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苏轼选集
[book_author]苏轼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12046
[book_dec]苏轼在宋代以及后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其诗词文皆成为历代学习的典范,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歌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本书精选诗240多首、词50多首、文近30篇,都按写作先后排列,涵盖各体代表作品,基本反映了苏轼文学成就的大致风貌,注释、评点均极精审,为近年来罕见之优秀选本,对欣赏和研究都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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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北宋三位舉足輕重的大作家歐陽修、王安石和蘇軾都活了六十六歲,這真是歷史的巧合。就蘇軾現存集子來看,他最早的成名文章是嘉祐二年(一〇五七)應試時所作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時年二十二歲;最早一批詩作是嘉祐四年(一〇五九)再次赴京途中父子三人合編《南行集》裹四十多首作品[1],時年二十四歲;最早的詞寫於熙寧五年(一〇七二),時任杭州通判,年三十七歲。其創作起時并不比歐、王早,但也度過了長達四十多年的創作生涯,爲我們留下了二千七百多首詩、三百多首詞和四千八百多篇的各類文章,其數量之巨爲北宋著名作家之冠,其質量之優則爲北宋文學最高成就的傑出代表。
時間跨度如此漫長、作品内容如此豐富的創作歷程,必然呈現出階段性。探討和研究蘇軾的創作分期,必將有助于對其作品思想和藝術特點的深入理解。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就是他的弟弟蘇轍。在《東坡先生墓誌銘》中,他説蘇軾“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爲空言”;“既而讀《莊子》”,有深得其心之嘆;“謫居于黄,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又説“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這裏對“初好”、“既而”的時間斷限雖不明確,但認爲黄州、嶺海爲其創作變化時期則是清楚的。《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云“余觀東坡自南遷以後詩,全類子美夔州以後詩,正所謂‘老而嚴’者也”,進一步申述嶺海爲詩風“老而嚴”時期。陳師道云:“蘇詩初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晚學太白,至其得意則似之矣,然失于粗。”(《後山詩話》)蘇軾的好友參寥補充説:“(蘇軾)少也實嗜夢得詩,故造詞遣言,峻峙淵深,時有夢得波峭。然無己此論施于黄州以前可也。……無己近來(指建中靖國時)得(蘇軾)渡嶺越海篇章,行吟坐詠,不絶口吻。常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奥,他人何可及!’其心悦誠服如此,則豈復守昔日之論乎?”(《曲洧舊聞》卷九)也認爲黄州、嶺海爲兩個創作階段。清人王文誥在《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識餘》中,把蘇軾一生創作分爲八期:《南行集》和簽判鳳翔、熙寧還朝、倅杭守密、入徐湖、謫黄、元祐召還、謫惠、渡海;他還指出謫黄、謫惠爲兩大變,渡海後則“全入化境,其意愈隱,不可窮也”。前人的這些評論,值得重視。
蘇軾的作品是他生活和思想的形象反映,他的創作道路不能不制約于生活道路的發展變化。他一生歷經了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個朝代,這是北宋積貧積弱的局勢逐漸形成、社會危機急劇發展的時代,也是統治階級内部政局反復多變、黨争此起彼伏的時代。蘇軾卷入了這場黨争,他的一生也就走着坎坷不平的道路。除了嘉祐、治平間初入仕途時期外,他兩次在朝任職(熙寧初、元祐初),兩次在外地做官(熙寧、元豐在杭、密、徐、湖;元祐、紹聖在杭、潁、揚、定),兩次被貶(黄州、惠儋),就其主要經歷而言,正好經歷兩次“在朝——外任——貶居”的過程[2]。
蘇軾這種大起大落、幾起幾落的生活遭遇,造成他複雜矛盾而又經常變動的思想面貌和藝術面貌,給研究創作分期帶來不少困難。但是,第一,他的儒釋道雜糅的人生思想是貫串其一生各個時期的;筆力縱横、揮灑自如又是體現于各時期詩、詞、文的統一藝術風格。這是統一性。第二,他的思想和藝術又不能不隨着生活的巨大變化而變化。我們認爲,與其按自然年序,把他的創作劃分爲早、中、晚三期,不如按其生活經歷分成初入仕途及兩次“在朝——外任——貶居”而分爲七段,并進而按其思想和藝術的特點分成任職和貶居兩期:思想上有儒家與佛老思想因素消長變化的不同,藝術上有豪健清雄和清曠簡遠、自然平淡之别。這是特殊性,也是分期的根據。
嘉祐、治平間的初入仕途時期,是蘇軾創作的發軔期。他懷着“奮厲有當世志”(《東坡先生墓誌銘》)的宏大抱負走上政治舞臺,力圖幹一番經世濟時的事業。他唱道:“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和子由苦寒見寄》),“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屈原塔》),一副舍身報國、邁往進取、風節凛然的儒者面目。反映在詩文創作中,是《郿塢》、《饋歲》、《和子由蠶市》等一批富有社會内容的詩歌和《進策》二十五篇、《思治論》等充滿政治革新精神的政論文。蘇軾是位早有創作準備的作家,這時的詩文雖然不免帶有一般早期作品幼稚粗率和刻意鍛鍊的痕跡,但藝術上已日趨成熟。論辯滔滔、汪洋恣肆的文風,才情奔放、曲折盡意的詩風,都已烙下個人的鮮明印記。如古體詩《鳳翔八觀》,王士禛認爲“古今奇作,與杜子美、韓退之鼎峙”,“此早歲之作”可與黄州後所作匹敵。(《池北偶談》卷十一“岐梁唱和集”條)《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别于鄭州西門之外……》,汪師韓嘆爲“詩格老成如是”。(《蘇詩選評箋釋》卷一)而《和子由澠池懷舊》等近體詩,紀昀評爲“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紀批《蘇文忠公詩集》卷三)。其豪健清雄更足以代表他以後整個任職時期的獨特風格。
兩次在朝任職時期是蘇軾創作的歉收期。熙寧時與王安石變法派矛盾,元祐時又與司馬光、程頤等論争,激烈動蕩的統治階級内部鬥争占據了他的注意中心。今存熙寧初二三年間所作詩歌不足二十首,爲蘇詩編年的最低數字(前在鳳翔任職的三年内,寫詩共一百三十多首);元祐初所作固然不少(二百首左右),但除題畫詩外,名篇佳作寥寥無幾;且題材較狹,以應酬詩爲主,雖不能一筆抹煞,但畢竟視綫未能注視到更重要的生活領域。這時的詩歌風格,仍然在多樣化之中保持健筆勁毫的統一傾向。他的至親好友文同曾追憶熙寧初他天天去汴京西城訪晤蘇軾:“雖然對坐兩寂寞,亦有大笑時相轟。顧子(蘇軾)心力苦未老,猶弄故態如狂生。書窗畫壁恣掀倒,股帽褫帶隨縱横。諠詉歌詩嘂文字,蕩突不管鄰人驚。”(《往年寄子平〔即子瞻〕》)宛然是李白再世。其時爲數甚少的詩作也多少留下這種狂放不覊的投影:或記人物:“吾州之豪任公子,少年盛壯日千里。”(《送任伋通判黄州兼寄其兄孜》)或抒感慨:“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誇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讀書不用多,作詩不須工,海邊無事日日醉,夢魂不到蓬萊宫。”(《送劉攽倅海陵》)或寫書法藝事:“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石蒼舒醉墨堂》)至于元祐初在京所作的一批題畫詩,如《虢國夫人夜游圖》、《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郭熙畫秋山平遠》、《書王定國所藏煙江叠嶂圖》等,蒼蒼莽莽,一氣旋轉,令人想見其濡墨揮毫時酣暢淋漓、左右逢源的快感。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五云:“子瞻雖體格創變,而筆力縱横,天真爛熳。集中如虢國夜游、江天叠嶂、周昉美人、郭熙山水、定惠海棠等篇,往往俊逸豪麗,自是宋歌行第一手。”除詠周昉美人圖的《續麗人行》作于徐州、《定惠海棠》作于黄州外,其他三篇皆作于此時。而《定惠海棠》淡雅高絶,已屬貶居時期的風格,實不宜以“俊逸豪麗”目之。
熙寧、元豐和元祐、紹聖的兩次外任時期是蘇軾創作的發展期。不僅創作數量比在朝時增多,名篇佳作亦美不勝收。先後兩次外任都是蘇軾自己請求的,他企圖遠離統治階級内部鬥争的漩渦,一則避開是非,保全自己,二則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爲,以踐初衷。因此,其時儘管由于抑鬱失意不時流露出超曠消沉的情緒,但積極入世精神仍是主導。加之實際生活擴大了他的政治視野和社會閲歷,他的總數不多的社會政治詩大都産生于此時。其中有抨擊時政的《吴中田婦嘆》及其他涉及新法流弊的詩篇,有他杭州賑濟疏湖、密州收養“棄子”、徐州抗洪開礦、潁州紓民飢寒的藝術記録,有《于潛女》、《新城道中》、《無錫道中賦水車》、《石炭》等各地風土人物的形象描繪。這都説明蘇軾具有反映重大題材的思想基礎和藝術才能,只是由于生活巨變等原因未能繼續得到新的開拓,在貶謫時期的創作注意力主要轉到個人抒慨,題材趨向日常生活化。政治社會性較强是蘇軾整個外任時期(包括初入仕途時期)詩歌的共同思想特點。
其次,以這時期爲主的整個任職時期,蘇軾詩歌的主要風格在豪健清雄方面,于前代詩人,對李、杜、韓、劉(禹錫)汲取較多。他的不少七古七絶,如《東陽水樂亭》、《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等頗具李白超邁豪横之氣,前引《送劉攽倅海陵》的起句直逼李白《行路難》,其《送張嘉州》“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更是句用李詩《峨嵋山月歌》,格從李詩“解道澄江浄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化出,而此詩首句“少年不願萬户侯,亦不願識韓荆州”,則反用李白《與韓荆州朝宗書》。他的《荆州十首》之于杜甫《秦州雜詩》,《真興寺閣》之于《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訪張山人得山中字二首》之于《尋張氏隱居二首》以及《次韻張安道讀杜詩》、《壽星院寒碧軒》等詩,前人常有“句句似杜”、“前六句杜意,後二句是本色”(紀昀語)之類的評論。他的《石鼓歌》,其奇横排奡,潑墨淋漓堪與韓愈《石鼓歌》比肩,《司竹監燒葦園,因召都巡檢柴貽勗左藏以其徒會獵園下》亦與韓《汴泗交流贈張僕射》、《雉帶箭》等圍獵之作一脈相承。至于由杜韓肇端的議論化、散文化傾向對于蘇詩結構、選字、用韻以至宏偉風格的形成,更發生了直接的重大影響。趙翼《甌北詩話》卷五云:“以文爲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别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所言甚確。至于劉禹錫,陳師道謂蘇軾學其“怨刺”,則有《郿塢》、《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及指斥新法流弊諸作可爲佐證,參寥謂蘇學其“峻峙淵深”、“波峭”,蘇轍也推重劉詩“用意深遠,有曲折處”(《吕氏童蒙詩訓》),這在蘇詩中也不乏其例。從上述師承關係中不難從一個方面看出蘇軾其時的審美傾向。前人又多謂蘇詩“傷率、傷慢、傷放、傷露”,“獷氣太重”(紀昀語),“一瀉千里,不甚鍛鍊”(趙翼語),正是放筆快意,追求豪健清雄風格所帶來的缺點。
第三,這時期蘇軾開始了詞的創作。雖然比之于詩,起時較晚,但一開始即以有别于傳統婉約詞的面貌登上詞壇。通判杭州初試詞筆,他就打破了“詩莊詞媚”(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李東琪語)的舊框框,運用詩的意境、題材、筆法、語言入詞,初步顯示出“以詩爲詞”的傾向。記游的《行香子》(“一葉舟輕”)寫浙江桐廬七里瀨“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的景色,觀潮的《瑞鷓鴣》(“碧山影裏小紅旗”)寫錢塘弄潮兒搏擊江潮的習俗,抒寫鄉情的《卜算子》(“蜀客到江南”),感慨身世的《南歌子》(“苒苒中秋過”),都有一種清新流暢、疏宕俊邁的詩的情調。尤如贈别杭州知州陳襄的一組詞作,如《行香子·丹陽寄述古》、《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清平樂·送述古赴南都》、《南鄉子·送述古》等,語言明浄,意境深遠,與設色濃豔、抒情纖細的傳統送别詞各異其趣。在自杭赴密途中,他作《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云:“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勃勃英氣,力透紙背,洋溢着待時而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和自豪。沿着這一創作傾向繼續發展,終于在密州時期寫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獵》和《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這兩首最早的豪放詞代表作,從而在詞壇上樹起“自是一家”的旗幟。徐州所寫《浣溪沙》五首農村詞則以濃鬱的泥土芳香和淳朴真摯的思想感情,表示了詞在題材、意境上的進一步開拓。這時期詞作的這一傾向與他以儒家積極進取精神爲主導的思想傾向是一致的,也與詩風的主要傾向相類。
第四,包括這時期在内的整個任職時期,散文寫作着重在議論文(政論、史論)和記叙文兩類。前者如奏議、策論、進論是爲了向朝廷直接表達政見,後者如亭臺樓堂記是爲了立碑上石,大都帶有應用文性質,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創作,但仍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尤如鳳翔所作《喜雨亭記》、《凌虚臺記》,密州所作《超然臺記》,徐州所作《放鶴亭記》等,都是傳誦一時的名篇。雜記《日喻》、《石鐘山記》等則不僅以形象生動感人,而且以警策哲理給人以有益的啓迪。
以上是蘇軾前後三十多年任職時期的主要思想面貌和藝術面貌。
元豐黄州和紹聖、元符嶺海的兩次長達十多年的謫居時期,是蘇軾創作的變化期、豐收期。
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是蘇軾生活史的轉折點。他開始了四年多的黄州謫居生活。沉重的政治打擊使他對社會、對人生的態度,以及反映在創作上的思想、感情和風格,都有明顯的變化。
蘇軾人生思想的特點是“雜”:既表現爲儒佛道思想因素同時貫串他的一生,又表現爲這三種思想因素經常互相自我否定。如《韓非論》對“虚無淡泊”的老莊哲學斥爲“猖狂浮游之説”,指出他們把“君臣父子”關係視作“萍游于江湖而適相值”,那麽,“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懷,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以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在《議學校貢舉狀》中,指責“今士大夫至以佛老爲聖人”的風氣,認爲莊子“齊死生、一毁譽、輕富貴、安貧賤”的一套,是“人主”用以“礪世磨鈍”的“名器爵禄”的銷蝕劑。這是從儒家治世的角度批判佛老。而在《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二樂榭》中又謂:“仁智更煩訶妄見,坐令魯叟作瞿曇。”“二樂榭”命名來源于孔子“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之説(《論語·雍也》),文同提出質疑:“二見因妄生,仁智何常用。”蘇軾和詩亦意謂佛理高于儒學。儒家入世,佛家超世,道家避世,三者原有矛盾,蘇軾却以“外儒内道”的形式將其統一起來。宋代釋智圓云:“儒者飾身之教,故謂之外典也;釋者修心之教,故謂之内典也。”“故吾修身以儒,治心以釋。”(《閑居編·中庸子傳上》)蘇軾有詩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署名王十朋的《集注分類東坡詩》卷二引師(尹)曰:“白居易晚年自稱香山居士,言以儒教飾其身,佛教治其心,道教養其壽。”一僧一俗,所言全同。在宋代三教合一日益成爲思想界一般潮流的情勢下,蘇軾對此染濡甚深,并具體化爲以下形式:任職時期,以儒家思想爲主;貶居時期,以佛老思想爲主。兩件思想武器,隨着生活遭遇的不同而交替使用。這又是與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的旨趣相通的。
蘇軾在《初到黄州》詩中寫道:“自笑平生爲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笋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在自我解嘲中,仍想有“補”國“事”,對貶逐則淡然處之。但是,政治處境險惡如故,生活困頓與日俱增,一種天涯淪落的悲苦孤寂之感油然而生。最初寓居定惠院時所作的《卜算子》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的孤鴻,《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中那株地處炎瘴江城而“幽獨”無聞的高潔海棠,都是詩人的自我寫照,使我們很容易聯想起柳宗元《永州八記》之類作品中的山山水水。然而,蘇軾很快找到了排遣苦悶的精神武器,這就是早年已經萌發的佛老思想。他自白:到黄州後“歸誠佛僧”,“間一二日輒往(安國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浄,染汙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黄州安國寺記》)。他還傾心于道家的養生術,曾去黄州天慶觀養煉多日,又與知己滕達道等互相研討。元豐五年蘇軾的一批名作如《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西江月》(“照野瀰瀰淺浪”)、《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等,大都寫得翛然曠遠,超塵絶世。蘇軾的情緒是隨時多變的,但這一年所流露的超曠放達的情緒却相對穩定,應是他黄州時期思想逐漸成熟的表現。尤如《前赤壁賦》利用主客對話所體現的作者思想由樂到悲、又以樂作結的演變過程,可以看作他黄州時期整個基本思想感情“樂——悲——樂(曠)”發展過程的縮影。因此,這時作品中儘管交織着悲苦和曠達、出世和入世、消沉和豪邁的種種複雜情緒和態度,但這種超然物外、隨緣自適的佛老思想仍是它的基調。
應該説明,在此以前的蘇軾作品中也不乏避世退隱思想的流露,黄州時期也有表達積極進取的儒家精神之作。然而,對傳統思想的汲取只有與生活實踐緊密結合纔能化爲真正的血肉,發揮能動的作用。蘇軾很早的一首《夜泊牛口》詩,在寫風土人情後,退隱之意摇筆自來:“人生本無事,苦爲世味誘”,“今予獨何者,汲汲强奔走”,這只能算作“題中應有之義”而已。即如《凌虚臺記》、《超然臺記》等對老莊出世哲學的闡述,也多少帶有因臺名而生發的書生議論色彩。蘇軾在黄州就不同了。他面對的最大、最緊逼的人生問題是對逐客生涯如何自處,他的主要生活内容是東坡躬耕的“墾闢之勞”和“玉粒照筐筥”(《東坡八首》)的收穫之喜,是“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黄泥坂詞》)的出游,是訪友,是養生以及堅持五年每一二日一往的安國寺參禪活動。他雖然對政事并未忘情,畢竟已遠離論政于朝堂、理事于衙門簿籍之間的官場生涯,没有也不可能去施展他的政治抱負。蘇軾説,“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遯……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其二)把他對佛老思想較爲深刻的理解和運用定在黄州時期的“中年”;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中“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一段,也叙于“謫居黄州”之後。這是值得深思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爲佛老思想在黄州時期日益濃厚,甚至占據了思想的主導地位,在以後嶺海時期更有所發展。
説“主導”并不意味着蘇軾已成爲佛教徒或道教徒。他在《答畢仲舉書》等文中,一再説明對玄奥難測的佛學教義并不沉溺,只是取其“静而達”的觀察問題的方法,以保持達觀的處世態度,保持對人生、對美好事物的執着和追求。這與其時對儒家思想的某種堅持,正好相反相成。事物的辯證法就是這樣:本質消極的佛老思想,在蘇軾身上起了積極的作用(當然也有消極的一面)。《定風波》中那位在風雨中“吟嘯徐行”、對困境安之若素的形象,才是我們熟悉的蘇軾面貌,他不同于屈原、杜甫在失意時仍時刻燃燒着忠君愛國的熱情,也不同于韓愈、柳宗元在貶逐時悲苦無以自抑的精神狀態。
與此相聯繫,黄州時期的創作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抒寫貶謫時期複雜矛盾的人生感慨,是其主要題材。比之任職時期,政治社會詩減少,個人抒情詩增多。他在赴黄途中與蘇轍會于陳州,有詩云:“别來未一年,落盡驕氣浮。嗟我晚聞道,款啓如孫休。”(《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别》)雖然平生豪氣未必銷盡,受讒之恨、被謫之怨未必泯滅,但從主要方面看,已由從前的矜尚氣節、邁往進取的“驕氣”轉而爲對曠達超俗、隨遇而安的佛老之“道”的追求。早年離蜀赴京時所作《荆州十首》其十云:“北行連許鄧,南去極衡湘。楚境横天下,懷王信弱王!”紀昀評云:“此猶少年初出氣象方盛之時也。黄州後無此議論也。”的確,這種勃勃雄心、不可一世的自負感此時很少再現,習見的是抑鬱不平或超逸清空的精神境界,尤其是後者。同是中秋抒情,密州名作《水調歌頭》充滿了入世和出世的矛盾,既嚮往“瓊樓玉宇”之純潔而又嫌其寒冷,既憎惡現實社會之惡濁而又留戀人世的温暖,以月下起舞爲勝境,千里嬋娟爲祝願;時隔六年的黄州《念奴嬌·中秋》,則寫“人在清涼國”的表裏澄澈,寫“水晶宫裏,一聲吹斷横笛”的絶響遺韻。其時所作《前赤壁賦》有“羽化而登仙”的名句,前人評其時所作《卜算子》爲“非吃煙火食人語”(黄庭堅語,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引),都可與此詞互相印證。同是重陽述懷,元豐元年徐州所作《千秋歲》雖然也有“明年人縱健,此會應難復”的常規慨嘆,但充溢畫面的是“如玉”的“坐上人”,與玉人交映的“金菊”,紛飛相逐的“蜂蝶”,乃至滿袖珍珠般的“秋露”;而在黄州所作《南鄉子》却以“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作結,《醉蓬萊》又以“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開頭,這裏有對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的低沉喟嘆,更有泛觀天地、諸緣盡捐的曠遠心靈的直接呼喊!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云“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曠”“豪”的差别就在于蘇軾接受了佛家静達圓通、莊子齊物論等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深刻影響。
二、這時期創作的風格除了豪健清雄外,又發展清曠簡遠的一面,透露出向以後嶺海時期平淡自然風格過渡的消息。黄州詞如《念奴嬌·赤壁懷古》、《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水調歌頭·黄州快哉亭贈張偓佺》等,“銅琶鐵板”,神完氣足,屬豪曠一路,誠如其時他自評云“日近新闋甚多,篇篇皆奇”(《與陳季常》);但如《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以及上述元豐五年《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諸作,則出以空靈藴藉、高曠洒脱之筆,風格有所變化。詩歌中的名篇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次韻前篇》、《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和秦太虚梅花》等,前人亦多以“清真”(查慎行語)、“清峭”(紀昀語)許之,而其近體詩更追求一氣呵成的渾然自然之趣。試以幾組和韻詩爲例。倅杭時所作《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一組四首和韻詩,選用“孥”“遽”等險韻描摹西湖景色,因難見巧,愈出愈奇。《同柳子玉游鶴林、招隱,醉歸呈景純》一組“岡”字韻詩七首,鎔鑄經史子集,出入野史筆乘,極盡騰挪跌宕之能事,最後一首結云“背城借一吾何敢,慎莫樽前替戾岡”,意謂不敢再出和篇,但竟以“羯語”入詩,真是匪夷所思。(《晉書·佛圖澄傳》:羯語,“替戾岡,出也”。)黄州時期元豐四年、五年、六年每年正月二十日所作“魂”字韻三詩,却自然渾成,毫無爲韻拘牽之迹。像次聯“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没燒痕”,“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埽舊巢痕”,設景抒慨叙事,清幽新穎熨貼,皆成名聯。這都説明黄州詩寫得更嫻熟,漸入化境。他的一些小詩,如《東坡》、《南堂》、《海棠》等更是精致流利,坦率地表現了他洒脱的胸襟和生意盎然的生活情趣。
蘇軾在黄州于前代詩人對白居易、陶淵明仰慕備至。“東坡”的命名來源于白氏忠州東坡[3],蘇軾又以躬耕其地而“鄰曲相逢欣欣,欲自號鏖糟陂裏陶靖節”(《與王鞏定國》),或以東坡比爲陶之斜川:“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江城子》)他對白、陶的仰慕此時偏重在人生態度方面,但也影響到創作。他不僅檃括《歸去來兮辭》爲《哨遍》一再吟唱,而且其有關勞動詩如《東坡八首》等也有陶詩淳朴渾厚的風味。這種淡遠風格在黄州只是初露端倪,要到以後嶺海時期纔趨于明顯。因爲他一離黄州,隨着政治風雲的變幻而由此帶來的個人生活的變化,又唱起豪健清雄的歌聲了:“願爲穿雲鶻,莫作將雛鴨”(《岐亭五首》其五),宛然是“楚境横天下,懷王信弱王”(《荆州十首》其十)的舊歌重唱!“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似乎又恢復了文同筆下熙寧初的狂放面目!“東方雲海空復空,羣仙出没空明中,蕩摇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宫?”(《登州海市》)又回到了任職時期“煒煒精光,欲奪人目”(紀昀語)的創作面貌。蘇軾在任職時期和貶居時期確有兩副胸襟,兩幅筆墨。黄州時期是第一個“在朝——外任——貶居”過程的結束,有人把它看成創作中期的開始,從而與以後的元祐初在朝、元祐紹聖四任知州合爲一個“中期”,是不盡妥當的。
三、在散文方面,任職時期以議論文(政論、史論)和記叙文爲主,這時期則着重抒情性,注重于抒情與叙事、寫景、説理的高度結合,出現了帶有自覺創作意識的文學散文或文學性散文,其中尤以散文賦、隨筆、題跋、書簡等成就爲高。赤壁二賦,光照文壇。這兩篇題名爲賦、文體爲散文,而其實質乃是詩情、畫意、理趣的融爲一體,以其巨大的藝術魅力膾炙人口九百年,歷久彌新。而他的筆記小品如《記承天寺夜游》、《游沙湖》(一作《游蘭溪》)、《書蒲永昇畫後》、《書臨皋亭》以及數量衆多的書簡,字裏行間,都有一個活脱脱的坡公在,而行文又極不經意,似乎信手拈來,信口説出,如他自己所説,是“天然地别是風流標格”(《荷花媚》詞)。這種追求最大的表達自由的傾向,也在貶居嶺海時期得到進一步發展。除此以外,這時期還寫了不少有關佛教的文字,也是他生活内容變化的結果。
惠州、儋州的貶謫生活是黄州生活的繼續,蘇軾的思想和創作也是黄州時期的繼續和發展。佛老思想成爲他思想的主導,而且比前有所滋長。他説:“吾生本無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遷居》)一念之間世界頓生成壞(劫),世界(塵)又無所不在,佛家的時間觀和道家的空間觀使他把萬物的生存與蚊蚋的呼吸等量齊觀。由于地處羅浮,他對道家理論家葛洪更加傾倒:“東坡之師抱朴老,真契久已交前生。”(《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和陶〈讀山海經〉》)。當然,他依然是從自我解脱、排遣苦悶的角度去汲取佛老,而不是沉溺迷戀其中。後來北歸途中他有《乞數珠贈南禪湜老》詩云:“從君覓數珠,老境仗消遣。未能轉千佛,且從千佛轉。”《傳燈録》卷五載慧能爲法達禪師説法,有“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之語,蘇軾即自謂未能徹底悟道,不過借某些佛理作爲“老境”的“消遣”而已。如果説,黄州時期尚不免豪氣偶現,遷謫之怨時有流露,那麽,此時隨着年事日高,對佛老習染更深,因而表現爲胸無芥蒂、因任自然的精神境界。蘇轍説:“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啗藷芋,而華屋玉食之志,不存于胸中。”(《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對他當時的生活和思想作了真實的記録。這時儘管也有出世、入世的矛盾,也有對政事的繼續關注,寫過像《荔支嘆》這樣富有戰鬥性的詩篇,但對君主、對仕途的認識確又有所變化。他在《别黄州》一詩中開頭即云:“病瘡老馬不任鞿,猶向君王得敝幃。”典出《禮記·檀弓下》:“敝帷不棄,爲埋馬也;敝蓋不棄,爲埋狗也。”對朝廷改遷汝州感到莫大的恩德,態度謙卑。而此時所作《和陶〈詠三良〉》開頭却云:“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結云:“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所以靖節翁,服此黔婁衣!”寧可像黔婁那樣臨死僅得一床“覆頭則足見,覆足則頭見”的布被,也不向君王乞求。同一典故,正反兩用,反映出他前後對君主、仕途的不同態度。這首《和陶〈詠三良〉》還一反陶詩原作之意,嚴厲批判“三良”(指奄息、仲行、鍼虎三人)爲秦穆公殉葬是違背“事君不以私”的愚忠行爲,鮮明地提出“君爲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的君臣關係的原則,這裏重點在君命可能有“亂”,臣子可以有“違”,多麽可貴的民主性思想閃光!而在早年鳳翔所作的《秦穆公墓》中,却一面爲君主開脱:“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一面贊美“三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横。”同一事件,兩種議論,説明他晚年思想具有新因素、新發展。
這時期的創作具有和黄州時期許多共同的特點。抒寫貶謫時期複雜深沉的人生感慨是其主要内容。由于從佛老思想中找到精神支柱,他雖處逆境而仍熱愛生活,并在司空見慣的生活中敏鋭地發現詩意和情趣。比之黄州時期,這時的題材更加日常生活化,并在我國詩歌史上第一次攝入嶺海地區旖旎多姿的南國風光。前者如寫“旦起理髮”、“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的《謫居三適》,寫月夜汲水煮茶的《汲江煎茶》,寫黎明前偶然興感的《倦夜》等,都能取凡俗題材開創新境界,從常人習見的瑣細處顯出新情致,充分表現其化纖芥涓滴爲意趣無窮的藝術功力;後者如《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江漲用過韻》、《食荔支二首》、《食檳榔》、《儋耳》、《丙子重九二首》等。散文也以雜記和書簡等文學散文爲主,如《記游松風亭》、《在儋耳書》、《書海南風土》、《書上元夜游》及一些抒寫謫居生活的書簡,也寫了不少有關佛教的文字。詞的寫作較少,今可考知者不足十首。
黄州時期初露端倪的詩風轉變到這時日益明顯。蘇軾任職時期豪健清雄的詩風,同時帶來傷奇傷快傷直的疵病和鬥難鬥巧鬥新的習氣。紀昀説:“東坡善于用多,不善于用少;善于弄奇,不善于平實。”(《和陶〈讀山海經〉》批語),頗中肯綮。蘇軾自己似也有所覺察,如他在答覆一位和尚的求教時就説:“字字覓奇險,節節累枝葉。咬嚼三十年,轉更無交涉。”(《竹坡詩話》)因而在詩論中一再推崇自然平淡的風格。《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云:“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有天工。”《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云:“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所謂自然,就是這種仿佛得自天工而不靠人力的天然美。《邵氏聞見後録》卷十四記載:“魯直以晁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云:‘晁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邪?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爲文宜務使平和,至足之餘,溢爲奇怪,蓋出于不得已耳。’”(蘇軾此信,又見《東坡七集·續集》卷四)在徐州所寫《送參寥師》中又崇尚“淡泊”中有“至味”的“妙”的境界。所謂平淡,也就是内含韻味、出入奇麗的本色美。到了這時,由于生活和人生態度的變化,蘇軾對此不僅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而且找到了“師範”的圭臬陶淵明。
蘇軾對陶淵明的認識在評陶歷史上有着突出的意義。陶淵明在世時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鍾嶸《詩品》把這位六朝最大的詩人列爲“中品”。唐代詩人多有推重,也有微辭。杜甫《可惜》云“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後汝期”,着眼于陶的生活態度;而《遣興五首》其三却説“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對其人其詩皆予非議。蘇軾却不然:
柳子厚詩在淵明下,韋蘇州上。……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
——《評韓柳詩》
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絶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絶塵,亦少衰矣。……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穠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餘子所及也。
——《書黄子思詩集後》
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
顯然,蘇軾對陶詩“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品評是深刻的,糾正了杜甫的偏頗,爲後世陶詩研究者所公認。他以前曾從政治上推重杜甫爲“古今詩人”之首(《王定國詩集叙》),現在又從藝術上認爲杜于陶詩的“高風絶塵”有所不及,并進而以陶淵明壓倒一切詩人。他對陶詩的“平淡”作了深得藝術辯證法的闡發。白居易在《題潯陽樓》中説“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注意到陶詩的“高玄”,但對其“自然”風格似體味不深。《能改齋漫録》卷三“悠然見南山”條云:“東坡以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識者以‘見’爲‘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然余觀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傾一尊酒,坐望東南山’,然則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説》詩有云:‘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知真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説爲可信。”蘇、韋定“見”,白氏從“望”,這不單純是個版本異文問題,而是對陶詩“自然”風格的理解問題。蘇軾認爲,作“望”,“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餘藴矣,非淵明意也”;作“見”,“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閒而累(思)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4]。蘇軾此説也爲大多數陶詩研究者所接受,“望”“見”的是非優劣固然仍可繼續討論,但表現出蘇軾對陶詩自然風格的理解在于不經意、不斧鑿、“適然寓意而不留于物”的天然之美[5]。這也是深得藝術真諦的。
蘇軾把他所深刻理解的自然平淡風格推爲藝術極詣。于是,陶柳二集被看作南遷“二友”(《與程全父書》),“細和淵明詩”(黄庭堅《跋子瞻和陶詩》)成了創作的日課。蘇軾在元祐七年開始和陶,作《和陶〈飲酒二十首〉》,而在這時“盡和其詩”(《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引》),共一百多首。對于這一我國詩歌史上罕見的特殊現象,前人多從學得“似”或“不似”來品評二人藝術上的高低,意見不一。其實,學不像固然不能算好,學得可以亂真也未必好。依照蘇軾自己對陶詩藝術的體會,陶詩境界其高處既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然美和本色美,則從根本上説,是不能也是不必摹擬的。楊時説:“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後知淵明詩非着力之所能成。”(《龜山先生語録》卷一)這些和陶詩的意義在于它是蘇詩藝術風格轉變的確切標志,是探討其晚年風格的有力綫索。他在揚州所作《和陶〈飲酒〉》實與陶詩風格不侔。元好問《跋東坡和淵明飲酒詩後》云“東坡和陶,氣象祗是東坡。如云‘三杯洗戰國,一斗消强秦’(按,此爲蘇《和陶〈飲酒〉》第二十首之句),淵明决不能辦此”,即指豪横超邁之氣不能自掩。惠州、儋州和作,力求從神理上逼近陶詩風味。即以惠州第一次所作《和陶〈歸園田居六首〉》爲例。第一首云:“環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斗酒與隻鷄,酣歌餞華顛。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所用都是淡語、實語,乍讀似覺枯淡,反復吟誦自有深味。“禽魚”四句純係議論,也能體會其静思默察、有所了悟的樂趣。第二首云:“南池緑錢生,北嶺紫筍長。提壺豈解飲,好語時見廣。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對于“春江”兩句,陸游曾云:“東坡此詩云:‘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按,此《湖上夜歸》詩句,作于通判杭州時),固已奇矣。晚謫惠州,復出一聯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則又加于少作一等。近世詩人,老而益嚴,蓋未有如東坡者也。”(《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東坡詩草》)查慎行亦評爲“句有神助”(《初白菴詩評》卷中),紀昀亦評爲“此種是東坡獨造”(紀批《蘇文忠公詩集》)。“少作”意謂沉浸創作,夢中得句又忘,雖不愧佳句,但稍見矜持之態;“晚作”則謂春江自藏佳句,只是醉中墮入一片渾沌之中,没能也不必去尋覓,更顯妙境偶得,意趣悠遠。如果再同唐庚的“疑此江頭有佳句,爲君尋取却茫茫”(《春日郊外》),或陳與義的“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春日》),“佳句忽墮前,追摹已難真”(《題酒務壁》)等來比較,就顯得一自然一安排、一言少意多一意隨語盡的分别了。
“和陶詩”中所表現的美學趣尚,影響到蘇軾嶺海時期的整個創作。他在北返途中曾説“心閑詩自放,筆老語翻疏”(《廣倅蕭大夫借前韻見贈,復和答之二首》其二),這兩句推美蕭世範的話,實可移評他此時的風格。他一登瓊島,忽遇急雨,寫詩説“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羣龍”,“應怪東坡老,顔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宫”(《行瓊儋間,肩輿坐睡……》),似乎預示着他的詩歌從“語徒工”而追求鈞天廣樂般的“妙聲”。一般説來,這時期的詩作不弄奇巧,不施雕琢,隨意吐屬,自然高妙。近體如惠、儋兩地各以《縱筆》爲題的四首詩、《被酒獨行,徧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髮而寢》、《汲江煎茶》,古體如《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吾謫海南,子由雷州……》等,感時觸物,油然興發,一如風吹水面,自然成文。“用事博”是蘇詩一大特色,此時一般少用或用常見之典,也不像以前那樣過分追求工巧貼切因而常被詩評家所譏訕。至于像“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爲烏有一先生”(《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之類,諧趣横生,具見信手偶得的天然之妙,也是以前用典所不經見的。在詩歌結構上也表現出更爲快利圓轉,生動流走。有時甚至從個别看不免堆垜板滯,從全體看却仍如行雲流水,如彈丸脱手。如《海南人不作寒食……》詩中間兩聯云“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一連排比四個典故,但讀全詩,仍覺爽口,一則典是常典,二則四事分指自己與符林,綰合緊密,因而并無鑲嵌之痕。又如《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開頭云:“參横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讀來一氣噴出,細看才知前四字都作叠句。此時詩中用語平實朴素,設色大致素淡,即使爲數不多的詞作,也大都洗盡鉛華,如《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減字木蘭花》(“春牛春杖”),朴而愈厚,淡而彌麗,無限情思感人肺腑,絢爛春光迎面而來。隨筆小品也保持他一貫信筆直遂的清新流暢的文風。蘇轍評此時蘇作爲“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黄庭堅説他對蘇軾“嶺外文字”“時一微吟,清風颯然,顧同味者難得爾”(《答李端叔》),“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與歐陽元老書》)。這些評論都説中了蘇軾其時創作中自然平淡的風格。
風格是作家是否成熟的可靠標尺,而任何大作家又總是既有一種基本或主要的風格,又有在此基礎上的風格多樣化。蘇軾在嶺海時期表現出向自然平淡風格轉化的明顯傾向,這并不否認其時仍有豪健清雄之作。即如“和陶詩”,前人已指出其“以綺而學質,以腴而學癯”(周錫瓚語,見《楹書偶録》卷五“宋本注東坡先生詩”條下),與陶詩有别。前面所引他對晁載之賦作的意見,也并不否定“奇麗”,只是“晁君喜奇似太早”,應先求“平和”而後“溢爲奇怪”;而在此時所作《與侄論文書》,一方面指出“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峥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一方面又指出“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叮囑侄輩不要只見他“而今平淡”而要去學他以前“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的文字。前後兩説對平淡、奇麗孰先孰後的看法有所不同,但都説明蘇軾藝術個性中始終存在崇尚豪健富麗的一面。然而這不應妨礙我們就其主要或重要傾向作出概括。前面論及各時期創作風格的特色也應作如是觀。
“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次韻仲殊雪中西湖》)在四十多年的創作生活中,蘇軾貶居時期的十多年比之任職時期的三十多年,無疑取得更大的成就。在走向生命旅程終點的時候,他曾説:“問汝平生功業,黄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象》)對于興邦治國的“功業”來説,這是一句自嘲的反話;而對于建樹多方面的文學業績而言,這又是自豪的總結。
下面是關于本書的選注工作的説明:
一、本書選詩二百四十多首、詞五十多首、文近三十篇,都按寫作先後排列。所選的包括蘇氏各體詩文的代表性作品,使没有機會閲讀蘇軾全集的讀者在這選本中能領略蘇氏作品的大致風貌。注釋除了疏通原文外,還在原材料的核對和評論資料的徵引上多做了一些工作,希望能對進一步研究蘇軾的讀者也有所助益。
二、南宋施宿《東坡先生年譜》國内久佚。復旦大學顧易生副教授于一九八一年二月去日本講學,大阪市立大學西野貞治先生惠贈此書影印本一件,今加以標點,按原式全文印行,作爲本書附録(後又發現日本蓬左文庫藏有此書另一鈔本,取以對勘,作《校補記》)。對他們的熱情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謝。關于施《譜》的評介,可參看附録中拙著《評久佚重見的施宿〈東坡先生年譜〉》一文。
三、本書在編選過程中,參考和吸取了前人和今人的不少研究成果,未能一一注明。上海古籍出版社何滿子同志在審稿過程中,提過很多寶貴意見,並爲本書封面題簽,在此一并深致謝意。
王水照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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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查慎行、馮應榴、王文誥均謂蘇詩最早之作爲嘉祐四年出蜀前的《咏怪石》、《送宋君用游輦下》兩詩,但有人疑是僞作。
[2]關于蘇軾生平事迹,參看本書附録:施宿《東坡先生年譜》。
[3]參看《容齋三筆》卷五“東坡慕樂天”條:“蘇公責居黄州,始自稱東坡居士。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然。”
[4]見晁補之《鷄肋集》卷三十三《題淵明詩後》引蘇軾語,參看《東坡題跋》卷二《題淵明飲酒詩後》。
[5]參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評蘇軾“見”字説。
[book_title]苏轼选集一
詩選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别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1]
不飲胡爲醉兀兀[2]!此心已逐歸鞍發。歸人猶自念庭闈[3],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隴隔,但見烏帽出復没[4]。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路人行歌居人樂,童僕怪我苦悽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5]!
[1]嘉祐六年(一〇六一)作。時蘇軾出任簽書鳳翔府判官,前去赴職。蘇轍被任爲商州推官,但因父蘇洵在京編修《禮書》,蘇軾又赴外任,故留京侍奉。他送蘇軾至鄭州折返汴京。蘇轍《懷澠池寄子瞻兄》“相攜話别鄭原上”,蘇軾《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其二“鄭西分馬涕垂膺”,皆指此次分别。但沈欽韓《蘇詩查注補正》卷一引《東京夢華録》、《汴京遺蹟志》等書,謂汴京西城有新鄭門,俗呼鄭門,蘇詩即指此。又宋刊趙夔等《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目録“鄭州西門”即作“鄭門”,録以備考。
[2]兀兀:昏沉貌。
[3]歸人:指蘇轍。
[4]登高二句:許顗《彦周詩話》:“‘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按,此爲《詩·邶風·燕燕》中句子。《毛詩序》:“《燕燕》,衞莊姜送歸妾也。”)此真可泣鬼神矣。張子野(張先)長短句云:‘眼力不如人,遠上溪橋去。’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復没’,皆遠紹其意。”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昔人臨歧執别,回首引望,戀戀不忍遽去,而形于詩者,如王摩詰云‘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按,《觀别者》),歐陽詹云‘高城已不見,况復城中人’(按,《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東坡與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隴隔,但見烏帽出復没’,咸紀行人已遠而故人不復可見,語雖不同,其惜别之意則同也。”吴師道《吴禮部詩話》:“東坡送别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時見烏帽出復没’,模寫甚工。異時記凌虚臺,謂‘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蓋同一機軸。”
[5]寒燈四句:蘇軾自注:“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云爾。”唐韋應物《示全真元常》詩云:“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作者兄弟早年同讀韋應物此詩,“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爲閑居之樂。”(蘇轍《逍遥堂會宿》詩序)在他倆詩中屢見此意。如蘇軾《予以事系御史臺獄……遺子由》“他年夜雨獨傷神”,《初秋寄子由》“雪堂風雨夜,已作對床聲”,《東府雨中别子由》“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滿江紅·懷子由作》“對床夜雨聽蕭瑟”等。蘇轍《逍遥堂會宿》亦云“逍遥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舟次磁湖以風浪留二日不得進,子瞻以詩見寄,作二篇答之》“夜深魂夢先飛去,風雨對床聞曉鐘”,《五月一日同子瞻轉對》“對床貪聽連宵雨”,《神水館寄子瞻兄》“夜雨從來相對眠,兹行萬里隔胡天”等。參看《王直方詩話》、黄徹《溪詩話》卷六。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起句突兀有意味。前叙既别之深情,後憶昔年之舊約。‘亦知人生要有别’,轉進一層,曲折遒宕。軾是時年甫二十六,而詩格老成如是。”
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三(以下簡稱“紀批”):“不飲”句:“起得飄忽”。“歸人”句:“加一倍法。”“登高”句:“寫難狀之景”。“亦知”句:“作一頓挫,便不直瀉;直瀉是七古第一病。”“君知”句:“收處又繞一波,高手總不使一直筆。”
和子由澠池懷舊[1]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2]。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3]。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4]。
[1]嘉祐六年(一〇六一)十一月,作者與蘇轍鄭州分手後過澠(miǎn)池(今河南澠池縣西)。蘇轍有《懷澠池寄子瞻兄》詩,此篇爲和作。
[2]人生四句: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傳燈録》:‘天衣義懷禪師云:“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先生此詩前四句暗用此語。”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三糾正云:“此條見《五燈會元》,非《傳燈録》也。”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駁云:“查注引《傳燈録》義懷語,謂此四句本諸義懷,誣罔已極。凡此類詩皆性靈所發,實以禪語,則詩爲糟粕,句非語録,况公是時并未聞語録乎?……《合注》不知删駁,反謂義懷語出《五燈會元》,不出《傳燈録》,可謂以五十步笑百步矣。”按:王説較勝。蘇轍原詩開頭兩句云:“相攜話别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蘇軾從“雪泥”引發,變實寫爲虚擬,創造出“雪泥鴻爪”的有名比喻,喻指往事所留痕迹,以表示人生的偶然、無定之慨,不必拘泥佛典。又,《詩人玉屑》卷十七引韓駒《陵陽室中語》,把這作爲蘇詩“長于譬喻”的例證。(蔡正孫《詩林廣記》卷三亦引《凌(陵)陽室中語》此條)。
[3]老僧二句:蘇轍原詩云:“舊宿僧房壁共題。”自注云:“轍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閑之壁。”時奉閑已死。
[4]往日二句:蘇軾自注:“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往歲,指嘉祐元年(一〇五六)蘇軾兄弟在蘇洵帶領下第一次由蜀赴汴京。二陵,即二崤,東崤和西崤,是陝豫間交通要道之一,在澠池縣西。蹇(jiǎn),跛足。
【評箋】 紀批(卷三):“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渾灝不及崔司勛《黄鶴樓》詩,而撒手游行之妙,則不減義山《杜司勛》一首。”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此詩人所共賞,然余不甚喜,以其流易。”
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鎮,書崇壽院壁[1]
馬上續殘夢[2],不知朝日昇。亂山横翠幛,落月澹孤燈[3]。奔走煩郵吏,安閒愧老僧。再遊應眷眷[4],聊亦記吾曾。
[1]嘉祐七年(一〇六二),蘇軾在鳳翔府簽判任。是年天旱,作者奉命去太白山禱雨作此。太白山,一稱太乙山,秦嶺主峯,在陝西周至、眉縣、太白等縣之間。横渠鎮,在眉縣東。
[2]馬上句:唐劉駕《早行》:“馬上續殘夢,馬嘶時復驚。”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劉駕‘馬上續殘夢’,境頗佳。下云‘馬嘶而復驚’,遂不成語矣。蘇子瞻用其語,下云‘不知朝日昇’,亦未是。至復改爲‘瘦馬兀殘夢’,(按,此爲蘇軾《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復作》中句)愈墜惡道。”紀批(卷三)却云:“首句直寫劉方平(劉駕)之詩,當由偶合,東坡非盜句者也。”
[3]亂山二句: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次聯是早行景色,妙從首句‘殘夢’二字生出,故佳。”《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十二亦云:“次聯是早行景色,妙從首句‘殘夢’二字生出,故日月字不嫌雜見。王世貞之論(見上引),似密實疎。”按此書蘇詩紅色批語,大都爲汪語,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首却作爲乾隆“御批”“恭録”,實不確。
[4]再遊:作者于是年二月曾因事過此,三月再過,故云“再遊”。
郿塢[1]
衣中甲厚行何懼[2],塢裏金多退足憑[3]。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4]。
[1]嘉祐七年(一〇六二)作。郿塢,故址在今陝西眉縣北。
[2]衣中句:《後漢書·董卓傳》謂董卓作惡多端,怕人行刺,常内穿厚甲;後李肅“以戟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墮車”,終被吕布殺死。
[3]塢裏句:《後漢書·董卓傳》:“(董卓)築塢于郿,高厚七丈,號曰‘萬歲塢’。積穀爲三十年儲。自云:‘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塢中珍藏有金二三萬斤,銀八九萬斤,錦綺繢縠紈素奇玩,積如丘山。”又據同傳唐李賢注:“今按:塢舊基高一丈,周迴一里一百步。”可見規模之大。
[4]畢竟二句:《後漢書·董卓傳》記董卓被殺後,“尸卓于市,天時始熱,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臍中,光明達曙,如是積日。”
題寶鷄縣斯飛閣[1]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2]。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昏昏水氣浮山麓,汎汎春風弄麥苗[3]。誰使愛官輕去國[4],此身無計老漁樵!
[1]嘉祐七年(一〇六二)作。(王文誥云:作于嘉祐八年)斯飛閣,在寶鷄縣治西南。
[2]宋玉《招魂》:巫陽“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3]汎汎:形容春風和暢。
[4]去國:離開家鄉。承上“西南歸路”,皆指蜀地。
【評箋】 紀批(卷三):“三四寫景自真,五六殊淺弱,結二句更入習徑。”《昭昧詹言》卷二十:“此思歸作也。起述作詩本意;中四寫閣下所望之景,奇警如見;收曲折,又應起處不得歸意。”
石鼓歌[1]
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見魯叟[2]。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鬱律蛟蛇走[3]。細觀初以指畫肚[4],欲讀嗟如箝在口[5]。韓公好古生已遲[6],我今況又百年後!强尋偏旁推點畫,時得一二遺八九。“我車既攻馬亦同”,“其魚維鱮貫之柳”[7]。古器縱横猶識鼎,衆星錯落僅名斗[8]。模糊半已隱瘢胝[9],詰曲猶能辨跟肘[10];娟娟缺月隱雲霧,濯濯嘉木秀稂莠[11]。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鷇[12]。
[1]嘉祐六年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到鳳翔簽判任。十六日,謁孔廟,見石鼓,作此詩。本篇與下面《王維吴道子畫》、《真兴寺閣》皆作者組詩《鳳翔八觀》中作品,組詩應結集于嘉祐七年(一〇六二)。前有總序,文長不録。石鼓爲珍貴文物,上有我國現存最早的刻石文字,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岐陽石鼓“在今鳳翔孔子廟中,鼓有十,先時散棄于野,鄭餘慶置于廟而亡其一。皇祐四年,向傳師求于民間得之,十鼓迺足”。今人馬衡又認爲“石鼓”之名不確:“此正刻石之制,非石鼓也”,“特爲正其名曰‘秦刻石。’”(《凡將齋金石叢稿》中《石鼓爲秦刻石考》文)石鼓製作年代,諸説紛紜,見附録。
[2]我初句:初從政,開始做官。魯叟,孔子,這裏指去孔廟謁拜孔子。
[3]文字句:言石鼓文字曲折生動。鬱律,煙上貌。郭璞《江賦》:“時鬱律其如煙。”此喻筆致之蜿蜒。
[4]以指畫肚:唐虞世南、王紹宗有以指畫肚故事:張懷瓘《書斷》卷三記王紹宗語:吴中陸大夫“將余比虞七(虞世南),”“聞虞眠布被中,恒手畫腹皮,與余正同也”。此指字形難認。
[5]欲讀句:此指字音難讀。
[6]韓公句:韓愈《石鼓歌》:“嗟余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
[7]我車二句:蘇軾自注:“其詞云:‘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又云:‘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惟此六句可讀,餘多不可通。”此爲十鼓中兩鼓上的文字。貫,原刻作,前人多謂蘇軾誤讀。明楊慎《升庵外集》卷八十九《橐魚》條:“橐,包也。今之漁者多以楊木或箬葉作包覆魚入市易,曰‘包有魚’是也,”并駁蘇軾釋“貫”之誤。清王昶《金石萃編》卷一亦謂橐爲“包裹承藉之義。”郭沫若《石鼓文研究》亦釋此句爲“可(何)以橐之,”但云“橐之言罩也,之指汧水,言汧之兩岸有楊柳垂罩也。宋人多誤橐爲貫,又均從捕魚上着想,如梅聖俞詩‘何以貫之維楊柳’,蘇軾詩‘其魚維鱮貫之柳’,于字形詩意兩失。”
[8]古器二句:謂石鼓文字奇古難識:在衆多字中僅識六句,猶如許多古器中只識鼎,衆星中只識斗星而已。
[9]模糊句:形容鼓石和字體的殘破之狀。瘢,疤痕,喻石鼓因風雨而剥蝕。胝(zhī),老繭,喻石鼓被泥沙淤結黏連。按,石鼓凡十,每鼓各刻四言詩一首,原字數約共六百餘字(楊慎《升庵外集》卷八十九《石鼓文》條:“余得唐人拓本于李文正〔李東陽〕先生,凡七百二字,蓋全文也。”前人多指其僞,不可信)。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予得唐人所録本凡四百九十七字。”《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其文可見者四百六十五,磨滅不可識者過半。”梅堯臣《雷逸老以倣石鼓文見遺因呈祭酒吴公》亦云:“四百六十飛鳳皇。”迄今所存尚有三百餘字。
[10]詰曲句:謂石鼓雖模糊殘破,但尚餘跟肘(脚跟、臂肘,喻殘存的筆畫),曲折能辨。
[11]娟娟二句:謂字迹之可見者,猶如雲霧中之缺月,有筆痕而又不明;又如嘉禾凸出稂莠之間,清晰的筆畫又被一片漫漶所包圍。娟娟,美好貌。濯濯,光澤清秀貌。
[12]上追二句:謂石鼓字體(籀文),上承黄帝、倉頡(古文),下啓李斯、李陽冰(小篆)。軒,軒轅,即黄帝。頡,倉頡,舊傳他是黄帝的史官,漢字創造者。他“仰觀奎星圜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衆美,合而爲字,是曰古文”(張懷瓘《書斷》卷一)。斯,李斯,小篆的創立者。許慎《説文解字》卷十五《叙目》:秦統一後,“(李)斯作《倉頡篇》(今佚,有輯本)……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冰,李陽冰,唐代文字學家、書法家,善小篆,得法于秦《嶧山刻石》,自稱“斯翁(李斯)之後,直至小生。曹嘉、蔡邕不足言也”。(《唐國史補》卷上)鷇(kòu),待哺食的雛鳥。(gòu),乳,引申爲吃奶的小孩。
以上第一段,寫初見石鼓及鼓上刻字情况。
憶昔周宣歌鴻雁[13],當時籀史變蝌蚪[14]。厭亂人方思聖賢[15],中興天爲生耆耇[16]。東征徐虜闞虓虎[17],北伏犬戎隨指嗾[18]。象胥雜沓貢狼鹿[19],方召聯翩賜圭卣[20]。遂因鼓鼙思將帥,豈爲考擊煩朦瞍[21]!何人作頌比嵩高[22]?萬古斯文齊岣嶁[23]。勳勞至大不矜伐[24],文武未遠猶忠厚[25]。欲尋年歲無甲乙,豈有名字記誰某[26]。
[13]鴻雁句:《鴻雁》,《詩·小雅》篇名。《毛詩序》:“《鴻雁》,美宣王也”。紀批(卷四):“歌鴻雁與石鼓無涉,只徒與蝌蚪作對句耳,未免湊泊。”按,蘇軾承前人之説,認爲石鼓是周代歌頌宣王之物,以下即轉寫宣王時事,此句實爲提筆,并非“無涉”。
[14]籀(zhòu)史:周宣王時的史官,名籀。他變蝌蚪文爲大篆,亦稱籀文。《漢書·藝文志》小學家有《史籀》十五篇。原注:“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矣。”石鼓文的字體即籀文(大篆)。
[15]厭亂句:厭亂,厭周夷王、厲王之亂。聖賢,指宣王。
[16]耆耇(qí gǒu):老年人,指下文方叔、召虎等人。
[17]東征句:謂周宣王有虎將替他征徐。徐虜,指周時居于今蘇北、皖北一帶的部族。闞(hǎn)虓(xiāo)虎:《詩·大雅·常武》:“進厥虎臣,闞如虓虎。”闞,虎怒貌。虓虎,亦作“哮虎”,咆哮怒吼的虎。
[18]北伏句:謂周宣王有士兵供其派遣去伐犬戎。北伏犬戎,《詩·小雅·六月》:“薄伐玁狁,至于大(太)原。”玁狁(xiǎn yǔn),亦作“獫狁”、“葷粥”,周時居于其西北部的部族。春秋時稱戎、狄,秦漢時稱匈奴。
[19]象胥句:象胥,古代翻譯并辦外交的官。《周禮·秋官》:“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掌傳王之言而諭説焉,以和親之。”貢狼鹿,《國語·周語上》:周穆王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韋昭注:“白狼、白鹿,犬戎所貢。”
[20]方召句:方召,方叔、召虎,周宣王之臣。方叔南征荆,召虎東征淮,都有大功。圭(guī),古代貴族朝聘、祭祀、喪葬時所用禮器。卣(yǒu),亦古代禮器,可作盛酒用。《詩經》中有不少記述周宣王賞賜圭卣的詩作,如《詩·大雅·嵩高》:“王遣申伯,……賜爾介圭,”《詩·大雅·江漢》賜召虎“釐爾圭瓚,秬鬯一卣”。
[21]遂因二句:謂周宣王製鼓爲了崇尚武功,推重將帥,而不是爲了自頌。鼓鼙,《禮記·樂記》:“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衆。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考擊,敲擊樂器。矇瞍,瞎子,指樂師。
[22]嵩高:《毛詩序》:“《嵩高》,尹吉甫美宣王也。”詩中有“吉甫作誦,其詩孔碩”等句。
[23]岣嶁(gǒu lǒu):岣嶁碑,又稱“禹碑”,凡七十七字,字形怪異難辨,後人附會爲夏禹治水紀功的石刻。
[24]矜伐:居功而驕。
[25]文武:周文王、武王。
[26]豈有句:謂石鼓無作者記載,與《詩經》中頌贊周宣王的詩歌不同。如《雲漢》,《毛詩序》謂“仍叔美宣王也”,《嵩高》、《烝民》、《韓奕》、《江漢》,《毛詩序》謂“尹吉甫美宣王也”。
以上第二段,追溯石鼓原委,原係記叙周宣王武功而作。
自從周衰更七國,竟使秦人有九有[27]。掃除詩書誦法律,投棄俎豆陳鞭杻[28]。當年何人佐祖龍[29]:上蔡公子牽黄狗[30]。登山刻石頌功烈[31],後者無繼前無偶。皆云“皇帝巡四國,烹滅强暴救黔首”[32]。六經既已委灰塵[33],此鼓亦當遭擊掊。傳聞九鼎淪泗上[34],欲使萬夫沉水取[35]。暴君縱欲窮人力,神物義不污秦垢。是時石鼓何處避,無乃天工令鬼守[36]。
[27]九有:《詩·商頌·玄鳥》:“奄有九有。”《毛傳》:“九有,九州也。”
[28]掃除二句:謂秦朝焚毁詩書,“以吏爲師”,廢棄禮,專用刑。杻(chǒu),械具。
[29]祖龍:秦始皇。《史記·秦始皇本紀》記有人預言“今年祖龍死”。裴駰集解引蘇林云:“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
[30]上蔡公子:李斯。他臨刑前對兒子回憶微時情形説:“吾欲與若(你)復牽黄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史記·李斯列傳》)
[31]登山句:《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又:“遂上泰山,立石。”又“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又:“南登琅邪,……作琅邪臺,立石刻,頌秦德。”二十九年,又:“登之罘,刻石。”三十二年,“刻碣石門”。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32]皆云二句:《史記·秦始皇本紀》記其登之罘,刻石,其辭曰:“皇帝東遊,巡登之罘。……烹滅强暴,振救黔首。”强暴,指六國。黔首,黎民。
[33]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
[34]傳聞句:九鼎,古代傳説,夏禹鑄九鼎,象征九州,標志統治天下之權,三代時奉爲傳國之寶。秦攻西周,取九鼎移置咸陽,有一鼎飛入泗水。(見《史記·秦本紀》張守節《正義》)而《史記·封禪書》云:“秦滅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水經·泗水注》亦只云:“周顯王四十二年,九鼎淪没泗淵。”其説不一。
[35]欲使句:《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二十八年,“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36]無乃句:韓愈《石鼓歌》:“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怒責)。”
以上第三段,用秦始皇刻石紀功作陪襯,進一步説明周宣王作石鼓“勳大不伐”,并頌贊石鼓不爲秦皇所玷辱。
興亡百變物自閒,富貴一朝名不朽。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37]!
[37]興亡四句:此四句爲第四段,感嘆周秦兩朝,無論“忠厚”“暴虐”,皆成陳迹,而石鼓却永存人間。王文誥云:“雖四句煞尾,而‘興亡’分結中二段,‘物閒’收起一段,只七字了當,故其餘意無窮,詩完而氣猶未盡,此其才局天成,不可以力争也。”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雄文健筆,句奇語重,氣魄與韓退之作相埒,而研錬過之。……瀾翻無竭,筆力馳驟,而章法乃極謹嚴,自是少陵嗣響。”
紀批(卷四):“精悍之氣,殆駕昌黎而上之。”
施補華《峴傭説詩》:“《石鼓歌》,退之一副筆墨,東坡一副筆墨。古之名大家必自具面目如此。”
《昭昧詹言》卷十二:“渾轉溜亮,酣恣淋漓。……可爲典制之式。”
吴汝綸云:“此蘇詩之極整練者。句句排偶,而俊逸之氣自不可掩,所以爲難。”(《唐宋詩舉要》卷三引)
【附録】
石鼓製作年代,歷來説法很多,大略有三:(一)周宣王説。唐人多主此説。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鳳翔府·天興縣》:“石鼓文在縣南二十里許,石形如鼓,其數有十。蓋紀周宣王畋獵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跡也。”貞觀時人蘇勗(《能改齋漫録》卷十五、《雲谷雜記》卷三皆引)、張懷瓘《書斷》卷上《籀文》條(見《法書要録》卷七)、竇蒙注《述書賦》(見《法書要録》卷五)、韋應物《石鼓歌》、韓愈《石鼓歌》等皆謂周宣王時所製。蘇軾本詩亦從之。另,董逌《廣川書跋》卷二《石鼓文辯》、程大昌《雍録》卷九、韓元吉(《雲谷雜記》卷三引)等則認爲是周成王時之物。(二)秦時説。宋人任汝弼(《雲谷雜記》卷三引)、鄭樵《通志》卷七十三《金石略》“石鼓文”自注、鞏豐(《升庵外集》卷八十九引,楊慎亦稱許“此説有理”)等均斷爲秦物。(三)北周時説。金馬定國主此説,見《金石萃編》卷一引《姚氏殘語》。北周説前人多駁之。如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上引北魏景明三年(五〇二)碑詞中即已追述歧陽石鼓,早在北周之前,駁云:“石决非宇文周之物也。”周宣王説雖傳聞較古(唐以前古籍不見關于石鼓的著録),但質疑者不少,如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謂“其可疑者三四”;秦時説却成爲近代和今人一致公認的定論,但仍有襄公(郭沫若)、文公(馬叙倫)、穆公(馬衡)、靈公(唐蘭)諸説。
王維吴道子畫[1]
何處訪吴畫?普門與開元[2]。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3]。亭亭雙林間[4],彩暈扶桑暾[5]。中有至人談寂滅[6],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萬萬[7],相排競進頭如黿[8]。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9]。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10]。祇園弟子盡鶴骨[11],心如死灰不復温[12]。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13],一一皆可尋其源。吴生雖妙絶,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14],有如仙翮謝籠樊[15]。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16]。
[1]唐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十:“王維,字摩詰,太原人。……工畫山水。”又卷九:“吴道玄,陽翟人。……初名道子,玄宗召入禁中,改名道玄。……張懷瓘云:‘吴生之畫,下筆有神,是張僧繇後身也。’可謂知言。”
[2]普門、開元:兩寺名。吴道子在兩寺畫有佛像,王維在開元寺畫有墨竹。
[3]筆所句:《彦周詩話》:“老杜作《曹將軍丹青引》云‘一洗萬古凡馬空’,東坡觀吴道子畫壁詩云‘筆所未到氣已吞’,吾不得見其畫矣,此兩句,二公之詩各可以當之。”翁方綱《七言詩三昧舉隅》:“必合讀其篇,而後‘筆所未到氣已吞’一句之妙乃見也。若但舉此一句,似尚非知音者。”
[4]亭亭數句: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二十八:“鳳翔府開元寺大殿九間,後壁吴道玄畫,自佛始生修行説法至滅度(即涅槃,佛教最高境界,實爲死亡),山林、宫室、人物、禽獸數千萬種,極古今天下之妙。如佛滅度,比丘衆躃踊哭泣,皆若不自勝者。雖飛鳥走獸之屬,亦作號頓之狀。獨菩薩淡然在旁如平時,略無哀戚之容。豈以其能盡死生之致者歟?曰‘畫聖’宜矣。”本篇以下所寫即釋迦牟尼佛在天竺(印度)拘尸那城娑羅雙樹下説法入涅槃時情景(詳情可參看僧佑《釋迦譜》卷四《釋迦雙樹般涅槃記第二十七》)。蘇軾另有《記所見開元寺吴道子畫佛滅度以答子由題畫文殊、普賢》詩記其事。雙林,兩株娑羅樹。
[5]彩暈句:彩暈,指畫中釋迦頭上光輪。扶桑,古代神話中樹木名,日出之處。《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暾(tūn),初升的太陽。
[6]至人句:至人,指釋迦牟尼佛。寂滅,佛家語,“涅槃”的意譯,意謂超脱世間入于不生不滅之境。《無量壽經》上:“誠諦以虚,超出世間,深樂寂滅。”能入寂滅之境,即能熄滅一切煩惱,从而“圓滿”(具備)一切“清浄功德”。《維摩詰所説經》卷中《入不二法門品第九》:“眼色爲二。若知眼性于色,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如是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爲二。若知意性于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
[7]蠻君鬼伯:《釋迦譜》卷四《釋迦雙樹般涅槃記第二十七》,記釋迦涅槃時,自“一恒河沙菩薩摩訶薩”,以至“一億恒河沙貪色鬼魅,百億恒河沙天諸婇女,千億恒河沙地諸鬼王,十萬億恒河沙諸天王及四天王等”,紛紛前來。此即所謂“蠻君鬼伯”。
[8]相排句:形容聽衆擁擠,争先伸頭聽法。
[9]佩芷句:化用屈原《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句,比喻王維氣質和詩風的秀麗絶塵。
[10]清且敦:指風格清秀敦厚。紀批(卷四):“敦字義非不通,而終有嵌押之痕。凡詩有義可通而語不佳者,落筆時不得自恕。”
[11]祇(zhǐ)園:祇樹給孤獨園或祇園精舍的簡稱,相傳釋迦在此宣揚佛法二十餘年。下“鶴骨”,喻畫中人物形象清癯。
[12]心如句:《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13]交柯:互相交錯的枝幹。
[14]象外:外部形象之外,指内在的精神。
[15]有如句:以鳥飛離籠子喻突破形似(而獲得神似)。翮(hé),鳥翎的莖,即指鳥。
[16]吾觀二句:斂衽,整理衣襟,尊敬的表示。間言,異議。唐朱景元《唐朝名畫録》把吴道子列爲“神品上”,王維列爲“妙品上”,揚吴抑王;蘇軾此詩却揚王抑吴。紀批(卷四)云:“摩詰、道子畫品,未易低昂。”王文誥駁云:“道元(玄)雖畫聖,與文人氣息不通;摩詰非畫聖,與文人氣息通,此中極有區别。自宋元以來,爲士大夫畫者,瓣香摩詰則有之,而傳道元衣鉢者則絶無其人也。公(蘇軾)畫竹實始摩詰。”(《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四)從一個方面解釋了蘇軾揚王抑吴的原因。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一亦從王維開創南宗畫的角度,肯定蘇軾此説爲“知言”。但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謂“子由詩云:‘誰言王摩詰,乃過吴道子?’與東坡結意正相反”。按,蘇轍和詩從“優柔自好勇自强,各自勝絶無彼此”的角度主張對王、吴不必强分優劣。此詩“何處訪吴畫”開端六句,總提吴王二人之畫。以下各以“道子實雄放”十句、“摩詰本詩老”十句,分寫吴畫和王畫。最後又以“吴生雖妙絶”六句,品評吴王二人之畫作結。句數匀稱,結構整齊,但結尾雙收側注,突出王畫,又于整齊中見出變化。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以史遷合傳論贊之體作詩,開合離奇,音節疏古。道子下筆入神,篇中摹寫亦不遺餘力。將言吴不如王,乃先于道子極意形容,正是尊題法也。後稱王維,只云畫如其詩,而所以譽其畫筆者甚淡,顧其妙在筆墨之外者,自能使人于言下領悟,更不必如《畫斷》鑿鑿指爲神品、妙品矣。”
紀批(卷三):“奇氣縱横,而句句渾成深穩。”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神品妙品,筆勢奇縱;神變氣變,渾脱瀏亮。一氣奔赴中,又頓挫沉鬱。所謂‘海波翻’、‘氣已吞’、‘一一可尋源’、‘仙翮謝樊籠’等語,皆可狀此詩。”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評此詩:“大凡名大家古詩,每篇必有一二驚人名句,全篇方鎮壓得住;其鱗爪之間,亦不處處用全力也。”
真興寺閣[1]
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2];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此閣幾何高?何人之所營?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3]。當年王中令[4],斫木南山赬[5]。寫真留閣下,鐵面眼有稜。身强八九尺,與閣兩峥嶸。古人雖暴恣,作事今世驚。登者尚呀喘,作者何以勝?曷不觀此閣,其人勇且英[6]。
[1]真興寺閣,宋鳳翔節度使王彦超所建,在鳳翔城中。
[2]山川二句: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此兩句用其意境而不襲字句。《甌北詩話》卷五:“坡詩放筆快意,一瀉千里,不甚鍛鍊。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寫塔之高,而氣象萬千。東坡《真興寺閣》云:‘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以二十字寫閣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舉。此鍊不鍊之異也。”
[3]引手句:舊注引楊億幼時所作《登樓》詩云:“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見《古今詩話》)謂是蘇詩此句出處。但《侯鯖録》卷二、《西清詩話》卷中謂此乃李白詩,首二句作“夜宿峯頂寺,舉手捫星辰”。(《侯鯖録》原注:或謂王禹偁所作)《竹坡詩話》亦疑或李白所作,或託名李白之作。
[4]王中令:《宋史·王彦超傳》:王彦超在北周和宋初兩度任鳳翔節度使,“宋初,加兼中書令”。故稱王中令。
[5]赬(chēng):紅色。指山色。
[6]勇且英:李白《送張遥之壽陽幕府》:“張子勇且英。”蘇軾用其字面。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蒼蒼莽莽,意到筆隨。中間‘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十字,奇警奪目,可與老杜‘七星在北户,河漢聲西流’相匹敵。”
紀批(卷四)評開端四句:“奇恣縱横,不可控制。”“他手即有此摹寫,亦必數句裝頭。”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此坡公五古之以健勝者。”
饋歲[1]
農功各已收,歲事得相佐。爲歡恐無及,假物不論貨。山川隨出産,貧富稱小大。寘盤巨鯉横[2],發籠雙兔卧。富人事華靡,綵繡光翻座;貧者愧不能,微摯出舂磨[3]。官居故人少,里巷佳節過。亦欲舉鄉風,獨唱無人和。
[1]本篇爲《歲晚三首》之一,前有序云:“歲晚相與饋問爲‘饋歲’;酒食相邀呼爲‘别歲’;至除夜達旦不眠爲‘守歲’;蜀之風俗如是。余官於岐下(指鳳翔),歲暮思歸而不可得,故爲此三詩(指《饋歲》、《别歲》、《守歲》)以寄子由。”本篇即通過辭歲時兩種不同的饋贈禮品反映貧富間的豐儉。蘇轍《守歲》詩“於菟(虎,寅年)絶繩去,顧兔(卯)追龍(辰)蛇(巳)”句自注云“是歲壬寅(嘉祐七年)”,故知蘇軾此詩亦作于嘉祐七年(一〇六二)歲末。
[2]寘:同“置”。
[3]摯:通“贄”,這裏即指“相與饋問”的禮品。
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宫谿堂讀書[1]
役名則己勤,殉身則己媮,我誠愚且拙,身名兩無謀。始者學書判[2],近亦知問囚[3],但知今當爲,敢問向所由。士方其未得,惟以不得憂,既得又憂失,此心浩難收[4]。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塵埃雖未脱,暫憩得一潄[5]。我欲走南澗,春禽始嚶呦。鞅掌久不决[6],爾來已徂秋。橋山日月迫[7],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愬,民勞吏宜羞。中間罹旱暵[8],欲學唤雨鳩[9]。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無泥,菑堰旋插修[10]。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遑求?近日秋雨足,公餘試新篘[11]。劬勞幸已過,朽鈍不任鎪[12]。秋風欲吹帽[13],西阜可縱游,聊爲一日樂,慰此百日愁[14]。
[1]嘉祐八年(一〇六三)作。太平宫,上清太平宫,道觀名。讀書,指讀道藏,蘇軾另有《讀道藏》詩。
[2]始者句:當時蘇軾在鳳翔府任簽判。
[3]近亦句:蘇軾曾奉命去鳳翔府屬縣減决囚禁。
[4]士方四句:蘇軾與鳳翔知府陳希亮不睦,被彈劾,故有此患得患失之嘆。蘇軾後在《謝館職啓》中説:“一參賓幕,輒蹈危機,已嘗名挂于深文,不自意全于今日。”紀批(卷四)開端一段云:“此一段純是陶詩氣脈,但面目不同耳。世人學陶,乃專以面目求之,所謂形骸之外,去之愈遠。”
[5]譬如四句:紀批云:“一路皆以文句入詩,忽插此喻,甚妙。不然便直樸少致。”
[6]鞅掌:《詩·小雅·北山》:“或王事鞅掌,”指公事忙碌。
[7]橋山句:是年三月,仁宗死,十月葬永昭陵。府縣因葬事而有差事。橋山,《史記·五帝本紀》:“黄帝崩,葬橋山。”後因以稱皇帝死葬。
[8]旱暵(hàn):乾旱。
[9]唤雨鳩:晉李石《續博物志》卷二:“暮鳩鳴,即小雨。”
[10]菑(zì):石菑,攔河堰的一種,以石框填土爲之。
[11]新篘(chōu):篘,酒篘,漉取酒的器具,竹制。字或作蒭,則用草爲之,如白居易《詠家醖十韻》:“撒蒭何假漉陶巾。”《潯陽秋懷贈許明府》:“試問陶家酒,新蒭得幾多?”《嘗酒聽歌招客》:“一甕香醪新插蒭。”新篘,指新漉取的酒,即新酒。
[12]鎪(sōu):刻鏤。
[13]欲吹帽:一作“迫吹帽”。此用孟嘉之典,謂重陽節將至,下句即言登高事。
[14]百日愁:一作“百年愁”。
【評箋】 紀批(卷四):“一氣湧出而曲折深至,無一直率之筆。”
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禱磻溪。是日宿虢縣。二十五日晚自虢縣渡渭,宿于僧舍曾閣,閣故曾氏所建也。夜久不寐,見壁間有前縣令趙薦留名,有懷其人[1]
龕燈明滅欲三更,欹枕無人夢自驚。深谷留風終夜響,亂山銜月半牀明。故人漸遠無消息[2],古寺空來看姓名。欲向磻溪問姜叟,僕夫屢報斗杓傾[3]。
[1]嘉祐八年(一〇六三)作。磻(pán)溪,在今陝西寶鷄市東南。相傳吕尚(姜太公)垂釣于此,遇周文王,因得重用。
[2]故人:指趙薦。
[3]欲向二句:禱神必在黎明,僧舍無更漏,因以斗杓(北斗星的柄)的位置作爲時間標志。(天將曉時,斗柄漸斜)紀批(卷四):“後四句自不相貫,問姜叟雖切磻溪,却與禱雨無涉。東坡詩往往有疏于律處,不得一概效之。”按,據蘇軾《禱雨磻溪文》,磻溪神即“周文武之師太公”吕尚,故與禱雨相切,并非疏漏。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夜色蒼涼,撫景懷人,想見竟夕裵回之致。”
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1]
南溪得雪真無價,走馬來看及未消,得自披榛尋履迹,最先犯曉過朱橋[2]。誰憐屋破眠無處[3]?坐覺村饑語不囂[4]。惟有暮鴉知客意,驚飛千片落寒條[5]。
[1]嘉祐八年(一〇六三)作。此詩馮應榴《蘇詩合注》等系于治平元年(一〇六四),據施宿《東坡先生年譜》(見本書附録)將與此詩同時所寫的《題南溪竹上》詩皆系于嘉祐八年,是。因蘇軾于治平元年十二月十七八日罷鳳翔簽判任離去(見蘇軾《與楊濟甫書》“某只十二月十七八間離岐下也”),不大可能于十五日整日盤桓南溪,又于十六日過録《題南溪竹上》詩(此詩題全稱爲“九月中曾題二小詩于南溪竹上,既而忘之,昨日再游,見而録之”),且詩中對離任事一無反映。
[2]得自二句:兩句上因下果:因披榛尋察,并無旁人足迹,才知自己是最先迎曉來游之人。得自,一作“獨自”。
[3]誰憐句: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脚如麻未斷絶。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蘇詩用其意,而以反問句出之。
[4]坐覺句: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澤闊鳥來遲,村饑人語早。”蘇詩反用其意,而狀饑餓之情更甚。
[5]惟有二句:暮鴉似知我意,振落雪花片片,聊助賞雪雅興。參看蘇軾《聚星堂詩》,寫宴散後,“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飇驚落屑。”以雪片吹落之景爲“餘賞”。
司竹監燒葦園,因召都巡檢柴貽勗左藏以其徒會獵園下[1]
官園刈葦留枯槎,深冬放火如紅霞,枯槎燒盡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黄狐老兔最狡捷,賣侮百獸常矜誇[2],年年此厄竟不悟,但愛蒙密争來家。風迴燄卷毛尾熱,欲出已被蒼鷹遮,野人來言此最樂,徒手曉出歸滿車[3]。巡邊將軍在近邑[4],呼來颯颯從矛叉。戍兵久閒可小試,戰鼓雖凍猶堪撾。雄心欲搏南澗虎,陣勢頗學常山蛇[5]。霜乾火烈聲爆野,飛走無路號且呀。迎人截來砉逢箭[6],避犬逸去窮投罝[7]。擊鮮走馬殊未厭[8],但恐落日催棲鴉。弊旗仆鼓坐數獲[9],鞍挂雉兔肩分麚[10]。主人置酒聚狂客,紛紛醉語晚更譁。燎毛燔肉不暇割,飲啖直欲追羲媧[11]。青邱雲夢古所咤[12],與此何啻百倍加,苦遭諫疏説夷羿[13],又被詞客嘲淫奢[14]。豈如閒官走山邑,放曠不與趨朝衙。農工已畢歲云暮,車騎雖少賓殊嘉。酒酣上馬去不告,獵獵霜風吹帽斜[15]。
[1]此詩施宿《東坡先生年譜》系于嘉祐八年(一〇六三),蘇轍和詩,在《欒城集》中亦編于前篇和詩(《次韻子瞻南溪微雪》)之次,《欒城集》爲蘇轍手編,當可信。但諸本皆系于治平元年(一〇六四)。司竹監,宋時在鳳翔府所屬鄠縣(今作户縣)、盩厔(今作周至)設司竹監,掌管當地竹園之事,供皇室等所需。都巡檢,都巡檢使,管理數州數縣或一州一縣治安衞戍等事,也于個别特别地區設置。左藏,左藏使,管理國庫的官員。此詩“通體遒緊,無一懈筆”(紀批卷五),頗受韓愈《汴泗交流贈張僕射》、《雉帶箭》的影響。自《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鎮,書崇壽院壁》至本篇,皆作于鳳翔。
[2]黄狐二句:暗用“狐假虎威”典故,見《戰國策·楚策一》。
[3]徒手句:此句以上爲第一段,有三層意思:起四句寫司竹監每年冬天燒葦常例;“黄狐”四句先寫狐兔之死,故作悼嘆,爲後寫打獵之“樂”作反襯;“風迴”四句才引出打獵題意。
[4]巡邊將軍:指都巡檢使柴貽勗。
[5]常山蛇:《孫子·九地篇》論用兵行陣如“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
[6]砉(xū):皮骨相離聲。
[7]避犬句:罝,兔網。自“巡邊將軍”句至此十句,正面描寫打獵情景。
[8]鮮:野味,指新殺之獸。
[9]弊旗:掩旗。
[10]麚:雄鹿。
[11]追羲媧:伏羲、女媧,傳説中的上古人物,時人類尚茹毛飲血,未知取火熟食。自“巡邊將軍”以下十八句爲第二段,寫打獵及獵後野餐的情景。
[12]青邱句:司馬相如《子虚賦》記子虚對齊王夸述楚地的富饒云:“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覩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雲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又記烏有先生夸述齊國疆域的遼闊廣大云:“秋田(畋獵)乎青邱,彷徨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蔕芥。”雲夢,大沼澤地,舊址在今湖北省。青邱,古國名。
[13]苦遭句:夷羿,即后羿,傳説是夏代東夷族首領,推翻夏代統治,却因喜愛狩獵,不理民事,被部屬殺死。《虞人之箴》説他“在帝夷羿,冒(貪)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後春秋時晉侯也喜歡畋獵,魏絳曾引用《虞人之箴》來勸諫他。見《左傳·襄公四年》。
[14]又被句:司馬相如《子虚賦》記烏有先生反詰子虚之語:“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爲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爲足下不取也。”《上林賦》更通過亡是公之口,批評子虚、烏有先生互相争勝,只是“適足以(貶抑)君自損也”。詞客,指司馬相如。
[15]獵獵句:《北史·獨孤信傳》:“嘗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側帽焉。”這裏暗用前人有關畋獵的美談,以渲染自己獵後的得意心情。紀批(卷五)評此詩結尾云:“一路如駿馬之下坂,須如此排蕩盤旋方收得住。”自“青邱”以下十句爲第三段,以議論作結:謂位尊者畋獵場面之豪壯,雖勝己百倍,但不及我“閒官”之怡然自得,興會淋漓,不受非議。
和董傳留别[1]
粗繒大布裹生涯[2],腹有詩書氣自華。厭伴老儒烹瓠葉[3],强隨舉子踏槐花[4]。囊空不辦尋春馬,眼亂行看擇壻車[5]。得意猶堪誇世俗,詔黄新溼字如鴉[6]。
[1]治平元年(一〇六四)十二月,蘇軾罷鳳翔簽判任赴汴京,途經長安與董傳話别作此詩。董傳,字至和,洛陽人。家居長安二曲。曾在鳳翔與蘇軾交游。後韓琦薦舉,未果,窮困早卒。
[2]粗繒:劣質絲織物。
[3]厭伴句:謂倦於從師學禮。《後漢書·儒林傳》:劉昆“教授弟子恒五百餘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hù)葉爲俎豆。”瓠葉,見《詩·小雅·瓠葉》:“幡幡瓠葉,采之亨(烹)之。”瓠,冬瓜、葫蘆等的總名;瓠葉,作下酒的酒菜用。
[4]强隨句:謂忙於考舉。宋錢易《南部新書》(乙):“長安舉子,自六月已後,落第者不出京,謂之‘過夏’。多借静坊廟院及閑宅居住作新文章,謂之‘夏課’。……七月後,投獻新課,并于諸州府拔解,人爲語曰:‘槐花黄,舉子忙。’”
[5]囊空二句:上句謂貧困,下句謂無妻,皆用與考舉有關的典故。孟郊《登科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唐摭言》卷三:“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幾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揀選東床,車馬闐塞,莫可殫述。”又云:“其日,公卿家傾城縱觀于此,有若中東床之選者,十八九鈿車珠鞍,櫛比而至。”可見選婿盛况。蘇軾《上韓魏公乞葬董傳書》,言熙寧二年(一〇六九)正月蘇軾自蜀返京過長安時,董傳“徑至長安,見軾于傳舍,道其饑寒窮苦之狀,以爲幾死者數矣。賴公而存,又且薦我于朝。吾平生無妻,近有彭駕部者聞公薦我,許嫁我其妹”。後竟不娶而死。可知董傳一生未娶。
[6]得意二句:希望董傳中舉,揚眉吐氣,以夸世俗。紀批(卷五):“結二句乃期許之詞。言外有炎涼之感,非有所不足于董傳也。”是。詔黄,指用黄麻紙寫的中式或任官的詔令。《唐六典》卷九:“凡王言之制有七:一曰册書,二曰制書,三曰慰勞制書,四曰發日敕,五曰敕旨,六曰論事敕書,七曰敕牒。”李林甫等注云:“册書詔敕總名曰詔,皇朝(唐朝)因隋不改。天后天授元年以避諱改詔爲制。今‘册書’用簡,‘制書’、‘勞慰(應爲“慰勞”)制書’、‘發日敕’用黄麻紙,‘敕旨’、‘論事敕’及‘敕牒’用黄藤紙,其‘敕書’頒下諸州用絹。”字如鴉,語本盧仝《示添丁》:“忽來案上翻墨汁,塗抹詩書如老鴉。”這裏僅指黄紙黑字而非亂塗或書法拙劣之常用義。
石蒼舒醉墨堂[1]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2],何用草書誇神速,開卷惝怳令人愁。我嘗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能瘳。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不異逍遥遊[3]。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飲美酒消百憂。乃知柳子語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4]。君於此藝亦云至,堆墻敗筆如山邱[5]。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6]。我書意造本無法[7],點畫信手煩推求。胡爲議論獨見假[8],隻字片紙皆藏收?不減鍾張君自足,下方羅趙我亦優[9]。不須臨池更苦學,完取絹素充衾裯[10]。
[1]熙寧元年(一〇六八)底,蘇軾守父喪畢離蜀返京,次年正月,途經長安,曾與石蒼舒會于韓琦家中。本篇當爲至汴京後寄題之作,時在熙寧二年(一〇六九)。蘇轍《石蒼舒醉墨堂》詩亦編在汴京時。石蒼舒,字才美,京兆人,善草書。
[2]姓名句:《史記·項羽本紀》:“項籍(項羽)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
[3]至樂、逍遥遊:皆《莊子》篇名。
[4]乃知二句:柳宗元《報崔黯秀才論爲文書》:“凡人好辭工書,皆病癖也。”“吾嘗見病心腹人,有思啗(同“啖”)土炭、嗜鹽酸鹹者,不得則大戚……觀吾子之意亦已戚矣。”承上“君有此病何能瘳”句。
[5]堆墻句:《唐國史補》卷中:“長沙僧懷素好草書,自言得草聖三昧。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塚。”
[6]駿馬句:形容書寫的神速。即上“草書誇神速”意。
[7]意造:《南史·曹景宗傳》:“景宗爲人自恃尚勝,每作書字,有不解,不以問人,皆以意造。”語本此。但蘇軾指書法藝術的擺脱傳統束縛,意之所至,自由創造,與曹景宗寫别字不同。
[8]胡爲句:假,寬容。這句是謙虚語,實謂自己關于書法藝術的見解(主張意造無法、信手點畫)受到石蒼舒的贊同和推重。
[9]不減二句:《法書要録》卷一《晉王右軍自論書》:“吾書比之鍾(繇)張(芝),當抗行,或謂過之。”但《法帖釋文》卷五載唐懷素書:“右軍云:‘吾真書過鍾,而草故不減張。’僕以爲真不如鍾,草不及張。”《晉書·衞恒傳》載衞恒《四體書勢》云:“羅叔景(羅暉)、趙元嗣(趙襲)者,與伯英(張芝)并時,見稱于西州,而矜巧自與,衆頗惑之。故英自稱‘上比崔(崔瑗、崔寔)、杜(杜度)不足,下方羅、趙有餘’。”上句推崇石蒼舒書法不減鍾張,下句言自己比羅趙有餘,自謙亦復自負。
[10]不須二句:衞恒《四體書勢》云:“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甚巧。凡家之衣帛,必書而後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這裏反用此典,謂與其用絹素寫字,不如用作被褥,乃調侃之詞。
次韻張安道讀杜詩[1]
大雅初微缺,流風困暴豪:張爲詞客賦,變作楚臣騷[2]。展轉更崩壞,紛綸閲俊髦[3]。地偏蕃怪産,源失亂狂濤[4]。粉黛迷真色,魚蝦易豢牢[5]。誰知杜陵傑,名與謫仙高。掃地收千軌[6],争標看兩艘[7]。詩人例窮苦[8],天意遣奔逃。塵暗人亡鹿[9],溟翻帝斬鼇[10]。艱危思李牧,述作謝王褒[11]。失意各千里,哀鳴聞九皋[12]。騎鯨遁滄海[13],捋虎得綈袍[14]。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15]。迂疎無事業,醉飽死遊遨[16]。簡牘儀型在[17],兒童篆刻勞[18]。今誰主文字?公合抱旌旄。開卷遥相憶,知音兩不遭。般斤思郢質[19],鯤化陋鯈濠[20]。恨我無佳句,時蒙致白醪。殷勤理黄菊,未遣没蓬蒿[21]。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蘇軾赴杭州通判任,於陳州(今河南淮陽)會見張方平,作此詩。張方平,字安道,神宗朝曾任參知政事,與蘇軾父子兄弟皆交厚,於軾爲前輩。後蘇軾爲其作《張文定公墓誌銘》。
[2]大雅四句:謂詩亡而演爲辭賦。李白《古風》:“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韓愈《薦士》:“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勃興得李杜,萬類困凌暴。”張,鋪張。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也。”詞客,指戰國荀况、漢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等賦家。變,變體。朱熹《楚辭集注》卷一亦云,“楚人之詞”“變《風》之流也,”“變《雅》之類也”。楚臣,指屈原及宋玉、景差、唐勒等人。
[3]紛綸句:紛綸,又多又亂貌。俊髦(máo),指有傑出才能的後輩。
[4]地偏二句:喻詩歌走入偏地,奇奇怪怪;迷失正源,一片混亂。
[5]粉黛二句:喻詩歌中以假亂真、以瑣細代崇高的現象。
[6]掃地句:喻杜甫吸取諸家之長。
[7]争標句:喻杜甫和李白并駕齊驅。
[8]詩人句:參看蘇軾《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僧惠勤初罷僧職》:“非詩能窮人,窮者詩乃工。此語信不妄,吾聞諸醉翁。”(按,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詩窮而後工。”)《次韻徐仲車》:“惡衣惡食詩愈好,恰似霜松囀青鳥。”《呈定國》:“信知詩是窮人物,近覺王郎不作詩。”《次韻仲殊雪中西湖》:“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和晁同年九日見寄》:“遣子窮愁天有意,吴中山水要清詩。”《九日次定國韻》:“清詩出窮愁。”等等。
[9]塵暗句:《漢書·蒯通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亡鹿,喻失去政權,這裏指唐安史之亂。
[10]溟翻句:《列子·湯問》:“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四根柱子)。”鼇,巨龜。這裏指肅宗平定安史之亂,中興唐王朝。
[11]艱危二句:謂時值兵亂之際,只需李牧這樣的武將來拯救時危,用不着王褒這類文人來述作頌揚。意指杜甫文學才能不得重用。《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引漢文帝語:“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爲吾將,吾豈憂匈奴哉!”李牧爲戰國時趙國的名將。《漢書·王褒傳》:王褒爲漢代文士,“既爲刺史作頌(即《上和》、《樂職》、《宣布詩》),又作其傳(注解),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軼材。上乃征褒。詔褒爲聖主得賢臣頌其意”。王褒奉詔作文後,“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
[12]哀鳴句:《詩·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九皋,衆多的湖澤地。此指杜甫爲感念李白流放夜郎而寫的詩篇,如《夢李白》、《天末懷李白》、《不見》等。
[13]騎鯨句:指李白。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巢父掉頭不肯住,東將入海隨煙霧”,“若逢李白騎鯨魚(一作“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信今何如?”滄海,東海的别稱。
[14]捋虎句:喻杜甫觸犯嚴武而又受到他的周濟。《新唐書·杜甫傳》:杜甫“流落劍南”時,依附劍南東西川節度使嚴武。他“性褊躁傲誕,嘗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嚴武欲殺之,其母“奔救得止”。《雲溪友議》卷上:“杜甫拾遺乘醉而言曰:‘不謂嚴定(挺)之有此兒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審言孫擬捋虎鬚?’”綈袍,粗布大褂,事出《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范睢曾在魏國受過須賈的陷害,後逃亡至秦,改名張禄,任丞相。魏派須賈使秦,范睢故作貧寒之狀,“須賈意哀之,留與坐飲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以賜之。”後人常以贈綈袍事喻矜卹故人。
[15]巨筆二句:謂杜甫文才高而官位低。《莊子·列禦寇》:“朱泙漫學屠龍于支離益,單(殫)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指無龍可屠,學而無用)。”《世説新語·簡傲》:“王子猷作桓(沖)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馬曹,管馬官署的屬官,言其官微。杜甫曾任京兆府兵曹參軍等“微官”。
[16]醉飽句:《新唐書·杜甫傳》:耒陽縣令“嘗饋(杜甫)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夕)卒,年五十九”。
[17]簡牘:著作。〔儀型〕典范。
[18]兒童句:《揚子法言》卷二:“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許慎《説文解字》卷十五《叙目》:蟲書和刻符爲秦書八體中的兩體,皆學僮所習。
[19]般斤句:《莊子·徐無鬼》:“郢人堊(白粉)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不用眼)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般,通“搬”,運用。斤,斧子。質,同“躓”,砧板;郢質,指郢人。此句連上二句,皆指張方平《讀杜詩》詩表明他是杜甫的真正“知音”。
[20]鯤化句:《莊子·逍遥遊》:“北冥(溟)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鯈(tiáo),白鰷。這句落到“次韻”題意:以“鯤化(鵬)”比張方平原作,以“鯈魚”比自己和作之“陋”。因張原作有“達觀念莊濠”句,蘇軾即以“鯈濠”呼應。
[21]殷勤二句:謂修葺居室期待張方平來訪。未遣,不使。
【評箋】 紀批(卷六):“字字深穩,句句飛動,如此作和韻詩,固不嫌于和韻。”“句句似杜”。“難韻巧押,騰挪處全在用比。”“結意藴藉,此爲詩人之筆。”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六:“主賓(指杜甫和李白)判然,疏密相間,于排比之中,寓流走之法。面目是杜,氣骨是蘇,非杜不能步步爲營,非蘇不能句句直下。其驅遣難韻,若無其事焉者,不知何以輳泊至是,而杜排無此難作詩也。”
次韻柳子玉過陳絶糧二首[1](選一)
如我自觀猶可厭,非君誰復肯相尋?圖書跌宕悲年老,燈火青熒語夜深[2]。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3]?南行千里知何事,一聽秋濤萬鼓音[4]!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熙寧四年(一〇七一)柳瑾(字子玉)謫官壽春,舟過陳州,以詩寄子由,見蘇轍《次韻柳子玉謫官壽春、舟過宛丘見寄》。蘇軾此詩,亦同時作。
[2]圖書二句:紀批(卷六):此二句“淡語傳神”。圖書跌宕,贊揚柳瑾詩文跌宕多姿。
[3]早歲二句:齊物志,認爲萬事是非難定的世界觀。《莊子》有《齊物論》,郭象注:“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惡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雖異而彼我均也。”按,“齊物志”與“濟物志”不同,如蘇軾《送張安道赴南都留臺》“偶懷濟物志”,則指經世濟時之志。但此二句表面消極,實作者内寓不平。紀批(卷六)云:“憤懑而出以和平,”是。
[4]南行二句:謂柳瑾南行千里,唯有秋濤如鼓,助其行色。
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1]
何人遺公石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2]。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3]。崖崩澗絶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相溟濛[4]。含風偃蹇得真態[5],刻畫始信有天工[6]。我恐畢宏韋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爛心難窮。神機巧思無所發,化爲煙霏淪石中[7]。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像略與詩人同。願公作詩慰不遇,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宫[8]。
[1]歐陽少師,歐陽修。他于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以太子少師致仕,退居潁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陽)。此年蘇軾赴杭州通判任,過潁,謁見歐陽修作此詩。
[2]希微:隱約不明貌。
[3]雪嶺:泛指四川西部的羣山。
[4]溟濛:模糊不清貌。
[5]偃蹇:夭矯屈曲貌。
[6]刻畫句:蘇軾一貫主張藝術要天工、自然。如《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黄子思詩集後》:“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均然。
[7]我恐四句:畢宏、韋偃:唐玄宗、肅宗時畫家,擅長畫松。《歷代名畫記》卷十:“畢宏,大曆二年爲給事中,畫松石于左省廳壁,好事者皆詩之。……樹石擅名于代。樹木改步變古,自宏始也。”同卷又云:韋鶠(偃)善畫松,“咫尺千尋,駢柯攢影;煙霞翳薄,風雨颼颼;輪囷盡偃蓋之形,宛轉極盤龍之狀”。杜甫《戲爲雙松圖歌(韋偃畫)》亦云:“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虢(guó)山,在虢州(今河南盧氏縣),石屏産地。按,畢宏是河南偃師人,韋偃是長安人,并非葬于虢山。這裏是想象他倆葬于虢山,但畫興未已,纔在本地所産的石屏上作出奇畫。紀批(卷六)評云:“借事生波,忽成奇弄。妙在純以意運,不是纖巧字句關合,故不失大方。”
[8]古來四句:紀批云:“有上四句之將無作有,須有此(四)句,方結束得住。”不遇,指畢宏、韋偃生前遭遇冷落。幽宫,墳墓,承上“死葬虢山下”。言外謂石屏上之孤松(實爲自然紋理)是畢、韋抒憤之作。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長句磊砢,筆力具有虬松屈盤之勢。”“詩自一言至九言,皆原于《三百篇》。此詩‘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一句十六言,從古詩人所無也。”
潁州初别子由二首[1](選一)
近别不改容,遠别涕霑胸。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生無離别,誰知恩愛重[2]。始我來宛丘[3],牽衣舞兒童[4]。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秋風亦已過,别恨終無窮[5]。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6]。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語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多憂髮早白,不見六一翁[7]。
[1]原共二首,選第二首。熙寧四年(一〇七一),蘇轍因反對新法貶爲河南推官。陳州知州張方平辟爲州學教授。蘇軾赴杭州通判任,會于陳州。蘇轍送至潁州,同謁歐陽修,同年十月相别,蘇軾作此詩。
[2]人生二句:託名蘇武《别詩》:“惟念當乖離,恩情日以新。”曹植《贈白馬王彪》:“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情分)日親。”此句即引申其意。
[3]宛丘:陳州的别稱。
[4]牽衣句:指蘇轍子女。“舞兒童”即“兒童舞。”
[5]便知四句:紀批(卷六):“曲折之至,而爽朗如話。蓋情真而筆又足以達之,遂成絶調。”
[6]歲在東:歲星在東方,指甲寅年。蘇軾于熙寧四年冬到杭州任,宋制,文官一般三年一升遷,故約以熙寧七年甲寅爲歸期。
[7]多憂二句:謂憂多髮便早白,豈不見歐陽修即如此。這裏是寬慰之辭。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他鬚髮早白,蘇軾同時所作《陪歐陽公燕西湖》云:“謂公(歐陽修)方壯鬚似雪。”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本是直抒胸臆,讀之乃覺中心菀結之至者,此漢魏人絶調也。”
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1]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2]。長淮忽迷天遠近[3],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黄茆岡[4]。波平風軟望不到[5],故人久立煙蒼茫[6]。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赴杭州途中作。潁口,潁水入淮河之處,在今正陽關,安徽壽縣西。壽州,治所在今壽縣。《施注蘇詩》卷三云:“東坡嘗縱筆書此詩,且題云:予年三十六,赴杭倅(通判),過壽作此詩。今五十九南遷至虔,煙雨淒然,頗有當年氣象也。墨蹟在吴興泰(秦)氏。”
[2]楓葉句:白居易《琵琶行》:“楓葉荻花秋瑟瑟。”
[3]長淮:施注本云:“集作‘平淮’,墨蹟作‘長淮’,今從墨蹟。”按,《安徽通志稿·古物考稿》卷十四收有蘇軾此詩石刻,亦作“長淮”,蓋據施注所説之墨蹟所刻。
[4]黄茆岡:白居易《山鷓鴣》“黄茅岡頭秋日晚,苦竹嶺下寒月低”,寫在江州所見。江西萬載縣西北有黄茅嶺,但與江州或壽州均無涉,或皆係泛稱,并非專名。
[5]波平句:蘇軾《李思訓畫長江絶島圖》有“沙平風軟望不到,孤山久與船低昂”兩句,分别用此詩第七、第四句,但各改一字(“波”改“沙”,“青”改“孤”。
[6]故人句:杜甫《樂游園歌》結句亦云:“獨立蒼茫自詠詩。”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宛是拗體律詩,有古趣兼有逸趣。”
紀批(卷六):“吴體之佳者。吴體無粗獷之氣即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奇氣一片。”
吴汝綸云:“公有古風一首,與此略同,蓋自喜之甚,復約之以爲近體。”(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六引)
泗州僧伽塔[1]
我昔南行舟繫汴[2],逆風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勸禱靈塔,香火未收旗脚轉[3],回頭頃刻失長橋,却到龜山未朝飯[4]。至人無心何厚薄[5],我自懷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6],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舊云三百尺,澄觀所營今已换[7]。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雲山繞淮甸[8]。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作。查慎行注本作元豐二年,誤,詳下《龜山》詩注。僧伽,釋贊寧《宋高僧傳》卷十八《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傳》:“釋僧伽者,葱嶺北何國人也。自言俗姓何氏。”“何國在碎葉國東北。”唐龍朔初年,入中原在臨淮傳教。《東坡志林》卷二《僧伽何國人》條:“泗洲(州)大聖僧伽傳云:‘和尚,何國人也。’又云:‘世莫知其所從來,云不知何國人也。’近讀《隋史·西域傳》,乃有何國。”《古今詩話》云:“泗州僧伽塔,人多云其下真身也。塔後有閣,記興國中初塑事甚詳。退之詩云‘火燒水轉掃地空’,則真身之焚久矣。塔本般匠所建(《中山詩話》作“喻都料建”)。”
[2]我昔句:治平三年(一〇六六)蘇軾護送蘇洵靈柩舟行返蜀,自汴入泗入淮,曾過泗州僧伽塔。以下六句即追述當年情景。
[3]舟人二句:梅堯臣《龍女祠祈順風》:“龍母龍相依,風雲隨所變,舟人請予往,出廟旗脚轉。”蘇詩取意于此。
[4]回頭二句:梅堯臣上詩又云:“長蘆江口發平明,白鷺洲前已朝膳。”亦蘇詩所本。長橋,橋名。龜山,在泗州(州城舊址在今江蘇盱眙東北,已陷入洪澤湖)城東。
[5]至人:指思想、道德、修養等某方面達到最高境界的人。《莊子·逍遥遊》:“至人無己。”《荀子·天論》:“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這裏指僧伽。參看前《王維吴道子畫》“中有至人談寂滅”句。
[6]耕田二句:宋史繩祖《學齋佔畢》卷二《坡文之妙》條:“東坡《泗州僧伽塔》詩‘耕田欲雨蓺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此乃櫽括劉禹錫《何卜賦》中語,曰:‘同涉于川,其時在風,沿者之吉,泝者之凶;同蓺于野,其時在澤,伊穜(先種後熟的穀類)之利,乃穋(後種先熟的穀類)之厄。’坡以一聯十四字而包盡劉禹錫四對三十二字之義,蓋奪胎换骨之妙也。”又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二十《劉夢得何卜賦》條、龔頤正《芥隱筆記》中《東坡泗州塔詩》條。但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云:“中數句從樵風涇翻出,遂成名言。”樵風涇,地名,在浙江紹興東南。據孔靈符《會稽記》,“射的山南有白鶴山,鶴爲仙人取箭”。漢鄭弘采薪得一遺箭,“頃之有人覓箭,弘還之。問何所欲?弘識其神人也,曰:‘常患若耶溪載薪爲難,願旦南風,暮北風。’後果然。故若耶溪風至今猶然,呼爲鄭公風也,亦名樵風。”另范温《潛溪詩眼》論此二句“句法”云:“句法之學,自是一家工夫。昔嘗問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山谷云:‘不如“千巖無人萬壑静,十步回頭五步坐”。’此專論句法,不論義理,蓋七言詩四字三字作兩節也。此句法出《黄庭經》,自‘上有黄庭下關元’已下多此體。張平子《四愁詩》句句如此,雄健穩愜。”
[7]退之二句:謂唐洛陽名僧澄觀所重建之僧伽塔,高達三百尺,現已非舊觀。韓愈《送僧澄觀》:“僧伽後出淮泗上,勢到衆佛尤恢奇。”“清淮無波平如席,欄柱傾扶半天赤。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借問經營本何人?道人澄觀名籍籍!”
[8]不嫌二句:謂登塔眺望淮河一帶土地。甸,郊外之地。
【評箋】 《能改齋漫録》卷七:此詩“張文潛用其意,别爲一詩云:‘南風霏霏麥花落,豆田漠漠初垂角。山邊半夜一犂雨,田父高歌待收穫。雨多瀟瀟蠶簇寒,蠶婦低眉憂繭單。人生多求復多怨,天公供爾良獨難。’”(又見吴幵《優古堂詩話》)
紀批(卷十八):“極力作擺脱語,純涉理路而仍清空如話。”“層層波瀾一齊捲盡,只就塔作結,簡便之至。”
龜山[1]
我生飄蕩去何求,再過龜山歲五周[2]。身行萬里半天下,僧卧一菴初白頭[3]。地隔中原勞北望,潮連滄海欲東游[4]。元嘉舊事無人記,故壘摧頽今在不[5]?
[1]此亦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作。查注本作元豐二年,亦誤。
[2]歲五周:自治平三年(一〇六六)秋蘇軾護送蘇洵靈柩過此,至熙寧四年九月再過,正好五周年。而從熙寧四年至元豐二年(一〇七九)蘇軾自徐州改知湖州途中過此,則相距達八年,故知系在元豐二年不確。
[3]身行二句:張耒《明道雜志》:“蘇長公有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卧一菴初白頭。’黄九(黄庭堅)云:‘初日頭。’問其義,但云:‘若此僧負暄于初日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豈有用“白”對“天”乎?’余異日問蘇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頭,也不奈他何。’”兩句謂五年中自己飄蕩萬里,以前所遇僧人今髮已初白。作“初白頭”是。
[4]地隔二句:上句暗用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詩意;下句暗用《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句意。
[5]元嘉二句:蘇軾自注:“宋文帝遣將拒魏太武,築城此山。”按,《宋書·臧質傳》: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拓跋燾(北魏太武帝)率大衆數十萬遂向彭城”,臧質奉宋文帝命“率萬人北救。始至盱眙,燾已過淮”,“盱眙城東有高山,質慮虜據之,使(胡)崇之、(臧)澄之二軍營于山上”,即築城于龜山事。結兩句解釋有分歧。紀批(卷十八):“霸業雄圖,尚有今昔之感,而况一人之身乎?前四句與後四句映發有情,便不是弔古套語。”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六駁云:“地隔”二句,“皆有意運用空靈,故人不覺也。其下借本地一事輕輕一問作收,全篇并無弔古之意,并亦不暇弔古也。曉嵐解直是倭語。”按,“地隔”二句暗用兩典,意謂無望歸朝實現政治抱負,結兩句借詠宋文帝拒敵事,當有弔古懷今之意,紀説較勝。
游金山寺[1]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2],古來出没隨濤波。試登絶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3],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鞾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4],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栖鳥驚。悵然歸卧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5]。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6]。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7]!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十一月,蘇軾赴杭州途中,經金山寺訪寶覺、圓通二僧,夜宿作此詩。金山寺,在今江蘇鎮江金山上,舊名澤心寺,又名龍游寺、江天寺,俗名金山寺。金山在宋時爲屹立長江中之島,後與陸地相連。
[2]中泠(líng):泉名,在金山西北。〔石盤陀〕指金山。盤陀,亦作“盤陁”,巨石不平貌。
[3]歸楫:指返回鎮江的船。
[4]魄:通“霸”,月缺時的有圓形輪廓而光綫暗淡的部分。舊説每月初三以後,此部分逐漸明亮,謂之成魄。《禮記·鄉飲酒義》:“月之三日而成魄”,“月者三日則成魄”。《説文解字》卷七(上)作“霸”,云:“月始生霸然也。承大月二日,承小月三日。”也可泛指月光或月,高適《塞下曲》“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即是。作者游金山寺,在十一月初三日,正“三日則成魄”之義。他的《夜泛西湖五絶》之一“新月生魄迹未安”,亦同。參看俞樾《第一樓叢書》九《湖樓筆談》卷六、《曲園雜纂》卷九《生霸死霸考》等。
[5]江心四句:蘇軾自注:“是夜所見如此。”王十朋注本卷五引汪革曰:“先生集《物類相感志》:山林藪澤,晦冥之夜,則野火生焉。散布如人秉燭,其色青,異乎人火。”此種特異現象古人稱“陰火”,如曹唐《南游》:“漲海潮生陰火滅,蒼梧風暖瘴雲開。”即指陰晦時浮現水面之火。
[6]警我頑:對我的頑固戀俗表示譴誡。一作“驚我頑”,則謂江神感到震驚,從上下文義看,似作“警”爲勝。
[7]有田句:對江水自誓:俟置田後必歸故鄉。古人常指水爲誓,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晉公子重耳(即晉文公)謂子犯曰:“所不與舅氏(子犯)同心者,有如白水。”《三國志·吴書·吴主傳》引魏文帝報孫權書曰:“此言之誠,有如大江。”《晉書·祖逖傳》記祖逖渡江北伐時,“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東坡志林》卷二《買田求歸》:“浮玉老師元公欲爲吾買田京口,要與浮玉之田相近者,此意殆不可忘。吾昔有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山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今有田矣不歸,無乃食言于神也耶!”(又見《東坡題跋》卷六《書浮玉買田》)宋黄徹《溪詩話》卷八評此句,“蓋與江神指水爲盟耳。句中不言盟誓者,乃用子犯事,指水則誓在其中,不必詛神血口,然後謂之盟也。《送程六表弟》云‘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吾不食’,(“江水在此,吾不食言”,光武語也。東坡去一“言”字,殆歇後也。)亦此意也。”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一往作縹緲之音,覺自來賦金山者,極意着題,正無從得此遠韻。起二句將萬里程、半生事一筆道盡,恰好由岷山導江至此處海門歸宿爲入題之語。中間‘望鄉國’句,故作覊望語以環應首尾。‘微風萬頃’二句寫出空曠幽静之致。忽接入‘是時江月’一段,此不過記一時陰火潛燃景象耳,思及江神見怪,而終之以歸田。矜奇之語,見道之言,想見登眺徘徊,俯視一切。”
紀批(卷七):“首尾謹嚴,筆筆矯健,節短而波瀾甚闊。”“結處將無作有,兩層搭爲一片。歸結完密之極,亦巧便之極,設非如此挽合,中一段如何消納。”
施補華《峴傭説詩》:“‘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確是游金山寺發端,確是東坡游金山寺發端,他人鈔襲不得。蓋東坡家眉州近岷江,故曰‘江初發源’;金山在鎮江,下此即海,故曰‘送江入海’。中間‘微風萬頃’二句,的是江心晚景。收處‘江山如此’四句兩轉,尤見跌宕。”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一起高屋建瓴,爲蜀人獨足誇口處。通篇遂全就望鄉歸山落想,可作《莊子·秋水篇》讀。”
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1]
天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2],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3]。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娱。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4]。孤山孤絶誰肯廬[5],道人有道山不孤。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天寒路遠愁僕夫,整駕催歸及未晡[6]。出山迴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7]。兹游淡薄歡有餘,到家怳如夢蘧蘧[8]。作詩火急追亡逋[9],清景一失後難摹。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冬蘇軾到杭州通判任不久,訪惠勤等作此詩。作者《六一泉銘·叙》云:“予昔通守錢塘,見公(歐陽修)于汝陰而南。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于詩,吾昔爲《山中樂》三章以贈之。子閒於民事,求人于湖山間而不可得,則往從勤乎!’予到官三日,訪勤于孤山之下。”(《東坡題跋》卷三《跋文忠公送惠勤詩後》亦記此事,但云“到官不及月,以臘日見勤于孤山下”)臘日,舊時臘祭之日。漢代以冬至後第三個戌日爲臘日。南朝梁宗懍《荆楚歲時記》:“十二月八日爲臘日。”《舊唐書·禮儀志》五:唐“以辰日臘”。宋仍用漢臘。《宋史·禮志六·蠟》:“建隆初,以有司言:‘周木德,木生火,宜以火德王,色尚赤。’遂以戌日爲臘。”姚寬《西溪叢語》卷下亦云:“國朝用漢臘,蓋冬至後第三戌火墓日也,是爲臘。”(參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十八《蠟臘》條)按,熙寧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第三戌日爲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到官三日”推之,則蘇軾到杭時在十二月二十一日;以“到官不及月”推之,則在十一月下旬以後。舊譜均定于十一月,而王文誥誤認臘日爲十二月初一,又據“到官三日”推之,定爲十一月二十八日,實未加深考。(《蘇詩編注集成總案》卷七)惠勤、惠思,皆餘杭人,兩詩僧。此詩“孥”、“蘧”等皆爲險韻,作者却自作和詩三篇。
[2]樓臺句:杜甫《雨》:“明滅洲景微,隱見巖姿露。”王維《漢江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裏寫天氣陰沉,樓臺山巒依稀模糊,似有若無。
[3]鳥相呼:一作“鳥自呼”,則謂鳥鳴如自呼其名。
[4]寶雲山:五代吴越王錢氏建寶雲寺,在西湖之北,寺中有寶雲菴山。
[5]孤絶:孤山因獨立一峯、旁無他山聯結而得名,故云孤絶。
[6]晡(bū):申時,黄昏時。
[7]出山二句:紀批(卷七):“與‘但見烏帽出復没’(見前《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别于鄭州西門之外》詩)同一寫法。”浮圖,塔。
[8]到家句:怳,同“恍”,恍忽。夢蘧蘧(qú qú),《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愉快)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蘧蘧,夢醒後驚動之貌。
[9]作詩句:何文焕《歷代詩話考索》:“齊諸暨令袁嘏,自詫‘詩有生氣,須捉著,不爾便飛去’。此語雋甚!坡仙云‘作詩火急追亡逋’,似從此脱化。”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結句‘清景’二字,一篇之大旨。雲雪樓臺,遠望之景;水清林深,近接之景。未至其居,見盤紆之山路;既造其屋,有坐睡之蒲團。至于僕夫整駕,迴望雲山,寒日將晡,宛焉入畫。‘野鶻’句于分明處寫出迷離,正與起五句相對照。又以‘歡有餘’應前‘實自娱’,語語清景,亦語語自娱。而道人有道之處,已于言外得之。栩栩欲仙,何必滌筆于冰甌雪椀。”
紀批(卷七):“忽叠韻,忽隔句韻,音節之妙,動合天然,不容湊拍。其源出于古樂府。”
戲子由[1]
宛丘先生長如丘[2],宛丘學舍小如舟[3]。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從飽死笑方朔[4],肯爲雨立求秦優[5]?眼前勃谿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游[6]。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7]。勸農冠蓋鬧如雲,送老齏鹽甘似蜜[8]。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餘杭别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旂旄。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9]。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10]。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11]。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文章小伎安足程[12]?先生别駕舊齊名。
如今衰老俱無用[13],付與時人分重輕。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作。
[2]長如丘:蘇轍以“長身”著稱,蘇軾《次韻和子由聞余善射》即云“觀汝長身最堪學”。丘,山丘,指身高如山。一説指孔丘,他“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史記·孔子世家》)。或説“丘”字雙關孔丘和山丘,後兩説恐均非。
[3]宛丘學舍:《宋史·職官志七》:“慶曆四年,詔諸路州、軍、監各令立學,學者二百人以上,許更置縣學。自是州郡無不有學。始置教授,以經術行義訓導諸生,掌其課試之事,而糾正不如規者。”時蘇轍爲陳州(宛丘)州學教授。
[4]任從句:《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曾對漢武帝説:“朱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漢武帝“大笑,因使待詔金門,稍得親近”。此典上承“長如丘”、“屋打頭”,謂任憑侏儒譏笑,毫不愧羞。
[5]肯爲句:《史記·滑稽列傳》:“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爲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此典上承“學舍小如舟”、“雨注面”,謂雖居處頽敝,但豈肯求助侏儒優旃之類。據朋九萬《烏臺詩案》,蘇軾獄中供詞説(實爲逼供之詞),此兩句“意取《東方朔傳》‘侏儒飽欲死’及《滑稽傳》優旃謂陛楯郎‘汝雖長,何益,乃雨立;我雖短,幸休居’,言弟轍家貧官卑,而身材長大,所以比東方朔、陛楯郎,而以當今進用之人比侏儒、優旃也。”
[6]眼前二句:謂屋小使家人争吵,但不必介意;只要心靈與自然共游,喜怒哀樂愛惡之情便可置之度外。《莊子·外物》:“胞(腹)有重閬(空曠),心有天游。室無空虚,則婦姑勃谿(争吵)。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指六情擾攘)。”
[7]讀書二句:清張文檒《螺江日記》卷六《東坡詩》條:“‘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此東坡譏切時事之言。蓋因當時競尚律法,所以以法律爲詩書者,故反言諷之,且以自嘲。傳至後世,竟有據作正論者矣。”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三云:“心所痛疾而反言出之,語雖戲謔而意甚憤懣。”所言皆是。《烏臺詩案》云:“是時朝廷新興律學,軾意非之,以謂法律不足以致君于堯、舜。今時又專用法律而忘詩書,故言我讀萬卷書不讀法律,蓋聞法律之中無致君堯、舜之術也。”按,“朝廷新興律學”在熙寧六年四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四四、《續資治通鑑》卷六九(《宋會要輯稿·崇儒》三之八、《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八則謂在三月底),遠在蘇軾作此詩之後。但王安石等確于熙寧四年二月開始改革科舉,“罷詩賦及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試進士”(《續資治通鑑》卷六八。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二〇、《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四四),蘇軾曾在《議學校貢舉狀》中表示反對。王安石等在罷詩賦取士的同時,“又立新科明法,試律令、《刑統》,大義、斷桉(案),所以待諸科之不能業進士者。未幾(據《續資治通鑑》卷六八在熙寧四年十月),選人、任子,亦試律令始出官。”(《宋史·選舉一》)蘇詩“讀書”二句所譏者當指此二事。
[8]勸農二句:《宋史·神宗紀一》:熙寧二年四月“丁巳,遣使諸路,察農田水利賦役”。上句即指此類官吏。韓愈《送窮文》:“太學四年,朝齏暮鹽。”下句言蘇轍對學官生活清苦自甘。《烏臺詩案》:“以譏諷朝廷新開提舉官,所至苛細生事,發讁官吏,惟學官無吏責也。弟轍爲學官,故有是句。”
[9]餘杭四句:以作者居室豪華寬敞、無風雨之憂,來與蘇轍作對比。餘杭,舊郡名,即杭州。别駕,通判的别稱。别駕原是漢朝官名,刺史的副手,以與刺史同出時得别駕一車,故名,相當于宋朝的通判。騷騷,風聲;風勁貌。
[10]平生二句:《烏臺詩案》:“是時多徒配犯鹽之人,例皆饑貧,言鞭箠此等貧民,軾平生所慙,今不恥矣。以譏諷朝廷鹽法太急也。”
[11]道逢二句:《烏臺詩案》:“是時張靚、俞希旦作監司,意不喜其人,然不敢與争議,故毁詆之爲陽虎也。”陽虎,即陽貨,春秋後期季孫氏家臣,後專擅魯國國政。他欲結交孔子,孔子不喜却又不得不敷衍他:“孔子時其亡也(不在家),而往拜之,遇諸塗。”陽虎要他出仕,孔子曰:“諾,吾將仕矣。”(《論語·陽貨》)紀批(卷七):“何至以孔子自居,即以詩論,亦無此理,無論賈禍也。”按,詩人以古人事自比,不足爲奇,紀説似迂。
[12]程:程式,法程。
[13]如今句:時蘇軾年三十六,蘇轍年三十三,言“衰老”,實寓憤懑。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前後平列兩段,末以四句作結。宛丘低頭讀書而有昂藏磊落之氣,别駕畫堂高坐而有氣節消縮之嫌。其所齊名并驅者,獨文章耳,而文章固無用也。中間以‘畫堂五丈容旂旄’對‘宛邱學舍小如舟’,以‘重樓跨空雨聲遠’對‘斜風吹帷雨注面’,以‘平生所慚今不恥’對‘先生不愧旁人羞’,以‘坐對疲氓更鞭箠’對‘門前萬事不挂眼’,以‘居高志下真何益’對‘頭雖長低氣不屈’,故作喧寂相反之勢,不獨氣節消縮者雖云自適,即安坐誦讀者豈云得時?文則跌宕昭彰,情則欷歔悒郁。”
吉祥寺賞牡丹[1]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帘半上鈎[2]。
[1]蘇軾《牡丹記叙》:“熙寧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從太守沈公(沈立)觀花于吉祥寺僧守之圃。”即作此詩。《咸淳臨安志》卷七十六,吉祥院,乾德三年睦州刺史薛温建,“寺地廣袤,最多牡丹。名人巨公皆所游賞,具見題詠。”
[2]十里句:杜牧《贈别》:“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帘總不如。”末句謂作者賞花醉歸,引得人們紛紛出看。《牡丹記叙》:是日賞花,“州人大集”,“自輿臺皁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萬人”。
和劉道原詠史[1]
仲尼憂世接輿狂[2],臧穀雖殊竟兩亡[3]。吴客漫陳豪士賦,桓侯初笑越人方[4]。名高不朽終安用,日飲無何計亦良[5]。獨掩陳編弔興廢,窗前山雨夜浪浪[6]。
[1]此詩當作於熙寧五年(一〇七二)。劉恕,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著名史學家,曾參加《資治通鑑》的編纂工作。
[2]仲尼句:《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又見《莊子·人間世》。皇甫謐《高士傳》卷上:“陸通,字接輿,楚人也。……楚昭王時,通見楚政無常,乃佯狂不仕,故時人謂之楚狂。”
[3]臧穀句:《莊子·駢拇》:“臧(奴隸)與穀(童子)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莢(策,羊鞭)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不同,其于亡羊均也。”莊子以此説明“君子”殉仁義、“小人”殉貨財,“其殉一也”。蘇詩此句謂臧、穀失羊原因有别,而所失則同,用以補足上句句意:孔子憂世,接輿避世,但無濟于世則同。
[4]吴客二句:吴客,指陸機,他是吴郡人。齊王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讓,機惡之,作《豪士賦》以刺焉。……冏不之悟,而竟以敗”。(《晉書·陸機傳》)漫,徒然。桓侯事見《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姓秦氏,名越人”。他爲齊桓侯看病,指出病根甚重,深入“骨髓”,桓侯不聽。後“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扁鵲已逃去。桓侯遂死”。兩句謂或勸諷權貴,或貢獻救人良方,皆歸于無用。
[5]名高二句:名高不朽,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叔孫豹語:“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曹大家《東征賦》:“惟令德爲不朽兮,身既没而名存。”這裏反用其意。日飲無何,見《漢書·爰盎傳》:爰盎“徙爲吴相。辭行,種(爰盎侄子爰種)謂盎曰:‘吴王驕日久,國多姦,今絲(爰盎字)欲刻治,彼不上書告君,則利劍刺君矣。南方卑溼,絲能日飲,亡何,説王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種之計,吴王厚遇盎。”顔師古注:“無何,言更無餘事。”兩句謂欲博高名以求不朽,不如無所事事苟且偷生爲佳。
[6]獨掩二句:前六句,每句一事,似乎都以超然于政治爲主旨,結兩句直抒胸臆,見出實含憤激之意。紀批(卷七)評“窗前”句:“收得生動,着此七字,便有遠神。”
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1]
蠶欲老,麥半黄,前山後山雨浪浪,農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2]。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2]白衣仙人:指觀音像。後兩句説:當此蠶老、麥黄之際,偏遭淫雨,農蠶之事不得不停,而官僚們却深居高堂,毫不關心。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如古謡諺,精悍遒古,刺當事不恤民也。”(紀批卷七:“刺當事之不恤民也,妙于不盡其詞。”“似諺似謡,盎然古趣。”承汪説稍加發揮。)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絶[1](選二)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放生魚鼈逐人來[2],無主荷花到處開。水枕能令山俯仰[3],風船解與月徘徊[4]。
[1]原共五首,選第一、二首。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望湖樓,五代時吴越王錢氏所建,又名看經樓、先德樓,在西湖邊。
[2]放生魚鼈:宋真宗天禧四年,太子太保判杭州王欽若曾奏請以西湖爲放生池,禁捕魚類,爲皇帝祈福。參看《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西湖》條。後沈遘在仁宗時任杭州知州時,亦“禁捕西湖魚鼈。”(《宋史·沈遘傳》)
[3]水枕句:寫躺在船上看山情景,與前《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青山久與船低昂”、後《李思訓畫長江絶島圖》:“孤山久與船低昂”意同。水枕,鋪在水面(船上)的枕席。
[4]風船:隨風飄移的船。
望海樓晚景五絶[1](選三)
海上濤頭一綫來,樓前指顧雪成堆。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二十回[2]。
横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誇。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
青山斷處塔層層,隔岸人家唤欲譍。江上秋風晚來急,爲傳鐘鼓到西興[3]。
[1]原共五首,選第一、二、三首。熙寧五年(一〇七二)在試院作。蘇軾《答范夢得書》:“某旬日來,被差本州監試,得閑二十餘日,在中和堂望海樓閑坐,漸覺快適,有詩數首寄去,以發一笑。”望海樓,在西湖南鳳凰山腰,能觀錢塘江潮。
[2]二十:一本作“十二”。
[3]西興:在錢塘江南,今杭州市對岸,蕭山縣治之西。
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清婉可愛,次韻[1]
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歸,草露濕芒屨。惟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梵天寺,在鳳凰山,五代時吴越王錢氏所建。守詮,一作志詮、惠詮。
【評箋】 周紫芝《竹坡詩話》:“余讀東坡和梵天僧守詮小詩,……未嘗不喜其清絶過人遠甚。晚游錢塘,始得詮詩云:‘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隨行屨。時聞犬吠聲,更入青蘿去。’(此詩又見《冷齋夜話》卷六引,字句稍有不同)乃知其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東坡老人雖欲回三峽倒流之瀾,與溪壑争流,終不近也。”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峭蒨高潔,韋柳遺音。”
紀批(卷八):“莊老告退,山水方滋,晉宋以還,清音遂暢。揆以風雅之本旨,正如六經而外别出元(玄)談,亦自一種不可磨滅文字。後人轉相神聖,遂欲截斷衆流,專標此種爲正法眼藏,然則《三百》以下、漢魏以前作者,豈盡俗格哉?東坡之喜此詩,蓋亦偶思螺蛤之意,談彼法者,勿以藉口。”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八:“此種句調,猶之盤筵中間以小食,雖亦適合,然終非一飽物也。”
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二首[1]
草没河堤雨暗村,寺藏修竹不知門。拾薪煑藥憐僧病,掃地焚香浄客魂。農事未休侵小雪,佛燈初上報黄昏。年來漸識幽居味,思與高人對榻論[2]。
長嫌鐘鼓聒湖山,此境蕭條却自然。乞食遶村真爲飽[3],無言對客本非禪[4]。披榛覓路衝泥入[5],洗足關門聽雨眠。遥想後身窮賈島:夜寒應聳作詩肩[6]。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蘇軾在仁和縣湯村鎮督開運河,夜宿水陸寺作此。《冷齋夜話》卷六:“西湖僧清順,怡然清苦,多佳句。……坡晚年亦與之游,亦多唱酬。”(又見《詩人玉屑》卷二十引)《竹坡詩話》:“東坡游西湖僧舍,壁間見小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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