,又引起密司忒宋回忆到这手幅的主人来。遗赠人那白雀儿小小身材,只要略把眼睛一闭,就活灵活现的在眼前跳跃了,而抢手幅时那一幕也同时显出,多么有趣!于是密司忒宋赶忙把手幅又塞进口袋中去,如怕被谁看到一样。
房中,四壁挂有好多四四方方或长条子的油画幅。画的全是些女人,衣裤不穿,一个二个赤裸裸的,不知是照着谁家太太小姐原身描下来,凡诗人认为有诗意的部分都无忌惮的裸露。近床处,又贴了一幅虎斑宣的七言联,写的是: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字学什么梅花道人体,用笔极其有劲,笔画蛣屈盘旋,磅礴郁勃,款署痴君二字。看样子,大致也是出于名手。房中除写字桌外,另有两个大书架,与床并排,左右各一。架上摆有数不清的洋书,大大小小,都是皮面布面,上烫金字,极其辉煌。书之间,又摆了些极美观的花露精之类的瓶子。从画上,从对联上,从布皮面烫金字的洋书上,从书架间那许多六角形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上,以至于床上那两个水红色鸭绒枕,无处不可以看出房主人的爱美心来。至于学问,有那么多的洋文外国书作证,自然是不消说了。
他又把手幅取出,揩了一阵。脸上,鼻子上,眼角,耳朵尖端,似乎都擦到了,还擦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象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忙立起身来,走近书桌边,此时外面门上,有个什么人用手指格格格敲了几下。
“哪一位,进来!”
推门进来了一个少年小伙子,深灰色哔叽长褂上套了一件青花缎背心,收拾得标标致致,脚下那双尖头子鞋,又瘦又尖,尤其是黑色鞋面衬配着是蓝丝袜,极为相称。看那副嫩嫩的白脸,年纪总不上二十岁。这是密司忒宋的相好,同学而又同在文学系,且同时被大众推举出席于爱国联合会的,所以用不着什么客气,主人只喊声坐,两个就坐下了。
两支烟慢慢放出烟子来。
主人据坐在书桌边那张无背木几上,客把身子搁到那靠椅上,两副嫩脸相对,于是乎两人心有所会的都微笑了。
“怎么,改了!爱国吧?”客的声音如脸一样嫩。
“当然!我们一天到外头去宣传,打倒强盗,自己又再来吸三炮台,那还是人吗?”
“我看不在乎。”
“不在乎,我要(捏拳举起科)打倒你这帝国主义者的走——”看样子,密司忒宋是不象认真发怒的,所以虽捏拢拳头,而又举起,却并不打。
两个又笑,但只脸上有笑意,因为各人嘴巴里衔了一支烟,不便开口了。
“苕哥,今天有味吧?”来客问密司忒宋。
“有味?莫提起还好!说来肋巴骨都是气!代表们一个二个半点不中用,警察们口上吆吆喝喝说是先生先生,这里站不住了,他们一点反抗心都没有,深怕枪头子到脑壳上来,老老实实就走出天安门。要不是我在那里督队,大声喊叫‘不要怕!不要怕!不是老虎,吃不了我们!’壮一壮他们的胆,这个溜,那个溜,就是这样散场,传单也发不出去了。”
所谓苕哥者,想起适间那般代表的懦怯情形,不由得余气涌上心来,很重的捶了一下桌子。桌上那小胆瓶内的粉色四季菊,都被震吓得颤动了好久。
“又不是要命的事,就那么怕!纵要命我们也应为爱国而牺牲!我们的血不拿来爱国流去还留做什么?”于是又一拍,瓶菊又一颤。
客的意思,原是来讨论另外一桩更有趣味的事情的,见苕哥却说到大会的情形,故不参一言。末后,见到苕哥手幅子,才想起自己手幅来,也摸出条浅碧色耳巴子大一方手巾来擦鼻子。
“以后怎么?”问得很懒。
“你不见到?”
“不,我因催法大队伍,故所以——”
“故所以不被赶了。以后会依然还是开不成,我看到他们那样子,气不过了,招集也招集不拢来,才大大子骂了他们警察几句……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政府的狗!四脚爬的兽物!冷血的蛇!……当我站到天安门前昂然不动!大骂其警察时,好几百人都拍掌叫好。末后我才慢慢的走出,又赶上一伙小队伍同向打磨厂大街方面游行,喊口号,散我们校中的传单,……”
两支烟又在吸了。谈话稍停时,隔壁有个话匣子沙沙沙沙的响,接着又是铛的一声,依约还可以听出《惊梦》的腔调来。苕哥刚举起那只手摩到鼻子上,把头上一个苍蝇就吓走了。脚尖在地下一下一下,为话匣子敲打拍子。
“苕哥,这么多瓶子,用空的把我两个吧。”
“啊,你没有瓶子?你们姐姐妹妹到哪里去了呢?‘锅子莫讨讨碗里,’这叫化子!”
“哥,你今天见到小刘吧?”客把瓶子事撇了开去。
“只有你看见,是吗?……第三排那个小红上衣,玉色裙,蓝袜配黑皮鞋——比你脚可差多了——红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谁呢?”苕哥偏说不看见,反而故问。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夸奖了一句且翘起个大拇指,两人心有所会,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说小刘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刘当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还在睡里梦里!别人这个月十五就要同一个老陕结婚了。结了婚两口子就到西湖去过新生活……”
“怎么,那么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伙就不客气出来了!听密司忒郑说,她同那老陕到协和去检查,医生说,至多三个月。与其到那时慌张,何如——”
“有个人会有点不安吧?”苕哥含有讽刺。
“有个人指谁?我其实并不同她有什么感情,因为略略有点亲戚关系,常常走动,你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就乱造起谣言来。”客吸了一口烟,把烟使劲的从鼻子嘘出。“唉,对我说,哥,小刘近来怎么样?”
“这才问得巧啦!别人我知道近来怎么样?我又不是她亲不是她戚——”
“然而相好,程度到烧点。”客说了,打了个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头虽又捏拢举起了,但仍然是不忍心真敲到客的头上去,所以客反而把头挺着摆了两下,表示要打就请的意思。
“老弟老弟,听说‘豆渣’近来特别同你亲热,有其事不?”
“哪里,哪里?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张流氓南瓜脸造的谣。他曾向‘豆渣’大姐写了三封长信,肉麻话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个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为是我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就到处造我的谣言,不说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说是到公园相遇啦,其实‘豆渣’那样子——”
“老弟那么个年青的小白脸,我想也不至于——”
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许为的是苕哥说他是小白脸。隔壁话匣子似乎换了块片子,只听到咤叱,如一个人发气的样子,大概是谭什么的《打鱼杀家》吧。
苕哥脚尖依然在敲打着,客又把谈话的方向转到昨天出席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师大那个鸽子如何?”
“我的考语是:性格温存,身材适中。昨天讨论游行时,那鸽儿恰在我上手。说话时,口一开,一串小颗小颗的白牙齿都露出来了。头发老实的光生生贴到头上;那不驯服的鬓角,飘飘飞飞,益发显得娇媚,眼角眉底那种风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间的风筝吧。”
“苕哥,你猜是谁的——”
“那怎么晓得。”
“我告诉你——”客要苕哥弯下腰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哈哈,好一张黑漆板凳!配这么一个瓦夜壶!”
“哈哈,天造地设!”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们也赶即改入政治学系吧,毕了业做官去!”
“有了钱讨他妈这样五个。”
两人一路打起哈哈接着谈下去。
把许多知心话都说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说是要做一篇帝国主义在中国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参考。
于时密司忒宋,一个人在房里,又把客未来时的无聊恢复了。隔壁的话匣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休息了,板也无从再敲。
“这么一着,这么一着,只要她脸上颜色不十分使人绝望,又这么一着,这么一着,有时会有许多机会送我去把玩这小鸽子!”
“……不过第一着就费事。”
“……然而,从昨天那种情形想来,头一关已通过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开,胸怀磊落的去同她讨论,那也无不可处。”
“……纵或——又不落有什么把柄,还怕笑话?……可惜小胡那卅块钱又还人去,稍为慢一手就好办了!”
“宋先生电话,宋先生!”伙计在外面大院中喊叫。“谁个来的?”把苕哥正高兴的计划打断,故不即出。
“他不说——是姓彭的。”
“就来就来!”他几乎用了跳跃的姿势撺到电话处去,果不其然,说到机会,机会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脸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气中画了好多圈子,一直画到真光电影场售包厢票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六日作
[book_title]瑞龙
在我家附近道台衙门口那个大坪坝上,一天要变上好几个样子。来到这坪坝内的人,虽说是镇日连连牵牵分不出哪时多哪时少,然而从坪坝内摆的东西上看去,就很可清查出并不是一样的情形来了。
这里早上是个菜市。有大篮大篮只见鳞甲闪动着,新从河下担来,买回家还可以放到盆内养活的鲤鱼,有大的生着长胡子的活虾子,有一担一担湿漉漉(水翻水天)红的萝卜——绿的青菜。扛着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卖的苗代狗满坪走着;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辕门口那废灶上发卖。一到吃过早饭,这里便又变成一个柴草场!热闹还是同样。只见大担小担的油松金块子柴平平顺顺排对子列着。它们行列的整齐,你一看便会想到正在衙门里大操场上太阳下操练的兵士们。并且,它们黄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黄布军衣一样。——所不同的是兵士们中间只有几个教练官来回走着,喊着;而这柴草场上,却有许多槽房老板们,学徒们,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门闩还壮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这边那边走着,把那秤杆端大铁钩钩着柴担过秤。兵士们会向后转向左转——以及开步走,柴担子却只老老实实让太阳烘焙着一点不动。
灰色黄色的干草,也很不少。草担是这样的大,日头儿不在中天时,则草担子背日那一头,就挪出一块比方桌还大的阴影来了。虽说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气,但太阳毕竟还不易招架!谁不怕热?因此,这阴处便自自然然成了卖柴卖草的人休息处。
天气既是这么闷闷的,假若你这担柴不很干爽,老板们不来过问,你光光子在这四围焦枯的秋阳下阴凉处坐着,磕睡就会乘虚而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事!所以每一担草后,我们总可以看见一个把人张开着死鲈鱼口打着大鼾。这鼾声听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嫌,且似乎还有点催眠并排蹲着的别个老庚们力量。若是你爱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还会见到那些正长鼾着的老庚们,为太阳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总停着几个正在打磕睡的饭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这么干,又一个二个接接连连那么的摆着:倘若有个把平素爱闹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点,不到五秒钟,不知坪内那些卖草卖柴的人要乱成个什么样子了!本来这样事我曾见到一次,弄这玩事的人据说是瑞龙同到几个朋友。这里坪子是这么大,房子自然是无妨,眼内着毕毕剥剥,我觉得比无论什么还有味。后来许多时候从这里过身,便希望这玩意儿能够再见到——不消说总令我失望!
晚上来了。萤火般的淡黄色灯光各在小摊子上微漾——这里已成了一个卖小吃食的场所了。
在晕黄漾动的灯光下,小孩们各围着他所需要的小摊面前。这些摊子都是各在上灯以前就按照各人习惯象赛会般一列一列排着,看时季变换着陈列货色。这里有包家娘的腌萝卜,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阳方面来的高村红肉柚子,有溆浦的金钱橘,有弄得香喷香喷了的曹金山牛肉巴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红薯,……
大概这也是根据镇筸人好吃精细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门口来的东西,总都分外漂亮,洁净,逗人心爱。至于价值呢,也不很贵。在别处买来二十文落花生,论量总比这里三十文还多,然你要我从这两者中加以选择时,我必买这贵的。这里的花生既特别酥脆,而颗颗尤落实可靠。——从花生中我们便可证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带几个钱,哪个又敢到这足够使人肚子叽叽咕咕的地方来玩?但说固然那末说,然而单为来此玩耍,(不用花一个钱)一边用眼睛向那架上衬着松毛的金橘,用小簸叠罗汉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观看;一边把口水尽咽着走来走去的穷孩子,似乎也还很多。
小的白色(画有四季花)的磁罐内那种朱红色辣子酱,单只望见,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从那五香牛肉摊子前过时,又是如何令人醉倒于那种浓酽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阳花的香,都会把人吸引得脚步不知不觉变迟缓了。酥饺儿才从油锅中到盘上来,象不好意思似的在盘之一角。红薯白薯相间的大片小片叠着,卖丁丁糖的小铜锣在尖起声子乱喊……嗯,这些真不消提及,说来令人胃口发痒。
他们的销路怎样?请你看那箩筐里那些大的小的铜钱吧。
矮胖胖的瑞龙,是在我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儿子。也许这叫做物以稀为贵吧?梅村伯俩口子一天无事总赶着他瑞龙叫“乖宝贝”。其实瑞龙除了那一个圆而褐象一个大铜元的盘盘脸来得有味外,有什么值得可宝?我们见瑞龙应得那么净,也就时时同他开玩笑喊他做乖宝贝。这“乖宝贝”在自己妈喊来是好的,在别个喊来就是一种侮辱,瑞龙对这个不久就知道了。因此,这不使他高兴的名字,若从一个点的弟弟们口中说出,他就会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来封脸送你个耳刮子。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报酬你的称谓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维。至于大点的不是他所能降伏的住的,那他又会赶忙变计,脸笑笑的用“哥!我怕你点,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么开口闭口乖宝贝?”
因这三个字破坏了瑞龙对他同伴们的友谊,以至于约到进衙门大操场去腰的事,已不知有过许多次了。可是大家对于这并不算得一回什么事。“乖宝贝!”“乖宝贝来了!”凡是瑞龙到处,还是随时可以听到。
梅村伯俩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宝贝,自然是来的甜蜜而又亲热的,其实论到这位乖宝贝到这街上的顽皮行为,也就很有一个样子了!
但瑞龙顽皮以外究竟也还有些好处。
他家里开着一个潮丝烟铺子,年纪还只十一二岁的他,便能够帮助他妈包烟。五文一包的与四文一包的上净丝,在我们看来,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异的,但他的能干处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适如其量的包出两种烟来。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们一起到老铜锤(这也是他为我们先生取的好名字)那里去念书,放夜学归来,吃了饭,又扛着簸簸到道门口去卖甘蔗。他读书不很行,而顽皮的本领有时竟使老铜锤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界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一手把块布用力擦那甘蔗上泥巴,一手拿着那小镰刀使着极敏捷的手法刮削,(见了一个熟人过身时)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气亲热的声气:
“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动——拿吧,拿吧!怎么要伯伯的钱呢。”你如看到,竟会以为这必另是一个瑞龙了!
我们常常说笑,以为当到这个时候,若老铜锤先生刚刚打这过身,见到瑞龙那副怪和气的样子,——而瑞龙又很知趣,随手就把簸内那大节的肥甘蔗塞两节到先生怀中去,我敢同无论何人打个赌,明天进学堂时,不怕瑞龙再闹得凶一点,也不会再被先生罚跪到桌子下那么久了。我有我的理由。我深信最懂礼的先生绝不会做出“投以甘蔗报之界方”的事!
瑞龙的甘蔗大概是比别人摊子上的货又好吃又价廉吧,每夜里他的生意似乎总比并排那几个人格外销行。据我想,这怕是因他年小,好同到他们同学窗友(这也从老铜锤处听来的)做生意。而且胆子大,敢赊账给这些小将——不然时,那他左手边那位生意比他做得并不差,为甚生意就远比不上瑞龙?包家娘说的也是,她说瑞龙原是得人缘呢。
一个圆圆儿篾簸簸,横上两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条子,成个十字,把簸簸画分成了四区。照通常易于认识的尊卑秩序排列,当面一格,每节十文;左边,值五个钱;右边,三文——前面便单放了些象笋子尖尖一般的尾巴。这尾巴嫩白的同玉一样,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来放口里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样仅拿来看:那我就不愿意花去多钱买那正格内的货了。这尾巴本来不是卖钱的,遇到我们熟人,则可以随便取吃。但瑞龙做生意并不是笨狗,生码子问到前格时,他当然会说“这你把两个钱,一总都拿去吧。”或是“好,减价了,一个钱两节!随你选”不过多半还是他拿来交结朋友。
咱们几个会寻找快乐的人又围着瑞龙摊子在赌劈甘蔗了。打赌劈甘蔗的玩意儿,真是再好不过的有趣事!谁个手法好点的谁就可不用花一个钱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哪个又不愿意打这种赌?我,兆祥,云弟,乔乔,(似乎陈家焕焕也在场)把甘蔗选定后,各人抽签定先后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签——但最长的也不是那一个人所愿意。
裁判人不用说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龙头上。
这是把一根甘蔗,头子那一边削尖,尾上尽剥到尽顶端极尖处,各人轮流用刀来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输家。为调甘蔗与本身同长,第一个总须站到那张小凳上去才好下手;最后呢,多半又把甘蔗搁到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间,便证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弯弯儿小镰刀一反一复间,各人的心都为那刀尖子钩着了。
“悉——”的那锋利的薄刀通过蔗身时,大家的心,立时便给这声音引得紧张到最高的地方去——终于,哈哈嘻嘻声从口中发出了,他们的心,才又渐渐地渐渐地弛松下来。
“哈,云弟又输了!脸儿红怎的?再来吧。”瑞龙逗着云弟,又做着狡猾快意的微笑。
“来又来,哪个还怕那个吗?拣大点的劈就干……好吧,好吧,就是这样。”输得脸上发烧了的云弟,锐气未馁,还希望在最后这次洗掉了他过去连败两次的耻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脾味:明知不是别人的对手,但他把失败的成绩却总委之于命运。
“那末,这准是‘事不过三’——不,不,这正是‘一跌三窜’的云弟底账!……喂,我们算算吧,云弟。五十三加刚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着一个一个指头在数这总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难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账上吗”?
“唔,这可靠得住——你那刀法!我愿放你反反刀;不然,过五关也行。你不信邪,下次我俩来试一根点的。”
这次侥幸云弟抽的是第二签,本来一点没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长一节——输家却轮到乔乔了。
大家都没有料到,是以觉得这意外事好笑。
“乔哥,怎么!老螃蟹的脚也会被人折,真怪事!”瑞龙毫不迟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乔乔方面来。
“折老螃蟹的脚,哈哈,真的!”大家和着。
“乖宝贝,为你乔大爷算一算,一共多少。”
“这有什么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刚够称一斤烂牛肉的数目。”
“好,乖宝贝,明天见吧。”
“莫太输不起吧!别个云弟一连几次杀败下来,都不象你这般邋遢。”第一声的乖宝贝瑞龙不是不听见,因自己力量不如,却从耳朵咽下了。第二声乖宝贝跑到他耳边时,毕竟也有些气愤不过,然而声音还是很轻。
“怎么?怎么输不起?你说哪个邋遢?”将要走去了的乔乔又掉转身来。
“不知是谁输不起,不知是谁邋遢,才输一根甘蔗就——”“就怎么?我不认账吗?”
“那你怎么口是那末野,开口闭口‘乖宝贝乖宝贝’叫着呢?人家不是你养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据着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龙眼睛湿了。
“我喜欢叫,我高兴叫,……乖宝贝,乖宝贝,乖乖宝贝唉,……我愿意,谁也不能捡坨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宝贝,来认什么账?”
这话未免太厉害了!但瑞龙是知彼知此的人,乔乔的力量他也领教过——自己明知不是对手,只有忍着。其实只要再忍口把气,乔乔稍走远点,天大的事也熨贴了!不幸他口里喃喃呐呐的詈语,又落到业已隔开摊子好几步远了的乔乔耳尖上。
“怎么,你骂谁?”
“哪个喊我做乖宝贝——欺到我点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加思索的回答出来。
你们不要着急!你们会以为凡是两个到骂娘的时候,其决裂已定,行见扑拢来就扭股儿糖两个人朝泥巴渣滓窠乱滚了吧?这事今天是不会有的。乔乔虽说打架时异常勇猛,然对瑞龙是不至于就动手!
“你是乖宝贝?莫不要脸!你是谁的乖宝贝?(他又掉头过来,对着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点希望看热闹的我们。)怎么,你们哪个要个乖宝贝?这有一个!我是不要,难得照扶。”乔乔还打着哈哈,为他俏皮话钻进瑞龙耳朵十分得意。
眼看到瑞龙把那块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着手,黄豆般大的眼泪两颗两颗的落到簸簸边上,乔乔还在狞笑。瑞龙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欺侮人家一点的。”
“那让一只手。”
“同杨家麻子打罗!”
“我怕人家——我专吃得着你!”乔乔还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为眼屎大点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们哪一个的乖宝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难道就不算脚色?……去,去,我们去吧。”幸得知趣的兆祥出来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乔乔推去了,又来安慰瑞龙,为他收拾摊子,劝他转去。这场事是这么了结,觉得无味的,怕要算那最爱逗小孩子相打的杨喜喜。他这时正在另一个摊子边喝包谷子酒,曾一度留意到这边甘蔗摊子上来。
不知道情形的,会以为转身时还流着泪的瑞龙,今夜同乔乔结下了这一场仇,至少总有个十天八天不见面了!其实这些闲口角,仅仅还只到口上骂两句,又算个什么呢?第二天摊子边,还不是依然是那几个现人在那里胡闹。
“喂,云弟输得脸红了!哈哈,你怎么啦!……再来过,再来过……”
也许是云弟为人过于老实了一点吧,大家都爱同他开玩笑;而瑞龙嘴上的挖苦话,尤其单对着时常输得脸庞儿绯红的云弟。
可是,自从那次瑞龙哭脸后,云弟也就找出几句能使瑞龙红脸的话了,这话是:
“能么!莫要同我来逞,有气概还是同乔哥哥去过劲吧!”
这时的瑞龙,必是低下头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一九二五年十月作
[book_title]赌道
“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筸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打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是出罗罗的嗓子。
然而他故意装聋。
“二贤弟咿,在河下,相劝于我……”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门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别再开玩笑了!你不看这屋檐水欺负人象一桶桶倒下来一样啊!”罗罗这时已淋成一个汆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听不见,然而还是一个人尽唱下去。
“快点吧,二哥,我实在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可莫把我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象是伏在一个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我的哥,实在不开我就——”
“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朵背将起来了。”这声音,显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罗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鞋子的声音,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不慌不忙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伞。”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坐柴船进城门洞!’”
“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时,还满不在意悠悠闲闲的。
举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开处射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溜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一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在身上紧紧的。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点,和个落水鸡相差不多。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二哥惯于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禁止他时,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无别的办法。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抹衣上的水。
“请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验,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瓷壶的铁丝提绊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没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让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就一直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了!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一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鱼杀家》?”
二哥只是笑,显然十分开心。
罗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我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人,管我哪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有好多脚色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多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角。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又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A),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心,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在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瓷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的皮抱肚吸引的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哥你说还将就吗?”
“呣——”又是一个不置可否的“呣”。
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下十四两。哥你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来吧。”
二哥揣想:“话说得那么大方,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道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因为对于这件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到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哪里来?别的且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只要有酒喝管他三七二十四……”每回问询都不得到一个结果,所以二哥的人生观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到壁上的葫芦,才使人想起二哥屋中的一切来。其实光是同葫芦样贴在壁上为二哥房中点缀的,就很够要人弯屈手指头了!且从葫芦数起,在那黄黄的大胖汉肚子似的葫芦左边,就挂了一面猛然看来恰象一个大棕丝斗篷的藤牌,藤牌左边又是一把木壳子的大腰刀,腰刀下手又是一副铜马镫,掉过头来看吧,这边上可就来得更威武哟!这边壁上东西并不多,仅只是两支红色前膛来复枪:枪的形式看来,大概是“广抓子”吧。来复枪的随员,子弹盒,牛角火药瓶——一件不缺。藤牌腰刀,虽说近来已不能吓得倒人马,但从这上面,又加以两支配件齐全的火器,已就可见二哥在二十年前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还有床顶上一个大圆木盒子里面一顶蓝翎大帽子,是我们不能见到的;还有本地方除三品兵备道,此外都是大小奴才。……
但是这时的二哥是怎么样一种生活?
每月领八块四毛钱,三斗六升米,也不该班,也不上操,被上司派到这荒凉的教场来守汛,名目仍是十年前就用过的“把总”。
若照省宪把这残余制度绿营撤去,二哥就连这八块多钱同三斗来米的生活费也剥夺了。要说是如今还是宣统皇帝登基不反正过来呢?那二哥不早是千总,守备,……一节一节升上去,享福也享得不奈何。
二哥的命运,说起来,全是为一些革命党把来革掉了。真命天子之出现,固然有一日是必会如二哥所望而实现的。
真命天子一出,于是二哥“升官发财”,被革命党革去的运气那时必也都回转来。但在这期待中,有什么法可以使二哥用包谷烧酒来安置自己?
幸好,同住的罗罗,是那么一个人:会到赌博场上捞两个来让酒壶不空。不然,只凭八块四毛钱同三斗多米,恐怕想把酒来安置自己也不大容易!“我以为老弟不会来了,所以——”壶嘴又同自己的嘴碰在一起了,二哥眼睛还斜斜的为床上枕头边那个抱肚吸住。
罗罗象在算账似的低头寻思。
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弟,今天会又捞了几个吧?”
照例的又是一个“保到本”。
“回回保到本?老弟那一手牌无有不——”
“今天当真是保到本。一上场还下个六七块,要不是后来一牌抓到那四个洋伞把把(J)同那年青副官反了又反,扳了点本,几乎酒都喝不成——”
“洋伞把把万岁!”二哥听到四个太子同一个A字虎碰头,一口猛酒呛得大嗽。
“慢点吧,哥,没有谁同你抢!”
因为罗罗的笑话,反而使二哥老实不客气把酒壶率性抱到怀中了。
“庆贺那四个太子!老弟,老弟,怎不该庆贺?若不是那个A字虎,你不是白抓了吗?”壶中已半空了,二哥把壶内空气喝得嘘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一口吧。”壶虽还是依然卧在二哥的怀里,但壶嘴却已对着床上的罗罗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罗罗,正低下头去用手指玩弄着那一双被水泡得苍白脚板。也许是正在研究十个脚拇指皱缩了的形式,故尔不能分心来接受二哥的客气。
罗罗连呣也不呣,二哥只好又向壶嘴亲一个吻。
外面的雨还不休息。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作
[book_title]堂兄
不知怎样,或者是白天读到故乡的来信吧,夜里就梦到堂兄对我微笑。当时象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对着他微笑。
是在六年前就卖去了的老屋院子中,这房子同堂兄,近来我似乎因为接近的人都很生疏的缘故,许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个人单独处在寂寞环境中,偶然忆及很快又忘了,想不到梦中又寻到故乡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时常说我还想家,眷恋到许多过去的事物,我不承认。过去的,远在天外的,我都当成死了的世界。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梦不回转故乡去寻找堂兄。
他把那扇大门推开,光露一个头进来象探望什么。
“喂,喂,万林大哥,你好!”
他不做声,只笑。这笑是表示听到我的问话了,象无须乎答这句话似的。
他走进来时,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蓝布大衫的。
“二弟,怎么转来了?”
“到外面饿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他走过来摩我的脸,象我比他小好多,还是六七年前神气。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胡子,约有一分多长。他头稍偏,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条疤痕。
“这个,亏得吴老柔的水药,”他把摸抚我脸颊的那只手缩回去抚自己颊上。
“当时很痛吧?”我问他。
“只热,一点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时,陈士英他还踹我一脚咧。”
当时不注意他的腰,听到杀他的仇人踹他一脚后,过细看看,果然那件蓝布大衫大襟上有一个草鞋泥印。
“哪一天捉到他时,我们也会一个一脚踹死他!”六弟爬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话。
“巴鲁弟弟你下来,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顽皮了,听到堂兄的话,反而把两只手扳着窗格横木,脚同打秋千似的摇起来了。
六弟在不知什么时候跌进鱼缸了,满院子都是鱼缸里泼出来的水。万林大哥不顾惜他那件新蓝布大衫,却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红金鱼,用衣襟兜着。这成什么事呢!六弟间或又从鱼缸边上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来,顽皮地喊一声二哥又缩下去。把我一双新呢鞋弄得透湿,我就气醒了。
醒来看看床前两只开了花的棉鞋并不湿透,还极浪漫的一横一顺的相离一尺来远卧在地上。
堂兄以前和我同在一个军队里生活过,约有一年半。我那时当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岁,我那时还只十五岁。我们一同出门,又同在一个地方做事。他那时是我的堂兄又是我的妈,关于我生活上许多事情,睡眠饮食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们一同在差弁棚住宿,每天五点钟左右,正做着好梦时,身边有一个人摇我的膀子。
“老弟老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
五点钟,不过天上露出一点曙色罢了,然而当时睡到五点钟还要人来摇醒,就已觉得是很可笑了。不单是我们,就是那位副官长,每夜从不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的,他也从不到九点以后才起床。我们把名点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点下操。下操后回住处,从那副官长窗下轻轻的走过时,窗子里那一个漱口罐同牙刷总是搅得很响。
“副官长精神真好!”我那时知道,副官长精神之所以好,是每天燕窝同洋参补的,并且副官长是不吸烟的,任什么烟都不需要。关于副官长的为人,堂兄比我更知道许多,堂兄曾在他手下当过两个多月差。他说全司令部四十多个高级官佐中,找一个比副官长更为全才的人恐怕没有了。也是当兵出身,但公文据许多人说是比秘书长还熟习还快捷。参谋长是士官生,但论起军事学问来未必及他。堂兄同我讲这些,当时另外有用意,但我却不注意,我佩服副官长,只不过“精神好”而已。
有一次,我靠在堂兄的床上,见到壁间那一套黄军服,军服旁还钩着一顶崭新的军帽,羡慕极了。
“万林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得这样一套衣服穿?”
说实话,我那时对那套军服,不光是羡慕,简直还有点妒嫉!穿灰棉布兵士服的人,出司令部时,必得先向那一连四道守卫的两个卫兵举手,他才随随便便的回你一个立正放你出去。到街上呢,见到同样服饰的同部人,相互行一个礼那是不费事的。但上街的官佐总比兵士多,这就麻烦了。他们穿起马靴高视阔步在街中心走着,你远远的就得预备,到近身时,向旁边一闪,霍的立一个正,把手举到帽檐边来,看他们的官章的差异,生出兴趣的不同来回你一个礼。遇到司务长副官之类,他们知道见上司的悲哀,他们有些也是才从兵士爬上来的,一面引这个为足以夸耀路人铺子里徒弟的事,故他见到你对他示敬时,总高兴亲切的回你一个举手礼。若是“校”字号的,那你简直心中要骂娘了。他们骑在马上,或步行,眼睛只看到前面虚空,若是你比他阶级更大点,他是知道跳下马来,或者站到路旁,恭敬灵便,姿势准确行一个举手礼的。但你若是兵,身子又是那么般小呢,这不能怪他!他对兵士向他致敬已感到厌烦了,只装成不看见,大踏步走过去。实在不得已要照样表示一下,手是那么卷成一个荞粑似的,挂到帽檐一秒钟。
若是穿黄衣象弁目服装出去时,那是不会有许多难堪的。弁目是少尉阶级,这阶级虽不能吓什么人,骑马的营长绝不会为你帽章肩章而下马,但从下面数起,已很可以把得来的敬礼与对人致敬的悲哀相抵除了。
当时堂兄却一本正经的说“你应当做到副官长或更象样点的官。一个弁目,只是不读过书当差事能勤的人做的事。”
堂兄对我说的话,太夸大了,我觉得好笑。然而堂兄的期望同我自己的期望,的确又是那样,以为将来是要把司令部中顶高那个位置设法取而代之的。
不过眼前的亏吃够时,还是不能忘情于堂兄少尉的黄色服装。
因为特殊的缘故,我每日除了上午五点半至七点二十分,下午两点半至四点二十分两次兵式操以外不必服什么勤务,所以我才有许多空暇来学写楷字。写字的导师自然就是堂兄。他是临过黄山谷的字帖的,我从他那里又才知道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还有许多会写字的人。
“懋弟弟发狠写字,将来会成名家的,不但是卖钱,还有——”
他这话合了我的心意,从此我就发狠的学写字了,写字的结果,一年后我升了部中秘书处的录事。
我把灰衣脱下,穿起家中特为缝制那件蓝大布“二马裾”齐膝衫子,去到差弁棚看他时,他把我搂住倒向床上去,高兴极了。
“弟弟,你看你这衣!一年功夫人就长了许多,衣服简直穿不得了。我们明天出外去买件料子来做一件合适的。如今不比从前了。衣衫也要象样一点,莫使同事看不起。你喜欢灰的也好,灰的爱国布可以不怕脏。”
身上的衣服,的确太短小了,还是去年出门时,家中为缝就的。一年来军服不能脱身,只象有一次,到一个姓印的家中看望由长沙上到辰州的七舅妈时,穿过一次,其余都是在竹箱中。
“事情会不多吧。每日做什么,说给我听。”
我就把到秘书处两天来所做的所见的一一说给他听了。我又说到一位书记官极可恶的事情时,他用手堵了我的口。他说:
“弟弟,你自己发愤写字学公文,将来会要做书记官的,这时别人欺侮了你也要忍受!他是看到你才从副兵棚过来的,又不读什么书,才瞧不起你!你要学副官长,副官长他也是当兵,由兵升录事副官才到这个地位的。每逢有公事要你写时,总要同人和气,提笔就写。倘若说‘录事先生,你这写得不好,请费神再抄一通’时,你明知道是上司故意把稿中不妥处改了一下来麻烦你的,还是要写!军队中不单是当兵要讲服从,就是职员,不服从也不好!……”
我信他的话,别人在烤火时,我写字;别人在谈笑时,我还在写;别人在另一张办公桌上大打其扑克,三个A同一个小顺在反来反去,铜元跌落到地板上,书记官钩着腰肩去捡拾。秘书输了,口上骂出各种新鲜的野话,另一张桌上,我还是在写!大家玩累了,上床发出各样高低鼾声后,我伏在桌上煤油灯下抄月报的事,也是常有的。因为我的牛马精神,从前那位极看不起人的书记官,对我也稍稍和气一点了。堂兄虽说当日曾劝我凡事忍苦的做去,但听到我每晚总是很迟才睡,也极悯惜我。书记官对我的待遇,尤为他所置念,见面时,总问我近来不感到烦恼吗?事情不累人吗?告诉他书记官近来不象从前那样磨人了,总仍然有所愤慨,对那个磨折过我的书记官十分切齿。这种神气,他虽极力想在我眼下掩饰,但我很明白的。
“弟弟自己要努力——”他虽不接着说下去,但我知道,意思是“免被别人欺凌!”
民国九年五月间,日子象是初二或初三,因为那天正发饷,我衣袋中得九块钱同三毛钱折下来的许多铜子,驼得很重。堂兄同我到中南门一家汤圆铺去吃汤圆。辰州地方只这家汤圆的馅子是玫瑰糖,这是堂兄同我所嗜好的。
一面喝汤一面说他要转去了,乘到有件差事,押送六百块军饷,转家去看看。
“大概是有点挂牵一个人。”
他知道我笑他的意思了,“是的,看看你伯娘,——”
“又看看嫂嫂,”说这句话时,我同时做了个讨嫌的油脸。
“嫂嫂当然也要看。”
到后他又告我近来得了几个月欠薪,换得副金戒子送姆妈带,嫂嫂也打了双金耳环。
我知道他的用意,告假转去,未常不可以;但有这样一件差事,则路费可省下来。
“这一去最多半个月就可回来销差,那时我们再来吃这个吧。”出汤圆铺门时,是那么约下来的,听到这话的,或者还有那个驼子老板。说是半月,这半月不知要经过多少时间始能到他所预约的一日!此后我羁流在辰州那半年,却没有敢再进那小汤圆铺的勇气了,从他铺子前过身时,我就想到堂兄临出门时约那两句话。
初五那天早上,堂兄同了个伴当动了身,很早很早的还跑到我住处来,象我做副兵时每早上来摇我的神气。
黄衣服脱去了,身上穿的是一身灰制服,但帽子还是那顶先前戴过的。
“怎么,大哥你要走了?”我想坐起来,又被他按下去了。
“弟弟不要起来。走了,半月后就见面。”他象知道同房几个人各自正在做着好梦似的,话说来特别轻。“弟弟,快快活活做事,到家时我去看婶妈,说是弟弟近来人极好,能吃饭,人人都喜欢他,不挂牵家里,……”
堂兄说到不挂牵家,看我眼睛红了,知道我想念母亲了,忙改过口来。
“到八月中秋节,就可以告假转来看看婶娘同九妹。那时可以帮九妹买许多好玩的东西。”
“你为我问候伯妈同嫂嫂。”
“好,我为你问候,说是懋到中秋节左右就回来看望伯妈,嫂嫂也问候了。……弟弟,不要起来,我就走了,他们等着。”
望着堂兄拿着我托他带回家去那个小包袱,(袱中有一双套裤,同那件我不能再穿的蓝布大衫,另外有我每日临写《云麾碑》积下的四十多张大字),背影消失在门帘背后时,门帘子在晃动,我蒙着头哭了。
堂兄什么时候动身我不知道。走后第二天,我到差弁棚遇到一个姓杨的弁兵,问及时,才知道一共有五个人转家。五人中除堂兄外,我认得一个姓唐名叫仁怀的,因为我住副兵棚时很同他相熟。另外三个有两人是弟兄,先在万林大哥处做过许久客,似乎同堂兄极要好。另一个痞子副官,据许多人说全司令部就只这位痞子副官会赌钱,扑克每场总赢,麻雀牌两圈以后能认识至少七十张,如今是赢了四百块钱转家的。
若是我那时还在副兵棚,堂兄回去,也许更觉得惆怅吧。但到了秘书处,就同一个姓文的秘书官下象棋,对于堂兄,似乎就忘却了。
堂兄去后第四天一个晚上,译电处的译员同姓文的那个秘书官,在秘书处对垒,我在写一件最冗长的公函,传事兵送给一个电稿到他们棋桌边。
“将军!将军!动这一着再看吧”。
译员没有做声。
“有什么要紧事?”文秘书把一个棋子在桌上拍一下,取笑的样子。我有一个极奇怪的脾气,当我正在写不愿意写的公事时,总只是埋起头一直写下去。一行没有写完,纵边旁同事问询我什么,我总不理会。我斜眼看到那个传事兵手里持了个黄信封递到棋桌旁了,文秘书连喊两次“将军”我也听到,把公函某行末尾一个字写完后,我抬头望他们时,又听到文秘书后来那一句问话。
译员把手抚着自己的头,颜色全变了。那个黄信封搁到棋盘上。那张未译就的电稿落在地上。文秘书正钩下腰去拾。
“什么事?什么事?译译吧!”
文秘书把纸拾起,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从译员的脸上,他看出不是译员被刚才士角上那匹马将了一军想脱无从的故意作神作鬼了。
“都完了!三个,五个,一齐都完了!”
听到说五个,虽不知是指怎样一种事情,但我忽然想起堂兄的同伴来了。
门帘启处,副官长手里拿了一根短短光漆棍子很活泼的进来了。
“副官长,他们死了!”译员的话,突如其来,副官长楞着在房子正中不再走动。
接着译员走进副官长身边,把那张电报用类乎口吃的念法念完了。
电报是:——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一人死,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弟兄,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当时是怎样一种扰乱情形,自副官长至火夫讨论着这事,我不会如何记了。我自己呢,扯住译员问明电稿内容后,就伏到桌上去大哭,且出气似的把我刚刚写成的公函也撕碎了。当时许多人都猜想,或者重伤的是堂兄。
第二天专差来时,得的消息更确切了,堂兄同姓唐的当时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从他断断续续语句中,知道凶手确是同伴陈士英兄弟。……
想起堂兄,从来人的探询中又知道死者的伤创是如何的多,来人又谈到家中得闻这消息后,他母亲如何的晕死到大门前。我在吃饭的桌上,曾大哭着要请司令官立刻为我捉凶手报仇。
为什么堂兄会被他招待过的客人砍杀呢?到后从重伤获救的痞子副官口中,才知是他们原同痞子副官有仇,行至马鞍山砍了副官,又怕他们告诉别人,因此把从前的朋友也一并砍掉,斩草除根。谁知结果仇人却得救再生,做陪的倒长此终古了。
虽说是六百元的赏格第二天就悬了出去。凶手纵能缉获,伯妈四十岁未满就守下来这块肉,已无从向何人去追赔这损失了。
是年中秋节转家一次,伯妈的头上约略加了点白的发,嫂嫂的头上多了一幅白孝帕。不敢把堂兄临走时那些事那些话说给她们听。回家同母亲谈及,才知堂兄存心为伯妈打就的一点金饰,居然做了殓他自己的费用,我托带的一个包袱,同他尸骸同时到家。母亲不忍,竟把我寄回那四十多张字都烧掉了。
堂兄遇害又有了许多年了,我自那次回家以后,就不再见过伯妈同我自己家中一切的亲戚。经了多少次同堂兄一类的危险而我居然还活着,且一直漂流到北京来。许久不再做副官长的梦了,少尉黄制服的可爱也忘却许多年了。
倘或哪一天我能转到湖南故乡去,走进那家汤团铺子,堂兄的可爱的面容,必能在我的追忆中再生!
一九二六年元宵前一日西山
[book_title]菌子
他名字叫菌子,一个县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员,换了许多知事大人,他的事还是因他为人可靠,无别人那种野心,所以一直保全下来。那张办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面已有了三年余,那张坐几,为菌子的后衣幅近股处挨擦得已极其光滑,同事们到无笑话可谈时,把这几子拿来讨论菌子的资格,也很有许多回数了。可是菌子自己,却满不在乎,对坐几也同别的一样,取的是无抵抗手段。
同事们都是这样,仿佛逗一匹猫或哈叭似的玩,很亲昵地喊“菌子,菌子”,他有时也应,有时又不做声,看叫喊他的是什么样子一个人。遇到自己上司,当然是很恭敬很爽利的答应着,平等同事则不理,至于下一级的录事,则菌子自有他外貌上的威严,压得住那些小职员了。
有时他也会学到抵制,但这抵制方法也全是近于自卫的,那是因为菌子这名字并不是他的本名。不过这名字用到他身上,实在又是极其适宜。所谓适宜,请各位不要误会,并不是因为他也能象三四月间,七八月间,潮湿的松林中产生那类菌子,可以拾回来炒或煮汤,作为晚饭时一味可口的菜的缘故,乃是形象。全县署对于他感到的趣味,也可以说是他同真的那类松菌一样,又柔滑,又浓,又……
他真象一朵菌子!头大而圆,顶略尖起,矮脚杆,腰成筒形,同股部找不出它们的分野来。颈项同下巴地方,常有许多襞褶……拿一朵初生出地面的松菌来形容这人,在他自己除了用“我是人,人是动物,不能用植物来打比”一类很勉强的话辩解外,似乎也很难找出一个有力的不承认比拟恰当的理由了。
菌子从什么地方来的,谁也不能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这个地方并不是菌子出生地。虽说菌子学着A地方的人说话能极其相象,但A地人就说这人到县中还不满四年。且最明显的是A地并无菌子一个熟人。想打听这个人的身世以及他的过去生活,实在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你遇到这人问问,答说大约是从湖北西边那里什么小县分来的吧。试去再问一个,第二个人又会说菌子大约是成都地方人了。三个,四个……你若不怕麻烦,一直问下去,回答的总没有两个人相同。实在说来,他们都不知道,近于捕风。各人但凭了菌子的各样不同的性格同身躯的模样,发抒各人的意见,使想打听他身世的人竟莫知所从。当然,我们认为可靠的,就是去问他自己。然这个又会使你失望!平时人家问到这类事时,他总是不大愿意开口。慢慢的却你情不过,或迫不得已不得不说话时,他就答应你原籍是四川成都府小北街人——但对别一个,他便又把原籍改成湖北来凤县人了。或者又是河南信阳州前街或别的什么,总之,由他乱说罢了。菌子之所以不愿把自己生长地方说出的缘故,一半大概是自己对这事也无从确定了,另一半就是防御同事的嘲弄。因为问他这个的,有一半以上多是些坏透了想拿菌子来取笑的人。
菌子又似乎是有了什么隐匿事故,对于他的原籍,就是到许多正经事上,也还是依然保守着一种秘密。这种隐匿,我们当然不会疑到是菌子犯了什么罪所以如此。我们看看菌子的生活,就可保证他为人是在法以内的好百姓了。但也有点奇怪。片子上,菌子很明显的印着自己名号,旁边还加了一行A县第一科员,把籍贯不提。至于到县署造报全署职员名册时,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县长对这个也曾问询过他,说是应把原籍填上。你们猜他是怎样回答的!照菌子平时那种期期艾艾的言谈,会以为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谁知当时菌子却很慷慨的说,到A地有了整整三年,照现行省宪所定,把A地的公民权早得到了,从前那个生长地似乎无写上之必要。职员录上关于履历一行他也不填。所以我们从县署职员名册上,想找到菌子的以前一点痕迹,也是无从找起。
有一天,办公室中,科长科员雇员各人在沉静的办他所应办的事件,教育科一个科员,正拿起一极大木板尺在长桌上画一张学校分区表。菌子把公事办完了,负着手站在桌边,看同事弯了腰在那里纵纵横横打线格。先还不为科员所注意。到科员抬起头放一口气时,见到菌子那牙齿略露微笑着的和气脸面了。菌子见同事望到他,忙好意的同情的说:
“太费事了,这个……!”
“菌子事办完了吧,帮个忙为我画画!”其实这是一句玩笑话。
“这个——怕画坏了。”菌子就很认真的辞了,但心里却想,就帮一下忙也很好。
“画坏也不要紧,”那个科员,就把手中那三尺余长的木尺送到菌子肩上去。
远一点,一个科员听到这一方面的交涉,就插言了,“菌子大哥!到这来办吧,一件顶短顶容易的公函!”
菌子这时正想办一件什么公函之类,消磨这空余时间,就想走过去。然而教育科员把他拉住了,说“他是朋友,我就不是朋友么?”忙到分辩,“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那一边,还是大起嗓子喊着,“菌子老哥。”
这使菌子陷到困难中了。偷偷的瞅了一下这画表格同事的脸色,同事知道他在觑自己,就故意放下脸嘴,真象有一点生气的神气,且把牵着菌子袖子那只手也缩回到自己嘴巴边抹着胡须。菌子并不很笨,知道果真是为那一边尽力,则未曾尽力这一边就有了不平了,所以最后跑到自己座位上去,表示两人的忙都不帮。
他自问处置这事是非如此不行的,其实画表的这位同事,却并无借重菌子的真心。
不知是谁一个发起一句话,又讨论到菌子的来源上来了,第一科科长,菌子的上司,正在拟一个电稿,竟抽出空来说,从菌子肥肥的圆腰柱上,断定菌子是一个浦市地方的屠户的儿子。这话听来似乎很可笑,于是大家都笑了。其实这也很有道理。浦市地方,的确随时都可以遇到胖子,不单是屠户。然而一个司法书记官姓陆的又用菌子的鼻子去反证科长的错误,他说:
“大家想想,浦市地方,可以找得出一个那么壮大那么肥厚的鼻子么?”
科长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在浦市地方,似乎当真不容易找寻一个有点俄国人风味的鼻子,所以也不反驳司法书记官了。然而司法书记官把菌子定为河南人的话,也是极不可靠。据一个住过信阳四年的科员说,信阳地方人也就缺少这类鼻子。并且河南人不会那么矮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就算成都人吧,他自己说的!”先时把菌子喊做大哥那位科员开了口。
“成都人是叫雀,不会那么讷讷,”画表格那位科员如报复似的证明前话的错。
“那就算麻阳人吧,”不知谁一个说。
“麻阳人会同人结干亲家,菌子这个就不行。”科长把前话又驳死了。
讨论的终结,还是无结果,于是付之保留。
同菌子同科一个科员,看到科长电稿已完,对菌子的问题也有点疲倦了,想出了一句新鲜话,很庄严的从座位上站起来。
“朋友,莫那样吧!”菌子把头抬起说了,话中有哀求意思。
那同事走到菌子这边来,“你不曾发过一个大誓同我说过么?你会自己忘记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尝……我们是朋友,应当少嘲弄一点。到夜间,我们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铺吃点什么。”菌子话说得很轻,想用请客去与商量同事。
然而结果却失败了,想不到同事却故意高声说,“大家听听,菌子夜里请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鸡子,你们谁愿去,可以一路!菌子都请,大家不必嫌弃。”
这同事极其聪明,又特别对科长做出谄媚的微笑。“科长你哪家晚上左右无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他客气了他反生气。”又回头向陆书记官,“陆先生,我们都去,不然菌子会说诸位看不起他!”
这书记官,原是一个最馋嘴的,无事时,还到处去敲别人酒吃,如今是菌子的东道,忙说去去,菌子先生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其余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员做的鬼,因为要戏弄菌子,也一齐哄然答应了。
菌子呢,这时想飞,可是飞是梦里才能够办得到的事。他又象这原是一个梦,腋下顿然生一对翅膀,想飞到别处去,却被同事把翅膀抢去,自己陷到手足无措的包围中了。到后看到科长都认真答应了,才喃喃呢呢说,手边此时无钱,过几天吧。陆书记官却立时命听差去请会计来,为菌子预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布菌子请客那位同事,待到会计取钱来时,取了一半拿在手中,扬手大声说这是五块,大概够了,暂时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间八点钟,各人就请到甜酒铺去,不必再用帖子请了吧。说完,把一张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对同事们望,视线斜落在桌上余下那一张五元钞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纹纸面上,有两颗小红印,菌子原是治过《说文》的人,认得一是“总理之印”,一是“中国银行”。印之下,略歪一点的地方,有一行横的红色号码是00735。菌子无意思的想着同事手中那一张号码末尾一字,不是6字就是4字……
我才说过,菌子是在A地方县公署,一个三年资格的一等科员,所谓A地方,也不是地图上没有的乌托邦,若是有人要寻这地方,向湖南省湘西区,沿到当年屈原溯江上行那一条大河,从驿路或者从拉船人的纤路,均无不可。你只一直往上走,由常德上桃源,辰州,泸溪,浦市,辰溪,洪江,黔阳,再上就到了。A地自然还有它县或府的旧名,不过我为省略起见,所以还是叫它做A地。
A地有些什么?它象中国的任何一省大点的或小点的都市一样,有许多人在一个专制时代造下来的坚固城里居住。
人与人关系中,有悲哀,有快乐,有诈骗与欺伪,有夸大同矫情,有假装的呻吟,有梦呓,有死亡。强者也是一样的迫害弱者,弱者也是一样并不对强者反抗,但把从强者得来的教训,又去对那类更弱者施以报复。各个生物的身上,都流着由祖先传下来的孱弱,虚伪,害痨病的民族的血,又都有小聪明,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知避强项,攻打软地方。小绅士也会抖擞精神,装模作样,用法律或礼教,制服那些比职蜂还勤顺的农民。地方上也自有他十根或八根的小柱石,而这类柱石比现在国中那类柱石的无耻、虚伪、懦怯,想利用别人呐喊去吓退政敌,也并不两样。
A地还有一道大河,河两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条很大的桥,桥上每日来往走上不计其数的人。河中两岸泊船,船上装货物,开行时,船上水手摇橹就“嚎,唉,夷来和喂”,随便的唱起橹歌来。……这样说下去,似乎没有法子说完了,大家晓得A地的确有,而且曾住了个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说菌子的生活。
东门城头午炮响后,衙门前警备队那号兵也哒哒啦啦吹起午时点名号了,不久,就有一个铃子,在听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乱喊着从窗下过去,到了休息吃午饭的时间了。同事们都把未办完的公文,放到纸夹里,用镇尺压着,陆陆续续出去。菌子一个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脚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饭。不过这也是很暂的事,一个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烦了,且煤油炉子使水沸腾,总得四十分钟,午间休息一共就只有一个半小时,到饭熟时,时间就快到了。虽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饭又塞下肚去,但终觉过于费事了,所以不久就把午餐包给署中厨房,同几个同事一起吃。晚时归家,才自己做饭。
下午归家,菌子已不会再为什么事迫着,用不上那样匆匆忙忙了。回家路上,他总不会忘记顺便买点晚饭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个大露天菜市场,任什么新鲜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种菜在那一月为当时,且会用不很多的钱买到相宜的菜。或是四两猪肉,再加上一点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猪肉剁成饼在饭上蒸好,那就汤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匀为两餐。油呢,炉子同夜里看书的灯,自然是免不了要买,但菌子知道整桶比零买要强五六斤,所以三块六毛钱就要义记徒弟扛一桶送到家来了。至于炒菜的油,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到案桌边去秤肉时,莫忘到同时要点肥的,或嘱搭一点花油,回家炒肉时把肉放到锅中略久一点,则要另外炒点莞荽菠菜的油也有了。菌子的厨房,煤油炉子原有两个,这一个把淘好的米放下时,那一个就可以炒菜或然吃完饭后待用的喝茶洗脸水。菌子同房东说过,这也非常方便,那么两个炉子,占地方又不大,简直可以抵一个两眼灶,就是同一个太太同住,这样也很够了。关于与太太同住的话,实际上菌子似乎并不曾想到过,不过同房东闲谈时无意中说及罢了。
一个人花两点多钟来治一餐晚饭,算来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们,也曾劝过菌子,要他把晚饭这一餐也就包给了署中厨房,可以省许多麻烦。科长那么说过两回,但菌子却笑着不做声。一餐午饭,已就是不得已了,谁还耐烦省这点事来吃这样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饭菜!他初来就不放心那厨房做的饭菜,常常一个人偷偷悄悄跑到厨房去看,见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从肥料中取出的青菜,到水中略摇荡两下,提起来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丢进锅里了。从此遇到午饭桌上那碗青菜时,菌子竟连用筷子去拨动也不敢。
他并且还有两个不能把晚饭包到公署厨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饭时,同事把他也当成了一味下饭的菜,所以不去。其二,他把署中科里应办的事办完,除了上那几点钟办公室外,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惯了衙门办事的人,积久就真成了一副机械,自己虽然还可以到家中治一点音韵学,但自己读书,哪里用得五点到六点的长时间呢。菌子又不是一个知道找寻娱乐的人,他也不需要娱乐。若是晚上还有两点钟上办公室,在别个同事,或会生出骂娘的心情来,但在他,则反而有了点着落了。对于晚上这几点钟的空闲,菌子还常苦于找不到一种工作来消磨,如果是把弄饭这两个钟头又缩短为三十分钟在署中吃那顿粗糙饭,时间又多出一点半来,那岂不是更使菌子为难么?
至于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饭吃过后,接着又做些什么?那当然第一是先刷牙齿。菌子本来极爱洁净,牙齿,则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齿非常之白呢。”或者说,“菌子,阁下齿如瓠犀”,或者说“东方朔齿如编贝”,这类话,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夸赞,但这很能使菌子受用。菌子总觉得这是一种足以骄傲的光荣,不论夸赞出于何等人口中,有无诚意,牙齿值得夸赞,却是事实。他愿意科长对于他拟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词得体的奖励,但尤其愿意科长对自己牙齿也给以相当的赞美。有一次,一个同事象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长同县长讨论到你牙齿,县长说你懂卫生”。这是否出自县长的口中,菌子却不去研究他的真伪,从此以后,菌子与别一个人谈话或独自坐到时,有意无意的却把牙齿常常露着了。
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么略无变动过了三个整年生活,所谓“那么”三年生活,就是说菌子每日七点钟起床,热水洗脸,用无敌牌大铁筒牙粉刷牙齿,吃白煮鸡子,念关圣帝君的《明圣经》,再进到县公署去办事,每月到月底领三十块钱月薪,终日伏在办公桌上拟公函呈文训令稿子,到午炮后,带着疑心去吃大厨房那种菜饭,下午回家时,转到家中就燃上煤油炉子,花两点多钟功夫去做那餐晚饭的生活。至于以前菌子在别一个地方的别种生活,当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个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别人要想知道一丝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说话又是象一个普通卖布的江西老表,说真话你听的人不懂,到你懂得时,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话了)用归纳法来估计一个江西人是极其容易错误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们对于菌子过去,简直是无讨论之必要了。菌子年龄,据他自己说,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满足三十六岁的。我们就暂且把他当成是三十六岁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岁不算生到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来说一下吧。
这三年来,在菌子周围的一切一切,当然多少都有一点不同了!就菌子所知来说,譬如北街上那个屠户,菌子曾在他手下秤过一百多回四两猪肉,一个宾主老板,如今是因为立了军功,做了团长了。房东家二小姐,菌子来时才出阁,如今是手边有了两个小孩子的守寡母亲了。公署中换了五个县长,这五个县长据说一个已做了省长,一个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两个管卷员外,如今换得一个也不剩了。……还有许多许多,菌子都能觉到今昔的不同处来。间或想到这些时间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时,菌子拿过去与现在来比较,总觉得过去一切是要安静一点,生活也平和一点。来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论社会或是人心。菌子还常常发着感慨,以为先两年,人心似乎淳厚许多了,如今真不成事!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在同事们中保有的尊严,一年就不能维持一年。菌子的名字,虽说初来一年就被同事喊出了名,但当时别人对菌子总还有多少畏惧,除了几个同事喊叫,此外无人知道。如今则这名字似乎竟传开去,同一个小石子丢到水面上所起的浪一样,跑到四面八方去了!地方财产保管处那胎毛不曾干实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来了。世界真是变了,从菌子方面所受的迫害,我们并且可以说世界当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
有人会怀疑,以为既说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换了新的,为甚前一届同事为他取下来的这类坏名字还能传给于第五批以后的同事?这我得解释解释。你们不知,每当办交卸的时候,同事就同时把这位菌子的名字、性格、为人与乎对付方法,全当成一件正事,交卸给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传下来。菌子因了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旧同事传给新同事。
三年来,用日计,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个由屠户而做匪,做匪后又上山落草,落草以后又攻城把A地东门外房子烧了三百多间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为止,要记述一下,怕非要预备两册很厚的书不能办到。但一说到菌子,好象用我前面所写的几千字,已算得很够了。果真要延长下去再过三年,菌子没有迁居,事业也是现的,换了个县长,换了批同事,他还是那个每月三十块薪水的第一科科员,想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动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发现自己新的不同处来,真是不会有的事。菌子根本上就象一个安分的人,没有要求;纵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少对他作弄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是那么,每一个眼前来到的一天,都如过去的任何一天,除开放假,寒暑无异,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办公室办公,接受同事们各在家中就预备下来的各样新鲜取笑方法。回到家后,做完我才所说那种照例生活后,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洁净,荆州缎被面,花洋布新式扁枕头的床上去,做一点比较上使自己平静一点的梦。做的梦有时是对于同事的复仇,当然不免比普通时的菌子要激烈点了。不过大多数说来,在梦中的菌子,依然还是白天我们所见到的菌子一个模样:怕生事,爱和平,极其忠厚老实,对暴力迫害,所守的还是无抵抗的消极的主义。
他常常在梦中觉得到这是梦中,梦中是可以恣意同人打骂不怕上司处罚的,于是预备卷衣袖起身对同事用力施报复了,不幸的是最后还是被别人用一只破袜子或一个纸球,口喊“法宝来了”,把菌子惊倒在地,醒来心只是突突的跳。他有时又梦到在家中正煮鸡子,一匹小小的灰色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且停在对面那字纸篓旁观望自己。有时又梦到被几个同事包围,一个同事正扬起手喊打,打,自己急得无法逃脱,想变一只什么鸟雀飞上天去,或口中念念有词,纵不逃到别处,同事们为隐身法所蒙蔽,把自己所在地就藏过了。煮鸡子见到小小老鼠,那是事实的再现;被同事包围,也是事实的再现;其不同处,就是事实上为同事们坏言恶语所攻击时,想变一只鸟总无从变,在梦里,则居然腋下长了一对翅膀,一振动,就离开同事的攻击火线以外去了。或者虽仍然立在众同事身边,但同事肉眼已不能再见到。菌子又有两次梦到新升了科长,三年中只有两次做这类梦,自然不能说是菌子不应有的野心。又做了一次自杀的梦,梦到被同事逼迫不过,当到众人面前就用裁纸刀自刺死了,倒在地上,身边流了一滩血,且写了一封遗书给县长,说同事们怎样怎样的坏,直到县长把遗书读完,也流下泪,说这人可怜,登时就把凡是欺侮过菌子的同事都叫去为菌子执绋送丧,于是菌子就满意醒了。……
菌子的梦,自己所能记起,而又很多的,就是梦中还不能逃出同事独在一地方去办公,总是那几个同事假装的捏起拳头喊打,事实上有些同事已早离了县署往别处去了,但梦里则凡是那几个顶刻薄的总在场。当到自己摇身一变,翅膀生出以后,刚要到飞去时,或又被一个同事扯到一只脚,落下地来,或身上虽有翅膀竟无从上飞,或翅膀被一个同事用力夺了去,(想要念“借土遁”的咒,则地上先为同事念了“指地成钢符”),彷徨无所措手足,和事实一样,把自己围到一群疯狗样的同事中间,让几匹疯狗扑拢来就咬,或又不咬,总之,逼得自己快要昏迷时才得救。在A地方,如今大约还有个菌子存在着。
一九二六年三月作于北京西山
[book_title]更夫阿韩
我们县城里,一般做买卖的,帮闲的,伕子们,够得上在他那姓下加上一个“伯”字的,这证明他是有了什么德行,一般人对他已起了尊敬心了。就如道门口那卖红薯的韩伯,做轿行生意的那宋伯等是。
这伯字固然与头发的颜色与胡子的长短很有关系,但若你是平素为人不端,或有点痞,或脾气古板,象卖水的那老杨,做包工的老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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