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叶 [book_author]孙伏园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7741 [book_dec]孙伏园的散文以游记见长,《红叶》精选其经典散文作品,多为游记。通过阅读,我们不仅能随文字游览长安古都、江南水乡等祖国秀丽山水,也能领略欧洲大陆上的美丽景致。孙伏园先生的散文文字优美,引人入胜。让读者随文字感受民国时期世界各地的风貌。这些篇目不仅适合青少年学生阅读,可作为写作的借鉴;也适合成人在工作之余在经典文学中畅游世界。 [book_img]Z_19241.jpg [book_title]红叶 因为看红叶,特地跑到绍兴去。上海是春天连蝴蝶也不肯光降的,秋天除了墓地里的法国梧桐呈着枯黄以外,红叶这一样东西从未入梦,更何论实景了。 绍兴是水乡,但与别处的水乡又不同。因为原来是鉴湖,以后长出水田来,所以几百里广袤以内,还留着大湖的痕迹。在这大湖中,船舶是可以行驶无阻的,几乎没有一定的河道,只要不弄错方向,舟行真是左右逢源。 在这样交叉的河道的两旁,我们鉴赏着绍兴的红叶。红叶是各地不同的,我与春苔以刚两位谈论着:绍兴的是桕叶,红叶丛中夹着白色的桕实,有的叶只红半片,余下的半片还是黄绿,加上桕实的白色,是红绿白三色相映了;杭州的是枫叶,是全树通红的,并没有果实等等来冲淡它,除了最高处的经不起严寒变成了灰红色以外;北京人最讲究看红叶,这时我想起老友林宰平先生来了,我们的看红叶完全是他提起兴趣来的,也赖他的指示,知道北京人所谓看红叶完全是看的柿叶。柿叶虽然没有像绍兴桕树那般绿白的衬色,也没有像杭州枫叶那般满树的鲜红,但柿树也有它的特色,就是有与柿叶差不多颜色的柿子陪伴着,使鉴赏者的心中除了感到秋冬的肃杀以外,还感到下一代的柿树将更繁荣的希望。 这时候我不知怎的,突然发生一种悲哀的预感,觉得我们的眼福渐渐缩小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我们今年就没有看到京西的红叶?北京的柿子是著名的,虽在大雪的天气,整车的红柿子还推着沿街叫卖,柿子上盖着一层薄雪,因为老年人说吃了可以戒煤毒的,所以大家不怕冻地坦然吃着。而在上海是,要想买一个好好的柿子也得不到。橘子与苹果,是有“生基斯德”(1)的,我们不愁没得吃。生基斯德如果不运橘子、苹果来,我们一定没有橘子、苹果吃了,柿子就是个好例。十几年前,一到这个时候,不是广东的柑子、福州的蜜橘、浙江的黄岩橘,都要上市了吗?生基斯德一到,这些东西完全销声匿迹了。而柿子更脆弱,简直不等生基斯德到,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敢跨入洋场一步了。 于是我们大在绍兴吃柿子。我预料,果子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也许是有一脉相通的。上海现在已经没有柿子的足迹,绍兴的领域也许只是十年五年的事了,再过五十年,一定只有深山荒谷里还找得着,与台湾的“番席”一样,必有汉人挑了担子从深山荒谷出来,一担柿子换一盒火柴回去,而这担柿子一入洋场,便放进玻璃柜里,上面写着大字广告道“华柿:新从深山荒谷得来,曾耗去子弹三万粒,步马枪各五千杆,本店店员采办队,尚有十八人负伤住院未愈,除略取医药费外,特别廉价出售,以飨各界士女,每个洋五十元正”云。 岂但柿子的命运如此,衣食住各项的命运无一不如此。你到上海木器铺里去问,他们有没有一件木器,是用完全中国的木料、中国的油漆、中国的铰链做的?当然没有的。木料是从斐列滨(2)、日本运来,漆是一擦便掉的,中国的锁钥无人中意,也只好改用洋锁了。最使你听了惊异的是,如果你一旦驾鹤仙游了,棺材也非斐列滨、日本的木材不办,龙游寿木的来源据说早经断绝了。举个最近的例,我们这个贡献杂志的书皮上不是有一条棉线么,在上海各处大小杂货铺里搜求了两三天,竟得不到一根中国的棉线,结果还是用★http://m.daxuan.com★ats(3)的。 趁时看看中国的红叶,大概不久也要没有得看了。 * * * (1) “生基斯德”,“SUNKIST”的音译,为英国一家提供柑橘产品的公司。 (2) 斐列滨,现译为菲律宾。 (3) ★http://m.daxuan.com★ats,全球著名缝纫线和缝纫制品品牌。 [book_title]朝山记琐 朝山(1) 人毕竟是由动物进化来的,所以各种动物的脾气还有时要发作,例如斯丹·利霍尔(2)说小孩子要戏水是因为鱼的脾气发作了。朝山这件事,在各派宗教里虽然都视为重要;但无论他们怎样用形而上的讲法说到天花乱坠,在我却不妨太杀风景地说一句:除了若干宗教信仰等等的分子以外,朝山不过是人的猴子脾气之发作。我们到妙峰山去的五个人当中,至少我自信是有些如此的。 我国西南一带的山水我没有见过,尝听朋友们讲述是怎样的秀丽伟大而又多变化,在国内大抵要算最好的了。东南我是大略知道的,比不上西南自不消说,但每谓比北方一定是比得上而且有余的。泰山算得什么呢,在北方居然出了几千年的风头,我以为其余可想而知了。所以人在北方是不大会作游山之想的。自去年看见清瘦而又崇高的华山以后,虽然没有去游,但“北方之山近于土堆”的意见渐渐打破了。而妙峰山又是我生平所见第二次北方的好山。在这样的山中行走,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祖宗从前是怎样的为我们开辟世界,我们现在住着的世界是曾有人不靠物质的帮助而肉搏出来的。我们虽然是步行,在好像用几个“之”字拼合起来的山道上步行,自以为刻苦了,差胜于大腹便便的或是莺声呖呖的坐轿的老爷太太们了;但是我们有开好了的路,有点好了的路灯,沿途有茶棚可以休息喝茶,手上又有削好了随处可以买到的桃树杖,前途又一点也没有什么猛兽或敌人的仇视,而有的只是一见面便互嚷“虔诚!虔诚!”的同一目的的香客。我们是何等的幸福呵!但是我们还觉得苦,这可以证明我们过惯了城市的生活,把我们祖先的强健的性习全丢掉了。 讲究的国家有公共体育场,有公共娱乐所,有种种完美的设备,可以使身体壮健精神愉快的。我们虽然知道这些,然而得不到这些,我们还是一年一回跟着往妙峰山进香的人们去凑热闹罢。 “星霜,星霜!” 在北京城里,街上常见有四担或五担笼盒,每担上有八面小旗,各系小铃,挑着“星霜星霜”地响着招摇过市。多少人不明白个中底细,每当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物,从不去过问他们,尤其是我们江浙一带的人为然。但是到了妙峰山,我们才自惭形秽,觉悟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物,那个世界却完全属于他们的。 如果你在庙里面等候着,听人说“到会了!”的时候,你要记住这是指庙外面有“会到了”。照例的,先是四担或五担乃至六担八担的笼盒,“星霜星霜”地响着过来,这叫做“钱粮把”,里面放的是敬神的香烛以及纸糊的元宝等等。“钱粮把”的前面是一个壮健的少年捧着供物,这看各种香会性质的不同,例如“献花老会”则捧鲜花,“茶会”则捧茶叶,“馒首圣会”则捧馒首。后面跟着会众,数人数十人乃至数百人不等。“钱粮把”进门后就放在院子里,各人都拿出香——讲究的再加以烛——来燃着,便跪在神前磕头祈祷。少年跪捧表章,居主祭者的前列,由庙祝用火徐徐烧着。表章是刻版现买的,空格上填进供物,会众人数,及会首姓名,放在一个五尺来高的方柱形的黄纸袋中,置于适能插下方柱形的铁架子上,少年的手就捧着那铁架子。这叫做“烧表”。说到“烧表”,我们即刻会联想到光绪二十六年的某事(3),其实往妙峰山进香的人们的种种举止都可以表示出他们与“光绪二十六年最先觉得帝国主义之压迫”的英雄们是一路的。烧表时庙祝用两枝竹箸,夹着表章,使灰烬落入空柱中,不往外倾,口中尽念“虔诚!”“虔诚!”不止。到了将要烧完的时候,“虔诚!”的声浪忽然提高,下面跪着的会众们,一听得这提高的声浪,便大家把脑袋儿齐往下磕。磕犹未了,必有年较长者,忽转身向会众起立,口中很念着几句嘹亮的言语,例如: “诸位!在这里的,除了我的老师,便是我的弟子,我特地磕一个头,替你们祈福!”说着就跪下大磕其头。这种句语大抵是各各不同的,得由德高望重而又善于辞令的人自己去想,例如我另外听得一个是与上述的大同小异,末后却加上一个问题,问会众们:“当此灾祸连年的时候,我们这种人不是炮火,是谁的力量?”会众们于是大嚷这是由于神的佑护。这种情境活像是在初行“启发式教育”的国民学校的教室里。答出这个问题以后,会众进香的手续算是完了。——但须看来的是什么会。倘是个少林会,那么,进香完毕正是他们工作的开始,因为还要在神前各献他们的身手哩。倘是个音乐会,要演奏音乐;大鼓会,要演唱大鼓;梨园中人的什么会,还要在神前演戏,不过角色是完全扮好了来的,演完便各自卸妆回去。“星霜星霜”的“钱粮把”也依然带着。 香客 除了会众以外,个人的香客的进香方法,就不是这样了。我见有一个是三步一拜,一直从山下拜到山里;又一个几乎是一步一拜,看他样子已经是非常疲乏了,但仍是前进不懈。我们猜测,这一定是自己或是父母——但决不是为了妻子罢——大病痊愈以后来还愿的。无论茶棚子里面怎样高声地喊着那—— “先参驾!——这边落坐,喝粥喝茶!” 再加以“当!”的一下磬声,这样简单而动人的音调,他也决不反顾。可怜,满眼看过来,对于这种呼声、磬声,这种来往的香客,四周的景物,取一种鉴赏或研究的态度的,实在只有我们五个人。是颉刚兄的主意,未动身以前,先劝我去了洋服,而且沿路一概随俗:对于同时上去的香客,见有互嚷“虔诚”的,我们于是也从而“虔诚”之;对于下来的香客,虽向我们嚷“虔诚”但见同行的人有答以“带福还家”的,我们也从而“带福还家”之。到庙门,是先买了香烛进去的;在庙中,是先燃了香烛规规矩矩地跪拜的;在庙中的客室住了两宵,是完全以香客的资格受庙祝的招待的。我们以为必如此然后可以看见一点东西,否则只落得自己被他们看去,而我们所得的知识一定有限了。 三步一拜,五步一拜,乃至一步一拜的香客到底是不多的,正如全身穿了黄色衣服或红色衣服的香客也是不多一样,这种都是为着重大缘故而来的。其余大多数的人,都像我们一样的走上来,一样的进庙门,一样的跪拜,一样的磕头:我们既敢自信别人一定看不出我们是为观风问俗而来,那么我们也安敢自夸我们是知道别人怀着的是什么心眼呢?我们只能说,在外表上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香客罢了。 照例,香是应该放在香炉里的,但在香炉后五六尺远,就有一堵照墙。照墙与香炉的距离间,左右又加筑两道短墙,这样三面短墙一面香炉恰成一个正方形了,这就是我们烧香的大香炉。我们到的时候,香市渐寥落了,但这大香炉还有倾炸的危险,三面砖墙都用木柱子支撑着。香客们决不能往香炉中插香的,只用整把的线香往大香炉中一扔,这就算是烧香了。 “带福还家!” 娘娘庙的门外,摆着许多卖花的摊子,花是括绒的、纸扎的,种种都有。一出庙门,我们就会听见: “先生,您买福吗?” 这种声音。“福”者“花”也,即使不是借用蝙蝠形的丝绒花的“蝠”字,这些地方硬要把“花”叫作“福”也是情理中可以有的。对于所谓“福”,我们在城里的时候已有了猜想,以为这一定是进香以后由庙中赠与香客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够多么美妙呵!但是这种猜想到半路已经证实是不然了。不过我们还想,这种花一定是出在妙峰山上的,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是用钱买的,我们带回来够多么有意义啊!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京中扎花铺的伙计们先“带福上山”然后使我们香客“带福还家”的。经过如此一场大“幻灭”之后,我们宜若可以不买花了,但我们依旧把绒花、纸花、蝙蝠形的花、老虎形的花戴了满头。胸前还挂着与其他香客一例的徽章,是一朵红花,下系一条红绶,上书“朝顶进香代福还家”八字。“代”者“带”也,北京人即使是极识字的,也每喜欢以“代”代“带”,其故至今未明,但“代”字可作“带”字解,已经是根深蒂固,几乎可在字典上加注一条了。 “带福还家”也是一种口号,正如上山时互嚷“虔诚”一样,下山时同路者便互嚷“带福还家”。即使是山路上坐着的乞丐们,也知道个中分别,上山时叫你“虔诚的老爷太太”,下山来便叫你“带福还家的老爷太太”了。山路最普通者共有三条,每条都划分几段短路,每段设有茶棚,并设有山顶女神的行座,大抵原意是如有香客中途不能上山,在茶棚里进香行礼也就行了。在这种茶棚里,所用茶碗、茶壶、茶桌等都非常精致坚实,镌有某某茶会等字样。而且专请嗓子嘹亮的人在棚下呼喊并打磬,虽然如上面所说,语句非常简单,但他们却津津有味像唱歌般地呼喊着,上山时“先参贺!这边落坐,喝粥喝茶!”下山则也嚷“带福还家”。他们在城市中打拱作揖拘拘得一年了,到这里借着神的佑护呼喊个痛快。 余论 妙峰山香市是代表北京一带的真的民众宗教。我们的目的是研究与赏鉴,民众们是真的信仰。“有求必应”通例是用匾额的,他们却写在黄纸单片上沿路贴着,这可证明香客太多,庙中已经放不下匾额了,也可证明物质生活尚够不上买一块匾额的人也执迷了神的伟大的力而不得不想出一个“有求必应”之活用的方法了。 论到物质生活,低得真是可惊。据说连馒首、烧饼等至极简单之物,也得由北京运去;本地人吃窝窝头自不消说,但他们的窝窝头据说也不及北京做得好。食品以外,我再举一件三家店渡河的用具,也可借以想见京西北一带物质生活之古朴低陋了。河并不宽,造桥是不难的,却用渡船。水上先架一条铁索,高离水面约五尺许,两岸用木作架支之,索端则用大石块压于地上。河中是一只长方形的渡船,一端向下游,一端向上游。上游一端,有立柱一,与河上铁索相交,成十字形,使船被铁索扣住,不能随河水顺流而下。渡河的人们,就乘着这横走的渡船来往。这是说没有桥的地方。有桥的地方呢,先用桃木编成圆筒,当中满盛鹅卵石,将这种一筒一筒的鹅卵石放在中流,上搁跳板,便成了原始的桥了。总之,这些地方的用具几乎无一不是原始的,我所以说这种旅行最容易令人想起祖宗们的艰难困苦了。 但是靠了神的名义,他们也做了许多满我们之意的事。山上修路、点灯、设茶棚等等不说了;就在山下,我们也遇见一件“还愿毁陇”的新闻。将到山脚的地方,车夫不走原有的小路了,却窜入人家的田陇,陇上的麦已经被人蹈到半死的。我问为什么,车夫说这是田主许愿,将路旁麦田毁去几陇,任香客们践蹈,所以叫做“还愿毁陇”。这是伟大的。此外如山中溪水旁竟写有“此水烧茶,不准洗手脸”字样,简直连都市中的文明社会见之也有愧色了。 我对于香客的缺少知识觉得不满意,对于乡间物质生活的低陋也觉得不满意,但我对于许多人主张的将旧风俗一扫而空的办法也觉得不满意。如果妙峰山的天仙娘娘真有灵,我所求于她的只有一事,就是要人人都有丰富的物质生活,也都有丰富的知识生活与道德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决不会迷信天仙娘娘是能降给我们祸福的了——但我们依旧保存妙峰山进香的风俗。 一九二五年五月 * * * (1) 朝山,通常指佛教徒至名山大寺进香的朝礼行为。 (2) 斯丹利霍尔,现译为斯坦利·霍尔,美国心理学家,教育家。 (3) 光绪二十六年,即公元1900年。这里的“某事”,指义和团事件。 [book_title]绍兴东西 从前听一位云南朋友潘孟琳兄谈及,云南有一种挑贩,挑着两个竹篓子,口头叫着:“卖东西呵!”这种挑贩全是绍兴人,挑里面的东西全是绍兴东西;顾主一部分自然是绍兴旅滇同乡,一部分却是本地人及别处人。所谓绍兴东西,就是干菜、笋干、茶叶、腐乳等等。 绍兴有这许多特别食品,绍兴人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一到旅居外方的时候便一样一样地想起来了。绍兴东西的挑子就是应了这种需要而发生的。我在北京,在武汉,在上海,也常常看见这一类挑子。 解剖起来,所谓绍兴东西有三种特性:第一是干食,第二是腐食,第三是蒸食。 干食不论动植物质,好处在:(1)整年的可以享用这类食品,例如没有笋的时候可以吃笋干,没有黄鱼的时候可以吃白鲞(这字读作“响”,是一个浙东特有的字,别处连认也不认得);(2)增加一种不同的口味,例如芥菜干和白菜干,完全不是芥菜和白菜的口味,白鲞完全不是黄鱼的口味,虾米完全不是虾仁的口味;(3)增加携带的便利,既少重量,又少面积,既没有水分,又不会腐烂。这便是干食的好处。 至于腐食,内容和外表的改变比干食还厉害。爱吃腐食不单是绍兴人为然,别处往往也有一样两样东西是腐了以后吃的,例如法国人爱吃腐了的奶油,北京人爱吃臭豆腐和变蛋(俗曰皮蛋)。但是,绍兴人确比别处人更爱吃腐食。腐乳在绍兴名曰“霉豆腐”。有“红霉豆腐”和“白霉豆腐”之别。白霉豆腐又有臭和不臭两种,臭的曰“臭霉豆腐”,不臭的则有“醉方”和“糟方”,因为都是方形的。此外,千张(一名百叶)也有腐了吃的,曰“霉千张”。笋也腐了吃,曰“霉笋”。菜根也腐了吃,曰“霉菜头”。苋菜的梗也腐了吃,曰“霉苋菜梗”。霉苋菜梗蒸豆腐是妙味的佐饭菜。这便渐渐讲到蒸食的范围里去了。 蒸食也有许多特别的东西。但绝没有别处的讲究,例如荷叶米粉肉的蒸食,和鲫鱼青蛤的蒸食,是各处都有的,但绍兴人往往蒸食青菜、豆腐这类粗东西。这里我要请周启明先生原谅,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发表了他托我买盐奶的一张便条。(1)盐奶是一种烧盐的余沥。烧盐的时候,盐汁有点点滴下的,积在柴灰堆里,成为灰白色的煤块样的东西,这便是盐奶。盐奶的味道仍是咸——盐奶的得名和钟乳石的得名同一道理——而别具鲜味,最宜于做“豆腐”吃。“”者是捣之搅之之谓。豆腐了之后,加以盐奶,面上或者加些笋末和麻油,在饭锅子里一蒸,是多蒸几次更好,取出食之,便是价廉味美的“豆腐”了。又如干菜蒸肉,是生肉一层,干菜一层,放在碗中蒸的,大约要蒸二十次或十五次,使肉中有干菜味,干菜中也有肉味。此外,用白鲞和鸡共蒸,味道也是无穷,西湖碧梧轩绍酒馆便以这“鲞拼鸡”名于世。 * * * (1) 即周作人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二日给孙伏园的信,现抄录于下:伏园兄:今有一事奉记,因做豆腐吃,需用盐奶,此间绝不易得,可否乞为在绍兴买些于北来时带下。专此顺颂 近安 作人启 八月十二日 [book_title]博野行 定县是一片平原,境内连土堆般的小山也没有,就有也只是几个小山般的土堆。河流大小虽有几条,毛病却在太浅。所以山不高,水不深,恰好造成了一片平原的两大特征。 在这一片平原的上面,罩着半圆米色的云天。秋叶还没有落尽,柳树梢头缀着一撮一撮嫩黄的枯叶。如果心头没有刚过三个月的炎暑做着背景,一个人从半空中掉下来,对着这些嫩黄的柳叶,谁敢断定而今准是初冬不是初春!昔人咏残月诗有云:“荣落何相似,初终却一般。”因为残月是很像新月的。其实残月和新月还容易分辨,借这两句诗来形容柳树的新叶和枯叶是再适切也没有了。 但从半圆米色的云天里,竟飞下一阵阵的粉片来。这初雪真是叫人认识初冬的旁证,叫人不为荣落相似初终一般的柳叶所迷惑的警告,叫人即刻回忆三月以前的炎暑而对于初冬存着一腔渴望的征兆。而领略这旁证,接受这警告,观察这征兆的,就是从定县出发,车马结成一小队,缓缓在田间行进,向博野县作八十里小旅行的我们。 我们这一小队的基本队员一共是五个人,连着赶车的和管马的却是十个人。十个人当中,只有我和菊农是南方籍,我们俩恰好同坐一辆轿车。 “你怕晕不怕?我想坐外面!”我在上车的时候先和菊农这样商量着。我是受过轿车的教训的。 “你以为坐里面会晕吗?那么我坐里面好了,你跨辕儿。”十岁上下到北方的他,和二十岁上下到北方的我,在这里便明明的显着不同了。 我们一路鉴赏风景,讨论人事,批评上下古今。我跨着辕儿,虽然口舌和在家里一般活跃,身体的其他部分是能不动便不动的;而我们的哲学家在车里面,却什么也能操作,只差没带一副笔砚来伏案著书。一会儿拿出烟匣儿来了,我们一人各取一枝;一会儿打开水果筐来,取出苹果细细的去皮了,我们一人又各得半枚。我深恐他的头碰着车壁,他的刀削着手指,而他则行所无事.膝上还摆着一本《雍正剑侠图》一目十行的看去。人人知道瞿菊农是以一个少壮哲学家投身平民教育运动,他于哲学书无所不窥,他于平民教育有甚多贡献,但是除了极熟的朋友,谁也不知道他有爱看武侠小说的癖好,他的床头小书架上尽是一元美金一本的侦探小说。就在旅行的时候,他也忘不了《雍正侠剑图》一类书籍。 一个是自然,一个是拘束;一个是活泼,一个是僵弱;除了北方化的浅深以外,一个是懂得生活的人,一个却不了解什么叫及时行乐:这便是我们的一组两个人的写照。此外的三个人,霍六丁是一位孔武有胆的县长,正如我们放着马不骑却老坐在车中一样,他总是老骑在马上却让车空着。他的名言是:“一个人总是要骑马的,哪有放着马不练的道理!”这话说得我们不能不技痒了。菊农的坐车技术固然高出我万倍,论到马术我们俩却是伯仲之间:我们的办法是让空车慢慢地在马前走,替我们关着大门,以为我们的马决不会舍了车路往两边跑的。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大概我们太不留心罢,我们这位热心提携后进(当然是马术上的后进,若论年龄,他比我们年青得多)的县长,竟在我们的车马之间发现了。他的第一步工作是把我们的车偷偷地轰开,就是说把我们的大门打开了;因为有他的马在前面,一方面又因为我们骑在马上也许有些战战兢兢,竟没有注意到这件门户开放政策之实施。于是他的第二步工作紧接着来了:不提防地在他自己的马后一鞭,即刻把马头拉向车路以外;这时我们才觉悟,不但霍六丁取得了我们的领导权,霍六丁的马也取得了我们的马的领导权;于是霍六丁的意志直接影响于他的马,间接影响于我们的马,更间接影响于我们;欲罢不能四个字的意义这时候我们才彻底明白了。小时学秋千,后来学游泳,都曾有过这种经验;被名师点授确有特别痛快之处,何况六丁不仅是名师而且是导生:他自己以身作则,常常勇猛得滚下马来,眼镜掉了即刻捡起,一身灰土并不就掸,说得迟那时快,一跃身就上了马,狠狠地策上几鞭,如飞一般地又前进了。 河南百泉乡村师范李校长崇武是六丁的好友,碰巧他到定县来参观,我们邀他同上博野。还有一位是平教会首批下乡的老同志李景汉。景汉是幽默家,人家找到他的时候他是幽默,人家不找到他的时候他只是默。他的马术在水平线上,他的乘车更是如在平地。我们一上了路,第一个不见了的便是他。他什么也不求人,同时还有他那社会调查的性习,何必挤在大队里头有说有笑,反把他的工作耽误了?这个“默”字不但解作不听见他的话,而且解作不看见他的人!崇武更武了,初冬季节他患着重伤风,身上有热度,但是年龄他最少,名实都推他最武。我们至多不过骑马乘车兼有而已,他于骑马乘车之后,还要贾余勇(1),穿着皮袍走道,替车夫鞭骡子,徒步十余里,出大汗一身,以疗重伤风。 一直到了大辛庄,我们五个人才相聚。大辛庄在定县往博野的中途。从定县城内到博野的北杨村,中经十四个村落:大涨村、小深河、西建阳、东建阳、北齐、北旺、大辛庄、小东庄八村属定县,王稳、建安两村属望都,西佛落、东佛落、西伯章、东伯章四村属安国。大辛村在定县的边境,旁边的小东庄是小极的了;因为是中途,所以最适宜于打尖。再往前行,只有西伯章是比大辛庄还要富庶多多的村落,那儿离北杨村已近,没有打尖的必要了。在打尖的时候,六丁做了许多工作,他和村人相处如一家人,他能了解的苦乐,村人也能对他陈述自己的苦乐。我则在旁赏鉴这县长、这百姓,替他们照了好些相。等到经过西伯章的时候,我们一心希望早到北杨村,虽然市上挂着“满汉茶食,八宝糟糕”的金字招牌,房屋建造的矞皇富丽也不是久处定县的我们所能想象,总引不起我们二次打尖的兴味了。 北杨村的四存中学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在那里过了两宿。张校长桐轩是一位现代化的颜习斋先生,我们钦慕多年,一见便同老友。他的新教育方案在四存中学试行已到第二年的中途,成绩显然是超卓的。他把整日二十四小时均分为三节,八小时堂内教育,八小时堂外教育,八小时睡眠,所谓三八制。堂内教育的特点在将“教学合而为一,讲习同时并进”,每一课程需时八十分,此外别无自修,这就是所谓段制。堂外教育连种地、磨面、买菜、烧饭、守夜、受军事训练等等都在内,总之除堂内教育及睡眠以外,凡生活所必需的一切,无不规定程序由学生动手操作,学校以内无一工人。我们从外面来的,宛如住在一个大家庭里,也如住在一个大营盘里。张校长陪我们谈天到夜间十时以后了,忽然听见守卫在窗外警告,问我们为何还不熄灯。张校长代我们要求延长十分钟,并对我们说,这不是特别优待我们,而是校中的通例,教员因改文课,也有要求延长到二十分的。午夜二时我们又起来参观守卫,见学生在房顶上的霜风凛冽中向校长致敬;未睡以前我们往教员室作普通拜访,中途也被学生叫住问口令;第二天张校长请我们在操场对全校学生讲演时的整齐严肃的情况;这许多印象直到归途中我们大家还深深地留着,我想就到了十年以后也是不会磨灭的。 二十二年旧稿,二十五年续成。 * * * (1) 贾(gǔ)余勇,源自成语“余勇可贾”,表示力气还没有用完。 [book_title]读书与求学 四十岁以上的人,每把求学叫做读书;这读书,也就是四十岁以下的人所称的求学。(虽然四十岁只是一句含混话,并不极端附和钱玄同先生一过四十岁即须枪毙之说,但是到底隐隐约约有一条鸿沟,横在三五十岁中间的某一年或几年,也是不必讳言的事实。) 理由是:四十岁以上的人,一说到求学,即刻会引起他那囊萤映雪、窗下十年的读书生活,所以他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以外无求学,要求学惟有读书。而四十岁以下的人,在他们年幼的时候,新教育已经发现了曙光,知道求学不必限于读书,于是轻轻易易地,把年长者认为读书这件事,用求学两个字来代替了。 拿小学校来讲,校内功课共有七八种,国文只占七八种中之一种;国文之中,造句也,缀字也,默写也,问答也,而读书又只占四五种中之一种。中学、大学也如此,有试验室,有运动场,有植物园,有音乐会,有各种交际,种种分子凑合而成为所谓求学,读书更是其中的小部分了。 有的前辈先生说:学生只准读书,不准做别的事。试设身处地一想,青年学子要不要怒发冲冠,直骂他为昏庸老朽!因为青年一听见他这句话,立刻就要想到:“然则我们踢一脚球,走一趟校园,拿一支试验管也犯罪了,这还成什么世界!”其实呢,前辈先生口中的所谓读书,有一大部分也无非是求学,不过在他们壮年的时代,读书以外的求学确是少有罢了。 这两个字的关系并不很小。因为专心读书,第一,得不到活的知识。凡书上所有,虽假也以为真,反之则虽真也以为假,这是读死书的先生们的普通毛病。第二,身体一定不能健康。所谓求学,是游戏与工作间隔着做的。在游戏的时候,虽然似把所学渐渐地忘去,其实则是渐渐地刻深,凡是学习以后继以游戏的,则其所学必能格外纯熟。因所学纯熟而得到精神上的慰安,因精神上的慰安又影响于身体上的健康。所以专心读书的人决不会有健康的身体的。第三,专心读书的人一定不能在团体中生活。 这第三层最重要,学生到学校里去,不是去读书的,是去求学的,换句话说,就是去学做人的。人是社会的动物,学做人便是学习社会的生活,就是团体的生活。团体生活的要素,如秩序,如提案,如监察等等,都是非常切要的学问。团体生活要保持平安,第一须遵守秩序。章程法律虽然都是纸片,但潜伏着有莫大的势力,这势力本是团体中的各分子所给与的,却依然管束着团体中的各分子。所以各分子如果有扰乱团体安宁的事实,团体一定会有制止的实权,使秩序永远保持。但是各分子中如有真正不满意于团体进行的方向而想设法改良的,也不是没有方法,这方法就是提案。提案希望大多数的通过,所以有宣传,有各种运动,使大多数人对于现状感着不满,而对于新提案表示同情,于是而有不发一兵一卒而得着的人群的进步。这就是提案的功效。提案既经通过而尚有不奉行的,乃至被发现有违反议决案的行动的,于是有团体中的任何分子负着监察的责任。这种事例,讲起来非常简单,但孔孟之书里是不载的,前几年的教科书里也未必载,一直要到最近的三民教科书里也许会有。但是有什么相干呢?这全在于实地的练习。如果在学校生活时深知球场规则的,出来决不会在各种会场里捣乱,也不至于因一时的私利而起干戈的冲突。十几年来,中华民国的扰攘不出二途,即文人争国会,武人抢地盘是。从前在北京时,朋友间闲扯淡,有人研究这现象的原因在什么地方。我毫不迟疑地答复他,说这是因为国会议员与督军们都没有踢过球的缘故。这句话是顽皮的,意思却是庄重的。那时候的国会议员与督军们,都是旧教育制度下出身,的确一辈子只把读书当做求学,没有受过一毫好好的游戏教育、运动教育和团体生活的教育。 于今十余年了。情形还是没有十分大变。这次中央全体会议如果开得成,那自然是一天大喜;万一开不成,如果有人来问我,我还是毫不客气地答复他,这是因为中央委员都没有踢过球的缘故。 叫人读书的人现在还是遍地皆是呵! 书是前人经验的账簿,查阅起来当然可以得到许多东西的,但是前人有的爱上账,有的爱把账目记在肚角里,死的时候替他殉了葬。即使前人经验全在书里面,他的一点也只是浅陋的,我们要依着他走过的途径,在实验室里,在运动场里,在博物园里,在实际社会里,一步一步地向前进行。 研求呀,向着学问的大海!书籍只是海边上的一只破船,对于你的造船也许是有参考的用处的,但你却莫规行矩步地照着它仿造,因为这只是前人失败的陈迹,你再也没有模仿的必要了。 再过五十年,我相信,即使是白发老翁,也只有劝人好学,万不会再有人劝人读书了罢。 [book_title]三弟手足 三弟手足: 艺风社的展览会快开了,你叫我写一篇文字来批评你的思想和艺术。这事在一个意义上是容易得很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不了解你的思想和艺术,我总可以站在老兄的立场,说几句冒充的内行话,仿佛比谁都懂得。此间晏阳初兄能写大字,笔致刚劲,颜中夹柳。去年河北省县政建设研究院成立于定县,将县政府作为院中四部之一的实验部,晏君任院长,实验部主任霍君兼任县长。晏君督同霍君改革弊政不遗余力,同时县府内外房屋也都修葺一新,晏君即在县府大堂上写“明德新民”匾额一方,大家都说写得不错。碰巧晏君的老兄到了,晏君问他有什么意见,他干脆地答复:“不成!”晏君说:“我哥哥也许是真知我者!”我想这样的批评家,我应该还担任得了,一面不必斤斤辩解何以“不成”的理由,一面作家也并不觉得受了批评家的侮辱,原故全在批评家是作家的老兄。 但在另一个意义上,这事却难了:我始终不懂得绘画,而且大家东奔西跑,离多会少,我对于你的思想也像对于你的艺术一般的茫然了。 只是有一点我似乎觉得颇有把握的,抓住了这一点我也许可以说几句话。这便是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都有相反的倾向这一点。两弟兄不是往往相像的吗,何以我们会处处有相反的倾向呢?据我的解释,这是有历史的原因的。这原因便是:我是父亲的一切的反动,你是父亲的一切承继。在举例说明以前,我想讲一个小故事来作引子。 父亲不抽烟,我抽烟,你却不抽烟。不抽烟在父亲一生的种种美德中,当然只占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现在我且把别的美德搁开不说。在我十五岁,你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因患喉症去世了。亲友们间或有人说,父亲如果是抽烟的,这个大祸也许可以没有。这种说法里面包含了几分真理,我至今还没有一点把握,但从十五岁起我便存着人必须抽烟的观念了。你也许因为年幼,不十分了解那次大祸对于我们家庭的严重性;也许你不相信那种说法里面包含了相当的真实性:总之你自自然然地承继了父亲的美德而不抽烟了。(你也有过几次抽烟的尝试,但是始终没有成功。) 这不过是一个引子;我下面再举几件较为重要的事例:第一是你的伟大。父亲那种做领袖的才能与魄力、对于事业的热烈与忠诚、对于弱者的同情与对于强者的不屈,无疑地你是全盘地承受了。你最爱帮人家的忙,你最勇于负责任。你会在大雷雨中到野外去画风景,你会不为名利所拘牵而牺牲无数的时间与精力去换取一件兴会所注的小事。这种性情表现在你的艺术上,使你少画静物,少画肖像,少画人体,而使你趋向大自然而成为风景画家,看不起繁荣的枝叶与浓艳的花朵而成为傲霜的菊与伴雪的梅的爱好者。 第二是你的精细。父亲因为身心健全,五官富于明辨的能力,所以乌云蔽日能见星辰,数丈以外能辨步声,事实未发现以前能有几分先知的把握:这些,你也无疑地承受了。你从幼就研究虫,研究花,甚而至于哭泣的时候还研究眼泪的气味,同学中都叫你细磨细琢的春苔。这种性情表现在你的艺术上,使你少用极大的篇幅,少用猛烈和幽暗的色彩,少用粗野与凶辣的笔触,而使你在画面上表现的只是温和的、娇嫩的、古典的空气。 第三是你的认真。父亲一生的操行简直是圣人,不抽烟只是他认真的一端,他不苟言笑,不轻许人,不随便然诺。他一生的嗜好只是栽花,因为他真正地爱花,不是为消闲,也不是为图利。他这种认真的性情你也全盘承受了。你对于朋友,对于事业,对于一切,人人知道你是认真的。这种性情表现在你的艺术上,使你少有想象的拼图,新奇的装饰,和空虚的画材,而使你的作品充分表现真实的描写。 以上这三点,都是父亲所有,你所有,而我所无的。这不是父亲的遗传,厚于你而薄于我;也不是父亲的教育,勤于你而忽于我。这也和抽烟一样,是我自发地对于父亲的性情和行为的反动。我还记得父亲去世以后有许多人叹息: “一生救人的急难而没有人救他的急难!” 当然一半也只能怪病势加重的迅速和医治方法的晚出;那时血清注射还没有,人们对于喉症有什么方法呢?但是我却从那时就起始,对于“救人的急难”没有多大兴趣了。 把伟大丢开以后,跟着丢开的便是精细和认真。十五岁没有了父亲,叫我觉得狰狞可怕的是人们的真面目,而和蔼可亲的只是敷衍那些在父亲保护之下的孩儿们的假面具。我不想伟大,因为我觉得我实在太藐小;同时我也不想精细与认真,因为我觉得我实在犯不上和那些狰狞可怕的真面目去精细与认真。幼时的印象给我太深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和你一般很像父亲的了。 我从父亲的性习的正面去找,我的性习的反面去找,也许找到了你的思想艺术的一部分。但是偏有人说我们两弟兄的性习极相像,那才怪! 伏园。五月十五日。 [book_title]第一个阳历元旦 民国元年的新年,我在绍兴初级师范学校。 阴历十一月十三日的午饭时分,我们的学校得到了消息,说:“革命政府今日成立于南京,改用阳历,今日就是阳历的元旦。” 午饭以后,校长周豫材先生召集全校学生谈话,对于阴阳历的区别,及革命政府所以采取阳历的用意略有说明,末后宣布本日下午放假以表庆祝;教务长范爱农先生还补足一句道:“诸位出去,可以逛逛大善寺、开元寺。” 大善寺和开元寺都在绍兴城里,每年元旦,两寺照例市场化了的,游人挨肩擦背,拥挤异常。除了买卖食品和玩具以外,寺的本身可以玩的,在大善寺有大善塔,在开元寺有罗汉堂。你进罗汉堂的时候,如其是左脚先进去的,就从左边一二三四的数过去,右脚先进去时便从右边数过去。罗汉堂里有五百尊罗汉,你只要从左边或右边数到你新年岁数的一尊,例如你新年十八岁便数到第十八尊,你站住看看那尊罗汉是个什么样子,你便对于你今年的运命的穷通得了一点启示。 大善塔是萧梁天监年间旧物,曾遭火灾,破烂不堪。塔顶上长了大树,群鸟早出晚入,噪声一片。大善寺本在闹市中心,元旦日的大善寺又是市场化了的,所以就在塔下也是游人如织。例如有卖糖的,唱戏说故事,引动多少小孩子,发问: “你们说这大善塔是从下造上去的呢,还是从上造下来的呢?还是怎样造的呢?” “从下造上去的。”大部分小孩子这样回答。 “不是!” “那么从上造下来的!”少数调皮的孩子回答。 “也不是!” “你说怎样造的呢?你说!”大家都气愤愤的。 “先在地上造好了横放着,然后整条竖起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小孩们觉得实在调皮不过他。 元旦的大善寺和开元寺是这样的状况。但是在民国元年阳历的元旦,难道也会有这种状况吗?我们在学校里面,午饭时候才得着消息,一般民众难道也同时得着消息,一得着消息就会到那两个寺里去买卖食物玩具并游逛的吗?我心中这样怀疑,但少年脚步不值钱,说话间就同二三同学到两寺走了一转失望着回来了。 “天下哪来这样容易事!到明年的元旦,那时全国已实行了一年的阳历,开元寺大善寺一定也改在阳历元旦热闹了!”我那时自己觉得是老大哥,比谁也懂得人情世故,老实不客气地预约了一年之期,同时以为这种失望是完全无益的。范教务长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也和大善塔下的卖饧者一样,和我们小孩子调一下子皮罢了。 转瞬第二十五个元旦又到了。那时自以为老大哥的,用二十五年的经验证明起来,无非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同时事实告诉我,大善寺和开元寺,二十五年如一日,丝毫不会错误地,依然在阴历元旦热闹。真正小孩子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个人的从少到老,由社会的立场看来,真不过是一瞬!也许再过一个二十五年,两个二十五年,小孩子已经由衰老而化为尘土了,大善寺和开元寺依然在阴历元旦热闹。 [book_title]长安道上 岂明先生: 在长安道上读到你的《苦雨》,却有一种特别的风味,为住在北京的人们所想不到的。因为我到长安的时候,长安人正在以不杀猪羊为武器,大与老天爷拼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长安的,你写《苦雨》在十七日,长安却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长安苦旱,我过郑州,就知郑州一带已有两月不曾下雨,而且以关闭南门、禁宰猪羊为他们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们在车上,见街中走着大队衣衫整洁的人,头上戴着鲜柳叶扎成的帽圈,前面导以各种刺耳的音乐。这一大群“桂冠诗人”似的人物,就是为了苦旱向老天爷游街示威的。我们如果以科学来判断他们,这种举动自然是太幼稚。但放开这一面不提,单论他们的这般模样,却令我觉着一种美的诗趣。长安城内就没有这样纯朴了,一方面虽然禁屠,却另有一方面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调和的没有肉吃以外,丝毫不见其他有趣的举动。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动身的,那时北京正下着梅雨。这天下午我到青云阁买物,出来遇着大雨,不能行车,遂在青云阁门口等待十余分钟。雨过以后上车回寓,见李铁拐斜街地上干白,天空虽有块云来往,却毫无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谓“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种景象年来每于此地见之,岂真先生所谓“天气转变”欤?从这样充满着江南风味的北京城出来,碰巧沿着黄河往“陕半天”去,私心以为必可躲开梅雨,摆脱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时,已是秋高气爽的了。而孰知大不然。从近日寄到的北京报上,知道北京的雨水还是方兴未艾,而所谓江南景色,则凡我所经各地,又是满眼皆然。火车出直隶(1)南境,就见两旁田地,渐渐腴润。种植的是各物俱备,有花草,有树木,有庄稼,是冶森林、花园、田地于一炉,而乡人庐舍,即在这绿色丛中,四处点缀,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到黄河南北,竟有胜过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连年匪乱,所经各地以此为最枯槁,一入潼关便又有江南风味了。江南的景色,全点染在一个平面上,高的无非是山,低的无非是水而已,决没有如河南、陕西一带,即平地而亦有如许起伏不平之势者。这黄河流域的层层黄土,如果能经人工布置,秀丽必能胜江南十倍。因为所差只是人工,气候上已毫无问题,凡北方所不能种植的树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树、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与累赘的实,在西安到处皆是,而在北地是从未曾见的。 自然所给予他们的并不甚薄,而陕西人因为连年兵荒,弄得活动的能力几乎极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国后的战争,历史上从五胡乱华起一直到清末回匪之乱,几乎每代都有大战一次一次地斫丧陕西人的元气,所以陕西人多是安静、沉默、和顺的;这在知识阶级,或者一部分是关中的累代理学家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过劳动阶级也是如此:洋车夫、骡车夫等,在街上互相冲撞,继起的大抵是一阵客气的质问,没有见过恶声相向的。说句笑话,陕西不但人们如此,连狗们也如此。我因为怕中国西部地方太偏僻,特别预备两套中国衣服带去,后来知道陕西的狗如此客气,终于连衣包也没有打开并深悔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尚有目我为日本人者,见陕西之狗应当愧死。)陕西人以此种态度与人相处,当然减少许多争斗,但用来对付自然,是绝对的吃亏的。我们赴陕的时候,火车只能由北京乘至河南陕州,从陕州到潼关,尚有一百八十里黄河水道,可笑我们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边,出门时常闻人说:“顺风!”这句话我们听了都当作过耳春风,谁也不去理会话中的意义;到了这种地方,才顿时觉悟所谓“顺风”者有如此大的价值,平常我们无非托了洋鬼子的宏福,来往于火车轮船能达之处,不把顺风逆风放在眼里而已。 黄河的河床高出地面,一般人大都知道,但这是下游的情形,上游并不如此。我们所经陕州到潼关一段,平地每比河面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两岸都是高山,其实山顶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稳固的,既不会泛滥,更不会改道,与下流情势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还在上流。上流的两岸,虽然高出河面三五丈,但土质并不坚实,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随时随地,零零碎碎地倒下,夹河水流向下游,造成河床高出地面的危险局势;这完全是上游两岸没有森林的缘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巩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水入河之势转为和缓,不致挟黄土以俱下。我们同行的人,于是在黄河船中,仿佛“上坟船里造祠堂”一般,大计划黄河两岸的森林事业。公家组织,绝无希望,故只得先借助于迷信之说,云能种树一株者增寿一纪,伐树一株者减寿如之,使河岸居民踊跃种植。从沿河种起,一直往里种去,以三里为最低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两方面:其一是养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黄河两岸造林,既是困难事业,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选材只能取那易于长成而不需灌溉的种类,即白杨、洋槐、柳树等等是已。这不但能使黄河下游永无水患,简直能使黄河流域尽成膏腴,使古文明发源之地再长新芽,使中国顿受一个推陈出新的局面,数千年来梦想不到的“黄河清”也可以立时实现。河中行驶汽船,两岸各设码头,山上建筑美丽的房屋,以石阶达到河边,那时坐在汽船中凭眺两岸景色,我想比现在装在白篷帆船中时,必将另有一副样子。古来文人大抵有治河计划。见于小说者如《老残游记》与《镜花缘》中,各有洋洋洒洒的大文。而实际上治河官吏,到现在还墨守着“抢堵”两个字。上面所说也无非是废话,看作“上坟船里造祠堂”可也。 我们回来的时候,除黄河以外,又经过渭河。渭河横贯陕西全省,东至潼关,是其下流,发源一直在长安咸阳以上。长安方面,离城三十里,有地曰草滩者,即渭水流经长安之巨埠。从草滩起,东行二百五十里,抵潼关,全属渭河水道。渭河虽在下游,水流是不甚急,故二百五十里竟走了四天有半。两岸也与黄河一样,虽间有村落,但不见有捕鱼的。殷周之间的渭河,不知是否这个样子,何以今日竟没有一个渔人影子呢?陕西人的性质,我上面大略说过,渭河两岸全是陕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盖可想见,我很希望陕西水利局长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计划一旦实行,陕西的局面必将大有改变,即陕西人之性质亦必将渐由沉静的变为活动的,与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据说陕西与甘肃较,陕西还算是得风气之先的省份。陕西的物质生活,总算低到极点了,一切日常应用的衣食工具,全须仰给于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面,则理学气如此其重,已尽够使我惊叹了;但在甘肃,据云物质的生活还要低降,而理学的空气还要严重哩。夫死守节是极普遍的道德,即十几岁的寡妇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几岁还衣不蔽体,这是多么不调和的现象!我劝甘肃人一句话,就是穿衣服,给那些苦孩子们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这句话,我却不敢用来劝告黄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们摇黄河船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告诉你,他们是赤裸裸一丝不挂的。他们紫黑色的皮肤之下,装着健全的而又美满的骨肉。头发是剪了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舒适,决不计较“和尚吃洋炮,沙弥戳一刀,留辫子的有功劳”这种利害。他们不屑效法辜汤生(2)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们。什么平头、分头、陆军式、海军式、法国式、美国式,于他们全无意义。他们只知道头发长了应该剪下,并不想到剪剩了的头发上还可以翻腾种种花样。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们的五个脚趾全是直伸,并不像我们从小穿过京式鞋子,这个脚趾压在那个脚趾上,那个脚趾又压在别个脚趾上。在中国,画家要找一双脚的模特儿就甚不容易,吴新吾先生遗作《健》的一幅,虽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脚趾尚是架床叠屋式的,为世诟病,良非无因。而我们竟于困苦旅行中无意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黄河船中,身体也练好了许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卧,船中前后无遮蔽,居然也不觉有头痛身热之患。但比之他们仍是小巫见大巫。太阳还没有作工,他们便作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jiba看不见便开船”。这时候他们就是赤裸裸不挂一丝的,倘使我们当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们一晒着便要头痛,他们整天的晒着,似乎并不觉得。他们的形体真与希腊的雕像毫无二致,令我们钦佩到极点了。我们何曾没有脱去衣服的勇气,但是羞呀,我们这种身体,除了配给医生看以外,还配再给谁看呢,还有脸再见这样美满发达的完人吗?自然,健全的身体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们要想知道的问题。我们随时留心他们的知识。当我们回来时,舟行渭水与黄河,同行者三人,据船夫推测我们的年龄是:我最小,“大约一二十岁,虽有胡子,不足为凭”。夏浮筠先生“虽无胡子”但比我大,总在二十以外。鲁迅先生则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错的,但几乎每人平均减去了二十岁。这因为病色近于少年,健康色近于老年的缘故,不涉他们的知识问题。所以我们看他们的年纪,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内有六十余者,有五十余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见我们的眼光之可怜了。二十五岁的一位,富于研究的性质,我们叫他为研究系(3)(这又是我们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摇船拉纤以外,有暇便踞在船头或船尾,研究我们的举动。夏先生吃苏打水,水浇在苏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声,这自然被认为魔术。但是魔术性较少的,他们也件件视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视,看他两手先后伸进袖子去,头再在当中的领窝里钻将出来。夏先生问他“看什么”,他答道“看穿衣服”。可怜他不知道中国文里有两种“看什么”,一种下面加“惊叹号”的是“不准看”之意,又一种下面加“疑问号”的才是真的问看什么。他竟老老实实地答说“看穿衣服”了。夏先生问:“穿衣服都没有看见过吗?”他说:“没有看见过。”知识是短少,他们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于物质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们看着我们把铁罐一个一个地打开,用筷子夹出鸡肉鱼肉来,觉得很是新鲜,吃完了把空罐给他们又是感激万分了。但是我的见识,何尝不与他们一样的低陋:船上请我们吃面的碗,我的一只是浅浅的,米色的,有几笔疏淡的画的,颇类于出土的宋瓷,我一时喜欢极了,为使将来可以从它唤回黄河船上生活的旧印象起见,所以问他们要来了,而他们的豪爽竟使我惊异,比我们抛弃一个铁罐还要满不在乎。 游陕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但是我上面已经说过,累代的兵乱把陕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静和顺了,古迹当然也免不了这同样的灾厄。秦都咸阳,第一次就遭项羽的焚毁。唐都并不是现在的长安,现在的长安城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唐人的遗迹。只有一点:长安差不多家家户户,门上都贴诗贴画,式如门对而较短阔,大抵共有四方,上面是四首律诗,或四幅山水等类,是别处没有见过的,或者还是唐人的遗风罢。至于古迹,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人陵墓,秦始皇的只是像小山那么一座,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凭一句相传的古话;周文武的只是一块毕秋帆题的墓碑,他的根据也无非是一句相传的古话。况且陵墓的价值,全在有系统的发掘与研究。现在只凭传说,不求确知墓中究竟是否秦皇汉武,而姑妄以秦皇汉武崇拜之,即使有认贼作父的嫌疑也不在意。无论在知识上,感情上,这种盲目的崇拜都是无聊的。适之(4)先生常说,孔子的坟墓总得掘他一掘才好,这一掘也许能使全部哲学史改换一个新局面,但是谁肯相信这个道理呢?周秦的坟墓自然更应该发掘了。现在所谓的周秦坟墓,实际上是不是碑面上所写的固属疑问,但也是一个古人的坟墓是无疑的。所以发掘可以得到两方面的结果,一方是存心要发掘的,一方是偶然掘着的。但谁有这样的兴趣,又谁有这样的胆量呢?私人掘着的,第一是目的不正当,他们只想得钱,不想得知识,所以把发掘古坟看作掘藏一样,一进去先将金银珠玉抢走,其余土器石器,来不及带走的,便胡乱搬动一番,重新将坟墓盖好,现在发掘出来,见有乱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经古人盗掘的了。大多数人的意见,既不准有系统的发掘,而盗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无已。结果古墓依然尽被掘完,而知识上一无所得的。国人既如此不争气,世界学者为替人类增加学问起见,不远千里而来动手发掘,我们亦何敢妄加坚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筑物,如大小二雁塔,名声虽然甚为好听,但细看它的重修碑记,至早也不过是清之乾嘉(5),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样重修,原不要紧,但看建筑时大抵加入新鲜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远。就是函谷关这样的古迹,远望去也已经是新式洋楼气象。从前绍兴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县署及士绅嘱托,重修兰亭屋宇。某君是布业出身,布业会馆是他经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钱,决不会从中肥己,成绩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后一看,兰亭完全变了布业会馆的样子,邑人至今为之惋惜。这回我到西边一看,才知道天下并非只有一个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处多有的。只有山水,恐怕不改旧观,但曲江灞浐,已经都有江没有水了。渡灞大桥,即是灞桥,长如绍兴之渡东桥,阔大过之,虽是民国初年重修,但闻不改原样,所以古气盎然。山最有名者为华山。我去时从潼关到长安走旱道经过华山之下,回来又在渭河船上望了华山一路。华山最感人的地方,在于它的一个“瘦”字;它的瘦真是没有法子形容,勉强谈谈,好像是绸缎铺子里的玻璃柜里,瘦骨零丁的铁架子上,披着一匹光亮的绸缎。它如果是人,一定是耿介自守的,但也许是鸦片大瘾的。这或者就是华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征罢。古迹虽然游得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从前的幻想打破了;鲁迅先生说,看这种古迹,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后的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 其他,我也到卧龙寺去看了藏经。说到陕西,人们就会联想到圣人偷经的故事(6)。如果不是半年前有圣人去偷经,我这回也未必去看经罢。卧龙寺房屋甚为完整,是清慈禧太后西巡时重修的,距今不过二十四年。我到卧龙寺的时候,方丈定慧和尚没有在寺,我便在寺内闲逛。忽闻西屋有孩童诵书之声,知有学塾,乃进去拜访老夫子。分宾主坐下以后,问知老夫子是安徽人,因为先世宦游西安,所以随侍在此,前年也曾往北京候差,住在安徽会馆,但终不得志而返。谈吐非常文雅,而衣服则褴褛已极;大褂是赤膊穿的,颜色如用酱油煮过一般,好几颗纽扣都没有搭上;虽然拖着破鞋,但是没有袜子的;嘴上两撇清秀的胡子,圆圆的脸,但不是健康色——这时候内室的鸦片气味一阵阵地从门帷缝里喷将出来,越加使我了解他的脸色何以黄瘦的原因。他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已没有了其他眷属。我问他:“自己教育也许比上学堂更好罢?”他连连地答说:“也不过以子代仆,以子代仆!”桌上摊着些字片画片,据他说是方丈托他补描完整的,他大概是方丈的食客一流。他不但在寺里多年,熟悉寺内一切传授系统,即与定慧方丈也是非常知己,所以他肯引导我到各处参观。藏经共有五柜,当初制柜是全带抽屉的,制就以后始知安放不下,遂把抽屉统统去掉,但去掉以后又只能放满三柜,所以两柜至今空着。柜门外描有金采龙纹,四个大金字是“钦赐龙藏”。花纹虽尚清晰,但这五个柜确是经过祸难来的:最近是道光年间(7)寺曾荒废,破屋被三数个戏班作寓,藏经虽非全被损毁,但零落散失了不少;咸同间(8),某年循旧例于六月六日晒经,而不料是日下午忽有狂雨,寺内全体和尚一齐下手,还被雨打得半干不湿,那时老夫子还年轻,也帮同搬着的。但经有南北藏之分,南藏纸质甚好,虽经雨打,晾了几天也就好了;北藏却从此容易受潮,到如今北藏比南藏还差逊一筹。虽说宋代藏经,其实只是宋板明印,不过南藏年代较早,是洪武时(9)在南京印的,北藏较晚,是永乐时(10)在北京印的。老夫子并将南藏缺本,郑重地交我阅看,知纸质果然坚实,而字迹也甚秀丽。怪不得圣人见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陕,考查盗经情节,与报载微有不同。报载追回地点云在潼关,其实刚刚装好箱箧,尚未运出西安,即被陕人扣留。但陕人之以家藏古玩请圣人品评者,圣人全以“谢谢”二字答之,就此收下带走者为数亦甚不少。有一学生投函指摘圣人行检,圣人手批“交刘督军严办”字样。圣人到陕,正在冬季,招待者问圣人说:“如缺少什么衣服,可由这边备办。”圣人就援笔直书。开列衣服单一长篇,内计各种狐皮袍子一百几十件云。陕人之反对偷经最烈者,为李宜之杨叔吉二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学生,现任水利局长;杨治医学,留日学生,现任军医院军医。二人性情均极和顺,言谈举止,沉静而又委婉,可为陕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面的代表。而他们对于圣人,竟亦忍无可忍,足见圣人举动,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陕西艺术空气的厚薄,也是我所要知道的问题。门上贴着的诗画,至少给我一个当前的引导。诗画虽非新作,但笔致均楚楚可观,决非市井细人毫无根柢者所能办。然仔细研究,此种作品,无非因袭旧套,数百年如一日,于艺术空气全无影响。唐人诗画遗风,业经中断,而新芽长发,为时尚早。我们初到西安时候,见招待员名片中,有美术学校校长王先生者,乃与之接谈数次。王君年约五十余,前为中学几何画教员,容貌清秀,态度温和,而颇喜讲论。陕西教育界现况,我大抵即从王先生及女师校长张先生处得来。陕西因为连年兵乱,教育经费异常困难。前二三年,有每年只能领到七八个月者,或半年者,但近来秩序渐渐恢复,已有全发之希望。只要从今以后,两三年不动兵戈,一方实行省长所希望的农兵工各事业,一方赶紧兴修陇海路陕州到西安铁道,则不但教育实业将日有起色,即关中人的生活状态亦将大有改变,而艺术空气,或可借以加厚。我与王先生晤谈以后,颇欲乘暇参观美术学校,一天,偕陈定谟先生出去闲步,不知不觉到了美术学校门口,我提议进去参观,陈先生也赞成。一进门,就望见满院花草,在这花草丛中,远处矗立着一所刚造未成的教室,虽然材料大抵是黄土,这是陕西受物质的限制,一时没有法子改良的,而建筑全用新式,于以证明已有人在这环境的可能状态之下,致力奋斗。因值星期,且在暑假,校长王君没有在校,出来应答的是一位教员王君。从他这里,我们得到许多关于美术学校困苦经营的历史。陕西本来没有美术学校。自他从上海专科师范毕业回来,封至模先生从北京美术学校毕业回来,西安才有创办美术学校的运动。现在的校长,是王君在中学时的教师,此次王君创办此校,乃去邀他来作校长。学校完全是私立的,除靠所入学费以外,每年得省署些许资助。但办事人真能干事;据王君说,这一点极少的收入,不但教员薪水,学校生活费,完全仰给于它,还要省下钱来,每年渐渐地把那不合学校之用的旧校舍,局部的改换新式。教员的薪水虽然甚少,仅有五角钱一小时,但从来没有欠过,新教室已有两所,现在将要落成的是第三所了,学校因为是中学程度,而且目的是为养成小学的美术教师的,功课自然不能甚高。现有图画、音乐、手工三科,课程大抵已臻美备。图画音乐各有特别教室,照这样困苦经营下去,陕西的艺术空气,必将死而复苏,薄而复厚,前途的希望是甚大的。所可惜者,美术学校尚不能收女生。据王君说,这个学校的前身,是一个速成科性质,曾经毕过一班业,其中也有女生的,但甚为陕西人所不喜,所以从此不敢招女生了。女师校长张先生说,女师学生尚有一部分是缠足的,然则不准与男生同学美术,亦自是意中事了。 美术学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艺术团体是“易俗社”。旧戏毕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极不易懂,凡是高古的东西,懂得的大抵只有两种人,就是野人和学者。野人能在实际生活上得到受用,学者能用科学眼光来从事解释,于平常人是无与的。以宗教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学者能解释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以日常生活为例,惟有野人能应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学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着磷寸(11)一用就算了。野人因为没有创造的能力,也没有创造的兴趣,所以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学者因为富于研究的兴趣,也富于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我一方不愿为学者,一方亦不甘为野人,所以对于旧戏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歌词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教人领悟,恐怕比现代欧洲人听拉丁文还要困难;第二,满场的空气,被刺耳的锣鼓,震动得非常混乱,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着现代活用的言语,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旧戏大抵只取全部情节的一段或前或后,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戏演完以后,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无间断。有一个外国人看完中国戏以后,人家问他看的是什么戏,他说:“刚杀罢头的地方,就有人来喝酒了,这不知道是什么戏。”他以为提出这样一个特点,人家一定知道什么戏的了,而不知杀头与饮酒也许是两出戏中的情节,不过当中衔接得太紧,令人莫名其妙罢了。我对于旧戏既这样的外行,那么我对于陕西的旧戏理宜不开口了,但我终喜欢说一说“易俗社”的组织。易俗社是民国初元张凤翙作督军时代(12)设立的,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的历史。其间办事人时有更动,所以选戏的方针有时有变换,但为改良秦腔,自编剧本,是始终一贯的。现在的社长,是一个绍兴人,久官西安的吕南仲先生。承他引导我们参观,并告诉我们社内组织;学堂即在戏馆间壁,外面是两个门,里边是打通的;招来的学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间有一字不识的,社中即授以初高小一切普通课程,而同时教练戏剧;待高小毕业以后,入职业特班,则戏剧功课居大半了。寝室、自修室、教室俱备,与普通学堂一样,有花园,有草地,空气很是清洁。学膳宿费是全免的,学生都住在校中。演戏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职业班。所演的戏,大抵是本社编的,或由社中请人编的,虽于腔调上或有些许的改变。但由我们外行人看来,依然是一派秦腔的旧戏。戏馆建筑是半新式的,楼座与池子像北京之广德楼,而容量之大过之;舞台则为圆口而旋转式,并且时时应用旋转;亦有布景,惟稍简单;衣服有时亦用时装,惟演时仍加歌唱,如庆华园之演《一念差》,不过唱的是秦腔罢了。有旦角大小刘者,大刘曰刘迪民,小刘曰刘箴俗,最受陕西人赞美。易俗社去年全体赴汉演戏,汉人对于小刘尤为倾倒,有东梅西刘之目。张辛南先生(13)尝说:“你如果要说刘箴俗不好,千万不要对陕西人说,因为陕西人无一不是刘党。”其实刘箴俗演得确不坏,我与陕西人是同党的。至于以男人而扮女子,我也与夏浮筠、刘静波诸先生一样,始终持反对的态度,但那是根本问题,与刘箴俗无关。刘箴俗三个字,在陕西人的脑筋中,已经与刘镇华(14)三个字差不多大小了,而刘箴俗依然是个好学的学生,我在教室中,成绩榜上,都看见刘箴俗的名字。这一点我佩服刘箴俗,更佩服易俗社办事诸君。易俗社现在已经独立得住,戏园的收入竟能抵过学校的开支而有余,宜乎内部的组织有条不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独立得住,原因还在于陕西人爱为戏剧的性习。西安城内,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较为旧式的秦腔戏园三、皮黄戏园一,票价也并不如何便宜,但总是满座的,楼上单售女座,也竟没有一间空厢,这是很奇特的。也许是陕西连年兵乱,人民不能安枕,自然养成了一种“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的人生观。不然,就是陕西人真正爱好戏剧了。至于女客满座,理由也甚难解。陕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极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极严。一天我在《新秦日报》(陕西省城的报纸共有四五种,样子与《越铎日报》《绍兴公报》等地方报差不多,大抵是二号题目,四号文字。销数总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内,如此而已)上看见一则甚妙的新闻,大意是:离西安城十数里某乡村演剧,有无赖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伤某姑嘴唇,大动众怒,有卫戍司令部军人某者,见义勇为,立将佩刀拔出,砍下无赖子首级,悬挂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几句论断更妙,他说这真是快人快事,此种案件如经法庭之手,还不是与去年某案一样含糊了事,任凶犯逍遥法外吗。这是陕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观念、法律观念、人道观念。城里礼教比较的宽松,所以妇女竟可以大多数出来听戏,但也许因为相信城里没有强迫接吻的无赖。 陕西的酒是该记的。我到潼关时,潼人招待我们的席上,见到一种白干似的酒,气味比白干更烈,据说叫做“凤酒”,因为是凤翔府出的。这酒给我的印象甚深,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酒壶上刻着“桃林饭馆”字样,因为潼关即古“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饭馆以此命名的。我以为陕西的酒都是这样猛烈的了,而孰知并不然。凤酒以外,陕西还有其他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绍兴酒制的南酒有两种,“甜南酒”与“苦南酒”。苦南酒更近于绍兴,但如坛底的浑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艺不高之故。甜南酒则离南酒甚远,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酬酒”一种,色白味甜,性更和缓,是长安名产,据云“长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饮了酬酒所致。但我想酬酒即使饮一斗也是不会教人眠的,李白也许是饮的“凤酒”罢,故乡有以糯米作甜酒酿者,做成以后,中有一洼,满盛甜水,俗曰“蜜劲殷”,盖酬酒之类也。除此四种以外,外酒入关,几乎甚少。酒类运输,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损失必大。同乡有在那边业稻香村一类店铺者,但不闻有酒商足迹。稻香村货物,比关外贵好几倍,五加皮酒售价一元五角,万寿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无可赚,路中震坏者多也。 陕西语言本与直、鲁(15)等省同一统系,但初听亦有几点甚奇者。途中听王捷三(16)先生说“汽费”二字,已觉诧异,后来凡见陕西人几乎无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妙。盖西安人说S,有一大部分代以F者,宜乎汽水变为“汽费”,读书变为“读甫”,暑期学校变作“夫期学校”,省长公署变作“省长公府”了。一天同鲁迅先生去逛古董铺,见有一个石雕的动物,辨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店主,则曰“夫”。这时候我心中乱想:犬旁一个夫字罢,犬旁一个甫字罢,豸旁一个富字罢,豸旁一个付字罢,但都不像。三五秒之间,思想一转变,说他所谓Fu者也许是Su罢,于是我的思想又要往豸旁一个苏字等处乱钻了,不提防鲁迅先生忽然说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于 S 之音而代以 F 者,如“船”读为“帆”,“顺水行船”读为“奋费行帆”觉得更妙了。S与F的捣乱以外,还有稍微与外间不同的,是D音都变为ds,T音变为ts,所以“谈天”近乎“谈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称近乎姓“钱”,初听都是很特别的。但据调查,只有长安如此,外州县就不然。刘静波先生且说:“我们渭南人,有学长安口音者,与学长安其他时髦恶习一样的被人看不起。”但这种特别之处,都与交通的不便有关,交通的不便,影响于物质生活方面,是显而易见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钱一瓶呢?据说本钱不过一毛余,捐税也不过一毛余,再赚一毛余,四毛钱定价也可以卖了。但搬运的时候,瓶塞冲开与瓶子震碎者,辄在半数以上,所以要八毛钱了。(长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运输的亏。)交通不便之影响于精神方面,比物质方面尤其重要。陕西人通称一切开通地方为“东边”,上海、北京、南京都在东边之列。我希望东边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好的一部分,随着陇海路输入关中,关中必有产生较有价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陕西而外,给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们在黄河船上,就听见关于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黄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总赞成夜泊于北岸,因为北岸没有土匪,夜间可以高枕无忧。(我这次的旅行,使我改变了土匪的观念:从前以为土匪必是白狼(17)、孙美瑶(18)、老洋人(19)一般的,其实北方所谓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谓盗贼二者在内。绍兴诸嵊(20)一带,近来也学北地时髦,时有大股土匪,掳人勒赎,有“请财神”与“请观音”之目,财神男票,观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贼骨头”(21)计算在土匪之内。来信中所云“梁上君子”,在南边曰贼骨头,北地则亦属于土匪之一种,所谓黄河岸上之土匪者,贼而已矣。)我们本来打算从山西回来,向同乡探听路途,据谈秦豫骡车可以渡河入晋,山西骡车不肯南渡而入豫秦,盖秦豫尚系未臻治安之省份,而山西则治安省份也。山西人之摇船与赶车者,从不知有为政府当差的义务,豫陕就不及了。山西的好处,举其荦荦大者(22),据闻可以有三:即一,全省无一个土匪;二,全省无一株鸦片;三,禁止妇女缠足是。即使政治方针上尚有可以商量之点,但这三件已经有足多了。固然,这三件在江浙人看来,也是了无价值,但因为这三件的反面,正是豫陕人的缺点,所以在豫陕人的口碑上更觉有重大意义了。后来我们回京虽不走山西,但舟经山西,特别登岸参观。(舟行山西河南之间,一望便显出优劣,山西一面果木森森,河南一面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乐县附近一个村子,住户只有几家,遍地都种花红树,主人大请我们吃花红,在树上随摘随吃,立着随吃随谈,知道本村十几户共有人口约百人,有小学校一所,村中无失学儿童,亦无游手好闲之辈。临了我们以四十铜子,买得花红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浮筠先生说,便宜而至于白吃,新鲜而至于现摘,是生平第一次,我与鲁迅先生也都说是生平第一次。 陇海路经过洛阳,我们特为下来住了一天。早就知道,洛阳的旅店以“洛阳大旅馆”为最好,但一进去就失望,洛阳大旅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洛阳大旅馆。放下行李以后,出到街上去玩,民政上看不出若何成绩,只觉得跑来跑去的都是妓女。古董铺也有几家,但货物不及长安的多,假古董也所在多有。我们在外面吃完晚饭以后匆匆回馆。馆中的一夜更难受了。先是东拉胡琴,西唱大鼓,同院中一起有三四组,闹得个天翻地覆。十一时余“西藏王爷”将要来馆的消息传到了。这大概是班禅喇嘛的先驱,洛阳人叫做“到吴大帅里来进贡的西藏王爷”的。从此人来人往,闹到十二点多钟,“西藏王爷”才穿了枣红宁绸红里子的夹袍翻然莅止。带来的翻译,似乎汉语也不甚高明,所以主客两面,并没有多少话。过了一会,我到窗外去偷望,见红里红外的袍子已经脱下,“西藏王爷”却卸了土布白小褂裤,在床上懒懒地躺着,脚上穿的并不是怎么样的佛鞋,却是与郁达夫君等所穿的时下流行的深梁鞋子一模一样。大概是夹袍子裹得太热了,外传有小病,我可证明是的确的。后来出去小便,还是由两个人扶了走的。妓女的局面静下去,王爷的局面闹了;王爷的局面刚静下,妓女的局面又闹了。这样一直到天明,简直没有睡好觉。次早匆匆地离开洛阳了,洛阳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只有“王爷”与妓女。 现在再回过头来讲“苦雨”。我在归途的京汉车上,见到久雨的痕迹,但不知怎样,我对于北方人所深畏的久雨,不觉得有什么恶感似的,正如来信所说,北方因为少雨,所以对于雨水没有多少设备,房屋如此,土地也如此。其实这样一点雨量,在南方真是家常便饭,有何水灾之足云。我在京汉路一带,又觉得所见尽是江南景色,后来才知道遍地都长了茂草,把北方土地的黄色完全遮蔽,雨量即不算多,现在的问题是在对于雨水的设备。森林是要紧的,河道也是要紧的。冯军这回出了如此大力,还在那里实做“抢堵”两个字。我希望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水灾平定以后再做一番疏浚并沿河植树的功夫,则不但这回气力不算白花,以后可以一劳永逸了。 生平不善为文,而先生却以秦游记见勖,乃用偷懒的方法,将沿途见闻及感想,拉杂书之如右,敬请教正。 伏园 一九二四年七月 * * * (1) 直隶,当时省名,即现在的河北省。 (2) 辜鸿铭(1856—1928),字汤生,福建厦门人。曾留学英、法、德等国,回国后任清朝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多年。辛亥革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清亡之后继续蓄着辫子。 (3) 研究系,当时的一个政治派系。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时期,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投靠段祺瑞,组织“宪法研究会”,想凭借一种固有的旧势力来改良中国,与国民党对立。 (4) 适之,即胡适。 (5) 乾隆,清高宗弘历年号(1736—1796);嘉庆,清仁宗颙琰年号(1796—1821)。 (6) “圣人偷经的故事”,指1923年康有为到卧龙寺一游,闹出“盗经风波”,被《新秦日报》等媒体以头条报道。“康圣人”执意向定慧住持购买一部明代御赐的《碛砂藏经》,却在约定时间之前便令士兵带17辆大车前去搬运经书,场面混乱,经书多有损毁,后惊动地方检察厅,康有为仍拒不归还。 (7) 道光,清宣宗旻宁年号(1821—1850)。 (8) 咸丰,清文宗奕年号(1851—1861);同治,清穆宗载淳年号(1862—1874)。 (9)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1368—1398)。 (10) 永乐,明成祖朱棣年号(1403—1424)。 (11) 磷寸,火柴旧名。 (12)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张凤翙被响应武昌起义的新军推举为陕西省都督,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日下台,由袁世凯派到陕西的陆建章接替。 (13) 张辛南,当时是西北大学英文讲师,兼任陕西省长公署秘书。 (14) 刘镇华,字雪亚,河南巩县人。当时任北洋军阀政府的陕西督军兼省长。 (15) 直,指直隶,是河北省当时的名称;鲁,山东省的简称。 (16) 王捷三,陕西韩城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与鲁迅相识。此次鲁迅等人到西安讲学,他是接待人员。 (17) 一九一三年秋天,河南、湖北毗连地区爆发了以白朗(白狼)为首的农民武装暴动,聚众一万余人,攻城略地,波及河南、陕西、安徽、甘肃等省,给袁世凯政府以很大威胁。一九一四年八月白朗兵败被杀。 (18) 孙美瑶,当时盘踞山东枣庄一带的土匪头子。一九二三年五月五日在津浦铁路临城站劫车,掳去中外旅客二百多人,是当时轰动一时的事件。 (19) 老洋人,当时盘踞河南宝丰一带股匪头目张庆的绰号,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一月间,他与盘踞河南鲁山一带的股匪李明盛部会合,接连攻陷河南十多县,并掳去英、美、法、意和瑞典五国教士及男女商人二十余人,引起五国公使的严重交涉。吴佩孚穷于应付,只得收编了事。 (20) 诸,诸暨;嵊,嵊县,都是浙江县名。 (21) “贼骨头”及后文“梁上君子”,都即小偷之义。 (22) 荦荦大者,成语,指明显重大的方面。 [book_title]丽芒湖(1) 暑假旅行在欧美已成风气,法国人对于这一点还算是比较后起的,但远没有到暑假时节,老早就甲问乙,乙问丙了:“你今年往什么地方过暑假?”被问的乙丙,也会即刻答得上来,说他今年往丽芒,往安纳西(2),或往蒲尔志(3)——除了这著名的三湖以外,还有往海边的,往外国的,甚至也有少数往极东的,或往北冰洋的。 暑假旅行是为的避暑吗?那也不尽然。法国的一般气候,大概与中国的北部仿佛,即在盛暑,也不觉十分难受。而且有的人,竟从凉爽的地方,旅行到炎热的地方去,这又是为的什么?一个最简单而稳妥的答案是:为的旅行。 自然,在暑假旅行中,旅行者也许增加了多少学问,也许证实了多少试验,也许完成了多少著作,至少,也许新交了多少朋友,发起了多少组织。但是,这种都是旅行的副产,主要的目的还是为的旅行。 “暑假”两个字,在中国,是教员学生辈的专用名词。暑假者,教员学生暑中不上课之谓。但在西方,暑假是一切人暑中不作工之谓,或暑中旅行顺便作工之谓。以巴黎为例,许多店铺暑中都关门,连赛纳河(4)边的旧书肆也显着零落,这便是因为他们的掌柜和店员都到别地方过暑假去了。那么暑假中巴黎便很萧索了吗?不然!暑假中的巴黎,比平日只有热闹,因为巴黎也是别处暑假旅行者的目的地。 暑假中工作最起劲的,要算是与旅行有关的各业。男人还穿着厚呢大氅,女人还围着狐皮的时候,便见街上满贴各旅行社的广告了。广告的内容很简单,一点也不啰唆,只是一幅极动人的风景画。下面注着:如愿去者可访问某某机关。说来奇怪:我们中国人来往欧洲常乘他的轮船的所谓“大法国火轮船公司”,负有运送法国帝国主义者往极东侵略的使命的,在这个暑假旅行的当儿也广贴风景画,劝人在暑假中往极东旅行,里面有一幅是中国的宫殿。 在这样热闹的空气里,有的写信往甲地问那里的生活费用,又有的写信问朋友是否也愿同去乙地,火车、轮船、汽车、旅馆,甚至在风景地有余屋出租的房主,一天到晚忙碌的无非为着这件事。 这便是暑假旅行已成一种风气。一句过于犀利的话是一个朋友说的:“即使不出去,也要在家中躲几天,表示这几天的确没有在巴黎,这是受着中产思想的支配而无钱或无暇旅行者的行事!”足见要违抗这种风气的不易了。 但在我们中国人,对于这风气却另有一种态度。中国的士大夫阶级了解风景本比西洋人早过多年,对于风景地的点缀,能力也远出西方之上。游览山水,在西洋人是趋时,在中国读书人是本色。工作能力百不及人,游览兴趣从不让人,这是我自己对于暑假旅行的态度了。何况我在巴黎本是游客,大旅行中为什么不可有个趋时的小旅行呢? 这样决定了我的丽芒湖之游。 七月二十三日——初到 也许比做旅行事业的人还赶早,曾觉之兄在春间便将丽芒湖介绍给我们而且约定暑中同去。不幸得很,觉之兄得到家中的电信,因为母亲重病不能不回去,比游湖更大些的计划也都只有暂时停顿着;我骤然失却一位指导一切的良师,不能同游丽芒的事倒反而觉着不值得惋惜了。 觉之兄去年暑中住的是丽芒湖(Lac Lēman)畔圣祥哥尔夫(Saint Gingolph)村的贝格杭(Chalet Berguer-and)木屋。木屋是瑞士特色之一,因为山中多木材,屋内一切如门窗墙壁等无不用木材做成。觉之兄和贝格杭木屋的主人贝格杭先生、贝格杭太太都要好,本来去年便约定今年再去,但是不测的风云难用人力挽回,问我们弟兄也一时不能决定,于是在临走时他先将傅怒安兄介绍给贝格杭木屋主人。怒安兄在六月初旬便去了,因此他继觉之兄而为我们的丽芒湖边的向导。 晚昨八时半在巴黎动身,与夏敬农兄口也不停地一直谈到开车。谈话的内容一大半是由中俄交涉引申出来的梦呓。说也奇怪,中国有一点点小事,立刻可以影响到我们游客或侨民的体面,比用科学方法制造出来的寒暑表还要准确。这个升降据说已经有好几次了:辛亥革命升,袁氏复古降,袁氏推倒升,军阀内战降,国民党北伐升,国民党腐化降。尤其是最末一次,国民党北伐胜利的时候,据说中国人在卢森堡公园散步,也曾无端有人来握手,并大赞许一顿中国有希望,而一到国民党腐化以后,他们,看见中国人便转过头去理也不理了,这一次升得特别高,降得也特别下。因为有这种易感性的寒暑表在,怪不得侨民或游客的爱国心连梦里也要油然而生了。这几天因为中俄的交涉,中国的态度居然有点强硬,引起了巴黎一个旧派报纸《人民之友》的称许,影响忽然及于法国的一般人。敬农兄到警察署去签“动身”,警官对他特别地敬礼,问他:“是不是要回国从军去了?这几天中俄的消息很紧张,我希望中国人打胜!”巴黎大学的俄国同学,路上碰见也要站下来谈一谈,说道:“我们现在是交战国了,但不妨趁大家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各人抛开了自己的国家观念谈一个畅快。”从公寓里往车站,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辆汽车里,汽车夫开车略微不谨慎了些,几乎与一辆从横路里出来的汽车相撞,那辆车里的车夫出言便不客气了,结论是:“你以为今天车里面坐了中国人便应该横冲直撞了么?”从这种零碎事实里,东引申西引申,像煞有介事的,完成了我们的中国独立梦。 为了要做这个中国独立的梦,连战争也不觉得应该诅咒了,现在的俄国是不是旧皇时代的俄国,现在的中国是不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这些事实也顾不得了,人在做梦的夜里真不知道有过去的昨天和未来的明天的呵,我们的谈话真是梦呓! 八时半了!我和三弟在车上,敬农兄在站台上,三个人荡漾在中国独立的梦里,万分舍不得地分别了。 八时半从巴黎动身,直到今晨七时,在车中整整一夜,或坐或站,或行走,或打盹。照例,三等车是八个人一间,这比中国三等车的长条板凳——有时竟连长条板凳也不可得者自然好得多了,但人心不知足,觉得没有卧车还是缺憾。同室临窗两个胖商人,当初是忽而饮酒,忽而把衣箱直竖起来当作打牌的桌子,忽而不打牌了,两个人向邻座道一声对不起,各脱了上衣,擦身子,换新衣,忽然起坐,忽再躺下,这样历历碌碌地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才下去。平心而论,胖子而略黏微汗在身,的确是十分难受的,我曾当几年胖子,这一点很了解,只可惜现在渐渐办着交卸,对于邻座二公的历碌颇有视同秦越之感了。只是对于没有卧车认为缺憾一节,倒还双方意见密会无间的。 二公下去以后不久,七时余,车到贝勒加德(Bellegarde)了。这车是从巴黎直往日内瓦的,我们往圣祥哥尔夫的客人须在贝勒加德下车。自贝勒加德到圣祥哥尔夫,虽然只有九十六基罗米突(5),但车站倒有二十二个,而且是每站必停的。这些站当中,只有安纳马司(Annemasse)、多农(Thonon-les-Bains)、爱维昂(Evian-les-Bains)三个是大站,其中尤以爱维昂为最大,游客也最多,所以自巴黎到爱维昂有直达的头二等车,至于三等客,那只好多观光几个车站。 贝勒加德四境荒凉,虽然火车站规模也尚不小,但因为一夜未得安眠,觉耳闻目见一无是处,荒凉者固然加倍荒凉,规模不小者亦似无可容足。三弟却有甚好兴致,他自幼便如此,即使在窘迫的境地里,也会设法自娱。今日便又是一例了。他主张在车站里吃东西。这在我是绝不需要的。我现在需要的是漱口,是洗手脸,是换衬衫裤,是找一个凉爽的地方酣睡。总括一句,我现在需要的是圣祥哥尔夫。然而这哪里谈得到呢?九十六基罗米突路,二十二个车站,如果你没有本领即刻生起翼子来,那只有贴贴服服地坐在贝勒加德车站里当“顺民”。至于吃东西,我是老早看见的了。月台上摆着桌子,上面整整齐齐的排着大碗,旁边是一把大咖啡壶。客人一下车来,便群聚到桌旁。真骇人,这样大碗原来是装咖啡和牛奶的,还加上大盘子的新月面包!“这里许是乡下风气了,所以人们的食量怎(6)大。”我这样想过便算了,并不起丝毫艳羡之意。然而三弟却主张与这些大盘大碗去发生关系。说也奇怪,大碗的咖啡牛奶虽然替代不了圣祥哥尔夫,然而喝下一碗以后,精神居然振作多了。于是把行李放在月台上较僻静处,两人随便在车站内外走走。贝勒加德虽是一个各路交叉的大站,然四面望去,无非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本地大抵没有什么工商业。这仿佛像中国的郑州,然而不,那到底还有裴度墓等三两古迹,这里却也没有。只是有一点,或者是我主观的,觉得渐渐有到沙维华(Savoie)的预感。虽然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难道也已经有沙维华的风度了吗?至于车站内,却照例贴有风景画,那却是一点不含糊的沙维华。我们在贝勒加德车站的一小时余,一半就在这风景画上消费去的。 十时半到了爱维昂。现在可更久了,在贝勒加德只等了一小时余,这里却要等四小时,下午二时二十分才有车到圣祥哥尔夫去。我暗忖铁路公司的心理,以为从巴黎到沙维华一带来,爱维昂已经是尽头了,还要再往圣祥哥尔夫等处去,那是不在计算之内的了。而我们却偏偏做了他们计算以外的客人,于是有先看爱维昂的眼福。 这时我所需要的依旧是圣祥哥尔夫,我们身边负担的依旧是重重的两件手提行李,然而爱维昂已在脚下,丽芒湖已在眼前了。其实丽芒湖早在眼前,车经多农以后,便一路沿湖而行,不过此刻坐在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四小时工夫尽着享用,赏鉴湖景比在车中时远远的畅快了。 我们谈曾觉之兄。他是从前极爱西湖的,然而他说,丽芒比西湖好得多哩。比西湖好得多的丽芒现在是在眼前了,但从前极爱的西湖我们也还在心头,于是心头一幅西湖图,眼前一个丽芒湖,我们一样一样地比较去。 我们现在算是坐在“西园”里喝茶。和西湖的龙井茶一样闻名世界的,是这里爱维昂的矿泉水。但是我们桌子上并没有,因为这是在全法国无论什么地方都喝得到的,正不必急急然一到爱维昂便喝。我们桌上有的依旧是啤酒和汽水,却外加一张丽芒湖的地图。现在按着地图隔湖望去,对岸迷迷濛濛中似乎极繁华的,相当于西湖蚕桑学校的地位,这是瑞士的名城洛沙纳(Lausanne)。因为丽芒湖的两岸是分属两国的,靠旗下的一岸是属法,对面蚕桑学校等的一岸是属瑞,所以洛沙纳是瑞士的名城,正如此岸爱维昂是法国的名城一样。洛沙纳这个字是近于原音的,这地方前几年开过一个国际会议,在中国报上看见的地名却是“洛桑”两个字,好像他们预先知道我今天要用洛沙纳来比西湖的蚕桑学校,所以特别将“沙纳”二音写成“桑”字来迁就我的比喻似的。 坐在西园里,擎起左手来,一直指过去,远远的,远远的,那不是净慈寺雷峰塔的一只角上吗?不,也许还要远些,一直在南山的山岙,桂花丛的中心,又有一个瑞士的,甚至世界的名城,这就是日内瓦。它是卢梭(J.J.Rousseau)的故乡。它也是世界最大装饰品的所在地。装饰品?那不是说巴黎的著名香料铺胡愎刚(Houbigant)吗?是的,但那是女子的装饰品,这是男子的装饰品,国家的装饰品——国际联盟! 右手斜对岸,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楼阁玲珑的,不是国立艺术院么?不错,一点也不模糊,在丽芒湖里照样有一个,是西蓉古堡(Château chillon)。 现在回过来看旗下这一岸,法国方面除了爱维昂之外还有什么大城吗?有的,是多农。这是在爱维昂的左首,相当于钱王祠的处所,我们来时火车经过的。至于右首钱塘门的傍近,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了。 丽芒大势,已在指掌,而时间却还不过正午。山德维支(7),权当午餐,盘子已经空了;不空的却是摆着空盘和空瓶的桌子和我们的肚子。四周的景物人事,可以看的都看厌了。甚至望着对面车站门口,旅馆的接客汽车一辆辆地开到,一辆辆里跑下接客的人来,衣冠挺肃的,眼光注着车站出口,车站出口一个个的跑出客人,一个个的对着汽车视若无睹,于是汽车夫一个个的都懊丧,一辆辆的汽车又重行开走。他们是懊丧,我们坐在西园咖啡馆里是厌倦,于是也趁着他们开走的当儿,将两件行李付托西园的女侍暂时收存,我们却到湖边去闲逛。 刚才从咖啡馆远望各旅馆的接客者,于懊丧之余,解开了挺肃的厚呢制服,知道我们此刻是在阴地里,而且饮下了如许冰水,倘在太阳光下,气候是颇炎热的。我们虽然已经休息了久久,已经吃过了早午餐的代替品,到底一夜未得安眠的事实依然存在,一身的微汗依然无法摆脱,所以走出旅馆来,仍不敢多向太阳光下去跑路。好在爱维昂有的是树荫,菩提树呀,洋梧桐呀,盖满了到处。爱维昂是一个山城,靠山面水有着许多条路,这条车站门前的大路刚在高下适中之处,上面是别墅住宅的区域,下面是商店街市的中心。贯串上下的,小路固然甚多,但重要的则有一条上山电车(funicnlaire)。我们心中念念不忘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不愿细看爱维昂,所以上山电车既没有去乘,十余矿泉中最有名的一个嘉夏泉(Source Cachat)走过也没有去饮。打了一个圈子以后知道本地的名产是珍珠,以及螺钿的各种小器具,我们坐下的咖啡馆旁边便是一个珍珠厂,其他便毫无所得了。回到车站附近,坐梧桐荫下,再饮冰水,然后提出行李上车。 三时,我们到了圣祥哥尔夫。 七月二十四日——圣祥哥尔夫 想望了许久的圣祥哥尔夫居然在抱了。昨日下午三时,一下车来,它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极好。它是十足的乡下气。如果仍以西湖来比丽芒,那么圣祥哥尔夫之与爱维昂,确像钱塘门之与西园。 真是乡下了,在车站里一问贝格杭木屋便知道,站员即刻指示我们去向,而且对我们说,行李不妨寄存在这里,等一忽儿给我们送来。 与在爱维昂一样,出车站门便是一条大路,而且出车站门第一样看见的也就是从爱维昂一直伴我们来到此地的丽芒。只是,所谓大路者,是圣祥哥尔夫惟一的大路,而且,因为圣祥哥尔夫是法瑞交界的乡村,圣祥哥尔夫既有半村属法,半村属瑞,于是这条大路也跟着半条属法,半条属瑞。 我们正在大路上行走的时候,巧遇了傅怒安兄。虽然我们昨天有电报给他,但两方都算不准爱维昂到圣祥哥尔夫的路程,所以只好在路上巧遇。他穿了一套轻快的夏服,这在巴黎是极难看到的,首先令人觉到现在真是暑期了。他是到湖中去洗澡的,既然巧遇了我们,便先做我们的向导。 “圣祥哥尔夫半村属法半村属瑞我们是知道的了,但我们住的究竟是法半村呢,瑞半村呢?”我先问他。 “是瑞半村。” “那么以前我们在巴黎与你通信,都作本国信寄,倒不算欠资吗?”三弟问他。 “所以,有许多地方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村子,不能不通融了。村里有两个邮局,法半村里一个法邮局,瑞半村里一个瑞邮局。法邮局接到法国境内各处寄给瑞半村的信,理好打一包封,交由瑞邮局分送。瑞邮局也同样办理。大家都不算欠资。”怒安兄答。 “那么寄出去呢?”我又问他,“你就牺牲一点脚步,寄法国的交法邮局,寄瑞士的交瑞邮局?” “那自然!一封信里要便宜两封信的邮资,谁也愿意牺牲一点脚步的!” “如果有一个人寄情书,一心只在情人上,这样复杂的门槛倘一忽略了,倒是要受罚的——受罚自然是甘愿,只是信要压迟一班了。” “伏老又来了!其实这种小村子里,几天住下来,便满眼都是熟人,即使真的糊涂到这样,邮局也会送回来让你贴好了再寄,甚至会代你送到另半村的邮局去的。” 怒安兄从邮局又讲到税关。国界上的税关最注意两国价格不同的东西。瑞士禁酒,人民团体与政府机关协同办理,所以捐税极重;而法国是一个酒国,法国人管理小孩子别的都极严紧,而对于饮酒的放任却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两国风气如此不同,所以瑞半村的税关最注意法半村里的酒,但同是一种风气,瑞半村禁酒决不会影响到法半村来,法半村饮酒倒极会影响到瑞半村去。于是住在瑞半村里饮酒的人便苦极了。 “曾经有过一个故事的,”怒安兄说,“有一个人住在瑞半村里,从法半村买酒回家,被税关搜出了,捐得极苛;第二天他背了一张桌子,放在法半村的边界上,坐起来大喝特喝;喝罢回家,拍着肚子对税关人员说,酒在这里,你还捐不捐呢?” 说到这里,我们三个人真走到法瑞两国的边界上了。割开一个乡村而定为两国的国界,初听似乎好不自然,其实也有它自然的界限,这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小溪。溪上架一条石桥,就把两条大路连而为一。桥左是法国税关,边界上站着四个税吏,桥右是瑞士税关,边界上也站着四个税吏。两方都恭恭敬敬地静听着桥下两国共有的潺潺的水声。 对于法国方面,我们要出境,不必费什么手续的。入瑞士境的时候,税吏以外还站着一个国家宪兵的兵官。这似乎两国是同一制度,法国也这样,无论如何的穷乡僻壤,必有数名国家宪兵驻扎着。有时只有一名,兵也是他,官也是他。这站在瑞半村里既高又大,似乎要和我们为难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了。但是奇怪,傅怒安兄跑到他面前,把我们介绍给他说:“这就是我常同你说起的两位朋友,现在来了。他们大抵不会住久,两三礼拜便回巴黎去的,你也不必验他们的护照了。”他毫无异议,我们便容容易易地做了瑞士人了。 于是接谈我们的税关。法国方面的四个税吏注意的是什么呢?是烟、钟表和巧克力糖。烟在法国是国营的,价比别国都贵,外国烟尤其贵。美国的吉士牌烟卷,在上海值小洋两角的小包,在法国值六法郎,合中国小洋八角。和瑞士比,相差虽然没有这样远,但已和瑞士特产的钟表和巧克力糖有同样被注意的价值了。 税关之外,还有铁路也是如此。我们从贝勒加德来的车,是一直通到瑞士去的,但在圣祥哥尔夫有两个车站,我们刚才下车来的是法国站,现在步行要经过它门口的是瑞士站。也和在大路上步行一样,乘火车越过国界,须受税关的检查。 铁路之外,还有轮船也是如此。丽芒湖上有一种轮渡,从日内瓦起,走着“之”字的路线,左岸停一埠,就到右岸去,右岸停一埠,又到左岸来,一直走到圣祥哥尔夫,再走着“之”字向日内瓦。轮船大小约如南京渡江的“澄平”,但共有二十艘,船名都用与丽芒有关的一切,如“丽芒”“日内瓦”“洛沙纳”“沙维华”等等。这可以说是丽芒与西湖不同的地方。西湖有四千号“划子”,数目固然可惊,然如跑到葛岭上面一看,好像一片桑叶上的蚕蛹,满湖几全是这种一条条灰白色的东西。丽芒有二十艘大轮船,但我们所看得到的,常常是全无影踪,至多有一艘两艘经过。至于税关的问题,轮船倒是没有,只是在船头和船尾插两张国旗,表示它来往于两国公共的湖上便了。不过乘客须随身携带护照,虽然未必会验,如爱维昂洛沙纳间的对渡,却不像在圣祥哥尔夫来往于法半村与瑞半村那样简单,总须有一本小书模样的东西在手(甚至不是护照!)才妥当。 我们三个人一边谈话,一边鉴赏着圣祥哥尔夫的风景:前面是丽芒湖,不必说了,后面却是高山,参差错落,与湖滨其他各埠迥然不同。圣祥哥尔夫不及其他各埠的繁华,也许以此,它能够保持它的乡下气,令人觉得比其他各埠更可爱者也是以此。就在这高山的脚下,怒安兄指点给我们:仿佛在一张绿色的桌毯上,摆着一件象牙的雕刻,工作是细致而又质朴的,那便是贝格杭木屋。木屋造成还不很久,而且主人爱素淡,所以未加油漆,木材的本色用山景衬托出来,造成这样惊人的美丽。可惜他们的余屋已经答应了一家朋友,所以怒安兄给我们预定了别一处,是德立发夫人(Mme Derivaz)家。我们便跑去见德立发夫人,但两间屋只有一张床,于是我先住下。不久车站里的行李送来了,我们便尽量地把夏衣换上,但叫人佩服的是送行李来者原来就是刚才的站员自己。 昨夜怒安兄归贝格杭木屋,我住德立发夫人家,三弟到美景旅馆暂住一夜,三人约定今早相见,同去游湖。 今早三人在美景旅馆里相见,我把怒安兄当作圣祥哥尔夫的主人,向他盛夸昨晚气候的凉爽。这仿佛像前年我从武汉跑上庐山一样,初秋盖了薄棉被还嫌太冷,现在而且是盛夏。三弟则除了觉得凉爽以外,又听了一夜的水声,因为美景旅馆正在法瑞两国交界的溪旁,溪水就从他房间的窗外流过。 “丽芒的可爱不仅是这些哩。今天上午我们一同钓鱼去。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将钓鱼的器具放在船上了。”我们于是依了怒安兄的提议,三人一同走出美景旅馆,到了湖边停船的处所。船的模样,也仿佛就是西湖的划子,不过江浙人皮肤娇嫩,划子上必用遮阳,这里却是没有的。所谓停船的处所者,如在爱维昂那种大埠,几十条船由一个人经管,你选定了哪一条船以后,便由他给你解缆,约定几小时以后还他。圣祥哥尔夫村子较小,游人不多,所以怒安兄熟识的那一个埠头,虽然也有十几条船,却值不得由一个人经管,租船时须自己跑到市上一家咖啡馆去接头,解缆系缆都由租船者自己担任,回来时自己跑到咖啡馆去付船租。这与西湖的每一条划子有一个船夫的情形大不相同。 我们三人便上了船。照这里的办法,所谓三人乘船者,这三个人当然既是乘客,也是船夫。但他们两位是丽芒式的,我却是西湖式的;丽芒式的人跑到西湖去,垂拱而天下平的事是谁也会干的,我一个西湖式的人跑上丽芒来却束手无策了。恰好怒安兄忽然敬老起来,我便划了船头一席地作养老院,两位少年桨手都非常努力,我趁着便宜一路顺风地同他们驶向目的地去了。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你的钓竿呢,”养老院里的老人照例是多嘴的,“你所谓钓鱼器具放在船上,到底放到哪一条船上去了?” “说来话长哩,器具在这里!”怒安兄此时从船板底下摸出一个白铁罐来,罐里头一束线,线头上亮光光的一个白铁钩。 “没有别的了?”我们出惊地问他。 “都在这里了!”怒安兄用法语回答。 “那么引饵呢?”三弟总有点疑惑。 “那是没有的。钓鱼本来须领照会,与巴黎塞纳河(Seine)上钓鱼的办法一样。但照会只限于有钓竿的人,不用钓竿可以省六法郎的照会费。至于引饵,那是随便的;我因为小鱼之类都脏得很,而且听本地一个小孩子说,只是亮光光的一个钩子荡在水中,鱼倒会来吞,有了引饵它反不会来吞了。我试了几次,果然。” “但我总替你担心呢,这似乎是一注买空卖空的生意经!” “你老先生还是躺着罢,我们预算今天中饭够三个人吃的鱼呢。”少年的勇敢的态度,可爱的少年的勇敢的态度。 目的地是离圣祥哥尔夫二里许一个临湖的庄子的树荫下。“这是伯尔尼(瑞士京城)一个大商人的别墅,只有盛暑来住一月的,平时都空着。”怒安兄说。 太阳光下两里路的生活,养老院里的我都觉着真是盛暑了,何况在手不停桨的两位少年。现在树荫下正好是休息的机会。照法国老辈的说法,这样的一暴一寒是于身体有损无益的,所以从太阳光下到室内,最好是先在屋檐下半阳半阴的地方站立几分钟,免得到室内骤然接触冷空气。但这里是树荫,刚刚合于这种哲学。太阳光依旧继续地照下来,但被树枝树叶筛成零零碎碎的小块。它透过树枝,先照着我们,使我们不致受寒。再照到水面,水面受微风吹动,金光闪烁,与树影织成透明的锦被。再透过锦被,照入水中,使我们看见我们的敌人的一举一动,还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的背景的湖底。鱼也许和我们一样,觉得太阳下太暖,阴地里又太寒,所以群聚到这树阴里窜来窜去的罢?还是舍不得这明媚的湖光,不忍让远客独享,必亲身加入,而为美景中的一部演员,然后这美景才算尽美呢?还是它们已经窥破了远客的心事,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毫无畏惧的神气呢? “照平常,这许多工夫,已经几十条都钓起来了,而且平常还没有这样多的鱼。”怒安兄一边牵着钓丝,一边这样的叹息。 “也许你平常是在阴地里,它们看不清楚,今天在太阳光上,明明垂着一个亮光光的白铁钩,它们岂肯来上这个当呢!”三弟帮着牵动钓丝,这样答他。 怒安兄看着表:“现在已经十一点一刻,今天午饭看去吃不成鱼了。再等他五分钟,如果再没有来的话,我们也该动身回去吃饭了。” “在我倒觉着观鱼也有意思,钓得钓不得反若不关紧要似的。如果要吃鱼,等一会到美景旅馆叫一个吃不是一样吗?” “二哥真是东方思想得利害!” 午饭我们果然在美景旅馆里吃鱼。美景旅馆门口一个临湖的院子,上面密密地盖着菩提树的枝叶,树下参差地摆着几十张餐桌,是一块午餐最适宜的地方。本来吃饭的时候最忌吹风,法国人尤其视为一种真理,因为是屡试不爽的。所以在家庭里吃饭,如果女仆上菜时双手托了盘子,逢开了一忽儿门,老太太们便万分着急:“玛利!玛利!快快快!关门关门!”但这所谓风者,一定是指两头窗门,或一头窗门一头门同时开着的流动空气而言,倘只开一头,便没有什么忌讳了。火车里,电车里,有的不懂法国风气的外国人,开了两头窗门往往会受责问的。但索性在整个儿空旷的地方,便又不怕了。盛夏,也是不怕的。现在美景旅馆门口,当着这样的盛夏,对着这样的美景,吃着虽然不是自己钓来而其味当然一般美的鱼,微风拂拂地扑上身来,我们自然只有好感,不会畏惧的了。 饭后三人分散各睡午觉,到三时再约齐了同到湖上去洗澡。怒安兄已经有了一帮洗澡朋友,每天下午不是他去约他们,便是他们来约他。我和三弟虽同他们一起去,但都没有洗,却坐在一块岩石上看风景,谈闲天。 晚饭我们学瑞士风气,只吃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没有其他荤食和咸食。怒安兄说:“我当初也吃不惯,一次两次以后就不觉得什么了。”我说:“这可动不得,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以后便继续上天下地地乱谈。但我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做似的;拿起烟斗,抽了几口,也不自在;这才觉悟到千不是万不是还是因为晚饭没有吃咸食。但是此刻还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丽芒换了西湖,那么跑到“碧梧轩”,叫上一碟“鲞品鸡”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只要继续上天下地地乱谈便好了吗?即使不往碧梧轩,在自己家里做一碗蛋炒饭,不也就是咸食了吗?但在饭食如此有规定时间的西洋,不单是不能如此实行,就算是如此空想也会被人看成疯子的。此刻是什么时候?是午夜十一点钟了。除非在巴黎,那还可有半夜饭吃,但这里是圣祥哥尔夫。固然德立发夫人家里的锅灶可以借用,但此刻去借用锅灶不是叫人笑话吗?而窗外是大风忽起,雷电交作,雨点像乱石般地向窗上掷来了。幸而三弟记得,我们行李里头还有罐头带着,开了一小罐鹅肝,空口吃完才算了事。 幼年听大人们的教训,小孩子不要太安逸惯了。安逸惯了会吃不起苦的,长毛时候是连想吃一碗白饭都得不到呵!唉,现在国内又在那里过长毛时代了! 怒安兄直到雷雨完了才回贝格杭木屋去。 七月二十七日——丽芒湖上 前天自溪流回来,又下大雨。昨天上午有小雨,我们只在湖边走走。圣祥哥尔夫这条大路,其实是沿湖国道,一边达瑞士的蒲佛孩(8)(Bouveret),一边经梅叶离(Meillerie)、都红特(Tourronde)而达爱维昂。小雨不足畏,我们便一直向着梅叶离走去。梅叶离是一个渔户和石匠的村子,摆仑(9)(Byron)游丽芒时在这里遇大风的。但是天气变动得太快,小雨忽然大起来了,大雨停止忽然又出太阳了,天空的云块飞快地来来往往了。大雨时我们跑下大路去,在紧靠湖边一所新造别墅的廊下躲着,太阳出来了便在水边劈石子。这种天气很像江南的桂花鸟,春夏之交例有一个黄梅时节,这却是秋夏之交黄梅时节了。既不觉着炎热,也不觉着凉爽,但觉略有运动以后,遍身发出一阵微汗,这微汗使人疲倦,使人消极,使人不愿意有任何动作。我们望着前途,虽然圣祥哥尔夫到梅叶离只有七基罗米突路,虽然已经走了一半以上了,但那小半的路上如果没有这样一所别墅,下起大雨来将怎么好呢?“摆仑呵,我们今天不能看梅叶离了。” 回到家里三人自己弄午饭。 下午计划今天游湖的事。茶叶鸡蛋便于携带,先放在家里煮,这是主要粮食。我们再出去买点心之类,却见法界咖啡馆的门口群聚着小孩。我们挤在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游行音乐家在咖啡馆里演奏。我们也就占据着一席坐下了。各人都叫了一杯屈波纳(10)(dubounet)。音乐家举起杯来向众客人招呼:“这是人生呵,美酒妇人和音乐。”大家饮了一口酒,音乐家便续续地将《浮士德》《斩龙记》等名曲一出一出地弹去。每弹完一曲,各桌上的客人都送过一点钱去到他面前,有一法郎的,有半法郎的,也有二十五生丁的。照例他自己可以来收,但他是没有了一条腿的,而且从他的领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大战时代的伤兵。法国电车、地道车、公共汽车里都贴着一种条告:“切莫忘记:标着号码的几个坐位是留给大战时代的伤兵的。”但是他们数目到底不多,所以平时客人拥挤的时候,这每辆车里的四个座位也常有客人坐着,只是一边留心,见有伤兵领徽的人来便让他。这是他们敬重伤兵的习惯,今天每桌上的客人都送钱到音乐家面前去也是这个意思。 听罢音乐,买了零碎东西,回家打算今天的路程。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靠近日内瓦的一角,相当于西湖小南湖的地方,湖面忽然收小,这是小湖。其余便是大湖。但丽芒与西湖的成因很不相同。西湖是山水注入,蓄而为湖,形如蛛网。但因地势较高,须筑闸以防之,而昭庆寺一角上,仍终日有水溢出。丽芒却是一条大河(名Rhône)中间的一段,好像水蛇吞了癞虾蟆,一时不得消化,因而成了鼓起的大肚子。相当于昭庆寺的处所,恰恰与西湖相反,夹于蒲佛孩与维尔纳夫(Villeneuve)两村之间,是丽芒湖水的入口。一边日内瓦则是丽芒湖水的出口。出口以下,入口以上,一般的都叫何纳河。我们今天打算游的是大湖的靠近入口一角的各埠;就是说,从钱塘门起,到苏小墓附近为止的各处。 我们的房东德立发先生是输渡的驾驶员,我们恰好请教他一切。他说这样最好是先乘船到维尔纳夫,然后一处一处地游过去,到西蓉古堡,到蒙德欧(Montreux),到克拉杭(Clarens),至多到佛佛(Vevey),便可以乘船回来,这几处已经够一天玩的了。而且他今天早上正要去上工,于是陪了我们一同到船上。也是他通知我们,这些村子是真的瑞士了,不比圣祥哥尔夫的瑞半村了,我们须将法国钱换成瑞士钱。瑞士的法郎就是法国战前的法郎,比现在法国的法郎贵五倍。我们从圣祥哥尔夫到维尔纳夫的船价是八十生丁,就等于法国的四法郎。 上船以后我们便与德立发先生分手了,我们站在舱面上自看风景。我们回看圣祥哥尔夫。我们平日自以为村后高山在湖上要算最高的,不错,离开圣祥哥尔夫一看,依然是全湖的最高山。只是圣祥哥尔夫的全村,却出人意外地微小了。圣祥哥尔夫与蒲佛孩两村相距只有五基罗米突,我们在湖上远看去,两村益发宛如一村。所以圣祥哥尔夫高山,也就是蒲佛孩的高山,更分不出什么彼此。只是这带高山完了以后,那边维尔纳夫方面的高山还没有起头,中间却显然的现出一大个空缺,即刻令人看见两高山间大块的天空,这便是丽芒的起点,何纳河流向丽芒的入口。远远地望去,看到丽芒在这角上是黄色的,而且水声都似乎听得见。黄色一角的两旁,是一片丛树,尤以白杨为最多。这一片丛树的地方,未必尽是河流,在地图上也看得出,不但没有高山,连小丘陵也没有,这是洼地,何纳水涨的时候难免要淹没的罢。 当着这个入口上,有一个再小也没有的小岛(lle de Peilz)曾经摆仑描写过的。我们从前以为三潭印月不算小,阮公墩总要算天下最小的岛了,哪知与这个小岛一比,阮公墩也许还是大洲呢。我们虽然没有上去,因为轮船是不停的,但远远地望去,岛上只有两棵树,岛外只有三五只白鹅,我想第三棵树固然未必种得下,这几只白鹅也许因为岛上无可容足才浮到水面上来的吧。 船靠维尔纳夫的岸了。这里也像法国岸的圣祥哥尔夫一样,是瑞士岸的终点,所以没有多少人下去。在下去的客人中间,我却是最先的一个。我看见轮船码头上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船员,并不注意他,一心只顾着岸上的一切。他忽然朝我招呼了一下,又伸出一只右手来,我心里想,瑞士人是招呼游客惯了的,看见外国人,所以来拉手罢,便也伸出一只手去和他一拉。谁知拉完以后,他的手还没有缩回去,我便觉得有些奇了。只听他很和蔼的说:“票子,先生。”我才恍然大悟他原来是轮船公司收票的,我未免太糊涂了。三人对着大笑一阵。此时还只早上八点余钟,我们反正准备畅游这一天,不妨先去一探何纳河之源,乃一直向何纳河入口走去。谁知走了二三十分钟,觉瑞士街道清静整饬固远出法国之上,而何纳河之源到底没有希望,不如改日再作计较,只在维尔纳夫船坞旁徘徊了一下,便折向摆仑大旅馆这边比较热闹的处所走来,各人都买了一点小纪念品,我是一只角质酒杯,刻有维尔纳夫字样的。 沿湖步行了二十分钟,到西蓉古堡。这原先是一个十二世纪的建筑,因为十六世纪初年在这里监禁过一个为争日内瓦的独立而得罪于沙维华公爵的牧师(Bonivard),十九世纪初年又经过摆仑的歌咏(The Prisoner of Chillon),所以如此闻名世界。上次我们在爱维昂的咖啡馆里远远望过来,说它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现在知道它既在山脚下,也在水中央——钓桥放下时,古堡与陆地相通,是在山脚下了;钓桥收起时,古堡四面环水,又在水中央了。我们在钓桥边买了一本摆仑的诗,拿在手里,便经过钓桥走到堡中去。进门第一层里,最重要的便是监狱。幽暗阴沉,与其他古堡一样,心上受着一种重压,令人喘不过气来。因为现在古堡已成为博物馆性质,故愈加陈设得惟妙惟肖,只恨不能起波尼伐于地下而请他重入一次地狱,乃在波尼伐曾被拴的一支柱上特别加以说明,并在柱旁悬一幅大画,画中背景就是这间监狱,丝毫没有差异,只在柱上加拴了一个正气凛然的波尼伐,使观者觉得所游并非博物馆,却明明是十六世纪初年的西蓉便了。第二三层里重要的有餐厅、法庭、武士住室、公爵夫人卧房等。餐厅食具及炉旁烧烤锅叉,后者铁制,前者锡制,都是十五世纪时物。法庭内且有十五世纪时的木质浮雕天花板。其余武士室,公爵夫人卧室中,其陈设除旧有者一概照原位置外,新添的也特别模仿到古气盎然。至于全堡,自远处望来,如一座石英结晶体,棱角玲珑的,那是它的瞭望塔。塔中窗户,仅像门缝那样一线,大队游客,登临极感不便。幸向导的小姑娘处处照顾,我们得了便宜不少。此种小姑娘,大抵十八九岁模样,口头讲得流利的英法、德语,因为她所带领的游客中,世界各国人都有,所以匆匆忙忙地讲完一口话,即刻又讲第二口,当然在我们以为是流利可喜,在她自己一定以为刻板可厌的了。 出了西蓉古堡,我们又在它的旁近徘徊久之。我们不禁想到了中国。古堡建筑的时代,正当中国南宋,西湖也正出着风头。但那时有谁歌咏丽芒呢,看古堡的遗迹,沙维华公爵所豢养的,武士以外还轮不到诗人。而他们毕竟脱出了中古黑暗的时代,古堡只供后人的赏玩了,中国即使早把西湖歌咏到烂熟,现代文明的曙光始终未见奈何! 我们乘电车到蒙德欧。蒙德欧的夜景,我们在圣祥哥尔夫的轮船码头上,是天天望见的。江南的夏夜,老农叹息着,星辰这样多,这样明,明天一定要更热了:蒙德欧的电灯仿佛似之。不过这样明而且密的星辰,我在中国北方及巴黎都很少看见,所以我特别回忆着江南。现在我们到了江南的天上了。这样清静、整洁而又繁华的城市,我在法国几乎没有见过。甚而至于我们不敢拿出茶叶蛋等东西来,怕吃完了以后没有地方放蛋壳。但是事有凑巧,湖边凳上坐着一对美国人模样的男女,已经打开了食物包,而且我们自己也发现了每隔一二十步路有一个字纸篓,虽然十分清洁,里面并没有看见字纸,但是我们用报纸包了蛋壳,不也是字纸一类东西吗,于是决定另找一凳坐下吃了。 蒙德欧第一可看的东西是古蒙德欧博物院。然而我们踌躇。如果我们是住在蒙德欧的,那么走进古蒙德欧博物院去,看见如此清静、整洁而且繁华的城市,万千年前不过如此如此,好像住在巴黎时走去参观贾那华勒博物院,一定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们对于眼前的蒙德欧还没有研究,只有一个囫囵的赞美,即使参观古蒙德欧博物院的结果,其能把古蒙德欧的印象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了,趣味又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一边吃茶叶蛋一边商量,结果是舍去古蒙德欧博物院而另提第二个可看的东西,这便是曾觉之兄指示给我们的湖边垂柳。垂柳在西洋是极少见的,诗人缪塞(Alfred Musset)因为爱柳,所以有人到他的坟上去种了一棵,这也许是我们在巴黎看见的惟一垂柳了。垂柳而在湖边,凡是中国人谁不神往呢?所以一提出来三人即刻同意,决定吃完茶叶蛋便去访柳。 蒙德欧现在繁华了,所以范围扩大,与邻近四五村房屋都连接起来,克拉杭也是这样的一村。严格地说,蒙德欧自蒙德欧,克拉杭自克拉杭。若论事实,蒙德欧左边确已并合了德利德(Territet)、柏浪墟(Planches)等三四村,左边也包括了克拉杭,甚至有渐向佛佛的趋势。这克拉杭和佛佛,都经卢梭在小说《La Nouvelle Héloise》里描写过的。尤其是克拉杭收获葡萄的几页,极用力地寄托他那大自然中的家庭理想。今天我们去访的垂柳,便在自蒙德欧到克拉杭去的湖滨一带。 垂柳不是成行的,先看见两三棵,再看见一两棵,这于我们的步行很有用处。我们在柳阴下坐了许久,照着相,谈着天,忆念着中国风景,然而时间难免不够了,正是舍不得走的时候,前面又来了三五棵,于是我们舍此就彼,这样一路的过去,直到克拉杭。 克拉杭浮面一看,无非是蒙德欧的缩小。现在要找葡萄园,恐怕难了。此外,这里有几个名人墓,我们也无心去看。我们把克拉杭只看作访柳的终点,终于硬起心肠,登上电车,向着佛佛的方向去了。 佛佛的交通很繁盛,又因为对湖是梅叶离而愈加得名。卢梭、摆仑曾经描绘的痕迹,至今游客还在仔细摩挲。我们先在市场旁近转了一个圈子,观察了一下佛佛的大势,时已将五点,乃在咖啡馆坐下休息。因见有条告不卖酒,便打听他缘故,他说这是公共团体发起禁止的,本城有十二家咖啡馆自动不卖酒,我们如果要饮,他备有没有酒精的果子露。苹果的、梨的、葡萄的,我们饮了,味均甚好。我们直坐到轮船靠近码头,才放下杯子乘船回圣祥哥尔夫。 七月二十九日——山村 前日在湖上只是打了一个小圈子,竟然疲倦到连昨日上午也无意出门。所谓一个小圈子者,就是由钱塘门到苏小墓,或者说由圣祥哥尔夫到佛佛,这可见丽芒与西湖的面积相差实在不少。在西湖上,不但说由钱塘门到苏小墓,就是整个的外湖一周,我也和三弟用半天工夫一同绕过。现在这里有了轮船和电车的帮助,费了整整的一天,结果还落得两腿酸麻,把昨日游诺得尔的原约也打消了。幸而我们当中有一个勇敢的少年,昨日午饭时分,大家的疲倦渐见恢复,他便提议到近地走了。所谓近地者,就是与圣祥哥尔夫相距五基罗米突的蒲佛孩。昨天是蒲佛孩赛船的节日,尤其引动少年英雄们的视听,我们便在烈日下步行着去了。我们到时正值开赛。司令者高叫村名,闻令即有三人快步跑到司令台前,解缆,取舵,携桨下船,举动迅速,唯恐不及。下船后一人司舵,二人司划桨,飞向湖心驶去。湖心植一红旗,船绕红旗以后,即转舵回向司令台。评判员手持时表,我们虽在远处,也响应着司令台的举动,各个拿出自己的时表来注视。自出发时起,直到船回司令台前,重新系缆,并将舵桨等物安放周妥,第一村需时四分五十秒。然后司令者再叫另一村选手三个动作如前。我们一起看了五六村,最后有四分半钟的,最慢也有五分半乃至六分钟的,但竟不见有圣祥哥尔夫的选手,也不闻司令台上高呼圣祥哥尔夫的村名。这可见我们这个村子实在不大,平日就甚少听见说起有所谓运动员,昨天的不能与赛自是意中事了。圣祥哥尔夫既没有代表,一村一村的照例举动在我们看来也厌呆板,头顶上的烈日逼人实在太甚,而到底昨日的疲倦当未完全恢复,有此种种原因,我们于是看赛船不能终局,便乘轮船回圣祥哥尔夫了。三人约定早早休息,今日一定同去游诺佛尔山村。 诺佛尔山村便是德立发夫人说过前四年曾遭火灾的那个村子。村子是属于法国的,位在溪流的上游。如果从法半村上去,那道路是极为简单的。但我们偏由瑞半村去上,一则喜欢它道路曲折,行人稀少,可以多接近些山野风味!二则溪流是透早一定要渡过的,但在天天必经之路的桥上再去与两国关吏各道一声“好吗”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由瑞半村上去,把渡溪这件事留作听天由命的解决,什么时候有一条溪流放在我们眼前了,什么时候我们认为有渡溪之必要了,我们才渡溪到法国地界去。 我们先走过贝格杭木屋。我曾说,它像一座象牙雕刻品放在绿绒桌毯上。我们今天,就是钻向这绿绒深处。说也奇怪,在赏鉴贝格杭木屋时,这绿树、绿草以及绿色的一切,便是衬托这象牙雕刻品的桌毯,但是一旦像微尘般的三粒钻向这桌毯的绿绒深处去,却见里面依然有枯黄的树叶,有平坦的道路,有野生的红果,有嘤嘤的鸟语,似与绿绒的织成完全无关的,又似与绿绒的织成完全无妨的。绿绒之所以为绿绒,就是枯叶、道路、红果、鸟语等等的总和吗?还是绿绒之所以为绿绒,就因为它能容纳这枯叶、道路、红果、鸟语等等以无关又似有妨的东西,才成其为绿绒的纯绿呢?这不是微尘们的眼力所能见到的了。 微尘们的眼力究能见到多少呵!离我们的前面大约十丈路,一位全身黑衣服的老太太,背着一个白布包袱,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教士看报!教士都看报吗?好关心时事呵!但教士在路上看报,我却今天第一回见!” 这是三粒微尘中最少年的一粒说出来的,那其余的两粒此时如堕五里雾中,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及至详细追问,那少年的右手指着前面的老太太,却令那两粒微尘笑不可仰。但此时轮到少年的一粒如堕五里雾中了,又转向其余的两粒详细追问,那两粒中的一粒抑住了笑,叽咕他的近视眼说: “将包作报,认女为男,不辨腹背,妙哉怒安。” 三粒微尘又大家捧腹大笑一阵。 一路行去,不久却追上了这看报的教士,我们互相招呼了。原来这位老太太一边慢慢行路,一边手上却编着毛绳工作,使得她的步履慢而又慢。这也是我们这位少年所以不辨腹背的一个原因。从此四人一同走去。她自是不及我们走得快,但我们有时忽然听见溪流的声音了,站下来神往一回,有时忽然看见什么不经见的奇花异草了,又站下来赏鉴一回,于是老太太赶在我们的前面了。这条一层一层盘向高处的路,因为是在丛树之中,所以如此清幽,如此静穆,几乎清幽静穆到令人不敢走了,如果是在中国。一直到略见村宅的地方,溪流渐收渐小,只要一棵杨树倒在溪上便可以渡岸了,于是我们就靠着这棵杨树及溪中几块大石头的帮助,轻轻松松地又到法国了。杨树是不认得什么国界的,“只要能联起你们来,倒了我怕什么呢”,它第一天倒的时候也许是这样想的罢,只是渡过溪流以后,却分别了看报的教士。她行了一路,虽慢也感疲倦了罢,就在草地里坐下了。我们所以能在杨树上跨越国界,却也靠她的指示呵! 渡溪就到诺佛尔。一早动身,此时已十一点了。照指南云,从圣祥哥尔夫到诺佛尔,步行但需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我们竟行了半天,因为我们是与看报的教士一般快慢呵。然而无论如何走得慢,其需要休息却是一样,于是便在两三棵大菩提树下坐定,这是一个旅馆(Hotel Grammont)的院子,设有餐桌等等的。院子中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只有和我们同住在圣祥哥尔夫的一队旅行的中学生,恰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但他们是要到勃朗夏峰(Mont Blanchard)去的,当然不像我们一般闲散。前锋的一部分同我们休息了一会,待殿军的教师来到,只停了和我们寒暄几句的工夫,便又率领着大队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旅馆的侍女是安纳马司人,姓了一个法国诗人的姓(Musset),却又取着一个中国诗人的名(Blanche),已够给人一种好感了,何况再加上殷勤的招待呢?我们打量这旅馆,虽然也很阔大,但似乎并没有客人,甚至像我们这种过路吃一顿饭或饮一杯酒的,除了我们三人以外也竟没有第四个来到,不错,游人所最注意的是特点,本村的特点在什么地方呢?确不大找得到。固然如德立发夫人所告诉我们,火灾以后新屋比前更高大,村人也比前更富有了,但这种高大与富有,是山村地方的高大与富有,要说到能引起游人的注意,那到底还有天渊之隔哩。村中或者产出过诗人吗?没有听说。村名或者曾见于什么载籍吗?没有看见。如曾有之,我想一定不如现在一般寂寞了。它的特点,依我想,有是有一个的,便是山村。因为湖边的村子,全是近水的,人或厌倦了湖边生活的时候,一定会惦记山村,但可能性到底太小了。那么这样大的旅馆有谁养活它呢?这位姓诗人之姓而又名诗人之名的小姐告诉我们,同时我们也在旅馆招牌旁边一块小牌上看见了,这里是阿尔卑主义者(游山客)俱乐部的支部。即使绝对没有外客,只是本会会友来往的招待,当然是较为便宜的,也已够它一年的开销了。这位安纳马司人的侍女,只来帮六、七、八、九共四个忙月,除了这四个忙月以外,倘有生意,老板娘自己出马做侍女的了。 “人家介绍我来,我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寂寞的村子!” “本村人还不少罢?” “大约一百人,不会再多的!” 她虽然十二分殷勤地招待,自己却抱着一肚子的牢骚。但我们到底与她略有不同,除了同情于她的寂寞以外,我们觉得这样的小村子确也小得好玩。她对我们说,本村没有邮局,只有一个女邮差(factrice)每天下山去一趟,将本村的信送下去,同时将别处寄来的信带了上来分送,这样一趟便完了。女邮差这个字,平常是极少见的,因为略大的村子,大抵便用男邮(facteur)了。诺佛尔居然小到用女邮差,在我也觉得好玩,不像诗人小姐那般哀矜勿喜的。 至于饭菜,却极不寒酸:火腿菠菜泥、子鸡与炸马铃薯,平常乡下饭馆里都未必有的。我们众口一词地满意极了。饭后大雨,我们搬到里面客厅里去坐,直到五时许,觉得如果再不走,只有做阿尔卑主义者,在这旅馆里住夜了,于是冒着雨,由法国路回到圣祥哥尔夫,三人心中都替那班到勃朗夏峰去的中学生着急。 八月一日——瑞士国庆日 自诺佛尔山村回来以后,雨丝陆陆续续地不断。但我并没有什么不满足。我觉得天好便出去游湖,不好则在家谈天,而且从窗口看湖上的雨景,一样都是快事。间或也有雨住的时候,如前天下午,我们便到湖上去钓鱼,如昨天傍晚,我们便到轮船码头去看落日。可惜钓鱼的成绩依然不好;前天五个人乘了划子出去;自己三个人以外加了两个本地邮局里的小朋友,居然钓不到一条鱼回来。当初还怀着好大希望,后来逐渐减少,少到绝望。但那两位小朋友兴味好,尤其是亚尔培,觉得即使没有鱼也该有别的战利品来抵偿才好,于是在水面上看见东西便捞,而且大胆地驶去,几乎要到对面的蒙德欧了,才载了满船的木头柴块驶回圣祥哥尔夫。 昨天下午到轮船码头,看雨后的南山(Dentsdu Midi)。丽芒湖上色彩的变幻,本较西湖复杂,其中尤以南山的变幻为最动人。如果照它那样多的变幻推测起来,南山的本身可以说是没有色彩的,完全随着它周围的一切而为转移。但是它毕竟朝朝暮暮都在那里,与它比较接近的或有意研究它的人们,难道说不出一个它最爱表现的色彩么?我说有的,是肉色。以肉色为基本,再在这肉色上面表现出它的喜怒哀乐等等来,这便是在丽芒湖上所看见的南山了。昨晚正当雨后,夕阳在日内瓦一角,光射到南山上,只一二十分钟,我们竟有眼福看到它在闭幕以前表现最精彩的一出,而且是在丽芒这面大镜前,它既不是刘姥姥般会把自己的影子认做亲家母,自然只有神彩更加焕发,映带更加多趣的。 今天是瑞士国庆日。我们三个都是外客,虽曾躬逢法国的热闹国庆,但对于瑞士情形不熟,不便先向他们问长问短。而且我也想到,法国人的爱热闹,自有他们的特别国情,别国未必和他们一样。凡在这种热闹的大节日里,我想酒是一个热闹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却是一个禁酒的国家,阅兵也是一个热闹的重要分子,而瑞士却是一个局外中立的国家,所以我们料定,即使有若何繁多的仪式,也一定不和法国一样的了。 但我们只是默察。房东德立发先生在轮船上工作,昨晚并没有回来。丽芒湖上的轮渡是只开六个月的,也像诺佛尔村的侍女只帮四个忙月一样,一交秋冬,游人稀少,轮渡既然停止,德立发先生便家居了。家居的六个月,依然支付半薪,然德立发先生决不肯闲荡的,在这休息的六个月里他便做木匠。至于在作工的六个月里每月四个礼拜日是并在一起休息的;我们也看见过在休息时期里的德立发先生,那是一到家,连轮船上的制服也没有完全脱去,便取一把锄头到园里去工作的。从这些情形推测,今天国庆日的不放假也是当然的了。 德立发夫人是德立发先生的后妻。她自己对我们讲,她在没有和德立发先生结婚的时候,是日内瓦一家大银行里的厨子。所以她不但懂得许多上等筵席的烹调方法,她还善于制作精细的点心。她常常回忆日内瓦的繁华,因为我们打听她到日内瓦去的船价,便给她一个讲述并赞美日内瓦的机会。又因为她常想表现她那高明的手段,所以常常怂恿我们吃这个那个菜,吃这个那个点心。她的工作是一天到晚没有休息的,不是在家里洗衣服或收拾屋子,便是到园里去种菜;不然,便到别人家里去搜罗了衣服来洗;再不然,便到美景旅馆等处打听,是否需要工作,去给他们在厨房里帮三天五天的忙。她对我们说,她曾经替人担保一笔木器店的账款,她那朋友后来搬了木器到别处去住了,这笔欠款完全由她付出。因为上了这个大当,所以非再这样苦苦地工作三年,是填不满这个亏空的。这固然是她苦苦工作的一个理由,但我以为在这样普遍爱作工的空气里,即使一旦还清了亏空,德立发夫人决不会好吃懒做的;不然,圣祥哥尔夫全村不见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人,难道他们都因为有着亏负吗?在中国社会里,时常看见有好吃懒做的,例如我自己,难道因为我是富翁吗?决不然的,只是因为情愿饿死,懒得作工罢了。 德立发夫人是这样爱作工的,她今天国庆日不休息倒是意中事;只是她也这样爱怂恿我们吃这个吃那个的,昨天晚上何以竟不怂恿呢?德立发先生前妻的子女,大抵都长大成家的了;只是这位德立发夫人有一个独子,叫亚利斯底特,与法国内阁总理白利安同名,我们常常叫他内阁总理的。他父母因为中年以后得子,所以特别疼爱他,尤其是德立发夫人,工作一有余暇,真是珍护之唯恐不至。但何以今天一早起来他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着呢?从这些小地方看来,大概国庆对于德立发夫人并不十分重要的了。 然而村庙里的钟声终于响了! 在一个远客的心情里,这每一下钟声都敲出瑞士独立的模糊印象来。屈指一算,瑞士是十三世纪末年独立的,到现在已有六百五十年光景了。初独立时只有三州,现在共二十二州,那十九州是陆续加入的;这种一州一州的加入,还不是因为闻了今天早晨一般的钟声而艳羡才来加入的吗,和平真是引动人的钟声呵,尤其是从一个战争国里跑来的远客。 午间在门口遇见贝格杭先生,他正衣冠楚楚地从街上回来。这不消说,今天早晨村庙必有国庆的仪式,而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一定是团拜完了以后回来了。现在我们只要打听晚上是不是还有花炮等等娱乐。昨天在大路旁看见搭好一间临时簟棚,里面挂着瑞士国旗,安好电灯,一定是作今天晚上跳舞之用的了。 于是我心中有了一个大略的概念。瑞士小村的国庆:早上在村庙鸣钟,村人聚集团拜(如贝格杭先生),因工作关系亦可不参加(如德立发先生一家),晚上则有跳舞等。 然而这种杜撰的概念到底是不值一笑的。午饭时分怒安兄来了。他带了好些消息来。第一,村中死了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先生,他一生工作,从未停歇过,直到昨天为止。他是村人的好模范,他死了村人都哀悼,今天早晨在村庙里为他举行丧礼。 “那么今天早晨的钟声,是丧礼不是国庆了!”我问他。 “是丧礼。” “贝格杭先生衣冠楚楚的也是参加丧礼去的吗?” “自然是的。” “那么对于国庆,本村竟全无动作吗?” “照例是今天白天如常工作,傍晚工作完了后,全国大小各庙鸣钟举行国庆。但因本村只有这一口钟,丧礼固然敲它,火警也是敲它,再不能负国庆的第三重任务了,所以本村今晚不鸣钟。只是沿湖各村的烟火是有的,晚饭以后到湖上去一定大有可观罢。” 晚饭完了以后,在我们窗口对面的山上,黑一阵白一阵的云块,跑也似的经过,好像特别向我们为了晚上的花炮等候一天了的远客示威似的。不但经过而已,又渐渐地沉下来了,渐渐地放出雨点来了。这怎么好呢?“不要紧,现在尚未暗静,即使出去也看不见花炮,而且有花炮也未必在此刻放。”于是三人又静下。而雨点却从未静下。直到真的完全暗静了;三人乃冒着雨出去,在平常晚饭以后必去一转的轮船码头上站着。果然不错,蒙德欧、佛佛、洛沙纳一带的山上,平添了许多红灯,这一定便是花炮的出发点。我们只要等着好了。等着,等着。水云布满湖上,连蒙德欧等的红灯也渐渐被它遮蔽,蒙德欧平日像夏夜星辰般的灯火也完全不见了;这时候忽然想起了本村大路旁的临时簟棚,便跑到那里一看,见有两三对人正在跳舞,但我们已经全身湿透,不能不回去了。 八月四日——日内瓦 我们已经在丽芒的大湖这一边就是何纳河流入这一边游过一个小圈子了,今天却去游何纳河的出口,就是小湖的尽处的大城日内瓦。 我们今天的粮食还是承上章:茶叶蛋。虽然预备走陆路,要过两次国界,先出瑞境入法境,再出法境入瑞境,但茶叶蛋决不是违禁的物品,所以放心地带着。 第一道国界是本村的,关吏见我们带了手提,便问回巴黎去了吗,我们答以到日内瓦去,晚上还是要回来的。于是在法半村上车,经爱维昂、多农等而至安纳马司,这便是第二道国界了。在第二道国界里,却没有第一道那样容易;只是在同车站内,从这道月台走到那道月台的一点麻烦,为了验护照,检查行李和等车,足足费了我们一小时半的工夫。自安纳马司到日内瓦,便只有十几分钟了。 从圣祥哥尔夫出发,直到日内瓦为止,这一条路可以说是不曾离开湖边。我们虽然在火车里,却仍一眼不放地赏鉴着湖景。车上遇见了何尚平君,他今年夏天住在安纳西,今天去逛日内瓦,也和我们一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