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空山灵雨
[book_author]许地山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8996
[book_dec]许地山著。1925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收集作者1922年间的作品四十余篇,均曾在《小说月报》上连载,是作者早年对社会、人生、爱情问题思索的结晶。《万物之母》写一个儿子被乱兵杀死的老妇人发疯的故事,谴责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公理战胜》对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的罪恶给予无情的嘲笑。《面具》通过人面与纸制面具的比较,讽刺人世间的奸诈虚伪。《蝉》借雨中挣扎的蝉,象征旧社会底层人民苦难的命运。《三迁》通过母亲为逃避恶劣的环境把儿子从城市迁到农村再入山野的故事,提出了严重的社会和教育问题。《愿》和《落花生》表达了埋头实干的平民主义思想。其他的作品,有的表现人生旅途中的疲惫和苦恼,有的描写男女恋情和纯洁的童贞,其中流露出“生本不乐”的佛家思想,有一定的消极倾向。书前的作者《弁言》,介绍自己写作的思想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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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弁言
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微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几小时,但要在那短促的时间中希冀极乐,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未尝宽怀就枕。在睡不着时,将心中似忆似想的事,随感随记;在睡着时,偶得趾离过爱,引领我到回忆之乡,过那游离的日子,更不得不随醒随记。积时累日,成此小册。以其杂沓纷纭,毫无线索,故名《空山灵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落华生
[book_title]心有事
(开卷底歌声)
心有事,无计问天。
那时节,我要和你相依恋,
累得那只抱恨的精卫拼命去填。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积怨成泪,泪又成川!
独有空山为我下雨涟涟。
我魂飘荡,犹如出岫残烟。
我独对着空山,眉更不展;
我泪珠如急雨,急雨犹如水晶箭;
想起前事,我泪就如珠脱串。
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
呀,精卫!你这样做,虽经万劫也不能遂愿。
做人总有多少哀和怨:
今日泪、雨交汇入海,海涨就要沉没赤县: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铁一样坚。
各人才对立着,沉默无言。
[book_title]蝉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的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快要看见他了!
[book_title]蛇
在高可触天的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的蛇也蟠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他,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的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
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他,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
“什么原故?”
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他伤了我,便是我伤了他。
[book_title]笑
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底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
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底?”
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底?这么大雨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底香气。”
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
我为她们排解说:“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问她呢,饶了她罢。”
“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
“玉耀,玉耀,回来。”小丫头不敢不回来,但,仍然抿着嘴笑。
“我没有笑什么。”
“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
“你笑什么?”
妻子对小丫头说:“不许到外头瞎说。去罢,到园里给我摘些瑞香来。”小丫头抿着嘴出去了。
[book_title]三迁
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学。她说:“阿同底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底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
有一天,阿同从悬崖上飞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来给花嫂子报信,花嫂子说:“他飞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领了。”
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底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底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
她带孩子到深山底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底小伙伴玩。他的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底跳跃,猕猴底攀缘,蛱蝶底飞舞。
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呀,花嫂子疯了!
[book_title]香
妻子说:“良人,你不是爱闻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买上好的沉香线;现在已经寄到了。”她说着,便抽出妆台底抽屉,取了一条沉香线,燃着,再插在小宣炉中。
我说:“在香烟绕缭之中,得有清淡。给我说一个生番的故事罢。不然,就给我谈佛。”
妻子说:“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说,我也不会说。”
“你就随便说些你所知道底罢,横竖我们都不大懂得;你且说,什么是佛法罢。”
“你又矛盾了!这是什么因明?”
“佛法么?一一色,一一声,一一香,一一味,一一触,一一造作,一一思维,都是佛法;唯有爱闻香底爱不是佛法。”
“不明白么?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底香了。”
[book_title]愿
南普陀寺里底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底淡霞好像给我们一个天晴底信。树林里底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底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就问:“你从哪里来?我等你许久了。”
“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贝,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底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
我说:“极善,极妙!但我愿做调味底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妻说:“你哪里能够?……”
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
“这样底荫算什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
“你愿我作这样底荫么?”
“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
“为什么不能?”
我说:“盐的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
[book_title]山响
群峰彼此谈得呼呼地响。它们底话语,给我猜着了。
这一峰说:“我们底衣服旧了,该换一换啦。”
那一峰说:“且慢罢,你看,我这衣服好容易从灰白色变成青绿色,又从青绿色变成珊瑚色和黄金色——质虽是旧的,可是形色还不旧。我们多穿一会罢。”
正在商量底时候,它们身上穿底,都出声哀求说:“饶了我们,让我们歇歇罢。我们底形态都变尽了,再不能为你们争体面了。”
“去罢,去罢,不穿你们也算不得什么。横竖不久我们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着气这样说。说完之后,那红的、黄的彩衣就陆续褪下来。
我们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议的灵,不晓得甚时要把我们穿着得非常破烂,才把我们收入天橱。愿他多用一点气力,及时用我们,使我们得以早早休息。
[book_title]愚妇人
从深山伸出一条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岖。一个樵夫在那里走着,一面唱: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一鸣虫又生。
鸧鹒一鸣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
百虫生来不过一百数十日,
樵夫心里以为她一定是个要寻短见的人,急急把担卸下,进前几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说:“妇人,你有什么难处,请说给我听,或者我能帮助你。天色不早了,独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险的。”
妇人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在这树林里。我的亲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说到这里,眼泪就融下来了。往下她的话语就支离得怪难明白。过一会,她才慢慢说:“我……我到这两天才知道石女的意思。”
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
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
他唱时,软和的晚烟已随他的脚步把那小路封起来了,他还要往下唱,猛然看见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对着流水哭泣。
……
“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更应当喜欢,为何倒反悲伤起来?”
“我每年看见树林里的果木开花,结实;把种子种在地里,又生出新果木来。我看见我的亲戚、同伴们不上二年就有一个孩子抱在她们怀里。我想我也要像这样——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个孩子在怀里。我心里这样说,这样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听一下。呀,这一打听,叫我多么难过!我没有抱孩子的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么?”
“我么?唉!我……不必问了。”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说,“这正是你的幸运哪!抱孩子的人,比你难过得多,你为何不往下再向她们打听一下呢?我告诉你,不曾怀过胎的妇人是有福的。”
“你是谁?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
一个路傍素不相识的人所说的话,哪里能够把六十年的希望——迷梦——立时揭破呢?到现在,她的哭声,在樵夫耳边,还可以约略地听见。
[book_title]蜜蜂和农人
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底四围,已满唱了蜜蜂底工夫诗: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阳光便上升,
趁机会把蜜酿。
西家不借东家粮。
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
禾秧要水养,
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
村中鸡一鸣,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太阳上升好插秧。
大家帮帮忙;
各人还为踏车忙。
各人只为各人忙——
别误了好时光。
人底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底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底。他们唱底是:
东家莫截西家水;
“各人自扫门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book_title]“小俄罗斯”的兵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他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树上底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的东西?”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没有熟哩;请别作践他;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尝。”
“唉,我一年底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
“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底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底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的权利么?
[book_title]爱底痛苦
在绿荫月影底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底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①!”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底时候。
暮雨要来,带着愁容底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蜓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底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
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
牛先生装作可怜底声音,忧郁底容貌,回答说:“是吗?姊姊打你吗?来,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底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底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底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
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附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底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姊姊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
檐前底雨好像珠帘,把牛先生眼中底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紧;擘他底两颊;摇他底身体;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堆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底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
女人底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底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底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
唉,爱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恼,又活该呢!;
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像要写什么似的。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作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
一切被爱底男子,在他们底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底。
“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底话。
孩子受他底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底,只剩下外间急雨底声音。
[book_title]信仰底哀伤
在更阑人静底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底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
在深夜底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底音节,不能达我底意思么?呀,我底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罢。”
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
他底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
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底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底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底,枉费你眷顾我了。”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book_title]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
吾威听见他底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罢——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
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底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
吾威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
吾威底村庄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底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底灯。”
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走,那教我更不敢走。”
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怪人!”
“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
“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底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底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
“怎么呢?”
“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的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
“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底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
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
[book_title]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除窗外的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
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因为我的灯火没有笼罩,
因为我有……
因为我把空中的雁射杀么?
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
因为我家养猫捕鼠,
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
你飞不动,
你放声哭,
你就不来么?
你就不来么?
你不肯来,
你不敢进我的门,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book_title]海
我的朋友说:“人的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的,或者超乎我们的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的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
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的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的大船渐渐沉下去。
幸而同船的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我把他的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的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
“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
[book_title]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的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待我来摇醒他们。”
落下来底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
[book_title]难解决的问题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间的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的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的。以前的话能否钻入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的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
又停了许久。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底声音又来了。
他们大笑起来。
“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
“那么,你就要区罢。”
“那么,三个都要如何?”
“这不更是笑话吗?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的命令,这样办呢?”
“笑话,就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不这样办。”
“白么?也不过是她的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的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的分。”
“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的困难罢。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
“但是梅的景况,我很了解。她的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的光阴,从她的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的。设使梅居区的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
“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book_title]爱就是刑罚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罢。”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底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底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罢。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底邮箱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底约法:睡迟底人得亲过先睡者底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低着头忙他底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底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底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底爱,到底在哪里?”
“请七姨子陪你去。”
“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
“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底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book_title]债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为他除妻子以外,没有别的亲戚。妻家的人爱他的聪明,也怜他的伶仃,所以万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绝不是一个书呆子,因为他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像书呆子只求多念。
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的。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的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婿容融留字;
妻子的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使令。但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
女佣四围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给老夫人的。
在一个阴郁的天气里,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来。岳母说:“我觉得自从俪儿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气。我劝你无须如此,因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的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我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你,说你这长那短,尽可以告诉我,我责罚他给你看。”
你问我的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的债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济事的。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的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记念;我的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
亲爱的岳母:
“时间……计划……做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债。我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们无量数的债一般。我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们。世间若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生活。”
“我哪里懂得客气?不过我只觉得我欠的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好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想,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债主罢。说到具足生活,也是没有涯岸的:我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烦恼的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然而,我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做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境遇做人去罢。”
“唔……唔……”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
“你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你有清还的计划没有?”
“什么债?有人问你算账么?唉,你太过见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样,你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定不饶他。”
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
[book_title]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底。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底变幻;和细听鸟语底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可说不可说底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底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底歌声,唱道: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
榻上人,应觉悟!
榻上人,应觉悟!
暾将出兮东方!
暾将出兮东方!
晓鸡频催三两度。
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毋须赞美底。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微光已透前村树?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底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
君不见——
使我乐兮无央。
会见新曦被四表,
“暾将出兮东方”,
“你底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底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底游程。
[book_title]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底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闭住。我底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底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领首底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骷髅是该赞美底。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骷髅。”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底。”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底。”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底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底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底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底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底时候,再不发出紧急底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底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压,远地底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book_title]万物之母
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底炊烟冒上来;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底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底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底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底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底便是我底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底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底夜间,杂草把樵人底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底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底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底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底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底,是一只虎子;它底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底地方,不管当中所隔的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的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骷髅。
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的神话,就立起来说:“我底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底皮肉来补你底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
她底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底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底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底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底?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做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儿子。
她底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底时候,那穿虎纹衣服底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底时候,她底精神已和黄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底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底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底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底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底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底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唉,他们底工夫白费了!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过去了。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
“我底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骷髅抱住,说,“呀,我底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
“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底牛犊被打死底。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绝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
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
[book_title]春底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底桃花还是开着;漫游底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底是挡住太阳,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焰底威吓。
岩下底荫处和山溪底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他凤尾草。红、黄、蓝、紫底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的左手盘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底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底本领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底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莺,都鼓起它们底舌簧。轻风把它们底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底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底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底时候。
你且看:漫游底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底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众人都答应了。
在这万山环抱底桃林中,除那班爱闹底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book_title]花香雾气中底梦
在覆茅涂泥底山居里,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雾气从疏帘蹿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罢,我们底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底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底男子,心里自有他底温暖,身外底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底素馨露洒了罢?”
妻子也拥着她底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罢。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谁稀罕罚你?”妻子把这次底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底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底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底人和时间;你所爱底,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底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底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底凛冽么?”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底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快说给我听。”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底光景。”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凡你所梦都是好底。那女郎底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底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底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底凝视了。”
[book_title]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底东西,总没有当他们做宝贝看。我底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底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底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底羊,急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底时候,他家底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他底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底标识,就纳入她底怀中,用心里无限底情思把他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底沙无意中掉在她爱底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底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底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底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他很直接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底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底山径转回家去。
“我哪有什么意思?”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底深处走出去了。
[book_title]七宝池上的乡思
弥陀说:“极乐世界底池上,
何来凄切底泣声?
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
都因着我夫君底声音,
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
迦陵频迦说:
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
看看从前底粉红色能否复回。
用他融溶底泪滴在我额头。
现在反憔悴了!
烧起来,溶起来了!
树上底花花相对,
是谁这样猖狂。”
我要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我要回去
我臂上底暖气,
我脸上底颜色,
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
我底故土是在人间,
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我全身都挺直了;
我全身都冷却了;
我全身底颜色,已变得直如死灰;
我全身底关节,
我为你吹起天笙,
怎能教我不哭着想?
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
坐在宝莲上底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
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
唉,我额上底泪痕,
叶叶相当?
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
你岂不爱这里底宝林成行?
住这样具足底乐土,
但我底夫君,还用他温暖底手将我搂抱;
但我底夫君,还把我底四肢来回曲挠。
但我底夫君还用指头压我底两颊,
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
为何尽自悲伤?”
不时听见他底悲啼。
“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
“我要来底时候,
“我要来底时候,
“我要来底时候,
“大士,这里是你底家乡,
“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
“呀,我要回去,
“你且静一静,
把你心中愁闷底垒块平一平;
且化你耳边底悲啼为欢声。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这天笙。”
“你底声不能变为爱底喷泉,
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底烈焰;
也不能变为忘底深渊,
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
不再将人惦念。
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
去解他底眷恋。”
“呵,你这样有情,
谁还能对你劝说
向你拦禁?
回去罢,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
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
纵然碎世界为微尘,
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
有情不尽,轮回不尽;
轮回不尽,济度不尽:
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他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的林中,向着别底有情歌唱去了。
[book_title]银翎底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底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唯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底鱼儿喋着他们底残瓣。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底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底白荷花流着呢?”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底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点线索。”
说时迟,来时快,那白底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底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底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底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它展开,披在一块石上。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底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他底使命回去。
我的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底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
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底,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底是你和他讲理。
你教昆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他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底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底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
“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底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他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底人经过这里,可以把他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底,然后给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特地址没有,甚至上下底款识也没有。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底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底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底墓上。
[book_title]美底牢狱
嬿求正在镜台边理她底晨妆,见她底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底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
“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底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底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丽底东西,只能让他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他们底出处爱它们;若是把他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底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他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底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底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底一沙一石罢了。”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的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底牢狱吗?”
“胡说!我何曾?”
“所以说他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狱建筑好了。”
“我底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他底花染红了呢?”
“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底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底想象,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底,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底牢狱里拣出其中底残片?或是在自己底世界取出来底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状和荒古时候底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狱里头,且不时时把牢狱底墙垣垒得高高底,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底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底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
[book_title]补破衣底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底雨丝飘■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底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底麻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底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要。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底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底外科医生。”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底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底老婆子。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底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book_title]光底死
光离开他底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底世界上。因为他走底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底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底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底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底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忧?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底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底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罢。”
他的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底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底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
他母亲在很远底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底命儿,我所爱底,你回去罢。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的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
[book_title]再会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底。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底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底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底旧话。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底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底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底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底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底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底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底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底。做底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为你做底,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底。”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底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底。”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底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底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的。但外面底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
[book_title]桥边
我们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底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底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底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底话是千真万真底,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底话也是不准底!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底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底是她所赠与底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罢。”
我底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底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底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蜓比你怎样?”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底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底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底。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听,是红儿底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底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底影儿,把他搁在树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底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忧闷。”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底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book_title]头发
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底树叶,一直达到村外底麻栗林边。村里底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底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底男子们都唱着他们底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底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底孟法师入狱底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底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底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底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底大师伤心么?”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底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底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底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底头发上走过,后面底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底孔雀旗呀!”
“那么,等他出狱底时候,你底头发就够长了。”
“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底国土和你底大师就够了。”
“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底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底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底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
“咦!静藏在心里底恭敬是不够底。”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底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底土很湿,大师底脚印和兵士底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
[book_title]疲倦的母亲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去[支]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的呢。”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罢,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支着头睡去。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妈妈,听我唱歌罢。”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
[book_title]处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他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岑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嚜。”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前几步——赔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他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他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的微响,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
[book_title]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底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底;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边。呀!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底,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底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底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底道途。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底,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底锦鱼;我底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底池”中底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他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底日子。
但是那条路底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book_title]乡曲底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底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底山水;并且爱和村里底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底话语,胜过在郡邑里领受那些智者底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底隆哥。他是这小村底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底生活倒是可以羡慕底。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底茅茆〔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底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底。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哄走。我们问起他底来历,隆哥说他从少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底。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底一个狂人。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谈别底罢。”
横空底长虹从前山底凹处吐出来,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罢,这里有人。”
我底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分诚实,是我们做不到底。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底动作,比起他那真诚底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底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底。”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底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底朋友问隆哥说:“他底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做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底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底朋友说,“我是做买卖底。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里所记底账不晓得是人该我底,还是我该人底,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底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底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底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底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底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长虹惊跑了。隆哥底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底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底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他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底镜面踏破。
[book_title]生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底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底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唯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book_title]公理战胜
那晚上要举行战胜纪念第一次底典礼,不曾尝过战苦底人们争着要尝一尝战后底甘味。式场前头底人,未到七点钟,早就挤满了。
那边一个声音说:“你也来了!你可是为庆贺公理战胜来底?”这边随着回答道:“我只来瞧热闹,管他公理战胜不战胜。”
旁边有一个人说:“你这灿烂底烟花,何尝不是地狱底火焰?若是真有个地狱,我想其中底火焰也是这般好看。”
我郑重地对他说:“你听这愚拙底话,倒很入理。”
我说:“所以我们今晚底来,不是要趁热闹,乃是要凭吊那班愚昧可怜底牺牲者。”
我底朋友笑了。
我底朋友低声对我说:“对呀,这烟花岂不是从纪念战死底人而来底?战死底苦我们没有尝到,由战死而显出来底地狱火焰我们倒看见了。”
我们远远站着,看那红黄蓝白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来。“这真好,这真好!”许多人都是这样颂扬。但这是不是颂扬公理战胜?
在我耳边恍惚有一个说话带乡下土腔底说:“一个洋皇上生日倒比什么都热闹!”
人声,乐声,枪声,和等等杂响混在一处,几乎把我们底耳鼓震裂了。我底朋友说:“你看,那边预备放烟花了,我们过去看看罢。”
“我也信——若说战神是洋皇帝底话。”
谈论尽管谈论,烟花还是一样地放。我们底声音常是沦没在腾沸底人海里。
[book_title]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底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book_title]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他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底买种,动土底动土,灌园底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底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底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底茅亭举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底希望。”
爹爹说:“花生底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底。这小小底豆不像那好看底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底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底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底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
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底人,不要做伟大、体面底人了。”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底好处。”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他是有用底,不是伟大、好看底东西。”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姊姊说:“花生底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谁能把花生底好处说出来?”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底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book_title]别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底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底手臂,宁静而恳挚底眼光都注在他妻子底面上。
黄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底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他们底辨别力。屋里底静默,早已布满了死底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底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底人说:“生命底步履不往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底人——也不能为珠儿底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底。她说:“嗳,珠儿底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强烈底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底金丝发出来。光底浪把那病人底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她笑。但白底被窝中所显出来底笑容并不是欢乐底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凄凉中底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底魂拥回来。她底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底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底,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底人。珠儿底父亲,珠儿底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底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底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底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底手说:“我底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丈夫把她底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底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底,却是你给我底;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底母亲,表明我和她底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底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底妇人甚于爱生底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底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底手与他底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底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底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珠儿底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底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事我更要紧底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底身体实不容我……。”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明天带她来。”
“戒指。”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底生活。你必要为我底缘故,依我方才底话爱别底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底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哪里底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底。”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底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底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底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底日子,因为我们底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底,必不是我现在要去底。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底神,我可信你所信底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底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你总不听我底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底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不要紧底,服事你也是我应当做底事。”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底形态,枯涩底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book_title]爱流汐涨
月儿底步履已踏过嵇家底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底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罢。”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底男子,他底心负了无量底愁闷。外面底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底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底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底热闹。”
这个七岁底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底一张小床上。外头底鼓乐声,和树梢底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底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素云是一个年长底丫头。主人底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底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素云和孩子回来底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舍,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底事。不许起来。”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底罢。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底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底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罢。”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罢。”
孩子只复说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底。”
乐声远了,在近处底杂响中,最激刺孩子底,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底啜泣声。在孩子底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底。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底工夫。”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底百日吗?”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底时候,爹爹说我底声音像河里水声泶潲泶潲地响;现在爹爹底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什么是妈妈底百日?”
这晚上底催眠歌,就是父亲底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底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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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地址不明,退发信人写明再递。
诵幼,我许久没见你了。我近来患失眠症。梦魂呢,又常困在躯壳里飞不到你身边,心急得很。但世间事本无容人着急的余地,越着急越不能到,我只得听其自然罢了。你总不来我这里,也许你怪我那天藏起来,没有出来帮你忙的缘故。呀,诵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极了!我在那时,全身已抛在烦恼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顾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说你已经被释放了,我实在欢喜得很!呀,诵幼,此后须要小心和男子相往来。你们女子常说“男子坏的很多”,这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子的坏,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学来的。诵幼,我说这话,请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锦的事来说罢。他对于尚素本来是很诚实的,但尚素要将她和文锦的交情变为更亲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乱献些殷勤。呀,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变坏的砒石哟!我并不是说女子对于男子要很森严、冷酷,像怀霄待人一样,不过说没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险的罢了。
院里的虫声直如鬼哭,听得我毛发尽竦。还是埋头枕底,让那只小鼠畅饮一场罢。
给琰光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的手误触在竹栏边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的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的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的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果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记忆早与我的伤痕一同丧失了。
这信写来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复诵幼
自走马营一别,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脚僧一样,所以没有破旅愁的书信给你念。昨天从秔香处听见你的近况,且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不由得我不写这几句话给你。
绿绮湖边的夜谈,是我们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峦,我要告诉你,迷生绝不能和我一样,常常惦念着你,因为他的心多用在那恋爱的遗骸上头。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吗?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会他还是一个爱的坟墓的守护者。若是你愿意听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的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给爽君夫妇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的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的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的别离,我已成年,而心像中的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章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信给你,不得已才写了这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现出来的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的不会动你的怒。
给憬然三姑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作爱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的白袜子给道旁的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的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的广告人么?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况像湖心的白鹄一样。
给贞蕤
我的朋友,我常想着我曾用过一管笔,有一天无意中把笔尖误烧了(因为我要学篆书,听人说烧尖了好写),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爱那笔,用尽许多法子,也补救不来;就是拿去找笔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教我再换过一管罢了。我对于那天天接触的小宝贝,虽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笔囊里。人情虽不能像这样换法,然而,我们若在不能换之中,姑且当做能换,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牺牲你的命运,他却无意成就你的愿望,你又何必!我劝你早一点回去罢,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镜影中,在你背后的黑影快要闯入你的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泼的风度赶走,把你光艳的躯壳夺去了。
我的朋友,你想北极的冰洋上能够长出花菖蒲,或开得像尼罗河边的王莲来么?我劝你就回家去罢。放着你清凉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飘零着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为何自找这等刑罚?纵说是你当时得罪了他,要找着他向他谢罪,可是罪过你已认了,那温润不挠、如玉一般的情好岂能弥补得毫无瑕疵?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做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缄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困爱者。我实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做,也不能做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的沉沦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爱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的。爱的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的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的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的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的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彻,那时便是爱情的老死期到了。
我再三叮咛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纵然找着了,只是加增懊恼,毫无用处的。
给小峦
我一进门时,他垂着头好像很悲伤的样子,便问:“迷生,你又想什么来?”他叹了一声才说:“她织给我的领带坏了!我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遗物了!人丢了,她的东西也要陆续地跟着她走,真是难解!”我说:“是的,太阳也有破坏的日子,何况一件小小东西,你不许它坏,成么?”
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小峦,你想他这样还能把你惦记在心里么?你太轻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们固然是亲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谊外,不要多走一步。因为,凡最终的地方,都是在对岸那很高、很远、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车达到的。你和迷生的事,据我现在的观察,纵使蜘蛛的丝能够织成帆,蜣螂的甲能够装成船,也不能度你过第一步要过的心意的■洋。你不要再发痴了,还是回向莲台,拜你那低头不语的偶像好。你常说我给麻醉剂你服,不错的!若是我给一毫一厘的兴奋剂你服,恐怕你要起不来了。
答劳云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的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心的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
合卺酒是女人的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著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的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的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的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劳云,我对了因所说,哪得天下荒山,重叠围合,做个大监牢——野兽当逻卒,古树作栅栏,烟云拟桎梏,茑萝为锁链——闲散地囚禁你这流动人愁怀的诗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诗境,不是诗牢了。
你问我和她的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的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的鬼灵曾一度蹑到我记忆的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的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的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的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的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你问我为什么叫你做诗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觉得你的诗虽然很好,可是你心里所有的和手里写出来的总不能适合,不如把笔摔掉,到那只许你心儿领会的诗牢去更妙。遍世间尽是诗境,所以诗人易做。诗人无论遇着什么,总不肯竫嘿着,非发出些愁苦的诗不可,真是难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时,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调戏一番,非教它们都哭了,你不甘心。这便是你的过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诗犯,很盼望你做个诗犯。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的奥秘。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的。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峥嵘的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的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意绪,到今日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作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的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的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的小窃,同时是个爱的典质者。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的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的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贵地售出?人间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的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的爱情,我买不起。
你到底是个爱恋的奴隶!;
中夜起来,月还在座,渴鼠蹑上桌子偷我笔洗里的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吓跑了。它惊醒我,我吓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边坐下,且不点灯,回想去年此夜,我们正在了因的园里共谈,你说我们在万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斗鸣的小虫。唉,今夜那园里的小虫必还在草根底下叫着,然而我们呢?本要独自出去一走,怎奈院里鬼影历乱,又没有侣伴,只得作罢了。睡不着,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见我的小丫头被慵睡锁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的念头,也得作罢了。回到窗边坐下,摩摩窗棂,无意摩着你前月的信,就仗着月灯再念了一遍,可幸你的字比我写得还要粗大,念时,尚不费劲。在这时候,只好给你写这封回信。
不能投递的原因——劳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岭上,不能递。
不能投递之原因——该处并无此人。
不能投递之原因——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女来书均退回。
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离广州。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入疯人院。
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一手按着手电灯,一手写字,很容易乏,不写了。今夜起来,本不是为给你写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就误了我半小时,不能和我那个“月”默谈。这又是你的罪过!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的玉簪,破贝来造你的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的生命来造你的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给我留下的器用,就借那些东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着无量安慰。”他低垂的视线牵着手里的旧领带,接着说,“唉,现在她的手泽都完了!”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簰筏,终要因它的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的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复真龄
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的步履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我常说,我的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罍里只剩些残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恋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的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的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玉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的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棵枫树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的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做声,也不到那边去。球的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样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的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的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的爱迹归来。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的冷话。您想是不是?
给怀■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的时候,我的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的网膜。
怀■,我不愿意写信给你的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尝对人说,你是可爱的,不过你游戏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强,人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个个爱恋他?不过这样的成见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谅你。我的朋友,在爱的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斓,结得磊砢的。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便是办不到的。我告诉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一声也不响的。不掉点儿的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的好伴侣、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的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的。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我不过尽我的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的。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复少觉
不能投递之原因——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书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它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书的病是难以治好的。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的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贤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个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他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她还盼望得到绿洲做她的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时懵懂的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乐的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的诡计,她就泅近解脱的岸边了,“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的多是毒草,总不敢取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泪来调反省的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的热毒。我写到这里,接朋友的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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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给怜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见绿榕叶上糁满了黄尘。树根上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着。袅说大概又是常见的那叫化子在那里演着动人同情或惹人憎恶的营生法术罢。我喝过一两杯茶,那凄楚的声音也和点心一齐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树下,想送给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见他的脸,却使我失惊。怜生,你说他是谁?我认得他,你也认得他。他就是汕市那个顶会弹三弦的殷师。你记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个指头按弹出的声音来养活的。现在他对我说他的一只手已留在那被贼格杀的城市里。他的家也教毒火与恶意毁灭了。他见人只会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么好听的歌曲来。他说:“求乞也求不出一只能弹的手,白活着是无意味的。”我安慰他说:“这是贼人行凶的一个实据,残废也有残废生活的办法,乐观些罢。”他说,假使贼人切掉他一双脚,也比去掉他一个指头强。有完全的手,还可以营谋没惭愧的生活。我用了许多话来鼓励他,最后对他说:“一息尚存,机会未失。独臂擎天,事在人为。把你的遭遇唱出来,没有一只手,更能感动人,使人人的手举起来,为你驱逐丑贼。”他沉吟了许久,才点了头。我随即扶他起来。他的脸黄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愤怒和哀伤以外,肉体上的饥饿、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们同坐着小车,轮转得虽然不快,尘土却随着车后卷起一阵阵的黑旋风。头上一架银色飞机掠过去。殷师对于飞机已养成一种自然的反射作用,一听见声音就蜷伏着。袅说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里,看见报上说,方才那机是专载烤火鸡到首都去给夫人、小姐们送新年礼的。好贵重的礼物!他们是越过满布残肢死体的战场,败瓦颓垣的村镇,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腻的贵女和她们的客人面前。希望那些烤红的火鸡,会将所经历的光景告诉她们。希望它们说:我们的人民,也一样地给贼人烤着吃咧!
二答寒光
革命本来就是达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达到目的地,本来没限定一条路给我们走。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径,有些是远道。你在这些路程上,当要有所选择。如你不择道路,你就是一个最笨的革命家。因为你为选择了那条崎岖又复辽远的道路,你岂不是白糟蹋了许多精力、时间与物力?领导革命从事革命的人,应当择定手段。他要执持信义、廉耻、振奋、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问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时便可成为前途最大的障碍。何况反革命者也可以不问手段地摧残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的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你赞同我的意思罢!写到此处,忽觉冷气袭人,于是急闭窗户,移座近火,也算卫生上所择的手段罢。
雍来信说她面貌丑陋,不敢登场。我已回信给她说,戏台上的人物不见得都美,也许都比她丑。只要下场时留得本来面目,上场显得自己性格,涂朱画墨,有何妨碍?
三给华妙
瑰容她的儿子加入某种秘密工作。孩子也干得很有劲。他看不起那些不与他一同工作的人们,说他们是活着等死。不到几个月,秘密机关被日人发现,因而打死了几个小同志。他幸而没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进行了,不得已逃到别处去。他已不再干那事,论理就该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识,可是他野惯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知识的需要。他不理会他们的秘密的失败是由组织与联络不严密和缺乏知识,他常常举出他的母亲为例,说受了教育只会教人越发颓废,越发不振作,你说可怜不可怜!
瑰呢?整天要钱。不要钱,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总而言之,据她的行为看来,也真不像是鼓励儿子去做救国工作的母亲。她的动机是什么,可很难捉摸。不过我知道她的儿子当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意。她也不喜欢他在家里,尤其是有客人来找她的时候。
你说你佩服近来流行的口号:革命是不择手段的。我可不敢赞同。革命是为民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的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我们要顾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条件,除掉经济生活以外,还要顾到文化生活。纵然你说在革命的过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为革命便是要为民族制造一个新而前进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点,经济一点。
前天我去找她,客厅里已有几个欧洲朋友在畅谈着。这样的盛会,在她家里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当中,打扮得像那样的女人。在谈笑间,常理会她那抽烟、耸肩、瞟眼的姿态,没一样不是表现她的可鄙。她偶然离开屋里,我就听见一位外宾低声对着他的同伴说:“她很美,并且充满了性的引诱。”另一位说:“她对外宾老是这样的美利坚化。……受欧美教育的中国妇女,多是擅于表欧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贵妇也是如此。”我是装着看杂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心里已为中国文化掉了许多泪。华妙,我不是反对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对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人,自己有什么文化。大人先生们整天在讲什么“勤俭”、“朴素”、“新生活”、“旧道德”,但是节节失败在自己的家庭里头,一想起来,除掉血,还有什么可呕的?;
[book_title]危巢坠简
一给少华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给樾人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的功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徽号赠给他。
三复成仁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功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戈,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粜,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因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book_title]海世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海上社会,心里便想到此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教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囱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罢。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家去。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罢。”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稀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出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你应当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底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么?”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book_title]海角的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底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订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底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底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旁边有个印度人,拈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殑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妻子忙煞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粘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鸿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的。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他对新人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做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咦,恐怕孤不了罢。”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底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
[book_title]今天
陈眉公先生曾说过:“天地有一大账簿:古史,旧账簿也,今史,新账簿也。”他的历史账簿观,我觉得很有见解。记账的目的不但是为审察过去的盈亏来指示将来的行止,并且要清理未了的账。在我们的“新账簿”里头,被该的账实在是太多了。血账是页页都有,而最大的一笔是从三年前的7月7日起到现在被掠去的生命、财产、土地,难以计算。我们要擦掉这笔账还得用血、用铁、用坚定的意志来抗战到底。要达到这目的,不能不仗着我们的“经理们”与他们手下的伙计的坚定意志,超越智慧,与我们股东的充足的知识、技术和等等的物质供给。再进一步,当要把各部分的机构组织到更严密,更有高度的效率。
“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名言是我们听熟了的。自军兴以来,我们的武士已经表现出他们不惜生命以卫国的大牺牲与大忠勇的精神。但我们文官的中间,尤其是掌理财政的一部分人,还不能全然走到“不爱钱”的阶段,甚至有不爱国币而爱美金的。这个,许多人以为是政治还不上轨道的现象,但我们仍要认清这是许多官人的道德败坏,学问低劣,临事苟办,临财苟取的结果。要擦掉这笔“七七”的血账,非得把这样的坏伙计先行革降不可。不但如此,在这抵抗侵略的圣战期间,不爱钱、不惜死之上还要加上勤快和谨慎。我们不但不爱钱,并且要勤快办事;不但不惜死,并且要谨慎作战。那么,日人的凶焰虽然高到万丈,当会到了被扑灭的一天。
物质的浪费是削弱民族威力的第二把恶斧。我们都知道我们是用外货的国家,但我们都忽略了怎样减少滥用与浪费的方法。国民的日用饮食,应该以“非不得已不用外物”为宗旨。烟酒脂粉等等消耗,谋国者固然应该设法制止,而在国民个人也须减到最低限度。大家还要做成一种群众意见,使浪费者受着被人鄙弃的不安。这样,我们每天便能在无形中节省了许多有用的物资,来做抗建的用处。
我们很满意在这过去的三年间,我们的精神并没曾被人击毁,反而增加更坚定的信念,以为民治主义的卫护,是我们正在与世界的民主国家共同肩负着的重任。我们的命运固然与欧美的民主国家有密切的联系,但我们的抗建还是我们自己的,稍存依赖的心,也许就会摔到万丈的黑崖底下。破坏秩序者不配说建设新秩序。新秩序是能保卫原有的好秩序者的职责。站在盲的蛮力所建的盟坛上的自封自奉的民主,除掉自己仆下来,盟坛被拆掉以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那盟坛是用不整齐、没秩序和腐败的砖土所砌成的。我们若要注销这笔“七七”的血账,须常联合世界的民主工匠来毁灭这违理背义的盟坛。一方面还要加倍努力于发展能力的各部门,使自己能够达到长期自给,威力累增的地步。
在知识与技术的贡献方面,几年来不能说是没有,尤其是在生产的技术方面,我们的科学家已经有了许多发明与发现(请参看卓芬先生的近年生产技术的改进。香港《大公报》二十九年七月五日特论)。我们希望当局供给他们些安定的实验所和充足的资料,因为物力财力是国家的命脉所寄,没有这些生命素,什么都谈不到。意志力是寄托在理智力上头的。这年头还有许多意志力薄弱的叛徒与国贼民贼的原因,我想就是由于理智的低劣。理智低劣的人,没有科学知识,没有深邃见解,没有清晰理想,所以会颓废,会投机,会生起无须要的悲观。这类的人对于任何事情都用赌博的态度来对付。遍国中这类赌博的人当不在少数。抗战如果胜利,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运气好,并非我们的能力争取得来的。这样,哪里成呢?所以我们要消灭这种对于神圣抗战的赌博精神。知识与理想的栽培当然是我们动笔管的人们的本分。有科学知识当然不会迷信占卜扶乩,看相算命一类的事,赌博精神当然就会消灭了。迷信是削弱民族意志力的毒刃,我们从今日起,要立志扫除它。
祝自第四个“七七”以后的层叠胜利,希望这笔血账不久会从我们的新账簿擦除掉。
[book_title]强奸
“强奸”是社会病理学里头应当论的问题。这个证候是人类社会特别发生的。我们无论考究哪种动物的配合,都不能认出它们有强奸的形迹来。因为动物的配偶尽是由雌虫自己选择。所有的雄虫,或是发柔婉的声音,或是呈美丽的颜色,或是散芬馥香味去谄媚雌虫;它们对于雌虫“奉承之不暇”,哪会发生这种人类社会特别的毛病呢?我想尊敬雌虫是动物界的天真,因为“母的庄严”和传种有直接关系。动物在不知不识中受了自然律的默示,依着一定时期来配偶和繁殖它们的种类。它们在交尾期间自然起了一种敬爱雌虫的举动,所以强奸的事情在它们当中很难找得出来。人呢?可就不然!他们想凭着知识去利用自然界的事物,无论什么事体,人都可以随意舞弄,甚至于传种的神圣机能也能任意去侵犯。
母的庄严在人类社会里头几几乎忘记了。幸亏现在有些缮种学家和社会学家略略地给了些警告,将来必定有人起来和他们共鸣的。人类有强婚强奸的罪恶,都是根于藐视母的庄严而来的。社会学家常以为婚姻制度的起点是因为产业承受的缘故;我却以为人类为要恢复母的庄严,才有这种举动。有人要问:“既然婚姻制度成立是要恢复母的庄严,为什么还有强奸的事情呢?”这话很容易回答。因为用结婚的方法去维持母的庄严本是不自然的事。这方法根本上已经错误,哪里能够纠正从前的不对呢?我们要说起强奸的所以然,就不能不归罪在不自然的婚姻制度和缺乏性的教育的身上。但是我们不能凭空地说一声“婚姻制度不自然和性的教育缺乏”便了事,我们还要研究它的病理的所在,然后对症下药。这样才可以盼望它母的庄严恢复过来。
论到戎政是应当赶紧废止的。强奸的事实多发现于兵士中间,我已经说过了。领兵的人不是不知道兵士容易犯这类的毛病,但是他们反要利用这事去鼓励兵士做杀人的事情。记得这次的大战争,英国的军歌里头有一句TothesweetestgirlIknow。“到我认识那位最可爱的女郎那里”的话,就知道鼓励兵士去死除了用“醇酒美人”的方法,没有第二条路。英雄和美人的佳话就是映照兵士性欲上的劣迹。所以用兵的度数必定和强奸的度数成正比例。不但如此,世界上最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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