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茅盾散文集 [book_author]茅盾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618756 [book_dec]散文随笔集。《茅盾散文集》毕竟是作者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它是散文和杂文的结集。作者说,这些文章是被“逼”着写的,收集起来出版,也是因为书店要稿子,“拿这些来充数”的。但不可否认,这是一本好书,在30年代产生过影响,也奠定了茅盾作为散文家的地位。郁达夫曾说: 茅盾的“观察的周到,分析的清楚,是现代散文中最有实用的一种写法,然而抒情炼句,妙语谈玄,不是他的所长。”到30年代,茅盾真正地按郁达夫的说法,“利用他之所长而遗弃他之所短”,写作了不少速写和随笔,成就了作为散文家的茅盾。待到1935年12月,茅盾编了散文的自选集《速写与随笔》,由开明书店出版,被列为“开明文学新刊”之一种,可见其成绩之斐然了。 [book_img]Z_19331.jpg [book_title]五月三十日的下午 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先驱的闷热的下午!我看见穿着艳冶夏装的太太们,晃着满意的红啧啧大面孔的绅士们;我看见“太太们的乐园“依旧大开着门欢迎它①的主顾;我只看见街角上有不多几个短衣人在那里切切议论。 ①“太太们的乐园“原为法国作家左拉以近代大规模的百货商店为描写对象的小说名,作者在这里借用了这个词。 一切都很自然,很满意,很平静,——除了那边切切议论的几个短衣人。 谁肯相信半小时前就在这高耸云霄的“太太们的乐园“旁曾演过空前的悲壮热烈的活剧?有万千“争自由“的旗帜飞舞,有万千“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震荡,有多少勇敢的青年洒他们的热血要把这块灰色的土地染红!谁还记得在这里竟曾向密集的群众开放排枪!谁还记得先进的文明人曾卸下了假面具露一露他们的狠毒丑恶的本相!忘了,一切都忘了;可爱的驯良的大量的市民们绅士们体面商人们早把一切都忘了! 那边路旁不知是什么商品的门槛旁,斜躺着几块碎玻璃片带着枪伤。我看见一个纤腰长裙金黄头发的妇人踹着那碎玻璃,姗姗地走过,嘴角上还浮出一个浅笑。我又看见一个鬓戴粉红绢花的少女倚在大肚子绅士的臂膊上也踹着那些碎玻璃走过,两人交换一个了解的微笑。 呵!可怜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枪弹的牺牲品呀!我向你敬礼!你是今天争自由而死的战士以外唯一的被牺牲者么?争自由的战士呀!你们为了他们而牺牲的,许也只受到他们微微的一笑和这些碎玻璃片一样罢?微笑!恶意的微笑!卑怯的微笑!永不能忘却的微笑!我觉得我是站在荒凉的沙漠里,只有这放大的微笑在我眼前晃;我惘惘然拾取了一片碎玻璃,我吻它,迸出了一句话道:“既然一切医院都拒绝我去向受伤的死的战士敬礼,我就对你——和死者伤者同命运的你,致敬礼罢!“我捧着这碎片狂吻。 忽地有极漂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道:“他们简直疯了!他们想拚着头颅撞开地狱的铁门么?“我陡的转过身去,我看见一位翘着八字须的先生(许是什么博士罢)正斜着眼睛看我。他,好生面熟;我努力要记其他的姓名来。他又冲着我的面孔说道:“我不是说地狱门不应该打开,我是觉得犯不着撞碎头颅去打开——而况即使拚了头颅未必打得开。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而况这很有过激化的嫌疑么?我们是爱和平的民族,总该用文明手段呀。实在最好是祈祷上苍,转移人心于冥冥之中。再不然,我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哈,你想不起我是谁么?“ 实在抱歉,我听了这一番话,更想不其他是谁了,我只有向他鞠躬,便离开了他。 然而他那番话,还在我耳旁作怪地嗡嗡地响;我又恍惚觉得他的身体放大了,很顽强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又看见他幻化为数千百,在人丛里乱钻;终于我看见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都是他的化身了,而张牙舞爪的吃人的怪兽却高踞在他们头上狞笑!突然幻像全消,现出一片真景来:那边站满“华人“的水泥行人道上,跳上一骑马,驮了一个黄发碧眼的武装的人,提着木棍不分皂白乱打。棍子碰着皮肉的回音使我听去好像是:“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我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和平方法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名词。可惜对于无条件被人打被人杀的人们不配!挨打挨杀的人们嘴里的和平方法有什么意义?人家不来同你和平,你有什么办法呢?和平方法是势力相等的办交涉时的漂亮话,出之于被打被杀者的嘴里是何等卑怯无耻呀!人家何尝把你当作品等的人。爱谈和平方法的先生们呀,你们脸是黄的,发是黑的,鼻梁是平的,人家看来你总是一个劣等民族,只有人家高兴给你和平,没有你开口要求的份儿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信奉这条教义的谟罕默德①的子孙们现在终于又挺起身子了!这才有开口向人家讲和平办法的资格呵!像我们现在呢,也只有一个办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甘心少,也不要多! ①谟罕默德通译穆罕默德(Muhammad,约570-632),阿拉伯半岛麦加(今沙特阿拉伯西北部汉志境内)人。伊斯兰教的创立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两句话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旋;我在人丛里忿怒地推挤,我想找几个人来讨论我的新信仰。忽然疏疏落落的下起雨来了,暮色已经围抱着这都市,街上行人也渐渐稀少了。我转入一条小弄,雨下得更密了。路灯在雨中放着安静的冷光。这还是一个闷热的黄昏,这使我满载着郁怒的心更加烦躁。风挟着细雨吹到我脸上,稍感着些凉快;但是随风送来的一种特别声浪忽地又使我的热血在颞颥部血管里乱跳;这是一阵歌吹声,竹牌声,哗笑声!他们离流血的地点不过百步,距流血的时间不过一小时,竟然歌吹作乐呵!我的心抖了,我开始诅咒这都市,这污秽无耻的都市,这虎狼在上而豕鹿在下的都市!我祈求热血来洗刷这一切的强横暴虐,同时也洗刷这卑贱无耻呀! 雨点更粗更密了,风力也似乎劲了些:这许就是闷热后必然有的暴风雨的先遣队罢? 1925年5月30夜于上海。 [book_title]疲倦 大家都已经疲倦了。想得到,要说的,都已说过了;办得到,要做的,都已做过了;剩下来还有什么呢?只觉得前途渺茫而已。热情的高xdx潮,已成为过去,在喘息的刹那间,便露出了疲容。 “我们想得到,要说的,都已尽量的说过了;办得到,要办的,都已尽量的办过了;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说。 不错!在他们既已说完一切想得到的要说的,做过一切办得到的要做的,以后,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觉得没有路了,没有事做了,并且明明另有路另有事又不愿意去走去办,那么除了“疲倦“,他们还有什么? 最近爱多亚路的枪声①便把这普遍的疲倦状态揭开了幕。 ①爱多亚路的枪声:一九二五年九月七日,上海各界群众举行国耻纪念会和游行示威后,永安纺织厂工人经过英、法租界交界处的爱多亚路时,遭到英国巡捕的殴打和枪击,多人受伤,一人被捕。 科学的先进者是知道怎样试验的。他们故意打了个金枪针,看有什么反应。果然我们大好的华胄被他们试验出来了;金枪针打过后的反应是疲倦——低暗的呻吟与衰弱的抽搐。 打针者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道:“如何?“ 这当然是新的耻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么新的耻辱!可不是已经成了“债多不嫌“么? 我们皇皇华胄确是老大民族,但是近来返老还童,显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边窃窃私语道:“看呀!看他高喊过狂跳过以后,就会疲倦;那时就静下来了。再一会儿,又沉沉睡着了。”不幸我们竟不出人家所料。 我确信我们这老大民族里的新生细胞在喊过跳过后并不疲倦,并不觉得无路可走,而新理想正在他们中间流布,新势力正在蓄积,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那就是现在社会的中坚——却确已十二分的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干时,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细胞纵然勇气虎虎亦不中用。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状态的内幕。 这是脊柱衰弱症,最厉害的病症! 医生有法子治疗这凶症么?医生摇头道:“除非换一根少壮的脊柱。“个人的脊柱当然没法换一根,然而要换民族的脊柱总该有法子。 新生细胞踊跃道:“让我们来试试支撑这个弱大的躯壳。“然而他们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让谋其事,简直是白告了奋勇。 一个更聪明的医生来了,他提出新意见:“脊柱的灵魂是脊髓,脊柱只不过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疗法在于换过房子里的主人,并不在于拆造房子。我们要从脊柱里取去干枯的脊髓,换进红润多血的新脊髓!“ 新生细胞闻言欣然而去,努力作“换脊髓运动“。 但是这个工作决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这个大躯壳一定还有多少时候是疲容满面的躺着,不死不活不动。 一群年幼的细胞也昏沉沉的感觉着疲倦,但他们名之曰烦闷。他们曾有过太美满的幻想,过分的希望;他们曾经仗借那太美满的幻想和过分的希望作兴奋剂,而热烈的活动过。譬如饮酒过度,当时果然借力,酒醒时却分外的困顿。他们实在是被自己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却自谓为烦闷;烦闷到极处,可以反动,可以自杀。 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这种自造的疲倦有一个简便的治疗法,就是少饮些自醉的酒。 [book_title]严霜下的梦 七八岁以至十一二,大概是最会做梦最多梦的时代罢?梦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梦中居然离开了大人们的注意的眼光,畅畅快快地弄水弄火;梦中到了民间传说里的神仙之居,满攫了好玩的好吃的。当母亲戚好了温暖的被窝,我们孩子勇敢地钻进了以后,嗅着那股奇特的旧绸的气味,刚合上了眼皮,一些红的、绿的、紫的、橙黄的、金碧的、银灰的,圆体和三角体,各自不歇地在颤动,在扩大,在收小,在漂浮的,便争先恐后地挤进我们孩子的闭合的眼睑;这大概就是梦的接引使者罢?从这些活动的虹桥,我们孩子便进了梦境;于是便真实地享受了梦国的自由的乐趣。 大人们可就不能这么常有便宜的梦了。在大人们,夜是白天勤劳后的休息;当四肢发酸,神经麻木,软倒在枕头上以后,总是无端的便失了知觉,直到七八小时以后,苏生的精力再机械地唤醒他,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生活的前程。大人们是没有梦的!即使有了梦,那也不过是白天忧劳苦闷的利息,徒增醒后的惊悸,像一起好的悲剧,夸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组织,使你更能意识到而已。即使有了可乐意的好梦,那又还不是睡谷的恶意的孩子们来嘲笑你的现实生活里的失意?来给你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你更能意识到生活的愁苦? 能够真心地如实地享乐梦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岁以至十一二的孩子罢?在大人们,谁也没有这等廉价的享乐罢?说是尹氏的役夫曾经真心地如实地享受过梦的快乐来,大概只不过是伪《列子》杂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罢哩。在我尖锐的理性,总不肯让我跌进了玄之又玄的国境,让幻想的抚摸来安慰了现实的伤痕。我总觉得,梦,不是来挖深我的创痛,就是来嘲笑我的失意;所以我是梦的仇人,我不愿意晚上再由梦来打搅我的可怜的休息。 但是惯会挪揄人们的顽固的梦,终于光顾了;我连得了几个梦。 ——步哨放的多么远!可爱的步哨呵:我们似曾相识。你们和风雨操场周围的荷枪守卫者,许就是亲兄弟?是的,你们是。再看呀!那穿了整齐的制服,紧捏着长木棍子的小英雄,够多么可爱!我看见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军装的,短衣的和长褂的:脸上都耀着十分的喜气,像许多小太阳。我听见许多方言的急口的说话,我不尽懂得,可是我明白——真的,我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的意义。 ——可不是?我又听得悲壮的歌声,激昂的军乐,狂欢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说。 ——我看见了庄严,看见了美妙,看见了热烈;而且,该是一切好梦里应有的事罢,我看见未来的憧憬凝结而成为现实。 ——我的陶醉的心,猛击着我的胸膈。呀!这不客气的小东西,竟跳出了咽喉关,即使我的两排白灿灿的牙齿是那么壁垒森严,也阻不住这猩红的一团!它飞出去了,挂在空间。而且,这分明是荒唐的梦了,我看见许多心都从各人的嘴唇边飞出来,都挂在空间,连结成为红的热的动的一片;而且,我又见这一片上显出字迹来。 ——我空着腔子,努力想看明白这些字迹;头是最先看见:“中国民族革命的发展“。尾巴也映进了我的眼帘:“世界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却很模糊了;我继续努力辨识,忽然,轰!屋梁平空掉下来。好像我也大叫了一声;可是,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已消灭! 我的脸,像受人批了一掌;意识回到我身上;我听得了啪啪的翅膀声,我知道又是那不名誉的蝙蝠把它的灰色的似是而非的翼子扇了我的脸。 “呔!“我不自觉的喊出来。然后,静寂又回复了统治;我只听得那小东西的翅膀在凝冻的空气中无目的地乱扑。窗缝中透进了寒光,我知道这是肃杀的严霜的光,我翻了个身,又沉沉地负气似的睡着了。 ——好血腥呀,天在雨血!这不是宋王皮囊里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颈间的血,女人的割破的Rx房的血,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开了窟窿似的在下血!青绿的原野,染成了绛赤。我撩起了衣裙急走,我想逃避这还是温热的血。 ——然后,我又看见了火。这不是Nero烧罗马引其他的①诗兴的火,这是地狱的火;这是Surtr②烧毁了空陆冥三界的火!轰轰的火柱卷上天空,太阳骇成了淡黄脸,苍穹涨红着无可奈何似的在那里挺捱。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质,像饧糖似的软摊开来,填平了地面上的一切坎坷。而我,我也被胶结在这坦荡荡的硬壳下。 “呔!“ 冷空气中震颤着我这一声喊。寒光从窗缝中透进来,我知道这还是别人家瓦上的严霜的光亮,这不是天明的曙光;我不管事似的又翻了个身,又沉沉的负气似的睡着了。 ——玫瑰色的灯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轻纱下面,颤动着温软的Rx房,嫩红的ru头像两粒诱人馋吻的樱桃。细白米一样的齿缝间淌出Sirens③的迷魂的音乐。可爱的Valkyrs④,刚从血泊里回来的Valkyrs,依旧是那样美妙!三四辈少年,围坐着谈论些什么;他们的眼睛闪出坚决的牺牲的光。像一个旁观者,我完全迷乱了。我猜不透他们是准备赴结婚的礼堂呢,抑是赴坟墓?可是他们都高兴地谈着我所不大明白的话。 ①Nero即尼禄,古罗马皇帝。 ②Surtr即北欧神话中的火焰巨人苏尔体尔。冰雪是北欧人的大敌。传说苏尔体尔有一发亮的大刀,常给北方来的冰山以致命的刺击。北欧神话中还说陆、海、冥三界分别为神奥定(Odin)、费利(Vili)和凡(Ve)所主宰。 ③Sirens古希腊传说中半身是人半身是鸟的海妖,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杀过路的海员。 ④Valkyrs北欧神话中神的十二个侍女之一,其职责是飞临战场上空,选择那些应阵亡者和引导他们的英灵赴奥定神的殿堂宴饮。 ——“到明天……“ ——“到明天,我们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时,我的心房也突然缩紧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儿么?像小孩子牵住了母亲的衣裙要求带赴一个宴会似的,我攀住了一只臂膊。我祈求,我自讼。我哭泣了!但是,没有了热的活的臂膊,却是焦黑的发散着烂肉臭味的什么了——我该说是一条从烈火里掣出来的断腿罢?我觉得有一股铅浪,从我的心里滚到脑壳。我听见女子的歇司底里的喊叫,我仿佛看见许多狼,张开了利锯样的尖嘴,在撕碎美丽的身体。我听得愤怒的呻吟。我听得饱足了兽欲的灰色东西的狂笑。 我惊悸地抱着被窝一跳,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还是梦!恶意的揄揶人的梦呵!寒光更强烈的从窗缝里探进头来,嘲笑似的落在我脸上;霜华一定是更浓重了,但是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什么时候,Aurora的可爱的手指来赶走凶残的噩梦的统治呀? 1928年1月12日于荷叶地。 [book_title]叩门 答,答,答! 我从梦中跳醒来。 ——有谁在叩我的门?我迷惘地这么想。我侧耳静听,声音没有了。头上的电灯洒一些淡黄的光在我的惺忪的脸上。纸窗和帐子依然是那么沉静。 我翻了个身,朦胧地又将入梦,突然那声音又将我唤醒。在答,答的小响外,这次我又听得了呼——呼——的巨声。是北风的怒吼罢?抑是“人“的觉醒?我不能决定。但是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然驱驰于长空! 然而巨声却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 ——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声呢!我哑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眼前跳舞;许多人声,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声从窗边传来,像有人在叩门。 “是谁呢?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呼喊了。但是没有回音。 我捻灭了电灯。窗外是青色的天空内耀着几点寒星。这样的夜半,该不会有什么人来叩门,我想:而且果真是有什么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这样唤醒了人,却没有回音。 但是打断了我的感想,现在门外是殷殷然有些像雷鸣。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确还有,可是躲在暗角里,早失却了成雷的气势。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还是太早。我在被窝内翻了个身,把左耳朵贴在枕头上,心里凝惑这殷殷然的声音只是我的耳朵的自鸣。然而忽地,又是—— 答,答,答! 这第三次的叩声,在冷空气中扩散开来,格外的响,颇带些凄厉的气氛。我无论如何再耐不住了,我跳起身来,拉开了门往外望。 什么也没有。镰刀形的月亮在门前池中送出冷冷的微光,池畔的一排樱树,裸露在凝冻了的空气中,轻轻地颤着。 什么也没有,只一条黑狗爬在门口,侧着头,像是在那里偷听什么,现在是很害羞似的垂了头,慢慢地挨到檐前的地板下,把嘴巴藏在毛茸茸的颈间,缩做了一堆。 我暂时可怜这灰色的畜生,虽然一个忿忿的怒斥掠过我的脑膜: 是你这工于吠声吠影的东西,丑人作怪似的惊醒了人,却只给人们一个空虚! [book_title]卖豆腐的哨子①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二号。署名M.D。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得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 每次这哨子声引起了我不少的怅惘。 并不是它那低叹暗气似的声调在诱发我的漂泊者的乡愁;不是呢,像我这样的outcast,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 也不是它那类乎军笳然而已其小规模的悲壮的颤音,使我联想到另一方面的烟云似的过去;也不是呢,过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 所以我这怅惘是难言的。然而每次我听到这呜呜的声音,我总抑不住胸间那股回荡起伏的怅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见那些用一张席铺挡住了潮湿的泥土,就这么着货物和人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在嚷嚷然叫卖的衣衫褴褛的小贩子,我总是感得了说不出的怅惘的心情。说是在怜悯他们么?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末,说是在同情于他们罢?我又觉得太轻。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拙笨。我从他们那雄辩似的“夸卖“声中感得了他们的心的哀诉。我仿佛看见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 可是他们没有呜呜的哨子。没有这像是闷在瓮中,像是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作为他们的生活的象征。 呜呜的声音震破了冻凝的空气在我窗前过去了。我倾耳静听,我似乎已经从这单调的呜呜中读出了无数文字。 我猛然推开幛子,遥望屋后的天空。我看见了些什么呢?我只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 [book_title]雾 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 我还不知道这些山峰叫什么名儿。我来此的第一夜就看见那最高的一座山的顶巅像钻石装成的宝冕似的灯火。那时我的房里还没有电灯,每晚上在暗中默坐,凝望这半空的一片光明,使我记起了儿时所读的童话。实在的呢,这排列得很整齐的依稀分为三层的火球,衬着黑魆魆的山峰的背景,无论如何,是会引起非人间的缥缈的思想的。 但在白天看来,却就平凡得很。并排的五六个山峰,差不多高低,就只最西的一峰戴着一簇房子,其余的仅只有树;中间最大的一峰竟还有濯濯地一大块,像是癞子头上的疮疤。 现在那照例的晨雾把什么都遮没了;就是稍远的电线杆也躲得毫无影踪。 渐渐地太阳光从浓雾中钻出来了。那也是可怜的太阳呢!光是那样的淡弱。随后它也躲开,让白茫茫的浓雾吞噬了一切,包围了大地。 我诅咒这抹煞一切的雾! 我自然也讨厌寒风和冰雪。但和雾比较起来,我是宁愿后者呵!寒风和冰雪的天气能够杀人,但也刺激人们活动起来奋斗。雾,雾呀,只使你苦闷,使你颓唐阑珊,像陷在烂泥淖中,满心想挣扎,可是无从着力呢! 傍午的时候,雾变成了牛毛雨,像帘子似的老是挂在窗前。两三丈以外,便只见一片烟云——依然遮抹一切,只不是雾样的罢了。没有风。门前池中的残荷梗时时忽然急剧地动摇起来,接着便有红鲤鱼的活泼泼的跳跃划破了死一样平静的水面。 我不知道红鲤鱼的轨外行动是不是为了不堪沉闷的压迫?在我呢,既然没有杲杲的太阳,便宁愿有疾风大雨,很不耐这愁雾的后身的牛毛雨老是像帘子一样挂在窗前。 1928年11月14日。 [book_title]虹 不知在什么时候,金红色的太阳光已经铺满了北面的一带山峰。但我的窗前依然洒着绵绵的细雨。 早先已经听人说过这里的天岂不很好。敢就是指这样的一边耀着阳光,一边却落着泥人的细雨?光景是多少像故乡的黄梅时节呀!出太阳,又下雨。 但前晚是有过浓霜的了。气温是华氏表四十度。 无论如何,太阳光是欢迎的。我坐在南窗下看N.Evréinoff的剧本。看这本书,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对于①那个象征了顾问和援助者,并且另有五个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剧中主人公Paraclete,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憎呢或是爱? coc1/①NEvréinoff尼·叶夫列伊诺夫山(1879-1953),俄国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和史学家。 这不是也很像今天这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么? 我放下书,凝眸遥瞩东面的披着斜阳的金衣的山峰,我的思想跑得远远的。我觉得这山顶的几簇白房屋就仿佛是中古时代的堡垒;那里面的主人应该是全身裹着铁皮的骑士和轻盈婀娜的美人。 欧洲的骑士样的武士,岂不是曾在这里横行过一世?百余年前,这群山环抱的故都,岂不是一定曾有些挥着十八贯的铁棒的壮士?岂不是余风流沫尚像地下泉似的激荡着这个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头去,我浸入于缥缈的沉思中了。 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么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像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① ①春之女神指希腊神话中春之女神气洛色宾纳。 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 于是我又恍惚看见穿了锁子铠,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涌现在这半空的彩桥上;他是要找他曾经发过誓矢忠不二的“贵夫人“呢?还是要扫除人间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鹰骑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书桌上的电灯突然放光,我从幻想中抽身。 像中世纪骑士那样站在虹的桥上,高揭着什么怪好听的骑号,而实在只是出风头,或竟是待价而沽,这样的新式的骑士,在“新黑暗时代“的今日,大概是不会少有的罢? [book_title]红叶 朋友们说起看红叶,都很高兴。 红叶只是红了的枫叶,原来极平凡,但此间人当作珍奇,所以秋天看红叶竟成为时髦的胜事。如果说春季是樱花的,那么,秋季便该是红叶的了。你不到郊外,只在热闹的马路上走,也随处可以见到这“幸运儿“的红叶:十月中,咖啡馆里早已装饰着人工的枫树,女侍者的粉颊正和蜡纸的透明的假红叶掩映成趣;点心店的大玻璃窗橱中也总有一枝两枝的人造红叶横卧在鹅黄色或是翠绿色的糕饼上;那边如果有一家“秋季大卖出“的商品,那么,耀眼的红光更会使你的眼睛发花。“幸运儿“的红叶呵,你简直是秋季的时令神。 在微雨的一天,我们十分高兴地到郊外的一处名胜去看红叶。 并不是怎样出奇的山,也不见得有多少高。青翠中点缀着一簇一簇的红光,便是吸引游人的全部风景。山径颇陡峻,幸而有石级;一边是谷,缓缓地流过一道浅涧;到了山顶俯视,这浅涧便像银带子一般晶明。 山顶是一片平场。出奇的是并没有一棵枫树,却只有个卖假红叶的小摊子。一排芦席棚分隔成二十多小间,便是某酒馆的“雅座“,这时差不多快满座了。我们也占据了一间,并没有红叶看,光瞧着对面的绿丛丛的高山峰。 两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游客,挽着臂在泥地上翩翩跳舞,另一个吹口琴,呜呜地响着,听去是“悲哀“的调子。忽而他们都哈哈笑起来;是这样的响,在我们这边也觉得震耳。 芦席棚边有人摆着小摊子卖白泥烧的小圆盘,形状很像二寸径的碟子;游客们买来用力掷向天空,这白色的小圆盘在青翠色的背景前飞了起来,到不能再高时,便如白燕子似的斜掠下来(这是因为受了风),有时成为波纹,成为弧形,似乎还是簌簌地颤动着,约莫有半分钟,然后失落在谷内的丰草中;也有坠在浅涧里的,那就见银光一闪——你不妨说这便是水的欢迎。 早就下着的雨,现在是渐渐大了。游客们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减少了许多。山顶的广场(那就是游览的中心)便显得很寂静,芦棚下的“雅座“里只有猩红的毡子很整齐地躺着,时间大概是午后三时左右。 我们下山时雨已经很大;路旁成堆的落叶此时经了雨濯,便洗出绛红的颜色来,似乎要与那些尚留在枝头的同伴们比一比谁是更“赤“。 “到山顶吃饭喝酒,掷白泥的小圆起,然后回去:这便叫做看红叶。谁曾在都市的大街上看见人造红叶的盛况的,总不会料到看红叶原来只是如此这般一回事!“ 我在路旁拾起几片红叶的时候,忍不住这样想。 [book_title]速写一 沿浴池的水面,伸出五个人头。 因为浴池是圆的,所以差不多是等距离地排列着的五个人头便构成了半规形的“步哨线“,正对着浴池的白石池壁一旁的冷水龙头。这是个擦得耀眼的紫铜质的大家伙,虽然关着嘴,可是那转柄的节缝中却蚩蚩地飞迸出两道银线一样的细水,斜射上去约有半尺高,然后乱纷纷地落下来,像是些极细的珠子。 五岁光景的一对女孩子就坐在这个冷水龙头旁边的白石池壁上,正对着我们五个人头。水蒸气把她们俩的脸儿熏得红啧啧地,头上的水打湿了的短发是墨黑黑地,肥胖的小身体又是白生生地。她们俩像是孪生的姊妹。坐在左边的一个的肥白的小手里拿着个橙黄色透明体的肥皂盒子;她就用这小小的东西舀水来浇自己的胸脯。右边的一个呢,捧了一条和她的身体差不多长短的手巾,在她的两股中间揉摩。 虽是这么幼小的两个,却已有大人的风度,然而多么妩媚。 这样想着,我侧过脸去看我左边的一个人头。这是满腮长着黑森森的胡子根的中年汉子的强壮的头。他挺起了眼睛往上瞧,似乎颇有心事。 我再向右边看。最近的一个正把滴水的手巾盖在脸上,很艰辛地喘气。再过去是三角脸的青年,将后颈枕在浴池的石壁上,似乎已经入睡。更过去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毫无表情地浮在水面,很像个足球。 忽然那边的矿泉水池里豁剌剌一片水响,冒出个黄脸大汉来,胸前有一丛黑毛。他晃着头,似乎想出来却又蹲了下去。 大概是惊异着那边还有人,两个小女孩子都转过头去了。拿肥皂盒的一个的小脸儿正受着冷水龙头逃出来的水珠。她似乎觉得有些痒罢,她慢慢地举起手来搔了几下,便又很正经地舀起水来浇胸脯。 1929年2月6日。 [book_title]速写二 水声很单调地响着,琅琅地似乎有回音。浓雾一般的水蒸气挂在白垩的穹窿形屋顶下,又是入睡似的静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浴场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坐在池子边的木板上,我慢慢地用浸透了肥皂沫的手巾摩擦身体。离开我的眼睛约莫有两尺远近,便是那靠着墙壁的长方形的温水槽,现在也明晃晃地像一面大镜子。 可是我不能看见我自己的影。我的三十度角投射的眼光却看见了那水槽的通到隔壁浴场的同样大小的镜片的水面。 这样在隔断了的两个浴场中间却依然有这地下泉似的贯通彼此的温水槽呢!而现在,却又是映见两方的镜子。我想起故乡民间传说里的跨立在阴阳界上的那面神秘的镜子来了。岂不是一半映出阴间的事而又一半映出阳间的事,正仿佛等于这个温水槽的临时的明镜? 我赞美这个民间传说的奇瑰的想象,我悠悠然推索这个民间传说的现实的张本。我下意识地更将头放低些,却翻起眼珠注视这沟通两世界的新的阴阳镜。 蓦地一个人形印在我的眼里了。只是个后身。然而腰部的曲线却多么分明地映写在这个水的明镜!如果我是有一个失去了的此世间的恋人的呀,我怕要一定无疑地以为阳间的我此时正站在阴阳镜前面看见了在冥国的她的倩影! 一种热烈的异样的情绪抓住了我。那是痴妄的,然而同时也是圣洁的,虔诚的。 然后,正和传说中神秘的镜子同样地一闪,美丽的腰肢蓦地消失了;扑剌一声,挽着个小木盆的美丽的白手臂在镜片的水面一沉,又缩了上去。温水槽里起了晕状的波动。传就的梦幻的世界破灭了,依然是现实的浴场,依然是浓雾一般的蒸气弥漫在四壁间入睡似的静定。 1929年2月17日。 [book_title]樱花①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五日《新文艺》月刊第一卷第二号。署名M.D。曾收入《茅盾散文集》、《茅盾文集》第九卷和《茅盾散文速写集》。 往常只听人艳说樱花。但要从那些“艳说“中抽绎出樱花的面目,却始终是失败。 我们这一伙中间,只有一位Y君见过而且见惯樱花,但可惜他又不是善于绘声影的李大嫂子,所以几次从他的嘴里也没听出樱花的色相。 门前池畔有一排树。在寒风冻雨中只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它没有梧桐那样的癞皮,也不是桃树的骨相,自然不是枫——因为枫叶照眼红的时候,它已经零落了。它的一身皮,在风雪的严威下也还是光滑而且滋润,有一圈一圈淡灰色的箍纹发亮。 因为记得从没见过这样的树,便假想它莫就是樱花树罢! 终于暖的春又来了。报纸上已有“岚山观花“的广告,马② ②岚山:日本京都附近的山名,著名的风景区。路上电车站旁每见有市外电车的彩绘广告牌,也是以观花为号召。自然这花便是所谓樱花了。天皇定于某日在某宫开“赏樱会“,赐宴多少外宾,多少贵族,多少实业界巨子,多少国会议员,这样的新闻,也接连着登载了几天了。然而我始终还没见到一朵的樱花。据说时间还没有到,报上消息,谓全日本只有东京上野公园内一枝樱花树初初在那里“笑“。 在烟雾样的春雨里,忽然有一天抬头望窗外,蓦地看见池西畔的一枝树开放着一些淡红的丛花了。我要说是“丛花“;因为是这样的密集,而且又没有半张叶子。无疑地这就是樱花。 过了一二天,池畔的一排樱花树都蓓蕾了,首先开花的那一株已经秾艳得像一片云霞。到此时我方才构成了我的樱花概念是:比梅花要大,没有桃花那样红,伞形的密集地一层一层缀满了枝条,并没有绿叶子在旁边衬映。 我似乎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怎样出奇的东西,只不过闹哄哄地惹眼罢了。然而又想到如果在青山绿水间夹着一大片樱花林,那该有异样的景象罢!于是又觉得岚山是不能不一去了。 李大嫂子在国内时听过她的朋友周先生夸说岚山如何如何的好。我们也常听得几位说:“岚山是可以去去的。“于是在一个上好的晴天,我们都到岚山去了。新京阪急行车里的拥挤增加了我们几分幻想。有许多游客都背着大片的酒,摇摇晃晃地在车子里就唱着很像是梦呓又像是悲呻的日本歌。 一片樱花林展开在眼前的时候,似乎也有些兴奋罢?游客是那么多!他们是一堆堆地坐在花下喝酒,唱歌,笑。什么果子皮,空酒瓶,“辨当“的木片盆,杂乱地丢在他们身旁。太阳光颇有些威力了,黄尘又使人窒息,摩肩撞腿似的走路也不舒服,刚下车来远远地眺望时那一股兴奋就冷却下去了。如果是借花来吸点野外新鲜空气呀,那么,这样满是尘土的空气,未必有什么好处罢?——我忍不住这样想。 山边有宽阔的湖泊一样的水。大大小小的游船也不少。我们雇了一条大的,在指定的水路中来回走了两趟。回程是挨着山脚走,看见有一条小船蜗牛似的贴在山壁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船里人很悠闲地吹着口琴。烦渴中喝了水那样的快感立刻凝成一句话,在我心头掠过:岚山毕竟还不差,只是何必樱花节呵! 归途中,我的结论是:这秾艳的云霞一片的樱花只宜远观,不堪谛视,很特性地表示着不过是一种东洋货罢了。 1929年5月15日。 [book_title]光明到来的时候 一 “朋友!这,这是什么哟!我好像看见一点什么了!红的,绿的,黄的,小小的,圆圆的,尖角的,在那里跳!跳!“ “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你在那里做梦!“ “不是梦!你说,怎么会是梦呢?我咬我的指头,我觉得痛!朋友,这又来了:红的,绿的,小小的,在那里漂浮,在那里跳跃!“ “那么,一定是你的眼花!我们小时候一闭了眼睛就会看见一些眼花;五彩的光圈,五彩的线条,旋转,舞蹈!我们做了大人以后就没有这些眼花了。你比我年青些,也许你还有—-“ “年青些?哈哈!“ “笑什么!你还能够笑?“ “呵呵,我笑了么?因为我又看见那些小小的活跃的东西了!红的,绿的!这回比刚才更加多了!一点也不含糊,更加多了!更加活跃!“ “全是梦话,全是幻想!你还有心情说梦话,唉!“ “当真你一点也不见么?这是可怜的!朋友,你到我这边来,就看见了!朋友,这是我的手。你扶着我的手过来罢!朋友,当心跌交!脚底下有坑!朋友!这是我的手,我的臂膊!你的呢?你的呢?” “你的手多么热呀!“ “我全身的血都沸滚了哟!你想想,一向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坟墓一样,而现在我看见了有一些活跃的东西,彩色的东西了!……喔唷唷!你踩了我的脚!哎!这毛茸茸的就是你的头么?哈哈,你抱住了我么?我们紧紧地抱着罢!……现在,你看,这不是么?红的,绿的!呵呵!“ “可是我眼前仍旧一漆黑暗,黑暗!“ “这就怪了!——哦,不要动!是我的手哟,你不要怕!这是你的脸么?这么着,不要动!你朝前看呀!朝前看呀!“ “哈哈,我也看见了!当真!“ “可不是红的,绿的,蚊子一样的,在那里飞舞么?“ “是呀!像一支军队,它们跳跃着拥上前来呀!呵呵,它们像从天上来!它们排成一直线来,没有一点弯曲!多么美丽!多么活跃!多么勇敢呀!“ “而且它们不退缩!往前冲,往前冲!哈哈!二个碰在一处了!变成大一些的一个了!又分开了!仍然往前冲,往前冲!喂,朋友,你猜来这是什么?……怎么你不说话?你睡着了么?嘿!你会在这些美丽的活跃的现象面前睡觉!“ “胡说!我在这里想,我在这里想呀!“ “又是想了!空想家!“ “不要吵!我在这里研究呀!“ “又是研究了;研究系!“ “不要吵,行么?这是一个现象,总得研究!我要研究它是不是我们那视官的幻觉!是不是就像我们小时候那眼花,我要研究它!我们不能随便轻信,随便盲动,随便上当!“ “你这怀疑派!难道你觉得那黑暗还不够久长么?“ “不要吵!研究出来了:这是一道光!“ “一道光!嗳?“ “不错,一道光!穿破了这黑暗的一道光!外边天亮了,而我们这黑暗的古老的建筑也有了裂缝了!“ “有了裂缝么?“ “是呀!这古老的坚牢的坟墓早已应该崩坍,早已有了裂缝,而现在,外边的光明钻进这裂缝来了!“ “哈哈!“ “哈哈!你还讥笑研究的态度么?“ “可是光知道了有什么用?“ “知道了就会发生行动!智慧产生信仰,信仰产生力量!“ “呵呵,那么我们来罢!我们打破这牢狱!打破这黑暗的笼!这是我的手,我的拳头!你的呢,你的呢?哦——在这里了!我们打呀!我们冲呀!好呀!蓬蓬!朋友,再用力!蓬蓬!呀!你怎么?“ “我的手痛了!喔唷唷!腻忒忒的东西!我相信那就是血!我已经受伤!“ “咄!你一说,当真我也觉得有点儿痛!我这也是血罢!然而朋友,不要畏缩,不要灰心!你想想,外边已经天亮,而且光明像一支枪,像一支尖头的橛,已经打进了我们这黑暗的笼!“ “对呀!那么一条细光就已经很美丽,外边的全是光明的世界不知道美丽到怎样了!呀呀!我想着了就快活到全身发抖!“ “可是我痛得全身发抖!一点力都没有了!这黑暗的笼还是很坚固!呀!红的绿的更加多了!它们跳跃,跳跃!“ “我也是一点力都没有了!可是我们的力量本不在拳头而在头脑!“ “现在却需要拳头!“ “可是我要休息一下。那裂缝总是愈裂愈大,我们且等待一下,到时机成熟再动手罢!呀呀!多么美丽,这一道光!然而还只得指头粗细那么一道!“ “哎!我手脚都软了!不知道是为的疲倦呢,还是为的快乐!我也只好歇一下。朋友,你不想大声叫一下么?我们大声叫呀!多么美丽!光明在前面不远了!朋友,我们拥抱罢!我们要唱一支歌,欢迎光明的来到!“ 二 “不知道又经过多少时候了。怎么还没听得外边有响动!我闷得慌!“ “可不是!我的心头就像有许多蚂蚁历历落落的在那里爬!想到外边的世界已经放光明,我就觉得这里的黑暗更加不可耐了!先前怎么会忍耐得下去,想来真奇怪!“ “然而你不要性急,馒头已经吃到豆沙边了!你看!一道道的光,更加多了!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了!哈哈,这光线的网!多么美丽,是奇观呀!你看!这些光线都比刚才又粗了些了!喂喂,你把你的脸放到那条顶粗的光线里让我看一看罢!我们好久没有看见你我的脸了!也许我们彼此要不认得了!现在,再移近些!喔呵!我看见了,看清楚了!你的脸多么苍白!就同死人一样!哎,你试笑一笑!多久我没有看见人们的笑容了!呸!你这笑不自然,不美丽!可怜的孩子,你连怎样笑都忘记了罢?你这怪丑恶的笑脸怎么好到外边那光明的世界!你用这样的笑脸去欢迎光明,那是天大的罪过呀!“ “可是你呢?你也把脸放到这顶粗的光线里让我看一看罢!你会比我好些么!来,来,来!这里!这里!这里……“ “我相信我还不至于十分走样!” “咄!别吹牛!哈哈,你还像个人么!满脸的胡子了!还有,——你别动!你不要逃,你有一对红镶边的眼睛!你简直像个猴子!“ “胡说!“ “可惜没有一面镜子给你自己照一照!“ “这也用得到大惊小怪么?经过了那么多的苦难,人总不免有点走样!我比你年纪大些,经过的苦难比你多,可是我的经验也就比你丰富了!哎!先前我们那一伙,最早的寻求光明的同志,现在只剩了我一个,怎么我能够不老呀!“ “就是我的一辈,也只剩了个我!前些时还听得他们在那边坑里呻吟,现在好久没听到,想来都死了!咄,这杀人的黑暗!可是也快完结了!“ “对了!那个坑!那个杀人的坑!我比你早出世,那时候,这里还没有现在那么黑暗,我看见过那坑的险恶!坑边是刀山,坑底是成万的毒蛇!——呵!你看呀!这一条光恰就射到那坑边上了!那白森森的就是枯骨,那一闪一闪发着红光的就是毒蛇的眼睛罢!呵!你再跟着那一道光看过去哟!那是什么?哦哦,那是吊人的木架子,那是砍头的大刀罢!呀呀,我现在又看见了这一切,再要我多住一刻当真不行!“ “可不是!看见的危险比不看见的更加可怕!我的心突突地跳!我怕它会一下里爆裂了!朋友,不要再朝下边看了。我们朝上面看罢!不要回忆那些过去的,我们想想那未来的罢!朋友,你总该知道外边的光明世界是怎么一个景象?“ “咳,可怜的孩子,你真是太幼稚了!“ “可是也不能怪我!刚刚我懂一点事!黑暗就包围了我!况且书本子早就被他们烧光了,严密的文化封锁!“ “哦哦,不错!那么,让我来想一想。哦,书本子上说—-“ “怎么!你也只是书本子上看来的么?“ “咦!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孩子!除了书本子,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根据呀!嗳!我记得书本子上说过——总而言之,是一个全善全美的世界,乐园,天堂!“ “说下去呀!我等着你再说下去呀!你说得具体一点儿,不要太抽象!“ “真是麻烦的孩子!那么,你听着!嗳,从哪儿说起呢?一部二十四史!呵,有了,你用心听着!大概是什么神话上说过,从前世界上有一个黄金时代,那时候,人类不分你我,共同生活,没有贪鄙奸诈;面包生在树上,河里就是牛奶;没有主人,也没有奴隶,平等,自由,幸福!处处是琼楼贝阙,鸟语花香!这样的黄金时代,古已有之,而现在回来了,就是那外边的光明世界。“ “啧啧!那才是人的生活!就在外边么?我不耐烦了!“ “呵!你要耐烦点!不是已经试过了么,我们的拳头不中用!“ “可是我现在全都知道了,我就耐不住;我想我一定得闷出病来罢。“ “唷唷,快了!你不看见这里纵横四射全是一道一道的光么?哈!又多了几条了,五条,六条,七条!哈,这黑暗的老屋子全是些裂罅了!快了!“ “哈!不要响!那是什么声音?听得么?听得么!“ “呵,当真!那好像是风罢,呼——呼——的!“ “而且那轰隆隆的,一定是雷!呵,风!雷!“ “而且还有雨呢!你听!那一片擂鼓似的声音!“ “这是少有的大风雷雨!我的耳朵也震聋了!“ “我们说话也听不清了!呵,这是翻天覆地的大风雷雨!等我想一想:历史上说的洪水时期也许就是这么一个样子。“ “喂!喂!你说的什么红,红?我一点也听不清楚!“ “不好了!地在我们脚底下震动!我想这是火山爆发!呵!这一声!“ “呵!地震!雷吼!我还看见了电火!“ “呵——喔——……“ “怎么!你发疯?你趴在地下干什么?呀呀!看那边,那边!一派亮光!一派火!我们右边没有那牢墙了!哈哈!自由!光明!可是,咦,怎么的,我的眼睛——“ “让我来看!火,火,火!啊哟!哪里来的针刺了我的眼睛!“ “天哪!怎么我睁不开眼睛!我要去欢迎光明呀,怎么我的眼睛——“ “而且我也是一样的病!” “你说,快说!什么病?啊哟!风吹得我全身发抖!有什么东西烫着我的皮肤!而且我的眼睛还是痛,很痛!“ “呃……“ “怎么!这是你么?你抱住了我干什么?你拖我走?你拉我到哪里去呀?天哪!我的眼睛!我怕是盲了不成!……你拖我到哪里去呀?你,你,你!……“ 三 “现在没有声音了。” “那蓬蓬地响着的又是什么?” “那光景就是大火!烧毁了一切的大火!“ “也要烧到我们这里来罢?“ “光景是要来的!“ “那么我要去看一看,我要离开这半黑暗的该诅咒的墙角!“ “但是你不怕那边太强烈的光线刺痛了你的眼睛么?“ “我不怕!就是瞎了眼睛,我也要去!为了寻求光明,即使瞎了眼睛也值得!“ “但是那边并不是真的光明!那边的是地狱里喷发出来的孽火!那边一点也不像我从前所读的书本子上那些话!“ “你难道能够断定你的书本子一定不错!书本子是死的,书本子不能预言了一切变化!我一定要走了!你也一块儿去罢!“ “你的眼睛就能够睁开来么?我的是不行!在这里,我还觉得眼皮上麻辣辣地有点刺痛!“ “我也有一点儿。但是我想来那是一定不可免的过程。你想想我们在黑暗中多久了,骤然跑到强烈的光明下,眼睛总要睁不开!总要觉得痛!忍过这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我不愿意。并且我读过的书本子只许给我自由,快乐,没有说过先得受痛苦!先要给人痛苦的,那就不是理想的极乐世界!“ “那么我一个人走了!“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走!你一定要年长的人给你引路!“ “我不要谁来引路!我会走自己的路!“ “但是你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未免太残酷!“ “那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竟说没有别的办法?“ “那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你最好再等一下。那边的大火会把你烧做灰!“ “我就想到大火里去锻炼一下。“ “你这是不知高低的话!“ “哈,哈,哈!……呵,雷又响了!这风!呀,呀,朋友,快走, 快走!这墙也要倒下来了!我扶着你罢!呀——“ “哼,哼,可是我当真不行了!……我的心好像已经爆破了,我的眼睛也盲了!……这变动!天翻地覆的变动!我相信这一定不是好的正气的变动!……书本上从没说过……我当真不行了!我不能动了!我快就要死了!“ “但是朋友,你得努力,你得振作!我抱你起来罢?“ “不成!……“ “呀呀!你的脸,你的嘴唇,全都冷下去了,冷下去了!让我来试一试看,还有没有气息?呀——可是,这墙当真要倒了!火,火也就要烧过来了!哈!来罢!烧毁了旧世界的一切渣滓!来罢!我要在火里洗一个澡!“ 1932年11月26日。 [book_title]冬天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岂不同罢。一般的说来,则为“游春“,“消夏“,“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像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起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儿好像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了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有过整齐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像狗毛一样的草坪,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弃火来烧的。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些草就像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像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去送它。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棺木或者骨殖甏,火势逼近了那棺木时,我们的最紧张的时刻就来了。我们就来一个“包抄“,扑到火线里一阵滚,收熄了我们放的火。这时候我们便感到了克服敌人那样的快乐。 二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期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来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像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一种愉快。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像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像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病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book_title]雷雨前 清早期来,就走到那座小石桥上。摸一摸桥石,竟像还带点热。昨天整天里没有一丝儿风。晚快边响了一阵子干雷,也没有风,这一夜就闷得比白天还厉害。天快亮的时候,这桥上还有两三个人躺着,也许就是他们把这些石头又困得热烘烘。 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看不见太阳。然而太阳的威力好像透过了那灰色的幔,直逼着你头顶。 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乌龟壳似的。田里呢,早就像开了无数的小沟,——有两尺多阔的,你能说不像沟么?那些苍白色的泥土,干硬得就跟水门汀差不多。好像它们过了一夜工夫还不曾把白天吸下去的热气吐完,这时它们那些扁长的嘴巴里似乎有白烟一样的东西往上冒。 站在桥上的人就同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心口泛淘淘,像要呕出什么来。 这一天上午,天空老张着那灰色的幔,没有一点点漏洞,也没有动一动。也许幔外边有的是风,但我们罩在这幔里的,把鸡毛从桥头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就跟住在抽出了空气的大筒里似的,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可是吸进来只是热辣辣的一股闷气。 汗呢,只管钻出来,钻出来,可是胶水一样,胶得你浑身不爽快,像结了一层壳。 午后三点钟光景,人像快要干死的鱼,张开了一张嘴,忽然天空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条缝!不折不扣一条缝!像明晃晃的刀口在这幔上划过。然而划过了,幔又合拢,跟没有划过的时候一样,透不进一丝儿风。一会儿,长空一闪,又是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次缝。然而中什么用? 像有一只巨人的手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外边想挑破那灰色的幔,像是这巨人已在咆哮发怒越来越紧了,一闪一闪满天空气过那大刀的光亮,隆隆隆,幔外边来了巨大的愤怒的吼声! 猛可地闪光和吼声都没有了,还是一张密不通风的灰色的幔! 空气比以前加倍闷!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你会猜想这时那幔外边的巨人在揩着汗,歇一口气;你断得定他还要进攻。你焦躁地等着,等着那挑破灰色幔的大刀的一闪电光,那隆隆隆的怒吼声。 可是你等着,等着,却等来了苍蝇。它们从龌龊的地方飞出来,嗡嗡嗡的,绕住你,叮你的涂一层胶似的皮肤。戴红顶子像个大员模样的金苍蝇刚从粪坑里吃饱了来,专拣你的鼻子尖上蹲。 也等来了蚊子。哼哼哼地,像老和尚念经,或者老秀才读古文。苍蝇给你传染病,蚊子却老实要喝你的血呢! 你跳起来拿着蒲扇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乘隙进攻。你大声叫喊,它们只回答你个哼哼哼,嗡嗡嗡! 外边树梢头的蝉儿却在那里唱高调:“要死哟!要死哟!“ 你汗也流尽了,嘴里干得像烧,你手里也软了,你会觉得世界末日也不会比这再坏! 然而猛可地电光一闪,照得屋角里都雪亮。幔外边的巨人一下子把那灰色的幔扯得粉碎了!轰隆隆,轰隆隆,他胜利地叫着。胡——胡——挡在幔外边整整两天的风开足了超高速度扑来了!蝉儿噤声,苍蝇逃走,蚊子躲起来,人身上像剥落了一层壳那么一爽。 霍!霍!霍!巨人的刀光在长空飞舞。 轰隆隆,轰隆隆,再急些!再响些吧! 让大雷雨冲洗出个干净清凉的世界! [book_title]戽水 就说是A村罢。这是个二三十人家的小村。南方江浙的“天堂“区域照例很少(简直可以说没有)百来份人家以上的大村。可是A村的人出门半里远,——这就是说,绕过一条小“浜“,或者穿过五六亩大的一爿田,或是经过一两个坟地,他就到了另一个同样的小村。假如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叫它B村,假如B村的地位在A村东边,那么西边,南边,北边,还有C村,D村,E村等等,都是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的,用一句文言,就是“鸡犬之声相闻“。 可是我们现在到这一群小村里,却听不到鸡犬之声。狗这种东西,喜欢吃点儿荤腥;最不摆架子的狗也得吃白饭拌肉骨头。枯叶或是青草之类,狗们是不屑一嗅的。两年多前,这一带村庄里的狗早就挨不过那种清苦生活,另找主人去了。这也是它们聪明见机。要不,饿肚子的村里人会杀了它们来当一顿的。 至于鸡呢,有的;春末夏初,稻场上啾啾啾的乱跑,全不过拳头大小,浑身还是绒毛,可是已经会用爪子爬泥,找出小虫儿来充饥。然而等不到它们“喔喔“啼的时候,村里人就带它们上镇里去换钱来买米。人可不像鸡,靠泥里的小虫子是活不了的。所以近年来这一带的村庄里,永远只见啾啾啾的小鸡,没有邻村听得到的喔喔高啼的大鸡。 这一带村庄,现在到处是水车的声音。 A村和B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从“端阳“那时候起,小河的两岸就排满了水车,远望去活像一条蜈蚣。这长长的水车的行列,不分昼夜,在那里咕噜咕噜地叫。而这叫声,又可以分做三个不同的时期: 最初那五六天,水车就像精壮的小伙子似的,它那“杭育,杭育“的喊声里带点儿轻松的笑意。水车的尾巴浸着浅绿色的河水,辘辘地从上滚下去的叶子板格格地憨笑似的一边跟小河亲一下嘴,一边就喝了满满的一口,即刻又辘辘辘地上去,高兴得嘻嘻哈哈地把水吐了出来,马上又辘辘地再滚了下去。小河也温柔地微笑,河面漾满了一圈一圈的笑涡。 然而小河也渐渐瘦了。水车的尾巴接长了一节,它也不像个精壮的小伙子,却像个瘦长的痨病鬼了。叶子板很费力似的喀喀地滚响,滚到这瘦的小河里,抢夺了半口水,有时半口还不到,再喀喀地挣扎着上来,没有到顶(这里是水车的嘴巴),太阳已经把带泥的板边晒成灰白色了。小河也是满脸土色,再也笑不出来,却吐着叹息的泡沫。 这样过了两天,水车的尾巴就不得不再接长一节。可是,像一个支气管炎的老头子,它咳得那么响,却是干咳。叶子板因为是三节了,滚得更加慢,更加吃力,轧轧的响声也是干燥的,听了叫人牙齿发酸。水车上的人,半点钟换一班。他们汗也流完了,腿也麻木了,用了可惊的坚强的意志,要从这干瘪的小河榨出些浓痰似的泥浆来!轧轧轧,喀喀喀,远远近近的无数水车愤怒地悲哀地喊着。 这样又是一天,小河像逃走了似的从地面上隐去。河心里的泥开始起皱纹,像老年人的脸;水车也都噤口,满身污泥,一排一排,朝着满天星斗的夏天的夜。 稻场上,这时例外地人声杂乱。A村和B村的人在商量一个新的办法。那条小河的西头,是一个小小的浜,那已是C村的地界。靠着浜边,是C村人的桑地,倘使在这一片桑地上开一道沟出去,就可以把外边塘河里的水引到浜里,再引到小河里。 从浜到塘河,路倒不远,半里的一小半;为难的,这是一片桑地,而且是C村人的。然而要得水,只有这一条路呀!A村和B村的人就决定去跟那片桑地的主人们商量,借这么三四尺阔的地面开一道沟出来;要是坏了桑树,他们两村的人照样赔还。 他们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终于把这道沟开成了。然而塘河里的水也浅得多了,不用人工,不会流到那新开成的沟。这当儿,农民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再来一次表现。A村和B村的人下了个总动员!新开沟跟塘河接头那地方立刻挖起一口四五丈见方的蓄水池来,沿那池口,排得紧紧的,是七八架水车,都是三节的尾巴,像有力的长臂膊,伸到河心水深的地点,车上全是拼命的壮丁,发疯似地踏着,叶子板汩汩地狂叫!这是人们对旱天的最后的决战! 蓄水池满了,那灰绿色的浑水澌澌地流进那四尺多阔的沟口,倒好像很急似的;然而进了沟就一点一点慢下来了,终于通过了那不算短的沟,到了浜,再到了那小河的干枯的河床,那水就看不出是在流,倒好像从泥里渗出来似的。小河两岸的水车头,这时早又站好了人,眼望着河心。有几个小孩在河滩上跑来跑去,不时大声报告道:“水满一点了!”“一个手指头那么深了!“忽然一声胡哨,像是预定的号令,水车头那些人都应着发声喊,无数的脚都动了,水车急响着枯枯枯的干燥的叫号。但是水车的最下的一个叶子板刚刚能够舐着水,却不能喝起水来,——小半口也不行。叶子板滚了一转,湿漉漉的,可是戽不起水! “叫他们外边塘河边的人再用点劲呀!“有人这么喊着。这喊声,一递一递传过去,骑马似的报到塘河上。“用劲呀!“塘河上那七八架水车上的人品声叫了一下。他们的酸重的腿儿一起绞出最后的力气,他们脸上的肌肉绷紧到起棱了。蓄水池扑剌剌扑剌剌地翻滚着白色的水花。从池灌进沟口的水哗哗地发叫。然而通过了那沟,到得小河时,那水又是死洋洋没点气势了。小河里的水是在多起来,然而是要用了最精密的仪器才能知道它半点钟内究竟多起了若干。河中心那一泓水始终不能有两个指头那么深! 因为水通过那半里的一小半那条沟的时候,至少有一小半是被沿路的太干燥的泥土截留去了。因为那个干了的小浜也有半亩田那么大,也是燥渴得不肯放水白白过去的呀! 天快黑的时候,小河两岸跟塘河边的水车又一起停止了。A村和B村的人板着青里泛紫的面孔,瞪出了火红的眼睛,大家对看着,说不出话。C村的人望望自己田里,又望望那塘河,也是一脸的忧愁。他们懂得很明白:虽然他们的田靠近塘河地位好,可是再过几天,塘河的水也靉e不上来了,他们跟A村B村的人还不是一样完了么? 于是在明亮的星光下,A村和B村的人再聚在稻场上商量的时候,C村的人也加入了。有一点是大家都明白的:尽管他们三村的人联合一致,可是单靠那简陋的旧式水车,无论如何救不活他们的稻。“算算要多少钱,雇一架洋水车?“终于耐不住,大家都这么说了,大家早已有这一策放在心里,——做梦做到那怪可爱的洋水车,也不止一次了,然而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就因为雇用洋水车得花钱,而且价钱不小。照往年的规矩说,洋水车灌满五六亩大的一爿田要三块到四块的大洋。村里人谁也出不起这大的价钱。但现在是“火烧眉毛“,只要洋水车肯做赊帐,将来怎样挖肉补疮地去还这笔债,只好暂且不管。 塘河上不时有洋水车经过,要找它不难。趁晚上好亮的星光,就派了人去守候罢。几个精力特别好,铁一样的小伙子,都在稻场上等候消息。他们躺在泥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他们从洋水车谈到镇上的事。正谈着镇上要“打醮求雨“,塘①河上守候洋水车的人们回来了。这里躺着的几位不约而同跳了起来问道:“守着了么?什么价钱?“ ①打醮:设坛祭祷,以求福消灾的一种宗教仪式。 “他妈妈的!不肯照老规矩了。说是要照钟点算。三块钱一点钟,田里满不满,他们不管。还要一半的现钱!“ “呀,呀,呀,该死的没良心的,趁火打劫来了!“ 大家都叫起来。他们自然懂得洋水车上的人为什么要照钟点算。在这大旱天把塘河里的水老远地抽到田里,要把田灌足,自然比往年难些,——不,洋水车会比往年少赚几个钱,所以换章程要照钟点算! 洋水车也许能救旱,可是这样的好东西,村里人没“福“消受。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带村庄的水车全变做哑子了。小港里全已干成石硬,大的塘河也瘦小到只剩三四尺阔,稍为大一点儿的船就过不去了。这时候,村里人就被强迫着在稻场上“偷懒“。 他们法子都想尽了,现在他们只有把倔强求生的意志换一个方面去发泄。大约静默了三天以后,这一带村庄里忽然喧嗔着另一种声音了;这是锣鼓,这是呐喊。开头是A村和C村的人把塘河东边桥头小庙里的土地神像(这是一座不能移动的泥像,但村里人立意要动它,有什么办不到!)抬出来在村里走了一转,没有香烛,也没有人磕头(老太婆磕头磕到一半,就被喝住了),村里人敲着锣鼓,发狂似的呐喊,拖着那位土地老爷在干裂的田里走,末了,就把神像放在田里,在火样的太阳底下。“你也尝尝这滋味罢!“村里人潮水一样的叫喊。 第二天,呆在田里的土地老爷就有了伴。B村E村以及别的邻村都去把他们小庙里的泥像抬出来要他们“尝尝滋味“了,土地老爷抬完了以后,这一带五六个村庄就联合起来,把三五里路外什么庙里的大小神像全都抬出来“游街“,全放在田里跟土地做伴。“不下雨,不抬你们回去!“村里人威胁似的说。 泥像在毒太阳下面晒起了裂纹,泥的袍褂一片一片掉下来。敲着锣鼓的村里人见了,就很痛快似的发喊。“神“不能给他们“风调雨顺“,“神“不能做得像个“神“的时候,他们对于“神“的报复是可怕的! 告示贴在空的土地庙的墙上。村里人也不管告示上说的是什么话。他们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这时只注定了一点:责罚那些不管事的土地老爷。说是“迷信“,原也算得迷信,可是跟城里人的打醮求雨意味各别!村里人跟旱天奋斗了一个月积下来的一腔怒气现在都呵在那些“神“的身上了,要不是无水可靉e,他们决不会想到抬出“土地“来,——他们也没有这闲工夫;而在他们既已责罚了“神“以后,他们那一腔怒气又要换一方面去发泄了。不过这是后事,不在话下。① 1934年9月8日。 ①本篇最初发表时及其后编印的各种版本中均无“告示……不在话下。“这一段,现据作者手稿补入。但自上下文看,期间似尚有脱漏。 [book_title]人造丝 那一年的秋天,我到乡下去养病,在“内河小火轮“中,忽然有人隔着个江北小贩的五香豆的提篮跟我拉手;这手的中指套着一个很大的金戒指,刻有两个西文字母:HB。 “哈,哈,不认识么?“ 我的眼光从戒指移到那人的脸上时,那人就笑着说。 一边说,一边他就把江北小贩的五香豆提篮推开些,咯吱一响,就坐在我身旁边的另一只旧藤椅里。他这小胖子,少说也有二百磅呢! “记得不记得?××小学里的干瘪风菱?……“ 他又大声说,说完又笑,脸上的肥肉也笑得一跳一跳的。 哦,哦,我记起来了,可是怎么怨得我不认识呢?从前的“干瘪风菱“现在变成了“浸胖油炸桧!“——这是从前我们小学校里另一个同学的绰号。当时他们是一对,提起了这一位,总要带到那一位的。 然而我依然想不起这位老朋友的姓名了。这也不要紧。总之,我们是二十年前的老同学,打架打惯了的。二十多年没见面呢!我们的话是三日三夜也讲不完的。可是这位老朋友似乎很晓得我的情形,说不了几句话,他就装出福尔摩斯的神气来,突然问我道: “回乡下去养病,是不是?打算住多少天呢?” 我一怔。难道我的病甚至于看得出来么?天天见面的朋友倒说我不像是有病的呢!老朋友瞧着我那呆怔怔的神气,却得意极了,双手一拍,笑了又笑,翘起大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你看!我到外国那几年,到底学了点东西回来!我会侦探了!“ “嗯嗯——可是你刚才说,要办养蜂场罢,你为什么不挂牌子做个东方福尔摩斯?“我也笑了起来。 不料老朋友把眉毛一皱,望着我,用鼻音回答道: “不行!福尔摩斯的本事现在也不行!现在一张支票就抵得过十个福尔摩斯!“ “然而我还是佩服你!“ “呵呵,那就很好。不过我的本事还是养蜂养鸡。说到我这一点侦探手段,见笑得很,一杯咖啡换来的。昨天我碰到了你的表兄,随便谈谈,知道你也是今天回乡下去,去养病。要不然,我怎么能够一上船就认识你?哈哈,——这一点小秘密就值一杯咖啡。“ 我回想一想,也笑了。 往后,我们又渐渐谈到蜂呀鸡呀的上头,老朋友伸手在脸上一抹,很正经的样子,扳着手指头说道: “喂,喂,我数给你听。我出去第一年学医。这是依照我老人家的意思。学了半年,我就知道我这毛躁脾气,跟医不对。看见报上说,上海一地的西医就有千多,我一想更不得劲儿;等到我学成了时,恐怕就有两千多了,要我跟两千多人抢饭吃,我是一定会失败的。我就改学缫丝。这也是很自然的一回事。你知道我老人家有点丝厂股子。可是糟糕!我还没有学好,老人家丝厂关门,欠了一屁股的债,还写了封哀的美敦书给我,着我赶快回国找个事做。喂,朋友,这不是把我急死么?于是我一面就跟老人家信来信去开谈判,一面赶快换行业。那时只要快,不拘什么学一点回来,算是我没有白跑一趟欧洲。这一换,就换到了养蜂养鸡。三个月前我回来了,一看,才知道我不应该不学医!“ 老朋友说到这里,就鼓起了腮巴,一股劲儿看着我,好像要等我证明他的“不该不学医“。等了一会儿,我总不作声,总也是学他的样子看着他,他就吐一口气,自己来说明道: “为什么呀?中国是病夫之国咯!我的半年的同学里,有几位已经挂了牌子,生意蛮好。可是我跟他们同学的半年里,课堂上难得看见他们的尊容!“ “哎,哎,事情就是难以预料。不过你打算办一个蜂场什么的,光景不会不成功罢?“我只好这么安慰他。 “难说,难说!……我把我的计划跟几位世交谈过,他们都不置可否。事后听得他们对旁人说:养养蜜蜂,也要到外国去学么?唉,朋友!“ 这位老朋友第一次叹口气,歪着头,不出声了,大拇指拨动他中指上的挺大的金戒指,旋了一转,又旋一转。 这当儿,两位穿得红红绿绿的时髦女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一会儿又走回来,背朝着我们,站在那里唧唧哝哝说话。 我的老朋友一面仍在旋弄他那戒指,一面很注意地打量那两份背面的“美人“。他忽然小声儿自言自语的说: “我顶后悔的,是我学过将近三年的缫丝。“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似乎问我懂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自己以为懂得,点一下头;然而老朋友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赶快摇着头自己补充道: “并不是后悔我白花了三年心血。不是这个!是后悔我多了那么一点知识,就给我十倍百倍的痛苦!“ “哦?——“我真弄糊涂了。 “喏喏,“老朋友苦笑一下,“我会分辨蚕丝跟人造丝了。哪怕是蚕丝夹人造丝的什么绸,什么绨,我看了一眼,至多是上手来捏一把,就知道那里头搀的人造丝有多少。哼,我回来三个月,每天看见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时髦的衣料,每次看见,我就想到了——“ “就想到了你老人家的丝厂关门了?”我忍不住凑了一句,却不料老朋友大不以为然,摇着手急口说下去道: “不,不,——我是想到了人造丝怎样制的,我觉得那些香喷喷的女人身上只是一股火药品!“ “什么?你说是火药品!“我也吃惊的大声说。 我们的话语一定被前面的那两位女人听得清清楚楚了,她们不约而同,转过半张脸来,朝我们白了一眼,就手拉手的走开了我们这边。这在我的老朋友看来,好像是绝大的侮辱;他咬紧了牙齿似的念了一个外国字,然后把嘴巴冲着我的耳朵叫道: “不错,是火药品!制人造丝的第一步手续跟制无烟火药是一样的!原料也是一样的!“ 这小胖子的嗓子本来就粗,这会儿他又冲着我的耳朵,我只觉得耳朵里轰轰轰的,“人造丝,……无烟火药……一样!”轰轰轰还没有完,我又听得这老朋友似乎又加了一句道:“打仗的时候,人造丝厂就改成了火药局哩!“ 到这时,我也明白为什么这位老朋友说是“痛苦“了。他学得的知识只使他知道中国人人身上有人造丝,而且人造丝还有火药品,无怪他反复说:“顶后悔的,是我学过将近三年的缫丝!“ 现在又是许久不见这位老朋友了,也不知道他又跑到了哪里去;不过我每逢看见人造丝织起的时候,总要想到他,而且也嗅到了他所说的“火药品“! 而且,最最重要的,这些人造丝都是进口货——东洋货! [book_title]全运会印象 据报上说,全运会十一天内售出门票总价计银(法币)十一万元左右。算个整数十一万元罢,那么我也居然是报效过十一万份之四的一个看客。 我和运动会什么的,向来缘分不大好,第一次看到运动会,是在杭州,那还是刚刚“光复“以后。是师范学堂一家的运动会,门票由师范学堂的一个朋友送来,一个钱也没有花。(师范学堂运动会的门票本来也不卖钱的)。第二次在北京看了,时在民国三年或四年,好像是什么华北运动大会,门票是卖钱的,可是我去看了一天,也没有花钱。因为同校的选手例可“介绍“——或者是“夹带“罢,我可弄不清楚了,——若干学生进场,既然是“夹带“进去的,当然坐不到“看台“,只混在芦席搭的本校选手休息处,结果是看“休息“多于看“运动“。 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全运会。这一次不但花钱坐“看台“是有生以来的“新纪录“,并且前后共去看了两天,也是“新纪录“。谁要说我不给“全运会“捧场,那真是冤枉。 然而“捧场“之功,还得归之于舍下的少爷和小姐,第一次是少爷要去看,我当然应得勉强做一回“慈父“。第二次是小姐要看了,那我自然义不容辞自居为“识途之老马“。 我相信,我虽然只去了两次,却也等于和大会共终绐。因为一次是最不热闹的一天(十二日),又一次便是最热闹(十九日)。我凭良心说:这两天都使我“印象甚佳“。 首先,我得赞美那直达全运会场的华商公共汽车的卖票人实在太客气了,隔着老远一段路,他就来招呼。殷勤到叫人过意不去,看惯了卖票人推“土老儿“下车,不管他跌不跌交的我,真感到一百二十分的意外。这是“去“,哪里知道“回来“的时候,几路车的卖票人一起动员作“招呼“的竞赛,那一份“热心“恐怕只有车站轮埠上各旅馆的接客方才够得上。自然,这是“最不热闹“的十二日的景象。至于最热闹的十九日呢,理合例外,下文再表。 好,买得门票,就应当进场了,不知道为什么,左一个“门“不能进去,右一个“门“也不能进去。于是沿着“铁丝网“跑了半个圈子,居然让我见识了一番会场外的景致。会场的“四至“全是新开的马路(恕我记不得这些马路的大名),而在这些马路一边排排坐的,全是芦席搭成的临时商店,水果铺和饭馆最多。也有例外,那就是联华影片公司的“样子间“棚顶上有两个很大的电灯字——《天伦》。对不起,我把联华的临时的宣传①棚称为“样子间“,实在因为它不像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临时宣传棚似的既有人“招待“又可“休憩“,并且恭送茶水。 ①《天伦》一九三五年联华影业公司摄制的故事片。 一看见有那么多的临时芦棚饮食店,我忽然想起这会场外的景致实在太像我们家乡的“香市“。说是“太像“,决不是指两者的形貌,而是指两者的“氛围“。同样的,“田径场“可就“太像“上海的三等影戏院。我赴会以前,把我二十年前看过华北运动会的宝贵经验运用品来,随身带了些干粮(我想我应当表明一句,我是单拣那没有核也没有皮壳的东西),还带了一瓶葡萄汁、一瓶冷开水,然而一进了田径场的“看台“,我就晓得我的“细心“原来半个钱也不值。这里什么都有:点饥的,解渴的,甚至于消闲的,各种各样饮食的贩卖员赶来落去比三等戏院还要热闹些;栗子壳和香蕉皮、梨子皮到处有的是。这样的舒服“自由“我自然应当尽量享受,于是把葡萄汁喝了,冷开水用来洗手,空气子随便一丢,而肚子尚有余勇,则尽力报答各式贩卖员劝进的盛意。至于带去的干粮呢,原封带回。 “田径场“像一个圆城,看台就是城墙,不过当然是斜坡形。我不知道从最低到最高共有几级,只觉得“仰之弥高“而已。我们站在最高的一级,那就是站在城墙顶上了,看着城圈子里。 那时“城圈子“里,就是“田径场“上,好像只有一项比赛,足球。广东对山东罢?当然是广东队的“守门“清闲得无事可做,我真替他感到寂寞。我听得那播音喇叭老是说:“请注意,广东又胜一球。“真觉得单调。我热心地盼望山东大汉们运气好些,每逢那球到了广东队界内时,我便在心里代山东大汉们出一把力。我这动机,也许并不光明,因为广东队的球门离我近,我可以更加看得明白。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前面说:“怎么球总在那边呢!“ 我留心去找那说话的人,原来是一位穿得很体面的中年太太,撑着一把绸洋伞,有一位也很漂亮的年青人坐的旁边,光景是她的令郎。 “因为这一边的人本事好,“那位“令郎“回答。接着他就说明了许多足球比赛的规则。凭我的武断,这位中年太太对于足球——或者甚至运动会之类,常识很缺乏,要不是足球而是回力球,那她一定头头是道;然而她居然来了,坐在代价高可是不舒服的水泥“看台“上,她也带着她的“令郎“,可一定不是她在尽“慈道“而是她的“令郎“在尽“孝道“。谁要说她不给“全运会“捧场,那也真是冤枉。 这时,太阳的威力越来越大,那位“热心“的中年太太撑伞撑得手酸了。而且就在头顶那香炉式的烟囱口里,老是喷着煤灰,像下雨一般往我们这些看客身上洒——如果跟雨一样重倒也好了,偏偏又比雨点轻,会转弯。中年太太虽然有伞,却也完全没用。于是我听得“热心“的她第一次出怨声道:“怎么没有个布篷遮遮呢!不及海京伯!“ 哦,哦!海京伯!那不是曾经在“一二八“以后的上海赚过大钱的德国马戏班吗!哦哦,我懂得这位中年太太心中的“全运会“了。 我忽然觉得“看运动会“也不过如此,然而看运动会的各色人等却大有意思。我坐不定了,我也开始“运动“。在那斜坡形的“城墙“上来来去去跑。我在多数看客的脸上看见了这样的意思:比不上海京伯或是“大世界“的大杂耍。有些穿了制服排队来的学生看客自然是例外,可是他们“嘴巴的运动“似乎比“眼睛的运动“忙得多了。他们谈天,吃零食,宛然是picnic的风度;这也怪不得,那天上午的“运动“实在不多。 下午,我的“活动范围“就扩大了,我的活动地盘仍旧是 “田径场“,因为我觉得如果要看看“运动会“的各色人等,再没有比“田径场“好了。下午这里的节目很多。除了跳远,赛跑,掷铁饼,那边的“国术场“还有一个老头子(也许不老)穿了长衫舞刀,这在中年太太之流看来,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大杂耍“么? 而且下午看客也多些了,我如果死守在一个“看台“上未免太傻,于是我第一步按照“门票“给我的“资格“游了两处“看台“,第二步是做蚀本生意,“降格“以求进;门警先生很热心地告诉我“走错了“。但因我自愿错到底,他也就笑笑。第三步我打算“翻本“,然而两条腿不愿意,只好作罢。 老实说,我近来好多时候没有这样“运动“过;所以即使看不到人家的运动,我已经很满意了。我相信这一个下午比一服安眠药有效得多。但是,事后我才知道我这回的能够给我自己“运动“,还得感谢那天的看客最不热闹。 下午,除了更加证实我上午的“发见“而外,还得了个新的“不解“;有一群穿一色的青白芦席纹布长衫的小学生,每人都拿了铅笔和拍纸簿,很用心地记录着各项比赛结果的报告。中间有几位偶尔错过了播音喇叭的半句话,就赶忙问同伴道:“喂,你抄了吗?百米低栏第二名是多少号?“似乎这是他们出来一趟的“成绩“,回头先生要考查。 我不能不说我实在“不解“这群小学生眼目中的“全运会“到底是个什么。 还有一个“不解“,那却轮到我的少爷身上。当我们互相得到同意离开了运动场的时候,就问他:“看得满意吗?”他照例不表示。我又问:“足球好不好?你是喜欢看足球的呀。”“虹口公园的还要好。”“那么你不满意了?”回答是,“也不。”“哦——那么你还赞成些别的罢?“我的少爷却笑了笑说:“我记不清楚了!“凭经验我知道他所谓“记不清楚“就是拒绝表示意见的“外交词令“。我只好不再追问下去了。其实他的运动会常识比我高。例如赛跑起步时枪声连连两响,就是有人“偷步“,我不知道,而他知道,所以他对于“全运会“的拒绝表示意见,我真是不解。 在我呢,当真没有理由不满意;我自己“运动“过了,而且还看了“看运动会“的人们。然而过了几天以后,我知道我的少爷那天也“看“了一点回来,而且也许他还“赞成“的,那就是会场的建筑。 因为第一次看了“满意“,所以十九那天又去,各报的《全运会特刊》,早已预测这天一定很热闹。我也以为“很热闹“者不过水泥看台上不留空白罢了,哪里知道我这“以为“离事实远得很呢! 到运动场时,不过十点钟。这次我有“经验“了,几座卖“门票“的亭子一找就得;怪得很,“售票亭“前一点也“不闹“,上去一问,才知道好一些的座位都已经卖完了,(后来我知道“热心“的朋友们都是早两天在中国旅行社买好了的。)然而篮球场的门票居然还有,至于“田径场“只剩起码的二角票。好,二角的就是二角的罢,反正我看“看运动会“的人也就满意了。我买了票后,不到十分钟,“田径场“门票亭就宣告“满座“。 那天“田径场“只有两场足球决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和三点。篮球场也有两场的决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三点。我以为(又是“以为“了)看过前一场的篮球再到“田径场“应卯,一定是从容的。我决定了这办法时,大约是十点半,离下午一点还有三小时光景。不免先上“城头“去逛逛。一进去,才知道这个十万人座位的“田径场“看台已经上座上到八分了!然而,此时“场“中并无什么可看,只远远望见那边“国术场“里有一位上身西装衬衫、下身马裤马靴、方脸儿、老大一块秃顶的“名家“在郑重其事的表演“太极拳“。他双手摸鱼似的在那里掏摸,他前面有一架“开末啦“,大概也在拍罢!① ①“开末啦“英语camera的音译,意即摄影机。 我相信那时田径场的八万看客未必是为了那太极拳而来的,我也不相信他们全是我的“同志“——为了看“看运动会“的人而坐在硬水泥地上晒太阳。他们大部分是所谓“球迷“罢!然而不是来的太早了吗?(后来我知道他们并不太早,他们的“经验“是可靠的。)照我的估计,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一定是十点以前就坐守在这里了!这一份“热心“真可怕! 并且他们一定决心坐守到下午一点钟,不见他们差不多全带着干粮么?后来我又知道他们的“经验“在这上头也丰富的不得了。因为不久以后不但“满座“而且“挤座“的时候,各种食品的贩卖员都给“肃清“出去,你不自带干粮,只有对不起肚子了。 然而我根据了上次我的“经验“,这回是空手来的。所以“看人“——带便也看“摸鱼“,看到十一点过些儿,就“挤“出(这时已经十足可用一个“挤“字了)那“城墙“来打算吃了饭再说。 吃过饭,我还是按照我的预定步骤先到篮球场。因为小姐是喜欢篮球的。而我也觉得篮球比足球更近于真正的“体育“。篮球是刚柔相济的运动,演来是一段妩媚。 在体育馆门口,我经验了第一次的“夺门“,就知道那里边一定也在“挤座“了。幸而还有座可“挤“。 这里的“看客“大部分是来看“运动“的。并且(也许)大多数是来看选手们的“技巧“,——借用小姐的一句话。于是我也只好正正经经恭观北平队和上海队的“技巧“。 好容易到了一点钟,“看台“上挤得几乎要炸了,两队的球员上场来了,却又走马灯似的各自练一趟腿——好像打拳头的上场来先要“踢飞脚“,那时就听得看客们私下里说“北平队手段好些“。 果然开始比赛的十分钟,北平队占着优势,后来上海队赶上来了。分数一样,而且超过北平队了;但北平队又连胜数球,又占了上风。这样互有进退,到一小时完了时,两边还是个平手。于是延长时间再比赛。在延长时间又快要完的五分钟以前,上海队比北平队略多几分。这时上海队的球员似乎疲倦了,而且也不无保守之心,得到了球并不马上发出或攻篮,却总挨这么二三秒钟。每逢上海球员这样“迟疑“似的不“快干“的当儿,看客中间便有人在“嘘“。老实说,我是外行,不懂这样“不快干“有什么“不合“之处。然而我身旁有一位看客却涨红了脸啐道:“延挨时间,真丢人!“ 哦,我明白了,原来篮球规则虽然已颇周密,可是对于“延挨时间“以图保守胜利这巧法儿,也还是无法“取缔“。 锣声响了,比赛告终。上海以略多几分占了胜利。“延宕政策“居然克奏了肤功。北平队先离球场,这时候我忽然听得“看台“的一角发出了几声鼓掌,似乎在宣称北平队的虽败犹荣。而同时在上海队将离球场的时候,忽然那“嘘嘘“声又来了,而且我对面那“看台“上掷下了许多栗子壳和香蕉皮。这个我很懂得是有些“义愤“的“看客“在执行“舆论的道德的制裁“了,而且这些执行者大概不是上海人。 自然,同时也有一些(不多)鼓掌声欢送得胜者,然而“舆论的道德的制裁“的执行者们,因为显然是集中一处的,所以声势颇为汹汹。 在先我知道了上海队是取“延宕政策“的当儿,也觉得他们何必把第三名看得这么重,但后来栗子壳和香蕉皮纷纷而下,我倒又觉得上海队的重视第三名并不特别比人家过分。如果栗子壳和香蕉皮之类等于北平的“啦啦队“,那么,未免多此一举;如或不然而是表示了“舆论“对于“非法胜利者“的唾弃,那么,也是“舆论“一份子的我,对于失败者固然有敬意,而对于胜利者也毫无唾弃之意。比了一小时而不分胜负,总可以证明两边的手段其实没有多大高低。所以上海队的“延宕政策“的成功未必算是“丢人“的“胜利“。要是它不能在延长时间内多得几分,即使它“延宕“也不中用,而这“最后的多得几分“显然不是靠了“延宕“得来的。“上海真运气“——在“延宕政策“开始时,我后边的一位看客说。对了,我也庆幸上海队的好运气,同时也可惜北平队的运气差些。 第二场篮球是河北队和南京队争夺冠军,我们看了一半就走。同时有许多“看“客也纷纷出去。并不是篮球不好看,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还有别的节目要看呢。我是按照预定计划直奔田径场去。 然而糟了,每个看台的入口都已拉了铁门,而且每个紧闭的铁栅门前都有一大堆人在和门警争论。 “里边满了,没有法子!“门警只是这八个字。 我相信里边是满了,因为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就看见“里边“是装得满满的。然而因为打算看“看运动会而不得“的人,我就历试各个“铁门“。沿着那“圆城“走了半个圈子,忽然看见有一道铁门前的人堆例外地发生变动,——半堆在外面的人被铁门吞了进去,我和小姐赶快跑过去,可是那铁嘴巴又已闭得紧紧的了。于是我就得了个确信,里边虽然满了,尚非绝对没有法子,不过“法子“何时可有,那是守门警察“自有权衡“了。我们一伙人就在那里等。 可是隔不了多久,却远远地望见右边另一个铁门也在吞进人去了,这离我站的地方约有三丈路。我招呼了小姐一声,立刻就往右边跑。同时也有许多人“舍此而就彼“。我们跑到了那边时,那铁门还在吞人,我当然是有资格的了。可是回头一看没有小姐,只好赶快跑回去找她,半路碰到她时,再回头一望,那铁门早又闭得紧紧了。我埋怨小姐,小姐也埋怨我,说是我跑了以后,原先我们在等的那个铁门放了许多人进去。 “他们看见了门前人少了,就开门,“小姐说。 哈哈,守门警察的“自有权衡“的原则被我们发现了,我们得用点技术来抢门。那也简单得很,我们站在两度铁门的半路,要是看见右首的铁门在“通融“而左手铁门前等候的人们蜂拥而右的时候,我们就赶快奔左边的那道门。这“策略“一试就成功,门警连票了也没来得及看,因为这当儿是“看客“在表演“夺门“运动。 里边满得可怕!但是我们居然挤了进去,而且也还看得见“运动“。刚刚占定了一个地方,就听得播音喇叭叫道:“你们好好看踢球,不要打架!“接着(过不了五分钟)又是“不要打架,你们是来看足球的!“那时,场中是香港对广东,那时满场十万的看客,大概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真正热心在看“运动“——不是“球迷“们在看“球王“。 我看了十多分钟实在挨不下去了。太阳是那么热,人是那么挤,想看“看运动的人“也不成。而我于足球也还够不上“迷“的程度。 我只好亏本一回,把花了半小时工夫、运用了“策略“或“技术“抢门而得的权利,仅仅享用了十多分钟。 慢慢地走出运动场的时候,已经四点十几分。我忽然感到不满意了。论理我不应当不满意,因为我确乎很正经地看完了一场篮球。然而我总觉得未尽所欲似的。 因为有点不满意,就只想赶快回家,可是,呵!有多少人在等车!而且还有多少人陆续从运动场里出来!我到了公共汽车停车处时,刚刚有一串的公共汽车远远驶来,那是回来的空车,我知道。但是人们像暴动似的一哄而上,半路里就把空车截住,我也不由的往前跑了一段路。我看见车子仍在走,不过慢些,车门是紧闭着的,人们却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就往车窗里爬;一转眼已是满满一车子人。我虽然并不“安分“,可是这样的“暴动“只好敬谢不敏! 各路公共汽车的空车不断地长蛇似的来,其中夹着搬场汽车和货车(当然此时全要载人了),但是没有一次没有一辆不是被半路截住,而且被“非法“爬窗而满了座。搬场汽车和货车没有窗,人们便吊住了那车尾的临时活动木梯,一边跟着车子跑,一边爬上那摇来摇去的梯子。 我一算不对,十五六万的看客,差不多同时要回去,就算是五万人要坐公共汽车,而公共汽车连临时的搬场汽车货车也在内一共是一百辆(后来我知道估计差不多),每车载四十人,二十分钟打个来回,那么要搬运完那五万人该得多少小时?我如果不取“非常手段“也许要等到八点钟罢?这未免太那个了。 然而我终于安心等着,而且我愿意。因为想不到运动会散场以后,居然还可以看到一种“运动“——五六万看客们表演“抢车“那种拼命的精神,比广东足球队还要强些。 这第二次的去看,我终于满意而归。我看了两种并非“选手“的而是群众的“运动“——夺门和抢车。 全运会闭幕后第九日写完。 [book_title]车中一瞥 挤上了车门,只觉得眼前一漆黑;我几乎以为误入铁闷车了。我是提着一口小皮箱的,忽然我和小起箱之间塞进一个大屁股来,此时要是我一松手,那自然什么都解决,或者我的臂膊是橡皮做的,那也好办;但不幸都不是,我只好叫道:“朋友,慢点!臂膊要轧断了!“ 我想我一定是用足了力气喊的,因为挡在我前面的那些人头都向后转了;有一位热心人还帮着我叫道: “不好了!轧坏了小孩子了!“ “什么!小孩子?“大屁股的主人似乎也颇吃惊地在我耳边喊起来了。同时他那有弹性的屁股似乎也缩小了一点。 “幸而只是一口小皮箱,“我笑了笑回答。趁那大屁股还没回复原状的机会,我的小皮箱就度过了这一关;也不再提在手里了,我抱它在胸前,当真就像抱一个小孩子似的。 自家一双腿已经没有自动运用的可能,我让人家推着挤着,进了车厢。自然这不是铁闷车,可是每个窗口都塞足了人头,——电烫的摩登女性头,光滑油亮的绅士头,……而特别多的,是戴着制帽的学生头,这一切的头攒在每个窗口,显然不是无所为的。可是这一份闲事,我只好不管了;从强光的月台到这车厢里,暂时我的眼睛不肯听我指挥。 那位大屁股依然在我背后。单是他老人家一个,也很够将我从车厢的这一端推到那一端去。而况他背后还有许多别人也在推。然而在我前面的人忽然停止了,因为更前面来了一股相反的推的和挤的。两股既经会合,大家倒似乎死了心了;反正没有座位,谁也犯不着白费力气。 于是在挤足了人的两排座位之间的狭小走路中,人们(连同他们的手携行李)就各自找寻他们的“自由“。 我将小皮箱放在“路“边,下意识地回头去望那车门,可是我的眼光不能望到三尺以外去。挡在我眼前的第一堵墙就是那位大屁股。他这时正也在朝我看呢。 “幸而只是一口小皮箱,我们还可以当作凳子用。“ 我笑着对“大屁股“说,自己先坐了下去。 “大屁股“用点头来代替回答,朝我的小皮箱角打量了一眼,也很费力地坐了。 喇叭声从月台上来了。 这是孤独的喇叭,可怜的音调生涩的喇叭。 “车要开了!“大屁股朋友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这位朋友有一张胖脸和一对细眼睛,可是这对细眼睛很能观察人家的表情。他知道我在怀疑喇叭声和“车要开了“的关系,就热心地解释道: “是那些保安队吹喇叭,——他们是欢送分队长的;所以车要开了。” “哦,哦,“我应着,同时也就恍然于为什么车窗里都攒满了人头朝外边看了。他们自然是看月台上的保安队。“但是不靠月台那边的车窗为什么也攒满了人头呢?”——我心里这样想,就转眼过去望了一下。 还有人在看,而且一边看,一边发议论。可惜听不清。我就问我的胖朋友:“那边还有什么?” “兵——不知道是哪里开来的兵;屯在这里有好几天了。”胖朋友回答,忽然他的细眼睛射出愤慨的光芒。我正想再问,前面那些安静地站着的人们忽然又扰动起来了。一只大网篮和一个大片盖在人丛里挤过来,离我和胖朋友二尺多远,赫然站住了;接着是铺盖在下,网篮在上,在这狭小的走路的正中,形成了一座“碉楼“。 同时在相反的方向也有扰动。一位戎装的大汉勇敢地挤过来,忽地直扑一个窗洞,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戎装大汉就站上凳子,将一个孩子的上半身逼在他马裤的裤裆中,他自己的头和肩膀都塞在窗洞里,但是赶快又缩进半个肩膀,伸出一只手去,这手上有他的军帽,这手在挥动他的军帽。 喇叭声又孤独地生涩地响了。 车窗外的月台等等也向后移动了。 我知道这戎装大汉就是被欢送的什么分队长。 车窗外的月台过完了。分队长也者,已经镇守在他那铺盖网篮构成的“碉楼“前,他的背对着我和胖朋友。 “碉楼“的网眼里突出一个炮口——一个大号的热水瓶,瓶壳上彩绘着“美女“的半身像,捧一束花,在对分队长媚笑。 我的视线把那“碉楼“作为中心点,向四面扫射一下。倒有半车子的学生。从他们的制服看起来,他们是属于三个不同的学校。我的两邻全是学生。 隆隆隆,车子是开快了。汽笛胜利的叫着。 “放心罢!这一趟车是有司机人的,沿路也有岔道夫,而且没有铁轨被掘掉。“ 一个男学生对他的女同学说,惨然一笑。 “刚才车站上那些兵也不是来护送的宪兵……“说的又是一个男学生。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么?“女学生睁大了眼睛问。我觉得她的眼神是沉着的,可又同时含着悲怆。 “鬼知道!“ 两个男学生好像约齐了似的同声回答。 于是三张脸都转向窗那边了,望着天空的白云。白云很快地在飞。汽笛忽然又叫了,颤抖似的叫着。听车轮的声音,知道我们正在过一条小河了。 “贵处是哪里?“胖朋友看着我的面孔说。 “××。“ “有兵么?“ “也许有。——我一向在外边,不甚明白。“ “一定有的。敝处是××,跟贵乡近得很。我们那里有兵。“胖朋友的细眼睛紧盯住了我的面孔,声音变得严肃。“纪律坏得很!“ “哦!八年前我也见过纪律很坏的兵——“ “是呀,可是他们不同。买东西不规矩,那只好不算一回事;他们一到,就要地方上供给鸦片,喂,朋友,全是老枪呢!见不得女人。在大街上见了女人就追,人家躲在家里,他们还去打门。“ 胖朋友的脸全红了,他那双细眼睛骨碌碌地溜动。 忽然他放低了声音,可是很坚决地说:“这种兵,不能打日本人!“ “你以为他们是开来防备日本人么?“ “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么。可是,如果不打日本人,他们又来干么呢?我们那里是小地方,向来不驻兵。“ 我看见他的眉毛皱起来了,我看出他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解答不甚可信,然而他又想不出别的原因;“鬼知道罢哩!“——我忽然记起刚才那两个男学生的话了。胸中横着这样一个疑团的,不只是这位胖朋友。 “你说是应该和日本人打呢还是不打呢?”我换了题目问他了。 “不打,那是等死。“他干脆地回答。他这话是平平淡淡说了出来的,然而我觉得这比“出师表“式的播音要诚恳到万分。 我们都肃然静默了。我看着他的胖身体,我相信他虽然胖得也许过分一点,然而没有心脏病。 离厕所不远,站着两三个奇装异服的青年。似乎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带得有一种怪样的家伙,隔得远,又被人们的身体遮住,看不明白,只仿佛看见一束细棒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顶端都装饰着白的羽毛。 也不知是好奇呢,或是当真尿急,我费了好大力量爬过了那位分队长的铺盖网篮的“碉楼“,居然到了厕所前。呵,看明白了!原来那怪样的家伙是几张弓和一束箭。弓是直竖着,比持弓的人还长些。箭是刚和用箭的人一般高。 厕所的门推不开,我也忘记了远道艰苦而来的目的,就混在那几位“射手“的中间看着听着。 有一位五十来岁的好像半儒半商的先生,用半只屁股挨在已经坐了三个人的凳子角上,从洋瓶里倒出些黄褐色的酒到一个热水瓶的盖子里,翘起极文雅的“兰花式“的手指,举到嘴唇边呷了一口,就精神百倍地说道: “射,御,书,……嗯,射是第一位,风雅,风雅,……“ 他是对那几位带弓箭的青年说的。 青年的“射手“们似乎不很了然于老先生的富有东方文化精神的remark,然而他们笔直站在那里,态度很严肃。其中①有一位女的,——刚好她是抱着那束长箭的,轻轻地用箭上的羽毛给耳根搔痒,她的眼光却注在那位老先生的“兰花式“的手指上;她的眼光是天真的。 ①remark英语。意即议论、评论。 我对于那位老先生的“兰花式“手指的姿势和他的东方文化精神的议论一样不感兴味;我倒仔细打量那几张弓和那一束箭。 弓是白木做的,看去那木质也未必坚硬;箭是竹的杆,因为只是平常的毛竹,似乎也并不能直;箭羽大概是鹅毛,三棱式,上海北京路的旧货店老板或许会错认是制得拙劣的洗皮的刷子;箭镞因为拄着地,看不见,然而我从人们的腿缝间也看了个大概;这是铁铸的,似乎很薄,苏帮裁缝见了是要拿去当作刮浆糊的家伙用的。 老实说,我对于这弓这箭没有敬意,然而我不愿菲薄那几位持弓箭的青年。他们的神情那样天真而严肃;他们对于弓箭的观念也许在我看来是错误的,然而他们本心是纯良的,他们不想骗人,他们倒是受了人家的欺骗。 但是这当儿,那位用了“兰花式“手指擎着热水铺盖代用酒杯的老先生,却发表他的大议论了。他从东方文化精神的宣扬转到“救亡大计“的播音了: “……现在壮丁要受训练了,通国要皆兵了,这是百年大计,百年大计;早五十年就办,岂不好呢?——你们年青人是这样想的。然而现在还不迟,不迟。不要性急!同日本人打仗,性急不来。要慢慢的……“ “慢慢的准备起来罢?可惜敌人却不肯慢慢的等着我们准备起全!“ 一个声音从老先生的背后出来。 老先生吃惊似的回过脸去,刚好接受了一个鄙夷的睨视。说这话的,是一个小学教员模样的人物。 老先生赶快呷一口酒,就不慌不忙说道: “咳,性急,性急,……要慢慢的等机会呀!凡事总有个数的。天数难逃,是么?“ 这时厕所的门开了。我猛又想起要撒尿来。但是那位老先生的议论忽然又从神秘的“天数“转到“世界大势“了,我又舍不得走开。 “中国是弱的。学几拳在这里,等机会,等机会,打几下冷拳头,日本人就吃不消了。中国不出手打,美国人俄国人迟早要和日本人打起来,等日本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偷打几记冷拳头,——此之谓慢慢的等机会呀!性急是要误事的。“ 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呢,听了这样的宏论,不禁皮肤上起了疙瘩。料不到这位兰花指头的老先生竟起有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风度呢!然而也不足怪。我相信他是熟读报纸的,——熟读报纸上的播音讲演的。 可惜竟没有人注意他的宏论。他背后他旁边的人们都在嘈嘈杂杂说他们自己的话。 只有带了箭的几位青年因为和他面对面,似乎是俨然在静听的。这时那位女“射手“又用那束箭杆上的羽毛轻轻地在耳根上搔痒了。她的天真的眼光现在是注在那位老先生的酒糟鼻子上了,有一只苍蝇在这鼻子上吮吸。 白的羽毛在女“射手“的耳根边轻轻摩擦。 “要是耳朵或什么别的地方有点轻痒,用这家伙来擦擦,大概是极好的。“——我不禁这样想。忽然我又想到此时不去撒尿,更待何时。可是慢了!一位黄呢军衣,黑骑马靴的人物,挤过来,直走到厕所门前。他的腰间挂着一柄短剑,大概是绿起的剑鞘,剑柄上好像还刻着字。 他在开那厕所的门时还回头一望。是保养得很体面的一张脸,只是眼睛上有两圈黑晕,叫人联想到电影里的神秘女郎。 绿皮鞘的短剑晃了一晃,砰的一声,人物不见了,厕所门关得紧紧的。 一个人在车子里如果没有座位,会不知不觉移动他的“岗位“的。我等着那挂剑的人物办他的“公“事的当儿,忽然已经和那些“射手“们离得远些,又混在另一个小圈子里这是学生。胸前的证章是什么乡村师范。他们全是坐在那里的。 两人座位的相对两个凳子里是四个女的。两位用大衣蒙了头打瞌睡,一位看着窗外,一位读小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小说,但知道一定是小说。 隔了走路——就是隔了站着的我,她们的男同学占据了很大的地盘;在我近身处,有一位看《申报》上的“通俗讲座“《苏武牧羊》,另外对面的两位都在读一部什么《公民训练》。 忽然打瞌睡的一个女生掀开了大衣尖声叫道:“到了什么地方了?已经是C省了罢?“ “呵呵,“一个头从《公民训练》上抬起来,“刚才过了××站,不知是不是C省地界。“ “嗨!看你的公民常识多差!要到了K站才是C省地界呢!“对面的男生说。 我知道他们两位都弄错了,但那位发问的女生似乎是相信后一说的。有一位站在我前面的商人模样的汉子忽然自言自语发感慨道:“真不知道学堂的先生教些什么!“ 这句话大概落进那位女生的耳朵了;而且,误以为这是我说的,她盯了我一眼。 我觉得无聊,正想自动的换地位,忽然那位女生一伸手就要抢那男生的什么《公民训练》,佯怒说:“省界也不明白,看这书干么?“ “嗨嗨,你们女人只知道看小说,恋爱呀,自杀呀,国要亡了,也不管。“ “谁要听这些话!还我的书来,还我的书来!“ 这时另一个打瞌睡的女生也过来了,乘那男生正和那女生在斗嘴就从男生的背后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了她的同伴,她们都胜利地笑着。 这书是一本小说。我看见封面上五个大字:《梦里的微笑》。 得了书的女生于是翻开书,看了几行,就朝那边的男生说: “你懂得什么!小说里充满了优美的感情,人没有感情,能不能生活?“ 于是又看了几行,自言自语的说:“这首诗,这首诗,多优美呀!“她翻过书面来,又自言自语道:“周全朴!这名儿倒不大听得。“ 我觉得看够了,要撒尿的意识又强烈起来,于是再挤向厕所那边去。 [book_title]鞭炮声中 “耶稣圣诞“那晚上,我从一个朋友家里出来,街头鞭炮声尚在劈劈拍拍;一个卖报的孩子缩头扛肩站在冷风里,喊着“号外!号外!“我到街角一家烟纸店换零钱,听得两位国民在大发议论;一位面团团凸肚子的说: “不是我猜对了么?前几天财神①飞去,我就知道事情快要讲好了!“ ①财神指宋子文,当时任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 “究竟花了多少?“ “三千万罢——金洋!“ 面团团凸肚子的忽然转过脸来,眼光望到我,似乎十分遗憾于听见他这话的人太少。 这一类的谣言,三两天前早就喧腾众口,拜金主义的人们自然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这个面团团凸肚子的家伙说来却好像亲眼看见。可是也怪不得他呵,大报上从没透露一点怎样解决的消息。老百姓虽然“蠢“,官样文章却也不能相信的。 在鞭炮劈拍声中,我忽然感到了寂寞。 时间还早,我顺便又到了一个同乡家里。这家的老爷因为尊足不便,正在家里纳闷,哈哈笑着对我说: “刚才隔壁朱公馆放了半天鞭炮,当差的打听了来说,委员长①坐飞机出来了,就在朱家;出来了大概是真的,就在朱家可是瞎说了,哈哈!“ 我再走到街上时,果然看见一座很神气的洋房门前鞭炮的碎红足有半寸厚。阳台上似乎还有一面国旗迎风飘扬。一二个肮脏的孩子蹲在地下捡寻还没放出的鞭炮。两个闲人在那里研究“朱公馆“和委员长的关系。一个说: “是亲戚呢!你怎么不晓得?“ “瞎说!不过是阿拉②同乡罢哩!“另一个回驳。 ①委员长指蒋介石。 ②阿拉浙江省宁波一带方言,“我“的意思。 我无心管这闲事,然而我忍不住笑了。 在冷静的马路上走着,蓦地——砰,拍!高升的双响从前面来了。马路如砥,两旁的店铺和人家如死,路灯放着寒光;却有一辆祥生气车不快不慢朝我开来。刚过去了,我又忽听得脑后一声:砰——拍!我回头去看,捏着一根线香的手臂还伸出在不快不慢开着的祥生气车的车窗外,我分明看见这手臂是穿了制服的。 我恍然了,但这一次我感到的却是无聊。 我又到了一家,——二十年前的一个老同学,却是“主耶稣“新收不满三年的信徒。客厅里一棵圣诞树,不大不小;挂着红绿小电球,也不多不少;摆着些这家的老爷太太赠给少爷小姐们的“礼物“,也是不奢不俭;——这都像这“可敬“的一家,不高不低,不上不下。 那位太太热心地告诉我:“委员长果然今天出来了,我们祷告了三天,主耶稣应许了我们的祈祷。“她拱手放在胸前,挺起眼珠望着头顶。 然而那位老爷却激昂地说: “路透社消息,说委员长自由后第一行动是下令撤兵,这是谣言罢!必须讨伐!毒瓦斯早已准备好了!“ “哦!可是那就成为内战,那不是给敌人的侵略造机会么?你不是常说给敌人造机会的,禽兽都不如么?“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国法,顾不了那些了!“ 这个老爷近来常说什么“法“,我老实听厌了;我们有“法“么?但我不是和他辩论来的,我轻轻一笑,就把口气变成了诙谐: “对了,朋友,你是有一个上帝的,但这也是上帝的意旨么?“ 不料那位老爷竟毅然宣言: “主耶稣虽然还没昭告我们,然而我相信主耶稣一定嘉纳!“ 我还想“诙谐“一下,可是被那位太太拦住了,说是时候到了,他们合家得唱赞美诗,为了感谢,也为了新的祈求。 我在赞美歌声中又走到街头,对于那一对夫妇觉得可笑,也觉得更加可厌。 1937年1月9日。 [book_title]谈月亮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月亮的感情很不好。我也在月亮底下走过,我只觉得那月亮的冷森森的白光,反而把凹凸不平的地面幻化为一片模糊虚伪的光滑,引人去上当;我只觉得那月亮的好像温情似的淡光,反而把黑暗潜藏着的一切丑相幻化为神秘的美,叫人忘记了提防。 月亮是一个大片子,我这样想。 我也曾对着弯弯的新月仔细看望。我从没觉得这残缺的一钩儿有什么美;我也照着“诗人“们的说法,把这弯弯的月牙儿比作美人的眉毛,可是愈比愈不像,我倒看出来,这一钩的冷光正好像是一把磨的锋快的杀人的钢刀。 我又常常望着一轮满月。我见过她装腔作势地往浮云中间躲,我也见过她像一个白痴人的脸孔,只管冷冷地呆木地朝着我瞧;什么“广寒宫“,什么“嫦娥“,——这一类缥缈的神话,我永远联想不起来,可只觉得她是一个死了的东西,然而她偏不肯安分,她偏要“借光“来欺骗漫漫长夜中的人们,使他们沉醉于空虚的满足,神秘的幻想。 月亮是温情主义的假光明!我这么想。 呵呵,我记起来了;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使得我第一次不信任这月亮。那时我不过六七岁,那时我对于月亮无爱亦无憎,有一次月夜,我同邻舍的老头子在街上玩。先是我们走,看月亮也跟着走;随后我们就各人说出他所见的月亮有多么大。“像饭碗口“,是我说的。然而邻家老头子却说“不对“,他看来是有洗脸盆那样子。 “不会差得那么多的!“我不相信,定住了眼睛看,愈看愈觉得至多不过是“饭碗口“。 “你比我矮,自然看去小了呢。“老头子笑嘻嘻说。 于是我立刻去搬一个凳子来,站上去,一比,跟老头子差不多高了,然而我头顶的月亮还只有“饭碗口“的大小。我要求老头子抱我起来,我骑在他的肩头,我比他高了,再看看月亮,还是原来那样的“饭碗口“。 “你骗人哪!“我作势要揪老头儿的小辫子。 “嗯嗯,那是——你爬高了不中用的。年纪大一岁,月亮也大一些,你活到我的年纪,包你看去有洗脸盆那样大。“老头子还是笑嘻嘻。 我觉得失败了,跑回家去问我的祖父。仰起头来望着月亮,我的祖父摸着胡子笑着说:“哦哦,就跟我的脸盆差不多。“在我家里,祖父的洗脸盆是顶大的。于是我相信我自己是完全失败了。在许多事情上都被家里人用一句“你还小哩!“来剥夺了权利的我,于是就感到月亮也那么“欺小“,真正岂有此理。月亮在那时就跟我有了仇。 呵呵,我又记起来了;曾经看见过这么一件事,使得我知道月亮虽则未必“欺小“,却很能使人变得脆弱了似的,这件事,离开我同邻舍老头子比月亮大小的时候也总有十多年了。那时我跟月亮又回到了无恩无仇的光景。那时也正是中秋快近,忽然有从“狭的笼“里逃出来的一对儿,到了我的寓处。①大家都是卯角之交,我得尽东道之谊。而且我还得居间办理“善后“。我依着他们俩铁硬的口气,用我自己出名,写了信给双方的父母,——我的世交前辈,表示了这件事恐怕已经不能够照“老辈“的意思挽回。信发出的下一天就是所谓“中秋“,早起还落雨,偏偏晚上是好月亮,一片云也没有。我们正谈着“善后“事情,忽然发现了那个“她“不在我们一块儿。自然是最关心“她“的那个“他“先上楼去看去。等过好半晌,两个都不下来,我也只好上楼看一看到底为了什么。一看可把我弄糊涂了!男的躺在床上叹气,女的坐在窗前,仰起了脸,一边望着天空,一边抹眼泪。 ①“狭的笼“原为俄国盲诗人爱罗先所作童话的篇名,这里借指封建家庭的樊笼。 “哎,怎么了?两口儿斗气?说给我来听听。“我不会想到另有别的问题。 “不是呀!——“男的回答,却又不说下去。 我于是走到女的面前,看定了她,——凭着我们小时也是捉迷藏的伙伴,我这样面对面朝她看是不算莽撞的。 “我想——昨天那封信太激烈了一点。“女的开口了,依旧望着那冷清清的月亮,眼角还噙着泪珠。“还是,我想,还是我回家去当面跟爸爸妈妈办交涉,——慢慢儿解决,将来他跟我爸爸妈妈也有见面之余地。“ 我耳朵里轰的响了一声。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使得这个昨天还是嘴巴铁硬的女人现在忽又变计。但是男的此时从床上说过一句来道: “她已经写信告诉家里,说明天就回去呢!“ 这可把我骇了一跳。糟糕!我昨天全权代表似的写出两封信,今天却就取消了我的资格;那不是应着家乡人们一句话:什么都是我好管闲事闹出来的。那时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女的也一定看到我心里,她很抱歉似的亲热地叫道:“×哥,我会对他们说,昨天那封信是我的意思叫你那样写的!“ “那个,只好随它去;反正我的多事是早已出名的。“我苦笑着说,盯住了女的面孔。月亮光照在她脸上,这脸现在有几分“放心了“的神气;忽然她低了头,手捂住了脸,就像闷在瓮里似的声音说:“我岂不下妈妈。今天是中秋,往常在家里妈给我……“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全都明白了,是这月亮,水样的猫一样的月光勾起了这位女人的想家的心,把她变得脆弱些。 从那一次以后,我仿佛懂得一点关于月亮的“哲理“。我觉得我们向来有的一些关于月亮的文学好像几乎全是幽怨的,恬退隐逸的,或者缥缈游仙的。跟月亮特别有感情的,好像就是高山里的隐士,深闺里的怨妇,求仙的道士。他们借月亮发了牢骚,又从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又从月亮想象出“广寒宫“的缥缈神秘。读几句书的人,平时不知不觉间熏染了这种月亮的“教育“,临到紧要关头,就会发生影响。 原始人也曾在月亮身上做“文章“,——就是关于月亮的神话。然而原始人的月亮文学只限于月亮本身的变动;月何以东升西没,何以有缺有圆有蚀,原始人都给了非科学的解释。至多亦不过想象月亮是太阳的老婆,或者是姊妹,或者是人间的“英雄“逃上天去罢了。而且他们从不把月亮看成幽怨闲适缥缈的对象。不,现代澳洲的土人反而从月亮的圆缺创造了奋斗的故事。这跟我们以前的文人在月亮有圆缺上头悟出恬淡知足的处世哲学相比起来,差得多么远呀! 把月亮的“哲理“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也许只有我们中国罢?不但骚人雅士美女见了月亮,便会感发出许多的幽思离愁,扭捏缠绵到不成话;便是喑呜叱咤的马上英雄也被写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只有悲凉,只有感伤。这一种“完备“的月亮“教育“会使“狭的笼“里逃出来的人也触景生情地想到再回去,并且我很怀疑那个邻舍老头子所谓“年纪大一岁,月亮也大一些“的说头未必竟是他的信口开河,而也许有什么深厚的月亮的“哲理“根据罢! 从那一次以后,我渐渐觉得月亮可怕。 我每每想:也许我们中国古来文人发挥的月亮“文化“,并不是全然主观的;月亮确是那么一个会迷人会麻醉人的家伙。 星夜使你恐怖,但也激发了你的勇气。只有月夜,说是没有光明么?明明有的。然而这冷凄凄的光既不能使五谷生长,甚至不能晒干衣裳;然而这光够使你看见五个指头却不够辨别稍远一点的地面的坎坷。你朝远处看,你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消弭了一切轮廓。你变做“短视“了。你的心上会遮起了一层神秘的迷迷糊糊的苟安的雾。 人在暴风雨中也许要战栗,但人的精神,不会松懈,只有紧张;人撑着破伞,或者破伞也没有,那就挺起胸膛,大踏步,咬紧了牙关,冲那风雨的阵,人在这里,磨炼他的奋斗力量。然而清淡的月光像一杯安神的药,一粒微甜的糖,你在她的魔术下,脚步会自然而然放松了,你嘴角上会闪出似笑非笑的影子,你说不定会向青草地下一躺,眯着眼睛望天空,乱麻麻地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自然界现象对于人的情绪有种种不同的感应,我以为月亮引起的感应多半是消极。而把这一点畸形发挥得“透彻“的,恐怕就是我们中国的月亮文学。当然也有并不借月亮发牢骚,并不从月亮得了自欺的安慰,并不从月亮想象出神秘缥缈的仙境,但这只限于未尝受过我们的月亮文学影响的“粗人“罢! 我们需要“粗人“眼中的月亮;我又每每这么想。 1934年中秋后。 [book_title]黄昏 海是深绿色的,说不上光滑;排了队的小浪开正步走,数不清有多少,喊着口令“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来了。挤到沙滩边,啵澌!——队伍解散,喷着忿怒的白沫。然而后一排又赶着扑上来了。 三只五只的白鸥轻轻地掠过,翅膀拍着波浪,——一点一点躁怒气来的波浪。 风在掌号。冲锋号!小波浪跳跃着,每一个像个大眼睛,闪射着金光。满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跃。海塘下空隆空隆地腾起了喊杀。 而这些海的跳跃着的金眼睛重重叠叠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浓溢着血色的赤,连到天边,成为绀金色的一抹。这上头,半轮火红的夕阳!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 忿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气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威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呼——呼—— 风带着永远不会死的太阳的宣言到全世界。高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阴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银的白光冻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阳都喷上了一口血焰! 两点三点白鸥划破了渐变为赭色的天空。 风带着夕阳的宣言走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无数跳跃着的金眼睛摊平为暗绿的大面孔。 远处有悲壮的笳声。 夜的黑幕沉重地将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一次的风,忽然又回来了;这回是打着鼓似的:勃仑仑,勃仑仑!不,不单是风,有雷!风挟着雷声! 海又动荡,波浪跳起来,轰!轰! 在夜的海上,大风雨来了! [book_title]沙滩上的脚迹 他,独自一个,在这黄昏的沙滩上彳亍。 什么都看不分明了,仅可辨认,那白茫茫的知道是沙滩,那黑漆漆的是酝酿着暴风雨的海。 远处有一点光明,知道是灯塔。 他,用心火来照亮了路,可也不能远,只这么三二尺地面,他小心地走着,走着。 猛可地,天空气过了锯齿形的闪电。他看见不远的前面有黑簇簇的一团,呵呵,这是“夜的国“么,还是妖魔的堡寨? 他又看见离身丈把路的沙上,是满满的纵横重叠的脚迹。 哈哈,有了!赶快!他狂喜地跳着,想踏上那些该是过去人的脚迹。 他浑身一使劲,迸出个更大些的心火来。 他伛着腰,辨认那纵横重叠的脚迹,用他的微弱的心火的光焰。 咄!但是他吃惊地叫了起来。 这纵横重叠的,分明是禽兽的脚迹。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延展着,延展着,不知有几多远。而他,孤零零站在这兽迹的大海中间。 他惘然站着,失却了本来的勇气;心头的火光更加微弱,黄苍苍地像一个毛月亮,更不能照他一步两步远。 于是抱着头,他坐在沙上。 他坐着,他想等到天亮;他相信:这纵横重叠的鸟兽的脚迹中,一定也有一些是人的脚迹,可以引上康庄大道,达到有光明温暖的人的处所的脚迹,只要耐守到天明,就可以辨认出来。 他耐心地等着,抱着头,连远处的灯塔也不望它一眼。他相信,在恐怖的黑夜中,耐心等候是不错的。然而,然而—— 隆隆隆地,他听得了叫他汗毛直竖的怪响了。这不是雷鸣,也不是海啸,他猛一抬头,他看见无数青面獠牙的夜叉从海边的黑浪里涌出来,夜叉们一手是钢刀,一手是人的黑心炼成的金元宝,慌慌张张在找觅牺牲品。 他又看见跟在夜叉背后的,是妖媚的人鱼,披散了长发,高耸着一对浑圆的乳峰,坐在海滩的鹅卵石上,唱迷人的歌曲。 他闭了眼,心里这才想到等候也不是办法;他跳了起来,用最后的一分力,把心火再旺起来,打算找路走。可是——那边黑簇簇的一团这时闪闪烁烁飞出几点光来,飞出的更多了!光点儿结成球了,结成线条了,终于青闪闪地排成了四个大字:光明之路! 呵!哦!他得救地喊了一声。 这当儿,天空又撒下了锯齿形的闪电。是锯齿形!直要把这昏黑的天锯成了两半。在电光下,他看得明明白白,那边是一些七分像人的鬼怪,手里都有一根长家伙,怕就是人身上的什么骨头,尖端吐出青绿的鬼火,是这鬼火排成了好看的字。 在电光下,他又分明看到地下重重叠叠的脚迹中确也有些人样的脚迹,有的已经被踏乱,有的却还清楚,像是新的。 他的心一跳,心好像放大了一倍,从心里射出来的光也明亮得多了;他看见地下的脚迹中间还有些虽则外形颇像人类但确是什么只穿着人的靴子的妖魔的足印,而且他又看见旁边有小小的孩子们的脚印。有些天真的孩子上过当! 然而他也在重重叠叠的兽迹和冒充人类的什么妖怪的足印下,发见了被埋藏的真的人的足迹。而这些脚迹向着同一的方向,愈去愈密。 他觉得愈加有把握了,等天亮再走的念头打消得精光,靠着心火的照明,在纵横杂乱的脚迹中他小心地辨认着真的人的足印,坚定地前进! [book_title]天窗 乡下的房子只有前面一排木板窗。暖和的晴天,木板窗扇扇开直,光线和空气都有了。 碰着大风大雨,或者北风虎虎地叫的冬天,木板窗只好关起来,屋子里就黑的地洞里似的。 于是乡下人在屋面开一个小方洞,装一块玻璃,叫做天窗。 夏天阵雨来了时,孩子们顶喜欢在雨里跑跳,仰着脸看闪电,然而大人们偏就不许,“到屋里来呀!“孩子们跟着木板窗的关闭也就被关在地洞似的屋里了;这时候,小小的天窗是唯一的慰藉。 从那小小的玻璃,你会看见雨脚在那里卜落卜落跳,你会看见带子似的闪电一片;你想象到这雨,这风,这雷,这电,怎样猛厉地扫荡了这世界,你想象它们的威力比你在露天真实感到的要大这么十倍百倍。小小的天窗会使你的想象锐利起来! 晚上,当你被逼着上床去“休息“的时候,也许你还忘不了月光下的草地河滩,你偷偷地从帐子里伸出头来,你仰起了脸,这时候,小小的天窗又是你唯一的慰藉! 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的一粒星,一朵云,想象到无数闪闪烁烁可爱的星,无数像山似的,马似的,巨人似的,奇幻的云彩;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掠过的一条黑影想象到这也许是灰色的蝙蝠,也许是会唱的夜莺,也许是恶霸似的猫头鹰,——总之,美丽的神奇的夜的世界的一切,立刻会在你的想象中展开。 啊唷唷!这小小一方的空白是神奇的!它会使你看见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想不起来的宇宙的秘密;它会使你想到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永远不会联想到的种种事件!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其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 [book_title]从半夜到天明 京沪线,××站到××站那一段。 夜间。一时到三时。没有星,没有月亮。日历翻过了一页,展示着十二月二十五日。 半个世界在睡梦中。然而在睡梦中的半个世界上有人不睡,正在忙着。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白的雪铺盖了原野,也铺盖了铁轨。京沪线,这交通的动脉上,没有照常来往的客货车和花车,已经有两天半。 京沪线,这交通的动脉硬化了;机关车被罚立壁角,分道夫被放了假;车站上冷清清地,没有旅客,也没有站长,也没有工役。京沪线动脉硬化,已经有两天半。因为有青年的血,数千青年爱国的热血,纯洁的血,正要通过这硬化了的动脉。 一个赤血轮,——一架拖着壮烈的列车的机关车,在夜的黑暗里,在白雪的寒光下,在没有分道夫,没有扬旗的引导的死沉沉的路线上,向西挣扎。 轰轰轰!隆隆隆!硬化的动脉上,机关车在挣扎。它愤怒地吼着,然而它不能不小心地慢慢地走着。两三队的青年提了灯在前面压道。十余人一队的两三队青年,两三天没有吃饱,没有吃咸的,两三天没有睡。 “前面路轨又被掘断了!“冷的黑的夜其中颤动着这一声叫喊。 嘘!嘘!嘘!——机关车“嘘“着,就停止了。四五个灯火,十倍四五个的人影,从车厢里飞了出来,飞扑到机关车前,再一直飞扑向前!“找铁轨呵!“车厢里更多的人动员。冷而黑的夜,白皑皑的雪地上,满布了无数的足印。 三段铁轨悄悄地躲在路旁坑里,被发见了,被俘虏了来。另一段铁轨也被发见了,在冰冻的小河,露出无知的铁头。 “就是藏在地狱里也要把它拖出来!“纠察队的叫喊。 普通,普通!光身子的纠察队跳进冰冻的河水里,抓着了冰冻的钢轨! 没有星,没有月亮。半个世界在睡梦中。然而在睡梦中的半个世界上,在死了似的京沪线上,有人是不知道睡的,有人是两三天不愿意睡的! 同在这时候,在京沪线东端的上海,也有另一班人不愿意睡觉。 因为这是“耶稣圣诞狂欢节“。挺大的“客满“的布告早挂在跳舞场门口。神秘的灯光下,一对对的男女挤成了人山。这里是“高等华人“的展览会。银行家,大商人,名律师,小开,………耶稣圣诞,一年一度,跳舞场特许延长时间,“高贵“的人们都来作一次长夜之欢。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三天的跳舞场通宵达旦,三夜的营业可以补偿不景气的一年。 从黄昏跳到天亮,在上海的无数跳舞场里也有几千人不睡,几千人“忙“了个整夜。然而完了,音乐停止了。狂欢的人们只好暂时离开了舞场,回家去——睡觉。 凄雨渐渐地下着。一个铅色的天。 ××舞场门前最后一辆流线型的汽车啵的一声开走了,车里一男一女,头碰头,手挽手,闭着眼。 同是这时候,京沪线的苏州站到了那挣扎一夜的列车了。一夜的在雪地里寻铁轨,修路,挨饿,忍冻。然而这几千个没有睡觉的人在忙着加水,忙着准备再向西开,忙着准备再是一夜的不睡,在雪地里修路,寻铁轨。 同是这时候,京沪线的昆山站上又有另一些人在忙着设法使得被阻在那里的又一列车的青年回上海来。两中队的保安队忽然跑在轨道中,结成个密密的方阵,挡在那列车的前面。 也是这时候,上海南市有几百个青年在冒雨游行演说。 也是这时候,上海北四川路刮刮刮地驶过了三四架装甲车,机关枪手头上的钢盔从钢的圆车顶的开处露出半个。车身是青灰色,绘着个“血“字般的旭日。 同在这北四川路,在电车站旁有一位矮绅士展开一张《日日新闻》,上面有一条大字新闻:“海军特别陆战队的大规模①演习。“ ①《日日新闻》日本三大报纸之一。现改名为《每日新闻》。 [book_title]炮火的洗礼 我遇到了许多的眼睛,都异样的睁得很大: 这里虽然有悲痛,但也有钢铁似的冷光;有忿怒,但也有成仁取义的圣哲的坚强;有憎恨,但也有“自度度人“的佛子心肠;乃至亦有迷惘,有焦灼,然而也有“余及汝偕亡“的激昂。 这都是十天的恶战,三昼夜沪东区的大火,在中国儿女的灵魂上留着的烙印,在酝酿,在锻炼,在净化而产生一个至大至刚,认定目标,不计成败,——配担当这大时代的使命的 惋惜着悲痛着沪东区的精华付之一炬么?不错,那边有我们同胞血汗的结晶,有我们民族工业的堡寨,我们不能不悲痛。但是敌人的一把火烧得了我们的庐舍和厂房,却烧不了我们举国一致的抗战的力量!不,敌人这一把火,将我们万万千千颗心熔成一个至大无比的铁心了! 不错,那边有我们同胞血汗的结晶,有我们民族工业的堡寨,然而那边也正是敌人的巢,也正是敌人经济侵略的悍强的前哨;惋惜么?我们决不!我们敌人一起倒下,然后在火净了的废墟上再建起我们的市廛和厂房。三日三夜的赤焰是敌人的毒火,然而也是我们出地狱升天堂的净火! 在炮火的洗礼中,中国民族就更生了! 让不断的炮火洗净了我们民族数千年来专制政治下所造成的缺点,也让不断的炮火洗净了我们民族百年来所受帝国主义的侮辱。 古老的伟大的中华民族,需要在炮火里洗一个澡! 大炮对大炮,飞机对飞机,我们有我们抵抗侵略的爪,抵抗侵略的牙!尤其因为我们有炮火锻炼出来的决心和气魄! 四万万人坚决地沉着地接受炮火的洗礼了!四万万人的热血,在写出东亚历史最伟大的一页了!无所谓悲观或乐观,无所谓沮丧或痛快,我们以殉道者的精神,负起我们应负的十字架! 1937年8月23日。 [book_title]风景谈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起,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片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起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小米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气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扑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漆漆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荫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皮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