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苦竹杂记
[book_author]周作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06405
[book_dec]随笔集。周作人著。1936年2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被列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前有《小引》,后有《后记》,收文章49篇,多为读书随笔。如《谈金圣叹》、《读禁书》、《关于禽言》、《谈油炸鬼》、《说鬼》、《谈土拔鼠》、《关于活埋》、《情理》、《常识》、《谈文》、《再谈文》、《谈中小学》等等,都是很有名的随笔文字。其他读书札记也不少,如《 〈冬天的蝇〉》、《 〈醉余随笔〉》、《 〈煮药漫抄〉》、《 〈如梦录〉》、《 〈古南余话〉》《〈广东新语〉》、《〈我是猫〉》、《 〈日本话本〉》等等。《儿时的回忆》、《孔德学校纪念日的旧话》一类的抒情文字,比较少见。在《小引》中,周作人说,《庆宝会稽续志》记载:“山阳县有苦竹城,越以封范蠡之子,则越自昔产此竹矣。”而《嘉泰会稽志》则云:“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周作人说:“我写杂记,便即取这苦竹为名。”自30年代初始,周作人的随笔,多抄古书,如《夜读抄》、《苦茶随笔》中的文章,多如此。在《苦竹杂记后记》中,周作人引用给友人信中的文字,为自己辩解,并攻击左翼作家。他说:“唯凡奉行文艺政策以文学作政治的手段,无论新派旧派,都是一类,则于我为隔教,其所说无论是扬是抑,不佞皆不介意焉。”又说:“不佞只能写杂文,又大半抄书,则是文抄公也,……但是不佞之抄却亦不易,夫天下之书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又从而录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故不佞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为苦,然其甘苦则又非他人所能知耳。”不论怎样,躲入书斋,多抄古书,总是周作人落伍的一种表现。但《苦竹杂记》中这些札记式文字,确实写得极好,抄古书,能够随手征引、左右逢源。在30年代,随笔文字能写得如此之好,周作人却是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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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小引
《宝庆会稽续志》卷四苦竹一条云:
“山阴县有苦竹城,越以封范蠡之子,则越自昔产此竹矣。谢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谓黄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孟浩然诗,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苦竹有这好些花样,从前不曾知道,顿地掉颡云云仿佛苦不堪言,但不晓得味道与蕺山的蕺怎样。《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讲竹的这一条中云:
“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案绍兴制锡箔糊为“银锭”,用于祭祀,与祭灶司菩萨之太锭不同,其裱褙锡箔的纸黄而粗,盖即苦竹所制者欤。我写杂记,便即取这苦竹为名。《冬心先生画竹题记》第十一则云:
“郦道元注《水经》,山阴县有苦竹里,里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岂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馁也夫。山阴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为是邑长,宜悯其凶而施其灌溉焉。予画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与之,霜苞雪翠,触目兴感为何如也。”此蔼然仁人之言,但与不佞的意思却是没有干系耳。廿四年六月十三日,于北平。
[book_title]冬天的蝇
这几天读日本两个作家的随笔,觉得很有兴趣。一是谷崎润一郎的《摄阳随笔》,一是永井荷风的《冬天的蝇》,是本年四五月间出版的。这两个人都是小说家,但是我所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随笔。说也凑巧,他们一样地都是东京人,就是所谓“江户子”,年纪都是五十出外,思想不大相同,可是都不是任何派的正宗。两人前不属自然派,后不属普罗文士,却各有擅场,谷崎多写“他虐狂”的变态心理,以《刺青》一篇出名,永井则当初作耽美的小说,后来专写市井风俗,有《露水的前后》是记女招待生活的大作。他们的文章又都很好,谷崎新著有《文章读本》,又有《关于现代口语文的缺点》一文收在《倚松庵随笔》中。我读他们两人的文章,忽然觉得好有一比,谷崎有如郭沫若,永井仿佛郁达夫,不过这只是印象上的近似,至于详细自然并不全是一样。
说到文章我从前也很喜欢根岸派所提倡的写生文,正冈子规之外,坂本文泉子与长冢节的散文,我至今还爱读,可是近来看高滨虚子的文集《新俳文》与山口青村的《有花的随笔》,觉得写是写得漂亮,却不甚满足,因为似乎具衣冠而少神气。古来的俳文不是这样的,大抵都更要充实,文字纵然飘逸幽默,里边透露出诚恳深刻的思想与经验。自芭蕉,一茶以至子规,无不如此,虽然如横井也有纯是太平之逸民,始终微笑地写那一部《鹑衣》者也不是没有。谷崎永井两人所写的不是俳文,但以随笔论我觉得极好,非现代俳谐师所能及,因为文章固佳而思想亦充实,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那种态度。《摄阳随笔》里的《阴翳礼赞》与《怀东京》都是百十页的长篇,却值得一气读完,随处遇见会心的话,在《倚松庵随笔》里有《大阪与大阪人》等一二篇也是如此。《冬天的蝇》内有文十篇,又附录旧稿八篇为一卷曰“墨滓”。卷首有序六行云:
我喜欢记载日常所见闻的世间事件,然而却不欲关于这些试下是非的论断。这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思想与趣味是太辽远地属于过去之废灭的时代也。……
在陋屋的庭园里野菊的花亦既萎谢之后,望着颜色也没有的枇杷花开着,我还是照常反覆念那古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样地,我这一身便与草木同样地徒然渐以老朽罢。”上文里仿佛可以看出些感伤的气味,其实未必尽然,三年前在《答正宗谷崎二氏的批评》中云:
“震灾后自从银座大街再种柳树的时候起,时势急变,连妓家酒馆的主人也来运动议员候补这种笑话现在想听也听不到了,但是这咖啡馆的店头也时常装饰着穿甲胄的武士土偶,古董店的趸卖广告上也要用什么布珍品之炮列运廉卖之商策这种文句了。
“讨人厌而长生着的人呀,冬天的蝇。想起晋子的这句诗,就取了书名。假如有人要问这意思,那么我只答说,所收的文章多是这昭和九年冬天起到今年还未立春的时候所写的也。还有什么话说,盖身老矣,但愈益被讨厌耳。乙亥之岁二月,荷风散人识。”谷崎今年才五十,而文中常以老人自居,永井更长七岁,虽亦自称老朽,纸上多愤激之气,往往过于谷崎,老辈中唯户川秋骨可以竞爽,对于伪文明俗社会痛下针砭,若岛崎藤村诸人大抵取缄默的态度,不多管闲事了。《冬天的蝇》的文章我差不多都喜欢,第二篇云“枇杷花”,末云:
“日本现在与文化已烂熟了的西洋大陆的社会情形不同,不管资本有无,只要自己想做,可做的事业很不少。招集男女乌合之众,演起戏来,只须加上为了艺术的名号,就会有相当的看客来看。引动乡间中学生的虚荣心,募集投稿,则文学杂志之经营也很容易。借了慈善与教育的美名,迫胁软弱的职业艺员,叫他们廉价出演,一面强售戏券,这样开办起来,可以得到湿手捏小米的大赚头。从富豪的人身攻击起手,渐渐得了凶头子的名望,看到口袋充满的时候巧妙地摇身一变,成为绅士,摆出上流的模样,不久就可做到国会议员。这样看来,要比现在日本可做的事多而且容易的国家恐怕再也没有了。可是,假如有人看不起这样的处世法的,那么他宜自退让,没有别的法子。想要坐市内电车去赶路的人,非有每过车站时不顾什么面子体裁,把人家推开,横冲直撞地蹦上去的蛮勇不可。若是反省自己没有这样蛮勇,那么与其徒然在等候空的电车,还不如去找汽车不经过的小胡同,或是得免于街道改正之破坏的旧巷,虽然龟步迟迟,还是自己踯躅地去步行吧。在市内走路,本来并不一定要坐市设的电车的。只要忍受些许的迟延,可以悠悠阔步的路现在还是多有。同样地,在现代的生活上也并不一定如不用美洲式的努力主义去做便吃不成饭。只要不起乡下绅士的野心,留了胡子,穿了洋服,去吓傻子,即使身边没有一文积蓄,没有称为友人之共谋者,也没有称为先辈或头领之一种阿谀的对象,还可以经营优游自适的生活的方法并不很少。即使一样去做路边摆摊的小贩,与其留了胡子,穿了洋服,用演说口调作医学的说明,卖莫明其妙的药,我也宁可默然在小胡同的庙会里去烙了小棋子饼卖,或是捏面人儿也罢。”
“大正三四年顷,我将题为‘日和下驮’的《东京散策记》写完了。我到了穿了日和下驮(晴天屐)去寻访古墓,实在早已不能再立在新文学的先阵了。”所以他这种态度至少可以说是二十年来已是如此,他之被人讨厌或是讨厌人因此也由来已久,《冬天的蝇》不过是最近的一种表示罢了。前年出版的《荷风随笔》中有《讨厌话》与《关于新闻纸》两篇文章,对于文人记者加以痛骂,在《日和下驮》第一篇中也有很好的一段话,这乃是大正三年(一九一四)所写:
一抄就抄了一大串,我也知道这是不很妥当的。第一,这本不是《冬天的蝇》里边的文章。第二,永井的话在中国恐怕也难免于讨人厌。抄了过来讨人家的不喜欢,我们介绍人对于原作者是很抱歉的事,所以有点惶恐,可是翻过来说,原作者一句句的话说得对不对,我可以不必负责,因为这里并不是在背圣经也。六月十五日。
[book_title]谈金圣叹
关于金圣叹的事迹,孟心史先生在《心史丛刊》二集中收辑得不少。有些记圣叹临死开玩笑的事,说法不一致,但流传很广。王应奎《柳南随笔》云:
“闻圣叹将死,大叹诧曰,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许奉恩《里乘》转录金清美《豁意轩录闻》云:
闲步庵得《第四才子书》,有西泠赵时揖声伯序;又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十余则,多记圣叹事,今录其七八九则于下:
矍斋识语云,“唱经诗不一格,总之出入四唐,渊涵彼土,而要其大致实以老杜为归。兹附刻《借杜诗》数章,岂惟虎贲貌似而已。”《借杜诗》只二十五首,然尝鼎一脔,亦可知味矣,但刘袁二君所引不知又系何本,岂唱经堂诗文稿在那时尚有写本流传欤。
圣叹的散文现在的确只好到他所批书中去找了,在五大部才子书中却也可找出好些文章来,虽然这工作是很不容易。我觉得他替东都施耐庵写的《水浒传》序最好,此外《水浒》《西厢》卷头的大文向来有名,但我看《唐才子诗》卷一那些谈诗的短札实在很好,在我个人觉得还比洋洋洒洒的大文更有意思。《杜诗解》卷二,自《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至《蚤起》,以四绝一律合为一篇,说得很是别致,其中这段批语也是一首好文章:
先生饮酒,彻三四昼夜不醉,诙谐曼谑,座客从之,略无厌倦。偶有倦睡者,辄以新言醒之。不事生产,不修巾幅,谈禅谈道,仙仙然有出尘之致,殆以狂自好乎。余问邵悟非(讳然)先生之称圣叹何义,曰,先生云,《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则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此先生之自为狂也。”
先生善画,其真迹吴人士犹有藏者,故论画独得神理,如所评王宰山水图及画马画鹘诸篇,无怪其有异样看法也。
今春刻意学庞公,斋日闲居小阁中,
买得日本刻《徐而庵诗话》一卷,盖即《而庵说唐诗》,卷首有文化丁丑星岩居士梁纬跋云:“余独于清人诗话得金圣叹徐而庵两先生,其细论唐诗透彻骨髓,则则皆中今人之病,真为紧要之话。”星岩本名梁川孟纬,妻名红兰,皆以诗名。六月八日记于北平。
附记二
为汲清泉淘钵器,却逢小鸟吃青虫。
世传有鬼或狐附在圣叹身上,曰慈月宫陈夫人,又曰泐大师,钱牧斋《初学集》卷四十三有《天台泐法师灵异记》,记其事云,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是也。释戒显著《现果随录》一卷,有康熙十年周栎园序,其十九则纪戴宜甫子星归事,附记云:
一两个月前语堂来信,叫我谈谈金圣叹及李笠翁等人。这事大难,我不敢动手,因为关于文学的批评和争论觉得不能胜任。日前得福庆居士来信云,“雨中无事,翻寻唱经堂稿为之叹息。讲《离骚》之文只是残稿,竟是残了。庄骚马杜待何如,可叹息也。”看了记起金长文序中所说的诗,便想关于圣叹死时的话略加调查,拉杂写此,算是一篇文章,其实乃只几段杂记而已。对于圣叹的文学主张不曾说着一字,原书具在,朋友们愿意阐扬或歪曲之者完全自由,与不佞正是水米无干也。
《心史丛刊》二集中云,“袁枚《随园诗话》,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庙》一绝云,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殊清绝。按圣叹所著之文皆存于所批书中,其诗仅见随园称道一首。”刘继庄《广阳杂记》卷四,说蜀中山水之奇,后云:
“金圣叹临刑时饮酒自若,且饮且言曰,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圣叹平日批评诗文每涉笔成趣,故临死不忘趣语,然则果痛耶快耶,恨不起圣叹问之。”毛祥麟《对山书屋墨余录》卷一云:
“邵兰雪(讳点)云,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唯不可说古诗十九首,先生遂以为戒。后因醉后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而绝笔矣。明夷辍讲,青草符言,其数已前定也。
“每相见,圣叹必正襟端坐,无一嬉笑容,同学辄道其饮酒之妙,余欲见之而不可得,叩其故,圣叹以余为礼法中人而然也。盖圣叹无我与人相,与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客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绕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人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也。以故称圣叹善者各举一端,不与圣叹交者则同声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圣叹之为人盖甚怪,在其临命时,与同学仍谈批书,故亦不妨对狱吏而说谐语欤?而庵序中又记圣叹刻书次第云:
“此句盖于未来发愿如此,若作过后叙述,便索然无味,则下句所云幽事皆如富翁日记帐簿,俗子强作《小窗清记》恶札,不可不细心体贴。”读之不禁微笑,我们于此窥见了一点圣叹个人的好恶,可知他虽然生于晚明却总不是王百穀吴从先一流人也。
附记一
“曾记幼年有一诗。营营共营营,情性易为工,留湿生萤火,张灯诱小虫,笑啼兼饮食,来往自西东,不觉闲风日,居然头白翁。此时思之,真为可笑。”又圣叹内书《圣人千案》之第二十五中云:
“昔金圣叹馆戴宜甫香勋斋,无叶泐大师附圣叹降乩,余时往叩之,与宜甫友善。”这可以考见圣叹少时玩那鬼画符的时和地,也是很有兴味的事,但不知为何在他各才子书批评里却看不出一点痕迹,我不知道刻《西厢》的年代,只查出《水浒》序题崇祯十四年二月,或者事隔十三四年,已不复再作少年狡狯乎。
“昔者圣叹亦有一诗。何处谁人玉笛声,黄昏吹起彻三更,沙场半夜无穷泪,未到天明便散营。”但此一首亦在《沉吟楼借杜诗》中,为末第二首,题曰“闻笛”,未到作不得。我却喜欢最末一首,以首二字为题曰“今春”:
“无量劫来,生死相续,无贤无愚,俱为妄想骗过。如汉高纵观秦皇帝,喟然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岂非一肚皮妄想,及后置酒未央,玉卮上寿,却道,季与仲所就孰多?此时心满意足,不过当日妄想圆成。陈涉辍耕垄上曰,富贵无相忘。此时妄想与汉高无别,到后为王沉沉,不过妄想略现。阮嗣宗登广武观刘项战处曰,遂使孺子成名。亦是此一副肚肠,一副眼泪,后来身不遇时,托于沉冥以至于死,不过妄想消灭。或为帝王,或为草窃,或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辙。因忆为儿嬉戏时,老人见之,漫无文理,不知其心中无量经营,无边筹画,并非卒然徒然之事也。羊车竹马,意中分明国王迎门拥篲,县令负弩前驱。尘羹涂饭,意中分明盛馔变色,菜羹必祭。桐飞剪笏,榆落收钱,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绕床阿堵。其为妄想,与前三人有何分别。”又《蚤起》题下批语亦佳,可算作一篇小文,原诗首句“春来常蚤起”下注云:
“当人瑞在狱时,付书于妻曰,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圣叹先生传》云:
“弃市之日作家信托狱卒寄妻子,临刑大呼曰,杀头至痛也,灭族至惨也,圣叹无意得此,呜呼哀哉,然而快哉。遂引颈受戮。狱卒以信呈官,官疑其必有谤语,启缄视之,上书曰,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官大笑曰,金先生死且侮人。”柳春浦《聊斋续编》卷四云:
“圣叹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又云:
“圣叹尚有历科程墨才子书,已刻五百叶,今竟无续成之者,可叹。”《尺牍新钞》刻于康熙元年壬寅,批当系周雪客笔,时在徐而庵为《才子必读书》作序前一年。矍斋而庵雪客的话应该都靠得住,总结起来大约制义还是刻而未成,所以说有亦可,说无亦未始不可也。
“唱经堂于病中无端忽思成都,有诗云,卜肆垂帘新雨霁,酒垆眠客乱花飞,余生得到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圣叹在《杜诗解》卷二注中自引一首,云:
“唱经仆弟行也,仆昔从之学《易》,二十年不能尽其事,故仆实以之为师。凡家人伏腊,相聚以嬉,犹故弟耳,一至于有所咨请,仆即未尝不坐为起立为右焉。”二曰“叙第四才子书”,即杜诗,署矍斋昌金长文识,无年月,盖在圣叹死后矣,末曰:
“同学诸子望其成书,百计怂恿之,于是刻《制义才子书》,历三年又刻王实甫《西厢》,应坊间请,止两月,皆从饮酒之暇诸子迫促而成者也。己亥评《唐才子书》,乃至键户,梓人满堂,书者腕脱,圣叹苦之,间许其一出。书成,即评《天下才子必读书》,将以次完诸才子书,明年庚子《必读书》甫成而圣叹死,书遂无序,诸子乃以无序书行。”廖柴舟传中亦云:
“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但《制义才子书》至今极少见,问友人亦无一有此书者,查《才子书汇稿》卷首所列唱经堂外书总目,其已刻过者只《第五才子书》,《第六才子书》,《唐才子书》,《必读才子书》等四种,亦不见制义一种,不知何也。赖古堂《尺牍新钞》卷二有嵇永仁与黄俞邰书,说圣叹死后灵异,眉批云:
“临命寄示一绝,有且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句,余感之,欲尽刻遗稿,首以杜诗从事。”此又一说也。我们虽不能因此而就抹杀以前各种传说,但总可以说这金长文的话当最可靠,圣叹临死乃仍拳拳于其批评工作之未完成,此与胡桃滋味正是别一副面目也。顺治癸卯周雪客覆刻本《才子必读书》上有徐而庵序,其记圣叹性情处颇多可取,如云:
“临刑叹曰,砍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柴舟生于清初,甚佩服圣叹,传后记曰,“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如此云。”查卷七有《汤中丞毁五通淫祠记》,后记云“予于丙子岁来吴”,计其时为康熙三十五年,距圣叹之死亦正三十五年,此种传说已在吴中流行,如或可据则自当以廖说为近真耳。传中又记圣叹讲《圣自觉三昧经》事,说明圣叹字义及古诗十九首不可说事,皆未见他人记述。《唱经堂才子书汇稿》有矍斋二序,一曰“才子书小引”,署顺治己亥春日同学矍斋法记圣瑗书,有云:
赵晴园生圣叹同时,所言当较可信,廖柴舟著传中说及古诗十九首与圣叹释义,盖即取诸此也。七月二十五日又记。
[book_title]醉余随笔
从友人处得见《国风》杂志,登载洪允祥先生的《悲华经舍杂著》,其一为《醉余随笔》,据王咏麟氏跋谓系宣统年间在上海时所作。全书才二三十则,多明达之语,如其一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君者多矣。”洪君盖学佛者,又性喜酒,故其言如此,虽似稍奇,却亦大有理。韩愈的病在于热中,无论是卫道或干禄,都是一样。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云:
“明鹿门茅氏论次古文,取唐宋八大家为作文之准的,……而韩之三上宰相应科目与时人诸书颇为识者所訾议,乃独录而存之。”又云:
“昌黎与于襄阳书,盛夸其抱不世之才,卷舒不随乎时,文武惟其所用,此真过情之誉也。而曰志存乎立功,事专乎报主,古人有言,请自隗始,又隐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命矣。乃云愈今日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足下一朝之享而已,又何其志之小也。唐人以文字干谒,贤者亦不以为讳,但昌黎根柢六经传世不朽之作后人不尽选读,而反读其干谒之文,何耶。”讲道统与干谒宰相,我看不出是两件事来,谢盛二公未免所见不广,乃欲强生分别,其实这里边只是一味烦躁,以此气象,达固不是诸葛一流,穷也不是陶一路也。如谢氏言,似歆羡公相亦不甚妨碍其为有道之士,如盛氏言,又似被訾议的干谒文字亦可与根柢六经之作共存共荣,只是后人不要多选读就行。或者韩愈对于圣道的意识正确无疑,故言行不一致照例并不要紧亦未可知,我辈外人不能判断,但由我主观看去总之是满身不快活,辟不辟佛倒还在其次,因为这也只是那烦躁之一种表示耳。关于李杜,不佞虽并不讴歌杜甫之每饭不忘,却不大喜欢李白,觉得他夸,虽然他的绝句我也是喜欢的。这且按下不提,再说洪君的随笔又有一则云:
“今人之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膴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楚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独今也。韩文公有道之士也,训子之诗有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诗之劝世者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语,语愈俚而见愈陋矣。”盛大士《朴学斋笔记》卷七云: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答君恩。天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此语极精。《颜氏学记》中亦有相似的话,却没有说得这样彻透。近来常听有人提倡文天祥陆秀夫的一死,叫大家要学他,这看值得天醉居士的一棒喝。又一则云:
“去年游西湖深处,入一破寺,见一僧负锄归,余揖之曰,阶上冬瓜和尚要他何用?僧曰,只是吃的。曰,恐吃不下许多。曰,一顿吃一个饱。曰,和尚也要饱。曰,但求一饱,便是和尚。至今思之,此僧不俗。”此僧与此居士真都不俗。十多年前曾在北京某处教员休息室中每周与洪君相遇,惜不及共作冬瓜问答,真是失之交臂,至今展读遗语,更觉得真真可惜也。(六月)
[book_title]关于王韬
《扶桑游记》三卷,王韬撰,明治十三年庚辰(一八八〇)东京栗本氏出版,铅印竹纸,凡三册。王氏以清光绪五年己卯(一八七九)春往日本,至秋归上海,所记自闰三月初七日起至七月十五日止,凡一百二十八日,罗尔纲先生所见《东游缟纻录》盖其一部分,即上半也。黄公度作《日本杂事诗》成即在是年,《游记》卷中四月二十二日致余元眉书中亦云,“此间黄公度参赞撰有《日本杂事诗》,不日付诸手民,此亦游宦中一段佳话。”但他自己只是“日在花天酒地中作活,几不知有人世事”,对于日本社会文化各方面别无一点关心。在四月三十日条下有一节云:
“日东人士疑予于知命之年尚复好色,齿高而兴不衰,岂中土名士从无不跌宕风流者乎。余笑谓之曰,信陵君醇酒美人,夫岂初心。鄙人之为人狂而不失于正,乐而不伤于淫,具国风好色之心,而有《离骚》美人之感,光明磊落,慷慨激昂,视赀财如土苴,以友朋为性命,生平无忤于人,无求于世,嗜酒好色,乃所以率性而行,流露天真也,如欲矫行饰节以求悦于庸流,吾弗为也。王安石囚首丧面以谈诗书,而卒以亡宋,严分宜读书钤山堂十年,几与冰雪比清,而终以偾明。当其能忍之时,伪也。世但知不好色之伪君子,而不知真好色之真豪杰,此真常人之见哉。”他们这种名士派的才情本来我别无什么意见,但是这篇辩解文章读了觉得很不愉快,文情皆浮夸不实,其人至多可比袁子才,若李笠翁郑板桥还是赶不上了。在东京招待王氏的诸友人中有冈千仞者,于明治十七年甲申(一八八五)来中国游历,著有沪上苏杭燕京粤南等日记共十卷,总称“观光纪游”,于丙戌分三册出版,其中有关于王氏的纪事可供参考。卷四沪上日记九月八日条下云:
“过乐善堂,晚餐。吟香曰,紫诠数说头痛,如不胜坐者,恐瘾毒。”又九日条下云:
“访紫诠,小酌。曰,余欲再游贵邦,不复为前回狂态,得买书资则足矣。余笑曰,先生果能不复为故态乎。紫诠大笑。紫诠不屑绳墨局束,以古旷达士自处。李中堂曰,紫诠狂士也,名士也。六字真悉紫诠为人。”卷一航沪日记六月八日条下云:
“洋烟盛行,酒亭茶馆皆无不具。曰,吃烟守度不必为害,其人往往保六七十寿。又曰,吃烟过度为瘾,可畏,唯不受他病。此皆顺为之辞者。”所云“曰”者,盖皆紫诠之词也。又二十三日与寺田望南访紫诠,晚会于聚丰园,来者八九人:
“望南观诸君就床吃洋烟,讶甚,曰洋烟果不可遏乎。紫诠曰,遏之极易。问之,笑曰,吃者杀之莫赦。又曰,洋烟何害,人固有以酒色致病而死者,以酒食之乐有甚于生者也,其死于烟毒何异死于酒色。此言虽戏有一理。”照这两节看来,王氏的吃烟的态度更是明白,这已经不是排闷而完全为的是享乐了。冈氏系王之旧友,弄词章而又谈经济,对于中国的洋烟深恶痛绝,日记中屡见,乙酉一月二日记与望南参观烟窟事云:
“张经甫葛子源范蠡泉姚子让来访。谈及洋烟流毒中土,余曰,闻紫诠近亦嗜洋烟。子源曰,洋烟盛行或由愤世之士借烟排一切无聊,非特误庸愚小民,聪明士人亦往往婴其毒。”此言王氏吸雅片,而辩护者又托辞于志士以此遣愁,此说最无聊,也极不可信。信陵君的事我们不知道,若平常一文人或下第或罢官,便自以为宇宙间最大冤屈,沉溺于酒色,或并吸大烟,真者已可笑,假者无非饰词纵欲耳。《晋书》记文帝欲为武帝求婚于阮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如此之事可谓不得已,但岂平常的人所能模仿。卷七沪上再记十二月七日记在聚丰园与王紫诠晚餐事云:
“入室内,男女横卧吃洋烟,颜无人色,为行僵尸间之思。一人炽炭,大釜煎物,恶臭满室。望南问何物,曰制烟膏也。望南色然曰,此胜母里,盍回车。”卷二苏杭日记八月一日条下云:
“余私谓非一洗烟毒与六经毒,中土之事无可下手。”则又决然下断语,持与王紫诠的话相较,觉得此二游记的著者盖不可同日而语矣。冈氏所云六经毒,不独指科举制艺,并包括考据义理在内,可谓有识。王氏在同光之际几为知识界的权威,但脱不去名士才子气,似乎终于是一个清客,不过在太平之时专门帮闲,乱世则帮忙而已。六月廿四日。
[book_title]关于焚书坑儒
《雅笑》三卷,题李卓吾汇辑,姜肇昌校订并序。卷三有坑儒一则云:
“人皆知秦坑儒,而不知何以坑之。按卫宏《古文奇字序》,秦始皇密令人种瓜于骊山型谷中温处,瓜实成,使人上书曰瓜冬实。有诏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则皆使往视之,而为伏机,诸儒生皆至,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死。”眉批有云:
“秦始皇知瓜冬实儒者必多饶舌,岂非明王。”又云:
“明制,士惟习四子书,兼通一经,试以八股,号为制义,中式者录之。士以为爵禄所在,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之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复读,与焚无异也。”我们读了此文,深知道治天下愚黔首的法子是考八股第一,读经次之,焚书坑儒最下。盖考八股则必读经,此外之书皆不复读,即不焚而自焚,又人人皆做八股以求功名,思想自然统一醇正,尚安事杀之坑之哉。至于得到一题目,各用其得意之做法,或正做或反做,标新立异以争胜,即所谓人人各异,那也是八股中应有之义,李卓吾以为讨厌可也,金圣叹以为应扑亦可也,若明太祖与廖燕当必能谅解诸生的苦心而点头微笑耳。秦始皇立志欲愚黔首,看见儒生如此热心于文章,正应欢喜奖励,使完成八股之制义,立万世之弘基,庶乎其可,今乃勃然大怒而坑杀之,不惟不仁之甚,抑亦不智之尤矣。中国臣民自古喜做八股,秦暴虐无道,焚书以绝八股的材料,坑儒以灭八股的作者,而斯文之运一厄,其后历代虽用文章取士,终不得其法,至明太祖应天顺人而立八股,至于今五百余年风靡天下,流泽孔长焉。破承起讲那一套的八股为新党所推倒,现在的确已经没有了,但形式可灭而精神不死,此亦中国本位文化之一,可以夸示于世界者欤。新党推倒土八股,赶紧改做洋八股以及其他,其识时务之为俊杰耶,抑本能之自发,或国运之所趋耶。总之都是活该。诸君何不先读熟一部《四书味根录》,吾愿为新进作家进一言。(七月)
附记
“吾以为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也。”后又申言之曰:
“儒者凡谈说此等事原可厌,宜坑,秦始皇难其人耳。”这究意是否出于李卓吾之手本属疑问,且不必说,但总是批得很妙,其痛恶儒生处令人举双手表同意也。金圣叹批《西厢》《水浒》,时常拉出秀才来做呆鸟的代表,总说宜扑,也是同样的意思,不过已经和平得多也幽默得多了。为什么呢?秦之儒生本来就是明朝秀才的祖宗,他们都是做八股和五言八韵的朋友,得到赋得瓜冬实的好题目怎能不技痒,如或觉得可厌,“扑”也就很够了,那么大规模地伏机发机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秦始皇的小题大做也不只是坑儒这一件,焚书的办法更是笨得可以。清初有曲江廖燕者,著《二十七松堂文集》十六卷,卷一有《明太祖论》是天下妙文,其中有云:
“且彼乌知诗书之愚天下更甚也哉。诗书者为聪明才辨之所自出,而亦为耗其聪明才辨之具,况吾有爵禄以持其后,后有所图而前有所耗,人日腐其心以趋吾法,不知为法所愚,天下之人无不尽愚于法之中,而吾可高拱而无为矣,尚安事焚之而杀之也哉。”又云:
《文饭小品》第六期上有施蛰存先生的《无相庵断残录》,第五则云“八股文”,谈及廖燕的文章,云《二十七松堂集》已有铅印本,遂以银六元买了回来。其实那日本文久二年(一八六二)的柏悦堂刊本还不至于“绝无仅有”,如张日麟的铅印本序所说,我就有一部,是以日金二圆买得的。名古屋的其中堂书店旧书目上几乎每年都有此书,可知并不难得,大抵售价也总是金二圆,计书十册,木板皮纸印,有九成新,恐怕还是近时印刷的。中国有好事家拿来石印用白纸装订,亦是佳事,卖价恐亦不必到六元吧。十一月廿五日,校阅时记。
[book_title]孙 绝命诗
清初梁维枢仿《世说新语》撰《玉剑尊闻》十卷,卷七伤逝类下有一则云:
“孙 为蓝玉题画坐诛,临刑口占曰,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日本诗集《怀风藻》卷首录大津皇子作四首,其临终一绝云:
十月三十一日上海《立报》载大佛君的《近人笔记中几笔糊涂账》,末一节云:
“金乌临西舍,鼓声催短命。泉路无宾主,此夕谁家向。”二诗用意几全相同。案蓝玉被诛在洪武二十六年,即西历一三九三年,大津皇子于朱鸟元年赐死,当唐中宗嗣圣三年,即西历六六六年也。《怀风藻》有大津皇子小传云:
“皇子者净御原帝之长子也,状貌魁梧,器宇峻远,幼年好学,博览而能属文,及壮爱武,多力而能击剑。性颇放荡,不拘法度,降节礼士,由是人多附托。时有新罗僧行心解天文卜筮,诏皇子曰,太子骨法不是人臣之相,以此久在下位,恐不全身。因进逆谋,迷此诖误,遂图不轨,呜呼惜哉。蕴彼良才,不以忠孝保身,近此奸竖,卒以戮辱自终。古人慎交游之意,因以深哉。时年二十四。”《日本书纪》云:
“皇子大津及长辨有才学,尤爱文笔,诗赋之兴自大津始也。”其后纪淑望在《古今和歌集》序中亦云,“大津皇子始作诗赋。”《书记》成于养老四年,当唐玄宗开元八年,即西历七二〇年,所言当有所据。《怀风藻》序题天平胜宝三年,当玄宗天宝十年,即西历七五一年,则列大津第三,其上尚有大友皇子河岛皇子二人,序中叙天智天皇时云:
“本朝之文集者,《怀风藻》盖其权舆乎,诚是片言只字足比拱璧镒金也。虽纪淑望之博洽,称大津皇子始作词赋,而今《怀风藻》载大友皇子诗于大津上,然则大友先大津必矣。”《大日本史》亦云:
“旋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当此之际,宸翰垂文,贤臣献颂,雕章丽笔,非唯百篇,但时经乱离,悉从煨烬,言念湮灭,轸悼伤怀。”大友河岛均天智天皇子,大友嗣位,会壬申乱作被害,天武天皇代之而立,大津则天武子也。林罗山文集载《怀风藻》跋云:
“天皇(案弘文天皇,即大友皇子)崩时,大津皇子年仅十岁,天皇之言诗先大津可知矣。”这所说的话大抵是不错的,天智时代诗赋或者已很发达,因为壬申之乱却悉毁灭,一方面大津皇子或者也确有才华,可以当作那时代的首领亦未可知,虽然在《怀风藻》所录的四首里也看不出来。但是,临终一绝总是很特别的东西。《怀风藻》一卷共诗百十六首,以侍宴从驾与燕集游览占大多数,临终之作只有一首,而这正是大津皇子的。释清潭在《怀风藻新释》中云,虽是平平之语,却哀哀之极。在此八十年间六十四人中,大津皇子即非首出的诗人,亦终是最有特色的一个了。他的辞世诗在七百年后不意又在南京出现,可谓奇绝。我们仔细思索,觉得可以想出一个解释,这正如金圣叹临刑的家信一样,可以说是应有而未必实有的。这当然是属于传说部类,虽然其真实性与历史有殊,其在文艺上的兴味却并无变动,往往反是有增而无减也。(七月)
附记
“近日某君记湖南名士叶德辉绝笔诗,谓叶在临刑时索笔纸写五言一绝,诗为慢擂三通鼓,西望夕阳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此亦张冠李戴者欤。盖叶以农运方兴,稻粱粟麦黍稷,杂种出世;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一联贾祸,则为事实。至于上述诗有谓系金圣叹临刑之口占,有谓系徐文长所作,虽不知究出何人手笔,但成在叶氏之前则可无疑,况此诗又并未见佳也。”此与孙诗甚相似,唯又说是叶大先生作,则又迟了五百年了。徐文长金圣叹二说未曾听过,存记于此,以广异闻。廿四年十一月三日记于北平。
[book_title]煮药漫抄
永井荷风随笔集《冬天的蝇》中有一篇文章,题曰“十九岁的秋天”,记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他十九岁时住上海的事,末题甲戌十月记,则已是五十七岁了。起首处云:
“就近年新闻纸上所报道的看去,东亚的风云益急,日华同文的邦家也似乎无暇再订善邻之谊了。想起在十九岁的秋天我曾跟了父母去游上海的事情,真是恍有隔世之感。
每年到了院子里的梅花将要散落的时候,客房的壁龛里一定挂起何如璋挥毫的东坡的绝句,所以到了老耄的今日,我也还能暗诵左记的二十八字。
梨花浅白柳深青 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树雪 人生看得几清明
在小时候,我记得父亲的书斋和客房的壁龛中挂着何如璋叶松石王漆园这些清朝人所写的字幅。盖父亲喜欢唐宋的诗文,很早就与华人订文墨之交也。
叶松石也是在那时候被招聘为外国语学校教授的最早的一个人,曾经一度归国,后再来游,病死于大阪。遗稿《煮药漫抄》的头上载有诗人小野湖山所作的略传。
何如璋这人大约很见重于明治的儒者文人之间,在那时候刊行的日本人的诗文集里,几乎没有不载何氏的题字或序以及评语的。”
何如璋是清国的公使,从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顷起,很久的驻扎在东京。
何如璋是中国派赴日本的第一任使臣,黄公度就是跟了他做随员去的。《日本杂事诗》后有石川英的跋,其一节云:
《煮药漫抄》我很有运气得到了两本,虽然板本原是一个,不过一是白纸一是黄纸印的罢了。此书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去今不远,或者传布不多,故颇少见。书凡两卷,著者叶炜号松石,嘉兴人。同治甲戌(一八七四)受日本文部省之聘,至东京外国语学校为汉文教师,时为明治七年,还在中国派遣公使之前。光绪六年庚辰(一八八〇)夏重游日本,滞大阪十阅月,辛巳莫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病中录诗话,名之曰“煮药漫抄”者纪实也。小野湖山序之云:
“八月廿八日曾根俊虎来,曰明日乘天城舰观福州战迹,因托木村信卿所嘱书柬寄何子峨。信卿坐为子峨制日本地图下狱,冤白日子峨已西归,故嘱余致意子峨。何意此战子峨管造船局,当战发狼狈奔窜,为物论之所外。人间祸福,何常之有,为之慨然。”又曰:
“余向闻其婴病,心窃悯之。顷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药闲抄》一册云:是松石病中所录,以病不愈去,临去以属余者,海涛万里,其生死未可知,子其序之。余见书名怆然,读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则复不胜潸然也。”据此可知荷风所云病死于大阪的话不确,卷末松石识语时在乙酉(一八八五),前有朱百遂庚寅(一八九〇)序,松石正在江宁,“隐于下僚”也。松石以诗人东游,比黄公度还早三年,乃《漫抄》中了不说及日本风物,只有一二人名而已。湖山翁叙其再来时事云,“流寓平安浪华间,身外所赍,破砚残毫耳。”今阅诗话,不免惜其稍辜负此笔砚,未能如黄君之多拾取一点诗料回来也。
“今上明治天皇十年(光绪三年)大清议报聘,凡汉学家皆企踵相望,而翰林院侍讲何公实膺大使任。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荷风所云见重于儒者文人之间大约也是事实。但是前后不过七八年,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光绪十年甲申(一八八四)中法之役,何如璋在福建与其事,冈千仞在沪上日记(《观光纪游》卷四)中纪之曰:
“九月十八日闻曾根氏归自福州,往见问战事。曰,法将孤拔将六舰进战,次将利士卑将五舰在后策应,事出匆卒,万炮雷发,中兵不遑一发炮,死伤千百,二将奏全捷,徐徐率诸舰出海口。战后二旬,海面死尸无一检收者,洋人见之曰,殆无国政也。问何子峨,曰,造船局兵火荡然,见子峨于一舍,颜无人色。其弃局而遁,有官金三十万,为溃兵所攫去,其漫无纪律概类是。”文人本来只能做诗文,一出手去弄政事军务,鲜不一败涂地者。岳飞有言,天下太平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我觉得现在的病却是在于武人谈文,文人讲武。武人高唱读经固无异于用《孝经》退贼,文人喜纸上谈兵,而脑袋瓜儿里只有南渡一策,岂不更为何子峨所笑乎。(七月)
[book_title]刘青园常谈
近来随便翻阅前人笔记,大抵以清朝人为主,别无什么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点事情罢了。郭柏苍著《竹间十日话》序云:
“十日之话阅者可一日而毕,阅者不烦,苟欲取一二事以订证则甚为宝重,凡说部皆如此。药方至小也,可以已疾。开卷有益,后人以一日之功可闻前人十日之话,胜于闲坐围棋挥汗观剧矣。计一生闲坐围棋挥汗观剧,不止十日也。苍生平不围棋不观剧,以围棋之功看山水,坐者未起,游者归矣。以观剧之功看杂著,半晌已数十事矣。”这一节话说得极好。我也是不会围棋的,剧也已有三十年不观了,我想匀出这种一点工夫来看笔记,希望得到开卷之益,可是成绩不大好,往往呆看了大半天,正如旧友某氏说,只看了一个该死。我的要求本来或者未免稍苛亦未可知,我计较他们的质,又要估量他们的文。所以结果是谈考据的失之枯燥,讲义理的流于迂腐,传奇志异的有两路,风流者浮诞,劝戒者荒谬,至于文章写得干净,每则可以自成一篇小文者,尤其不可多得。我真觉得奇怪,何以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好的滋味。最显著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纪事。在阮元的《广陵诗事》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
对于鬼神报应等的意见我觉得刘青园的要算顶好。青园名玉书,汉军正蓝旗,故书署辽阳玉书,生于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所著有《青园诗草》四卷,《常谈》四卷,行于世。《常谈》卷一有云:
“鬼神奇迹不止匹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唯余风尘斯世未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无所短长,眼界固宜如此。”又云:
“说鬼者代不乏人,其善说者唯左氏晦翁东坡及国朝蒲留仙纪晓岚耳,第考其旨趣颇不相类。盖左氏因事以及鬼,其意不在鬼。晦翁说之以理,略其情状。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蒲留仙文致多辞,殊生鬼趣,以鬼为戏者也。唯晓岚旁征远引,劝善警恶,所谓以鬼道设教,以补礼法所不足,王法所不及者,可谓善矣,第搢绅先生夙为人望,斯言一出,只恐释黄巫觋九幽十八狱之说藉此得为口实矣。”以鬼道设教,既有益于人心世道,儒者宜赞许之,但他终致不满,这也是他的长处,至少总是一个不夹杂道士气的儒家,其纯粹处可取也。又卷三有一则云:
“言有鬼言无鬼,两意原不相背,何必致疑。盖有鬼者指古人论鬼神之理言,无鬼者指今人论鬼神之事言。”这个说法颇妙。刘本系儒家,反释道而不敢议周孔,故其说鬼神云于理可有而于事则必无也。又卷三云:
“宝应成安若康保《皖游集》载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同游诧为异,余笑而解之曰,此必妒妇后身也,人彘之冤今得平反矣,因成一律,以‘偶见’命题云。忆元幼时闻林庾泉云,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越年余复为雷殛死。始意为不经之谈,今见安若此诗,觉天地之大事变之奇,真难于恒情度也。惜安若不向寺僧究其故而书之。”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且当初不信林庾泉,而后来忽信成安若以至不知为谁之寺僧,尤为可笑。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充栋,几可自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主奈何也落此窠臼耶。中国人虽说是历来受儒家的薰陶,可是实在不能达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态度,一面固然还是“未知生”,一面对于所谓腊月二十八的问题却又很关心,于是就参照了眼前的君主专制制度建设起一个冥司来,以寄托其一切的希望与喜惧。这是大众的意志,读书人原是其中的一分子,自然是同感的,却要保留他们的优越,去拿出古人说的本不合理的“神道设教”的一句话来做解说,于是士大夫的神学也就成立了。民间自有不成文的神话与仪式,成文的则有《玉历钞传》,《阴骘文》,《感应篇》,《功过格》,这在读书人的书桌上都是与孔教的经有并列的资格的。照这个情形看来,中国文人思想之受神道教的支配正是不足怪的事情,不过有些杰出的人于此也还未能免俗,令人觉得可惜,因此他们所记的这好些东西只能供给我们作材料,去考证他们的信仰,却不足供我们的玩味欣赏了。
“信祭鬼神宜诚敬,不信鬼神能监察人事。信西方有人其号为佛,不信佛与我有何干涉。信圣贤教人以伦常,不信圣贤教人以诗文。信医药可治病,不信灵丹可长生。信择地以安亲,不信风水能福子孙。信相法可辨贤愚邪正,不信面目能见富贵功名。信死亡之气疠疫之气触人成疾,不信殃煞扑人疫鬼祟人。信阴阳和燥湿通蓄泄有时为养,不信精气闭涸人事断绝为道。信活泼为生机,不信枯寂为保固。信祭祀祖先为报本追远,不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似此之类不一而足,忆及者志之,是非亦不问人,亦不期人必宜如此。”此两则清朗通达,是儒家最好的境地,正如高骏烈序文中所说,“使非行己昭焯,入理坚深,事变周知,智识超旷,何以及此”,不算过誉,其实亦只是懂得人情物理耳,虽然他攻异端时往往太有儒教徒气,如主张将“必愿为僧者呈明尽宫之”,也觉得幼稚可笑。卷三又论闱中果报云:
“余家世不谈鬼狐妖怪事,故幼儿辈曾不畏鬼,非不畏,不知其可畏也。知狐狸,不知狐仙。知毒虫恶兽盗贼之伤人,不知妖魅之祟人,亦曾无鬼附人之事。又不知说梦占梦详梦等事。”又一则列举其所信,有云:
“乡会两闱,其间或有病者疯者亡者缢者刎者,士子每惑于鬼神报复相骇异。余谓此无足怪。人至万众,何事不有,其故非一,概论之皆名利萦心,得失为患耳。当其时默对诸题,文不得意,自顾绝无中理,则百虑生焉,或虑贫不能归,或忧饥寒无告,或惧父兄谴责,或耻亲朋讪笑,或债负追逼,或被人欺骗,种种虑念皆足以致愚夫之短见,而风寒劳瘁病亡更常情也,恶足怪。若谓冤鬼缠扰,宿孽追寻,何时不可,而必俟场期耶。倘其人不试,将置沉冤于不问乎。此理易知,又何疑焉。人每津津谈异,或以警士子之无行者,然亦下乘矣。犹忆己酉夏士子数人肄业寺中,谈某家闺阃事甚媟,一士摇手急止之曰,不可不可,场期已近,且戒口过,俟中后再谈何害。噫,士习如此,其学可知。”在“乡闱纪异”这类题目的故事或单行本盛行的时候,能够有如此明通的议论,虽然不过是常识,却也正是卓识了。卷一又有一则,论古今说鬼之异同,也是我所喜欢的小文:
“余巷外即通衢,地名江米巷,车马络绎不绝。乾隆年间有重车过辙,忽陷其轮,启视之,井也,盖久闭者,因负重石折而复现焉。里人因而汲饮,亦无他异,而远近好事者遂神其说,言龙见者,言出云者,言妖匿者,言中毒者,有窥探者,倾听者,惊怪者,纷纷不已。余之相识亦时来询访,却之不能,辨之不信,聒噪数月始渐息。甚矣,俗之尚邪,无怪其易惑也。”此事写得很幽默,许多谈异志怪的先生们都受了一番奚落,而阮云台亦在其中,想起来真可发一笑。七月十八日于北平。
[book_title]柿子的种子
寺田寅彦是日本现今的理学博士,物理学专家,但是,他原是夏目漱石的学生,又是做俳句写小文的,著有《薮柑子集》等几种文集。本来科学家而兼弄文学的人世间多有,并不怎么奇特,关于寺田却有一段故事,引起我的注意。据说在夏目的小说《我是猫》里有寺田描写在那里,这就是那磨玻璃球的理学士水岛寒月。《猫》里主客三人最是重要,即寒月,美学者迷亭,主人苦沙弥,他们只要一出台,场面便不寂寞。我们不会把小说当作史传去读,所以即使熟读了《猫》也不能就算了解薮柑子的生涯,但不知怎地总因此觉得有点面善,至少特别有些兴趣。寺田的随笔我最近看到的是一册《柿子的种子》,都是在俳句杂志《涩柿》上登过的小文,短的不到百字,长的也只五百字左右。计算起来,现在距离在“保登登几须”(杂志名,意云子规,夏目的《猫》即载其中)做写生文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年了,寒月当时无论怎样有飘逸之气,于今未必多有留余了吧。他在末尾一篇《说小文》中说:
“假如那学生读了《薮柑子集》,从这内容上自然可以想像出来的昔时年青的薮柑子君的面影,再将现在这里吸着鼻涕涉猎《性的犯罪考》的今已年老的自己的样子,对照了看,觉得很是滑稽,也略有点儿寂寞。”但是叶松石在所著《煮药漫抄》中说得好:
这在热闹之中含有暗淡的绝望的悲哀。
这在某种意味上不得不算是可以歆羡的事。
虽然如此,在此书里表现出来的支那民族中,有所谓狐这超自然的东西曾经确实地存在,不,恐怕现今也还仍旧存在着,那是无疑的了。
至少,假如不是如此,这部书里的美的东西大半就要消灭了也。”《聊斋》善说狐鬼,读者又大抵喜狐胜于鬼,盖虽是遐想而怀抱中亦觉冰森有鬼气,四条腿的阿紫总是活的乎,此理未能参透,姑代说明之如此。日本俗信中亦有狐,但与中国稍不同。中国在东南故乡则无狐,只知有果子狸之属,在北京有狐矣,但亦不听见人说如《聊斋》所志者,不然,新闻记者甚多,有不录而公诸同好者耶。由此可知狐这超自然的东西在中日均有,大同而小异,在《聊斋》者则是《聊斋》所独有,文人学士读了此书心目中遂有此等狐的影象,平民之不读书或不知遐想者仍不足与语此也。《聊斋》写狐女,无论是狐而女或是女而狐,所写还只是女人,不过如自称是狐所化的女人一样,借了这狐的幌子使得这事情更迷离惝怳一点,以颠倒那忠厚老实的男子的心目而已,至于狐这东西终于没有写出,实在亦写不出也。何也?方为其为女人也,女人之外岂复有他。若其未超自然时则即是绥绥然狐也,欲知其情状自非去问山中之老猎人不可矣。清刘青园在所著随笔《常谈》卷一中有一则,可资参考,今抄录于后:
看不见唱歌的人的模样,单听见从扩音机中出来的声音,更切实地感到这样的感觉。
我觉得我们到底还得抛弃了贝多汶和特比西,非再从新的从这祖先之声出发不可吧。”这是寺田的随笔之一。他在日本别无政治关系,所以不必故作国粹的论调,此盖其所切实感到的印象欤。别的我不甚清楚,但所云民谣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祖先之声,而这里又都含有暗淡的绝望的悲哀,我觉得很是不错。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论木板画的色彩云:
我不知道为什么连想起霜夜街头洋油灯的火光来。(案此系指地摊上所点的无玻璃罩的洋铁煤油灯。)
假如在她们举动的什么地方即使有些神异之点,但这或者只在为多智慧的美女所迷的忠厚老实的男子眼里看去才见得如此,这样地解释一下,许多事情也就可以自然了解了。
但是,无论怎么说,此等民谣总是从日本的地底下发出来的吾辈祖先之声也。
但是在许多地方这些只是自己招承是狐而已,大抵终于未曾显出狐的真形来。
“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正可互相发明。不但此也,就是一般尚武的音曲表面虽是杀伐之音,内里还是蕴藏着同样的悲哀,此正是不大悖人情处,若叫嚣恣肆者盖亦有之,但这只是一种广告乐队,是否能深入民间大是疑问也。随笔文有一则云:
“托了无线电放送的福,我初次得到听见安来节和八木节这些歌曲的机会。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虽然原是说诗,可通于论文与人。若在俳人,更不必说。其或淡或涩,盖当然矣。
“在《聊斋志异》里到处有自称是狐所化的女人出现。
“边塞人以鸟铳弓矢为耒耜,以田猎剥割为耕耨,以猛虎贪狼狡兔黠狐为菽粟,以绝高陵深林茂草为膏壤,平生不言妖异,亦未闻因妖异偾事者。余曾与三省人谈,问其所猎皆何等禽,答曰,难言也,自人而外凡属动物未有不以矢铳相加者,虽世传所谓麟凤之属尚不能以幸免,况牛鬼蛇神几上肉乎。余首肯曰,亦人杰也。”(七月廿六日)
[book_title]如梦录
友人从开封来,送我河南官书局所刻的几种书,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一册无名氏的《如梦录》。这是一个明末的遗老所撰,记录汴梁鼎盛时情景,犹宋遗民之著《梦华》《梦粱》也,向无刻本,至咸丰二年(一八五二)汴人常茂徕始据裴氏藏本参订付梓,民国十年重刊,即此书也。本来这是很好的事,所可惜的是编订的人过于求雅正,反而失掉了原书不少的好处。如常氏序中云:
“且录中语多鄙俚,类皆委巷秕稗小说,荒诞无稽,为文人学士所吐弃。如言繁塔为龙撮去半截,吹台是一妇人首帕包土一抛所成,北关王赴临埠集卖泥马,相国寺大门下金刚被咬脐郎缢死背膊上,唬金刚黑夜逃出北门,诸如此类,偻指难数,读之实堪捧腹。”因此根据了他“于其悠谬繁芜者节删之”的编例便一律除掉了,这实在是很可惜的。那些贵重的传说资料可以说是虽百金亦不易的,本已好好地纪录在书上了,却无端地被一刀削掉,真真是暴殄天物。假如这未经笔削的抄本还有地方可找,我倒很想设法找来一读,至少来抄录这些被删的民间传说,也是一件值得做的工作。
话虽如此,现行本的《如梦录》里却也还有许多好材料,而且原著者的“俚言”虽然经过润色,到底是改不胜改,还随处保留着质朴的色味,读时觉得很是愉快。其《试院纪》一篇讲乡试情形甚详,今录一节云:
“至日,按院在三门上坐点名,士子入场,散题。次日辰时放饭。大米饭,细粉汤,竹箩盛饭,木桶盛汤。饭旗二面前走,汤饭随后,自西过东,由至公堂前抬走。正行之际,晓事吏跪禀老爷抽饭尝汤,遂各盛一碗,按院亲尝可用始令放行。至月台下,一旗入西文场,一旗入东文场,至二门,二旗交过堂上,一声梆子响,各饭入号,散与士子食用。次放老军饭,俱是小米饭冬瓜汤,一样散法,按院不复尝。午间散饼果,向晚散蜡烛。”这不但可以考见那时情形,文章也实在写得不坏。《街市纪》文最长,几占全书之半,是最重要的部分,讲到封邱王府,云封邱绝后改为魏忠贤祠,忠贤势败,火急拆毁。注引《大梁野乘》云:
“河南为魏珰建祠,树旌曰崇德报功。兴工破土,诸当事者咸往祭告,独提学曹履吉仰视长叹,称病不去拜。力役日千人,昼夜无息。当砌脊时,督工某大参以匠役张三不预禀以红氍毹包裹上兽而俟展拜,怒加责惩,盖借上兽阿奉为上寿也。工未毕,即拆毁,督工某急令先搬兽掷下,三忽跪禀曰,讨红氍毹裹下兽以便展拜。督工者复怒责之。或谓三多言取责,三曰,吾臀虽苦楚,彼督工者面皮不知几回热矣。”注盖系常氏所为,但所引事却很有意思,是极好“幽默”,不但督工者是官僚代表,即张三亦可以代表民间,一热其面,一苦其臀,而汴梁之陆沉亦终不能免,此正是沉痛的一种“低级趣味”欤。(七月廿日)
[book_title]拜环堂尺牍
偶然得到《拜环堂文集》残本一册,会稽陶崇道著,存卷四卷五两卷,都是尺牍,大约是崇祯末刻本。我买这本破书固然是由于乡曲之见,一半也因为他是尺牍,心想比别的文章当较可观,而且篇数自然也多,虽然这种意思未免有点近于买萝卜白菜。看信里所说,似乎在天启时做御史,忤魏忠贤落职,崇祯中再起,在兵部及湖广两地方做官,在两篇尺牍里说起“石篑先叔”,可以知道他是陶望龄的堂侄,但是他的运气似乎比老叔还要好一点,因为遍查海宁陈氏所编的《禁书总录》不曾看见这部集名,在这里边讲到“奴虏”的地方实在却并不少。陶路叔的文章本来也写得颇好,但是我们看了第一引起注意的乃是所说明末的兵与虏的情形。这里可以抄引一二,如卷四复李茂明尚书云:
“天下难题至京营而极矣,乱如棼丝,兼投之荆棘丛中,败烂如腐船,又沉入汪洋海底,自国朝来几人能取而整理之。是何一入老公祖手不数月,声色不动,谈笑自若,而条理井然。去备兵营,掘狐狸之窟也,窟不难掘,而难于群狐之不号。以粮定军,如桶有箍,乃今片板不能增入矣。而粮票以营为据,不聚蚁而聚羊肉,蚁将安往。又禁充发之弊,诸窦杜尽矣。”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陶路叔的文章不知道说他是那一派好,大抵像王谑庵而较少一点古怪吧。在这两卷尺牍里就有好些妙语,如卷四通张葆一巡抚云:
“记东直门答手教时五指欲堕,今且执拂驱暑矣。日月洵易迈,然虏不以客自处,我亦不以客处虏,任其以永遵作卧榻而鼾卧自如。朝士作高奇语,则轰然是之,作平实语则共诋以为恇怯。不知河水合后亦能如此支吾否?而司马门庭几同儿戏,弟言无灵,止付长叹,想台臺所共嗟也。”高奇语即今所谓高调,可见此种情形在三百年前已然。又有致毛帅(文龙)一书,说的更淋漓尽致,今录其一部分于下:
“虏骑渐北,志在遁逃。但饱载而归,不特目今无颜面,而将来轻视中国益复可虞。目下援兵虽四集,为鼠者多,为虎者少。”又卷四答文太青光禄云:
“虏踞遵永未必无归志,奈衿绅从叛者入胡则有集枯之虞,舍胡则有赤族之患,所以牵缠不割耳。”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虏之蟠踞原非本心,无奈叛臣扣其马首,使不得前。此番之去谓之生于厌则可,谓之生于畏则不可。”复李茂明尚书更简明地说道:
“犹忆为儿时从先祖于贵署,东偏书室前荔枝石大如鱼舟,后园垂柏高可十寻,不识至今在否。江右诸事约略如浅滩船独木桥,苦无转身地,不知粤西何如也。”这些文字都写得不坏,自有一种风趣,却又不落入窠臼,以致求新反陈,如王百穀之流那样。书中又有两封信全篇均佳,卷一与天台山文心大师云:
“某五年俗吏,当奇荒之后,扶饿莩之颈而求其生不得,益觉宦途滋味淡如冰雪。”又答许芳谷抚台云:
“当奴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户仍先世余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窥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这一个譬喻很有点儿辛辣,仿佛就是现今的中国人听了也要落耳朵吧。以上所说的抗清的一方面,另外还有投清的即上文所谓扣其马首的一方面。卷四与梅长公巡抚云:
“弟处此譬之老女欲与群少年斗脂竞粉,不特粗眉不堪细画,亦觉宿酒不比新。高明何以教之?”又与张人林年丈,说家叔荣龄领乡荐后不得意,在睦州做广文先生,有云:
“山中别时觉胸中口中有无数唱和语,而一抵家只字全无,甚哉有家之累也。莼菜越人以此味压江南,乃天台亦产之,鹤背上又带出许多来,益惹妒矣。尊作细玩字字清冷,序语不敢辞,或合诸刻汇成一集,抑散珠片金,且零星现露耶,便中幸示之。日者所惠藤杖被相知者持去,又见所造叶笠甚佳,敢乞此二物以为山行胜具,不以我为贪否?一笑。”卷五与王遂东工部云:
“寿昌在睦州,犹身中之尻,不特声名文物两浙所绝无,即齿苋赤米不可幸致。日者携其眷属往,不一月而纷纷告归,如逃寇然。”卷五答邹九一年兄云:
“奴虏披猖,阑入内地,我以七八十年不知兵之将卒当之,不特彼虎我羊,抑且羊俱附虎,如永遵二郡上自缙绅下及走卒,甘心剪发,女请为妾,子愿称臣,牵挽不放胡骑北去者四越月于兹,言之真可痛心,想老公祖亦不禁其发之欲竖也。”
“奉教时尚未闻虏耗也,一变而至此,较之庚戌(一六一〇)其时十倍,其破城毁邑则百倍,而我师死于锋镝之下者亦百倍。内愈久而愈糜,外愈久而愈悍,中国之长技已见,犬羊之愿欲益奢,此后真不知所税驾矣。弟分辖东直门,正当虏冲,易章缝为韐,餐星寝露者四旬,今日始闻酋旌北指,或者奴亦厌兵乎。”又一书盖在一年后,全文云:
“城自完,以高皇帝之灵而完,非有能完之者。虏自去,以厌所欲而去,非有能去之者。”卷四答荆璞岩户部云:
“国家七八年不用兵,持戟之士化为弱女。今虽暂远都城,而永平遵化非复我有,所恃无恐惟高皇帝在天之灵耳。”卷五与马大将军云:
“京师十月二十七日已后事想已洞悉。京军十万,如尘羹土饭,堪摆不堪嚼。当事者恐撄圣人怒,欲以半为战半为守,弟辈坚执不可,始作乘城之计。弟又谓乘城无别法,全恃火器,而能火器者百不得一。”此盖指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事也。又与黄鹤岭御史云:
“世庙虏警,其来其去不越十六日。奴初阑入时举朝虽皇皇,料其不能久居,亦或与庚戌等,孰意蟠踞至此。总之白养粹等去中国则为亡虏,不去中国即得赤族,此所以牵挽不舍耳。”又通傅元轩本兵云:
“江右相闻后至今又三载,荣俸及瓜,娇莺尚坐故枝,何也?荆去家四千里,去留都三千里,与翁台隔越遂同化外。小儿书来云,输金大邀宽政,晋谒之下饮以罗绮,浓情眷眼俱出格外,弟何施而受此赐,感谢感谢。拙剃不禁遭连鬓胡,荆南何地,有旧藩又有新藩,有水客又有陆客,有部使又有内使,旧江陵一血手溅及弟衣,遂欲与之共浣,鉴湖味如蜜,欲尝不可,奈之何哉。徐善伯差满将行,喜吴金堂为之继,尚有故乡声气,不然几孤另煞也。兹遣视小儿,手勒附谢。小儿质弱,即试未必售,山妻卧病,家间乏人,意欲稍傍宫墙即令还里,当事者倘加羁绁,犹望翁台一言松之也,并恳。”此信系寄谑庵的,说也奇怪,文字也有点像《文饭小品》中物了。剃发匠怕连鬓胡原是俗语,至今还有这句话,遂欲与之共浣云云乃点不好句读,究竟不知道是共浣鉴湖呢,还是鉴湖味如蜜,无论如何总觉得不大容易懂。这两卷书百三十六页中有不少好文章好材料,很值得把他抄出来,若是照旧小说的说法,恐怕还会在梦里看见有人红袍纱帽来拜呢。但是,陶路叔生于明季,乱谈国事,居然无妨,而且清朝也没有找到他,列入禁书,这全是他自己的运气,却与我辈无干的了。八月四日。
[book_title]读禁书
禁书目的刻板大约始于《咫进斋丛书》,其后有《国粹学报》的排印本,最近有杭州影印本与上海改编索引式本。这代表三个时期,各有作用,一是讲掌故,学术的,二是排满,政治的,三是查考,乃商业的了。在现今第三时期中,我们想买几本旧书看的人于是大吃其亏,有好些明末清初的著作都因为是禁书的缘故价格飞涨,往往一册书平均要卖十元以上,无论心里怎么想要也终于没有法子可以“获得”。果真是好书善本倒也罢了,事实却并不这样,只要是榜上有名的,在旧书目的顶上便标明禁书字样,价钱便特别地贵,如尹会一王锡侯的著述实在都是无聊的东西,不值得去看,何况更花了大钱。话虽如此,好奇心到底都有的,说到禁书谁都想看一看,虽然那蓝胡子的故事可为鉴戒,但也可以知道禁的效力一半还是等于劝。假如不很贵,王锡侯的《字贯》我倒也想买一部,否则想借看一下如是太贵而别人有这部书。至于看了不免多少要失望,则除好书善本外的禁书大抵都不免,我也是豫先承认的。近时上海禁书事件发生,大家谈起来都知道,可是《闲话皇帝》一文谁也没有见过,以前不注意,以后禁绝了。听说从前有《闲话扬州》一文激怒了扬州人,闹了一个小问题,那篇闲话我也还不曾见到,这篇闲话因为事情更大了,所以设法去借了一个抄本来,从头至尾用心读了一遍,觉得文章还写得漂亮,此外还是大失望。这是我最近读禁书的一个经验。
不过天下事都有例外。我近日看到明末的一册文集,十足有可禁的程度,然而不是禁书。这书叫作“拜环堂文集”,会稽陶崇道著,即陶石篑石梁的侄子,我所有的只是残本,第五六两卷,内容都是尺牍。从前我翻阅姚刻禁书目,仿佛觉得晚明文章除七子外皆在禁中,何况这陶路甫的文中有许多奴虏字样,其宜全毁明矣,然而重复检查索引式的《禁书总录》,却终未发见他的名字,这真真是大运气吧。虽然他的文集至今也一样地湮没,但在发现的时候头上可以不至于加上标识,定价也不至过高,我们或者还有得到的机会,那么这又可以算是我们读者的运气了。
文集卷四复杨修翎总督云:
“此间从虏中逃归者言,虏张甚,日则分掠,暮则饱归,为大头目者二,胡妓满帐中,醉后鼓吹为乐。此虽贼奴常态,然非大创势不即去,奈何。”看这两节就该禁了。此外这类文字尚多,直叙当时的情形,很足供今日的参考。最妙的如答毛帅(案即毛文龙)云:
“当奴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户,仍先世余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此时从颓垣破壁中一人跃起,招摇僮仆,将还击邻居,于是群然色喜,望影纳拜,称为大勇,岂知终是一人之力。”形容尽致,真可绝倒,不过我们再读一遍之后,觉得有点不好单笑明朝人了,仿佛这里还有别的意义,是中国在某一时期的象征,而现今似乎又颇相像了。集中也有别的文章,如复朱金岳尚书云:
“古人以犬羊比夷虏,良有深意。触我啮我则屠之,弭耳乞怜则抚而驯之。”又与张雨苍都掌科云:
“凡人作文字,无首无尾,始不知何以开,后不知何以阖,此村郎文字也。有首有尾,未曾下笔,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开,或用某事作阖,如观旧戏,锣鼓未响,关目先知,此学究文字也。苏文忠曰,吾文如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布,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夫所谓万斛者,文忠得而主之者也,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文忠不得而主之者也。识此可以谈文,可以谈兵矣。”作者原意在谈兵,因为朱金岳本来就是兵家,但是这当作谈文看,也说得很有意思。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云:
“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这所说的正是村郎文字与学究文字,那与兵法合的乃是文学之文耳。陶路甫毕竟是石篑石梁的犹子,是懂得文章的,若其谈兵如何,则我是外行,亦不能知其如何也。(八月十六日)
[book_title]杜牧之句
《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有一节云:
“忍过事堪喜,杜牧之《遣兴》诗也,吕居仁《官箴》引此误以为少陵。”翁注引《官箴》原文云:
中国对于忍的说法似有儒释道三派,而以释家所说为最佳。《翻译名义集》卷七《辨六度法篇》第四十四云:
且不管儒释道三家的优劣怎样,我所觉得有趣味的是杜牧之他何以也感到忍过事堪喜?我们心目中的小杜仿佛是一位风流才子,是一个堂 (Don Juan),该是无忧无虑地过了一世的吧。据《全唐诗话》卷四云:
“自恨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但是,这次是失意,也还是风流,老实说,诗却并不佳。他什么时候又怎么地忍过,而且还留下这样的一句诗可以收入《官箴》里去的呢?这个我不能知道,也不知道他的忍是那一家派的。可是这句诗我却以为是好的,也觉得很喜欢,去年还在日本片濑地方花了二十钱烧了一只小花瓶,用蓝笔题字曰:
“羼提,此言安忍。法界次第云,秦言忍辱,内心能安忍外所辱境,故名忍辱。忍辱有二种,一者生忍,二者法忍。云何名生忍?生忍有二种,一于恭敬供养中能忍不着,则不生憍逸,二于瞋骂打害中能忍,则不生瞋恨怨恼。是为生忍。云何名法忍?法忍有二种,一者非心法,谓寒热风雨饥渴老病死等,二者心法,谓瞋恚忧愁疑淫欲憍慢诸邪见等。菩萨于此二法能忍不动,是名法忍。”《诸经要集》卷十下,六度部第十八之三,《忍辱篇》述意缘第一云:
“盖闻忍之为德最为尊上,持戒苦行所不能及,是以羼提比丘被刑残而不恨,忍辱仙主受割截而无瞋。且慈悲之道救拔为先,菩萨之怀愍恻为用,常应遍游地狱,代其受苦,广度众生,施以安乐,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这位沙门道世的话比较地说得不完备,但是辞句鲜明,意气发扬,也有一种特色。劝忍缘第二引《成实论》云:
“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时淮南称繁盛,不减京华,且多名姬绝色,牧恣心赏,牛相收街吏报杜书记平安帖子至盈箧。”这样子似乎很是阔气了,虽然有时候也难免有不如意事,如传闻的那首诗云:
“牧不拘细行,故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又《唐才子传》卷六云:
“恶口骂辱,小人不堪,如石雨鸟。恶口骂詈,大人堪受,如华雨象。”二语大有六朝风趣,自然又高出一头地了。中国儒家的说法当然以孔孟为宗,《论语》上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似乎可以作为代表,他们大概并不以忍辱本身为有价值,不过为要达到某一目的姑以此作为手段罢了。最显著的例是越王句践,其次是韩信,再其次是张公艺,他为的要勉强糊住那九世同居的局面,所以只好写一百个忍字,去贴上一张大水膏药了。道家的祖师原是庄老,要挑简单的话来概括一下,我想《阴符经》的“安莫安于忍辱”这一句话倒是还适当的吧。他的使徒可以推举唐朝娄师德娄中堂出来做领班。其目的本在苟全性命于乱世,忍辱也只是手段,但与有大谋的相比较就显见得很有不同了。要说积极的好,那么儒家的忍自然较为可取,不过凡事皆有流弊,这也不是例外,盖一切钻狗洞以求富贵者都可以说是这一派的末流也。
“忍过事堪喜。甲戌八月十日于江之岛,书杜牧之句制此。知堂。”瓶底画一长方印,文曰,“苦茶庵自用品。”这个花瓶现在就搁在书房的南窗下。我为什么爱这一句诗呢?人家的事情不能知道,自己的总该明白吧。自知不是容易事,但也还想努力。我不是尊奉它作格言,我是赏识它的境界。这有如吃苦茶。苦茶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大人的可怜处,人生的“苦甜”,如古希腊女诗人之称恋爱。《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句老话来得恰好。中国万事真真是“古已有之”,此所以大有意思欤。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于北平苦竹斋。
附记
“忍之一字,众妙之门,当官处事,尤是先务,若能于清谨勤之外更行一忍,何事不办。《书》曰,必有忍其乃有济。此处事之本也。谚曰,忍事敌灾星。少陵诗曰,忍过事堪喜。此皆切于事理,非空言也。王沂公常言,吃得三斗酽醋方做得宰相,盖言忍受得事。”
此文曾用作《苦茶随笔》的序,但实在是“杂记”之一,今仍收入,且用原题曰“杜牧之句”。
[book_title]笠翁与随园
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卷十六有小仓山房集一条,中有两则云:
“本朝盛行之书,余最恶李笠翁之《一家言》,袁子才之《随园诗话》。《一家言》尚有嗤鄙之者,《随园诗话》则士大夫多好之,其中伤风败俗之语,易长浮荡轻薄之心,为父兄者可令子弟见之耶?
第二则的话我觉得说得很对。简单的记述中显出冷冷的讽刺,很能揭穿随园的缺点,这是他的俗,也可以说没趣味。我在这里须得交代明白,我很看重趣味,以为这是美也是善,而没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如雅,拙,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反是者都是没趣味。普通有低级趣味这一句话,虽然看样子是从日本输入的,据我想也稍有语病,但是现在不妨借来作为解说,似乎比说没趣味更容易懂些。没趣味并不就是无趣味,除非这人真是救死唯恐不赡,平常没有人对于生活不取有一种特殊的态度,或淡泊若不经意,或琐琐多所取舍,虽其趋向不同,却各自成为一种趣味,犹如人各异面,只要保存其本来眉目,不问妍媸如何,总都自有其生气也。最不行的是似是而非的没趣味,或曰假趣味,恶趣味,低级趣味均可,假如照大智若愚的这说法,这可以说是大俗若雅罢。顶好的例便是印贪三面刻,墨惯两头磨。大凡对于印与墨人可以有这几种态度。一,不用,简直就没有关系。二,利用,印以记名,墨以写字,用过就算,别无他求。三,爱惜,实用之外更有所选择,精良适意,珍重享用。这几句话说的有点奢侈,其实并不然,木工之于斧凿,农夫之于锄犁,盖无不如此,不独限于读书人之笔墨纸砚也。李圭著《思痛记》,述其陷太平天国军中时事,卷下记掌书大人写贺表云:
第一则的意思很平凡,只是普通正宗派的说法,没有一点独立的见识。李笠翁虽然是一个山人清客,其地位品格在那时也很低落在陈眉公等之下了,但是他有他特别的知识思想,大抵都在《闲情偶寄》中,非一般文人所能及,总之他的特点是放,虽然毛病也就会从这里出来的。刘廷玑著《在园杂志》卷一云:
一日余于友人扇头见一律,有印贪三面刻,墨惯两头磨。余曰,此必随园诗也。问之,果然。”
“李笠翁渔,一代词客也,著述甚夥,有传奇十种,《闲情偶寄》,《无声戏》,《肉蒲团》各书,造意遣词皆极尖新。沈宫詹绎堂先生评曰,聪明过于学问,洵知言也。但所至携红牙一部,尽选秦女吴娃,未免放诞风流。昔寓京师,颜其旅馆之额曰贱者居,有好事者戏颜其对门曰良者居,盖笠翁所题本自谦,而谑者则讥所携也。所辑诗韵颇佳,其《一家言》所载诗词及史断等类亦别具手眼。”此节对于笠翁的褒贬大抵都得中,殆康熙时人见识亦较高明耶。马先登著《勿待轩杂志》卷下云:
“李笠翁所著《闲情偶寄》一书,自居处饮食及男女日用纤悉不遗,要皆故作清绮语导人隃侈之事,无一足取,谓其人亦李贽屠隆之类,为名教罪人,当明正两观之诛者也。”读书人动不动就把人家当做少正卯,拍案大喝,煞是可笑,却不知其纤悉讲人生日用处正是那书的独得处,我想曹廷栋的《老老恒言》或可相比,不过枯淡与清绮自亦有殊,若以《随园食单》来与饮馔部的一部分对看,笠翁犹似野老的掘笋挑菜,而袁君乃仿佛围裙油腻的厨师矣。《随园诗话》在小时候也照例看过,却终未成为爱读书,章实斋的攻击至今想来还没有多少道理,不过我总不大喜欢袁子才的气味,觉得这有点儿薄与轻,自然这与普通所谓轻薄又是不同。我很讨厌那两句诗,若使风情老无分,夕阳不合照桃花。老了不肯休歇,还是涎着脸要闹什么风情,是人类中极不自然的难看的事,随园未能免俗,又说些肉麻话,所以更显出难看了。这是不佞的一个偏见,在正统派未必如此想,盖他们只觉得少年讲恋爱乃是伤风败俗,若老年弄些侍姬如夫人之流则是人生正轨,夕阳照桃花可以说正是正统派的人生观,从古至今殆不曾有丝毫更变者也。
“是晚贼敬天父后,将写文书与伪侍王,贺金邑攻破也。陆畴楷蹲踞椅上,李贼坐其旁,桌置纸笔黄封套,又一长刀裹以绿绉,陆贼杀人具也,各有小贼立其旁装水烟,他贼亦围聚以观。陆贼手拂黄纸,捉笔苦思,良久,写一二十字,不惬意,则扯碎入口烂嚼唾去,如此者三。”这里所写原是俗人常态,但浪费纸张,亦是暴殄天物,犹之斫坏巨木,非良工之所为也。两头磨墨虽非嚼纸之比,亦狼藉甚矣。用墨者不但取其着纸有色泽,当并能赏其形色之美,磨而渐短,正如爱莫能助人之渐老耳,亦不得已也,两头磨之无乃不情,而况惯乎。印昔以文重,但自竹斋用花乳石后,质亦成为可爱玩之物,刻钮写款皆是锦上添花,使与其文或质相映发,非是蛇足,更非另画蛇头也。印三面刻——其实应当说六面,限于平仄故云三耳,则是画了三个蛇头了,对于印石盖别无兴味,只讲经济而已,这好比一把小刀,既可开啤酒瓶的盖,又可裁玻璃,共总有八九样用处,却是市场洋货摊上物。百工道具不会如此,锄锸只单用,斧可劈可敲,亦是自然结果,不太小气也。多面刻的印既不好看,且细想亦实不便于用,随园偏喜之,而又曰贪,这与上文的惯并算起来,真真是俗气可掬了。笠翁讲房屋器具亦注重实用,而华实兼具,不大有这种情形,其暖椅稍可笑,唯此为南方设法亦属无可如何。总而言之,在此等处笠翁要比随园高明不少也。
附记
《广东新语》卷十三艺语类有刻印一条云:“陈乔生善篆刻,尝为《四面石章赋》云,印章之便者,莫如四面矣。六则妨持,两则罕变。酌于行藏,四始尽善。”岂明末有此风尚乎?此虽似可为三面刻解嘲,但终欠大方,不足取也。廿四年九月八日记于北平。
[book_title]两国烟火
黄公度著《日本国志》卷三十六,礼俗志三游燕类有烟火一则云:
“每岁例以五月二十八夜为始放烟火之期,至七月下旬乃止。际晚,烟火船于两国桥南可数百武横流而泊,霹雳乍响,电光横掣,团团黄日,散为万星。既而为银龙,为金乌,为赤鱼,为火鼠,为蝙蝠,为蜈蚣,为梅,为樱,为杏,为柳絮,为杨枝,为芦,为苇,为橘,为柚,为樱桃,为藤花,为弹,为球,为箭,为盘,为轮,为楼,为阁,为佛塔,为人,为故事,为文字,千变万化,使人目眩。两岸茶棚,红灯万点,凭栏观者累膝叠踵。桥上一道,喧杂拥挤,梁柱挠动,若不能支。桥下前舻后舳,队队相衔,乐舫歌船,弥望无际,卖果之船,卖酒之船,卖花之船,又篙橹横斜,哗争水路。直至更阑夜深,火戏已罢,豪客贵戚各自泛舟纳凉,弦声歌韵,于杯盘狼藉中,呕哑啁哳,逮晓乃散。”《日本国志》著于光绪初年,所记应系明治时代东京的情状,但其文章取材于江户著作者盖亦有之。两国烟火始于享保十八年(一七三三),称曰川开,犹言开河也。两国桥跨日本桥与本所区间,昔为武藏上总二国,故名,桥下即隅田川,为江户有名游乐地,犹秦淮焉。昔时交通不便,市人无地可以避暑,相率泛舟隅田川,挟妓饮酒,曰纳晚凉。开始之日曰川开,凡三月而罢。天保时斋藤月岑著《东都岁事记》卷二记其事,在五月二十八日条下云:
这就是说,那名叫惠斯勒的西洋人他比广重或比无论那个日本人更深知道隅田川的夏夜的梦。”若月紫兰在所著《东京年中行事》下卷两国川开项下有云:
特别是临终的不干脆,难看,那是什么呀。
此地四时繁盛,而纳凉之时尤为热闹,余国无其比。东西两岸,苇棚茶肆比如栉齿,弱女招客,素额作富士妆,雪肤透纱,愈添凉意,望之可人。大路旁构假舍,自走索,变戏法,牵线木头,耍猴戏,以至山野珍禽,异邦奇兽,百戏具备,各树招牌,唢呐之声喧以嚣,演史,土弓,影戏,笑话,篦头,相面之店,水果,石花菜,盖无物不有焉。桥上往来肩摩踵接,轰轰如雷。日渐暮,茶肆檐灯照数千步,如在不暗国。楼船笼灯辉映波上,如金龙翻影,弦歌齐涌,行云不动。疾雷忽爆,惊愕举首,则花火发于空中,如云如霞,如月如星,如麟翔,如凤舞,千状万态,神迷魂夺。游于此者,无贵无贱,千金一掷,不惜固宜,实可谓宇宙间第一壮观也。”同时有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亦有一节记两国烟火者云:
我不是江户子也想这样地说了。
完全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有一个多钟头茫然地在等候烟火的开始:发现了这样一个傻头傻脑的自己,也是很愉快的事。
天暗了,烟火开始了。
在附近是啤酒与毛豆着实热闹得很。
在河岸急造的看台的一隅弄到一个坐位,吃了不好吃的便饭,喝了出气的汽水,被那混杂汽油味的河风吹着,等候天暗下去。
却发见了一件可惊的事。
升高烟火的确是艺术。
但是,装置烟火那物事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呀。
“这回初次看到所谓两国的川开这件东西。
“烟火例以五月二十八日夜为始放之期,至七月下旬而止。际晚,烟火船撑出,南方距两国桥数百步,横于中流。天黑举事,霹雳乍响,电光掣空,一块火丸,碎为万星,银龙影欲灭,金乌翼已翻,丹鱼入舟,火鼠奔波,或棚上渐渐烧出紫藤花,或架头一齐点上红球灯,宝塔绮楼,千化万现,真天下之奇观也。两岸茶棚,红灯万点,栏内观者,累膝叠踵。桥上一道,人群混杂,梁柱挠动,看看若将倾陷。前舻后舳,队队相衔,画船填密,虽川迷水。夜将深,烟火船挥灯,人始知事毕。时水风洒然,爽凉洗骨,于是千百之观烟火船并变为纳凉船,竞奢耀豪,举弦歌于杯盘狼藉之中,呕哑至晓乃歇。”读此可知黄君之所本,寺门文虽俳谐,却自有其佳趣,若描写几色烟火的情状,似乎更有活气也。昔时川开以后天天有烟火,是盖用作纳凉之消遣,非若现今之只限于当日,而当日往观烟火者又看毕即各奔散,于纳凉无关,于隅田川亦别无留恋也。天保时代去今百年,即黄君作志时亦已将五十年,今昔情形自然多所变化,读上文所引有如看旧木板风俗画,仿佛隔着一层薄雾了。寺田寅彦随笔集《柿子的种子》于前年出版,中有一篇小文,是讲两国烟火的,抄录于下:
“以前都说善能表现江户子的气象是东京烟火的特色,拍地开放,拍地就散了,看了无端地高兴,大声叫好,可是星移物换,那样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烟火制造者的苦心说是想在那短时间里也要加上点味儿,所以今年(一九一〇)比往常明显地有些变化。”在昼夜共放升空烟火三百发之外,还加上许多西洋式的以及大规模的装置烟火,如英皇戴冠式,膳所之城等。但是结论却说:
“两国桥纳晚凉自今日始,至八月二十八日止。又此为茶肆,百戏,夜店之始。从今夜放烟火,每夜贵贱群集。
‘出你妈的丑!’
“我不是江户子却也觉得这些东西还不如那拍地开放拍地就散了的倒更是江户子的,什么装置烟火实在是很呆笨的东西。”听了他们两人的话不禁微笑,他更不是江户子,但也正是这样想。去年的两国川开是在七月廿二日举行,那时我们刚在东京,承山崎君招同徐耀辰君东京林君与池内夫人往观,在柳桥的津久松的看台上初次看了这有名的大烟火。两国桥的上下流昼夜共放升空烟火四百五十发,另有装置烟火二十六件,我所喜欢的还是代表江户子气象的那种烟火。本来早想写一篇小文,可是一直做不出,只好抄人家的话聊作纪念耳。
廿四年九月二日。
[book_title]文章的放荡
偶然翻阅《困学纪闻》,见卷十七有这一则云:
“梁简文诫子当阳公书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斯言非也。文中子谓文士之行可见,放荡其文,岂能谨重其行乎。”翁凤西注引《中说·事君篇》云:
我们再来《全梁文》里找梁简文的原文,在卷十一录有据《艺文类聚》二五抄出的一篇《诫当阳公大心书》云:
“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又史臣曰:
“这是一个很古的观察,那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诗人所写,那些写得最清净的人却生活得最不清净。在基督教徒中也正是一样,无论新旧宗派,许多最放纵的文学都是教士所作,并不因为教士是一种堕落的阶级,实在只因他们生活的严正更需这种感情的操练罢了。从自然的观点说来,这种文学是坏的,这只是那猥亵之一种形式,正如许思曼所说唯有贞洁的人才会做出的。在大自然里,欲求急速地变成行为,不留什么痕迹在心上面。……在社会上我们不能常有容许冲动急速而自由地变成行为的余地,为要免避被压迫的冲动之危害起见,把这些感情移用在更高上稳和的方面却是要紧了。正如我们需要体操以伸张和谐那机体中不用的较粗的活力一样,我们需要美术文学以伸张和谐那较细的活力,这里应当说明,因为情绪大抵也是一种肌肉作用,在多少停顿状态中的动作,所以上边所说不单是普通的一个类似。从这方面看来,艺术正是情绪的操练。”小注中又引格勒威耳的日记作例证之一云:
“眄鼓微吟,回巾自拥。发乱难持,簪低易捧。”又《答新渝侯和诗书》中云:
“洎乎继统,实有人君之懿矣。”可见对于他的为人,君子也是没有微辞的了。他能够以身作则地实行他的诫子书,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即非圣人,亦君子也。其次是言行皆谨重或言行皆放荡的,虽属凡夫,却还是狂狷一流。再其次是言谨重而行放荡的,此乃是道地小人,远出谢灵运沈休文之下矣。谢沈的傲冶其实还不失为中等,而且在后世也就不可多得,言行不一致的一派可以说起于韩愈,则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至今遂成为载道的正宗了。一般对于这问题有两种误解。其一以为文风与世道有关,他们把《乐记》里说的亡国之音那一句话歪曲了,相信哀愁的音会得危害国家,这种五行志的论调本来已过了时,何况倒因为果还是读了别字来的呢。其二以为文士之行可见,不但是文如其人,而且还会人如其文,写了这种文便非变成这种人不可,即是所谓放荡其文岂能谨重其行乎。这也未免说得有点神怪,事实倒还是在反面,放荡其文与谨重其行,其实乃不独不相反而且还相成呢。英国蔼理斯在他的《凯沙诺伐论》中说过:
“汝年时尚幼,所阙者学。可久可大,其唯学欤。所以孔丘言,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若使墙面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这些勉学的话原来也只平常,其特别有意思的却就是为大家所非难的这几句话,我觉得他不但对于文艺有了解,因此也是知道生活的道理的人。我们看他余留下来的残篇剩简里有多少好句,如《舞赋》中云:
“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梁书》四《简文帝纪》虽然说:
“我们愈是绵密地与实生活相调和,我们里面的不用不满足的地面当然愈是增大。但正在这地方,艺术进来了。艺术的效果大抵在于调弄这些我们机体内不用的纤维,因此使他们达到一种谐和的满足之状态,就是把他们道德化了,倘若你愿意这样说。精神病医生常述一种悲惨的风狂病,为高洁地过着禁欲生活的老处女们所独有的。她们当初好像对于自己的境遇很满意,过了多少年后却渐显出不可抑制的恼乱与色情冲动,那些生活上不用的分子被关闭在心灵的窖里,几乎被忘却了,终于反叛起来,喧扰着要求满足。古代的狂宴——基督降诞节的腊祭,圣约翰节的中夏祭——都证明古人很聪明地承认,日常道德的实生活的约束有时应当放松,使他不至于因为过紧而破裂。我们没有那狂宴了,但我们有艺术替代了他。”又云:
“年年花色好,足侍爱君傍。影入着衣镜,裙含辟恶香。鸳鸯七十二,乱舞未成行。”看他写了这种清绮语,可是他的行为却并不至于放荡,虽然千四百年前事我们本来不能详知,也只好凭了一点文献的纪录。简文被侯景所幽絷时有题壁自序一首云: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治,君子则典。”其实,深宁老人和文中子的评论文艺是不大靠得住的,全谢山在这节上加批云:
“太宗幼年聪睿,令问夙标,天才纵逸,冠于今古,文则时以轻华为累,君子所不取焉。”但下文也说:
“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复有影里细腰,令与真类,镜中好面,还将画等。”又《筝赋》中歌曰:
“六朝之文所以无当于道。”这就凑足了鼎足而三。
“拉忒勒耳在谈谟耳与洛及斯两人异同,前者的诗那么放荡,后者的诗那么清净,因为诗里非常谨慎地删除一切近于不雅驯的事物,所以当时甚是流行,又对比两人的生活与作品,前者是良夫贤父的模范,而后者则是所知的最大好色家云。”中国的例大约也不少,今为省事计也就不去多找了。凯沙诺伐是言行皆放荡的人,摆伦的朋友妥玛谟耳则很有简文的理想。或评法国画家瓦妥云,“荡子精神,贤人行径。”此言颇妙,正可为此类文人制一副对联也。(九月五日)
[book_title]情书写法
八月三十日北平报载法院覆审刘景桂逯明案,有逯明的一节供词极妙,让我把他抄在后边:
“问,你给她的信内容不明白的地方甚多,以十月二十五日十一月三十日信看来,恐怕你们另有什么计划。
逯君关于情书的几句话真可谓苦心之谈,不愧为有经验者。第一,这使人知道怎么写情书。言过其实地说肉麻话,或者觉得不大应该。然而为得要使情书有力量,却非如此不可。这实在是一条兵法,看过去好像有一股冷光,正如一把百炼钢刀,捏在手里,你要克敌制胜,便须得直劈下去。古人云,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今却将杀手拳传授与普天下看官,真可谓难得之至矣。第二,这又使人知道怎么看情书。那些言过其实的肉麻话怎么发落才好?既然知道是为得要有力量而写的,那么这也就容易解决了,打来的一拳无论怎么凶,明白了他的打法,自然也有了解法。有这知识的人看那有本领的所写的情书,正是所谓“灯笼照火把”,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结果是一局和棋。我只挂念,逯君情书的受信人不知当时明白这番道理否?假如知道,那么其力量究竟何如,事件的结果或当如何不同,可惜现在均无从再说也。
答,爱情的事,无经验的人是不明白的,普通情书常常写言过其实的肉麻话,不如此写不能有力量。”
据报上说逯君正在竭力辩明系女人诱惑男人,却又说出这样的老实话来,未免稍有不利,但对于读者总是很有意思,可感谢的一句话。有经验的人对于无经验的有所指教,都是非常有益的,虽然有时难免戳穿西洋镜,听了令人有点扫兴。恋爱经验与宗教经验战争经验一样地难得,何况又是那样深刻的,以致闹成事件,如世俗称为“桃色惨案”,—顺便说一句,这种名称我最不喜欢,只表示低级趣味与无感情而已,刘荷影案时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小标题,尤其不愉快。闲话休提,我只说,犯罪就是一种异常的经验,只要是老实地说话,不要为了利害是非而歪曲了去感伤地申诉或英雄地表演,于我们都有倾听的价值。日本有古田大次郎要为同志大杉荣复仇,杀人谋财,又谋刺福田大将未成,被捕判处死刑,不上诉而就死,年二十五,所著有《死之忏悔》,为世人所珍重,其一例也。
我在这里并不真是来讨论情书的写法及其读法,看了那段供词我觉得有趣味的乃因其可以应用于文学上也。窃见文学上写许多言过其实的肉麻话者多矣,今乃知作者都在写情书也。我既知道了这秘密,便于读人家的古今文章大有帮助,虽然于自己写文章没有多少用处,因为我不曾想有什么力量及于别人耳。(九月)
[book_title]关于禽言
无闷居士著《广新闻》四卷,有乾隆壬子序,只是普通志异的笔记罢了,卷四却有家家好一则云:
“客某游中峰,时值亢旱,望雨甚切,忽有小鸟数十,黑质白章,喙如凫,鸣曰家家叫化,音了如人语。山中人哗曰,此旱怪也,竞奋枪网捕杀数头。天雨,明日此鸟仍鸣,听之变为家家好家家好矣。”
这件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意思,因为第一这是关于旱怪的民俗资料,其次是关于禽言的,这也是我所留意考察的一件事。光绪初年侯官观道人著《小演雅》一卷,自称“摭百禽言”,其实也只有七十六项,里边还有可以归并的,有本是鸟声而非鸟言的,结算起来数目恐不很多,不过从来的纪录总以这为最详备了。冯云鹏著《红雪词》乙集卷一中有禽言词二十二首,自序云:
禽言亦有出自田夫野老者,唯大半系文士所定,故多田园诗气味,殊少有能反映出民间苦辛的。姑恶自东坡以来即传说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可谓例外,是真能对于礼教的古井投一颗小石子的了。陆放翁《夜闻姑恶》诗虽非拟禽言,却是最好的一篇,难得能传出有许多幽怨而仍不能说之情也。又有婆饼焦者,《蓬岛樵歌》续编注云:
晴雨不同的禽音最显著的是鸠鸣。据《埤雅》《尔雅翼》等书说,班鸠性拙,不能营巢,天将雨即逐其雌,霁则呼而返,故俗语云,天将雨,鸠逐妇。陆廷灿著《南村随笔》卷三鸠逐妇条云:
《越谚》所举十条除鸠燕而外唯姑恶鸟之姑恶,猫头鹰之掘洼系常闻的禽音,余均转录不足取,如寒号虫尤近于志怪了。燕在诗文中虽常称“语”,但向来不列入禽言,《小演雅》列“意而”一条,亦有道理,却别无意趣,越中小儿以方言替代燕子说话云:
“鸠鸣有还声者谓之呼妇,主晴,无还声者谓之逐妇,主雨。”吾乡称斑鸠曰野鹁鸽,又称步姑,钱沃臣著《蓬岛樵歌》注云,“俗谑善愁者曰鹁鸪”,宁绍风俗相同,盖均状其拙。鸣声有两种,在雨前曰渴杀鸪,或略长则曰渴杀者鸪,雨后曰挂挂红灯,此即所谓有还声者也。范寅著《越谚》卷上翻译禽音之谚第十五,共列十条,鸠亦在焉,分注曰呼雨呼晴,家家好虽不知是何等山禽,大约也是这类的东西吧。
“明秦人赵统伯辨鸠逐妇云,乃感天地之雨旸而动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谓。”此逐字盖训作现今追逐之逐乎,说虽新颖,似亦未必然。《本草纲目》卷四十九,李时珍曰:
“或曰,雄呼晴,雌呼雨。”所说稍胜,只是尚未能证明,但晴雨时鸣声不同则系事实耳。《田家杂占》云:
“弗借俉乃盐,弗借俉乃醋,只要俉乃高堂大屋让我住住。”俉乃即你们的,只要二字合音。寥寥数语,却能显出梁上呢喃之趣,且又表出此狷洁自好的小鸟的精神,自成一首好禽言,在文人集子里且难找得出也。
“凡作禽言者有诗无词,以古诗可任意为长短句,词多束缚也。予好为苟难,偶采杂记听方言,取鸟音与词音相叶者咏之。词令虽多,有首句不起韵者,有换韵者,有冗长者,揆诸禽言殊不相似,故寥寥也。间有从万红友上入作平处,断不能以去作平平作仄用也,但俚而不文,朴而多讽,如坐桑麻间听齐东野语足矣。”所咏二十二禽言中,有拆鸟窠儿晒,修破屋,叶贵了,锅里麦屑粥,半花半稻,桃花水滴滴等六则皆新出,《小演雅》中亦未见。若家家叫化与家家好则诸书均未见著录,有人欲调查禽言者见之,自当大喜欢也。
“俗传幼儿失怙恃,养于祖母,岁饥不能得食,儿啼甚,祖母作泥饼煨于火绐之,乃自经,而儿不知也,相继饿毙,化为此鸟,故其声如此。《情史》又云,人有远戍者,其妇从山头望之,化为鸟,时烹饼将为饷,使其子侦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见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饼焦也。”梅尧臣《四禽言》云:
“婆饼焦,儿不食。尔父向何之,尔母山头化为石。山头化石可奈何,遂作微禽啼不息。”可见宋时已有此故事,与《情史》所说相近,但俗传却更能说明婆饼焦的意义,而亦更有悲哀的土气息泥滋味也。婆饼焦的叫声我不曾听见过,只在北平初夏常听到一种叫声,音曰Hupopo,大约也是布谷之类,本地人就称之曰煳饽饽,正是很好的禽言,不必是婆饼焦,也可以算是同一类的罢。廿四年九月七日,于北平。
[book_title]谈油炸鬼
刘廷玑著《在园杂志》卷一有一条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铎声何足欣,盖久不闻而今得闻也。昌黎诗,照壁喜见蝎。蝎无可喜,盖久不见而今得见也。予由浙东观察副使奉命引见,渡黄河至王家营,见草棚下挂油炸鬼数枚。制以盐水合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炸鬼。予即于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者无不匿笑,意以为如此鞍马仪从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离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见河北风味不觉狂喜,不能自持,似与韩苏二公之意暗合也。”在园的意思我们可以了解,但说黄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却并不是事实。江南到处都有,绍兴在东南海滨,市中无不有麻花摊,叫卖麻花烧饼者不绝于道。范寅著《越谚》卷中饮食门云:
麻花摊兼做烧饼,贴炉内烤之,俗称洞里火烧。小时候曾见一种似麻花单股而细,名曰油龙,又以小块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儿食品,价各一文,辛亥年回乡便都已不见了。面条交错作“八结”形者曰巧果,二条缠圆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脱去,名曰倭缠。其最简单者两股稍粗,互扭如绳,长约寸许,一文一个,名油馓子。以上各物《越谚》皆失载,孙伯龙著《南通方言疏证》卷四释小食中有馓子一项,注云:
故亦令人疑其非是乡情而实由于宦情耳。廿四年十月七日记于北平。
补记
张林西著《琐事闲录》正续各两卷,咸丰年刊。续编卷上有关于油炸鬼的一则云:
尤侗著《艮斋续说》卷八云:“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盖不闻此声久矣。韩退之诗,照壁喜见蝎。此语真不虚也。予谓二老终是宦情中热,不忘长安之梦,若我久卧江湖,鱼鸟为侣,骡马鞞铎耳所厌闻,何如欸乃一声耶。京邸多蝎,至今谈虎色变,不意退之喜之如此,蝎且不避而况于臭虫乎。”西堂此语别有理解。东坡蜀人何乐北归,退之生于昌黎,喜蝎或有可原,唯此公大热中,
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徒弟用长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谓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价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令盛粥其上,如《板桥家书》所说,“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价一共只要五文钱,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买一包蒸羊,用鲜荷叶包了拿来,放在热粥底下,略加盐花,别有风味,名曰羊肉粥,然而价增两倍,已不是寻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案此言系油炸秦会之,殆是望文生义,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桧,则由南北语异,绍兴读鬼若举不若癸也。中国近世有馒头,其缘起说亦怪异,与油炸鬼相类,但此只是传说罢了。朝鲜权宁世编《支那四声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项下注云:
“馃(Kuo),正音。油馃子,小麦粉和鸡蛋,油煎拉长的点心。油炸馃,同上。但此一语北京人悉读作Kuei音,正音则唯乡下人用之。”此说甚通,鬼桧二读盖即由馃转出。明王思任著《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云:
“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诗并不佳,取其颇能描写出寒具的模样,大抵形如北京西域斋制的奶油镯子,却用油煎一下罢了,至于和靖后人所说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么粘胶的东西,刘君恐亦未必如此说也。《和名类聚抄》引古字书云,“糫饼,形如葛藤者也,”则与倭缠颇相像,巧果油馓子又与“结果”及“捻头”近似,盖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异,前诗所咏只是似环的那一种耳。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令人引起乡思,我只感慨为什么为著述家所舍弃,那样地不见经传。刘在园范啸风二君之记及油炸鬼真可以说是豪杰之士,我还想费些功夫翻阅近代笔记,看看有没有别的记录,只怕大家太热心于载道,无暇做这“玩物丧志”的勾当也。
附记
“林洪《清供》云,寒具捻头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据此乃油腻粘胶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书画者。”看这情形岂非是蜜供一类的物事乎?刘禹锡寒具诗乃云: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所云果子即油馃子,并不是频婆林禽之流,谑庵于此多用土话,邀诃亦即吆喝,作平声读也。
“《州志》方言,馓子,油炸环饼也。”又引《丹铅总录》等云寒具今云曰馓子。寒具是什么东西,我从前不大清楚。据《庶物异名疏》云:
“油炸条面类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点心,或呼果子,或呼为油胚,豫省又呼为麻糖,为油馍,即都中之油炸鬼也。鬼字不知当作何字。长晴岩观察臻云,应作桧字,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案此种传说各地多有,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今却出于旗员口中觉得更有意思耳。个人的意思则愿作“鬼”字解,稍有奇趣,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秦长脚即极恶,总比刘豫张邦昌以及张弘范较胜一筹罢,未闻有人炸吃诸人,何也?我想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士大夫论人物,骂秦桧也骂韩侂胄,更是可笑的事,这可见中国读书人之无是非也。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补记。
[book_title]古南余话
自从《白香词谱笺》刻入《半厂丛书》,流通世间,舒白香的名字遂为一般人所知,只看坊间多翻印《词谱》可以知道,虽然也有人把他和白香山混作一个的。但是,白香的著作除《词谱》外平常却不很多见。从前我只有他的一部《游山日记》,记在庐山天池避暑时事,共十二卷,文章写得很有风趣,思想也颇明达,是游记中难得之作。后来又从上海买得一部书,无总名,共七册,内有书十一种二十九卷,其中十种都是白香所著,《游山日记》亦在内。查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此即“舒白香杂著”,但书目有《骖鸾集》三卷,此本缺,而别多《联璧诗钞》二卷,录其伯祖东轩祖补亭诗各百首,父保斋诗二十五首。《缑山集》,《秋心集》,《花仙小志》各一卷,皆伤逝悼亡之作,《南征集》,《婺舲余稿》各一卷,则行旅作也。又《和陶诗》一卷,《香词百选》一卷,系白香所作词,由其门人选录百篇。以上七种为诗词,散文则《游山日记》外有《古南余话》五卷,《湘舟漫录》三卷,亦是诗话随笔之流,别有清新之趣,而不入于浮薄,故为难得。《古南余话》卷四云:
“仲实问诗余小词自唐宋以迄元明可谓灿备,鲜有不借径儿女相思之情者,冬烘往往腹诽之,谓恐有妨于学道,其说然欤?余曰,天有风月,地有花柳,与人之歌舞其理相近,假使风月下旗鼓角逐,花柳中呵导排衙,不杀风景乎。天下不过两种人,非男即女,今必欲删却一种,以一种自说自扮,不成戏也。故虽学如文正公,亦复有儿女相思之句,正所谓曲尽人情,真道学也。道学之理不知何时竟讲成尘羹涂饭,致南宋奸党直诋为无用之尤,肆意轻侮,亦岂非冬烘妄测之过哉。夫道学所以正人心平天下也,苟好恶不近人情,则心术伪矣,亦恶能得人之情平人之心。《诗》之教,化行南国始自闺房,《书》之教,协帝重华基于妫汭,理必然也,而况歌词乃导扬和气调燮阴阳之理,而顾讳言儿女乎。故自十九首以及苏李赠答魏晋乐章,其寓托如出一口,良由发乎性情耳。姑专就小词而论,才如苏公犹不免铁板之诮,谓其逞才气著议论也。词家风趣宁痴勿达,宁纤勿壮,宁小巧勿粗豪,故不忌儿女相思,反不贵英雄豁达,其声哀以思,其义幽以怨,盖变风之流也。其流在有韵之文最为卑近,再降而至于填词止矣,原可不学,学之则不可不求合拍。李后主,姜鄱阳,易安居士,一君一民一妇人,终始北宋,声态绝妩。秦七黄九皆深于情者,语多入破,柳七虽雅擅骚名,未免俗艳,玉田尚矣,近今惟竹垞老人远绍此脉,善手虽众,鲜能度越诸贤者。各就所得名之篇,注意之旨,揣声而学之,有余师矣。”这可以算是白香的词论,读《词谱》的人当有可参考之处。其下一则云:
友三尝筛米树下,一枭栖木末,俯视目眩,直堕筛中,因被擒。佃人病头眩,乞其枭,杀而食之,眩疾愈。余笑曰,理当益眩,何忽愈?然则使醉人扶醉人反不颠耶。刘伯伦有言,一石已醉,五斗解酲。是则以眩枭医眩人耳。吾问以枭食母事,友三谓一孚两子,子大则共食父母。余曰,不然,是人间只二枭矣,何宝刹枭声之多耶。盖亦犹人中之禽,偶一不孝,辄并其兄弟疑之,不尽然也。枭如能孝,吾且令乌为之友。”记录这些小动物的生态很有意思,其关于枭的说明亦有识见,虽然偶一不孝之说还不免有所蔽,至于鸡与松鼠受制于狐犬,盖系事实,如鼠之于猫,蛙之于蛇,遇见便竦伏不能动,世所习知。此虽仿佛催眠术,却与禁厌不同,盖一是必然而一是非必然,故祝由科与狐犬终不是一类也。白香的文章颇多谐趣,在《游山日记》中最为常见,卷一记嘉庆九年六月甲子(初七日)事有一节云:
友三又言,古南松鼠多而诈,竹初生则折其笋,栗未熟则毁其房,彼视狸如奴,视犬如仆,毫不畏。一日有猎人牵犬憩所巢树下,仰见鼠怒跃而号,松鼠竟直堕其前,不敢遁也。
“黄龙寺晦堂长老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不答。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昨秋寓都昌南山,一夕与五黄散步溪桥间,仲实问风流二字究作何解。予曰,此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之象也,被有文无行人影射坏了,柳下惠曾皙庄子诸葛孔明陶靖节及宋之周邵苏黄,乃所谓真风流耳。吉人以为然。晦堂以禅趣释经,吾以经义训疑训,故牵连书之。”又卷三亦有类似的一则云:
“雅达亦何与康济之学而儒术重之?盖雅则贱货贵德,达则慕义轻生,故可重也。若只如世俗以诗酒书画为雅,以不拘行检为达,至于出处趣向义利生死之关,仍录录茫无择执,亦俗物耳,何雅达之有。”这种说法实在是很平实而亦新奇。为什么呢?向来只有那些不近人情的道学家与行不顾言的文人横行于世,大家听惯了那一套咒语,已经先入为主,所以对于平常实在的说法反要觉得奇怪,那也是当然的事吧。《古南余话》有记琐事的几则亦均可喜,卷三云:
“情之正者日用于伦常之中,惟恐不足,恶得闲。然窃谓饥与谷相需,而先生之馔乃尚羞脯,所居不过容榻,而文王之囿半于国中,是闲复倍于正者何也。吾立于是,四旁皆闲地耳,使掘其四旁若堑,则立者以惧。当暑而裸,冠服皆闲物耳,苟并其裘而毁弃,则裸者以忧。盖惧无余地,而忧或过时,亦闲情耳。尧舜以箕颍为闲情,巢由亦以揖逊为闲情。夷齐以征伐为闲情,武周亦以饿死为闲情。将谓饿死为闲情,彼饿死何汲汲也。谓箕颍为闲情,彼遁世何无闷也。由是观之,无正非闲,无闲非正。身世之所遭,智力之所及,惨淡经营,都求美善,逮夫事往情移,梦回神往,即一身之中,旬日之内,所言所行,不啻秦人视越人之肥瘠也,又何况于局外闲观者哉。”辩说闲情,可谓语妙天下。下文又云:
“怡恭亲王昔重刻《白香词谱》时,问所订有遗憾否。余笑对言有两事惜难补作,似有憾,一欲代朱夫子补作一词,一欲代姜鄱阳补捐一监。闻者绝倒。”又卷五录其少作《闲情集序》,其上半云:
“吾故常默然也。不言人过失,人本无过失也。不言时务,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也,道听涂说又恐传闻失实也。”引用《水浒传》序语,显然很受唱经堂的影响,虽然不曾明白说起。《湘舟漫录》中又有几节话说得很好,卷一说风流云:
“友三(案即古南寺住持僧)言往自村墟归,至野老泉下,遥见一狐低头作禹步,规行若环,而寺门一鸡即奋飞入其环中,为狐撄去,僧号逐不释。然则祝由治病,厌胜杀人,及飞头换腿之术,咸不诬矣。
“五老峰常在云中,不能识面。峰半僧庐为博徒所据,不可居。西辅至峰寺,云亦下垂,至寺门一无所见,但闻呼卢声,亦不知五峰绝顶尚离寺几千丈也。”
《游山日记》是一部很有趣味的书,其中记郡掾问铁瓦,商人看乌金太子,都写得极妙,现在却不多抄了。林语堂先生曾说想把这书重印出来,我很赞成他的意思,希望这能够早日实现,所以我在这里少说一点亦正无妨耳。廿四年九月廿四日,于北平。
[book_title]儿时的回忆
舒白香著《游山日记》卷二,嘉庆九年六月辛巳(二十四日)项下有一节云:
“予三五岁时最愚。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几,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幸犹未龀,不致终废啸歌也。又尝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亭,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太恭人怒且笑曰,痴儿,携汝未周岁自江西来,行万里矣,犹不知天尽何处,乃欲扪天赴席耶。予今者仅居此峰,去人间不及万丈,顾已沾沾焉自炫其高,其愚亦正与孩时等耳。随笔自广,以博一笑。”这一段小文写得很有意思,而且也难得,因为中国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学中写儿童生活的向来不大有。宋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记路德延处朱友谦幕,作《孩儿诗》五十韵,有数联云:
近来得见“扁舟子自记履历”一本,系吾乡范啸风先生自著年谱手稿,记道光十年庚寅至光绪二十年甲午凡六十五年间事。啸风名寅,同治癸酉科副榜,著《越谚》五卷行于世,其行事多奇特,我在重印《越谚》跋中略有说及。年谱所记事不必尽奇而文殊妙,多用方言俗字,惜后半太略,但其特别可取者亦在所叙儿时琐事,大抵在别家年谱中所很难找到也。道光年纪事中云:
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
祖父母父母尝谓予曰,尔出天花,患惊数昼夜,祖父请有名痘医孙旸谷先生留家不肯放归。刺鸡冠,割羊尾,搓桑蚕,皆祖父母亲手安排,迨毒食吃足而痘见点。迨灌浆,痒而要搔,母亲日夕不眠而管视予手,卒至于麻,亦天数也。
此外记所见尚有两次,一为道光三十年庚戌二十一岁时,云七月见两头蛇于灶,一为咸丰二年壬子二十三岁在安徽颍州府署,云十二月夜见反案鬼于书斋花坞。据说蛇类中原有首尾相似者,两头蛇之谜不难解,唯反案鬼不知是何状,查《越谚》卷中鬼怪类虽有大头鬼独脚魈等十几种,却不见有反案鬼,我自己回想小时候所闻见的各式鬼怪也想不起这一种来,觉得很是可惜。难道这是颍州地方所特有的么?仔细的想又似乎未必然。
是春之暮,天气翻潮,地润。领予之工妇张姓者故逆吾意,吾啼,而张妇益逆之,遂赖地匍匐于堂中,西入式二婶廊下门,由庶曾祖母房历其灶间侧楼下而入叔祖母房中之卧榻下。父母祖父母皆惊霍失措,唯祖父疑予患痧腹痛,而绐予出床下,以通关散入鼻喷嚏,啼乃止。手足衣面皆涂黑如炭,又皆笑之。
是年学村童骂人,大姊恐之曰,雷将击尔,可骂人乎。奇龄弟亦同骂人。一日雷电交作,大姊扯余及弟同跪于堂阶上朝南,而霹雳至,大姊逃入廊下,奇龄弟亦惊啼而逃入。予跪而独见雷电之神果随霹雳由西厅栋而来,先一神瘦长,锐头毛脸,细脚,两翼联腋间,随声跳跃,余南面而跪,彼北面而来,至中厅檐间即转身向东南栋逃出而去。又一声霹雳,如前神而稍肥矮者跳跃来往均如之。予大呼姊来同视,而姊掩耳不闻。迨父母出来,起予跪而告之,父母皆谓我荒诞云。
是岁之夏全家多病悔,唯余无恙。先君子初患类疟,既而成三阴疟,自夏徂秋,至冬未愈,遂荒读。余搜药纸作小本,与诸弟及堂弟仰泉沈氏表弟伯卿辈嬉戏濡笔,涂于药纸小本上曰,某年月日,父病,化三阴疟。某月日,兄病伤寒,十四日身凉,发顶结如饼,剃匠百有用搅刀割通而梳之,又蜕发,其辫如钻。
描写小孩嬉游情形颇妙,赵君亦称之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但仍要说路作此诗“以讥友谦”,至于原诗本不见讽刺之迹,不过末联云:明时方在德,戒尔减狂颠,亦总未免落套。白香记其孩时事,却又要说到现今之愚,其未能脱窠臼正相同也。
我最初还是在日本书中见到描画儿童生活的诗文。我喜欢俳谐寺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曾经抄译过几节。维新以后有坂本文泉子的《如梦》一卷,用了子规派的写生文纪述儿时情景,共九章,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印成单行本,现在却早绝板了。二十多年前在三田小店买来的红布面小本至今常放在案头,读了总觉得喜欢,可是还不敢动笔译述。同一年出版的有森鸥外的小说Vita Sexualis 可译称“性的生活”,初出即被禁止发卖,但是近年已解禁,各选集及全集里都已收入了。我在当时托了原杂志发行所的一位伙计设法找到一册,花了一块半钱,超过了原价六倍。我译了一部分登在《北新》半月刊上,后来看看举世谈风化名教要紧了,这工作就停止,其中记六岁至十岁时的几节事情,想要选抄一段在这里,也踌躇再四而罢。为什么呢?这一时说不清楚,我们也可以说,此只是儿童生活之一侧面,可暂缓议吧。不过,春之觉醒问题侵入文艺及教育实在是极当然的,就只是我们还没有理解和接受这个的雅量而已。
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
年谱中又常记所见异物,有一则系在儿时:
寻蛛穷屋瓦,采雀遍楼椽。
外国文学里写儿童生活的很多,挂一漏万,且不说吧。当代文人的作品不曾调查,亦未能详。上边只是看到想到,随便谈谈罢了。我只愿意听人家讲点小时候的故事,自然是愈讲得好愈好,至于我自己则儿时并无什么可回忆也。
补记
十四年甲子,五岁。入塾读书。见雷神。
十二年壬辰,三岁。春,出天花而麻。
十三年癸巳,四岁。发野性,啼号匍匐遍宅第。
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连。
今日阅范君遗稿,在《墨妙亭诗稿》第一卷纪事类中见有七言古诗一首,题曰“两头蛇,并记”。记文云:
二十年庚子,十一岁。庭训。戏学著书。
“道光卅年庚戌,六月廿有一日午时,家人摊饭,爨妇浣衣,予独以事诣厨。闻灶上瑟缩声,视之,一小蛇,长约五寸,有彳亍跋疐状,谛视之乃两头蛇也。久而一头入石缝,一头留外视我,遂欲斩,恐螫寻器,被爨妇诘知之,家人咸起视。予曰,避之,莫汝毒也,我将杀以埋。慈亲向敬神仁物,谓曰,尔独见,吾疑焉,问神而信则从,否则止。卜之而非。予急欲斩之,此蛇复从石缝出,忽变大蛇,长丈许,向西北去,真怪事也。诗以纪之。”诗不大佳,今未录,唯首句“两头蛇,蛇两头”下有注云:
“《续博物志》卷九载,两头蛇马鳖食牛血所化。《尔雅·释地》五方,中有轵首蛇焉。注,歧头蛇也,或曰,今江东呼两头蛇为越王约发,亦名弩弦。疏,此即两头蛇也。然则歧头两头皆并头之谓,此则尾亦为头。”此一节可以补年谱之阙,只可惜关于反案鬼还是找不到材料,诗稿中也有几首是在颍州时所作,却并没有说到该鬼的事。年谱说见两头蛇在七月,诗稿则云六月二十一日,想应当以诗稿为可信也。廿四年十月十六日记。
[book_title]畏天悯人
刘熙载著《艺概》卷一文概中有一则云:
“畏天悯人四字见文中子《周公篇》,盖论《易》也。今读《中说》全书,觉其心法皆不出此意。”查《中说》卷四云:
甘熙著《白下琐言》卷三有一则云:“正阳门外有地不生青草,为方正学先生受刑处。午门内正殿堤石上有一凹,雨后拭之血痕宛然,亦传为草诏时齿血所溅。盖忠义之气融结宇宙间,历久不磨,可与黄公祠血影石并传。”这类的文字我总读了愀然不乐。孟德斯鸠临终有言,据严幾道说,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人不承认自己的微,硬要说得阔气,这是很可悲的事。如上边所说,河水干了,几千万的鱼虾虫豸一齐枯死。一场恶战,三军覆没,一场株连,十族夷灭,死者以万千计。此在人事上自当看作一大变故,在自然上与前者事同一律,天地未必为变色,宇宙亦未必为震动也。河水不长则陆草生焉,水长复为小河,生物亦生长如故,战场及午门以至弼教坊亦然,土花石晕不改故常,方正学虽有忠义之气,岂能染污自然尺寸哉。俗人不悲方君的白死,宜早早湮没藉以慰安之,乃反为此等曲说,正如茅山道士讳虎噬为飞升,称被杀曰兵解,弥复可笑矣。曾读英国某人文云,世俗确信公理必得最后胜利,此不尽然,在教派中有先屈后伸者,盖因压迫者稍有所顾忌,芟夷不力之故,古来有若干宗派确被灭尽,遂无复孑遗。此铁冷的事实正纪录着自然的真相,世人不察,却要歪曲了来说,天让正人义士被杀了,还很爱护他,留下血迹以示褒扬。倘若真是如此,这也太好笑,岂不与猎师在客座墙上所嵌的一个鹿头相同了么?王彦章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豹的一生在长林丰草间,及为虎咬蛇吞,便干脆了事,不幸而死于猎户之手,多留下一张皮毛为贵人作坐垫,此正是豹之“兽耻”也。彦章武夫,不妨随便说,若明达之士应知其非。闻有法国诗人微尼氏曾作一诗曰“狼之死”,有画廊派哲人之风,是殆可谓的当的人生观欤。
附记
最显明的例是讲报应。元来因果是极平常的事,正如药苦糖甜,由于本质,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法律上所规定,当然要执行的。但所谓报应则不然。这是在世间并未执行,却由别一势力在另一时地补行之,盖是弱者之一种愿望也。前读笔记,见此类纪事很以为怪,曾云:
天就是“自然”。生物的自然之道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河里活着鱼虾虫豸,忽然水干了,多少万的生物立即枯死。自然是毫无感情的,《老子》称之曰天地不仁。人这生物本来也受着这种支配,可是他要不安分地去想,想出不自然的仁义来。仁义有什么不好,这是很合于理想的,只是苦于不能与事实相合。不相信仁义的有福了,他可以老实地去做一只健全的生物。相信的以为仁义即天道,也可以圣徒似地闭了眼祷告着过一生,这种人虽然未必多有。许多的人看清楚了事实却又不能抛弃理想,于是唯有烦闷。这有两条不同的路,但觉得同样地可怜。一是没有法。正如巴斯加耳说过,他受了自然的残害,一点都不能抵抗,可是他知道如此,而“自然”无知,只此他是胜过自然了。二是有法,即信自然是有知的。他也看见事实打坏了理想,却幻想这是自然用了别一方式去把理想实现了。说来虽似可笑,然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我们随便翻书,便可随时找出例子来。
从报应思想反映出几件事情来。一是人生的矛盾。理想是仁义,而事实乃是弱肉强食。强者口说仁义,却仍吃着肉。皇帝的事情是不敢说的了,武人官吏土豪流贼的无法无天怎么解说呢?这只能归诸报应,无论是这班杀人者将来去受报也好,或者被杀的本来都是来受报的也好,总之这矛盾就搪塞过去了。二是社会的缺陷。有许多恶事,在政治清明法律完备的国家大抵随即查办,用不着费阴司判官的心的,但是在乱世便不可能,大家只好等候侠客义贼或是阎罗老子来替他们出气,所以我颇疑《水浒传》《果报录》的盛行即是中国社会混乱的一种证据。可是也有在法律上不成大问题的,文人看了很觉得可恶,大有欲得而甘心之意,也就在他笔下去办他一下,那自然更是无聊,这里所反映出来的乃只是道学家的脾气罢了。
“文中子曰,《易》之忧患,业业焉,孜孜焉,其畏天悯人,思及时而动乎。”关于《周易》我是老实不懂,没有什么话说,《中说》约略翻过一遍,看不出好处来,其步趋《论语》的地方尤其讨厌,据我看来,文中子这人远不及王无功有意思。但是上边的一句话我觉得很喜欢,虽然是断章取义的,意义并不一样。
“我真觉得奇怪,何以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好的滋味。最显著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记事。在阮元的《广陵诗事》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云。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纪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近日读郝懿行的诗文随笔,此君文章学识均为我所钦敬,乃其笔录中亦常未能免俗。又袁小修日记上海新印本出版,比所藏旧本多两卷,重阅一过,发见其中谈报应的亦颇不少,而且多不高明。因此乃叹此事大难,向来乱读杂书,见关于此等事思想较清楚者只有清朝无名的两人,即汉军刘玉书四川王侃耳。若大多数的人则往往有两个世界,前世造了孽,所以在这世无端地挨了一顿屁股或其他,这世作了恶,再拖延到死后去下地狱,这样一来,世间种种疑难杂事大抵也就可以解决了。
年纪大起来了,觉得应该能够写出一点冲淡的文章来吧。如今反而写得那么剑拔弩张,自己固然不中意,又怕看官们也不喜欢,更是过意不去。十月三日记。
[book_title]入厕读书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辍,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所宜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余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惟太亵,亦苦甚忙,人即笃学,何至乃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元来也只好喝旱烟,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免要害怕,那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亦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这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浒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不见略略像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呻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跕脚石上的苔,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余波也。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瞑想或读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十月)
[book_title]广东新语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是什么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广东新语》。著者是明朝的遗民,书却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还觉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种怪脾气,顶讨厌那书里的避讳字,特别是清朝的。譬如桓字没有末笔,便当作“帖体”看待,玄弘二字虽然宋朝也有,却有点看不顺眼了,至于没臂膊的胤字与没有两只脚的顒字则简直不成样子,见了令人生气。顺治时刻的书没有这些样子,所以顶干净,康熙刻本里只有两个字,烨字又很少见,也还将就得去,至于书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欢讲风物的书。小时候在丛书里见到《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北户录》等小册子,觉得很有兴味,唐以后书似乎没有什么了,《尔雅》统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谢在杭的《五杂组》十六卷,虽然并不是讲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却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写得简洁有致。志地方风物的我在先有周栎园的《闽小记》四卷,今又加上这《广东新语》二十八卷,同样是我所爱读的。这本来与古地志如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高似孙的《剡录》等该是同类,不过更是随笔的了,文艺趣味因此增高,在乙部的地位也就变动,虽然还自有其价值。《五杂组》卷一有一则记闽中雪云: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为归,大小积叠无根柢。有曰挂冠石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数寻,砥者可坐人百许,尤杰出。自石罅行百余武,夹壁一悬泉,仅三十尺,影蔽枫林而下,猿猴饮者出没水花中,见人弗畏。此洞之最幽处也。”《新语》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梦忆》那样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全书中佳文甚多,不胜誊录,其特别有意思者则卷十二诗语中有粤歌一则,凡二千三百余言,纪录民间歌谣,今抄取数节:
屈翁山在明遗民中似乎是很特别的一个,其才情似钱吴,其行径似顾黄,或者还要崛强点,所以身后著作终于成了禁书,诗文集至今我还未曾买得。《广东新语》本来也在禁中,清末在广东有了重刊本,通行较多。就是在这记风物的书中著者也时时露出感愤之气,最显著的是卷二地语中迁海这一篇,其上半云:
“闽中无雪,然间十余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见也。余忆万历戊子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啖之,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二年冬大雪,逾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当不诬也。”《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中说冰云:
“粤无冰,其民罕知有南风合冰东风解冻之说。岁有微霜则百物蕃盛,谚曰,勤下粪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粤无冰,以无霜也,故语曰岭南无地着秋霜,又曰天蛮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辄以为雪,或有微雪以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极寒亦有微霰,然未至地已复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二文均佳,而《新语》娓娓百十言说粤之无冰无霜雪乃尤妙。或言有撰《北欧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关于蛇类”,文只一句云,“冰地无蛇。”庄谐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语中记陈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园诸文并佳,今节录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声长节,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再上枝,担伞出门人叫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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