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苏轼文集
[book_author]苏轼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0991
[book_dec]文集,四十一篇,苏轼为文,主张辞达,反对浮艳、艰涩。他的散文,比韩愈平易,比欧阳修条畅,显示出强大的实力。他继欧阳修之后,领导北宋古文运动,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他吸取了前代散文的优点,体现了唐宋古文运动的积极成果,把散文的文学性、实用性、通俗性都推进了一大步,对我国古代散文发展贡献很大。宋孝宗称苏轼为“一代文章之宗”(《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序),金王若虚谓苏轼文字为千古第一 (《归潜志》卷8),足见其影响。包括他在内以唐宋大家为代表的古文传统,一直为元明清散文奉为正宗,明人小品文字则更多取法于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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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刑赏忠厚之至论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1],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2],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3],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4]。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5],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取焉。
《传》曰[6]:“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7]。四岳曰:“鲧可用。”[8]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9]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释】
[1]尧:陶唐氏,史称唐尧。舜:有虞氏,史称虞舜。禹:亦称大禹、夏禹,其子启建立夏朝。汤:又称成汤,建立商朝。文:周文王姬昌。武:文王之子,周武王姬发,建立周王朝。成:武王之子周成王。康:成王之子周康王。成康之世,号称大治。
[2]哀矜:怜悯。惩创:惩治警戒。
[3]吁:叹其不然之词。俞:应许之词。
[4]虞、夏、商、周之书:《尚书》中有《虞书》《夏书》《商书》《周书》。
[5]吕侯:周穆王司寇,史录其事作《吕刑》。
[6]传:指《尚书·孔安国传》。
[7]皋陶:舜时掌刑法之官。宽:宽恕。
[8]四岳:官名,总掌四岳诸侯之事。鲧:四岳推举鲧治水,后失败被杀,其子禹继而治之。
[9]方命:逆命不从。
[book_title]论范增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1],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2]。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者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此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人君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3]。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4];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知,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知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5],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释】
[1]范增:项羽的重要谋臣,屡劝项羽杀刘邦而项羽不听。
[2]疽:恶疮。
[3]卿子冠军:指宋义。卿子:是对人的尊称。冠军:指楚怀王封宋义为上将,位在其他将领之上。
[4]心:楚怀王孙子熊心。项梁曾立熊心为怀王,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后,尊熊心为义帝。
[5]比肩:地位相当。
[book_title]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1],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2],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3],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4],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5],以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始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辞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1]卒然:突然。卒:通“猝”。
[2]贲育:战国时的勇士孟贲、夏育。
[3]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语出《史记·货殖列传》:“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4]伊尹:商朝开国功臣,商汤之师。太公:吕尚,周朝开国功臣,周武王之师。
[5]荆轲:卫国人,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不中,被杀。聂政:韩国人,为韩卿严遂刺死相国韩傀,后自杀。
[book_title]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1],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2],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3],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4],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惟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5],悲郁愤闷,跃然有远举之志[6]。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莽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7],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慎其所发哉!
【注释】
[1]贾生:贾谊。古代对有学识的人尊称为“生”,犹后世称“先生”。
[2]汉文:汉文帝刘恒,西汉前期最有作为的君主之一。
[3]昼:地名,在今山东临淄。
[4]优游浸渍:从容不迫,逐渐渗透。
[5]“观其过湘”句:流传至今的《吊屈原赋》。
[6]跃:飘然远举的样子。
[7]狷介:性情正直,不肯同流合污。
[book_title]晁错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1],而不吾信。唯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以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2]。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3],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愤惋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4],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袁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击吴、楚,未必无功。唯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释】
[1]狃:习惯。
[2]山东:指崤山以东。
[3]龙门:今陕西韩城东北,是黄河奔流最湍急之处。
[4]淬砺:锻炼磨砺。引申为冲锋陷阵,发愤图强。
[book_title]决壅蔽
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1],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知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2],动于百体之中[3],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4]。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5]。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6]。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乖戾[7],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而未得[8],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9]。
昔桓文之霸[10],百官承职[11],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之治秦[12],事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莫不皆然。苻坚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13],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为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者之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14]。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转运使[15],而三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而关预其事[16],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折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17],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18],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之晏朝[19],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20]。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注释】
[1]诉:诉讼。
[2]疾痛苛痒:出自《礼记·内则》。苛:同“疴”,疥疮。
[3]百体:身体的各个器官。
[4]卒:通“猝”。
[5]胥吏:官府中的衙差小吏。
[6]请属:请托,指打通关系。
[7]乖戾:违法。
[8]鬻:卖。
[9]壅遏:堵塞。
[10]桓文之霸:桓,指齐桓公;文,指晋文公。两人都是春秋时的霸主。
[11]承职:奉行各自的职责。
[12]王猛:字景略,前秦国主苻坚的丞相,治国果断力行,富有方略。
[13]苻坚:前秦国主,氐族。
[14]中书:中书省,中央官署名。三司:指盐铁、度支、户部三司,总领国家的财务。
[15]转运使:宋时朝廷特命的路一级的常设官员,主管所属各州水陆运转和财政税收。
[16]关预:参与。
[17]晏罢:晚上退朝。
[18]日昃:太阳落山。
[19]王季:名季历,周文王之父。《史记·周本纪》记载他“日中不暇食而待士”。
[20]始皇之量书:《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定天下后,“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秤)石(一百二十斤)量书,日夜有呈(标准),不中呈,不得休息。”
[book_title]教战守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1],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2]。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3];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4],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5],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酣豢于游戏[6]、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7],痿蹷而不复振[8]。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9],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尝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何故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10],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11],雨则御盖[12]。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13],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慄;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14]。奉之者有限,而求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15],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16],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17],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18],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悚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19],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与?
【注释】
[1]先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帝王。
[2]慑:害怕。
[3]盛节:美好的法度。
[4]卒:同“猝”,突然。
[5]开元、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
[6]酣豢:沉醉安养。
[7]钝眊:迟钝衰竭。
[8]痿蹷:精力疲敝。
[9]禄山:安禄山,安史之乱的发动者,天宝末年起兵攻陷长安。
[10]浸渍:被水浸泡。
[11]袭裘:加穿皮袄。
[12]御盖:打伞。
[13]狃:习惯。
[14]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宋仁宗庆历年间,每年向辽朝献纳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向西夏输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西:指西夏。北:指辽国。百万:指数量之多。
[15]出身:投身。
[16]庶人之在官者:在军队服役的平民。
[17]役民之司盗者:从民间抽调负责捕盗的差役。
[18]都试:汉代定期集合官兵于都城演习武事的一种制度。《汉书·韩延寿传》记载:“及都试讲武,设斧钺旌旗,习射御之事。”
[19]邀:要挟。
[book_title]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臣等猥以空疏,备员讲读[1]。圣明天纵,学问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2],以此自愧,莫知所为。
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3],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三代已还,一人而已。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以忠厚;德宗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吝用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4],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臣等每退自西阁,即私相告言,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昔冯唐论颇、牧之贤[5],则汉文为之太息[6];魏相条晁、董之对[7],则孝宣以致中兴。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如近取诸贽。夫六经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覆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
【注释】
[1]备员:凑数。讲读:指侍讲、侍读,官名。
[2]逮:到,及。
[3]陆贽:唐德宗时任翰林学士、宰相,后受谗被贬。著有《翰苑文集》,亦名《陆宣公奏议》。
[4]名器:指赏赐。
[5]颇:廉颇。牧:李牧。廉颇、李牧均为战国时名将。
[6]太息:出声长叹。
[7]晁:晁错。董:董仲舒。晁错、董仲舒均为西汉时思想家。
[book_title]唐代李昭道画迹
此图出自〔明〕顾炳辑《顾氏画谱》。
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示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败,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1],狐虺之所窜伏[2]。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也,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圩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1]翳:遮盖。
[2]虺:古书上描写的一种毒蛇。
[book_title]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1];汉武得鼎,以名其年[2];叔孙胜狄,以名其子[3]。其喜之大小不齐,示其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4],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5]。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6]。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释】
[1]“周公”句:指《尚书·微子之命》。周成王把其弟献的异株同穗之禾赐予周公,“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
[2]“汉武”句:指《史记·孝武本纪》。武帝于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夏六月得宝鼎于汾水,即改年号为元鼎。
[3]“叔孙”句:指《左传·文公十一年》。叔孙得臣在这一年击败狄军,俘获其首领侨如,即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
[4]雨麦:麦子像雨一样落下来。
[5]忭:欢喜。
[6]荐饥:连年饥荒。
[book_title]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1],云龙山人张君天骥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2],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3],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4],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5],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6]:“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释】
[1]熙宁十年:公元1077年。彭城:徐州。
[2]傃:向。
[3]南面:古之帝王皆坐北面南称尊。
[4]九皋:深泽。
[5]《酒诰》:《尚书》篇名。
[6]欣然:张口而笑的样子。
[book_title]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1]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2]。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3],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予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予自齐安舟行适临汝[4],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5],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仞,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予方心动欲还[6],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7],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穴|疑)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鞳者,周景王之无射也[8];(穴|疑)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9]。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予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予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1]彭蠡:鄱阳湖。
[2]洪钟:古代一种打击乐器。
[3]枹:鼓槌。
[4]齐安:黄冈。临汝:汝州。
[5]莫:通“暮”。
[6]心动:指害怕。
[7]穴罅:洞和裂缝。
[8]无射:钟名。
[9]歌钟:编钟,古代的乐器。
[book_title]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辩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盈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茸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2],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1]餔糟啜醨:吃酒糟,喝薄酒。餔:吃。糟:酒糟。啜:饮。醨:薄酒。典出《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2]瀹:煮。
[book_title]李氏山房藏书记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1],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2],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材;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3]。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4],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
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5],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6],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7],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以涉其流,探其源,採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闲,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注释】
[1]象犀:象牙、犀牛角。
[2]六材:指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
[3]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老子姓李名耳,谥聃,曾为周三室的柱下守藏史,即掌管藏书的官。
[4]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5]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古代无纸,秦汉以前的文字主要刻在甲骨、青铜器、竹木条等材料上。秦汉以来,竹木简册和帛书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东汉时发明了纸,六朝隋唐演变成为手抄的帛书和纸书,五代时起,开始发展为印本。这句话说明了文字的笔画书法越来越方便。
[6]益以苟简:指越发的不认真。
[7]当倍蓰于昔人:当超过前人好几倍。蓰:五倍。
[book_title]日 喻
生而眇者不识日[1],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2],以为日也。
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3]?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4]:“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5]:“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6],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浮没矣,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者以经术取士,士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7],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8],作《日喻》以告之。
【注释】
[1]眇:瞎一只眼,这里泛指双目失明。
[2]揣籥:摸着一支笛状的管乐器。
[3]既:尽。
[4]“孙武曰”三句:谓善于争取主动。
[5]子夏:孔子的弟子,名卜商。
[6]没人:潜水的人。
[7]渤海:宋代的滨州别名渤海郡,即今山东滨州。吴君彦律:吴彦律,名琯,时任徐州监酒正字。
[8]方求举于礼部:据《乌台诗案》载:“元丰元年,苏轼知徐州。十月十三日,在本州监酒正字吴琯锁厅得解,赴省试。苏轼作文一篇,名为《日喻》,以讥讽近日科场之士,但务求进,不务积学,故皆空言而无所得,以讥讽朝廷更改科场新法不便也。”
[book_title]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1],傅说为列星[2],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敝,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3],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而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4],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5],故榜曰“昌黎伯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6],天孙为织云锦裳[7]。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粃糠。西游咸池略扶桑[8],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9],灭没倒景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10],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11],讴吟下诏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12],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注释】
[1]申、吕:指申伯、吕侯。
[2]傅说:《庄子·大宗师》说傅说“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3]韩文公:韩愈,字退之,谥文,世称韩文公。
[4]朝散郎:七品文官。
[5]昌黎伯:韩愈的远祖籍在昌黎,因而被封为昌黎伯。
[6]云汉:指银河。天章:指天上的日月星辰。
[7]天孙:织女,是天帝之孙。
[8]咸池:传说中太阳沐浴的地方。
[9]僵:仆倒。
[10]要:要服,古代离王城极远的地方。
[11]钧天:天的中央。
[12]犦牲:祭祀用的犦牛。鸡卜:指占卜。羞:进献。
[book_title]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2]。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3],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4],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5]。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6]。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7]。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8],东望武昌[9],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10],旌旗蔽空,酾酒临江[11],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12];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13],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14],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15],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1]壬戌:指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
[2]赤壁:赤壁之战的故地,说法不一。一般人认为在今湖北蒲圻。苏轼所咏的赤壁是黄州的赤鼻矶。
[3]一苇:小船。
[4]冯虚:凌空。冯:通“凭”。虚:太空。
[5]羽化:变化飞升。道家谓人升仙为“羽化”。
[6]空明:指明澈如空的江水。流光:月光浮动的水面。
[7]嫠妇:寡妇。
[8]夏口:在湖北武昌西的黄鹄山上。
[9]武昌:今湖北鄂州。
[10]舳舻:长方形的大船。
[11]酾酒:滤酒,这里指饮酒。
[12]匏樽:用葫芦做的酒器。相属:互相敬酒。
[13]逝者如斯:《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斯,指江水。
[14]盈虚:指月亮的圆缺。
[15]无尽藏:佛家语,即无穷无尽的宝藏。
[book_title]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1],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互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2],踞虎豹[3],登虬龙[4];攀栖鹘之危巢[5],俯冯夷之幽宫[6]。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7],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1]雪堂:苏轼在黄冈县城东所建的住所。
[2]披蒙茸:拨开丛生的灌木杂草。
[3]踞虎豹:蹲坐状如虎豹的山石。
[4]登虬龙:攀缘形似虬龙的弯曲古木。
[5]鹘:鹰隼。
[6]冯夷:水神名,即河伯。
[7]玄裳缟衣:黑色下裙,白色上衣。
[book_title]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1]。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2],闾里之侠皆宗之[3]。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4],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5]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6],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注释】
[1]光:光州(治所在今河南光山)。黄: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
[2]朱家、郭解:均为汉时著名的游侠。
[3]闾里:乡里。闾:里巷大门,代指里巷。
[4]方屋:帽顶呈方形。
[5]方山冠:汉代祭宗庙时乐师所戴的帽子。遗像:遗留下的式样。
[6]岐山:岐山之下,指陕西凤翔。苏轼曾做凤翔佥判。
[book_title]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1],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2],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3],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4],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5],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6],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7],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8]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9],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10]。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11]。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12],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13]。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注释】
[1]萌:嫩芽。
[2]蜩腹:蝉的肚皮。蛇蚹:蛇腹下的横鳞。
[3]遂:完成。
[4]庖丁:《庄子·养生主》说:庖丁解牛的技艺高妙,因为他能洞悉牛的骨骼肌理,运刀自如,十九年解了数千只牛,其刀刃还同新磨的一样,毫无损伤。文惠君听了庖丁的介绍后,说:“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庖丁:厨师。
[5]轮扁,斫轮者也:《庄子·天道》载: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斫轮,轮扁停下工具,说桓公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桓公责问其由。轮扁说:臣斫轮“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却无法用口传授给别人。
[6]缣素:供书画用的白色细绢。
[7]墨竹一派:善画墨竹的人,指苏轼。
[8]袜材当萃于子矣:将求画的细绢当聚集到你处。
[9]鹅溪:在今四川盐亭地区,附近产名绢,称鹅溪绢,宋人多用以作书画材料。
[10]箨龙:指竹笋。
[11]陈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12]湖州:今浙江吴兴,时苏轼任湖州知州。
[13]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建安七年(202),曹操军过浚仪,遣使以太牢祀旧友桥玄。祀文说:“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苏轼以此典比喻自己与文与可的情谊笃厚。
[book_title]江行唱和集叙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1],充满勃郁[2],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有作文之意。己亥之岁[3],侍行适楚[4],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5]。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为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绎[6],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时十二月八日,江陵驿书。
【注释】
[1]华实:华同“花”,实即为果实。
[2]勃郁:蓄积。
[3]己亥: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
[4]楚:指今湖北一带。
[5]闺门:家门。
[6]寻绎:寻思,推求。
[book_title]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吾闻之申包胥曰[1]:“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而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券,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2],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录之。铭曰:
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释】
[1]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名包胥,封于申,故名申包胥,楚君蚡冒之后,《战国策》作蚡冒勃苏。楚平王七年(前522),伍子胥因父亲冤案逃离楚国,途遇申包胥道“我必覆楚”。申包胥答曰:“子能覆之,我必能兴之。”楚昭王十年(前506),吴王用伍子胥计破楚入郢。申包胥随昭王撤出辗转随国。后自请赴秦,求秦哀公出兵救楚。初未获允,七日不食,日夜哭于秦廷。哀公为之感动,终于答应发兵前往救援。在秦、楚军队的反击下,楚人驱走吴国军队,收复了郢都。申包胥归郢后,昭王对他欲予奖赏,他声称请救兵是为了楚国人民,拒受赏赐。随即隐居山中,以度余年。
[2]李栖筠:字贞一,“安史之乱”时期,肃宗驻灵武,李栖筠选精兵七千护驾,后被肃宗擢为殿中侍御史。时关中一带靠白渠、郑渠灌溉,有豪强者堵截上游,设置水磨,夺去农用水量十分之七。李栖筠请旨,全部拆除。因受宰相元载忌妒,出为常州刺史。李栖筠在当地指挥百姓开渠引水,捕获盗贼,兴办学堂,倡行教化。但终因受元载压制,忧郁而卒。赐吏部尚书,谥文献。
[book_title]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1]。怀民亦未寝[2],相与步于中庭[3]。庭下如积水空明[4],水中藻荇交横[5],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6]。
【注释】
[1]张怀民:张梦得,清河(今属河北)人,当时也贬居黄州。
[2]寝:睡觉。
[3]相与:共同,一起。中庭:院子里。
[4]空明:形容水清澈、透亮。
[5]藻荇交横:水藻与荇菜交织。藻、荇均为水生物。荇:荇菜,根生在水底,叶子浮在水面上。
[6]但:只是。闲人:清闲的人。
[book_title]记游定惠院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复与参寥师及二三子访焉[1],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2],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头颈。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3],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4]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瓜李[5],遂夤缘小沟[6],入何氏、韩氏竹园[7]。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有刘唐年主簿者[8],馈油煎饵,其名为甚酥,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桔,移种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9],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注释】
[1]参寥师:僧人道潜,钱塘人,苏轼通判杭州时与之交游。
[2]枳木:又称枸橘,果实可入药。
[3]雷氏琴:苏轼题跋有《家藏雷琴》一首,言琴上有“雷家记”字样。谓“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
[4]鬻:卖,这里可作“买”讲。
[5]瀹:浸。
[6]夤缘:循沿。
[7]何氏、韩氏:指友人何圣可、韩毅甫。
[8]刘唐年:字君佐。
[9]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黄州知州徐大受之弟,苏轼友人。
[book_title]书吴道子画后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1]。故诗至于杜子美[2],文至于韩退之[3],书至于颜鲁公[4],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邪平直,各相乘除[5],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6],盖古今一人而已。予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
【注释】
[1]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2]杜子美:杜甫,字子美,唐代诗人。
[3]韩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杰出的文学家。
[4]颜鲁公:颜真卿,字清臣,封鲁国公,世称颜鲁公,唐代著名书法家。
[5]乘除:增减。
[6]运斤成风:语出《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这里用以比喻吴道子手法的纯熟。
[book_title]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1],纵步松风亭下[2],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3]。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4]。
【注释】
[1]嘉祐寺:故址在白鹤峰以东,明代改建为城隍庙。
[2]松风亭:原在嘉祐寺旁边。
[3]木末:树梢,指在高处。
[4]熟歇:很好地歇息一下。
[book_title]在儋耳书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1],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2],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注释】
[1]大瀛海:大海,相当于大洋。
[2]芥:小草。
[book_title]黠鼠赋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1]。拊床而止之[2],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3],嘐嘐聱聱[4],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是鼠之黠[5]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故不啮而啮,以声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脱也。吾闻有生,莫智于人。拢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6],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惊脱兔于处女,乌在其为智也。”
坐而假寐[7],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惟多学而识[8]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9]:此不一之患也。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俛而笑,仰而觉。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注释】
[1]啮:咬。
[2]拊:拍。
[3]橐:箱状的盛衣食的家具。
[4]嘐嘐聱聱:形容鼠啮咬的声音。
[5]黠:狡猾。
[6]君之:做它们的主宰。
[7]假寐:闭着眼睛打盹。
[8]识:通“志”,记。
[9]蜂虿:蝎类毒虫。
[book_title]上梅直讲书
某官执事。某每读《诗》至《鸱鸮》[1],读《书》至《君奭》[2],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3],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4]。”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5],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6],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7]:“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释】
[1]《鸱鸮》:《诗经·豳风》篇名。
[2]《君奭》:《尚书》篇名。
[3]兕:雌性犀牛。
[4]宰:指家臣、管家。
[5]先容:先作介绍,疏通关节。
[6]从车骑:车骑随从。
[7]《传》:指《论语》。
[book_title]答黄鲁直书
轼顿首再拜鲁直教授长官足下[1]。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坐上[2],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3],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恭甚,如见所畏者,何哉?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喜愧之怀,殆不可胜。然自入夏以来,家人辈更卧病,匆匆至今,裁答甚缓,想未深讶也。《古风》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而轼非其人也。聊复次韵,以为一笑。秋暑,不审起居何如?未由会见,万万以时自重。
【注释】
[1]鲁直: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
[2]孙莘老:孙觉,字莘老,苏轼之友,黄庭坚的岳父。
[3]李公择:李常,字公择,苏轼友人,黄庭坚的舅父。
[book_title]与王定国书
某启: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1],亲爱隔阔。每念及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今得来教,既不见弃绝,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蒂芥[2],然后知定国为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白发厕宾客之末也。甚幸!甚幸!恐从者不由此过,故专遣人致区区。惟愿定国深自爱重,仍以戒我者自戒而已。临书悒悒[3],不知此人到江,犹及见仙舟否?匆匆,不宣。
【注释】
[1]荒服:远离皇城的偏远地区。
[2]蒂芥:草芥,比喻胸中郁积。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说:“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
[3]悒悒:郁闷惆怅的样子。
[book_title]答毛滂书
轼启:比日酷暑[1],不审起居何如?顷承示长笺及诗文一轴,日欲裁谢,因循至今,悚息[2]!今时为文者至多,可喜者亦众。然求如足下闲暇自得,清美可口者实少也。敬佩厚赐,不敢独飨[3],当出之知者。世间唯名实不可欺。文章如金玉,各有定价,先后进相汲引[4],因其言以信于世[5],则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轼于黄鲁直[6]、张文潜辈数子[7],特先识之耳。始诵其文,盖疑信者相半,久乃自定,翕然称之[8],轼岂能为之轻重哉!非独轼如此,虽向之前辈,亦不过如此也。而况外物之进退。此在造物者,非轼事。辱见贶之重[9],不敢不尽。承不久出都,尚得一见否?
【注释】
[1]比日:近日。
[2]悚息:恐惧惭愧的样子。
[3]飨:享用酒食,这里比喻欣赏美文。
[4]汲引:推荐。
[5]信于世:展现于世。信:通“伸”,展现。
[6]黄鲁直:黄庭坚的字。
[7]张文潜:苏轼友人。
[8]翕然:聚合在一起的样子,此处表示一致。
[9]见贶:受赐。
[book_title]与参寥子
某启:专人远来,辱手书,并示近诗,如获一笑之乐,数日慰喜忘味也。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1],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2],罨糙米饭便吃[3],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4]。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之,余人不足与道也。未会合间,千万为道自爱。
【注释】
[1]灵隐、天竺:均为杭州著名的寺院,灵隐在西湖西北灵隐山麓,天竺在城西一十里。
[2]折足铛:断了腿儿的锅。
[3]罨:捞。
[4]瘴疠:旧指南方山林水边容易致人疾病的湿热之气。
[book_title]与侄孙元老
侄孙元老秀才。久不闻问[1],不识即日体中佳否?蜀中骨肉,想不住得安讯。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来多病瘦瘁,不复如往日,不知余年复得相见否?循、惠不得书久矣[2]。旅况牢落[3],不言可知。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4],药物鲊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忧。所要志文,但数年不死便作,不食言也。侄孙既是东坡骨肉,人所觑看[5]。住京,凡百加关防,切祝切祝!今有一书与许下诸子[6],又恐陈浩秀才不过许,只令付与侄孙,切速为求便寄达。余惟万万自重。不一一。
【注释】
[1]闻问:通音讯。
[2]循、惠:循指循州,治所在今广东惠阳东。时苏辙贬居循州,苏轼的家属留在惠州。
[3]牢落:孤寂零落。
[4]泉、广:泉指泉州(今福建泉州),广指广州(今广东广州),均为当时的海上贸易城市。
[5]觑看:细看、关注。
[6]许下诸子:当时苏轼兄弟两家分住惠州、筠州、许州和常州四处。许下指许州,治所在今河南许昌。
[book_title]又答王庠书
别纸累幅过当,老病废忘,岂堪英俊如此责望耶。少年应科目时,记录名数沿革及题目等,大略与近岁应举者同尔。亦有少节目文字[1],才尘忝后[2],便被举主取去,今皆无有,然亦无用也。实无捷径必得之术。但如君高才强力,积学数年,自有可得之道,而其实皆命也。但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甚非速化之术,可笑可笑!
【注释】
[1]节目文字:指应试时较难的题目。《礼记·学记》载:“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
[2]才尘忝后:才能低下,名列榜后,这是自谦之辞。
[book_title]答谢民师书
近奉违[1],亟辱问讯[2],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3]。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4],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5],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辞[6],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7],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8],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9],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10],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注释】
[1]奉违:离别。奉:敬辞。
[2]亟:屡次。辱:承蒙。
[3]缙绅:官僚士大夫。
[4]一日之雅:一天的交往。
[5]倾盖如故:一见如故。倾盖:指途中相遇,两人车盖倾斜。
[6]扬雄:字子云,西汉文学家。
[7]贾谊:西汉人,少年时即精通诸家书,后被召为博士。
[8]惠力:寺名,一作慧力寺,临近谢民师的家乡。
[9]临江:临江军,治所在今江西清江。
[10]峡山寺:在今广东清远。
[book_title]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1],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2]。六月甲午[3],殡于京城之西[4]。其明年六月壬午[5],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6],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7],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注释】
[1]五月丁亥:阴历五月二十八日。
[2]赵郡:指苏轼家族所属的郡望。
[3]甲午:阴历六月六日。
[4]殡:入殓,还没有下葬。
[5]明年:第二年。
[6]眉:这里指眉州,现在的四川眉州。
[7]先:用于称呼死去的人。
[book_title]韩幹画马赞
韩幹之马四[1]:其一在陆,骧首奋鬣[2],若有所望,顿足而长鸣;其一欲涉,尻高首下,择所由济[3],跼蹐而未成[4];其二在水,前者反顾,若以鼻语,后者不应,欲饮而留行。
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无棰策[5];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6],丰臆细尾[7],皆中度程[8]。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9],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10]。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11],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12],聊以卒岁而无营[13]。
【注释】
[1]韩幹:唐代画家。擅长画人物,尤其工于画马。
[2]骧:往上举。
[3]尻:指屁股。
[4]跼蹐:局促徘徊的样子。
[5]棰:鞭子。
[6]隅目:眼眶富有棱角。
[7]丰臆:胸肌丰满。
[8]度程:标准。
[9]萧然:洒脱。
[10]濯:洗涤。
[11]友:以……为友。
[12]优哉游哉:悠闲自得。
[13]营:所求。
[book_title]刚 说
孔子曰:“刚毅木讷[1],近仁。”又曰:“巧言令色[2],鲜矣仁。”所好夫刚者,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所恶夫佞也,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吾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吾于厄者[3],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俭者,皆异时可喜人也。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国之初,吾归自南海,见故人,问存没[4],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不幸死矣。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
始吾弟子由为条例司属官,以议不合引去。王荆公谓君曰[5]:“吾条例司当得开敏如子者。”君笑曰:“公言过矣,当求胜我者。若我辈人,则亦不肯为条例司矣。”公不答,径起入户,君亦趋出[6]。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常、润间,见君京口。方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7],不复以礼遇士大夫,而独敬惮君,曰:“是抗丞相不肯为条例司者。”
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旨鞠吏士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君持不可。麟以语侵君。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逗挠不进,诸将罪也。既伏其辜矣,余人可尽戮乎!若必欲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侵狱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吾以是益知刚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而世乃曰“太刚则折”!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折耶!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纪者甚多,独书此二事遗其子勰、勴,明刚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说。
【注释】
[1]木讷:淳朴,少言。
[2]令色:善于察言观色。
[3]厄:困顿。
[4]存没:是否活着。
[5]王荆公:王安石,谥号荆公。
[6]趋:小步跑。
[7]束湿:吏治太急叫束湿。
[book_title]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1],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2],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3],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4]。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元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谬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5],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
【注释】
[1]微物:徵小的东西。
[2]放:放荡。
[3]释:释然。
[4]胜言:说得完。
[5]膏粱:精细的饭食。
[book_title]书蒲永升画后[1]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2],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漥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
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3]。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4]。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5],终不肯下笔。一日,苍黄入寺[6],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
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寀兄弟[7]、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8]。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予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日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
【注释】
[1]蒲永升:成都人,宋代画家,善画山水。
[2]皱:曲折的纹路。
[3]神逸:神韵十足。
[4]孙知微:字太古,宋代画家。
[5]营度:谋求,计算,这里指构思,布置。
[6]苍黄:匆促,慌张。
[7]黄居寀:筌季子,字伯鸾,仕后蜀孟昶为翰林待诏,归宋授光禄寺丞,善画。
[8]及: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