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穆时英作品集 [book_author]穆时英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313640 [book_dec]穆时英(1912年3月14日-1940年6月28日),浙江慈溪人,中国现代小说家,新感觉派代表人物,笔名伐扬、匿名子等。1929年开始小说创作,翌年(1930年)发表小说《咱们的世界》《黑旋风》;1932年出版小说集《南北极》,反映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两极对立;1933年出版小说集《公墓》,转而描写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后又出版《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等;1933年前后参加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抗日战争爆发后赴香港,1939年回沪,主办《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和《华风》,并主编《国民新闻》,后被国民党特工人员暗杀。 [book_img]Z_19211.jpg [book_title]改订本题记 这是改订再版本的我的第一个创作集。初版由湖风书局发行的,只包含了《黑旋风》,《咱们的世界》,《手指》,《南北极》,《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五篇。现在再加入去年所作的三篇,《偷面包的面包师》,《断了一只胳膊的人》和《油布》。因为我觉得这八篇东西的气分是一贯的。 这集子里的几篇不成文章的文章,当时写的时候是抱着一种试验及锻炼自己的技巧的目的写的——到现在我写小说的态度还是如此——对于自己所写的是什么东西,我并不知道,也没想知道过,我所关心的只是“应该怎么写”的问题。发表了以后,蒙诸位批评家不弃,把我的意识加以探讨,劝我充实生活,劝我克服意识里的不正确分子,那是我非常地感谢的,可是使我衷心地感激的却是那些指导我技巧上的缺点的人们。 末了,对几位鼓励我帮助我的朋友,蛰存,望舒,建英,家璧,灵凤和蔡希陶先生,谨在这里致我的谦卑的谢忱。 穆时英 1933年 1月13日 [book_title]自序 人生是急行列车,而人并不是舒适地坐在车上眺望风景的假期旅客,却是被强迫着去跟在车后,拼命地追赶列车的职业旅行者。以一个有机的人和一座无机的蒸汽机关车竞走,总有一天会跑得精疲力尽而颓然倒毙在路上的吧! 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铁轨上,一面回顾着从后面赶上来的,一小时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车,一面用不熟练的脚步奔逃着的,在生命的底线上游移着的旅人。二十三年来的精神上的储蓄猛地崩坠了下来,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规律,价值全模糊了起来;于是,像在弥留的人的眼前似的,一想到“再过一秒钟,我就会跌倒在铁轨上,让列车的钢轮把自己辗成三段的吧”时,人间的欢乐,悲哀,烦恼,幻想,希望……全万花筒似的聚散起来,播摇起来。在笔下就漏出了收在这本集子里边的八篇没有统一的风格的作品。为了纪念自己生活上的变迁,我把这八篇零落的东西汇印了。 1934年5月31日 [book_title]咱们的世界 先生,既然你这么关心咱们穷人,我就跟你说开了吧。咱们的事你不用管,咱们自己能管,咱们自有咱们自家儿的世界。 不说别的就拿我来讲吧。哈哈,先生,咱们谈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呢!打开鼻子说亮话,不瞒你,我坐不改名行不隐姓,就是有名的海盗李二爷。自幼儿我也念过几年书,在学校里拿稳的头三名,谁不说我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可是念书只有富人才念得起,木匠的儿子只合做木匠——先生,你知道,穷人一辈子是穷人,怎么也不能多钱的,钱都给富人拿去啦!我的祖父是打铁度日的,父亲是木匠,传到我,也只是个穷人。念书也要钱,你功课好吗,学校里可管不了你这许多,没钱就不能让你白念。那年我拿不出钱,就叫学校给撵出来啦。祸不单行,老天就爱折磨咱们穷人:就是那年,我还只十三岁,我的爸和妈全害急病死啦。啊!死得真冤枉!没钱,请不起医生,只得睁着眼瞧他老人家躺在床上,肚子痛的只打滚。不上两天,我的妈死了,我的爸也活不成了。他跟我说,好孩子,别哭;男儿汉不能哭的。我以后就从没哭过,从没要别人可怜过——可怜,我那么的男儿汉能要别人可怜吗?他又叫我记着,我们一家都是害在钱的手里的,我大了得替他老人家报仇。他话还没完,人可不中用啦。喔,先生,你瞧,我的妈和爸就是这么死的!医生就替有钱人看病,喝,咱们没钱的是牛马,死了不算一回事,多死一个也好少点儿麻烦!先生,我从那时起就恨极了钱,恨极了有钱人。 以后我就跟着舅父卖报过活,每天早上跟着他在街上一劲儿嚷:“申报,新闻报,民国日报,时事新报,晶报,金刚钻报……”一边喊一边偷闲瞧画报里的美人儿;有人来跟我买报,我一手递报给他,心里边儿就骂他。下午就在街上溜圈儿,舅父也不管我,啊,那时我可真爱街上铺子里摆着的糖呀,小手枪呀,小汽车呀,蛋糕呀,可是,想买,没钱,想偷,又怕那高个儿的大巡捕;没法儿,只得在外边站着瞧。看人家穿得花蝴蝶似的跑来,大把儿的抓来吃,大把儿的拿出钱来买,可真气不过。我就和别的穷孩子们合群打伙的跟他寻错缝子,故意过去拦住他,不让走,趁势儿顺手牵羊抓摸点儿东西吃。直等他拦不住受冤屈,真的急了,撇了酥儿啦,才放他走——啊,真快意哪!有时咱们躲在胡同里边儿拿石子扔汽车。咱们恨极了汽车!妈的,好好儿的在街上走,汽车就猛狐丁的赶来也不问你来不来得及让,反正撞死了穷孩子,就算碾死条狗!就是让得快,也得挨一声,“狗日的没娘崽!” 我就这么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野马似的逛到了二十岁,结识了老蒋,就是他带我去跑海走黑道儿的。他是我们的“二当家”——你不明白了哇,“二当家”就是二头领:你猜我怎么认识他的?嘻,真够乐的!那天我在那儿等电车,有一位拉车的拉着空车跑过,见我在站着等,就对我说:“朋友,坐我的车哇,我不要你给钱。” “怎么可以白坐你的车?” “空车不能穿南京路;要绕远道儿走,准赶不上交班,咱们都是穷人,彼此沾点儿光,你帮我交班,我帮你回去,不好吗?” “成!”我就坐了上去。 他把我拉了一程,就放下来。我跳下来刚想拔步走,他却扯住我要钱。他妈的,讹老李的钱,那小子可真活得不耐烦哩!我刚想打他,老蒋来了,他劝住了我们,给了那小子几个钱,说: “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别伤了情面,叫有钱的笑话。” 我看这小子慷慨,就跟他谈开了,越谈越投机,就此做了好朋友。那时,我已长成这么条好汉啦。两条铁也似的胳膊,一身好骨架!认识我的谁不夸一声:“好家伙,成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象我那么的顶天立地男儿汉也会爱起女人来啦,见了女人就象蚊子见血似的。我不十分爱象我们那么穷的女人,妈的,一双手又粗又大,一张大嘴,两条粗眉,一对站鱼脚,走起道儿来一撇一撇的,再搭着生得干巴巴的,丑八怪似的——我真不明白她们会不是男人假装的!我顶爱那种穿着小高跟儿皮鞋的;铄亮的丝袜子,怪合式的旗袍,那么红润的嘴,那么蓬松的发,嫩脸蛋子象挤得出水来似的,是那种娘儿。那才是女人哇!我老跟在她们后边走,尽跟着,瞧着她们的背影——阿,我真想咬她们一口呢!可是,那种娘儿就爱穿西装的小子。他妈的,老是两口儿在一起!我真想捏死他呢!他不过多几个钱,有什么强似我的? 有一天我跟老蒋在先施公司门口留达,我一不留神,践在一个小子脚上。我一眼瞧见他穿了西装就不高兴,再搭着还有个小狐媚子站在他身旁,臂儿挽着臂儿的,我就存心跟他闹一下,冲着他一瞪眼。妈的,那小子也冲着我一瞪眼,开口就没好话:“走路生不生眼儿吗?”他要客气点儿,说一声对不起,我倒也罢了,谁知他还那么说。 “你这小兔崽子,大爷生不生眼没你的事!” 妈的,他身旁那个小娼妇真气人!她妈的!你知道她怎么样?她从眼犄角儿上留了我一下,跟那小子说:“理他呢,那种不讲理的粗人!”那小子从鼻孔里笑一下,提起腿,在皮鞋上拿手帕那么拍这么拍的拍了半天,才站直了,走了。我正没好气,他还对那个小狐媚子说:“那种人牛似的,没钱还那么凶横!有了钱不知要怎么个样儿哩……”妈的,透着你有钱!可神气不到老子身上!有钱又怎么啦?我火冒三丈跳上去想给他这么一拳,碰巧他一脚跨上汽车,飞似的走了。喝,他乘着汽车走了!妈的那汽车!总有这么一天,老子不打完了你的?我捏着拳头,瞪着眼怔在那儿,气极了,就想杀几个人。恰巧有一个商人模样的凸着大肚皮过来,阿,那脖梗儿上的肥肉!我真想咬一块下来呢!要不是老蒋把我拉走了,真的,我什么也干出来啦。 “老蒋,你瞧,咱们穷人简直的不是人!有钱的住洋房,坐汽车,吃大餐,穿西装,咱们要想分口饭吃也不能!洋房,汽车,大餐,西装,哪一样不是咱们的手造的,做的?他妈的,咱们的血汗却白让他们享受!还瞧不起咱们!咱们就不是人?老天他妈的真偏心!”我那时真气,一气儿说了这许多。 “走哇,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儿。”他拉着我转弯抹角的到了一家小茶馆才猛狐丁地站住,进去坐下了,跟跑堂儿的要壶淡的,就拿烟来抽,一边跟我说道:“兄弟,你还没明白事儿哩!这世界吗,本是没理儿的,有钱才能活,可是有力气的也能活——他们有钱,咱们凭这一身儿铜皮铁骨就不能抢他们的吗?你没钱还想做好百姓可没你活的!他们凭财神,咱们凭本领,还不成吗?有注的大家住,有吃的大家吃,有穿的大家穿,有玩的大家玩,谁是长三只眼,两张嘴的——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叫谁垫踹窝儿。” “对啦!”老蒋的话真中听。都是一样的,谁又强似谁,有钱的要活,咱们没钱的也要活,先生,你说这话可对?那天我跟他直谈到上灯才散。回来一想,他这话越想越不错。卖报的一辈子没出息。做好百姓就不能活——妈的,做强盗去!人家抢咱们的,咱们也抢人家的!难道我就这么一辈子听人家宰割不成。可是这么空口说白话的,还不是白饶吗?第二天我就到老蒋那儿去,跟他商量还上青龙山去,还是到太湖去。他听了我的话,想了一回道:“得,你入了咱们这一伙吧。” “什么?你们这一伙?你几时说过你是做强盗的来着?”我真猜不到他是走黑道儿的,还是那有名的黑太爷。当下他跟我说明了他就是黑太爷,我还是半信半疑的,恰巧那时有个人来找他,见我在那儿,就问:“‘二当家’,他可是‘行家’?”他说:“不相干,你‘卖个明的’吧。”他才说:“我探听得后天那条‘进阎罗口’的‘大元宝船儿’有徐委员的夫人在内,咱们可以发一笔大财,乐这么一二个月啦。” “那么,你快去通知‘小兄弟们’,叫明儿来领‘伙计’。自们后天准‘起盘儿’;给‘大当家’透个消息,叫他在‘死人洋’接‘财神’。” 他说完,那人立刻就走。我瞧老蒋两条眉好浓,黑脸蛋上全不见一点肉,下巴颊儿上满生着挺硬的小胡髭儿,是有点儿英雄气概,越看越信他是黑太爷了。我正愣磕磕地在端详他,他蓦地一把抓住我,说道:“你愿不愿意加入咱们这一伙?”我说:“自然哇!”他浓眉一挺,两只眼儿盯住我的脸道:“既然你愿意加入咱们这一伙,有句话你得记着。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靠的是义气,凭的是良心,你现在闯了进来,以后就不能飞出去。你要违犯一点儿的话,就得值价点儿,自己往肚子上撅几个窟窿再来相见!还有,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平时都是兄弟,有事时,我就是‘二当家’,你就是‘小兄弟’,我要你怎么你就得怎么。这几条你能依不能依?” 我一劲儿的说能。 “大丈夫话只一句,以后不准反悔。”(你瞧,咱们的法律多严,可是多公平!)“后天有条船出口去,到那天你一早就来,现在走吧,我还要干正经的。” 那天回去,我可真乐的百吗儿似的啦。舅父问我有什么乐的,我瞒了个风雨下透,一点儿也不让他知道;我存心扔下他,反正他老人家自己能过活,用不到我养老。啊,第二天下午,老李可威风哪!腆着胸脯儿,挺着脖梗儿,凸着肚皮儿,怒眉横目的在街上直愣愣地东撞西撞,见了穿西装的小子就瞪他一眼。妈的,回头叫他认识姓李的!听见汽车的喇叭在后边儿一劲儿的催,就故意不让。妈的,神气什么的,你?道儿是大家的,大家能走,干吗要让你?有本领的来碰倒老李!见了小狐媚子就故意挤她一下。哼,你敢出大气儿冲撞咱,回头不捣穿了你的也不算好汉!见了洋房就想烧,见了巡捕就想打,见了鬼子就想宰!可是,这一下午也够我受的。那太阳象故意跟我别扭似的,要它早点下去,它偏不下去,好容易耐到第三天,一清早,舅父他老人家还睡得挺有味儿的;我铺盖卷儿什么的一样也不带,光身走我的。到了老蒋那儿,他才起身。我坐下了,等他洗完了脸。他吩咐我说:“初上船的时候,只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留神点儿,别露盘儿哪。”我满口答应。他又从铺盖卷儿里拿出两张船票来,招呼我走了。到街上山东馆子里吃了几个饽饽,就坐小汽船到了大船上。好大的船哇,就象大洋房似的,小山似的站在水上。那么多的窗,象蜜蜂窝儿似的挤着,也不知怎么股劲儿会没挤在一块儿。和我们同船来的都往大船上舱里跑,我也想跟着跑,老蒋却把我扯走了,往下面走,到了四等舱里。妈的,原来船上也是这么的,有钱的才能住好地方儿! 到了舱里,老蒋只装作没认识我。我只能独自个儿东张西望。晌午时,我听得外边一阵大铁链响,没多久,船就动啦。哈,走了,到咱们的世界去了!我心里边儿那小鹿儿尽欢蹦乱跳,想和老蒋讲,回头一想,我没认识他,知道他是生张熟李,只得故意过去问他借个火,就尊姓大名的谈开了。我才知道这船上有五十多个“行家”:头等舱十五个;二等舱十六个;五个是管机器的;三等舱有十三个;四等舱八个。嘻,我乐开啦。 在四等舱里的全是没钱的,象货似的堆在一起,也没窗,只两个圆洞,晚上就七横八竖的躺在地上,往左挪挪手,说不定会给人家个嘴巴,往右搬搬腿,说不定就会踹在人家肚皮上。外面那波浪好凶,轰!轰的把身子一回儿给抬起来,一会儿又掉下去。妈的,我怎么也睡不着。喝,咱们没钱的到处受冤屈,船上也是这么的!难道我们不是人吗?我真不信。在船上住了没多久,那气人的事儿越来越多啦。二等舱咱们不准去。咱们上甲板在留达时,随他们高兴可以拿咱们打哈哈。据说他们们吃的是大餐,另外有吃饭的地方儿;睡的是钢丝床,两个人住一间房。你看,多舒服!和咱们一比,真差得远哪。 有一天,我正靠着船栏,在甲板上看海水。先生,那海水真够玩儿哇!那么大的波浪一劲儿的往船上撞,哗啦哗啦地再往后涌,那浪尖儿上就开上数不清的珠花儿。那远处就象小金蛇似的,一条条在那儿打游飞。可是,妈的,这世界真是专靠气力的。你瞧,那大浪花欺小浪花不中用,就一劲儿赶着它,往它身上压。那太阳还站在上面笑!我想找件东西扔那大浪花,一回身却见一对男女正向我走来,也是中国人。那个男的是高挑身儿的,也穿着西装,瞧着就不对眼。那个女的只穿着这么薄的一件衣服,下面只这么长,刚压住磕膝盖儿,上面那胸脯儿露着点儿,那双小高跟鞋儿在地上这么一跺一跺的,身子这么一扭一扭地走来。我也不想扔那大浪花儿了,只冲着她愣磕磕地尽瞧。那个男的见了我,上下打量了一回儿,跟那个女的说了一阵,就走到我的身边来啦。那个女的好象不愿意似的,从眼犄角儿上溜了我一下,就小眼皮儿一搭拉,小嘴儿一撇,那小脸儿绷的就比贴紧了的笛膜儿还紧,仰着头儿往旁边看。我想她到我跟前来干什么,喝,来露露她的高贵!妈的,不要脸的,一吊钱睡一夜的,小娼妇!到老子跟前来摆你的臭架子?多咱老子叫你跪在跟前喊爹!你那么的小娼妇子,只要有钱,要多少就多少,要怎样的就怎样的。高贵什么的!多咱叫你瞧老李不出钱抢你过来,不捣得你半死?看你妈的还高贵不高贵?我才想走开,那个男的却上来跟我说话了。他问我叫什么。我瞧这小子倒透着有点儿怪,就回他我叫李二。 “李二!”他也学一声,拿出烟来也不请我抽,自己含了一枝,妈的瞧他多大爷气!象问口供似的先抽了一口,问道:“朋友,你是做工的吧?” “不做工!”我也不给他好嘴脸瞧。 “那么,朋友,你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我看着他那样儿更没好气。 “朋友,那么你靠什么过活?” “不靠天地,不靠爹娘,就靠自家儿这一身铜皮铁骨!” 他瞧了我一眼,又说:“朋友,既然你生得一身铜皮铁骨,干吗不做工呢?”咱们牛马似的做,给你们享现成的,是吗?“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 “朋友!”那小子真不知趣,他妈的冬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了这一咕噜串儿,还不够,还朋友朋友的累赘。有钱的压根儿就没一个够朋友的,我还不明白你?我就拦住他的话,大气儿的道:“滚你妈的,老子没空儿跟你打哈哈解闷儿。朋友朋友的,谁又跟你讲交情!”他给我喝得怔在那边儿。妈的,女人就没一个好的,尖酸刻毒,比有钱的男人更坏上百倍。那个小娼妇含着半截笑劲儿道:“好哇,才拿起大蒲扇来,就轮圆里碰了个大钉子!你爱和那种粗人讲话,现在可得了报应哩,嘻!” “走吧,算我倒霉。那种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惜,不识好歹的,我满怀好心变恶意。” 妈的,还不是那一套?又可怜又可惜!那份好意我可不敢领!我希罕你的慈悲?笑话!我看着他们两口咯噔咯噔的走去,心里边儿象热油在飞溅,那股子火简直要冒穿脑盖,要不怕坏了大事,我早就抓住他,提到栏外去扔那大浪花儿了。喝,有我的,到了“死人洋”总有我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死人洋”怎么摆布那小子,可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竟想到那小娼妇啦。瞧人家全躺得挺酣的,就是我老睁着眼。那小狐媚子尽在跟前缠,怎么也扔不开。嗳,幸亏这四等舱里没女人,要不然,我什么也干了出来啦。胡乱睡了一回,蓦地醒来,见那边圆筒里有点白光透进来了,就一翻身跳起来,跑到甲板上去,太阳才露了半个脸袋呢。没一个人,只几个水手在那儿,还有“无常”——你不明白了哇!我跟你“卖个明的”吧,“无常”就是护船的洋兵。我也不明白怎么的,独自个儿在甲板上留达着,望着那楼梯,象在等着什么似的。直等了好久,才见三等舱有人出来散步。我正在不耐烦,那楼梯上来了小高跟鞋儿的声儿,我赶忙一回头——妈的,你猜是谁?是个又干又皱的小老婆儿!我一气就往舱里奔,老蒋刚起来。他问我怎么了,我全说给他听。“别忙,”他就说,“到了‘死人洋’有你乐的。”我问,还有多久,再要十天八天,我可等不住啦。他说,后天这早晚就到。我可又高兴起来啦,跳起来就往外跑,到了船头那儿,那小狐媚子和那高挑身儿的小子正在那儿指着海水说笑。啊,古话说:“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这句话不知是哪个忘八羔子瞎编的!压根儿就没那么回事。我老李这么条英雄好汉就没人爱!小狐媚子就爱小白脸儿,爱大洋钱儿,就不爱我这么的男儿汉!喝,到了“死人洋”可不由你不爱我哩。当下,我心里说:“走,过了明儿可有你乐的!”可是一瞧见她的胖小腿儿,可生了根哩,怎么也走不开。我瞧着,瞧着,不知怎么股劲儿竟想冲上去跟她妈的小狐媚子要个嘴儿哩。我正在发疯似的恶向胆边生,一听见后边那枪托在大皮鞋跟儿上碰。知道是“无常”来啦,只得把心头火按下去。那“无常”还狠狠地钉了我几眼,嘴里咕囔着,我也不懂他讲的什么。妈的,那“无常”!就替有钱人做看门狗!到了后天不先宰了你的。我心里老想过了明儿就是后天啦,后天可老不来。好容易挨到了!我一早起就到外边去看“死人洋”是怎么个样儿的——“耳闻不如目见”,这话真不错的。我起初以为“死人洋”不知是怎么的凶险,那浪花儿起码一涌三丈高,谁知道也不过是那么一眼望去,望不到边的大海洋。可是,管他呢,反正今天有我乐的。“无常”老盯着我看,我就瞪他一眼,嘴唇儿一撇。认识老子吗?看什么的?看清楚了今天要送你回老家去的就是老子!我可真高兴。老赶着老蒋问:“可以‘放盘儿’了吗?”他总说:“留神点儿,别‘露了盘儿’哪!到时候我自会通知你,你别忙。”没法儿!等!左等右等,越等越没动静了。吃了晚饭,老蒋索性睡了;看看别的“行家”,早在那儿打呼噜哩,嘻,那可把老李闹得攒了迷儿啦!睡!老李不是不会睡!老李睡起来能睡这么一两天!天塌下来也不与我相干!我一纳头闷闷地躺下,不一回儿就睡熟了。我正睡得够味儿,有人把我这么一推。我连忙醒过来,先坐起来,再睁眼一瞧,正是老蒋,“行家”也全起来啦,我一怔,老蒋却拉着我悄悄地说: “老李,今儿是你‘开山’的日子,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规矩,要入伙先得杀一个有钱的贵人,这把‘伙计’你拿去,到头等舱去找一个‘肥羊’宰了就成。”他说着给了我一把勃郎林。啊,那时我真乐得一跳三丈高啦!老蒋当先,咱们合伙儿的到了外面,留个人守在门口!老蒋跑到船头上打了个吻哨,只听得上面也是这么个吻哨。接着碰的一声枪响,喔,楼梯上一个“无常”倒栽了下来。舱那边有大皮鞋的声音来了!啊,我的眼睁得多大,发儿也竖了起来啦!老蒋猫儿似的偷偷地过去躲在一旁。一个“无常”从那边来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老蒋只一声喝:“去你的!”就一个箭步穿过去,给他这么一拳,正打在下巴额儿上,他退,退,尽退,退到船栏那儿。老蒋赶上去就是一下,碰,他跌下水去啦。咱们在底下的就一哄闯进三等舱里,老蒋喝一声走,就往楼梯那儿跑,我也跟了上去,不知怎么抹个弯,就到了机器房门口。那机器轰雷似的响,守门的“无常”还在那儿一劲儿的点头,直到下巴额儿碰着胸脯儿才抬了起来睁一睁眼——原来在瞌睡呢。我把手里的“伙计”一扔,虎的扑上去,滚在地下,鼻根上就一拳。那时,二等舱里抢出来几个“行家”,跟老蒋只说得一声:“得手了。”就一起冲进机器房去了。我扑在那“无常”身上,往他胁上尽打,打了半天、一眼瞧见身旁放着把长枪,一把抢过来,在腰上只这么一下全刺了进去,——啊,先生,杀人真有点儿可怜,可是杀那种人真痛快。他拼命地喊了一声,托地跳起二尺高,又跌下去,刺刀锋从肚皮那儿倒撅了出来,淌了一地的血,眼见得不活了。我给他这掀,跌得多远。我听得舱里娘儿们拼命地喊,还有兄弟们的笑声,吆喝声,就想起那小狐媚子啦。我跳起来就往舱里跑。“今儿可是咱们的世界啦”!我乐极了,只会直着嗓子这么喊。先生,我活了二十年,天天受有钱的欺压,今天可是咱报仇的日子哩!我找遍了二等舱,总不见那小狐媚子。弟兄们都在乐他们的。喔,先生,你没瞧见哩。咱们都象疯了似的,把那桌子什么的都推翻了,见了西装就拿来放在地上当毡子践,那些有钱的拉出来在走廊里当靶子打,你也来个嘴巴,我也来一腿——真痛快!我见一个打一个,从那边打到这边,打完了才两步并一步的到了头等舱里。弟兄们正拉着那洋鬼子船长在地上拖,还有三个人坐在他的大肚皮儿上。我找到了小狐媚子住的那间房,那个高挑身儿的小子正在跟她说,“别忙,有我在这儿。”妈的有你在这儿!我跳了进去,把门碰上了。那小狐媚子见了我直哆嗦,连忙把那披在身上的绸大衫儿扯紧了;那小子他妈的还充好汉。我一把扯住他,拉过来。他就是一拳,我一把捉住了,他再不能动弹。 “哼,你那么的忘八羔子也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我把他平提起来,往地上只一扔,他来了个嘴碰地,躺着干哼唧!我回头一看,那狐媚子躲在壁角那儿。哈哈!我一脚踹翻了桌子,过去一把扯开了她的绸衫儿。她只穿了件兜儿似的东西,肩呀,腿呀全露在外边儿——阿,好白的皮肉!我真不知道人肉有那么白的。先生,没钱的女人真可怜呢,皮肉给太阳晒得紫不溜儿的。哪来这么白!我疯了似的,抱住那小娼妇子往床上只一倒……底下可不用说啦,反正你肚里明白。哈,现在可是咱们的世界啦!女人,咱们也能看啦!头等舱,咱们也能来啦!从前人家欺咱们,今儿咱们可也能欺人家啦!啊;哈哈!第二天老蒋撞了进来说:“老李,你到自在!‘肥羊’走了呢。”他一眼瞥见了那小狐媚子,就乐的跳起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在这儿!”嘻,原来她就是委员夫人,咱们就把她关起来。那个小子就是和她一块儿走的什么秘书长。老蒋把他拖到甲板上,叫我把他一拳打下海去,算是行个“进山门”。我却不这么着。我把他捉起来,瞧准了一个大浪花,碰的一声扔下去,正扔在那大浪花儿上,我可笑开啦! 那天我整天的在船上乱冲乱撞,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到处都是咱们的人,到处都是咱们的世界。白兰地什么的洋酒只当茶喝。那些鬼子啦,穿西装的啦,我高兴就给他几个锅贴。船上六个“无常”打死了一半。那船长的大肚皮可行运啦;谁都爱光顾他给他几拳!哈,真受不了!平日他那大肚皮儿多神气,不见人先见它,这当儿可够它受用哩!抄总儿说句话,那才是做人呢!我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儿才算是做人。晌午时,咱何接“财神”的船来了,是帆船。弟兄们都乘着划子来搬东西,把那小狐媚子,她妈的委员夫人也搬过去了,咱们才一块儿也过去了,唿喇喇一声,那帆扯上了半空,咱们的船就忽悠忽悠地走哩!我见过了“大当家”,见过了众兄弟们,就也算是个“行家”了。我以后就这么的东流西荡地在海面上过了五年,也得了点小名儿。这回有点儿小勾当,又到这儿来啦。舅父已经死了,世界可越来越没理儿了,却巧碰见你,瞧你怪可怜的,才跟你讲这番话。先生,我告诉你这世界是没理数儿的:有钱的是人,没钱的是牛马!可是咱们可也不能听人家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们不靠天地,不靠爹娘,也不要人家说可怜——那还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先生,说老实话,咱们穷人不是可怜的,有钱的,也不是可怜的,只有象你先生那么没多少钱又没有多少力气的才真可怜呢!顺着杆儿往那边儿爬怕得罪了这边儿,往这边儿爬又怕得罪了那边儿!我劝你,先生,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我可没粗功夫再谈哩,等我干完了正经的再来带你往咱们的世界去。得!我走啦!回头见! [book_title]手指 乐,乐你妈的!翠姐儿的一条小性命呢! 我跑到施二哥门口儿就听得阿崐在说道: “爹,我到山上学本领去,有这么一天,我长得象你这么高啦,嘴里能吐剑,一道白光就能杀人,得回来给姐报仇!” 阿崐是二哥的儿子,那姐,你知道的,就是翠姐儿,他家的养媳妇。这孩子今年才十四岁,生得乖巧极了,真讨人爱。二哥夫妻俩一早就出去的,家里的事,上上下下,什么不要她管呀?二哥可是天天要到铁厂里去的。 他们小夫妻俩好得什么似的,谁说一声儿:“阿崐你姐叫别人给欺侮了……”他不等你说完,就得抓了木棍往外蹦,疯嚷嚷的问:“谁呀?老子撅他几个窟窿!” 我心里边儿咕叨着:这小子又不知道在跟谁淘气咧。 “好小子,报谁的仇呀?大叔给你帮场。”我一边这么说,一脚跨了进去,不见大嫂,只见施二哥闷咐咄的在抽烟。阿崐嚷一声:“大叔!”跑上来一把扯,说道:“你瞧姐!我想去报仇正愁没人帮场咧。大叔,走,咱们一同去!” 我一瞧,翠姐儿躺在铺上,屋子本来不够明亮,她还睁着眼好象怕谁捶她似的;牙咬得那么紧,象给人家搠了肠子拼命耐着疼似的,那光景真透着有几分阴森森的。啊,他妈的,还有!那十只手指上皮全给剥了,肉也没了,象萝卜,指甲儿上没了指甲,只有白骨露在外边儿。不消说,早就没了气儿啦。我一回头问二哥:“怎么啦?上礼拜还好好儿的,怎么变得这个模样儿啦?” “他妈的,全是那伙娼妇根子!今儿闹洋货,明儿闹国货;旗袍儿也有长的短的,什么软缎的,乔其缎的,美西缎的,印花绸的——印他妈的!一回儿行这个,一回儿行那个;什么时装会呀,展览会呀——我攒她的窟窿!叫她们来瞧瞧翠姐儿!丝沫子,高跟缎鞋,茶舞服,饭舞服,结婚服,卖淫服,长服,短服……她妈的!美?漂亮?来瞧瞧翠姐儿!脑袋上谁也没长角!全是没jiba的!”二哥先来了这么一咕噜串儿,闹得我攒了迷儿。 “你骂谁呀?” “骂谁?骂那伙小狐媚子,娼妇根子——名他妈的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跟你说,翠姐儿可真可怜哪!大米卖到二十多,咱们穷人怎么活得了!上礼拜我叫她到元和丝厂去当剥茧的。她原先就不愿去,可是这孩子真懂事。我一说,这么着,咱们也多几元钱一月,她就去了。那天她回来,两只手肿得象烘番薯——你知道,剥茧得把手浸在水里边儿的,第二天她怎么也不肯去啦,劝也不成,哄也不成,没法儿,只得横了心捶了她一顿,她才哭着去了。我哪里不疼她?捶在她身上,可痛在我心里哪!我知道她受不了,可是不这么着一家子全活不了呀!那天她一回来就哭——你猜怎么着?两只手满是水泡儿,瞧着就不受用。象什么?象钉鞋上的门钉!一古脑儿去了三天,水泡儿破了,淌水,烂了,肉一块块的往滚水里边掉,可是丝却一条条的抽出来了,她晚上疼得不能睡,偷着抽抽噎噎地哭,不敢出声。早上她求我道:“爹,你索性打死我吧!我受不了呀!她躺在地上不肯走,我心里酸、可是依旧把她拉到厂里,——没法儿哪。她一路哭,一路求,我真差一丁点给闹得掉泪了。虽说养媳妇,可是这孩子讨人喜欢,我真舍不得她。往后她的手也烂起来了,一道道拉口子,脓血直淌。我连瞧也不敢瞧!可是她还得忍着疼把手浸在滚水里边。她哪里不知道疼?我逼着她——我真大狠心了。这孩子又懂事,知道不做,我们一家不能活。她的血,皮肉在滚水里爆,十只手指象油条在油里煎,才抽出发光的丝来!她妈的那伙娼妇根子。她妈的只知道穿丝的绸的漂亮,哪知道翠姐儿的血在里边!哪一条丝不沾着她的皮肉,她的脓血在上面呀!昨天这孩子真的忍不住了,躲躲闪闪不肯把手伸下锅去。他妈的‘拿麻温’这小子——你猜他怎么着?他说:‘全象你那么娇嫩,慢慢儿做,丝厂全得关门咧。’娇嫩?谁的手是铁打的?这囚攮的捉着翠姐儿的手往锅子里直按下去,让滚水溅在她胳臂上,也烫起一个个水泡儿来。你说,翠姐儿怎么受得了?她哭着嚷,拼命的一挣,水珠儿溅在那小子脸上,嘶的一声儿,起了个泡。妈的,他倒知道疼!拿起胳臂那么粗的铁棍连脑袋带脊梁往翠姐儿身上胡打。这铁棍他还叫做家法呢。你知道的,在丝厂里做工的小姑娘全得拜‘拿麻温’做师父,不然,他就不收你。这么个大汉子赶着个小姑娘打,你说,她怎么能不给打个半死?真可怜哪;翠姐儿给打得胳膊腿全断了,蛇似的贴地爬回来。等她爬回家,那孩子只有咕着眼儿喘气的份儿了;拎起她的胳膊来一放,拍的声又掉下去哩。只剩了一层皮和肩膀连着啦!她的手指简直成了炸油条,血也没了,脓也没了,肉也没了,砍一刀子也不哼一声。挨到今儿就死了!” 我听一句儿,就一股血往上冒,等我听完了,差一点给气炸脑门啦。我刚想说话,阿崐猛狐丁地问道: “大叔,丝有吗用?” 有吗用?这孩子一句话问得我伤心,丝的用处大着啦!丝袜子,丝围巾,乔其缎……咱们穷人的姑娘做,他们有钱的姑娘穿在身上去满处里打游飞!还不够,还要开展览会,叫大伙儿全去瞧瞧呢!叫他们来瞧瞧翠姐儿!究竟也是人哪!就是蟹放在锅子煮,还要挣扎咧;好好儿的一个人给这么弄死就算了吗? 可是施大嫂回来了。她一到家就扑的塑在那儿啦,半天才说道:“拿麻温说的:死的不是你们家一个,死的人多着咧!全象你们家小姐那么娇嫩,人家也别用开丝厂了,大家子姑娘也别用穿丝的了,全象你那么叫化婆们的就得啦!他还笑呢!” 你听,他妈的! 我跑到大街上,街上正在开提灯会;我直撅撅地走了半天,一抬脑袋,恰巧瞧见:“国货时装展览会”这五个字。 1930年10月6日 [book_title]南极 那时我还只十三岁。 我的老子是洪门弟兄,我自幼儿就练把式的。他每天一清早就逼着我站桩,溜腿。我这一身本领就是他教的。 离我家远儿是王大叔的家,他的姑娘小我一岁,咱们俩就是一对小两口儿。我到今儿还忘不了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太阳和月亮会了面,咱姓于的就不该自幼儿就认识她。他妈的姓于的命根子里孤驾星高照,一生就毁在狐媚子手里。我还记得那时我老叫她过玉姐儿。 玉姐儿生得黑惨惨儿的脸蛋子,黑里透俏,谁不喜欢她。我每天赶着羊儿打她家门前过时,就唱: 白羊儿, 玉姐儿 咱们上山去玩儿! 她就唱着跑出来啦——那根粗辫儿就在后边儿荡秋千。 玉姐儿, 小狮子(我的名儿是于尚义,可是她就爱叫我小狮子), 咱们赶着羊儿上山去吃草茨子! 咱们到山根那儿放了羊;我爬上树给她采鲜果儿,她给我唱山歌儿。等到别家的孩子们来了,咱们不是摔跤就摸老瞎。摔跤是我的拿手戏,摔伤了玉姐儿会替我医。是夏天,咱们小子就跳下河去洗澡,在水里耍子,她们姑娘就走着瞧咱们的小jiba。我的水性,不是我吹嘴,够得上一个好字。我能钻在水里从这边儿游到那边儿,不让水面起花,我老从水里跳上来吓玉姐儿。傍晚儿时咱们俩就躺在草上编故事。箭头菜结了老头儿,婆婆顶开了一地,蝴蝶儿到处飞,太阳往山后躲,山呀人呀树呀全紫不溜儿的。 “从前有个姑娘……”我总是这么起头的。 “从前有个小子,叫小狮子……”她老抢着说。 编着编着一瞧下面村里的烟囱冒烟了,我跳起来赶着羊儿就跑,她就追,叫我给丢在后边儿真丢远了,索性赖在地上嚷:“小狮子!小狮子!” “跑哇!” “小狮子,老虎来抓玉姐儿了!” “给老虎抓去做老婆吧?” “小狮子!老虎要吃玉姐呢!” “小狮子在这儿,还怕老虎不成。”我跑回去伴着她,她准撒娇,不是说小狮子,我可走不动啦,就是说,小狮子,玉姐儿肚子痛,我总是故意跟她别扭,直到搁不住再叫她央求了才背着她回家。 这几个年头儿可真够我玩儿乐哪! 可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王大叔带她往城里走了一遭儿,我的好日子算是完了。她一回来就说城里多么好,城里的姑娘小子全穿得花蝴蝶似的,全在学堂里念书会唱洋歌。 “咱们明年一块儿上城里去念书吧。” 我那天做一晚上的梦,梦着和翠姐儿穿着新大褂儿在学堂里念书,那学堂就象是天堂,墙会发光。 隔了几天,她又说,她到城里是去望姑母的,她的大表哥生得挺漂亮,大她三岁,抓了多果子给她吃,叫她过了年到他家去住。她又说她的大表哥比我漂亮,脸挺白的,行动儿不象我那么粗。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我说:“玉姐儿,你不能爱上他,王大叔说过的等我长得象他那么高,把你嫁给我做媳妇“别拉扯!咱们上山根儿去玩儿。”她拉了我就走。 往后她时常跟王大叔闹着要到城里去念书,我也跟老子说,他一瞪眼把我瞪回来了。过了年,她来跟我说要上城里去给姑母拜年,得住几天。我叫她别丢了我独自个儿去,她不答应。我说:“好,去你的!小狮子不希罕你的。你去了就别回来!”谁知道她真的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天。后来王大叔回来了,到我们家来坐地时,我就问他:“玉姐儿呢?”我心里发愁。你别瞧我一股子傻劲儿,我是粗中有细,我的心可象针眼儿。我知道玉姐儿没回来准是爱上那囚攮的了。 “玉姐儿吗?给她大表哥留下哩;得过半年才回,在城里念书哪!那小两口儿好的什么似的……”他和我老子谈开啦。我一纳头跑出来,一气儿跑到山根儿,闷嗗咄地坐着、果然,她爱上那囚攮的啦。好家伙!我真有股傻劲儿,天直坐到满天星星,妈提着灯笼来找,才踏着鬼火回去。过几天王大叔又到我们家来时,我就说:“王大叔,你说过等我长得象你那么高把玉姐儿嫁给我,干吗又让上城里去?你瞧,她不回来了。”王大叔笑开了,说道:“好小子,毛还没长全,就闹媳妇了!” “好小子!”老子在我脖子上拍了一掌,你说我怎么能明白他们说的话儿?那时我还只那么高哪,从那天起,我几次三番想上城里去,可是不知道怎么走,那当儿世界也变了。往黑道儿上去的越来越多,动不动就绑人,官兵又是一大嘟噜串儿的捐,咱们当庄稼人的每年不打一遭儿大阵仗儿就算你白辛苦了一年。大家往城里跑——谁都说城里好赚钱哇!咱们那一溜儿没几手儿的简直连走道儿都别想。老子教我练枪,不练就得吃亏。我是自幼儿练把式的,胳膊有劲,打这么百儿八十下,没半寸酸。好容易混过了半年,我才明白我可少不了玉姐儿。这半年可真够我受的!玉姐儿回来时我已打得一手好枪,只要眼力够得到,打那儿管中那儿。她回来那天,我正躺在草上纳闷,远远儿的来了一声儿:“小狮子!”我一听那声儿象玉姐儿,一挺身跳了起来。“玉姐儿!”我一跳三丈的迎了上去。她脸白多了,走道儿装小姐了!越长越俏啦!咱们坐在地上,我满想她还象从前那么的唱呀笑的跟我玩儿。她却变了,说话儿又文气又慢。那神儿,句儿,声儿,还有字眼儿全和咱们说的不同。 “好个城里来的小姐!” “别胡说八道的。” “玉姐儿,你俏多啦!” “去你的吧!”她也学会了装模做样,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我知道她心里在笑呢! 她说来说去总是说城里的事,说念书怎么有趣儿,说她姑母给她做了多少新衣服,她表哥怎么好,他妈的左归右归总离不了她的表哥。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那囚攮的。 “玉姐儿,我知道你爱上他了。” “嘻!”她还笑呢!我提起手来就给一个锅贴——这一掌可打重了。你知道的,我这手多有劲,可是,管她呢!“滚你的,亏你有这脸笑?老子不要你做媳妇了。小狮子从今儿起再叫你一声儿就算是忘八羔子。”我跳起身就走,没走多远儿,听得她在后边儿抽抽噎噎地哭,心又软啦。我跑了回去。 “妈的别再哭了,哭得老子难受。” “走开,别理我!” “成!咱小狮子受你的气?”我刚想走,她哭得更伤心了,妈的,我真叫她哭软了心,本来象铁,现在可变成了棉花,“叫我走?老子偏不走!不走定了。我早就知道你爱上了那狗养的野杂种,忘八羔子,囚攮的,……” “我就算爱上了她!有你管的份儿?不要脸的!” 妈的,还说我不要脸呢!“别累赘!老子没理你。” “谁跟我说一句儿就是忘八羔子!”她不哭了,鼓着腮帮儿,泪眼睁得活赛龙睛鱼。 “老子再跟你说一句儿就算是忘八羔子。” 她撑起身就走,你走你的,不与我相干!打算叫我赔不是吗?太阳还在头上呢,倒做起梦来了。她在前一滑,滑倒了,我赶忙过去扶她,她一撒手,又走了。我不知怎么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又会赶上去拦住她道:“玉姐儿——” “忘八羔子!” “对!” 她噗哧地笑啦。 “笑啦,不要脸的!” “谁才不要脸呢,打女孩儿家!” 咱们算是和了。 她在家里住了二十多天。她走的那天我送了她五里路,她走远了,拐个弯躲在树林那边了,我再愣磕磕地站了半天才回来。我也跟老子闹着要上城里去念书,可是只挨了一顿骂,玉姐儿这一去就没回来!我天天念着她。到第二年我已长得王大叔那么高啦,肩膀就比他阔一半,胳膊上跑马,拳头站人,谁不夸我一声儿:“好小子。”可是她还没回来。王大叔也不提起她。 那天傍晚儿我从田里回来,王大叔和老子在门口喝白干儿,娘也在那儿,我瞧见了他们,他们可没瞧见我。远远儿的我听得王大叔大声儿笑道,“这门子亲算对的不错,有我这翁爹下半世喝白干儿的日子啦!”他见我走近了就嚷:“好小子,三不知的跑了来,玉姐儿巴巴地叫我来请你喝喜酒儿呢!” “嫁给谁?” “嫁到她姑母家里。” “什么?啊!”我回头就跑。 “小狮子!” “牛性眼儿的小囚攮,还不回来!” 我知道是老子和妈在喊,也不管他。一气儿跑到山根儿怔在那儿,半晌,才倒在地上哭起来啦。才归巢的鸟儿也给我吓得忒楞楞地飞了。我简直哭疯了,跳起身满山乱跑,衣服也扎破了,脑袋也碰破了,脸子胳臂全淌血,我什么也不想,就是一阵风似的跑。到半晚上老子找了来一把扯住我,说道:“没出息的小子!咱们洪家的脸算给你毁了!大丈夫男儿汉,扎一刀子冒紫血,好容易为了个姑娘就哭的这么了?——”我一挣又跑,他追上来一拳把我打倒了抬回去。我只叫得一声:“妈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整整害了一个多月大病,爬起床来刚赶着那玉姐儿的喜酒儿。那时正是五月,王大叔在城里赁了座屋子,玉姐儿先回来,到月底再过去,咱们全住在那儿。 玉姐儿我简直不认识啦,穿得多漂亮。我穿着新竹布大褂儿站在她前面就象是癞虾螟。她一见我就嚷:“小狮子!”我一见她就气往上冲,恨不得先剁她百儿八十刀再跟她说话儿。我还记得是十八那天,王大叔,老子和妈全出去办嫁妆了,单剩下我和玉姐儿,她搭讪着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闲话儿。我放横了心,一把扯她过来:“玉姐儿,咱们今儿打开窗子说亮话,究竟是你爱上了那囚攮的,还是王大叔爱上了那囚攮的?” “你疯了不是?抓得我胳膊怪疼的。” “好娇嫩的贵小姐!”我冷笑一声,“说!究竟是谁爱上了那野杂种?” 她吓得往后躲,我赶前一步,冲着她的脸喝道:“说呀!” “爱上了谁?” “你的表哥。” 她捱了一回儿才说:“是……” “别累赘!咱不爱说话儿哼哼唧唧的。黑是黑,白是白,你今儿还我个牙清口白。你要半句假,喝,咱们今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猜她怎么着?她一绷脸道:“是我爱上了他!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她索性拿了把洋刀递给我,一抑脖子,闭着眼儿道:“剁呀!”啊,出眼泪啦!小狐媚子,还是这么一套儿!我这股子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心又软了。他妈的!她还说道:“好个男儿汉,英雄!拿了刀剁姑娘!剁呀!”我又爱她又恨她。我把刀一扔,到房里搜着了妈的钱荷包就往外跑。她在院子里喊:“小狮子!小狮子!” “滚你妈的!”我一气儿跑到火车站。就是那天,我丢了家跑到上海来。我算是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从那一个世界,跳到这一个世界啦。 我从没跑过码头,到了上海,他妈的,真应了句古话儿:“土老儿进城。”笑话儿可闹多了,一下车跑进站台就闹笑话儿,站台里有卖烟卷儿的,有卖报纸的,有卖水果的,人真多,比咱们家那儿赶集还热闹,我不知往哪儿跑才合式。只见尽那边儿有许多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哗啦哗啦尽嚷,手里还拿了块木牌子。我正在纳罕这伙小子在闹他妈的什么新鲜玩意儿,冷不防跑上个小子来,拱着肩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还含着枝纸烟,叫我声儿:“先生!” “怎么啦?”我听老子说过上海就多扒儿手骗子,那小子和我非亲非故,跑上来就叫先生,我又不知道他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能不吓呢?我打量他管是挑上了我这土老儿了,拿胳臂护住心口,瞧住他的腿儿,拳儿提防着他猛的来一下。冷不防后面又来了这么个小子,捉住我的胳膊。好哇!你这囚攮的,欺老子?我把右胳膊往后一顿,那小子就摔了个毛儿跟头。这么一来,笑话儿可闹大啦。后来讲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旅馆里兜生意的。那时我可真想不到在上海住一晚要这么多钱,就跟着去了。我荷包里还有六元多钱、幸亏住的是小旅馆,每天连吃的花不到四毛钱。 头一天晚上就想起家。孤鬼儿似的独自个儿躺在床上,往左挪挪手,往右搬搬腿,怎么也睡不着,又想起了玉姐儿。我心里说,别想这小娼妇,可是怎么也丢不开,第二天我东西南北的溜跳了一整天。上海这地方儿吗,和咱们家那儿一比,可真有点儿两样的,我瞧着什么都新奇。电车汽车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儿会跑,象火车,可又不冒烟;人啦车啦有那么多,跑不完;汽车就象蚂蚁似的一长串儿,也没个早晚儿尽在地上爬;屋子象小山,简直要碰坏了天似的。啊,上海真是天堂!这儿的东西我全没见过,就是这儿的人也有点儿两样。全又矮又小,哈着背儿,眼珠儿咕噜咕噜的成天在算计别人,腿象蜘蛛腿。出窝儿老!这儿的娘儿们也怪:穿着衣服就象没穿,走道儿飞快,只见那寸多高的高跟皮鞋儿一跺一跺的,好象是一对小白鸽儿在地上踩,怎么也不摔一交。那印度鬼子,他妈的,顶叫我纳罕,都是一模一样黑太岁似的,就象是一娘养的哥儿们。 我一住就是十五天,太阳和月亮跑开了,你追着我,我追着你,才露脸又不见啦。钱早就没了,竹布大褂儿当了六毛半钱只花了两天。旅馆老板只认识钱,他讲什么面子情儿;我没了钱,他还认识我?只白住了一天,就给撵出来啦。地生人不熟,我能到哪儿去?我整天的满处里打游飞,幸亏是夏天,晚上找个小胡同,在口儿上打个盹;一天没吃东西,肚皮儿咕咚咕咚的叫屈,见路旁有施茶的,拼命地喝一阵子,收紧了裤带,算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回来饿极了,只得把短褂儿也脱下来当了。这么的直熬煎了三天,我真搁不住再受了。我先以为象我那么的男儿汉还怕饿死不成。谁知道赤手空拳打江山这句话是骗人的,你有本领吗,不认识财神爷,谁希罕你?偌大的上海,可就没我小狮子这么条英雄好汉活的地方儿——我可真想不到咱小狮子会落魄到这步田地!回家吧,没钱,再说咱也没这脸子再去见人,抢吧,人家也是心血换来的钱。向人家化几个吧,咱究竟是小伙子。左思右想,除了死就没第二条路。咱小狮子就这么完了不成?我望着天,老天爷又是瞎了眼的! 那天我真饿慌了,可是救星来啦。拐角那儿有四五个穷小子围住了一个担饭的在大把儿抓着吃,那个担饭的站在一傍干咕眼,我也跑过去。一个大一点儿的小子拦住我喝道:“干吗?” “不干吗儿,我饿的慌!” “请问:“‘老哥喝的哪一路水?’”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一瞪眼道:“谁问你要水喝?” “好家伙,原来你不是‘老兄弟’!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一溜儿是谁买的胡琴儿,你倒拉起来啦?趁早儿滚你的!”那小子横眉立目的冲着我的脸就啐,哈,老子还怕你?我一想,先下手力强,他刚一抬腿,我的腿已扫在他腿弯上,他狗嘴啃地倒了下去。还有几个小子喝一声就扑上来,我一瞧就知道不是行家,身子直撅撅地只死命的扑。我站稳了马步、轻轻儿地给这个一腿,给那个一掌,全给我打得东倒西歪的,大伙儿全围了上来看热闹。我一瞧那个担饭的汉子正挑着担子想跑,赶上一步,抢了饭桶抓饭吃。刚才那个小子爬了起来说道:“你强!是好汉就别跑!”他说着自己先跑了,剩下的几个小子守着我,干瞪着眼瞧我吃。有一个瞧热闹的劝我道:“你占了面子还不走?——”那个守着我的小子瞪他一眼,他就悄悄地跑开了。我不管他,老子这几天正苦一身劲没处使哪! 有饭吃的时候儿不知道饭的味儿,没吃的了才知道饭可多么香甜。这一顿我把担着的两半桶饭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开啦。我正舐舌咂嘴地想跑,看的人哄的全散了开去,只见那边来了二三十个小子,提着铁棍马刀。我抓了扁担靠墙站着等。他们围住了我,刀棍乱来,我提起扁担撒个花,一个小子的棍给绞飞了。我拿平了扁担一送,他们往后一躲。我瞧准那个丢了棍子的小子,阴手换阳手一点他的胸脯儿,他往后就倒,我趁势儿托地跳了出去,想回头再打几个显显咱于家少林棍有多么霸道,冷不防斜刺里又跳出个程咬金来,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着疼,把扁担横扫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刮子,那小子一脸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的。 往后我就懂得怎么能不花钱吃饭,不花钱找地方儿睡觉。成天在街上逛,朋友也有啦。我就这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活下来了。他妈的,咱小狮子巴巴地丢了家跑到上海来当个“老兄弟”!你知道什么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没住的,没吃的,没穿的痞子,你们上海人叫瘪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当的,那一大咕噜串儿的“条子”就够你麻烦的。热天还好,苏州河是现成的澡堂,水门汀算是旅馆。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妈的真别扭,他的脾胃真怪,爱相公。我的脸蛋也满漂亮的,鼻直口方,眉毛儿象两把剑,又浓又挺,就透着太黑了点儿,可就在这上面吃了亏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觉,咕咚咕咚大皮鞋儿声音走近来了,一股子臭味儿。我一机灵,睁开眼,一只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儿上按来,一个印度鬼子正冲着我咧着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样儿不对眼,一把抓住了那只大毛手,使劲往里一扯,抬起腿一顶他的肚皮儿,我在家里学摔跤的时候儿,谁都怕我这一着儿,那鬼子叉手叉脚地翻个跟头,直撅撅的从我脑袋那几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子真讨厌,给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脚的,他就说:“行里去!”我打了好几个,转眼到了腊月,西北杠子风直刮,有钱的全坐在汽车里边儿,至不济也穿着大氅儿,把脖子缩在领圈子里边儿,活象一只大王八。可是我只有三只麻袋,没热的吃,没热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会说几句儿:“好心眼儿的老爷太太,大度大量,多福多寿,明中去暗中来哇——救救命哪!”咱小狮子是打不死冻不坏的硬汉!我能哈着背儿问人家要一个铜子吗?咱姓于的宁愿饿死,可不希罕这一个铜子!有钱的他们情愿买花炮,就不肯白舍给穷人。店铺子全装饰得多花梢,大吹大擂的减价,橱窗里满放着皮的呢的,我却只能站在外面瞧。接连下了几天雪,那雪片儿就象鹅毛,地上堆得膝盖儿那么高。我的头发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给盖得风雨不透,光腿插在雪里,麻袋湿透了,冰结得铁那么硬,搁在脊梁盖儿上,窸窸窣窣的象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条条的开了红花。这才叫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法儿,小狮子也只得跟在人家后边儿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儿啦。到傍晚儿我还只化了十五个铜子,可是肚皮儿差一点子倒气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的门口儿。两个小媳妇子跑出来啦,全是白狐皮的大氅儿,可露着两条胖小腿,他妈的,真怪,两条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说道:“好小姐,给个铜子儿吧!”你猜她怎么着?啊,我现在说起来还有气。 “别!好腌臜!”一个瓜子脸的小媳妇子好象怕我的穷气沾了她似的,赶忙跳上车去。还有一个说道:“可怜儿的小瘪三!”她从荷包里边儿摸出个铜子儿来:“别挨近来!拿去!”把铜子儿往地上一扔,在汽车里边儿的还说:“你别婆婆妈妈的,穷人是天生的贱种,哪里就这么娇嫩,一下雪就冻死了?你给他干吗儿?有钱给瘪三,情愿回去买牛肉喂华盛顿!”我一听这话,这股子气可大啦。好不要脸的小娼妇!透着你有钱喂狗——老子就有钱喂你!我把手里的十五个铜子儿一把扔过去:“你?不要脸的小娼妇!什么小姐,太太,不是给老头儿臊的姨太太就是四马路野鸡!神气什么的,你?你算是贵种?你才是天生地造的淫种,娼妇种!老子希罕你的钱!” 在里边儿的那个跳了出来。我说:“呸!你来?你来老子就臊你!你来?”还有一个把她拦回去了,说道:“理他呢?别弄脏了衣服!”她还不肯罢休,嚷道:“阿根:快叫巡捕来,简直反了……不治治他还了得!” “得了吧,你理他呢。阿根,开呀!” 汽车嘟的飞去了,溅了我一身雪,我气得愣磕磕地怔在雪边儿。咱小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铁汉子受娘儿们的气!饶我志气高强,不认识财神爷,就没谁瞧得起我! 往后我情愿挨饥受冻,不愿向有钱的化一个铜子儿,见了娘儿们就没结没完的在心里咒骂。 大除夕那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还是挤不开的人,南货店,香烛店什么的全围上三圈人,东西就象是白舍的,脸上都挂着一层喜气——可是我呢?我是孤鬼儿似的站在胡同里躲北风。人家院子里全在祭祖宗,有这许多没娘崽子在嚷着闹。百子炮噼啪噼啪的——你瞧,他们多欢势。有一家后门开着,热嘟嘟的肉香鸡鸭香直往外冒,一个女孩子跑过来啪的一声儿把一块肥肉扔给只大花猫吃。那当儿恰巧有个胖子在外边走过,我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气,就跟上他了,他慢慢的在前面踱,我跟在后边儿,他脖子上的肉真肥,堆了起来,走道儿时一涌一涌的直哆嗦。他见我盯着自家儿,有丁点慌,掏出个铜子儿来往地上一扔。他妈的,老子希罕你的钱?我真想拿刀子往他脖子上砍,叫他紫血直冒。我眼睛里头要冒火啦,睁得象铜铃,红筋蹦得多高。他一回头,见我还跟着,给吓了一跳,胳臂一按兜儿就往人堆里边儿挤,我一攒劲依旧跟了上去。北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股劲儿。那晚上不是十二点也有一班戏的吗?咱们忙着躲债,他们有钱的正忙怎么乐这一晚!那时奥迪安大戏院刚散场,人象蚂蚁似的往外涌,那囚攮的一钻就不见啦。我急往街心找,猛的和人家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瞧,哈,我可乐开啦。他妈妈的白里透红的腮帮儿上开了朵墨不溜揪的黑花儿!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的肩膀撞着了一个姑娘的腮帮儿;她给我撞得歪在车门上。幸亏车门刚开着,不然,还不是个元宝翻身?好哇!谁叫你穿高跟儿鞋来着?谁叫你把脸弄得这么白?不提防旁边儿还有个姑娘,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锅贴:“你作死呢!” “你才作死呢!”这一下把我的笑劲儿打了回去,把我的火打得冒穿脑盖了。我一张嘴冲着她的脸就啐,我高过她一个脑袋,一口臭涎子把她半只脸瓜子全啐到啦。前面开车的跳了下来。先下手为强,我拿着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连人带袋往下一按,他咕咚倒在地上,这一麻袋虱子可够他受用哩。哈,他妈的!我往人堆里一钻。大伙儿全笑开啦。那晚上,我从梦里笑回来好几次。我从家里跑了出来还没乐过一遭儿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满街上花炮哧哧的乱窜,小孩子们全穿着新大褂儿,就我独自个儿闷哈咄的,到了晚上,店铺子全关了门,那鬼鬼啾啾的街灯也透着怪冷清清的,我想起幼时在家里骑着马灯到王大叔家去找玉姐儿的情景,那时我给她拜年,她也给我拜年,还说是拜了征西大元帅回来拜堂呢。现在我可孤鬼儿似的在这儿受凄凉。我正在难受,远远儿的来了一对拉胡琴卖唱儿的夫妻。那男的啾呀呜的拉得我受不了,那女的还唱《孟姜女寻夫》呢。 “家家户户团圆转……” 拐个弯儿滚你的吧,别到老子这儿来。可是他们偏往我这儿走来,一个没结没完的拉,一个没结没完的唱,那声儿就象鬼哭。男的女的全瘦得不象样儿,拱着肩儿,只瞧得见两只眼,绷着一副死人脸,眼珠子没一了点神,愣磕磕的望着前头,也不知在望什么,他妈的,老子今儿半夜三更碰了鬼! “家家户户团圆转……” 她唱一句,我心抽一下。我越难受,她越唱得起劲,她越唱得高兴,我越难过。这当儿一阵北风刮过来,那个男的抖擞了一下,弦线断了。 “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个女的也唉声叹气的不唱了。他们都怔在那儿,街灯的青光正照在脸上——你说这模样儿我怎么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吗?我跑了,我跑到拐角上烟纸店那儿买了包烟卷儿抽。从那天起,我算爱上了烟卷儿啦。我少不得鼻子眼儿就少不得烟卷儿。 “老子?滚你妈的!妈!也滚!玉姐儿?滚你妈的小娼妇!老子爱你?滚你的!滚远些!女人?哈,哈,哈!” 我一口烟把他们全吹跑了——吹上天,吹落地,不与老子相干。 话可说回来了。咱小狮子就这么没出息不成!瞧我的!我天天把铜子儿攒了下来,攒满了一元钱,有本钱啦,就租车拉。我这人吗,拉车倒合式,拉车的得跑得快。拿得稳,收得住,放得开,别一颠一拐的,我就有这套儿本领。头一天就拉四元多钱,往后我就拉车啦。 拉车可也不是机灵差使,咱们也是血肉做的人,就是牛马也有乏的时候儿,一天拉下来能不累吗?有时拉狠了,简直累得腿都提不起。巡警的棍子老搁在脊梁盖儿上,再说,成天的在汽车缝里钻——说着玩儿的呢!拉来的钱只够我自家儿用。现在什么都贵呀!又不能每天拉,顶强也只隔一天拉一天,要不然,咱们又不是铁铸的怎么能不拉死哇。我在狄思威路河沿子那儿租了间亭子间,每月要六元钱,那屋子才铺得下一张床一只桌子,你说贵也不贵? 房东太太姓张,倒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婆儿,老夫妻俩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馆里拉包车,也没儿女,真辛苦,还带着老花眼镜儿干活哪。她就有点儿悻晦,缝一针念一句儿佛,把我当儿子,老跑到我屋子里来一边缝着破丁,一边唠叨;乏了,索性拿眼镜往脑门上一搁,颠来倒去闹那么些老话儿:“可怜儿的没娘崽子,自幼儿就得受苦。你没娘,我没孩子,头发也白了,还得老眼昏花的干活儿……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孩子,我瞧休怎么心里边儿老拴着疙瘩,从不痛快的笑一阵子?闷吃糊睡好上膘哪。多咱娶个媳妇,生了孩子,也省得老来受艰穷……阿弥陀佛!”他说着说着说到自家儿身上去了。“我归了西天不知谁给买棺材呢。前生没修,今生受苦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泪的念起佛来啦。这份儿好意我可不敢领!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来就把茶水备下了。我见了她,老想起妈。 张老头儿也有趣儿,他时常回来,也叫我孩子。我要叫他一声大叔,他一高兴,管多喝三盅白干儿。他爱吹嘴,白干儿一下肚,这牛皮可就扯大啦。那当儿已是三月了,咱们坐在河沿子那儿,抽着烟卷听他吹。他说有个刘老爷时常到他主子家里去,那个刘老爷有三家丝厂,二家火柴厂,家产少说些也是几千万,家里的园子比紫禁城还要大,奴才男的女的合起来一个个数不清,住半年也不能全认清,扶梯,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叉巴子也是金的,连小姐大太们穿的高跟儿鞋也是银打的呢。他妈的,再说下去,他真许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外甥呢!谁信他,天下有穿银鞋儿的?反正是当《山海经》听着玩儿罢了。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象三角田—— 哜咯龙冻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象猴子屁股,可又瘦得象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象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忘了,乐咱们的! 天渐渐儿地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象践在滚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象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粘涎子,心口上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子就象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象浸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拼条命拉。八毛钱哪!今天不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管没正经的干,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钱!”成!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杠子往地下猛的一扔,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周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真高兴,象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捡一块小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楞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适。”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回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睡得香甜,朦朦糊糊的象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象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象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冬天可又是要咱们拉车的性命的时候儿,我先以为冬天成天的跑不会受冷,至不济也比热天强。他妈的,咱们拉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是舒泰的。北风直吹着脸,冷且别说它,坐车的爱把篷扯上来,顺着风儿还好,逆着风儿,那腿上的青筋全得绷在皮肉上面,小疙瘩似的。上桥可真得拼命哪!风儿刮得呼呼的打唿哨,店铺的招牌也给吹得打架,吹飞顶帽子象吹灰,可是咱们得兜着一篷风往桥上拉,身子差一丁点贴着地,那车轮子还象生了根。一不留神把风咽了口下去,象是吞了把刀子,从嗓子到肠子给一劈两半。下雪片儿,咱们的命一半算是在阎王老子手里!下小雪也不好受,夹着雨丝儿直往脖子里钻,碰着皮肉就热化成条小河,顺着脊梁往下流;下大雪吗,你得把车轮子在那儿划上两条沟,一步儿刻两朵花才拉得动。就算是晌晴的蓝天吧,道儿上一溜儿冰,一步一个毛儿跟头,不摔死,也折腿。可是咱们还得拉——不拉活不了呀!咱们的活儿就象举千斤石卖钱,放下活不了,不放下多咱总得给压扁,今儿说不了明儿的事!我拉了两年车,穷人的苦我全尝遍了,老天爷又叫我瞧瞧富人的活儿啦。张老头儿跑来说道:“孩子,快给大叔叩头。可不是?我早就说荐个人不费什么力!刘老爷上礼拜接着收到四封信要五十万,急着雇保镖。我给你说了,一说就成!你瞧,大叔没吹嘴不是?明儿别去拉车,大叔来带你去。孩子!哈哈,大叔没吹嘴不是?”他说着又乐开了。我一把扯着他到同福园去。 第二天我扎紧了裤脚,穿了对襟短褂儿,心里想着刘老爷不知是怎么个英雄好汉,会有这么多家产。吃了饭张老头儿来了,我把裤脚再扎一扎,才跟他走。刘公馆在静安寺路,离大华饭店不远儿。他妈的,可真是大模大样的大公馆,那铁门就有城门那么高,那么大。张老头儿一进门就谈开啦,他指着那个营门的巡警跟我说:“这是韩大哥。”我一听他的口音是老乡,咱们就谈上了,号房先去回了管家的,才带着我进去。里边是一大片草地,那边儿还有条河,再望过去是密密的一片树林,后边有座假山,左手那边是座小洋房,只瞧得见半个红屋顶,这边是座大洋房。这模样儿要没了那两座屋子,倒象咱们家那儿山根。我走进一看那屋子前面四支大柱子,还有那一人高的阔阶沿,云堆的似的,他妈的,张老美儿没吹,站在上面象在冰上面溜,真是大理石的!左拐右弯的到了管家的那儿,管家的带了我去见老爷。他妈的,真麻烦!他叫我站在门外,先进去了,再出来叫我进去。真是王宫哪!地上铺着一寸多厚的毡子,践在上面象踩棉花。屋子里边放着的,除了桌子,椅子我一件也认不得。那个老爷穿着黑西装,大概有五十左右,光脑门,脑构稀稀拉拉的有几根发,梳得挺光滑的,那脑袋吗,说句笑话儿,是汽油灯;大肚皮,大鼻子,大嘴,大眼儿,大咧咧的塑在那儿,抽雪茄烟,我可瞧不出他哪一根骨头比我贵。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还问我许多活,跟管家的点一点脑袋,管家的带我出来了。 到了号房,张老头儿伴着我到处去瞧瞧。车棚里一顺儿大的小的放着五辆汽车,我瞧着就吓了一跳。穿过树林,是座园子,远远儿的有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在那儿。那个姑娘穿着件袍儿不象袍儿,褂儿不象褂儿的绒衣服,上面露着胸脯儿,下面磕膝盖儿,胳膊却藏在紧袖子里,手也藏在白手套里,穿着菲薄的丝袜子,可又连脚背带小腿扎着裹腿似的套子。头发象夜叉,眉毛是两条线,中国人不能算,洋鬼子又没黄头发。张老头儿忙跑上去陪笑道:“小姐少爷回来了?这小子是我荐来的保镖,今天才来,我带他来瞧瞧,”他说着跟我挤挤眼。他是叫我上去招呼一声,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不愿意赶着有钱的拍!咱小狮子是哪种人?瞧着那个小子的模样儿我就不高兴,脸擦得和姑娘一样白,发儿象镜子,怯生生的身子——兔儿爷似的,他妈的!他们只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咱们兜了个圈子也就回来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号房里,铺盖卷儿也是现成的。 除了我,还有个保镖的,是湖南人,叫彭祖勋,倒也是条汉子,咱们两个,替换着跟主子出去。我还记得是第三天,我跟着五姨太太出去了一遭儿回来。才算雇定了。那五姨太太吗,是个娼妇模样儿的小媳妇子,那脸瓜子望上去红黄蓝白黑都全,领子挺高挺硬,脖子不能转,脑袋也不能随意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五岁,却嫁个秃脑袋的——古话儿说嫦娥爱少年,现在可是嫦娥爱财神爷!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妈的!那天我跟着她从先施公司回来,离家还有半里来地儿,轧斯林完了。五姨太太想坐黄包车回去。我说:“别!我来把车推回家。” “你独自个儿推得动吗?”那小娼妇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开车的也说还多叫几个人,我喝一声儿:“别!”收紧裤带,两条胳膊推住车,让他们上了车,我浑身一攒劲,两条腿往地上一点,腰板一挺,全身粗筋和栗子肉都蹦了起来,拍的一来,胸前的扣儿涨飞了两颗,一抬腿往前迈了一步,那车可动啦。一动就不费力了!我一路吆喝着,推着飞跑,来往的人都站住了瞧,跟了一伙儿瞧热闹的,还有人扯长怪嗓子叫好。到了家,我一站直,那小娼妇正在汽车后面那块玻璃里边瞧着我,老乡和两个号房,还有老彭都站在那儿看。老彭喝了声:“好小子!” “你索性给推到车棚里去吧!”小姐原来刚从学校里回来,也跟在咱们后边儿,我倒没瞧见她。 “这小子两条胳膊简直是铁打的!”五姨太太跳下车来瞧着我。妈的,浪货! “成!”我真的又想推了,咱老乡笑着说道:“好小子,姑娘跟你说着玩儿的!” “说着玩儿的?”他妈的,咱小狮子是给你打哈哈的?小姐问我叫什么,我也不理她,回到号房里去了。 “还是弯巴子哪!五姨,咱们跟爹说去,好歹留下这小子。” 这么着,我就在那儿当保镖的了;成天的没什么事做,单跟着主子坐汽车,光是工钱每个月也有五十元。只在第八天傍晚儿出了一遭儿岔子。我把老爷从厂里接回来,才到白利南路,你知道那条路够多冷僻,巡警也没一个,已是上灯的时候儿,路旁只见一株株涂了白漆的树根,猛的窜出来四五个穿短褂儿的想拦车,开车的一急就往前冲,碰的一枪,车轮炸了。车往左一歪,我一机灵,掏出手枪,开了车门,逃了下来,蹲在车轮后面,车前两支灯多亮,我瞧得见他们,他们瞧不见我,我打了一枪,没中。他们往后一躲,嚷了声:“有狗,”呼的回了一枪,打碎了车门上的厚玻璃,碎片儿溅在我的脸上,血淌下来,我也不管,这回我把枪架在胳膊上,瞧准了就是一枪,一个小子往后一扑,别的扶着跑了,嘴里还大声儿的嚷:“好狗!打大爷!”第二天赏了我二百元钱,我拿着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个小子的话:“有狗!”他妈的,老子真是狗吗!可是绑票的还没死了这条心,隔了不上一礼拜,五姨太太给绑去了。老彭忘了带枪——是他跟着去的,赤手空拳和人家揪,给打了三枪。五姨太太算出了八万钱赎了回来。那娼妇真不要脸,回来时还打扮的挺花哨的,谁知道她在强盗窝里吃了亏不曾?可是老爷,他情愿出这么多钱的忘八!老彭在医院里跑出来,只剩了一条胳膊,老爷一声儿不言语,给了五十元钱叫走,就算养老彭一辈子,吃一口儿白饭,也化不了他多少钱,他却情愿每年十万百万的让姨太太化,不愿养个男儿汉。我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儿!还有那个老太太,我也不知还比张老太婆儿多了些什么,成天在家里坐着,还天天吃人参什么的,三个老妈子服侍她一个;张老太婆儿可还得挤箍着老花眼缝破丁。都是生鼻子眼儿的,就差得这么远! 他们和咱们穷人真是两样的,心眼儿也不同。咱们成天忙吃的穿的,他们可活得不耐烦了,没正经的干,成天的忙着闹新鲜玩意儿还忙不过来。看电影哪,拍照哪,上大华饭店哪,交朋友哪,开会哪,听书哪——玩意儿多着哪。那小姐吗,她一张脸一个身子就够忙。脸上的一颗痣我就弄不清楚,天天搬场,今儿在鼻子旁,明儿到下巴去了,后儿又跑到酒涡儿里边儿去了,一会儿,嘴犄角那儿又多了一颗了。衣服真多,一回儿穿这件,一回儿穿那件,那式样全是千奇百怪的,张老头儿真的没扯牛,有一次她上大华饭店去,真的穿了双银的高跟儿皮鞋。老乡说她的袜子全得二十五元一双呢。咱们拉车的得拉十天哪!少爷也是这么的,今儿长褂儿,明儿西装——还做诗呢! 咱们见下雪了就害怕,他们见下雪了就乐,拿着雪扔人。我走过去,冷不防的一下扔了我一脸。我回头一看,那小姐穿得雪人似的,白绒衫,白绒帽,还在抓雪想扔我,拿老子取乐儿?我也抓了一团雪一晃,她一躲,我瞧准了扔过去、正打中脖子。少爷和五姨太太全在一旁拍手笑开了。他们三个战我一个,我真气,我使劲地扔,少爷给赶跑了。五姨太太跌在地上,瞧着笑软了,兀自爬不起来。我抓了雪就赶小姐,她往假山那边儿跑,我打这边儿兜过去。在拐角上我等着,她跑过来撞在我怀里,倒在我胳膊上笑,我的心猛的一跳。她老拿男子开玩笑,今儿爱这个,明儿爱那个,没准儿,现在可挑上了我。少爷也是那么的,他爱着的姑娘多着哪,荷包里有的是钱,谁不依他。玩儿的呀!可是咱小狮子是给你开玩笑的?我一绷脸,一缩胳膊,让她直撅撅地倒在地上。走我的!她自己爬了起来,讨了没趣儿,干瞪眼。 这还不新奇,有天晚上我在园子里踱,月亮象圆镜子,星星——象什么?猛的想起来了,玉姐儿的跟珠子!我的心象给鳔胶蒙住了,在小河那边猛狐丁地站住了,愣磕磕地发怔。山兜儿的那边儿有谁在说话。我一听是少爷的声气: “青色的月光的水流着, 啊啊山兜是水族馆……” 那小子独自个儿在闹什么?我刚在纳罕,又来了一阵笑声,还夹着句:“去你的吧!”是五姨太太!好家伙!猛的天罗地网似的来了一大嘟噜,架也架不开,是那小娼妇的纱袍儿,接着不知什么劳什子冲着我飞来,我一伸手接住了,冲着脸又飞来一只青蝴蝶似的东西,我才一抬手,已搭拉在脸上了,蒙着眼,月亮也透着墨不溜漱的,扯下来一看,妈的,一只高跟皮鞋,一双丝袜子!拿小娼妇的袜子望人家脸上扔,好小子! “袒裸的你是人鱼, 啊啊你的游泳……” 什么都扔过来了! “嘻——呀!……” 在喘气啦!睡姨娘,真有他的!可是不相干,反正是玩儿的!他们什么都是玩儿的:吃饭是玩儿的,穿衣服是玩儿的,睡觉是玩儿的……有钱,不玩儿乐又怎么着?又不用担愁。一家子谁不是玩儿乐的?小姐,少爷,姨太太,老太太都是玩儿过活的。不单玩玩就算了,还玩出新鲜的来呢!没早晚,也没春夏秋冬。夏天屋子里不用开风扇,一股冷气,晚上到花园去,冬天吗,生炉子,那炉于也怪,不用生火,自家儿会暖。他们的冷暖是跟市上的东西走的,卖西瓜冰淇淋了,坐篷车,卖柿子,卖栗子了,坐跑车,卖鸡呀鸭的吃暖锅了坐轿车。咱们成年的忙活儿,他们成年的忙玩儿。那老爷吗,他赚钱的法儿我真猜不透。厂里一礼拜只去一遭儿,我也不见他干什么别人不会干的事,抽抽雪茄,钱就来了,他忙什么?忙着看戏,玩姑娘哪!他这么个老头儿自有女人会爱他,全是天仙似的,又年轻,又漂亮,却情情愿愿地伴着他。家里有五个姨太太,外面不知有多少,全偷野老儿,自家儿绿头巾戴的多高,可满不在乎的。有个拍电影的段小姐真是狐精。他顶爱她。一礼拜总有两次从天通庵路拍电影的地方接到旅馆里去。她身上的衣服,珠项圈……什么不是他给的呀!说穿了她还不是娼妇?钉棚里的娼妇可多么苦?还有这么乐的,我真想不到。少爷也看上了她了。那天我跟了他到段小姐家里,他掏出个钻戒叫我进去给她,说老爷在外面等着。那小娼妇——你没瞧见呢!露着白胳臂,白腿,领子直开到腰下,别提胸脯儿,连奶子也露了点儿。她进了汽车,一见是少爷,也没说什么话。车直开到虹桥路,他们在一块草地上坐下了,我给他们望风。那草软软儿的象毛巾,什么事不能干哪!他们爷儿俩真是一对儿,大家满不在乎的,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谁也不管谁。别说管儿子,那小娼妇看上我身子结实,要他吩咐我去伴她一晚上,他也答应哩。那小娼妇拿身子卖钱,倒玩起我来啦。可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他叫我去我不能不去。我存心给她没趣儿,谁知道,妈的,她真是狐精!那时正是热天。她穿的衣服,浑身发银光,水红的高跟儿缎鞋,鞋口上一朵大白绸花儿,紫眼皮儿一溜,含着笑劲儿,跟我说话儿,我口渴,喝了一杯洋酒。这一来可糟了!她往我身上一坐,一股子热嘟嘟的香味儿直冒。我满想不理她,可是那酒就怪,喝了下去,热劲儿从我腿那儿直冒上来,她回过头来说道:“别装正经,耍个嘴儿呀!”她攒着嘴唇迎上来。好个骚狐精,那娇模样儿就象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吞了我!她的奶子尖儿硬啦,象要刺破薄绸袍儿挺出来似的,我一撕,把她的袍子从领子直撕下去——什么看不见呀!妈的,浪上人的火来了。冷不防地她跳起来,逃开了,咬着牙儿笑。我一追,她就绕着桌子跑。死促狭的小娼妇,浪上人的火来,又逃着逗人?我跑又不能跑,她还在那儿笑着说道:“一般急得这个样儿,还装正经!”我急了托地一蹦,从桌子这边儿跳到那边儿,……他们连这件事也能闹这许多玩意儿。那小媳妇子胸脯儿多厚,我一条胳膊还搂不过来,皮肉又滑又白,象白缎子,腿有劲,够味儿的!我闹得浑身没劲,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睡去了。 半晚上我猛的醒回来,一挪手正碰着她。月光正照在床上,床也青了,她象躺在草上的白羊,正睡得香甜。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跳河死的那个小娼妇,就象睡在我旁边似的。我赶忙跳起来,往外跑,猛想起没穿衣服,赶回来找衣服,一脚踩在高跟鞋上面,险些儿摔了个毛儿跟头。他妈的,真有鬼!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地上,我捡了自家穿的,刚穿好,她一翻身,象怕鬼赶来似的,我一气儿跑了回来。往后我见了她,她一笑,我就害怕。咱小狮子怕她!我自家儿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儿事。 我在那儿当了一年半保镖的,他们的活儿我真瞧不上眼。我有时到张老头儿家里去,瞧瞧他们,回来再瞧瞧老爷少爷,晚上别想睡觉。不能比!瞧了那边儿不瞧这边儿,不知道那边儿多么苦,这边儿多么乐。瞧了可得气炸了肚子!谁是天生的贵种?谁是贱种?谁也不强似谁!干吗儿咱们得受这么些苦?有钱的全是昧天良的囚攮。张老头儿,他在主子家里拉了十多年,小心勤苦,又没短儿给他们捉住了,现在他主子发财了,就不用他了。这半年他嘴也不吹了,我去瞧他时,他总是垂头丧气地坐在家里。他这么老了,还能做什么事?我去一遭儿总把几个钱给他。他收了钱,就掉泪:“多谢你,孩子!”他们两老夫妻就靠这点子钱过活,张老婆儿晚上还干活儿呢,一只眼瞎了!可怜哪。有一次我到那儿去,张老头儿病在床上,张老婆儿一边儿念佛,一边儿干活。她跟我说道:“孩子哇!大米一年比一年贵,咱们穷人一年比一年苦,又不能吃土。现在日子可不容易过哪!前儿住在前楼的一家子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男的给工厂里开除了,闲在家里。孩子们饿急了,哭着嚷,那男的一刀子捆了那个大孩子的肚子,阿弥陀佛,肠子漏了,血直冒。女的赶上去抢刀,他一回手道:‘你也去了吧’劈了她半只脑袋。等他抹回头往自家儿肚子撩,阿弥陀佛,那女的眼睁着还没死透,瞧着孩子在哭,丈夫拿刀子扎自家,一急就拼着血身往刀口一扑,阿弥陀佛,半只脑袋正冲着刀锋,快着哪,象劈萝卜似的劈下半个脑盖来!阿弥陀佛!他一瞧这模样儿痛偏了心,拿着刀子疯嚷嚷的往外跑,见了穿长褂儿的先生们就剁,末了,阿弥陀佛,把自家儿的心也摘出来了!留下两个孩子,大的还不到八岁,小的还在地上爬呢。等人家跑进去,那个小的正爬在地,解开了他妈的扣儿,抓着他妈的奶子,嚷着哭哪!阿弥陀佛……”她那只瞎眼也淌泪。我怎么听得下去?脑袋也要炸了!以后我真怕到那儿去。 咱们简直不如小姐的那只狗哪!妈的,我提起那条白西洋狗就有气,真是狗眼瞧人低,瞧见小姐会人似的站直了,垂着两条前腿摆尾巴,见了咱们吗,对你咕咕眼,吆唤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每天得给它洗澡,吃牛肉,吃洋糖,吃冰淇淋,小姐吃的都有它的份——妈的,咱们饭也没吃的呢!我也不管小姐在不在,见了它就踹。 我做到第二年夏天真做不下去了,小姐老缠着我。我知道她恨我,可又不愿意叫我走,她时常逗我,猛的跑来躲在我怀里,不是说给我赶那只狗,别让走近来,就说你挟着我回去吧,我脚尖儿跑疼了。我故意不把她放在眼里。爱女人?我没那么傻!压根儿爱女人就是爱×××××现在要是玉姐儿来逗我,也许会爱她。除了玉姐儿,我眼里有谁?你知道她要玩个男子,谁肯不依她?生得俏,老子有钱,谁不愿意顺着杆儿爬上去?我可是傻心眼儿。咱小狮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给你玩儿乐的?你生得俏,得让老子玩你,不能让你玩我。我给你解闷儿吗?我偏给她个没趣儿。她恨得我什么似的,那狗入的小娼妇时常当着大伙儿故意放出主子的架子来怄我。我可受不了这份罪!这几个钱我可不希罕。 那天我到张老头儿那儿去,离吉元当不远儿,聚着一大堆人,我挤进去看时,只见一个巡警站在那儿,地上躺着个老婆儿,脸全蒙着血,分不清鼻子眼儿,白头发也染红了,那模样儿瞧着象张老太婆儿。旁边有两件破棉袄儿也浸在血里。我一问知是汽车碰的,当下也没理会。挤了出来,到张老头儿家里。他正躺在床上,又病了!这回可病得利害,说话儿也气喘。我问张老太婆哪儿去了。 “啊,孩子!”他先淌泪。“我病了,她拿着两件破袄儿去当几个钱请大夫。去了半天啦,怎么还不见回?天保佑,瞎了一只眼,摸老瞎似的东碰西磕别碰了汽车……” 我一想刚才那个别是她吧,也不再等他说下去,赶出来,一气儿跑到那儿,大伙儿还没散,我细细儿的一瞧,可不正是她!我也不敢回去跟张老头儿说,我怎么跟他说呢? 我掩着脸跑到家里,老乡一把扯住我说:“你到哪儿去来着?哪儿没找到?老爷等着使唤你,快去!”我赶忙走进去,半路上碰着了老爷,五姨太太,和小姐。我一瞧那模样儿知道又要出去兜风了。妈的,没事儿就出去兜风,咱们穷人在汽车缝子里钻着忙活儿呢!老爷见了我就大咧咧的道:“你近来越加不懂规矩了,也不问问要使唤你不,觑空儿就跑出去。”滚你妈的;老子不干,我刚要发作,小姐又说,“呀!我的鞋尖儿践了这么些尘土!你给我拭一拭净。” “滚你妈的!” 老爷喝道:“狗奴才,越来越象样了。我没了你就得叫绑票给绑去不成?你马上给我滚!” 我也喝道:“你骂谁呀?老子……”我上去,一把叉住他,平提起来,一旋身,直扔出去。小姐吓得腿也软了,站在那儿挪不动一步儿。我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刮子:“你?狗入的娼妇根!想拿我打哈哈?你等着瞧,有你玩儿乐的日子!咱小狮子扎一刀子不嚷疼,扔下脑袋赌钱的男儿汉到你家来做奴才?你有什么强似我的?就配做主子?你等着瞧……” 谁的胳膊粗,拳头大,谁是主子。等着瞧,有你们玩儿乐的日子!我连夜走了。 1930年8月1日 [book_title]生活在海上的人们 出去的三十多对船只回来了五只。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酒店窑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妈, 赊米赊酒,赊布,柴, 溜来溜去骗姑娘—— 管他妈的!滚他妈的!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嗳啊,唆啊,嗳……呀! 三百多人这么唱着去的,唱着回家的只我们三十多个啦。凭空添了几百没丈夫的小媳妇没儿子的老头儿,老婆儿,没爹的小兔崽子——天天晚上听得到哭声!恩爱夫妻不到冬,他妈的,翠凤儿好一朵鲜花儿,青青的年纪就变了寡妇咧!她没嫁给老蒋的时候儿,本来和我顶亲热的,我也顶爱她的;可是,女人这东西吗,压根儿就靠不住,三不知的嫁了老蒋了。两小口儿一条线儿拴俩蚂蚱,好得什么似的,倒把我生疏了——天知道,我可哪里忘得了她!咱们动身的那天,老蒋还和她没结没完的谈了半天。他妈的,谁知道呀,老蒋这回儿却见了海龙王啦。 出岔子的三十多对船全是大脑袋蔡金生的,咱们这儿的船多半是他的。咱们这儿只这么大一块地方儿,四面全是海,来回不到八十里地儿。他简直在这儿封了王,谁敢冲着他出一口大气儿?公仓是他的,当铺子全是他开的,十八家米店他独自个儿开了十五家,酒店又多半是他的。咱们三万多人,晒盐的,捉鱼的,哪一个不吃他的,喝他的。他要咱们死,咱们就得死!巡官,缉私营,谁不奉承他?他家里还养着二十多个保镖的,有几十枝枪呢!那狗入的乡绅,冯筱珊,村长邵晓村他们也是和他一鼻孔出气的。他们家里不说别的,就女人,大的小的,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咱们的姑娘,只要他们看上了,就得让他们摆布。谁敢哼一声儿,回头就别想做人!妈的冯筱珊那老不死的就是刁钻古怪的鬼灵精儿,专替他们打主意。妈的这伙儿囚攮的咱们三万多人没一个不想吃他的肉! 我回来了五天,没一天没人哭到大脑袋家里去,向他要钱养老。你猜那狗入的怎么着呀?干脆把人家摔出来!李福全的妈就给摔伤了腰,躺在家里,瞪着眼儿干哼唧。咱们半条性命在自家儿身上,半条性命在海龙王手里边儿的替他捉鱼,让他发财,翻了船死了,扔下一大堆老的,小的,他一个大也不给,叫咱们心里边儿能不把他恨到了极点吗?咱们还算是好的,还有他们烧盐的咧。你们知道盐是怎么来的呀?有的是烧的,有的是晒的。一只芦席编的搽了湿上的大锅子放在那儿烧,锅子里边儿是海水,烧盐的光着身子,一个心儿瞧着锅底,一漏就得让人家抬着往火里送,把手里边儿的湿土按在那儿了才能出来。你说呀,干这营生的谁又说得定什么时候死哪!晒盐的也要命,一天天的海水,一天天的太阳,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晒成了这么二百多斤盐,他妈的公仓不开——公仓已经好久不开了!这几天米店不赊账了,说是没米啦。他妈的,没米?那伙儿狗入的吃什么的呀?左归右归还不是要咱们的命罢咧。再这么过一个月,谁也别想活得了! 可是,也有说他好的人,我的哥子就是一个。咱们俩虽说是一娘养的哥儿,可是我就和他合不上来。他是在大脑袋家里当听差的,早就娶了媳妇;我不和他在一块儿住。那天我跑到他家去。他跟我说道,“老二,你说呀,他妈的那伙儿家伙,平日吃老爷的,喝老爷的,就不替老爷着想。这回老爷翻了这许多船,还哭到他家里去要养老钱。死了不就结了?还要什么抚恤?今儿石榴皮的媳妇来过了,我说老爷的心眼儿太好,压根儿就别用理她。” 这话你说我怎么听得进去,又要跟他抬杠儿啦。我的嫂子还说道:“那小媳妇子,人不象人,也守寡咧!那天我向她借条裙到前村喝喜酒去,她左推右推,归根儿还是不肯。今儿做了寡妇,我才痛快呢!”我礁着她那副高兴的模样儿,那张势利脸,就一股子气劲儿往上冒,想给她个锅贴。人家死了丈夫,她心里边儿才痛快呢!我刚要发作,她又说道:“干脆给我当婊子去就得啦!没钱守什么寡?”她冷笑了一声儿。“死了倒干净呢!她也象守寡的吗?谁希罕她活着?谁又把她当人呀……” 我一股子气劲儿直冒到脑门,再也耐不住了。 “滚你妈的!谁是人谁又不是人?大脑袋算是人吗?你这娼妇根也象是人吗?”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道。 她先怔住了,我气呼呼地往外走。她跳起来就骂,赶了上来,给老大拦回去了。 “别撒你妈的泼!老大怕你这一套儿;我也怕你吗?我怕得了谁?” 她一推老大,还想赶上来。 “你来?”我亮出刀子来;我杀人杀多了。“你来,老子不宰了你!” 那泼辣货还是拍手顿脚的一个劲儿骂,我也不理她,揣上刀子走我的。那天晚上好月亮,不用摸着黑儿走。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黄泥螺也在那儿。咱们真的没地方儿去,不是逛窑子,就是上酒店,总得喝得愣子眼儿的,打架淌了血才回来。有钱斗纸花,没钱的时候儿就干瞧着人家乐;除了,这叫咱们怎么过活?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眙着眼干发愁,还不如灌饱了黄汤子,打一阵子,扎一刀子,淌点儿紫血就完咧。 过一回儿,陈海蜇也来了。 小白菜生得白奶白胸膛, 十字街上开酒坊; 老头儿现钱现买没酒吃, 我后生家没钱喊来尝。 小老儿肚子里边气冲火, 酒壶摔碎酒缸边; 我年轻的时候儿没钱喝白酒, 如今人老珠黄jiba不值钱! 他这么唱着进来,大伙儿全叫引笑了,他也咧着嘴傻笑。“喂,小白菜,给拿酒来!”他在我们的桌上坐下了。 “嘻,你这人,欠了三千六,今年还没见过你半个子儿咧。”小白菜来了,卖俏不象卖俏,半真半假的白着眼儿。“咱们这儿不赊酒给穷小子!” “老子今儿不单要赊你的酒,还要赊你的窟窿咧!”他乐开了,跟左手那边儿那个小老头儿说道:“王老头儿,你说,这话对不对?” “嗳……嗳……”王老儿乐得合不上嘴来,一个劲儿嗳。 “嗳你妈的!还嗳呢!谁跟你咸呀淡的!小白菜,快拿酒来!” “蔡老板说的,你的盐板早就完了,不能再赊给你。”小白菜回身走了。 “滚他妈的老板!真的行不行?” “不行。” “成!瞧老子的!”他亮出刀来,嚓的声儿插在桌上。“行不行?” “你瞧,跟你说着玩儿的,就急得这个模样儿了!”小白菜赶忙拿出烧酒来,把笑劲儿也拿出来。 陈海蜇一条腿践在凳上,一口气儿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蔡老板!他妈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脑袋来当酒杯!谁搁得住受那份儿罪!半年不开仓了,米店不赊账了,连小白菜也扭扭捏捏的了。臊他妈的,简直要咱们的命咧。老马,你说呀,谁又活得了?咱们烧盐的,晒盐的先不提,你们捉鱼的活得了吗?你瞧,你瞧这遭儿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噜小媳妇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头子,大脑袋他妈的出过半个子儿没有?”他一回头在王老儿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儿往后一坐,差点儿往后跌了个毛儿跟斗。“就说你们庄稼人吧。你们活得了吗?那妈的邵晓村,闹什么沙田捐呀,jiba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儿子没要捐——他妈的,反正是要咱们的命罢咧。” “可不是?咱们小百姓准得饿死咧。这年头儿,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没碰见过这种年头儿!狗急跳墙,人急造反,我老头儿也想造反咧。”王老儿也拍了下桌子,气呼呼的,那神儿怪可笑的。 谁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这么过一个月,大伙儿再不造反,他妈的,我就独自个儿子!老子不希罕这条命!”你瞧那神儿!说着玩儿的呢!真会一下子造起反来的? “别说废话啦,明儿晚上的事儿怎么了?”黄泥螺问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马,你干不干?” 我明白准是运私盐到县里去。 “是带‘私窝儿’上县里去吗?” “对!” “干!杀人放火我都干!我有什么不干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说道:“明儿要再碰着‘灰叶子’,他妈的,咱们就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叶子就是缉私营。他妈的,大脑袋那狗入的,这儿故意按着公仓不开,又不许人家运“私窝儿”,怪不得县里的盐卖这么贵。那囚攮的只知道独自个儿发财,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头硬撅撅的才跑出来;陈海蜇还在那儿跟小白菜胡闹,一定要赊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绍兴陈, 摸奶要摸十八九岁牡丹奶, 亲嘴要亲弯眉细睛红嘴唇。 红嘴唇来由挈腮, 又贪花色叉贪财; 贪财哪有贪花好? 野花香来夜夜开! 我嘴里边儿这么哼着往窑子那儿跑,刚拐弯跑进那条太平胡同,只见前面有个穿西装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妈的,谁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儿停住了,侧过身来敲门。他妈的,果然是邵晓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晓村那家伙,就没人穿西装的。他敲开了门进去了,一回儿门呀的又开啦。出来了大饼张。他嘴里咕嚷往胡同的那边儿走去,也没瞧见我。好小子,给撵出来了!我不高兴到别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点儿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点儿蒙蒙糊糊地瞧着前面一棵树,还当是邵晓村了——妈的,你瞧,那家伙嘴上养着一朵小胡髭,架着眼镜儿,一张瘦脸瓜子,两只乌眼珠子在眼镜儿后边儿直冲着我咕噜咕噜的转。滚你妈的!我一刀子扎去,正扎在他脸上。他嚷也不嚷一声儿。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儿里边儿哆嗦,哪里有什么邵晓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着海滩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脑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几里远。远远儿的有几只刁船在那儿,桅杆就象是个高个儿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象蛇。浪花儿尽往沙上冒,哗哗的吐白沫儿。月亮在我的后边儿,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着我,我跟着影子——嘻,妈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儿!一拐弯,我转到山根那边上,只见一个影子一闪,咚的一声儿。是谁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儿子的老婆儿。我一扔褂子,一耸身往漩涡那儿钻去,我抓住了那家伙的发儿,扯了上来。是翠风儿!我让她平躺在沙滩上面;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我往她身上一阵按,她那软软儿的身子一我按着按着,她给我按得胸脯儿一高一低的,气越喘越急,腮帮儿也红啦,我自家儿可按得心里边儿有点儿糊糊涂涂的啦。还好没喝多水,她哇的一声儿醒过来了。她坐起身来,望了望我,哭起来啦,哭得抽抽咽咽的。他妈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么着呀?陪着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地瞧她哭。他妈的,一个湿身子,衣服全贴在身上——我有点儿爱她呢!我本来是爱她的,嫁了老蒋,才不好意思再爱她了。老蒋,那家伙,把个花朵儿似的媳妇扔在家里,自家儿到龙王宫里去乐他的!我真舍不得让她哭,可是也没法儿。她哭了一回儿,站起来,一边哭,一边走,把我扔在那儿,我跟了上去。 “翠凤儿,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声,我也不言语,陪着她往回里走。那道儿真远,走了半天还没走了一半,她哭着哭着也不哭了。我搒着她走,越走越爱她,越走心里边儿越糊涂。 月子弯弯照九州, 我陪着你在山道儿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马儿不由心难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脑袋笑。 “谁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愿意死,干你吗事!” “鲜花儿掉在水里,我怎么舍得……” “呸!”她忍着半截哭劲儿啐我道。 “翠凤儿,你的衫子全湿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儿上按。 “呸,别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滚他妈的老蒋,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条美人鱼! 我回家的时候儿口头刚冒嘴,一觉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来时已经不早了,我揣着刀子,先到船上去守着。我躲在舱里边,探出半个脑袋来瞧着。今儿晚上有风,海在发气啦。雾也够大的,好天气!运“私窝儿”,就要这么的天气。好一回他们才悄没声地挑着盐包来了。陈海蜇脑门上绑了条布,碰了“灰叶子”,给打破的。 咱们一伙儿十多只小船开了出去。陈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条船上,我是划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们一回儿上山,一回儿下山。我划船的本事就大,只一桨。就到山顶上去啦。海里边只听见浪声;浪花儿一个接着一个,黑压压的尽扫过来。 猛的麻子悄悄儿地说道:“缉私船来啦!留神!” 那边儿雾里边儿有一只桅灯正在向这边儿驶来,他们多半是听见了咱们的打桨声。有人在那儿喝道:“谁呀!停下来!”接着就是碰的一声枪!幸亏今儿晚上雾大,他们还瞧不见我们的船。 “别做声!”陈海蜇悄悄儿喝道,亮出了刀子,望着那只鬼鬼啾啾的桅灯。 我攒一股子劲,身子往后一倒,又往前一扑,打了两桨,往斜里蹿出了三丈多远,又往前驶去。浪花儿哗啦哗啦的溅到船里来;我们在缉私船的前面了,还有十多只船全跟在我们后边儿。 我们走了半里路,只听得后面碰碰的两枪,有谁喝了声儿:“停住!”我们往后一看,只见隔一丈路有一只船,顶后面的几只看不清了,不知谁给拦住啦。到了县里,我们从后山上岸,排小道儿走到石桥镇去,悄没声地走。离石桥镇没多远,一边是田,一边是河,田里边儿猛的蹿出一张狗脑袋来,叫了一声儿。黄泥螺扑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只见刀光一闪,连人带狗滚在田里边,也没听见一声儿叫。黄泥螺再跑出来时,浑身是泥。我们从田里抄过去,悄悄儿的各走各的,摸着黑儿跑到黑胡同里,敲开人家的门做买卖。 只一晚上,我们带去的“私窝儿”全完了。 早上,天没亮透,我们分着几伙儿回到船里,摇着船往家里走。钱在咱们荷包里边儿当啷当啷的响,《打牙牌》,《十八摸》也从咱们的嘴里边儿往外飞。得乐他妈的几天哩!到了家,一纳头便睡。晚上我买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凤儿家里去。她头也没梳,粉也没擦,见了我有点儿难为情。她说昨儿晚上抓住了一只船,三个人,石碌碡也在里边儿;船给锯断了,人今儿在游街。她知道我昨儿晚上也在那儿干这勾当,便说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谁?”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厌了……” “厌了什么呀?” “摇船摇厌了,想换个新鲜的,我想推车。” 他妈的,我推车的本领真大,从地上直推到床上。她说我象牛,我真象牛,象牛在推车,车在铺子上,牛也在铺子上。你说怪不怪?末了,车一个劲儿的哼唧,牛也只会喘气。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着五六天,白天睡觉,晚上当牛。钱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儿去借钱。刚走到上庄,还没到大脑袋家,远远儿地瞧见一大伙人在那儿笑着闹。老大还站在门口那儿,指手画脚地骂道:“滚你妈的,没天良的狗子们!老爷没向你们要船,你们倒向老爷要起人来啦!还有王法吗?前儿抢了米店,今儿索性闹到这里来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伙儿死了丈夫,没了儿子的。他妈的,你瞧,咱们老大那神儿!狗奴才!还向他借钱吗?我可不干! 大伙儿闹起来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冲进去!”有人这么嚷道。 门开啦,抢出二十多个小子来,拿着枪就赶,大伙儿往外退,挤倒了好儿个孩子,给践在脚下。一片哭声!我拿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头扔过去,正扔在老大脑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妈的,老子回头不搠你百儿八十个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谁?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脑门也得气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麻子,黄泥螺都在那儿。咱们好几天没碰着了,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 “老马,昨儿大支山又抢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说道。 “不造反怎么呀?我赶明儿把家里的马刀拿出来杀人去,他妈的,蔡金生,冯筱珊,邵晓村这伙儿狗入的家伙一个也别想活!”我真气。 过了一回儿,咱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斗起纸花来啦。他妈的,我简直喝的不象样儿了,手里的牌,一张变了二张,全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这么着还能赢钱吗?我的钱,没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给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经听张了,只要来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着,他妈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没人打。黄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儿听张。我们俩全等急了,拉一张骂一张,睁着四只眼,一个心儿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张娥牌在外一扬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来,我娥牌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他先一怔,回头看了一回儿我的牌,就说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给钱!” “怎么能不给?” “不给就不给!” 我一股气往上冲,酒性发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脑袋也大了,象蔡金生。我拔出刀子来,噌的一声儿,连桌子带手掌儿,把他给钉住在那儿。 “拿出来,我说!”我直着眼儿,扯长了嗓子就嚷,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儿。 “好家伙!”他瞬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来,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闪,粲的一下,一阵凉气,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儿哆嗦。我不嚷一声儿疼,拔出刀子来,紫血直冒。黄泥螺也亮出刀子来,咱们俩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儿围了上来瞧热闹,也没人劝。扎一刀子冒紫血,谁嚷疼就丢脸,谁胜了就谁有理,咱们这儿死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儿,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给我们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开了,腾出片空地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黄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往前一冲,死拼在一起啦,陈海蜇跑来了,分开了看热闹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别!让我治治这小子!” “你也来!”他又拖住了黄泥螺。 “滚你妈的,谁来劝架就打谁!”我们俩都这么说。 “别打你妈的!我高兴来劝打架吗?别累赘,跟我来!” 准是出了什么事咧,我们跟着他,跑到外边,麻子也跟了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他一个劲儿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们直跑到山顶东岳宫前面那块坪子上面,跑得气都喘不上来,四面都有人在望风。黑压压的在那儿有十多个人。他妈妈的呀!我喜欢得要跳起来。大饼张,陆耿奎,带鱼李,他妈的,从前咱们这儿的渔×××长,盐×××长,农×××长,一古脑儿全在这儿了。我胳膊上还淌血,从土褂儿上割下一条布来,绑在那儿,忙着嚷道: “怎么个闹法呀!” “悄悄儿的,别做声!听唐先生说!”带鱼李说道。 唐先生也在这儿呢!还是从前打县里来的,教我们组织渔×××什么的那个唐先生!他年纪还轻哩,心眼儿顶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满心欢喜的,哪里能听得他们的话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说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庄大小支岔那儿一片灯火,海面有雾,数不清的桅灯,萤火虫似的在那儿闪呀闪的,远远儿的能看到在黑儿里往上冒的浪,听得见唏哩哗啦的浪声。 “明儿非杀了大脑袋不成!” “他妈的,一刀子结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儿呢!” “听着,呃!我已经把条件想好了,我们明儿别杀他,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杀了他,一则没什么用;二则要闹出大事来的。”这是唐先生在说话,不用看,听也听得出。 “管他妈的!杀了他又怎么样?造反就造反!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不杀那家伙吗?不成!” “冯筱珊,邵晓村那伙儿狗入的全要杀!”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起来了。 “听着,呃!我把条件念一念。杀了他是不中用的,我们只要他答应就好了。” 大家慢慢地静了下来,一个心儿听着。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争了好久,才议定了。他妈的,陈海蜇又来了,他嚷道:“还有蔡金生的媳妇女儿全拿出来让大伙儿戳!”你瞧他多得神儿!还以为自家儿说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着他笑了笑。 我问带鱼李明儿怎么个闹法,他说道:“明儿不是三十吗?大伙儿全到东岳宫来拜菩萨,咱们就趁势儿闹起来,不就成吗?谁又不想闹?明儿咱们派人分道儿去缴缉私营的枪,……啊,闹法多着咧,说也说不尽,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单听他吩咐就得了。” “我干什么呢?” “你到大脑袋家去捉人。” 嘻,他妈的,真想得不差。赶明儿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咱们有三万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脑袋哪知道明儿有人要捉他!我瞧着上庄大脑袋的家心里边儿乐得什么似的,顶好天立刻就亮,咱们马上就跑到大脑袋家去把他捉了来。 咱们散的时候儿,月亮已经在西边了,上庄那儿灯火也全熄了。陈海蜇跳起来抱着我,就腮帮儿上啧的一声儿亲了一下,咧着嘴笑开啦。黄泥螺跑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马,咱们别再打他妈的架咧。”我们二路跳着回去,月亮也在笑哪!我本来想到翠风家去的,回头一想,别去吧,去了明儿没劲。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梦,那把马刀不知怎么的长了脑袋,摇摇摆摆地跑来叫我和他一块儿上大脑袋家去。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在大脑袋家里拿着马刀和他对打,翠风儿在一旁呐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脑袋飞在半空中,咕噜咕噜的转了半天,往我脑袋上一撞,就长在那儿了,他的脖子又长出颗脑袋来,我再一刀砍去,脑袋又飞了上来,长在我的脑袋上面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脑袋上长了一大嘟噜的大脑袋,有屋子那么高。末了,索性连翠凤儿的脑袋也长在他的脖子上啦,怎么也砍不掉,那脑袋笑着嚷道:“你砍呀!”我真急了,陈海蜇却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帮场,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声儿,我一睁眼,却落在地上。我爬上床去再睡,怎么也睡不着啦。我就象小时候,明儿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床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儿闹,顶好跳起来喊几声儿。我干躺在铺上想明儿咱们怎么冲进去,怎么跟他的保镖打架,怎么把大脑袋捉出来…… 天慢慢儿的亮了起来,我跳了起来,脸也不洗,先磨刀。他妈的,谁知道,那条胳膊昨儿给黄泥螺扎伤了筋,抬不起来。没法儿,只得扔了那把马刀,洗了脸,揣上尖刀,跑到陈海蜇家里去。妈的,你瞧,他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儿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儿打呼噜。我噌的给他一腿,他翻了个身,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小子!我拿纸头搓成了纸捻儿往他鼻孔里一阵搅。他鼻翅儿搧了一搧,哈啐!醒了过来。一支黑毛手尽搓自家儿的鼻翅儿,腮帮儿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着呢!下午做戏的时候儿……”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噜来啦。 我推了推他:“喂,别睡你妈的了。” “滚你妈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从嘴犄角儿那儿挂下来啦。 我跑了出来,没地方儿去——到翠凤家去吧。我还没到她家,她远远儿的来了,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嘻,滚他妈的老蒋,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这么早上哪儿女,呃?” “啊,你吗?这几天不知给哪个臭婊子留住了,怎么不来?” “妈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鲜花儿,这么早就跑出来了,道儿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见一个,留神碰着采花贼!” “人家还要上东岳宫烧香去,你就胡说八道的。留神你娘打你这狗嘴!” “对了!你老在我嘴上打红印子!又香又甜的……”我跑上去,喷的跟她要了个嘴儿。 “嘻,缺德的,一嘴的酒味儿!我瞧你酒还没醒呢!” “酒味儿香不香?咱们再来……”我啧的声儿,趁她不提防,又来了一个。 拍!她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个锅贴。“你这……”她笑弯了腰。 “成!打的好!瞧我的!”我捉住了她,她绷着脸,含着半截劲儿道:“别胡闹了,规规矩矩的让我烧香去是正经。” “我陪你去!” “你去干吗儿呀?你的眼睛里头还有菩萨吗?别给我——” “对啦!我眼睛里头就只你这么尊活观音!” 我就这么胡说八道伴着她上山去。 道儿上人已经很多了:卖水果的,卖香的全赶着往那儿跑。还有挂了黄香袋的小老婆儿,脚鸭儿小得象蚂蟥,一步一句儿佛。你瞧她合着手掌儿,低着脑袋,那阿弥陀佛的模样儿! 我们走到山上,天早已亮了。太阳从海底下冒上来,海面铺了一层金。庙前那片空土坪子早已摆满了摊儿,咱们今儿就在这土坪子上面闹。你瞧,够多大,疏疏的有点儿草,中间一片空地,放着几个仙人担,四面全是柏树。从山门外往东岳宫里望,只见一片烟雾。翠凤儿拜了弥勒佛,又拜观音,再拜五百罗汉,她一尊尊的拜下来,我可给拜得命也掉了半条了。他妈的,好累赘!她又跑到大雄宝殿拜如来,还求签,还唠唠叨叨地问那个看签的和尚。你猜那秃脑袋的怎么说? “此签主早生贵子……大姑娘还没嫁人吧,十月之内必有如意郎……”他妈的,笑话啦!也不瞧瞧翠凤身上穿的素衣就这么信口胡说的。翠凤儿差点儿笑开了,也不恼,含着笑劲儿望了望我。旁边听着的人可全笑开啦。我可等腻烦咧。那秃脑袋的又讲了好一会儿,我也不去听他。这当儿人越来越多了,全是小老婆儿跟小媳妇子。还有个傻瓜,从山门那儿叩着头跪进来,直叩到大殿。好家伙,真有她的! 猛的有人喝了声儿:“让开!”来了一顶小轿。轿一停,就有两个小媳妇子跑上来揭开了轿帘,走出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媳妇子来。他妈的,正是大脑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个小子跑上来把香烛点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妇子慢慢儿的跑上来,慢慢儿的跪下去,慢慢儿的拜了四拜,慢慢儿的站了起来。妈的大家气!摆给谁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却多着咧!问签的也不问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没声的瞧着她。翠凤儿简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声儿的问道:“这是哪来娼妇根呀?还坐轿来!他妈的,出哪家的锋头!”翠凤儿挤了挤我,叫我别胡说。那小娼妇听我这么说,倒也不生气,只望了望我,眼圈儿墨不溜揪的,准是抽大烟的。她一上轿大伙儿全谈开啦。 “你瞧,她多么抖!”翠凤儿叹了口气说道。 “抖?抖他妈的!做姨太太,守活寡!” “有做姨太太的份儿倒也得啦,你瞧她头上那件不是金的!” 翠凤儿就爱阔,我赌气不做声,先跑了,扔下她,让她去拜这么半天吧。我给香烟薰了半天,打不起精神来,迷迷糊糊的想睡咧。那片大土坪子上早已零零落落的站了许多人,有的是来赶买卖的,有的是来瞧热闹的,还有来瞧小媳妇子们的。旗杆石那儿站着个“黄叶子”,手里拿着藤条。别神气你妈的了!等着瞧!那条山道儿上多热闹,挤满了人呀,轿呀,从上面望下去就象是蚂蟥排阵儿。我跑回家,上眼皮儿赶着我下限皮儿,倒在床上就睡。 到了下午,我猛的醒过来,一瞧日头已经不早啦,赶忙泡了点儿冷饭,塞饱了肚子,赶着就往山上跑。胳膊不淌血了,可还是疼,不能拿马刀。 远远儿的我就听见东岳宫那儿一片声嚷,他妈的,谁教你睡到现在的?人家已经在那儿闹咧。我三步并一步的往上窜,前面撞来一个小子,后边儿陈海蜇当头,有四五个人在这边儿赶来。那小子急急忙忙的抢来,那神儿可不对眼,我一瞧,不是别的,正是大脑袋那个保镖的野猫张三笑。陈海蜇在后面嚷:“拦住那小子!”他一听就往旁边儿树林子里边儿逃。我兜过去,好小子,尽在树林子里边儿东钻西蹿的。眼看着左拐右弯的要逃在我前头啦,我赶过去,一个毛儿跟斗摔在他跟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腿,扭在一块儿了。陈海蜇跑上来按住了他,先给他腿上来一刀子,才反剪着他的胳膊推上山去。 “你在干吗呀?妈的多半还是在翠凤儿的袴下不成?到现在才来!”陈海蜇向我道。 “睡觉!” “你晚上干什么呀?一清早就跑来,白天睡觉!” “闹起来了吗?” “唐先生已经在那儿念妈的条件咧,他妈的大脑袋家里的保镖的跑来五个,也来看戏,叫咱们全给抓住了,就逃了这小子,跑得快,好小子!”他噌的给他一腿。 我跑到上面一看,只见那么大的一片土坪子站满了人,够一万多,脑袋象浪花儿那么的一冒一冒的。几百条马刀在大伙中间闪呀闪的象镜子。还有几个家伙拿着长枪,枪头上有红缨子,他妈的戏班子里边的十八套武器全给拿来啦。翠凤儿也在那儿,她身傍站着个大花脸,串戏的也跑到这儿来啦。旗杆石上靠着旗杆站着唐先生,正在那儿演说。 “……你们明白的,这回事全靠咱们大伙儿来干,咱们有三万多人,他们连缉私营在里边儿也不满三百,不用怕……” “不怕!咱们怕什么的!”大伙儿里边拿着马刀的全嚷起来啦。 “很好!咱们用不着怕!你们明白的,咱们不能再这么活下去!咱们快饿死了,瞧,米店放着米不卖,情愿烂;死了三百人,大脑袋不肯给钱!每天晚上,咱们不是听得到寡妇们的哭声吗?你瞧,他们全住大屋子,抽大烟,娶姨太太,咱们可饭都没吃的了!咱们要不要饭吃?咱们愿意这么过下去吗?愿意没饭吃吗?愿意死吗?咱们是应该死的吗?咱们还耐得下去吗?” “咱们等够了!等够了!”大伙儿全叫了起来。王老儿正在我前面,回过头来问我道:“马二,唐先生在讲什么呀?咱们不愿意死,不愿意再等了;这话还用他问吗?”我掩住了他的嘴。 “那末,起来!不愿意死的人,没饭吃的人,起来!起来!” 大伙儿嚷了起来,海浪似的;胳膊全举起来了,马刀在头上,一片刀光!我也听不清大伙儿在嚷些什么,自家儿也胡乱的跟着嚷。 “干哇!”王老儿也在那儿拖长着嗓子尽嚷。 我的心儿在里边儿碰碰的尽跳,差点子跳到嘴里来了。 我们把条件提出去: 第一,立刻开放公仓! 第二,立刻开放米仓,陈米平粜! 第三,这回死难的每人抚恤三十元! 他在上面说一条,大伙儿就在下面嚷一阵子。我简直的高兴得想飞上天去。唐先生喊着的时候儿,他一说:“反对沙田捐,沙田登记!反对土地陈报!打倒邵晓村,贺苇堤,劣绅冯筱珊,土豪蔡金生……”大伙儿就闹了起来,也不跟着他喊,只一个劲儿的嚷: “打死那伙儿家伙!” “放火烧他们的屋子!”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先说,眼儿全红了,象发了疯,象疯狗,那里还象人哪。这就象是能传人的病,慢慢儿的从前面直嚷到后面,我也直着眼嚷起来啦。我头昏脑晕的象在发热。唐先生站在上面也没话说了。 “把那伙儿狗入的抓来!” 先是有一个在前面这么嚷,回头大家全这么嚷起来啦。拿马刀的火杂杂的先抢了出来:“走哇!”大伙儿也跟来了。 这么小一条山道儿哪里容得这么多人?大家也不挑着道儿走,打阵仗儿似的,漫山遍野的跑下去,有拿扁担的,有拿枪的,也有拿着粗柴棍的。带鱼李在后边吆喝道:“用不着这么多人,让他们有家伙的去,大伙儿别散,等在这儿!”大伙儿才停住了。咱们带家伙的九百多人分了两股,有的往缉私营去,有的往上庄去。大伙儿往回走,在后边儿嚷道:“别让这伙儿狗入的家伙逃了哪!” 一路上又跟来了许多人;咱们到了上庄,后边已经跟满了人,够一里多长。到了警察局的门口儿,他们在前面的全拥了进去,打起来啦。咱们在后边的有的往大脑袋家里走,有的去抓别人,大脑袋家院子里二十多个保镖的拿着枪逼住咱们,不让进去,喝道:“干吗儿?” “叫蔡金生出来说话儿!”陆耿奎跑上去说道。 大伙儿也逼近去了。 “别上来!”保镖的把枪一逼。 我的哥子出来啦,他叫我们跑几个人进去跟大脑袋说话儿,我,大饼张,和陆耿奎进去了。半路上我的哥子跟我说道:“老爷没亏待你,你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 “滚你妈的狗奴才!”他给我骂得回不出一声儿,只瞪了我一眼。他脑袋上多了块疤——嘻,他妈的,是我那天给治的! 大脑袋那家伙,你瞧他多舒服,躺在上房抽大烟,铺上还放了两盘水果,一壶浓茶,我们进去的当儿,恰巧那三太太装好了烟递给他。他抽了一口,喝了口茶,咕的声咽下了。他还没事人似的!我们一进去,他慢慢儿地坐起来问道:“诸位有什么事?” “什么事?还什么事?东岳宫讲话去!”我见了他,简直的象猫见耗子,顶好一口吞了他。 “有话在这儿说不是一样吗?”好家伙!他还不肯去呢!你瞧他,一肚子的疙瘩,故意不动气,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摸手枪。 “你存心去不去?今儿你愿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一拍桌子,瞪着眼道:“我蔡金生受你们的吩咐,天下还有王法吗?什么话!” 这当儿外边儿大伙儿在嚷:“叫大脑袋出来!” 有人扔石子到院子里来。 “什么话!简直造反了!”他还那么说。 “去不去?” “滚你们的!”他拿出手枪来对着我们,手往外一指。 碰!外面一声枪,接着一片声嚷,哄的大门倒了,大伙儿冲进来啦。大脑袋一怔。我趁势儿蹿上去,一下抓住他拿着枪的那只手。大饼张跑上来一把夺下他的枪。“走不走!”陆耿奎先给他一个耳刮子,扭住他的胸脯儿。铺上的那个娼妇根叫了起来,我的哥子抱了她就往里边儿走。 院子里倒了三个保镖的,一个家伙胸脯儿那儿扎着把刀子,还有个给马刀劈了半个脑瓜子,旁边躺着个叫人家撅通了肚子的,肠子漏了;满地是血。别的全叫绑了起来,枪都在咱们手里了。 大伙儿见了大脑袋,哄的声围了上来。 “打死那狗入的!” 大脑袋脸也青啦,大伙儿,简直是疯子,拳脚不生眼儿,一个劲儿往这边儿送来,我也带着挨了几下。大脑袋眼皮打裂了,直淌血,肿着半只脸瓜子。还有个家伙一伸手抓住了他的鼻子就扯。那囚攮的疼的直叫。再过一回儿管保叫大伙儿打死了,我们三个护着他想往外跑,叫大伙儿给挤得动也不能动。大伙儿打起人来真可怕,比海还可怕!比什么都可怕! “别打他哪!” 大伙儿好象听不见似的,他们的耳朵也没了,眼儿也没了,只剩了打人的胳膊腿。 “别打死他!押到东岳宫去!” 我们拦了半天,才算把他扯到外边,我们往前面走,大伙儿跟在后面骂,扔石子,不专往大脑袋身上扔,连我也受了几下。到警察局里去的迎着来了,缴了二十多枝枪拿在手里,我们合在一块儿往东岳宫去。警察局门口儿那个站岗的扑在地上早就没气儿咧。里边儿窗呀,桌子呀什么的全给打坏了。“黄叶子”是吃饭不管事的,巡长给我们抓了来,他们全在门口儿瞧热闹,我们走过的时候儿,他们也跟了上来。 在半路上,去捉别人的也来了,邵晓村逃了没捉到,王耿奎,王全邦,和贺苇堤给反剪着胳膊。只有他们把我们反剪着送到县里去的,现在他们也给我们反剪着送到东岳宫去啦!那五个狗入的家伙,一路上尽哆嗦。平日大爷的气哪去啦?哈哈!还没到东岳宫,全叫大伙儿把脑袋给摔破了。大脑袋一脸的血,不象人咧。 太阳早已躲在山后啦,大土坪子那儿大伙儿等急了,我们一跑上去,大伙儿就冲上来。 “打死那伙儿狗入的家伙!” 早有人一马刀砍来,正中在王耿奎胳膊上面,扑的倒了下去。 “别杀他,打死他!” “吊起来!” “吊起来大家打!” “吊到柏树上去!” “来哇!” 我也听不清是谁在嚷,象刮大风;站也站不住,一回儿给涌到这儿,一回儿给涌到那儿。 绑起来!吊到宫前柏树上去! 我腿也没移,哄的声给直挤到宫前那溜儿大柏树底下,早有人拿了麻索来,我们把那五个狗养的五花大绑的绑了起来,还没绑了,已经给打个半死;那腿呀,拳呀也不知哪来的。有一个小媳妇子跑上来,一口咬了大脑袋的半只耳朵,一嘴的血。 天黑了下来,他们象肉店里挂着的死猪似的一个个吊上去啦! 我挤上前去,一伸手,两只手指儿插在大脑袋的眼眶子里边儿,指儿一弯,往外一拉,血淋淋的钩出鸽蛋那么的两颗眼珠子来。真痛快哪!我还想捶他几下,大伙儿一涌,我给挤开啦。 “他妈的,别给打死了,我还没打到一拳呢。” “我挤到里边儿准得咬他一口肉才痛快!”“好小子,便宜了他,眼珠子也给他摘去啦!” 我挤到外边,挤不进去的人全在外边儿这么说。陈海蜇来啦,光着上半身,褡健儿插着把刀子,手里提着把枪,领了二百多人,我问他:“灰叶子全完了吗?” “全给咱们杀尽了!” 他一瞧见大伙儿围在那儿,树上吊着五个人,拔脚就跑,嘴里嚷道:“晚了!晚了!别叫人家把肉吃完咧!” 月亮上来了。 上庄那儿一片火光,我跑到东岳宫里边儿,唐先生,带鱼李在哪儿。 “你瞧!我拿来了一对眼珠子!” “糟了!打死了他们有什么用呢?”唐先生说道,“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群众简直是盲目的。” “瞧我的!”陈海蜇背着枪,左手拿着把刀子,血还在往下掉,嚷着跑了进来。“你瞧!”他一扬右手,拿出一颗心来,还在那儿碰碰的跳,满手是血,“他妈的,那家伙的心也是红的!怎么说他心黑呀!”他把那颗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条狗子蹿上来就抢,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他妈的扔给狗子吃!” 我瞧狗子们抢着吃。 唐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忙着派人去守岔头,管他妈的,杀就杀了,怕谁呀?县里派兵来,打他妈的,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可不是,只要合伙儿干,怕得了谁。那伙儿捉来的保镖的全绑在廊下,老子性子一起,索性全宰了那伙儿喂狗的。 外边儿又闹了起来,我只听得大伙儿在嚷:“吊起来!”陈海蜇早已抢出去啦。捉到了谁呀?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土坪子那儿,许多人围在那儿,象在抢什么东西似的,你不让我,我也不愿意让你,我拼命往里边儿挤,挤上一步,退下两步,怎么也挤不进去。等我挤到里边儿,只见大马刀一起一落的,那家伙那里还有人模样儿,早给砍成肉浆啦。他的脑壳子给人家剁了下来,不见了,不知给谁拿去了。我问是谁呀,也没人回我。闹了半天,那家伙连骨架也没了,墨不溜揪的一堆,也不知成了什么!血渗到泥土里边儿,泥土也红啦。我可还没知道那家伙是谁。后来黄泥螺才告诉我说是邵晓村,在翠凤儿家里捉到的。我忙问翠凤儿在哪儿,他说屋子也烧了,谁知道那小狐媚子躲到哪儿去了。他妈的邵晓村那家伙怎么会躲到她家里去?怪事儿!翠凤儿别靠不住哪!我赶忙跑到她家那儿,只见屋也倒了,剩下一大堆砖瓦,里边儿还有火星儿,我碰着人就问,谁都回没瞧见。别躲到我家里去了?我跑到自家儿家里,她也没在。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回头碰着了小白菜,说看见她往小支岔走的。我直找到岔头那儿,海在那儿哗啦哗啦的响,没人,只麻子拿着枪守在那儿。 “瞧见翠凤儿没有?” “翠风儿吗?坐着船走咧!” “跟谁一块儿走的?” “跟你家老大。” “多久了?” “好久了!” “混蛋,怎么放他们走呀?” “唔……”妈的一个劲儿的唔。唔什么的!“她说屋子给烧了,上县里找熟人去;你哥说是伴她去的。” “你怎么能信她的话?” “唔……翠风儿那小狐媚子……”我肚子里明白准是给翠风儿两句话一说,就痰迷了心窝咧。他也明白了,跳起来叫道:“好家伙,我受了他们诓啦!狗入的娼妇根,准是到县里去告官咧!” 狗入的娟妇根,不受抬举的,她准是一个心儿想做姨太太,戴满金咧!我想划了船赶上去,麻子说她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我叫麻子守在那儿,别再让人家跑了,自家儿跑到东岳宫去。他妈的,你就别回来!要再让我碰见了,不把你这窟窿,从前面直棚到后面!老子索性把你那窟窿棚穿了,不让你再叫别人往里钻。看你还做得成姨太太!你就一辈子别再见我! 土坪子那儿还有几千人,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也有打了地摊儿坐着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散,我也不散。柏树上那五个狗入的,肉早给咬完了,jiba全根儿割去啦,别提脑袋咧。 我告诉唐先生说有人逃到县里报官去了,带鱼李听了这话先慌了;唐先生低着脑袋想了一回儿,说道:“不用怕!咱们干下去!”他两只眼儿在黑儿里放光。好家伙!成的!他只说了一句儿:“叫拿家伙的别散,”又低着脑袋想他的。 我和带鱼李跑出去一说是谁到县里去报官了,叫大伙儿别散;他们本来好好儿的,这么一来,哄的又发起疯来啦,合伙儿往上庄跑去。大脑袋家正在哔哔碌碌的烧,前面聚着许多瞧热闹的。我的嫂子正在那儿哭着骂:“天杀的囚徒哪!烧你妈的,把我的东西也全烧了,天哪,我的金铡儿也没有拿出来哪!天哪!天哪!……”大伙儿望着她笑。 “撒你妈的泼!喂,她的丈夫上县里报官去了!推她到火里去!”我一赶到就这么喝道。 她呀的一声儿,三条枪扎进她的身子,往火里边儿一挑,她飞进去啦。只一回儿,她的衫子烧起来了,发儿上也爆火星了,丢在火里边儿不见了!只看得见红的火! 我们往回里走,街上,大伙儿全象发了疯,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米店,当铺全给抢了!到处有人放火;走道儿老踹着死尸。 陈海蜇躺在土坪子那儿,死了似的,一只狗子在舐他的脸。 直到下半夜,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大伙儿散了,回家的回家,没回家的全躺在土坪子上面睡熟了,枪呀,刀呀什么的全扔在一旁,有几个是到岔头换班去的。麻子抱着枪扑在那儿,也睡熟啦,嘴里还唠唠叨叨地不知在累赘什么——准是梦着翠凤儿咧,嘻,他妈的!我走到里边儿,唐先生还低着脑袋,一只手托着下巴额儿也坐在那儿。那个串大花脸的戏子正在那儿洗脸。我又跑出来,外边儿静悄悄的,山根那儿也静悄悄的,到处有狗子在闹,海浪唏哩哗啦的在响。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里啦。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呵欠,倒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咱们还没醒,守小支岔的跑上来说,吴县长来啦。大饼张冲出来把我一脚踢醒,我一翻身跳起来,那条左胳膊又酸又疼,大家一个个醒过来啦。陈海蜇一拍胸脯儿,说道:“吴县长有妈劲!老子不用刀,不用腿,只用一只手这么一来就把他打翻咧。”我们也没空儿理他。 海那儿停着一只大轮船。一伙儿“黄叶子”,中间夹着两顶轿,蚂蟥似的爬上山来啦,后边儿跟着一大伙儿咱们这儿的人。唐先生吩咐我们道:“你们先别闹,把他们围住了;我去跟县长讲话,他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别放他走。”这当儿宫儿里边儿猛的有人嚷救命,还有拼命叫着的。一个秃脑袋的跑出来嚷道:“陈海蜇在杀人哪!绑着的人全叫他给杀尽了!”那傻爪,杀他们干吗儿呀?我们刚想进去拦他,他早已飞似的抢了出来,光着上半身,皮肉全红了,脸上也全是血。 “他妈的,我跑进去瞧瞧那伙儿小子饿坏了没有,恰巧听见那两个狗人的在说道:‘吴县长一到,咱们就嚷救命,跑了出去,非告诉吴县长杀了陈海蜇那小子不成;就说昨儿死的他杀了一半……’他妈的,这伙儿狗入的想算计老子呢!我跑进去问道:‘想杀老于是不是?’好家伙,他说是的,我倒也不杀他了;他还赖,好小子,要算计人,放在肚子里边儿不明说!那还要得?他妈的,我一刀子一个,杀了三十二个,一个也不留下!” 好个傻小子,你听呀!人家要算计你,还明说给你听咧。真有他的,一口气杀了这么多!这当儿吴县长也跑来啦。他一下轿,就跳上旗杆石,带来的“黄叶子”在两边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儿。还有顶轿子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翠凤儿!成!象个姨太大咧!咱们等着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谁是谁。杀老子我也干,别说你! 咱们哄的围了上去。 “你们眼睛里头还有我——还有王法吗?杀人放火,动刀动枪,比强盗还凶!你们以为人多了我就怕吗?别想左了,要知道本县长执法无私,决不容情的。青天白日之下,哪里容得你们这伙儿目无法纪的暴徒……”吴县长一上台就这么说。 他话还没说完咱们早就闹了起来。 “滚下来!” 他怔了一回儿喝道:“你们要干吗?在本县长前面尚且这么放肆,这还了得!大伙儿不准说话,推代表上来!” 唐先生跑了上去,还没开口,他就喝一声儿:“拿下!”早走上两个小子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瞧见翠凤儿指着陈海蜇象在说什么话。他又喝了声儿:“把那个囚徒也给我逮住!” “逮你老子!”陈海蜇朝天碰的一枪,跳了出去。“谁敢来碰一碰老子!” 咱们往前一涌,合伙儿嚷了起来,马刀全举起来了。那伙儿“黄叶子”赶忙护住他,拿枪尖对着咱们。咱们越往前逼,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眼看着要打起来啦。他们放了唐先生。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叫咱们慢着来,咱们才往后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儿跟县长争——你瞧他那股子神儿!县长!官!袖管,笔套管,你妈的官! 咱们在底下嚷,闹,开枪,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吓慌了! 咱们的人越来越多啦,全来啦,他们在后边的尽往前涌,咱们在前面的站不住脚,一步步的往前逼。咱们有三万多人哪!我站在顶前面,瞧得见翠凤儿,她脸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伙儿有多么怕人哪!咱们是风,咱们是海!咱们不是好好儿的风,好好儿的海,咱们是发了疯的风,发了疯的海!她也见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笑你妈的,别乐!留神落在咱手里! 唐先生拿出张纸来,要县长画押。 “不能!你恃众要挟吗?这条件本县长断了头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众乱动起来,我可不能负责。” 我们听得见他的话,我们明白他的话。 “杀!”咱们在前面的先嚷,在后边的就跟着嚷:咱们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过去。 “你瞧,再过一分钟,群众要乱动了!” 那家伙软了下来,说道:“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儿回复你们。” “县长,你这分钟内不肯答复的话,我们可不能让你回去。” 他真有点气,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们,末了,还是答应了。咱们全跳了起来,自家儿也不明白是为了高兴还是为了什么。那家伙跳了下来,“黄叶子”四面护着他,从咱们里边儿穿了出去。咱们跟在他们后边儿送下山去,直送到岔头——咱们是海,他们是船,船是拗不过海的,除非顺着海走。那只大轮船开出去啦。咱们碰碰的尽放爆竹,直闹得看不见那只船了才回。 咱们又抓了许多人,王绍霖,刘芝先,徐介寿什么的全给咱们抓了来,挪在土坪子那儿,四面堆着干劈柴,烧。咱们在四面跳,他们在里边儿挣扎,叫。那火势好凶,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儿就把那伙狗子们烧焦了,烧焦了的人和烧焦了的干劈柴一个模样儿! 下半天咱们把那冯筱珊用轿子骗了来。那老不死的顶坏,妈的瞎了眼还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儿子冯炳也跟着,伺候他爹。他俩一上轿,咱们就把他的屋子烧了,一家子全给烧在里边啦。他到了东岳宫,下了轿,还摆他妈的乡绅架子,叫他的儿子扶着下轿,一面骂道:“抬轿的怎么连规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轿子轻轻儿地放下来。炳儿,明儿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县里去!”抬轿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须一摘。他一伸手,打了个空,大伙儿全笑开啦。冯炳那狗养的不知跟他老子说了些什么。冯筱珊听了他的话就跟咱们说道:“我冯筱珊读书明理,在这儿住了七十五年,自问没亏待诸位乡邻的地方儿……”他话没说完,陈海蜇早就捡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脑门上面。脑门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须上面,白胡须染了红血,可是那老不死的还不死!他说道:“你们既然和我过不去,我也活够了。让我死在家里吧!”滚你妈的!咱们跑上去,把他的马褂什么的全剥下来。陈海蜇早就抢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缎马褂那副得神的模样儿!冯炳拼命护着他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