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老泉文钞
[book_author]苏洵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69841
[book_dec]十卷。宋苏洵撰,明茅坤选评。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文学家、藏书家,曾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二苏文钞》四十八卷并加评语刊行于此。是本也坤所选编并加评语,红黑二色套印本,盖万历年间所刊。计书、状14篇,论37篇,记4篇,说2篇,引2篇,序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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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老泉文钞》引
苏文公崛起蜀徼,其学本申韩而其行文杂出于荀卿、孟轲及《战国策》诸家,不敢遽谓得古六艺者之遗。然其镵画之议、幽悄之思、博大之识、奇崛之气,非近代儒生所及。要之韩、欧而下,与诸名家相为表里。及其二子继,响嘉祐之文,西汉同风矣。予读之,录其书状十四首、论三十七首、记四首、说二首、引二首、序一首,釐为十卷。归安鹿门茅坤题。
[book_title]老泉本传
苏洵字明允,眉山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为学,举进士及茂才异等皆不中,悉焚常所为文,闭户益读书,遂通六经百家之说,下笔顷刻数千言。至和、嘉祐间,与二子轼、辙来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上其所著文二十二篇。既出,士大夫争传之一时,学者竞效苏氏为文章。宰相韩琦奏于朝,召试舍人院,辞疾不至,遂除秘书省挍书郞。㑹太常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令姚辟同修礼书为太常。因革礼一百巻,书成方奏未报,卒年五十八,赐其家缣银二百,轼辞所赐,求赠官,特赠光禄寺丞。有文集二十巻、谥法三巻。
[book_title]卷一•上書、狀
上仁宗皇帝書
(此書反覆數千言,如抽藕中之絲,段段有情緒可愛,而中間指陳時政處,又往往深中宋嘉祐間事宜。老泉一生文章政事,略見於此矣!)
前月五日,蒙本州錄到中書劄子,連牒臣:以兩制議上翰林學士歐陽修奏臣所著《權書》、《衡論》、《幾策》二十二篇,乞賜甄錄。陛下過聽,召臣試策論舍人院,仍令本州發遣臣赴闕。
臣本田野匹夫,名姓不登於州閭,今一旦卒然被召,實不知其所以自通於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為。以陛下躬至聖之資,又有群公卿之賢與天下士大夫之眾,如臣等輩,固宜不少,有臣無臣,不加損益。臣不幸有負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以副陛下搜揚之心。憂惶負罪,無所容處。臣本凡才,無路自進,當少年時,亦嘗欲僥幸於陛下之科舉,有司以為不肖,輒以擯落,蓋退而處者十有餘年矣。今雖欲勉強扶病戮力,亦自知其疏拙,終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詔。且陛下所為千里而召臣者,其意以臣為能有所發明,以庶幾有補於聖政之萬一。而臣之所以自結髮讀書至於今茲,犬馬之齒幾已五十,而猶未敢廢者,其意亦欲效尺寸於當時,以快平生之志耳。今雖未能奔伏闕下,以累有司,而猶不忍默默卒無一言而已也。天下之事,其深遠切至者,臣自惟疏賤,未敢遽言,而其近而易行,淺而易見者,謹條為十通,以塞明詔。
其一曰:臣聞利之所在,天下趨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為,則百家之市無寧居者。古之聖人執其大利之權,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向,則天下爭先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權而不能用,何則?古者賞一人而天下勸,今陛下增秩拜官動以千計,其人皆以為己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報上之恩。至於臨事,誰當效用。此由陛下輕用其爵祿,使天下之士積日持久而得之。譬如傭力之人,計工而受直,雖與之千萬,豈知德其主哉。是以雖有能者,亦無所施,以為謹守繩墨,足以自致高位。官吏繁多,溢於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處之,而不暇擇其賢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農之錢穀。此議者所欲去而未得也。臣竊思之,蓋今制,天下之吏,自州縣令錄幕職而改京官者,皆未得其術,是以若此紛紛也。今雖多其舉官而遠其考,重其舉官之罪,此適足以隔賢者而容不肖。且天下無事,雖庸人皆足以無過,一旦改官,無所不為。彼其舉者曰:此廉吏,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為廉與能也。幸而未有敗事,則長為廉與能矣。雖重其罪未見有益。上下相蒙,請托公行。蒞官六七考,求舉主五六人,此誰不能者?臣愚以為,舉人者當使明著其跡曰:某人廉吏也,嘗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嘗有某事以知其能。雖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紀之狀。其特曰廉能而已者不聽。如此,則夫庸人雖無罪而不足稱者,不得入其間,老於州縣,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務為可稱之功,與民興利除害,惟恐不出諸己。此古之聖人所以驅天下之人,而使爭為善也。有功而賞,有罪而罰,其實一也。今降官罷任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當然,然後朝廷舉而行之。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貪吏也,則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今又何獨至於改官而聽其空言哉。是不思之甚也。或者以為,如此則天下之吏,務為可稱,用意過當,生事以為己功,漸不可長。臣以為不然。蓋聖人必觀天下之勢而為之法。方天下初定,民厭勞役,則聖人務為因循之政,與之休息。及其久安而無變,則必有不振之禍。是以聖人破其苟且之心,而作其怠惰之氣。漢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於亂。今天下少惰矣,宜有以激發其心,使踴躍於功名,以變其俗。況乎冗官紛紜如此,不知所以節之,而又何疑於此乎?且陛下與天下之士相期於功名而毋苟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樂於小官而無聞焉者,使兩制得以非常舉之,此天下亦不過幾人而已。吏之有過而不得遷者,亦使得以功贖,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而不惟艱之也。
其二曰:臣聞古者之制爵祿,必皆孝悌忠信,修潔博習,聞於鄉黨,而達於朝廷以得之。及其後世不然,曲藝小數皆可以進。然其得之也,猶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人最無謂者,其所謂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資以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將復任其孫,孫又任其子,是不學而得者常無窮也。夫得之也易,則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學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其視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於裁節,然皆知損之而未得其所損,此所謂制其末而不窮其源,見其粗而未識其精。僥幸之風少衰而猶在也。夫聖人之舉事,不唯曰利而已,必將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說,故雖盡去而無疑。何者,恃其說明也。夫所謂任子者,亦猶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爾。彼其父兄固學而得之也,學者任人,不學者任於人,此易曉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於可任者,舉使任之,不問其始之何從而得之也。且彼任於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猶借資之人,而欲從之丐貸,不已難乎。臣愚以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雖至正郎,宜皆不聽任子弟。唯其能自修飾,而越錄躐次,以至於清顯者,乃聽。如此,則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後皆奮志為學,不待父兄之資。其任而得官者,知後不得復任其子弟,亦當勉強,不肯終老自棄於庸人,此其為益豈特一二而已?
其三曰:臣聞自設官以來,皆有考績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廢絕。自京房建考課之議,其後終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課,有課必有賞罰。有官而無課,是無官也。有課而無賞罰,是無課也。無官無課,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識也。然更歷千載而終莫之行,行之則益以紛亂,而終不可考,其故何也?天下之吏不可以勝考,今欲人人而課之,必使入於九等之中,此宜其顛倒錯謬而不若無之為便也。臣觀自昔行考課者,皆不得其術。蓋天下之官皆有所屬之長,有功有罪,其長皆得以舉刺。如必人人而課之於朝廷,則其長為將安用。惟其大吏無所屬,而莫為之長也,則課之所宜加。何者,其位尊,故課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齊;其數少,故可以盡其能否而不謬。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守令丞尉賢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賢不肖之不辨,其咎在職司之不明。職司之不明,其咎在無所屬而莫為之長。陛下以無所屬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賢不肖,當使誰察之。古之考績者,皆從司會,而至於天子。古之司會,即今之尚書。尚書既廢,唯御史可以總察中外之官。臣愚以為可使朝臣議定職司考課之法,而於御史臺別立考課之司。中丞舉其大綱,而屬官之中,選強明者一人,以專治其事。以舉刺多者為上,以舉刺少者為中,以無所舉刺者為下。因其罷歸而奏其治,要使朝廷有以為之賞罰。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當特有以償之,使職司知有所懲勸。則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復有所依違,而其所課者又不過數十人,足以求得其實。此所謂用力少而成功多,法無便於此者矣。今天下號為太平,其實遠方之民窮困已甚,其咎皆在職司。臣不敢盡言,陛下試加采訪,乃知臣言之不妄。
其四曰:臣聞古者諸侯,臣妾其境內,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此無他,其一境之內,所以生殺予奪、富貴貧賤者,皆自我制之,此固有以臣妾之也。其後諸侯雖廢,而自漢至唐,猶有相君之勢。何者,其署置辟舉之權,猶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於堂上,州縣之吏拜於堂下,雖奔走頓伏,其誰曰不然。自太祖受命,收天下之尊歸之京師,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農衣食之。自宰相至於州縣吏,雖貴賤相去甚遠,而其實皆所與比肩而事主耳。是以百餘年間,天下不知有權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猶用漢、唐之制,使州縣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禮。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子之祿,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於大官,不憂其有所不從,唯恐其從之過耳。今天下以貴相高,以賤相諂,奈何使州縣之吏,趨走於太守之庭,不啻若僕妾,唯唯不給。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而小吏不能正,以至於曲隨諂事,助以為虐。其能中立而不撓者,固已難矣。此不足怪,其勢固使然也。夫州縣之吏,位卑而祿薄,去於民最近,而易以為奸。朝廷所恃以制之者,特以厲其廉隅,全其節概,而養其氣,使知有所恥也。且必有異材焉,後將以為公卿,而安可薄哉?其尤不可者,今以縣令從州縣之禮。夫縣令官雖卑,其所負一縣之責,與京朝官知縣等耳。其吏胥人民,習知其官長之拜伏於太守之庭,如是之不威也,故輕之。輕之,故易為奸。此縣令之所以為難也。臣愚以為州縣之吏事太守,可恭遜卑抑,不敢抗而已,不至於通名讚拜,趨走其下風。所以全士大夫之節,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
其五曰:臣聞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窺。是以天下有急,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倉卒,而取其祿位。唯聖人為能然。何則,其素所用者,緩急足以使也。臨事而取者,亦不足用矣。《傳》曰:「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國家用兵之時,購方略,設武舉,使天下屠沽健武,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雖有超世之才,而惜斗升之祿,臣恐天下有以窺朝廷也。今之任為將帥,卒有急難而可使者,誰也?陛下之老將,曩之所謂戰勝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為可復武舉,而為之新制,以革其舊弊。昔之所謂武舉者蓋疏矣,其以弓馬得者,不過挽強引重,市井之粗材;以策試中者,亦皆記錄章句,區區無用之學。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眾;而待之又甚輕,其第下者不免於隸役。故其所得皆貪汙無行之徒,豪傑之士恥不忍就。宜因貢士之歲,使兩制各得舉其所聞,有司試其可者,而陛下親策之。權略之外,便於弓馬,可以出入險阻,勇而有謀者,不過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試以守邊之任。文有制科,武有武舉,陛下欲得將相,於此乎取之,十人之中,豈無一二?斯亦足以濟矣。
其六曰:臣聞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濟之以至誠,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人君禦其大臣,不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後能禦也,則其疏遠小吏當復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無可信之人,則國不足以為國矣。臣觀今兩制以上,非無賢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職無過而已,莫肯於繩墨之外,為陛下深思遠慮,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於繩墨之內也。臣請得舉其一二以言之。夫兩府與兩制,宜使日夜交於門,以講論當世之務,且以習知其為人,臨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來,意將以杜其告謁之私也。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無防之,是以歡欣相接而無間。以兩府、兩制為可信耶,當無所請屬;以為不可信耶,彼何患無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往來耶。今兩制知舉,不免用封彌謄錄,既奏而下御史,親往蒞之,凜凜如鞫大獄,使不知誰人之辭,又何其甚也。臣愚以為如此之類,一切撤去,彼稍有知,宜不忍負。若其猶有所欺也,則亦天下之不才無恥者矣。陛下赫然震威,誅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想聞朝廷之風,亦必有倜儻非常之才,為陛下用也。
其七曰:臣聞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許人。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國家以科舉取人,四方之來者如市,一旦使有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為姑收之而已。將試之為政,而觀其悠久,則必有大異不然者。今進士三人之中,釋褐之日,天下望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不為兩制者。且彼以其一日之長,而擅終身之富貴,舉而歸之,如有所負。如此則雖天下之美材,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者,人亦望風畏之,不敢按。此何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貴貴相承,使天下仰視朝廷之尊,如泰山喬嶽,非扳援所能及。苟非有大功與出群之才,則不可以輕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覬覦。今五尺童子,斐然皆有意於公卿,得之則不知愧,不得則怨。何則,彼習知其一旦之可以僥幸而無難也。如此,則匹夫輕朝廷。臣愚以為三人之中,苟優與一官,足以報其一日之長。館閣台省,非舉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從入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無所舉。此非獨以愛惜名器,將以重朝廷耳。
其八曰:臣聞古者敵國相觀,不觀於其山川之險,士馬之眾,相觀於人而已。高山大江,必有猛獸怪物,時見其威,故人不敢褻。夫不必戰勝而後服也。使之常有所忌,而不敢發;使吾常有所恃,而無所怯耳。今以中國之大,使夷狄視之不甚畏,甚者敢有煩言以瀆亂吾聽。此其心不有所窺,其安能如此之無畏也。敵國有事,相待以將,無事,相觀以使。今之所謂使者亦輕矣。曰此人也,為此官也,則以為此使也。今歲以某,來歲當以某,又來歲當以某,如縣令署役,必均而已矣。人之才固有所短,而不可強,其專對、捷給、勇敢,又非可以學致也。今必使強之,彼有倉惶失次,為夷狄笑而已。古者,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則專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執簡記其旁,一搖足,輒隨而書之。雖有奇才辯士,亦安所效用。彼夷狄觀之,以為樽俎談燕之間,尚不能辦,軍旅之際,固宜其無人也。如此將何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哉!臣愚以為奉使宜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能者,陛下責之以文學政事,不必強之於言語之間,以敗吾事。而亦稍寬其法,使得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為艱危,故必均而後可。陛下平時使人,而皆得以辭免;後有緩急,使之出入死地,將皆逃耶。此臣又非獨為出使而言也。
其九曰:臣聞刑之有赦,其來遠矣。周制八議,有可赦之人而無可赦之時。自三代之衰,始聞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離之後,盜賊垢汙之餘,於是有以沛然洗濯於天下,而猶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而僥幸也。平時小民畏法,不敢趑趄,當郊之歲,盜賊公行,罪人滿獄,為天下者將何利於此?而又糜散帑廩,以賞無用冗雜之兵,一經大禮,費以萬億。賦斂之不輕,民之不聊生,皆此之故也。以陛下節用愛民,非不欲去此矣。顧以為所從來久遠,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為少恩,而凶豪無賴之兵,或因以為辭而生亂。此其所以重改也。蓋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憂必深,改之,則其禍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為先郊之歲,可因事為辭,特發大號,如郊之赦與軍士之賜,且告之曰:吾於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殘之民,知吾當赦,輒以犯法,以賊害吾良民,今而後赦不於郊之歲,以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歲而得郊之賞也,何暇慮其後。其後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從而盡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遠矣。且此出於五代之後兵荒之間,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側耳。後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於今法令明具,四方無虞,何畏而不改?今不為之計,使奸人猾吏,養為盜賊,而後取租賦以啖驕兵,乘之以饑饉,鮮不及矣。當此之時,欲為之計,其猶有極乎!
其十曰:臣聞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議,為其疏賤而無嫌也。不知爵祿之可愛,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於陛下之朝,無所愛惜顧念於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諸臣所不敢盡言者,臣請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賢,思致太平,今幾年矣。事垂立而輒廢,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則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猶未也,雖得賢臣千萬,天下終不可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禮,凡在位者不敢用褻狎戲慢以求親媚於陛下。而讒言邪謀之所由至於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為陛下不疏遠宦官之過。陛下特以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陰賊險詐,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無由至於陛下之前,故皆通於宦官,珠玉錦繡所以為賂者絡繹於道,以間關齟齬賢人之謀。陛下縱不聽用,而大臣常有所顧忌,以不得盡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竊聞之道路,陛下將有意去而疏之也。若如所言,則天下之福。然臣方以為憂,而未敢賀也。古之小人,有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為天下之禍者,臣每痛傷之。蓋東漢之衰,宦官用事,陽球為司隸校尉,發憤誅王甫等數人,磔其屍於道中,常侍曹節過而見之,遂奏誅陽球,而宦官之用事,過於王甫之未誅。其後竇武、何進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漢之衰至於掃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盡去乃無後患。惟陛下思宗廟社稷之重,與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疏之,又疏之。刀鋸之餘必無忠良,縱有區區之小節,不過闈闥掃灑之勤,無益於事。惟能務絕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謨易以入,則天下無事矣。惟陛下無使為臣之所料,而後世以臣為知言,不勝大願。
曩臣所著二十二篇,略言當世之要。陛下雖以此召臣,然臣觀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詞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無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闊為世笑,然臣以為必將有時而不迂闊也。賈誼之策不用於孝文之時,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餘論,而施之於孝武之世。夫施之於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於孝文之時之易也。臣雖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勝越次憂國之心,效其所見。且非陛下召臣,臣言無以至於朝廷。今老矣,恐後無由復言,故云云之多至於此也,惟陛下寬之。臣洵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書。
(按此書十條,內如革任子擇使罷赦令為最確,而嚴考課之法、舉武健州士,其議雖未審,亦當時所急。至所言重縣令之體,假兩制之權,與高第者不當按名叙用,似無大關係。首條欲州縣幕職上,舉主必按其廉能其議未暢,而末謂宧官一節,恐非宋朝時事之亟者,然於今日,則可謂血脉腸胃間之疾也已!)
議修禮書狀
(情事明,亦合經典。)
右洵先奉敕編禮書,後聞臣僚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芟去,無使存錄。洵竊見議者之說,與敕意大異。何者?前所授敕,其意曰纂集故事而使後世無忘之耳,非曰制為典禮而使後世遵而行之也。然則洵等所編者,是史書之類也。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後世得知而善惡自著者,是史之體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則是制作之事,而非職之所及也。而議者以責洵等,不已過乎?
且又有所不可者,今朝廷之禮雖為詳備,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處,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識其所去者果何事也?既欲去之,則其勢不得不盡去,盡去則禮缺而不備。苟獨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則適足以為抵牾齟齬而不可齊一。
且議者之意,不過欲以掩惡諱過,以全臣子之義,如是而已矣。昔孔子作《春秋》,惟其惻怛而不忍言者而後有隱諱。蓋桓公薨,子般卒,沒而不書,其實以為是不可書也。至於成宋亂,及齊狩,躋僖公,作丘甲,用田賦,丹桓宮楹,刻桓宮桷,若此之類,皆書而不諱。其意以為雖不善而尚可書也。今先世之所行,雖小有不善者,猶與《春秋》之所書者甚遠,而悉使洵等隱諱而不書,如此,將使後世不知其淺深,徒見當時之臣子至於隱諱而不言,以為有所大不可言者,則無乃欲益而反損歟?
《公羊》之說滅紀滅項,皆所以為賢者諱,然其所謂諱者,非不書也,書而迂曲其文耳。然則其實猶不沒也。其實猶不沒者,非以彰其過也,以見其過之止於此也。今無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沒之,後世將不知而大疑之,此大不便者也。班固作《漢志》,凡漢之事,悉載而無所擇。今欲如之,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後世無疑之之意,且使洵等為得其所職,而不至於侵官者。謹具狀申提舉參政侍郎,欲乞備錄聞奏。
[book_title]卷二•書
【上文丞相書】
(論取士貴廣。)
昭文相公執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慎始而無後憂,救之於其末,而其始不為無謀。謀諸其始而邀諸其終,而天下無遺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為之者也。蓋周公營乎東周,數百年而待乎平王之東遷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責其賢不肖之分,則未嘗於其始焉而制其極。蓋嘗舉之於諸侯,考之於太學,引之於射宮,而試之以弓矢,如此其備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與之居處,習知其性之所好惡,與夫居之於太學,而習之於射宮者,宜愈詳矣。然其不肖之實,卒不見於此時。及其出為諸侯監國,臨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後敗露,以見其不肖之才。且夫張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聖人豈以為此足以盡人之才,蓋將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後觀其臨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於此。有人求金於沙,斂而揚之,惟其揚之也精,是以責金於揚,而斂之則無擇焉。不然,金與沙礫不錄而已矣。故欲求盡天下之賢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責實於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終。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於一縣之丞尉,其為數實不可勝計。然而大數已定,餘吏濫於官籍。大臣建議滅任子,削進士,以求便天下。竊觀古者之制,略於始而精於終。使賢者易進,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進故賢者眾,眾賢進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艱之於其始,竊恐夫賢者之難進,與夫不肖者之無以異也。方今進退天下士大夫之權,內則御史,外則轉運,而士大夫之間潔然而無過,可任以為吏者,其實無幾。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吳中復在犍為,一月而發二吏。中復去職,而吏之以罪免者,曠歲無有也。雖然,此特洵之所見耳,天下之大則又可知矣。國家法令甚嚴,洵從蜀來,見凡吏商者皆不徵,非追胥調發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眾。從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後將分職之不給,此其權在御史、轉運,而御史、轉運之權實在相公,顧甚易為也。今四方之士會於京師,口語籍籍,莫不為此。然皆莫肯一言於其上,誠以為近於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見用於當世,幸又不復以科舉為意,是以肆言於其間而可以無嫌。伏惟相公慨然有憂天下之心,征伐四國以安天下,毅然立朝以威制天下,名著功遂,文武並濟,此其享功業之重而居富貴之極,於其平生之所望無復慊然者。惟其獲天下之多士而與之皆樂乎此,可以復動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今國家患冗吏之壅,而亦削進士之數,甚非計盍,亦用老蘇之說而精之於終也。)
【上富丞相書】
(老泉欲富公和處其下,以就其功名。似疑富公於並相寮貳間,有不相能者。)
相公閣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選用舊臣堪付屬以天下者,使在相府,與天下更始,而閣下之位實在第三。方是之時,天下咸喜相慶,以為閣下惟不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後起,而復為宰相,而又值乎此時也,不為而何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後有下令而異於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獲見也,戚戚然而疑。嗚呼!其弗獲聞也,必其遠也,進而及於京師,亦無聞焉。不敢以疑,猶曰天下之人如此其眾也,數十年之間如此其變也,皆曰賢人焉。或曰:彼其中則有說也,而天下之人則未始見也,然而不能無憂。蓋古之君子,愛其人也則憂其無成。
且嘗聞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與是人也,皆立於朝,則使吾皆知其為人皆善者也,而後無憂。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雖見信於當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則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於他人而不懼,事不出於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為能,然猶欲得其心焉。若夫眾人,政出於他人而懼其害己,事不出於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於吾前,或立於吾後,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則身危。故君子之處於其間也,不使之不平於我也。周公立於明堂以聽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猶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誅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於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於周公,管、蔡之於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為周之天下,公將遂取之也。周公誅其不平而不可告語者,告其可以告語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則,非其必不可以告語者,則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從士而至於卿大夫,宰相集處其上,相之所為,何慮而不成?不能忍其區區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釁,則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過,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後當大事而聽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寧小容焉,使無芥蒂於其間。古之君子與賢者並居而同樂,故其責之也詳,不幸而與不肖者偶,不圖其大而治其細,則闊遠於事情而無益於當世。故天下無事而後可與爭此,不然則否。昔者諸呂用事,陳平憂懼,計無所出。陸賈入見說之,使交歡周勃。陳平用其策,卒得絳侯北軍之助以滅諸呂。夫絳侯,木強之人也,非陳平致之而誰也。故賢人者致其不賢者,非夫不賢者之能致賢者也。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萊公為相,惟其側有小人不能誅,又不能與之無忿,故終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歲月盡治天下事,失於急與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復用,以歿其身。
伏惟閣下以不世出之才,立於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謀遠慮必有所處,而天下之人猶未獲見。洵,西蜀之人也,竊有志於今世,願一見於堂上。伏惟閣下深思之,無忽。
【上韓樞密書】
(老泉厭當時兵政之過弱,故勸韓魏公以誅戮,而其行文似西漢踈宕,雄辨可觀。)
太尉執事: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苟深曉其義,施之於今,無所不可。昨因請見,求進末議,太尉許諾,謹撰其說。言語樸直,非有驚世絕俗之談、甚高難行之論,太尉取其大綱,而無責其纖悉。
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決之為溝塍,壅之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湖,注淮泗,彙為洪波,瀦為大湖,萬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後未之見也。夫兵者,聚天下不義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殺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盜賊之未殄,然後有以施其不義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試其殺人之事。當是之時,勇者無餘力,智者無餘謀,巧者無餘技。故其不義之心變而為忠,不仁之器加之於不仁,而殺人之事施之於當殺。及夫天下既平,盜賊既殄,不義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餘力則思以為亂,智者有餘謀則思以為奸,巧者有餘技則思以為詐,於是天下之患雜然出矣。蓋虎豹終日而不殺,則跳踉大叫,以發其怒,蝮蠍終日而不螫,則噬齧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無足怪者。昔者劉、項奮臂於草莽之間,秦、楚無賴子弟千百為輩,爭起而應者不可勝數。轉鬥五六年,天下厭兵,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時,分王諸將,改定律令,與天下休息。而韓信、黥布之徒相繼而起者七國,高祖死於介胄之間而莫能止也。連延及於呂氏之禍,訖孝文而後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難也。劉、項之勢,初若決河,順流而下,誠有可喜。及其崩潰四出,放乎數百里之間,拱手而莫能救也。嗚呼!不有聖人,何以善其後。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險阻,以斬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數十年,謀臣猛將滿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傳四世而天下無變。此何術也。荊楚九江之地,不分於諸將,而韓信、黥布之徒無以啟其心也。雖然,天下無變而兵久不用,則其不義之心蓄而無所發,飽食優遊,求逞於良民。觀其平居無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
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實親見。凡郡縣之富民,舉而籍其名,得錢數百萬,以為酒食饋餉之費。杵聲未絕,城輒隨壞,如此者數年而後定。卒事,官吏相賀,卒徒相矜,若戰勝凱旋而圖賞者。比來京師,遊阡陌間,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聞之土人,方春時,尤不忍聞。蓋時五六月矣。會京師憂大水,鋤耰畚築,列於兩河之壖,縣官日費千萬,傳呼勞問之聲不絕者數十里,猶且肙々狼顧,莫肯效用。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天下之勢今何如也。
御將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將之職也。天子者,養尊而處優,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為喜樂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執法而不求情,盡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繫於一人,而己不與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懼謗。好名則多樹私恩,懼謗則執法不堅。是以天下之兵豪縱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頃者狄公在樞府,號為寬厚愛人,狎昵士卒,得其歡心,而太尉適承其後。彼狄公者,知御外之術,而不知治內之道。此邊將材也。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愛將軍所以戰,愛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諸其內,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為治?或者以為兵久驕不治,一旦繩以法,恐因以生亂。昔者郭子儀去河南,李光弼實代之,將至之日,張用濟斬於轅門,三軍股栗。夫以臨淮之悍,而代汾陽之長者,三軍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而立乎嚴師之側,何亂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將相者,天下之師也。師雖嚴,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將相雖厲,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勢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殺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殺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殺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殺。人臣奉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無以歸怨,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長久之道,而無幸一時之名,盡至公之心,而無恤三軍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太尉厲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則畏而不至於怨,思太尉之威武,則愛而不至於驕。君臣之體順,而畏愛之道立,非太尉吾誰望邪?不宣。洵再拜。
(荊川曰;「前一段論兵驕之弊,後一段處驕兵之策。」當是有用文字。)
【上田樞密書】
(此文骨子原自于襄陽書中來,而氣特雄。)
天之所以與我者,夫豈偶然哉。堯不得以與丹朱,舜不得以與商均,而瞽叟不得奪諸舜。發於其心,出於其言,見於其事,確乎其不可易也。聖人不得以與人,父不得奪諸其子,於此見天之所以與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與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實置之,其名曰棄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與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褻天。棄天,我之罪也;褻天,亦我之罪也;不棄不褻,而人不我用,非我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則棄天、褻天者其責在我,逆天者其責在人。在我者,吾將盡吾力之所能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與我之意,而求免乎天下後世之譏。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責之不暇,而為人憂乎哉?孔子、孟軻之不遇,老於道途而不倦不慍、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責之所在也。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之不足相與以有為也,我亦知之矣,抑將盡吾心焉耳。吾心之不盡,吾恐天下後世無以責夫衛靈、魯哀、齊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將有以辭其責也,然則孔子、孟軻之目將不暝於地下矣。夫聖人、賢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貧賤,如此而富貴,升而為天,沉而為淵,流而為川,止而為山,彼不預吾事,吾事畢矣。竊怪夫後之賢者之不能自處其身也,饑寒窮困之不勝而號於人。嗚呼!使其誠死於饑寒窮困邪,則天下後世之責將必有在,彼其身之責不自任以為憂,而我取而加之吾身,不已過乎。
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於聖賢,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輕者。何則,天下之學者,孰不欲一蹴而造聖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幾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貧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與,雖以貧人富人之權,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殺人。非天之所與,雖以生人殺人之權,求一言之幾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於聖人、賢人之術亦久矣。其言語、其文章,雖不識其果可以有用於今而傳於後與否,獨怪其得之之不勞。方其致思於心也,若或啟之;得之心而書之紙也,若或相之。夫豈無一言之幾於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負,或者天其亦有以與我也。
曩者見執事於益州,當時之文,淺狹可笑,饑寒困窮亂其心,而聲律記問又從而破壞其體,不足觀也已。數年來退居山野,自分永棄,與世俗日疏闊,得以大肆其力於文章。詩人之優柔,騷人之精深,孟、韓之溫淳,遷、固之雄剛,孫、吳之簡切,投之所向,無不如意。嘗試以為董生得聖人之經,其失也流而為迂;晁錯得聖人之權,其失也流而為詐;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賈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見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審勢》、《審敵》,作書十篇,曰《權書》。洵有山田一頃,非凶歲可以無饑,力耕而節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與者不忍棄,且不敢褻也。執事之名滿天下,天下之士用與不用在執事。故敢以所謂《策》二道、《權書》十篇者為獻。平生之文,遠不可多致,有《洪範論》、《史論》七篇,近以獻內翰歐陽公。度執事與之朝夕相從而議天下之事,則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陳於前矣。若夫其言之可用與其身之可貴與否者,執事事也,執事責也,於洵何有哉!
(荊川曰:「此書本欲求知,却說士當自重,便不放倒架子,而文字峻絕,豪邁不羈。」)
【上韓昭文論山陵書】
(論葬禮甚透,當輿劉向昌陵疏參看。)
四月二十三日,將仕郎、守霸州文安縣主簿、禮院編纂蘇洵,惶恐再拜上書昭文相公執事:洵本布衣書生,才無所長,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與百執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報盛德而不獲其所。今者先帝新棄萬國,天子始親政事,當海內傾耳側目之秋,而相公實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將何以處之?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蓋漢昭即位,休息百役,與天下更始。故其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澤下布於海內。竊惟當今之事,天下之所謂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輒敢以告於左右。
竊見先帝以儉德臨天下,在位四十餘年,而宮室遊觀無所增加,幃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稱頌,以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棄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無益之費,侵削先帝休息長養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遺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為當今之議,莫若薄葬。竊聞頃者癸酉赦書既出,郡縣無以賞兵,例皆貸錢於民,民之有錢者,皆莫肯自輸,於是有威之以刀劍,驅之以笞棰,為國結怨,僅而得之者。小民無知,不知與國同憂,方且狼顧而不寧。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復下,計今不過秋冬之間,海內必將騷然,有不自聊賴之人。竊惟先帝平昔之所以愛惜百姓者如此其深,而其所以檢身節儉者如此其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計其既歿之意,則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獨為此過當逾禮之費,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竊所不取也。
且使今府庫之中,財用有餘,一物不取於民,盡公力而為之,以稱遂臣子不忍之心,猶且獲譏於聖人。況夫空虛無有,一金以上非取於民則不獲,而冒行不顧以徇近世失中之禮,亦已惑矣。然議者必將以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以天下之大,而不足於先帝之葬,於人情有所不順。洵亦以為不然。使今儉葬而用墨子之說,則是過也。不廢先王之禮,而去近世無益之費,是不過矣。子思曰:「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盡其誠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則略之。昔者華元厚葬其君,君子以為不臣。漢文葬於霸陵,木不改列,藏無金玉,天下以為聖明,而後世安於泰山。
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議,上以遂先帝恭儉之誠,下以紓百姓目前之患,內以解華元不臣之譏,而萬世之後以固山陵不拔之安。
洵竊觀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時君之不達,欲以金玉厚其親於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僶俛而從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聖,而有司信近世之禮,而遂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愛一時之勞而無所建明?洵恐世之清議,將有任其責者。如曰詔敕已行,制度已定,雖知不便,而不可復改。則此又過矣。蓋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為九丈之墳,而用漢氏長陵之制,百事務從豐厚,及群臣建議以為不可,於是改從光武之陵,高不過六丈,而每事儉約。夫君子之為政,與其坐視百姓之艱難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不勝區區之心,敢輒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誅,幸甚幸甚!不宣,洵惶恐再拜。
(唐荊川曰:「一事反覆議論。)
[book_title]卷三•書
【上王長安書】
(運險峭之思,以為鑱畫之文,故其鋒鍔不可嚮邇。)
判府左丞閣下:天下無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貴,士甚賤。從士而逆數之,至於天子,其積也甚厚,其為變也甚難。是故天子之尊至於不可指,而士之卑至於可殺。
嗚呼!見其安而不見其危,如此而已矣。衛懿公之死,非其無人也,以鶴辭而不與戰也。方其未敗也,天下之士望為其鶴而不可得也。及其敗也,思以千乘之國與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於如此,則天子之尊可以栗栗於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於下,又焉敢以勢言哉!故夫士之貴賤,其勢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權在士。世衰道喪,天下之士學之不明,持之不堅,於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權,下而就一匹夫貴賤之勢。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幾何其不舉而棄諸溝也。
古之君子,其道相為徒,其徒相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則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憂,而後有失一士之懼。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輕用之,而其終也亦輕去之。嗚呼!其亦何便於此也?當今之世,非有賢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賢士不能奮其後。
洵從蜀來,明日將至長安見明公而東。伏惟讀其書而察其心,以輕重其禮。幸甚幸甚!
(唐荆川曰:「議論奇髙。」)
【上余青州書】
(論出處氣多竒崛處。)
洵聞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為令尹而不喜,三奪其令尹而不怒。」其為令尹也,楚人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為之怒,己不期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豈獨惡夫富貴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為之囂囂。嗟夫!豈亦不足以見己大而人小邪?脫然為棄於人,而不知棄之為悲;紛然為取於人,而不知取之為樂;人自為棄我、取我,而吾之所以為我者如一,則亦不足以高視天下而竊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奪於南海之濱,而為天下之名卿。當其盛時,激昂慷慨,論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彈壓強悍不屈之蕃,其辯如決河流而東注諸海,名聲四溢於中原而滂薄於外裔之國,可謂至盛矣。及至中廢而為海濱之匹夫,蓋其間十有餘年,明公無求於人,而人亦無求於明公者。其後,適會南蠻縱橫放肆,充斥萬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於民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豈有求而為之哉!適會事變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祿至。明公之於進退之事,蓋亦綽綽乎有餘裕矣。
悲夫!世俗之人紛紛於富貴之間而不知自止,達者安於逸樂而習為高岸之節,顧視四海,饑寒窮困之士,莫不顰蹙嘔噦而不樂;窮者藜藿不飽,布褐不暖,習為貧賤之所摧折,仰望貴人之輝光,則為之顛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與語於輕富貴而安貧賤。何者?彼不知貧富貴賤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習於富貴之榮,而狃於貧賤之辱者,而後可與語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於富貴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貴之極,止於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誰為之名邪?豈天為之名邪?其無乃亦人之自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於卿、大夫,而下至於士,此四者也,皆人之所自為也,而人亦自貴之。天下以為此四者絕群離類,特立於天下而不可幾近,則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蓋出於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號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於人之私意所以自相號呼也,則夫世之所謂賢人君子者,亦何以異此。有才者為賢人,而有德者為君子,此二名者夫豈輕也哉。而今世之士,得為君子者,一為世之所棄,則以為不若一命士之貴,而況以與三公爭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於南海,與夫今者之為東諸侯也,君子豈有間於其間,而明公亦豈有以自輕而自重哉?洵以為明公之習於富貴之榮,而狃於貧賤之辱,其嘗之也蓋以多矣,是以極言至此而無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嘗有志於當世,因循不遇,遂至於老。然其嘗所欲見者,天下之士蓋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見矣,而獨明公之未嘗見,每以為恨。今明公來朝,而洵適在此,是以不得不見。伏惟加察,幸甚!
【上歐陽內翰書】
(此書凡三段,一段歴敘諸君子之離合,見巳慕望之切;二段稱歐陽公之文,見己知公之深;三段自敘平生經歴,欲歐陽公之知之也,而情事婉曲周折,何等意氣,何等風神。)
洵布衣窮居,嘗竊自歎。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於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執事與余公、蔡公為諫官,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復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執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歎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既復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復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而余公適亦有成功於南方,執事與蔡公復相繼登於朝,富公復自外入為宰相,其勢將復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嗚呼,二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於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而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於執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贄之文,遺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
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為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雖然,執事之名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
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塗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於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遊。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後困益甚,然後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由是盡燒其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範論》、《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噫嘻,區區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再上歐陽內翰書】
(文有起伏頓挫,而其自任處亦卓然。)
內翰諫議執事:士之能以其姓名聞乎天下後世者,夫豈偶然哉!以今觀之,乃可以見。生而同鄉,學而同道,以某問某,蓋有曰吾不聞者焉。而況乎天下之廣,後世之遠,雖欲仿佛,豈易得哉!古之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愚未嘗敢忽也。今夫群群焉而生,逐逐焉而死者,更千萬人不稱不書也。彼之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有以過乎千萬人者也。自孔子沒,百有餘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後,數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後乃稍闊遠,二百餘年而揚雄稱於世。揚雄之死,不得其繼千有餘年,而後屬之韓愈氏。韓愈氏沒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將誰與也?且夫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者,皆不可忽,則其多稱而屢書者,其為人宜尤可貴重。奈何數千年之間,四人而無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無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
洵一窮布衣,於今世最為無用,思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而不可得者也。況夫四子者之文章,誠不敢冀其萬一。頃者張益州見其文,以為似司馬子長。洵不悅,辭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稱其文似司馬遷,不悅而辭,無乃為不近人情。誠恐天下之人不信,且懼張公之不能副其言,重為世俗笑耳。若執事,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稱之曰:「子之《六經論》,荀卿子之文也。」平生為文,求於千萬人中使其姓名仿佛於後世而不可得。今也,一旦而得齒於四人者之中,天下烏有是哉?意者其失於斯言也。執事於文稱師魯,於詩稱子美、聖俞,未聞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戲也。惟其愚而不顧,日書其所為文,惟執事之求而致之。既而屢請而屢辭焉,曰:「吾未暇讀也。」退而處,不敢復見,甚慚於朋友,曰:「信矣,其戲也!」雖然,天下不知其為戲,將有以議執事,洵亦且得罪。執事憐其平生之心,苟以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唯無曰荀卿云者,幸甚!
【三上歐陽內翰書】
(風旨翛然。)
內翰侍郎執事:洵以無用之才,久為天下之棄民,行年五十,未嘗見役於世。執事獨以為可收,而論之於天子,再召之試,而洵亦再辭。獨執事之意,丁寧而不肯已。朝廷雖知其不肖,不足以辱士大夫之列,而重違執事之意,譬之巫醫卜祝,特捐一官以乞之。自顧無分毫之功有益於世,而王命至門,不知辭讓,不畏簡書,朋友之譏,而苟以為榮。此所以深愧於執事,久而不至於門也。
然君子之相從,本非以求利,蓋亦樂乎天下之不知其心,而或者之深知之也。執事之於洵,未識其面也,見其文而知其心。既見也,聞其言而信其平生。洵不以身之進退出處之間有謁於執事,而執事亦不以稱譽薦拔之故有德於洵。再召而辭也,執事不以為矯,而知其恥於自求。一命而受也,執事不以為貪,而知其不欲為異。其去不追,而其來不拒,其大不榮,而其小不辱。此洵之所以自信於心者,而執事舉知之。故凡區區而至門者,為是謝也。
《禮》曰:「仕而未有祿者,君有饋焉曰獻;使焉曰寡君,違而君薨,弗為服也。」古之君子重以其身臣人者,蓋為是也哉!子思、孟軻之徒,至於是國,國君使人饋之,其詞曰:「寡君使某有獻於從者。」布衣之尊而至於此,惟不食其祿也。今洵已有名於吏部,執事其將以道取之邪,則洵也猶得以賓客見。不然,其將與奔走之吏同趨於下風,此洵所以深自憐也。唯所裁擇。
【上張侍郎第二書】
(告知巳者之言,情詞可涕。)
省主侍郎執事:洵始至京師時,平生親舊,往往在此,不見者蓋十年矣,惜其老而無成。問所以來者,既而皆曰:「子欲有求,無事他人,須張益州來乃濟。」且云:「公不惜數千里走表為子求官,苟歸,立便殿上,與天子相唯諾,顧不肯邪?」退自思公之所與我者,蓋不為淺,所不可知者,唯其力不足而勢不便。不然,公與我無愛也。聞之古人:「日中必熭,操刀必割。」當此時也,天子虛席而待公,其言宜無不聽用。洵也與公有如此之舊,適在京師,且未甚老,而猶足以有為也。此時而無成,亦足以見他人之無足求,而他日之無及也已。
昨聞車馬至此有日,西出百餘里迎見。雪後苦風,晨至鄭州,唇黑面烈,僮僕無人色。從逆旅主人得束薪縕火。良久,乃能以見。出鄭州十里許,有導騎從東來,驚愕下馬立道周,云宋端明且至,從者數百人,足聲如雷,已過,乃敢上馬徐去。私自傷至此,伏惟明公所謂潔廉而有文,可以比漢之司馬子長者,蓋窮困如此,豈不為之動心而待其多言邪!
【上韓舍人書】
(老蘇强項如此,正與前篇詞旨不同。)
舍人執事:方今天下雖號無事,而政化未清,獄訟末衰息,賦斂日重,府庫空竭,而大者又有二敵之不臣,天子震怒,大臣憂恐。自兩制以上宜皆苦心焦思,日夜思念,求所以解吾君之憂者。洵自惟閑人,於國家無絲毫之責,得以優遊終歲,詠歌先王之道以自樂,時或作為文章,亦不求人知。以為天下方事事,而王公大人豈暇見我哉?是以逾年在京師,而其平生所願見如君侯者,未嘗一至其門。有來告洵以所欲見之之意,洵不敢不見。然不知君侯見之而何也?天子求治如此之急,君侯為兩制大臣,豈欲見一閑布衣,與之論閑事邪?此洵所以不敢遽見也。自閑居十年,人事荒廢,漸不喜承迎將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苟能無以此求之,使得從容坐隅,時出其所學,或亦有足觀者。今君侯辱先求之,此其必有所異乎世俗者矣。《孟子》曰:「段干木逾垣而避之,泄柳閉門而不納,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嗚呼!吾豈斯人之徒歟!欲見我而見之,不欲見而徐去之何傷?況如君侯,平生所願見者,又何辭焉?不宣。洵再拜。
[book_title]卷四•論
【易論】
(文有烟波而以禮為明、以易為幽,謂聖人所以用其機權,以持天下之心過矣。)
聖人之道,得禮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廢,尊之而不敢廢,故聖人之道所以不廢者,禮為之明而《易》為之幽也。生民之初,無貴賤,無尊卑,無長幼,不耕而不沚,不蠶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勞而樂逸也,若水之走下。而聖人者,獨為之君臣,而使天下貴役賤;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為之兄弟,而使天下長役幼;蠶而後衣,耕而後食,率天下而勞之。一聖人之力固非足以勝天下之民之眾,而其所以能奪其樂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棄逸而即勞,欣然戴之以為君師,而遵蹈其法制者,禮則使然也。聖人之始作禮也,其說曰:天下無貴賤,無尊卑,無長幼,是人之相殺無已也。不耕而食鳥獸之肉,不蠶而衣鳥獸之皮,是鳥獸與人相食無已也。有貴賤,有尊卑,有長幼,則人不相殺。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蠶,則鳥獸與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於逸,而惡死也甚於勞,聖人奪其逸死而與之勞生,此雖三尺豎子知所趨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於天下而不可廢者,禮為之明也。雖然,明則易達,易達則褻,褻則易廢。聖人懼其道之廢,而天下復於亂也,然後作《易》。觀天地之象以為爻,通陰陽之變以為卦,考鬼神之情以為辭。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習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視聖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隨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於天下而不敢廢者,《易》為之幽也。凡人之所以見信者,其中無所不可測者也。人之所以獲尊者,其中有所不可窺者也。是以禮無所不可測,而《易》有所不可窺,故天下之人信聖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則《易》者豈聖人務為新奇秘怪以誇後世耶?聖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則無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聽乎天而人不預焉者也,筮者決之天而營之人者也。龜,漫而無理者也,灼荊而鉆之,方功義弓,惟其所為,而人何預焉?聖人曰:是純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於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為陽、或為陰者,必自分而為二始;卦一,吾知其為一而卦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為四而揲之也;歸奇於扐,吾知其為一、為二、為三、為四而歸之也,人也。分而為二,吾不知其為幾而分之也,天也。聖人曰:是天人參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於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廢。此聖人用其機權以持天下之心,而濟其道於不窮也。
【禮論】
(老蘇以禮為强世之術,即荀子性惡之遺文,甚縱横而議論頗僻矣。)
夫人之情,安於其所常為,無故而變其俗,則其勢必不従。聖人之始作禮也,不因其勢之危亡困辱之者以厭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輕去其舊,而樂就吾法。不能也,故無故而使之事君,無故而使之事父,無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則不可也,而遂翻然以従我者,吾以恥厭服其心也。彼為吾君,彼為吾父,彼為吾兄,聖人曰:彼為吾君父兄,何以異於我?於是坐其君與其父以及其兄,而己立於其旁,且俯首屈膝於其前以為禮,而為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兄。夫無故而使之拜其君,無故而使之拜其父,無故而使之拜其兄,則天下之人將復嗤笑以為迂怪而不従。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為其君父兄。於是聖人者又有術焉厭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則聖人者果何術也?恥之而已。古之聖人將欲以禮法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聖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與之齒。而使天下之人亦曰:彼將不與我齒也,於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齒於聖人。雖然,彼聖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權也。彼為吾君,彼為吾父,彼為吾兄,聖人之拜不用於世,吾與之皆坐於此,皆立於此,比肩而行於此,無以異也。吾一旦而怒,奮手舉挺而搏逐之可也。何則?彼其心常以為吾儕也,何則不見其異於吾也。聖人知人之安於逸而苦於勞,故使貴者逸而賤者勞,且又知坐之為逸,而立且拜者之為勞也,故舉其君父兄坐之於上,而使之立且拜於下。明日彼將有怒作於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於其下者也。聖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勞,是賤於彼也。奮手舉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為薪,而猶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猶且不敢以為薪,故聖人以其微權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權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恥。嗚呼!其事如此,然後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於今。今之匹夫匹婦,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禮之末也。不知聖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勞也。此聖人之所慮,而作《易》以神其教也。
【樂論】
(論樂之㫖非是,而文情嫋娜百折,無限烟波。)
禮之始作也,難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難久。天下未知君之為君,父之為父,兄之為兄,而聖人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異其君父兄,而聖人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從我拜起坐立,而聖人身先之以恥。嗚呼!其亦難矣。天下惡夫死也久矣,聖人招之曰:來,吾生爾。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視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則宜何從?故當其時雖難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視君父兄,如頭足之不待別白而後識,視拜起坐立如寢食之不待告語而後從事。雖然,百人從之,一人不從,則其勢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無禮而死,而見其今之無禮而不至乎死也,則曰聖人欺我。故當其時雖易而難久。
嗚呼!聖人之所恃以勝天下之勞逸者,獨有死生之說耳。死生之說不信於天下,則勞逸之說將出而勝之。勞逸之說勝,則聖人之權去矣。酒有鴆,肉有堇,然後人不敢飲食。藥可以生死,然後人不敢以苦口為諱。去其鴆,徹其堇,則酒肉之權固勝於藥。聖人之始作禮也,其亦逆知其勢之將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誠,而後人信之。幸今之時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誠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則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語之所不及也。
告語之所不及,必有以陰驅而潛率之。於是觀之天地之間,得其至神之機,而竊之以樂。雨,吾見其所以濕萬物也;日,吾見其所以燥萬物也;風,吾見其所以動萬物也;隱隱谹谹而謂之雷者,彼何用也?陰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濕,日之所不能燥,風之所不能動,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風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於聲,故聖人因聲以為樂。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禮也。禮之所不及,而樂及焉。正聲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則禮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聖人之說又何從而不信乎? (蘇氏父子兄弟於經術甚疎,故論六經處大都渺茫不根,特其行文縱横,往往空中布景絶處逢生,令人有凌雲御風之態。)
【詩論】
(説詩處愈支,而文自澎漾可觀。)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於生,而憤憾怨怒,有不顧其死,於是禮之權又窮。禮之法曰:好色不可為也。為人臣,為人子,為人弟,不可使有怨於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豈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無思,和易而優柔,以従事於此,則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毆諸其中,是非不平之氣攻諸其外,炎炎而生,不顧利害,趨死而後已。噫!禮之權止於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則人不敢獨死以違吾法。今也,人之好色與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發於中,以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處其身,則死生之機固已去矣。死生之機去,則禮為無權。區區舉無權之禮以強人之所不能,則亂益甚,而禮益敗。
今吾告人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彼將遂従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將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純用吾法,將遂大棄而不顧吾法。既已大棄而不顧,則人之好色與怨其君父兄之心,將遂蕩然無所隔限,而易內竊妻之變與弒其君父兄之禍,必反公行於天下。聖人憂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於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於叛,患生於責人太詳。好色之不絕,而怨之不禁,則彼將反不至於亂。故聖人之道,嚴於《禮》而通於《詩》。《禮》曰:必無好色,必無怨而君父兄。《詩》曰:好色而無至於淫,怨而君父兄而無至於叛。嚴以待天下之賢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觀《國風》婉孌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於淫者也;《小雅》悲傷詬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於叛者也。故天下觀之曰:聖人固許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許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則彼雖以虐遇我,我明譏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則吾之怨亦得當焉,不叛可也。夫背聖人之法而自棄於淫叛之地者,非斷不能也。斷之始,生於不勝,人不自勝其忿,然後忍棄其身。故《詩》之教,不使人之情至於不勝也。夫橋之所以為安於舟者,以有橋而言也。水潦大至,橋必解而舟不至於必敗。故舟者,所以濟橋之所不及也。籲!禮之權窮於易達,而有《易》焉;窮於後世之不信,而有樂焉;窮於強人,而有《詩》焉。籲!聖人之慮事也蓋詳。
【書論】
(此篇識見好,而行文法度亦勝。)
風俗之變,聖人為之也。聖人因風俗之變而用其權。聖人之權用於當世,而風俗之變益甚,以至於不可復反。幸而又有聖人焉,承其後而維之,則天下可以復治;不幸其後無聖人,其變窮而無所復入則已矣。
昔者,吾嘗欲觀古之變而不可得也,於《詩》見商與周焉而不詳。及今觀《書》,然後見堯、舜之時,與三代之相變,如此之亟也。自堯而至於商,其變也,皆得聖人而承之,故無憂。至於周,而天下之變窮矣。忠之變而入於質,質之變而入於文,其勢便也。及夫文之變,而又欲反之於忠也,是猶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惡質與忠也,猶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嘗文焉,故忠質而不辭。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復茹其菽哉?嗚呼!其後無聖人,其變窮而無所復入則已矣。周之後而無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風俗也,固不容為其後者計也,而又適不值乎聖人,固也,後之無王者也。
當堯之時,舉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堯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堯之未授天下於舜也,天下未嘗聞有如此之事也,度其當時之民,莫不以為大怪也。然而舜與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為之累數十世者,未嘗與其民道其所以當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嘗悅之以利,而開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為天下之民以我為當在此位也,則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譽己以固之也。湯之伐桀也,囂囂然數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懼天下之民不己悅也,則又囂囂然以言柔之曰:「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如曰我如是而為爾之君,爾可以許我焉爾。籲!亦既薄矣。至於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顯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業不克終,今我奉承其志,舉兵而東伐,而東國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紂之兵倒戈以納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當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慾我速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攝位三年而無一言以自解,周公為之紛紛乎急於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風俗之變而後用其權,權用而風俗成,吾安坐而鎮之,夫孰知風俗之變而不復反也。
【春秋論】
(此文自謝枋,得氏錄之以為名筆,而世之學者遂相傳,以為千年絶論。予竊謂老蘇於論六經處,竝以强詞軋正理,故往往支離旁斥,特其行文嫋娜百折,似屬烟波耳。)
賞罰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則聖人以其權為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懲以勸。道之所在,則聖人以其位為一人之私,而天下以榮以辱。
周之衰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權是非天下可也。而《春秋》賞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絕人之國,貶人之爵,諸侯而或書其名,大夫而或書其字,不惟其法,惟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賞罰加焉。則夫子固曰:我可以賞罰人矣。賞罰人者,天子、諸侯事也。夫子病天下之諸侯、大夫僭天子、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己則為之,其何之責天下?位,公也;道,私也。私不勝公,則道不勝位。位之權得以賞罰,而道之權不過於是非。道在我矣,而不得為有位者之事,則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僭也如此!不然,天下其誰不曰道在我。則是道者,位之賊也。曰:夫子豈誠賞罰之耶,徒曰賞罰之耳,庸何傷。曰:我非君也,非吏也,執塗之人而告之曰:某為善,某為惡,可也。繼之曰:某為善,吾賞之,某為惡,吾誅之,則人有不笑我者乎?夫子之賞罰何以異此。然則,何足以為夫子?何足以為《春秋》?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之書也,又非曰我作之也。賞罰之權不以自與也。曰:此魯之書也,魯作之也。有善而賞之,曰魯賞之也,有惡而罰之,曰魯罰之也。何以知之?曰:夫子系《易》謂之《系辭》,言《孝》謂之《孝經》,皆自名之,則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魯之所以名史,而夫子托焉,則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魯史之名,則賞罰之權固在魯矣。《春秋》之賞罰自魯而及於天下,天子之權也。魯之賞罰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權與之,何也?曰:天子之權在周,夫子不得已而以與魯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當在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為天下不可以無賞罰,故不得已而攝天子之位以賞罰天下,以存周室。周之東遷也,天子之權當在平王,而平王昏,故夫子亦曰:天下不可以無賞罰。而魯,周公之國也,居魯之地者,宜如周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權以賞罰天下,以尊周室,故以天子之權與之也。然則,假天子之權宜如何?曰:如齊桓、晉文可也。夫子欲魯如齊桓、晉文,而不遂以天子之權與齊、晉者,何也?齊桓、晉文陽為尊周,而實欲富強其國。故夫子與其事而不與其心。周公心存王室,雖其子孫不能繼,而夫子思周公而許其假天子之權以賞罰天下。其意曰:有周公之心,而後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以不與齊、晉而與魯也。夫子亦知魯君之才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顧其心以為今之天下無周公,故至此。是故以天子之權與其子孫,所以見思周公之意也。
吾觀《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詳內而略外,此其意欲魯法周公之所為,且先自治而後治人也明矣。夫子嘆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而田常弒其君,則沐浴而請討。然則天子之權,夫子固明以與魯也。子貢之徒不達夫子之意,續經而書孔子卒。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書,而夫子獨書。夫子作《春秋》以公天下,而豈私一孔子哉!嗚呼!夫子以為魯國之書而子貢之徒以為孔氏之書也歟!遷、固之史,有是非而無賞罰,彼亦史臣之體宜爾也。後之效夫子作《春秋》者,吾惑焉。《春秋》有天子之權。天下有君,則《春秋》不當作;天下無君,則天下之權吾不知其誰與。天下之人,烏有如周公之後之可與者?與之而不得其人則亂,不與人而自與則僭,不與人、不自與而無所與則散。嗚呼!後之《春秋》,亂耶,僭耶,散耶!
(荆川曰:「只是一事問答,纒聨到㡳。」)
(愚謂孔子非思周公,而與魯以天子之權,蓋當是時諸侯之國竝各有史,孔子魯大夫也,故得以遍觀魯之史,因其編年紀事之文,而繫之以賞罰功罪之權,以補王政之缺,垂敎萬世耳!使孔子而晉大夫,謂晉之乘可也。)
[book_title]卷五•論
史論序
(老泉史論三篇,頗得史家之髓,故竝存之,三篇當合看。)
史之難其人久矣。魏、晉、宋、齊、梁、隋間,觀其文則亦固當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兩漢當無敵,史之才宜有如丘明、遷,固輩,而卒無一人可與范曄、陳壽比肩。巢子之書,世稱其詳且博,然多俚辭俳狀,使之紀事,將復甚乎其嘗所譏誚者。唯子餗《例》為差愈。籲!其難而然哉。夫知其難,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論》三篇。
史論上
(經史竝言,是對客論主。)
史何為而作乎,其有憂也。何憂乎,憂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勸,不待貶而懲;然則史之所懲勸者獨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憂愈大,憂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經,卒之論其效者,必曰亂臣賊子懼。由是知史與經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
其義一,其體二,故曰史焉,曰經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辭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史所兼而有之者也。雖然,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辭勝;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夫《易》、《禮》、《樂》、《詩》、《書》,言聖人之道與法詳矣,然弗驗之行事。仲尼懼後世以是為聖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書以修《春秋》,旌善而懲惡,此經之道也。猶懼後世以為己之臆斷,故本《周禮》以為凡,此經之法也。至於事則舉其略,辭則務於簡。吾故曰:經以道、法勝。史則不然,事既曲詳,辭亦誇耀,所謂褒貶,論讚之外無幾。吾故曰:史以事、辭勝。使後人不知史而觀經,則所褒莫見其善狀,所貶弗聞其惡實。吾故曰: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使後人不通經而專史,則稱讚不知所法,懲勸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或從偽赴而書,或隱諱而不書,若此者眾,皆適於教而已。吾故曰:經非一代之實錄。史之一紀、一世家、一傳,其間美惡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數。則其論讚數十百言之中,安能事為之褒貶,使天下之人動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萬世之常法。夫規矩準繩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則規無所效其圓,矩無所用其方,準無所施其平,繩無所措其直。史待經而正,不得史則經晦。吾故曰: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噫!一規,一矩,一準,一繩,足以制萬器。後之人其務希遷、固實錄可也,慎無若王通、陸長源輩,囂囂然冗且僭,則善矣。
史論中
(分段議論體,古人讀史刻畫如此。)
遷、固史雖以事、辭勝,然亦兼道與法而有之,故時得仲尼遺意焉。吾今擇其書有不可以文曉而可以意達者四,悉顯白之。其一曰隱而章,其二曰直而寬,其三曰簡而明,其四曰微而切。
遷之傳廉頗也,議救閼與之失不載焉,見之《趙奢傳》;傳酈食其也,謀撓楚權之繆不載焉,見之《留侯傳》。固之傳周勃也,汗出洽背之恥不載焉,見之《王陵傳》;傳董仲舒也,議和親之疏不載焉,見之《匈奴傳》。夫頗、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過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後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頗,辯如酈食其,忠如周勃,賢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贖一過,則將苦其難而怠矣。是故本傳晦之,而他傳發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章乎?
遷論蘇秦,稱其智過人,不使獨蒙惡聲;論北宮伯子,多其愛人長者。固讚張湯,與其推賢揚善。讚酷吏,人有所褒,不獨暴而惡。夫秦、伯子、湯、酷吏,皆過十而功一者也。苟舉十以廢一,後之凶人必曰:蘇秦、北宮伯子、張湯、酷吏,雖有善不錄矣,吾復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堅其肆惡之志者也。故於傳詳之,於論於讚復明之。則其懲惡也,不亦直而寬乎!
遷表十二諸侯,首魯訖吳,實十三國,而越不與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載國十三,何也?不數吳也。皆諸侯耳,獨不數吳,何也?用夷禮也。不數而載之者,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國也。《春秋》書哀七年,公會吳於鄫,書十二年,公會吳於橐皋,書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此其所以雖不數而猶獲載也。若越區區於南夷豺狼狐狸之與居,不與中國會盟以觀華風,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稱以罪之。《春秋》書定五年,於越入吳,書十四年,於越敗吳於槜李,書哀十三年,於越入吳,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遷舉而措之諸侯之未,則西戎、獫狁亦或庶乎其間。是以絕而棄之,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不知中國禮樂,雖勾踐之賢,猶不免乎絕與棄。則其賤夷狄也,不亦簡而明乎!
固之表八而王侯六,書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則加其姓,而首目之曰號諡姓名。此異姓列侯之例也。諸侯王其目止號諡,豈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實名之,豈以不名則不著邪?此同姓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為二,上則曰號諡名名之,而曰名之殺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則曰號諡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異姓之例,何哉?察其故,蓋元始之間,王莽偽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親親而封之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從異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權歸之於臣,雖同姓不能有名器,誠不可假人矣。則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
噫!隱而章,則後人樂得為善之利;直而寬,則後人知有悔過之漸;簡而明,則人君知中國禮義之為貴;微而切,則人君知強臣專制之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為《春秋》繼,而使後之史無及焉者,以是夫。
史論下
(評隲諸家,如酷吏斷獄。)
或問:子之論史,鉤抉仲尼、遷、固潛法隱義,善矣。仲尼則非吾所可評,吾惟意遷、固非聖人,其能如仲尼無一可指之失乎?
曰:遷喜雜說,不顧道所可否;固貴諛偽,賤死義。大者此既陳議矣,又欲寸量銖稱以摘其失,則煩不可舉,今姑告爾其尤大彰明者焉。
遷之辭淳健簡直,足稱一家。而乃裂取六經、傳記,雜於其間,以破碎汩亂其體。《五帝》、《三代紀》多《尚書》之文,齊、魯、晉、楚、宋、衛、陳、鄭、吳、越《世家》,多《左傳》、《國語》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傳》多《論語》之文。夫《尚書》、《左傳》、《國語》、《論語》之文非不善也,雜之則不善也。今夫繡繪錦縠,衣服之窮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錯而紉之以為服,則綈繒之不若。遷之書無乃類是乎。其《自敘》曰:「談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禍」。是與父無異稱也。先儒反謂固沒彪之名,不若遷讓美於談。吾不知遷於紀、於表、於書、於世家、於列傳所謂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遷之失也。
固讚漢自創業至麟趾之間,襲蹈遷論以足其書者過半。且褒賢貶不肖,誠己意也。盡己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傳遷、揚雄,皆取其《自敘》,屑屑然曲記其世系。固於他載,豈若是之備哉?彼遷、雄自敘可也,己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
或曰:遷、固之失既爾,遷、固之後為史者多矣,范曄、陳壽實巨擘焉,然亦有失乎?
曰:烏免哉!曄之史之傳,若《酷吏》、《宦者》、《列女》、《獨行》,多失其人。間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概之《酷吏》,鄭眾、呂強以廉明直諒概之《宦者》,蔡琰以忍恥妻胡,概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義,概之《獨行》;與夫前書張湯不載於《酷吏》,《史記》姚、杜、仇、趙之徒不載於《遊俠》遠矣。又其是非頗與聖人異。論竇武、何進,則戒以宋襄之違天,論西域則惜張騫、班勇之遺佛書,是欲相將苟免以為順天乎?中國叛聖人以奉佛法乎?此曄之失也。
壽之志三國也,紀魏而傳吳、蜀。夫三國鼎立稱帝,魏之不能有吳、蜀,猶吳、蜀之不能有魏也。壽獨以帝當魏而以臣視吳、蜀,吳、蜀於魏何有而然哉?此壽之失也。
噫!固譏遷失,而固亦未為得。曄譏固失,而曄益甚,至壽復爾。史之才誠難矣!後之史宜以是為鑒,無徒譏之也。
諫論上
〈賢君不時有,忠臣不時得,故作諫論。〉
(進諫 千古絶調,荆川謂此等文字,摹荀卿良是。)
古今論諫,常與諷而少直。其說蓋出於仲尼。吾以為諷、直一也,顧用之之術何如耳。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諷固不可盡與,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顧用之之術何如也。
然則仲尼之說非乎?曰:仲尼之說,純乎經者也。吾之說,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如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為桀、紂者,吾百諫而百聽矣,況虛己者乎?不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若堯舜者,吾百諫而百不聽矣,況逆忠者乎?
然則奚術而可?曰:機智勇辯如古遊說之士而已。夫遊說之士,以機智勇辯濟其詐,吾欲諫者,以機智勇辯濟其忠。請備論其效。周衰,遊說熾於列國,自是世有其人。吾獨怪夫諫而從者百一,說而從者十九,諫而死者皆是,說而死者未嘗聞。然而抵觸忌諱,說或甚於諫。由是知不必乎諷諫,而必乎術也。
說之術可為諫法者五,理諭之,勢禁之,利誘之,激怒之,隱諷之之謂也。觸龍以趙後愛女賢於愛子,未旋踵而長安君出質;甘羅以杜郵之死詰張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趙卒以兩賢王之意語燕,而立歸武臣,此理而諭之也。子貢以內憂教田常,而齊不得伐魯;武公以麋鹿脅頃襄,而楚不敢圖周;魯連以烹醢懼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勢而禁之也。田生以萬戶侯啟張卿,而劉澤封;朱建以富貴餌閎孺,而辟陽赦;鄒陽以愛幸悅長君,而梁王釋,此利而誘之也。蘇秦以牛後羞韓,而惠王按劍太息;范睢以無王恥秦,而昭王長跪請教;酈生以助秦淩漢,而沛公輟洗聽計,此激而怒之也。蘇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繳感襄王,蒯通以娶婦悟齊相,此隱而諷之也。五者,相傾險陂之論,雖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則?理而諭之,主雖昏必悟;勢而禁之,主雖驕必懼;利而誘之,主雖怠必奮;激而怒之,主雖懦必立;隱而諷之,主雖暴必容。悟則明,懼則恭,奮則勤,立則勇,容則寬,致君之道盡於此矣。吾觀昔之臣言必從,理必濟,莫如唐魏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說,此所謂得其術者歟?
噫!龍逢、比干不獲稱良臣,無蘇秦、張儀之術也;蘇秦、張儀不免為遊說,無龍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龍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術;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以為諫法。
諫論下
(勸諫 行文亦自痛快。)
夫臣能諫,不能使君必納諫,非真能諫之臣。君能納諫,不能使臣必諫,非真能納諫之君。欲君必納乎,向之論備矣。欲臣必諫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觸神、忤雷霆,亦明矣。聖人知其然,故立賞以勸之。《傳》曰「興王賞諫臣」是也。猶懼其選耎阿諛,使一日不得聞其過,故制刑以威之。《書》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風喪心,未有避賞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諫哉。賞與刑不設,則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觸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誰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盡得性忠義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與之臨乎淵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謂之勇,不然為怯。彼勇者恥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與怯者則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則否。彼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猶未能也。須臾,顧見猛虎暴然向逼,則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莊矣。然則人豈有勇怯哉,要在以勢驅之耳。君之難犯,猶淵谷之難越也。所謂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者,勇者也,故無不諫焉。悅賞者,勇怯半者也,故賞而後諫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後諫焉。
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賞為千金,以刑為猛虎,使其前有所趨,後有所避,其勢不得不極言規失,此三代所以興也。末世不然,遷其賞於不諫,遷其刑於諫,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亂亡隨之也。間或賢君欲聞其過,亦不過賞之而已。嗚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淵谷乎?此無他,墨刑之廢耳。三代之後,如霍光誅昌邑不諫之臣者,不亦鮮哉!
今之諫賞,時或有之,不諫之刑,缺然無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無,則諛者直,佞者忠,況忠直者乎!誠如是,欲聞儻言而不獲,吾不信也。
明論
(此是老泉本色學問。宋迂齋謂其意脉,自《戰國策》來良是。)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慮有所及,有所不及。聖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賢人以其所及而濟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喪其所及。故聖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賢人之治天下也以時。既不能常,又不能時,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後可以常;以其所及濟其所不及,而後可以時。常也者,無治而不治者也;時也者,無亂而不治者也。
日月經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無用此區區小明也。故天下視日月之光,儼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於今,而未嘗可以一日無焉。天下嘗有言曰:叛父母,褻神明,則雷霆下擊之。雷霆故不能為天下盡擊此等輩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時而不測也。使雷霆日轟轟焉繞天下,以求夫叛父母、褻神明之人而擊之,則其人未必能盡,而雷霆之威無乃褻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
聖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獨愛夫賢者之用其心約而成功博也,吾獨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勞而功不成也。是無他也,專於其所及而及之,則其及必精;兼於其所不及而及之,則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將曰:是惟無及,及則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竊笑也。
齊威王即位,大亂三載,威王一奮,而諸侯震懼二十年,是何修何營邪?夫齊國之賢者,非獨一即墨大夫,明矣;亂齊國者,非獨一阿大夫與左右譽阿而毀即墨者幾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譽阿而毀即墨者幾人易知也,從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約而成功博也。
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舉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歷數之至於九,而不知其一,不如舉一之不可測也,而況乎不至於九也。
(蘇子之明,明之小者也。伯者之所操,切也。聖人之明,則以無心而虚,虚故能照,照則能普萬物而不蔽。釋氏之所謂寂生照,莊子之所謂㤗宇定而天光發,皆此意也。)
辨姦論
(荆川嘗論韓非子八姦篇,謂是一面照妖鏡。余於老泉此論亦云。)
(張文定公撰老蘇先生墓表云: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黨友傾一時,其命相制曰生民,已來數人而巳。造作語言至以為幾於聖人。歐陽修亦善之,勸先生與之游,而安石亦願交於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弔,先生獨不往,作《辨姦》一篇,其文曰:)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疎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1]:「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姦,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葢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book_title]卷六•論
【嚳妃論】
〈(辯。)〉
《史記》載帝嚳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簡狄」。簡狄行浴,見燕墮其卵,取吞之,因生契,為商始祖。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忻然踐之,因生稷,為周始祖。
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濫,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祿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聖人而有異於眾庶也,吾以為天地必將儲陰陽之和,積元氣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墮卵於前,取而吞之,簡狄其喪心乎!巨人之跡隱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踐之,何姜原之不自愛也。又謂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簡狄、姜原為淫佚無法度之甚者。帝嚳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
雖然,史遷之意,必以《詩》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時維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而言之。籲!此又遷求《詩》之過也。毛公之傳《詩》也,以鳦鳥降為祀郊禖之候,履帝武為從高辛之行。及鄭之《箋》而後有吞踐之事。當毛之時,未始有遷《史》也。遷之說出於疑《詩》,而鄭之說又出於信遷矣。故天下皆曰:聖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夏之衰,二龍戲於庭,藏其漦,至周而發之,化為黿,以生褒姒,以滅周。使簡狄而吞卵,姜原而踐跡,則其生子當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
或曰:然則稷何以棄?曰:稷之生也,無菑無害,或者姜原疑而棄之乎?鄭莊公寤生,驚姜氏,姜氏惡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惡夫異也,惡夫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棄之而牛羊避,遷之而飛鳥覆,吾豈惡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惡夫異也。
【管仲論】
〈(通篇只罪管仲不能臨没薦賢,起起伏伏,光景不窮。)〉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戎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乎耳,色不絕乎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邪?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邪?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霸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者百有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須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是數子者,皆不足以託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
吾觀史鰍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一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有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審勢論】
〈(宋以忠厚立國,似失之弱,而蘇氏父子徃徃注議於此,以矯當世。看他回護轉換救首救尾之妙。)〉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於萬千年而不變,使民之耳目純於一,而子孫有所守,易以為治。故三代聖人其後世遠者至七八百年。夫豈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於是,蓋其子孫得其祖宗之法而為據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質,周之尚文,視天下之所宜尚而固執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終,不朝文而暮質以自潰亂。故聖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蓋有周公為之制禮,而天下遂尚文。後世有賈誼者說漢文帝,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說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孫萬世,帝王之計,不可不預定於此時。然萬世帝王之計,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孫可以安坐而守其舊。至於政弊,然後變其小節,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長遠而民不苟簡。
今也考之於朝野之間,以觀國家之所尚者,而愚猶有惑也。何則?天下之勢有強弱,聖人審其勢而應之以權。勢強矣,強甚而不已則折;勢弱矣,弱甚而不已則屈。聖人權之,而使其甚不至於折與屈者,威與惠也。夫強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褻而下不以為德。故處弱者利用威,而處強者利用惠。乘強之威以行惠,則惠尊,乘弱之惠以養威,則威發而天下震栗。故威與惠者,所以裁節天下強弱之勢也。
然而不知強弱之勢者,有殺人之威而下不懼,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褻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審知天下之勢,而後可與言用威惠。不先審知其勢,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強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於折與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之身,將欲飲藥餌石以養其生,必先審觀其性之為陰,其性之為陽,而投之以藥石。藥石之陽而投之陰,藥石之陰而投之陽。故陰不至於涸,而陽不至於亢。苟不能先審觀己之為陰與己之為陽,而以陰攻陰,以陽攻陽,則陰者固死於陰而陽者固死於陽,不可救也。是以善養身者先審其陰陽,而善制天下者先審其強弱以為之謀。
昔者周有天下,諸侯太盛。當其盛時,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內反不過千里,其勢為弱。秦有天下,散為郡縣,聚為京師,守令無大權柄,伸縮進退無不在我,其勢為強。然方其成、康在上,諸侯無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勢未見於外。及其後世失德,而諸侯禽奔獸遁,各固其國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區區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強國,是謂以弱政濟弱勢,故周之天下卒斃於弱。秦自孝公,其勢固已駸駸焉日趨於強大,及其子孫已並天下,而亦不悟,專任法制以斬撻平民。是謂以強政濟強勢,故秦之天下卒斃於強。周拘於惠而不知權,秦勇於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審天下之勢也。
吾宋制治,有縣令,有郡守,有轉運使,以大繫小,絲牽繩聯,總合於上。雖其地在萬里外,方數千里,擁兵百萬,而天子一呼於殿陛間,三尺豎子馳傳捧詔,召而歸之京師,則解印趨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勢,秦之所恃以強之勢也。勢強矣,然天下之病,常病於弱。噫!有可強之勢如秦而反陷於弱者,何也?習於惠而怯於威也,惠太甚而威不勝也。夫其所以習於惠而惠太甚者,賞數而加於無功也;怯於威而威不勝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賞與刑與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實著於外焉。何謂弱之實?曰官吏曠惰,職廢不舉,而敗官之罰不加嚴也;多贖數赦,不問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驕狂,負力幸賞,而維持姑息之恩不敢節也;將帥覆軍,匹馬不返,而敗軍之責不加重也;羌人強盛,淩壓中國,而邀金繒、增幣帛之恥不為怒也。若此類者,太弱之實也。久而不治,則又將有大於此,而遂浸微浸消,釋然而潰,以至於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為弱在於政,不在於勢,是謂以弱政敗強勢。今夫一輿薪之火,眾人之所憚而不敢犯者也,舉而投之河,則何熱之能為?是以負強秦之勢,而溺於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強焉者以此也。
雖然,政之弱,非若勢弱之難治也。借如弱周之勢,必變易其諸侯,而後強可能也。天下之諸侯固未易變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則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齊,古之強國也,而威王又齊之賢王也。當其即位,委政不治,諸侯並侵,而人不知其國之為強國也。一旦發怒,裂萬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與常譽阿大夫者,而發兵擊趙、魏、衛,趙、魏、衛盡走請和,而齊國人人震懼,不敢飾非者,彼誠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濟其弱也。況今以天子之尊,藉郡縣之勢,言脫於口而四方響應,其所以用威之資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為,焉有欲為而不可者?今誠能一留意於用威,一賞罰,一號令,一舉動,無不一切出於威,嚴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斷而不牽於眾人之是非,用不測之刑,用不測之賞,而使天下之人視之如風雨雷電,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從發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後平民益務檢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懼刑法之及其身而斂其手足,不敢輒犯法。此之謂強政。政強矣,為之數年,而天下之勢可以復強。愚故曰:乘弱之惠以養威,則威發而天下震栗。然則以當今之勢,求所謂萬世為帝王而其大體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
或曰當今之勢,事誠無便於尚威者。然孰知夫萬世之間其政之不變,而必曰威耶?愚應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為君也,一日而無威,是無君也,久而政弊,變其小節,而參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舉而棄之,過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謂知理者也。夫湯、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紂之暴,出民於炮烙斬刖之地,苟又遂多殺人、多刑人以為治,則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於禮義。彼湯則不然,桀之惡固無以異紂,然其刑不若紂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風,淫惰不事法度,《書》曰:「有眾率怠弗協。」而又諸侯昆吾氏首為亂,於是誅鋤其強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紛亂。故《記》曰:商人「先罰而後賞」。至於桓文之事,則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管仲之書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長者,其佐狐、趙、先、魏皆不說以刑法,其治亦未嘗以刑為本,而號亦為霸。而謂湯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觀其勢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則今之勢,何為不可用刑?用刑何為不曰王道?彼不先審天下之勢,而欲應天下之務,難矣!
(王遵岩曰:「老泉此論,於宋煞是對病之藥,惜乎當時之不能用也。」)
【審敵論】
〈(揣料匃奴脅制中國之狀極盡事理,非當時熟覩而經筭者安能道此。)〉
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串不中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人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昔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國困於鋒鏑,是以敵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何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得;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當暴秦刻剝,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皆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晉瑭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淩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嘗自謂天之驕子,其見利而爭者,彼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虵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邪?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弊,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唯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以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辭卑者進也,辭強者退也。」匈奴之君臣,莫不張形勢以誇我,此其志不欲戰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吳也因齊、晉,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又明矣!籲;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
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勿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邊塞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制。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從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彰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於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這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昏愚。籲!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者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敝船之中,駸駸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聖人除患於未萌,然後能轉禍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唯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唯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圍某所,以某日乂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耳。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於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
韓許公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公曰:「爾能越吾界為盜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年,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book_title]卷七•權書
【權書引】
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自勝也,則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又何用也。《權書》,兵書也,而所以用仁濟義之術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夫孫氏之言兵,為常言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後吾《權書》用焉。然則權者,為仁義之窮而作也。
〈(按:老泉此書皆孫吳之餘智也,余不欲刪其文,故並存之,然學者於此參之以孫武十三篇,則於兵事思過半矣。)〉
【心術】
〈(此文中多名言,但一段段自為文節,葢按古兵法與傳記而雜出之者,非通篇起伏開闔之文也。)〉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余勇,欲不盡則有余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穴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強與吾校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棰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按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余矣。
【法制】
〈(與前篇並孫武之餘智,老泉之兵畧亦可槩見矣。)〉
將戰,必審知其將之賢愚。與賢將戰,則持之,與愚將戰,則乘之。持之則容有所伺而為之謀,乘之則一舉而奪其氣。雖然,非愚將勿乘。乘之不動,其禍在我。分兵而叠進,所以持之也,並力而一戰,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軍者,以刑使人,以賞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義附者焉。不以戰,不以掠,而以備急難,故越有君子六千人。韓之戰,秦之鬥士倍於晉,而出穆公於淖者,赦食馬者也。兵或寡而易危,或眾而易叛,莫難於用眾,莫危於用寡。治眾者法欲繁,繁則士難以動。治寡者法欲簡,簡則士易以察。不然,則士不任戰矣。惟眾而繁,雖勞不害為強。以眾入險阻,必分軍而疏行。夫險阻必有伏,伏必有約,軍分則伏不知所擊,而其約攜矣。險阻懼蹙,疏行以紓士氣。兵莫危於攻,莫難於守,客主之勢然也。故城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實城,城小不足以容兵。夫惟賢將能以寡為眾,以小為大。當敵之沖,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進,雖告之曰此無人,彼不信也。度彼所襲,潛兵以備,彼不我測,謂我有余,夫何患兵少。偃旗仆鼓,寂若無氣,嚴戢兵士,敢嘩者斬。時令老弱登埤示怯,乘懈突擊,其眾可走,夫何患城小。背城而戰,陣欲方、欲踞、欲密、欲緩。夫方而踞,密而緩,則士心固,固則不懾。背城而戰,欲其不懾。面城而戰,陣欲直、欲銳、欲疏、欲速。夫直而銳,疏而速,則士心危,危則致死。面城而戰,欲其致死。
夫能靜而自觀者,可以用人矣。吾何為則怒,吾何為則喜,吾何為則勇,吾何為則怯?夫人豈異於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觀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途之人皆可以將。平居與人言,一語不循故,猶且咢而忌。敵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是故智者視敵有無故之形,必謹察之勿動。疑形二:可疑於心,則疑而為之謀,心固得其實也;可疑於目,勿疑,彼敵疑我也。是故心疑以謀應,目疑以靜應。彼誠欲有所為耶,不使吾得之目矣。
【強弱】
〈(通篇將古人行事立言而經緯成文。)〉
知有所甚愛,知有所不足愛,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將者,以其所不足愛者,養其所甚愛者。
士之不能皆銳,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處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孫臏有言曰:“以君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此兵說也,非馬說也。下之不足以與其上也,吾既知之矣,吾既棄之矣。中之不足以與吾上,下之不足以與吾中,吾不既再勝矣乎?得之多於棄也,吾斯従之矣。彼其上之不得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獨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三權也者,以一致三者也。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嗚呼!不従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強敵也。漢高帝之憂在項籍耳,雖然,親以其兵而與之角者蓋無幾也。隋何取九江,韓信取魏、取代、取趙、取齊,然後高帝起而取項籍。夫不汲汲於其憂之所在,而仿徨乎其不足恤之地,彼蓋所以孤項氏也。秦之憂在六國,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強,最後取。非其憂在蜀也。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國、取一陣,皆如是也。范蠡曰:“凡陣之道,設右以為牝,益左以為牡〈設右以為牝〉。”春秋時楚伐隋,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無與王遇。且攻其右,右無良焉,必敗。偏敗,眾乃攜。”蓋一陣之間,必有牡牝左右,要當以吾強攻其弱耳。唐太宗曰:“吾自興兵,習觀行陣形勢,每戰,視敵強其左,吾亦強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強,強常遇弱。敵犯吾弱,追奔不過數十百步,吾擊敵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勝。”後之庸將,既不能處其強弱以敗,而又曰:吾兵有老弱雜其間,非舉軍精銳,以故不能勝。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無。無之,是無以耗敵之強兵,而全吾之銳鋒,敗可俟矣。故智者輕棄吾弱,而使敵輕用其強。忘其小喪而誌於大得,夫固要其終而已矣。
〈(大畧祖孫武子三駟中議論。三駟者,射千金之法,非大將謀國之全也。)〉
【攻守】
〈(按古傳記論竒道伏道,處古今名言也。)〉
古之善攻者,不盡兵以攻堅城,善守者,不盡兵以守敵沖。夫盡兵以守堅城,則鈍兵、費糧,而緩於成功。盡兵以守敵沖,則兵不分,而彼間行襲我無備。故攻敵所不守,守敵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車轂擊,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銳兵出其北,大兵攻其東,銳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盤絕徑,潛師其間,不鳴金,不撻鼓,突出乎平川以沖敵人腹心者,曰伏道。故兵出於正道,勝敗未可知也,出於奇道,十出而五勝矣,出於伏道,十出而十勝矣。何則?正道之城,堅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堅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則無城也,無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亦木偶人是也。今夫盜之於人,抉門斬關而入者有焉,他戶之不扃鍵而入者有焉,乘壞垣坎墻趾而入者有焉。抉門斬關而主人不之察,幾希矣。他戶之不扃鍵而主人不之察,大半矣。乘壞垣坎墻趾而主人不之察,皆是矣。為主人者宜無曰門之固,而他戶墻隙之不恤焉。夫正道之兵,抉門之盜也,奇道之兵,他戶之盜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盜也。
所謂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吳之長江,蜀之劍閣是也。昔者六國嘗攻函谷矣,而秦將敗之;曹操嘗攻長江矣,而周瑜走之;鐘會嘗攻劍閣矣,而姜維拒之。何則?其為之守備者素也。劉濞反,攻大梁,田祿伯請以五萬人別循江淮,收淮南、長沙、以與濞會武關。岑彭攻公錄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徑拔武陽,繞出延岑軍後,疾以精騎赴廣都,距成都不數十里。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顏而不備愬,愬自文成破張柴,疾馳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濟。此用奇道也。漢武攻南越,唐蒙請發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鄧艾攻蜀,自陰平由景谷攀木緣磴,魚貫而進,至江油而降馬邈,至綿竹而斬諸葛瞻,遂降劉禪。田令孜守潼關,關之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備,林言、尚讓入之,夾攻關而關兵潰。此用伏道也。
吾觀古之善用兵者,一陣之間,尚猶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勝,況守一國、攻一國,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將耶?
【用間】
〈(論三敗處刺骨。)〉
孫武既言五間,則又有曰:“商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商。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所恃而動也。”按《書》:伊尹適夏,醜夏歸亳。《史》:太公嘗事紂,去之歸周。所謂在夏在商誠矣。然以為間,何也?湯、文王固使人間夏、商耶?伊、呂固與人為間耶?桀、紂固待間而後可伐耶?是雖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則,吾意天下存亡寄於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湯必曰:桀雖暴,一旦用伊尹,則民心復安,吾何病焉。及其歸亳也,湯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視民病,遂與天下共亡之。呂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紂雖虐,一旦用呂牙,則天祿必復,吾何憂焉。及其歸周也,文王必曰:紂得呂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與天下共亡之。然則夏、商之存亡,待伊、呂用否而決。今夫問將之賢者,必曰:能逆知敵國之勝敗。問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愛千金,故能使人為之出萬死以間敵國。或曰:能因敵國之使而探其陰計。嗚呼!其亦勞矣。伊、呂一歸而夏、商之國為決亡。使湯、武無用間之名與用間之勞,而得用間之實,此非上智,其誰能之?夫兵雖詭道,而本於正者,終亦必勝。今五間之用,其歸於詐,成則為利,敗則為禍。且與人為詐,人亦將且詐我。故能以間勝者,亦或以間敗。吾間不忠,反為敵用,一敗也;不得敵之實,而得敵之所偽示者以為信,二敗也;受吾財而不能得敵之陰計,懼而以偽告我,三敗也。夫用心於正,一振而群綱舉,用心於詐,百補而千穴敗。智於此,不足恃也。故五間者,非明君賢將之所上。明君賢將之所上者,上智之間也。是以淮陰、曲逆,義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計定;左車、周叔不用於趙、魏,而淮陰進兵之謀決。嗚呼!是亦間也。
【孫武】
〈(通篇按武成敗之事而責之,而文多煙波生色處。)〉
求之而不窮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與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幾人?求之於言而不窮者幾人?言不窮矣,求之於用而不窮者幾人?嗚呼!至於用而不窮者,吾未之見也。《孫武十三篇》,兵家舉以為師。然以吾評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書論奇權密機,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書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為人,必謂有應敵無窮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與書所言遠甚。吳王闔廬之入郢也,武為將軍。及秦、楚交敗其兵,越王入踐其國,外禍內患,一旦叠發,吳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無一謀以弭斯亂。若按武之書以責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於敵,則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聽包胥之言,出兵救楚,無忌吳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戰》曰:“久暴師則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還,可謂久暴矣。越人能無乘間入國乎!其失二也。又曰:“殺敵者,怒也。”今武縱子胥、伯嚭鞭平王屍,復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敵,此司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吳也。勾踐不頹舊冢而吳服,田單譎燕掘墓而齊奮,知謀與武遠矣。武不達此,其失三也。然始吳能以入郢,乃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尾之不仁,武之功蓋亦鮮耳。夫以武自為書,尚不能自用以取敗北,況區區祖其故智余論者而能將乎!且吳起與武,一體之人也,皆著書言兵,世稱之曰“孫吳”。然而吳起之言兵也,輕法制,草略無所統紀,不若武之書詞約而意盡,天下之兵說皆歸其中。然吳起始用於魯,破齊,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復霸。而武之所為反如是,書之不足信也,固矣。今夫外禦一隸,內治一妾,是賤丈夫亦能,夫豈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禦三軍之眾,闔營而自固,或且有亂,然則是三軍之眾惑之也。故善將者,視三軍之眾,與視一隸、一妾無加焉,故其心常若有余。夫以一人之心,當三軍之眾,而其中恢恢然猶有余地,此韓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豈有異術哉,能勿視其眾而已矣。
【子貢】
〈(子貢之亂齊滅吳存魯,出於戰國傾危之習,決非子貢事,而老泉此論却足以補子貢之所不及。)〉
君子之道,智信難。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於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於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見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則舉而棄乎信。吾則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繼也。子貢之以亂齊,滅吳,存魯也,吾悲之。彼子貢者,遊說之士,茍以邀一時之功,而不以可繼為事,故不見其禍。使夫王公大人而計出於此,則吾未見其不旋踵而敗也。吾聞之,王者之兵,計萬世而動,霸者之兵,計子孫而舉,強國之兵,計終身而發,求可繼也。子貢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貢之出也,吾以為魯可存也,而齊可無亂,吳可無滅。何也?田常之將篡也,憚高、國、鮑、晏,故使移兵伐魯。為賜計者,莫若抵高、國、鮑、晏吊之,彼必愕而問焉,則對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魯,吾竊哀子之將亡也。彼必詰其故,則對曰:齊之有田氏,猶人之養虎也。子之於齊,猶肘股之於身也。田氏之欲肉齊久矣,然未敢逞誌者,懼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魯,肘股去矣,田氏孰懼哉?吾見身將磔裂,而肘股隨之,所以吊也。彼必懼而咨計於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趨魯,壓境而止,吾請為子潛約魯侯,以待田氏之變,帥其兵従子入討之。為齊人計之,彼懼田氏之禍,其勢不得不聽。歸以約魯侯,魯侯懼齊伐,其勢亦不得不聽。因使練兵搜乘以俟齊釁,誅亂臣而定新主,齊必德魯,數世之利也。吾觀仲尼以為齊人不與田常者半,故請哀公討之。今誠以魯之眾,従高、國、鮑、晏之師,加齊之半,可以轘田常於都市,其勢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齊哀王舉兵誅呂氏,呂氏以灌嬰為將拒之,至滎陽,嬰使鉤諭齊及諸侯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今田氏之勢,何以異此?有魯以為齊,有高、國、鮑、晏以為灌嬰,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六國】
〈(一篇議論由《戰國䇿》縱人之說來,却能與《戰國䇿》相伯仲。 當與子由《六國論》並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1]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2]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3]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4]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5]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6]洎牧以讒誅,[7]邯鄲為郡;[8]惜其用武而不終也。
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9]向使三國各愛其地,[10]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11]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嚮,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12]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13]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14]其勢弱於秦,[15]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16]是又在六國下矣![17]
【高祖】
〈(雖非當漢成敗確論,而行文却自縱横可愛。)〉
漢高祖挾數用術,以制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搖目以劫制項羽,不如張良。微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高帝乃木強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後世子孫之計,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高帝常先為之規畫處置,以中後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蓋高帝之智,明於大而暗於小,至於此而後見也。
帝嘗語呂後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方是時,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呂氏之禍也。
雖然,其不去呂後,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沒,成王幼,而三監叛。帝意百歲後,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制之也。獨計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呂後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此可以鎮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故不去呂氏者,為惠帝計也。
呂後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於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拔城陷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莊時,微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軍中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於呂氏,呂氏之族若產、祿輩皆庸才不足恤,獨噲豪健,諸將所不能制,後世之患,無大於此矣。夫高帝之視呂後也,猶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於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呂後之毒將不至於殺人,高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於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則呂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
或謂噲於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產、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面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後,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乘勢為帝王而不欣然從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
〈(愚謂髙帝死而吕后獨任陳平,未必不由不斬噲一着,且噲不死,其助祿産之叛亦未必。觀其譙羽鴻門,與排闥而諌噲,亦似有氣岸而能守正者,豈可以屠狗之雄而遽逆其詐哉。蘇氏父子兄弟徃徃以事後成敗摭拾人得失,類如此。)〉
【項籍】
〈(蘇氏父子往往按事後成敗立說,而非其至然。其文特雄,近《戰國䇿》。)〉
吾嘗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余制其後,乃克有濟。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於垓下,無惑也。吾觀其戰於鉅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關,籍於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咸陽,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鉅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咸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則其勢不得強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鉅鹿之戰也。或曰:雖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於鉅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羆據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於羆明矣。軍誌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關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余壁躡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於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達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關矣。籍與義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後曰險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之都,使其財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注释:
[1] 《古文評註》:先正起以下翻跌一層結住下面正敍
[2]《古文評註》:大欲伏下二段
[3]《古文評註》:此一段言秦人之大欲
[4]《古文評註》:此一段言諸侯之大患
[5]《古文評註》:謂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
[6]《古文評註》:李牧趙良將
[7]《古文評註》:洎及也趙王聽郭開之讒而殺李牧
[8]《古文評註》:秦滅趙而以趙地為邯鄲郡
[9]《古文評註》:此一段言不賂者以賂者喪
[10]《古文評註》:三國指韓魏楚
[11]《古文評註》:反跌一層筆筆精神
[12]《古文評註》:籌劃一層筆筆悲憤
[13]《古文評註》:涵泳一層筆筆淡湯
[14]《古文評註》:非如宋君之有天下而為天子
[15]《古文評註》:非如宋之與契丹執均而力敵
[16]《古文評註》:謂宋輸幣以賂契丹
[17]《古文評註》:通篇主義歸結在此仍含蓄不露
[book_title]卷八•衡論
【衡論引】
事有可以盡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盡者。盡以告人,其難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難在用。
今夫衡之有刻也,於此為銖,於此為石,求之而不得,曰是非善衡焉,可也,曰權罪者,非也。
始吾作《權書》,以為其用可以至於無窮,而亦可以至於無用,於是又作《衡論》十篇。嗚呼!從吾說而不見其成,乃今可以罪我焉耳。
〈按:此老泉經世之文也,其議論多雜以申韓余第,謂其與舉子業較近,故並錄之。〉
【遠慮】
〈文如怒馬奔逸絶塵,而不可覊制大略。老蘇之文有此一段奇邁奮迅之氣,故讀之往往令人心掉。〉
聖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經者,天下之民舉知之可也,曰權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機者,雖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聖人而無權,則無以成天下之務,無機,則無以濟萬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機者,又群臣所不得聞,群臣不得聞,誰與議?不議不濟。然則所謂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無也。
後世見三代取天下以仁義,而守之以禮樂也,則曰聖人無機。夫取天下與守天下,無機不能。顧三代聖人之機,不若後世之詐,故後世不得見耳。有機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湯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聞天下之所不聞,知群臣之所不知。禹與湯、武倡其機於上,而三臣共和之於下,以成萬世之功。下而至於桓、文,有管仲、狐偃為之謀主,闔廬有伍員,勾踐有范蠡、大夫種。高祖之起也,大將任韓信、黥布、彭越,裨將任曹參、樊噲、滕公、灌嬰,遊說諸侯任酈生、陸賈、樅公,至於奇機密謀,群臣所不與者,惟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過曰房、杜。
夫君子為善之心與小人為惡之心,一也。君子有機以成其善,小人有機以成其惡。有機也,雖惡亦或濟,無機也,雖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無也。司馬氏,魏之賊也,有賈充之徒為之腹心之臣以濟。陳勝、吳廣,秦民之湯、武也,無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則?無腹心之臣者,無機也,有機而泄也。夫無機與有機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設陷井,設陷井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機者,創業之君所假以濟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機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嗚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見機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變,常伏於燕安,田文所謂“主少國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無之。當是之時,而無腹心之臣,可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遺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遺孝昭、孝宣。蓋天下雖有泰山之勢,而聖人常以累卵為心,故雖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傳》曰:“ 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舉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於其間耶?又曰:“五載一巡狩。”彼無腹心之臣,五載一出,損千里之畿而誰與守耶?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開心胸,以濟緩急。奈何天子而無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宴然於上,而使宰相眇然於下。上下不接,而其誌不通矣。臣視君如天之遼然而不可親,而君亦如天之視人,泊然無愛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憂,彼不以為憂,社稷之喜,彼不以為喜。君憂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譽之則用之,一人毀之則舍之。宰相避嫌畏譏且不暇,何暇盡心以憂社稷。數遷數易,視相府如傳舍。百官泛泛於下,而天子煢煢於上,一旦有卒然之憂,吾未見其不顛沛而殞越也。聖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師,愛之如兄弟,握手入臥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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