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萧红散文集
[book_author]萧红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97423
[book_dec]汇集了萧红的多部散文,精选了作者的著作:小黑狗、中秋节、烦扰的一日、夏夜、蹲在洋车上、镀金的学说、饿、祖父死了的时候、初冬、同命运的小鱼、索非亚的愁苦、春意挂上了树梢、册子、剧团、欧罗巴旅馆、孤独的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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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弃儿
萧红散文集(一)
弃儿
一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的大人、小孩和包裹都呈青蓝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圆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
有人打门,什么人将走进来呢?那脸色苍苍,好像盛满面粉的布袋一样,被人掷了进来的一个面影。这个人开始谈话了:“你倒是怎么样呢?才几个钟头水就涨得这样高,你不看见么?一定得有条办法,太不成事了?七个月了,共欠了四百块钱。王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当然要向女人算账……现在一定不能再没有办法了。”正一正帽头,抖一抖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条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地,没有皱纹,只是眼眉往高处抬了抬。
女人带着她的肚子,同样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动了动:
“明天就有办法。”
她望着店主脚在衣襟下迈着八字形的步子,鸭子样的走出屋门去。
她的肚子不像馒头,简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虽是长衫怎样宽大,小盆还是分明的显露着。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带到床上,望着棚顶,由马路间小河流水反照的水光,不定形的乱摇,又夹着从窗口不时冲进来噪杂的声音。什么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接续的,连绵的这种声音不断起来。这种声音对她似两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墙壁一样,中间没有连锁。
“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那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费,我没有。”
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边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的想:“初来这里还是飞着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了。刚来这里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她手续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间汗油的气味,在发散着。
二
天黑了,旅馆的主人和客人都纷扰的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就是昨天早晨楼下为了避水而搬到楼上的人们,也都走了。骚扰的声音也跟随的走了。这里只是空空的楼房,一间挨紧一间,关着门,门里的帘子默默的静静的长长透垂着,从嵌着玻璃的地方透出来。只有楼下的一家小贩,一个旅馆的杂役和一个病了的妇人男人伴着留在这里。满楼的窗子散乱乱的开张和关闭,地板上的尘土地毡似的摊着。这里荒凉得就如兵已开走的营垒,什么全是散散乱乱得可怜。
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的来往的尖叫。水在它的身边一个连环跟着一个连环的转,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头苍蝇或是一头蚊虫被缠入蜘蛛的网罗似的,越挣扎,越感觉网罗是无边际的大。小猪横卧在板排上,它只当遇了救,安静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缠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绳。
猪被运到那边的一家屋子里去。
黄昏慢慢的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沟一样的夜里去。两侧楼房高大空洞就是峭壁,这里的水就是山涧。
依着窗口的女人,每日她烦得像数着发丝一般的心,现在都躲开她了,被这里的深山给吓跑了。方才眼望着小猪被运走的事,现在也不伤着她的心了,只觉得背上有些阴冷。当她踏着地板的尘土走进单身房的时候,她的腿便是用两条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别的腿强接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感觉,不方便。
整夜她都是听到街上的水流唱着胜利的歌。
三
每天在马路上乘着车的人们现在是改乘船了。马路变成小河,空气变成蓝色,而脆弱的洋车夫们往日他是拖着车,现在是拖船。他们流下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样吗?带有咸和酸笨重的气味。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
住在二层楼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窄狭的用楼房砌成河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这无际限的空气,她第一次与室窗以外的太阳接触。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们在房顶蹲着。小汽船江鹰般的飞来了,又飞过去了,留下排成蛇阵的弯弯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个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浪相接触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转,全船的人脸上没有颜色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漂荡的船,走上陆地去。但是陆地在那里?
满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么不生疏呢?她用两个惊恐忧郁的,手指四张的手摸抚着突出来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阳生疏,水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的气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辽远,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个波浪是过去了,她的手指还是四处张着,不能合拢。“今夜将住在非家,为什吗蓓力不来接我,走岔路了吗?假设方才翻倒过去不是什么全完了吗?也不用想这些了。”
六七个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缭乱,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什么都不清楚。在她心里只感觉热闹。同时她也分明的考察对面驶来的每个船只,有没有来接她的蓓力,虽然她的眼睛是怎样缭乱。
她嘴张着,眼睛瞪着,远天和太阳辽阔的照耀。
四
一家楼梯间站着一个女人,屋里抱小孩的老婆婆猜问着:你是芹吗?
芹开始同主妇谈着话,坐在圈椅间,她冬天的棉鞋,显然被那个主妇看得清楚呢!主妇开始说:“蓓力去伴你来,不看见吗?那一定是走了岔路。”一条视线直迫着芹的全身而泻流过来,芹的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发汗,紧张、急躁,她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里连个影儿都不见,空虚的转了来。
芹到窗口吸些凉爽的空气,她破旧褴衫的襟角在缠着她的膝盖跳舞。当蓓力同芹登上细碎的月影在水池边绕着的时候,那已是当日的夜,公园里只有蚊虫嗡嗡的飞。他们相依着,前路似乎给蚊虫遮断了,冲穿蚊虫的阵,冲穿大树的林,经过两道桥梁,他们在亭子里坐下,影子相依在栏杆上。
高高的大树,树梢相结,像一个用纱制成的大伞,在遮着月亮。风吹来大伞摇摆,下面洒着细碎的月光,春天出游少女一般的疯狂呵!蓓力的心里和芹的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激动,并且这个激动又是同样的秘密。
五
芹住在旅馆,孤独的心境不知都被赶到什么地方了。就是蓓力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赶到什么地方了?
他为了新识的爱人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决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非家来,他像一个破大摇篮一样,什么也盛不住,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去当掉自己流着棉花的破被吗?那里肯要呢?他开始把他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拍打着尘土。他想这回一定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来用作船费,自己尽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阳岛也学了几招游泳吗?现在真的有用了。他腋夹着这件友人送给的旧制服,就如夹着珍珠似的,脸色兴奋。一家当铺的金字招牌,混杂着商店的招牌,饭馆的招牌。在这招牌的林里,他是认清那一家是当铺了,他欢笑着,他的脸欢笑着。当铺门关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回来倒在板床上,床板硬得和一张石片。他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去,为什么把裤带子丢了。就是游泳着去,也不必把裤带子解下抛在路旁,为什么那样兴奋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腰间摸着新买的这条皮带。他把皮带抽下来,鞭打着自己。为什么要用去五角钱呢!只要有五角钱,用手提着裤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爱人伴出来吗?整夜他都是在这块石片的床板上煎熬着。
六
他住在一家饭馆的后房,他看着棚顶在飞的蝇群,壁间跋走的潮虫,他听着烧菜铁勺的声音,刀砍着肉的声音,前房食堂间酒杯声,舞女们伴着舞衣摩擦声,门外叫化子乞讨声,像箭一般的,像天空繁星一般的,穿过嵌着玻璃的窗子,一棵棵的刺进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红光,半点不躲避。安静的蓓力不声响的接受着。他懦弱吗?他不知痛苦吗?天空在闪烁的繁星,都晓得蓓力是在怎么存心。
就像两个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士,一离开前线,前线的炮火也跟着离开了,蓓力和芹只顾坐在大伞下,听风声和树叶们的叹息。
蓓力的眼睛实在不能睁开了。为了躲避芹的觉察,还几次的给自己作着掩护:“今晨起得早一点,眼睛有些发干。”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样,芹又给蓓力作着掩护的掩护:“那么我们回去睡觉吧!”
公园门前横着小水沟,跳过水沟来,斜对的那条街就是非家了,他们向非家走去。
地面上旅行着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在浸渐的消泯。就像两条刚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其余尽是在街头跑着蹲着。
蓓力同他新识的爱人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个星期过了。这一个星期无声无味的飞过去。街口覆放着一只小船,他们整天坐在船板上。公园也被水淹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没了,他们两颗相爱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赶着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拥挤了。两颗心膨胀着,也正和松花江一样,想寻个决堤的处口冲出去。这不是想,只是需要。
一天跟着一天寻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阵也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厚,两颗不得散步的心,只得在他们两个相合的手掌中狂跳着。
七
蓓力也不住在饭馆的后房了,同样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是同样的离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来,偷偷的用手指接触着蓓力的脚趾。他的脚每天都是抬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弯弯的伸着。蓓力是专为芹来接触而预备着这个姿势吗?还是藤椅短放不开他的腿呢?
他的脚被捏得作痛,醒转来。身子就是一条弯着腰的长虾,从藤椅间钻了出来,藤椅就像一只虾笼似的被蓓力丢在那里了。他用手揉擦着眼睛,什么都不清楚,两只鸭子形的小脚,伏在地板上,也像被惊醒的鸭子般的不知方向。鱼白的天色,从玻璃窗透进来,朦胧的在窗帘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胀越大了!由一个小盆变成一个大盆,由一个不活动的物件,变成一个活动的物件。她在床上睡不着,蚊虫在她的腿上走着玩,肚子里的物件在肚皮里走着玩,她简直变成个大马戏场了,什么全在这个场面上耍起来。
下床去拖着那双瘦猫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样的变作一条弯着腰的长虾,钻进虾笼去了。芹唤醒他,把腿给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连成排了。若不是蚊虫咬的,一定会错认石阶上的苔藓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抚摸着,眉头皱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样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晓得这一个,以为蓓力是带着某种笑意向她煽动一样。她手指投过去,生在自己肚皮里的小物件也给忘掉了,只是示意一般的捏紧蓓力的脚趾,她心尽力的跳着。
内房里的英夫人提着小荣到厨房去,小荣先看着这两个虾来了,大嚷着推给她妈妈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么样的光,故意的问:“你们两个用手握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
四岁的小荣姑娘也学起妈妈的腔调,就像嘲笑而不当嘲笑的唱着:“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为了什么变成金钢石的了!又发光,又坚硬。芹近几天尽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们整天的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时就连蓓力出办一点事,她要像一条尾巴似的跟着蓓力。只是最近才算是有了个半职业——替非做一点事。
中央大街的水退去,撑船的人也不见了。蓓力挽着芹的手,芹的棉鞋在褪了色蓝衫下浮动。又加上肚子特别发育,中央大街的人们,都看得清楚。蓓力白色篮球鞋子,一对小灰猪似的在马路上走。
非从那边来了!大概是下班回来,眼睛镶着眼镜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一个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晚间当芹和英夫人坐在屋里的时候,英夫人摇着头,脸上表演着不统一的笑,尽量的把声音委婉,向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样在街上绕了一周,蓓力还是和每天一样要挽着她跑。芹不知为了什么,两条腿不愿意活动,心又不耐烦!两星期前住在旅馆的心情又将萌动起来,她心上的烟雾刚退去,不久又像给罩上了。她手玩弄着蓓力的衣扣,眼睛垂着,头低下去:“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衣裳褴褛,就连在街上走的资格也没有了!”
蓓力不明白这话是对谁发的,他迟钝而又灵巧的问:“怎么?”
芹在学话说:“英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听!你们不知道吗?在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着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钢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着的衣扣一样,在焦烦着。
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向着自己的头部打去。芹给他拦住了:“我们不是分明的晓得这是怎样一种友情?穷人不许有爱。”
他把拳头仍是握得紧紧的,他说的话就像从唇间撕下来的一样:“穷人恋爱,富人是常常笑话的。穷人也会学着富人笑话穷人么?”他的拳头向着一切人打去,他的眼睛冒火。当时蓓力挽起芹的胳膊来,真像一只被提的手杖,经过大街,穿过活动着的人林,芹被提上楼去。
在过道间,蚊虫的群扰嚷着。芹一看到蚊虫,她腿上的苔藓立地会发着刺心的痒。窗口间的天色水般的清,风也像芹般的凉,凉水般的风像浇在她的心里一样,她在发抖。蓓力看到她在发抖,也只有看着而已!就连蓓力自己也没件夹衣可穿呀!
八
关于英夫人的讲话,蓓力向非提问的时候,非并不知道英为什么要说这些。非只是惊奇,与非简直是不发生关系,蓓力的脸红了,他的心忏悔。
“富人穷人,穷人不许恋爱?”
方才他们心中的焦烦退了去。在街头的木凳上,她若感到凉,只有一个方法,她把头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里。
公园被水淹没以后,只有一个红电灯在那个无人的地方自己燃烧。秋天的夜里,红灯在密结的树梢上面,树梢沉沉的,好像在静止的海上面发现了萤火虫似的,他们笑着,跳着,拍着手,每夜都是来向着这萤火虫在叫跳一回……
她现在不拍手了,只是按着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当上楼梯的时候,她的眼泪被抛落在黑暗里。
九
非对芹和蓓力有点两样,上次英夫人的讲话,可以证明是非说的。
非搬走了,这里的房子留给他岳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仅仅是两夜,她肚子疼得厉害。她卧在土炕上,蓓力也不出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颚枕炕沿,守着她。这是两个雏鸽,两个被折了巢窠的雏鸽。只有这两个鸽子才会互相了解,真的帮助,因为饥寒迫在他们身上是同样的份量。
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蓓力没有戴帽子,跑下楼去,外边是落着阴冷的秋雨。两点钟过了蓓力不见回来,芹在土炕上继续自己滚的工作。外面的雨落得大了!三点钟也过了,蓓力还是不回来,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了!
十
蓓力在小树下跑,雨在天空跑,铺着石头的路,雨的线在上面翻飞,雨就像要把石头压碎似的,石头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穿过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里仍然是空着,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鹅同样。
走进大门了,他的心飞上楼去,在抚慰着芹,这是谁也看不见的事。芹野兽疯狂般的尖叫声,从窗口射下来,经过成排的雨线,压倒雨的响声,却实实在在,牢牢固固,箭般的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带着这只箭追上楼去,他以为芹是完了,是在发着最后的嘶叫。
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无知觉的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带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脸色惨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车钱送芹入医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他又想,“这是朋友应该说的话吗?我明白了,我和非经济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样嚎叫,他最终离开她下楼去了,雨是淘天的落下来。
十一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痛得稍轻些,她爬下地来,想喝一杯水。茶杯刚拿在手里,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到地板上,杯子碎了。那个黄脸大眼睛非的岳母跟着声响走进来,嘴里罗嗦起:“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倒不是开的旅馆,随便谁都住在这里。”
芹听不清谁在说话,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眼泪。
十二
芹像鬼一个样,在马车上囚着,经过公园,经过公园的马戏场,走黑暗的途径。蓓力紧抱住她。现在她对蓓力只有厌烦,对于街上的每个行人都只有厌烦。她扯着头发,在蓓力的怀中挣扎。
她恨不能一步飞到医院,但是,马却不愿意前进,在水中一劲打旋转。蓓力开始惊惶,他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两种:“这里的水特别深呵!走下阴沟去,危险。”他跳下水去,拉着马勒,在水里前进着。
芹十分无能的卧在车里,好像一个龃龉的包袱或是一个垃圾箱。
这一幅沉痛的悲壮的受压迫的人物映画,在明月下,在秋光里,渲染得更加悲壮,更加沉痛了。
铁栏栅的门关闭着,门口没有电灯,黑森森的,大概医院是关了门了。
蓓力前去打门,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绞跳着。
十三
马车又把她载回来了,又经过公园,又经过马戏场,芹肚子痛得像轻了一点。她看到马戏场的大象,笨重的在玩着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寻话说:
“你看见大象笨得真巧。”
蓓力一天没得吃饭,现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开着心,他心里又是笑又是气。
车回到原处了,蓓力尽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钱给了车夫。蓓力就像疾风暴雨里的白菜一样,风雨过了,他又扶着芹,踏上楼梯。他心里想着:“医生方才看过了,不是还得一月后才到日子吗?那时候一定能想法借到十五元住院费。”
蓓力才想起来,给芹把破被子铺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着蓬乱的头发。蓓力要脱下湿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阵呻吟声蓓力听到了,赶到内房去,蓓力第一条视线射到芹的身上,芹的脸已是惨白得和铅锅一样。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用,尽力相信方才医生谈再过一个月那是不准,是错误。
十四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蛮横,用不到讲道理。所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医院的时候,虽然他是没有住院费,芹结果是强住到医院里。
在三等产妇室,芹迷沉的睡了两天了,总是梦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事情。半醒来的时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
她身体过于疲乏,精神也随之疲乏,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大关心。对于蓓力,对于全世界的一切,全是一样。蓓力来时,坐在小凳上谈几句不关紧要的话。他一走,芹又合拢起眼睛来。
三天了,芹夜间不能睡着,奶子胀得硬,里面像盛满了什么似的,只听她嚷着奶子痛,但没听她询过关于孩子的话。
产妇室里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邻边空着五张小床。看护妇给推过一个来,靠近挨着窗口的那个产妇,又一个挨近别一个产妇。她们听到推小床的声音,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都带着不可抑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在床里睡着的小脸一样。她们并不向看护妇问一句话,怕羞似的脸红着,只是默默的在预备热情,期待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
第三个床看护妇推向芹的方向走来,芹的心开始跳动,就像个意外的消息传了来。手在摇动:“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的声音里,母子之情就像一条不能折断的钢丝被她折断了,她满身在抖颤。
十五
满墙泻着秋夜的月光。夜深,人静,只是隔壁小孩子在那边哭着。
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床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片的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她全身冰冰,她整天整夜的哭。冷吗?饿吗?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谁去管她呢?
月光照了满墙,墙上闪着一个影子,影子抖颤着。芹挨下床去,脸伏在有月光的墙上:“小宝宝,不要哭了,妈妈不是来抱你吗?冻得这样凉呵,我可怜的孩子!”
孩子咳嗽的声音,把芹伏在壁上的脸移动了,她跳上床去,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痛打自己的头盖。真个自私的东西,成千成万的小孩在哭,怎么就听不见呢?成千成万的小孩饿死了,怎么看不见呢?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饿死了,自己也快饿死了,这都看不见!真是个自私的东西!
睡熟的芹在梦里又活动着,芹梦着蓓力到床边抱起她就跑了,跳过墙壁,院费也没交,孩子也不要了。听说后来小孩给院长做了丫环,被院长打死了。
孩子在隔壁还是哭着,哭得时间太长了,那孩子作呕,芹被惊醒,慌张的迷惑的赶下床去。她以为院长在杀害她的孩子,只见影子在壁上一闪,她昏倒了。
秋天的夜在寂寞的流,每个房间泻着雪白的月光,墙壁这边地板上倒着妈妈的身体,那边的孩子在哭着妈妈。只隔一道墙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
十六
身穿白长衫三十多岁的女人,她黄脸上涂着白粉,粉下隐现黄黑的斑点。坐在芹的床沿,女人烦絮的向芹问些琐碎的话,别的产妇凄然的在静听。
芹一看见她们这种脸,就像针一样在突刺着自己的心。“请抱去吧,不要再说别的话了。”她把头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这是什么眼泪呢?在被里横流。
那两个产妇受了感动似的,也用手抹着眼睛,坐在床沿的女人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这母子两离的事。”女人的身子扭了一扭。
芹像被什么人要挟似的,把头上的被掀开,面上笑着,眼泪和笑容凝结的笑着:“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小孩子在隔壁睡,一点都不知道,亲生她的妈妈把她给别人了。
那个女人站起来到隔壁去了,看护妇向那个女人在讲,一面流泪:“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天整夜的哭,喂她牛奶她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痛都挤扔了。唉,不知为什么!听说孩子的爸爸还很有钱呢!这个女人真怪,连有钱的丈夫都不愿嫁。”
那个女人同情着。看护妇说:“这小脸多么冷清,真是个生下来就招人可怜的孩子。”小孩子被她们摸索醒了,她的面贴到别人的手掌,以为是妈妈的手掌,她撒怨的哭了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小孩将来的妈妈,夹着红包袱满脸欢喜的踏上医院的石阶。
包袱里的小被褥给孩子包好,经过穿道,经过产妇室的门前,经过产妇室的妈妈,小孩跟着生人走了,走下石阶了。
产妇室里的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只听一阵噪杂的声音呵!
十七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给瞪住了,他只是安定的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
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每天当蓓力走出医院时,庶务都是向他问院费,蓓力早就放下没有院费的决心了,所以他第二次又夹着那件制服到当铺去,预备芹出院的车钱。
他的制服早就被老鼠在床下给咬破了,现在就连这件可希望的制服,也没有希望了。
蓓力为了五角钱,开始奔波。
十八
芹住在医院快是三个星期了!同室的产妇,来一个住一个星期抱着小孩走了,现在仅留她一个人在产妇室里,院长不向她要院费了,只希望她出院好了。但是她出院没有车钱,没有夹衣,最要紧的她没有钱租房子。
芹一个人住在产妇室里,整夜的幽静,只有她一个人享受窗上大树招摇细碎的月影,满墙走着,满地走着。她想起来母亲死去的时候,自己还是小孩子,睡在祖父的身旁,不也是在夜里,看着窗口的树影么?现在祖父走进坟墓去了,自己离家乡已三年了,时间一过什么事情都消灭了。
窗外的树风唱着幽静的曲子,芹听到隔院的鸡鸣声了。
十九
产妇们都是抱着小孩坐着汽车或是马车一个个出院了,现在芹也出院了。她没有小孩也没有汽车,只有眼前的一条大街要她走,就像一片荒田要她开拔一样。
蓓力好像个助手似的在眼前引导着。
他们这一双影子,一双刚强的影子,又开始向人林里去迈进。
一九三三,四,十八,哈尔滨
[book_title]小黑狗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幽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着,我记得清明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什么发生了!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
“那里来的?”
“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格透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青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的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ru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ru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ru头的,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的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得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
“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是腐了,烂了,挤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
“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青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的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
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寞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
“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的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
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经管。眼花着,有主意的嘴吃着说:
“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就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它挠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
“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是失了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
“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的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的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
一九三三,八,一
[book_title]广告副手
一
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油罐,颜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气的味,刺人的散散乱乱的混杂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衬衫,摇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的突起,又忙碌的落下;头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胡子根端去。
另一个在大广告牌上涂抹着红颜料的青年,确定的不希望回答,拉起读小说的声音说:
“这就是大工厂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哒哒的响。什么声音都给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涂了一块白色,现在她该用红色了!走到颜料罐子的堆里去寻,肩上披着两条发辫。
“这就是大工厂啊!”
“这就是大工厂啊!”
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色,她的骨肉被割的在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的在闪着振撼的光。
“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别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说出口来。
站在墙壁一般宽大的广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细数着老木匠喘着呼吸的次数!但别一方她却非消遣,实际的需要的想下去: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每月二十元。”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二十元。”
“米袋子空了!蓓力每月的五元稿金,现在是提前取出来用掉了!”
“可是怎么办?——……二十元……二十元……二十元……”
她爽快的拉条短凳在坐着。脑壳里的二十元,就像一架压榨机一样,一发动起来,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的从她的笔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个青年蹲着在大牌子上画。老木匠面向窗口运着他的老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个昏黄的影子在墙上在牌子上慌忙的摇晃。
外面广茫的夜在展开着。前楼提琴响着,钢琴也响着。女人的笑声,经过老木匠面向的窗口,声音就终止在这暗淡的灯光里了!木匠带着胡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个披着发辫的女人登上木凳在涂着血色。那个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涂着血色。琴声就像破锣似的,在他们听来,不尊贵,没有用。
“这就是大工厂啊!他妈妈的!”
这反复的话,隔一段时间又要反复一遍。好像一盘打字机似的,从那个青年的嘴里一字一字地跳出。
芹摇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里走……
“他这回不会生气的吧!我是为着职业。”
“他一定会晓得我的。”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
“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着大牌子方才芹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镜上面皱着,他说:
“这种红色不太显明,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
“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的可以听到:
“……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笨拙了!……过于想不开了……”
那个青年摇着肩头把门关好,又摇动着肩头在说:“叫你鉴赏着我们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们的身上了……”
他说着,并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盖。
芹气得喘不上气来,在木凳上痴呆茫然的立着,手里红颜色的笔溜到地板上,颜料罐子倒倾着;在将画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长条的红痕。
青年摇起昏黄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
“这可怎样办?四张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现在这张又弄上红色,方才进来的人就是这家影院的经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钉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失神的想啊:
“这真是工厂啊!方才走进来的那个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厂主一样吗?别人,在黑暗里涂抹的血,他们却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鉴赏,玩味!”
外面广茫的夜在流。前楼又是笑声拍掌声,带着刺般传来,突刺着芹的心。
广告室里机器响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为谁流呢?
二
房门大开着,碗和筷子散散乱乱的摊在炉台上,屋子充满黄昏的颜色。
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回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色彩,他心不平静的在跳:
“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的在颤动。他心假装平静无事的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
“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
“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有,又到里屋门后:
“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的脸为了不可止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的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的想:
“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的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波。
拿起帽子一种悲哀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
三
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了!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只像一块肮脏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的在一串串的滚。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想把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给踢裂。
电影厂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
“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事?”
“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
“不能够,你去看看!”
“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为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向去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的线索向他抛着:
“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厂里扰嚷着噪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的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这里看电影是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渺的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是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
“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魆魆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掠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雪的沙群,凛凛的闪着泪水般的光芒:“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
“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没有饭吃吗?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怀疑的心呢?”
四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像,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蓓力蓬着头发,眉梢直竖到伏在额前的发际,慌怔的影子从铁栏栅的大门投射出来,向着路南那个卖食物的小铺去。
五
影院门又是闹着骚音,芹同别的人,同看电影的小姐少爷们,从同一个门口挤出来,她脸色也是红红,别人香粉的气味也传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别人走着一样畅快的步子,她在摇动肩头,谁也不知道她是给看电影的人画广告的女工。街旁没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电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开始向着这个女工张着向小姐们索钱的手,摆着向小姐们索钱的姿势。手在颤动,板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暗哑,声音在抖颤。
可怜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样的声音,走向别一群太太,小姐,或绅士般装束的人们面前。
在老头子只看芹的脸红着,衣服发散着香气,他却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别人传染过来的。脸红是在广告室里被油气和不流通的空气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悬在街上共用的大钟快八点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气,她慌忙的摇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么病也跑开。
她又想蓓力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蓓力平时是十分爱她。她兴奋得有些多事起来。往日躲在楼顶的星星,现在都被她发见了!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后似乎埋着这样的意义:
“这回总算不至于没有柈子烧了。米袋子会涨起,我们的肚子也不用忧虑了!屋子可以烧得暖一点,脚也不至于再冻破下去,到月底取钱的时候,可以给蓓力买一件较厚的毛衣。腊月天只穿一件夹外套是不行呢!”
她脚虽是冻短,走路有些歪斜,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她理由充足的在摇着肩头走。
在铁栅栏的大门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脸,没有表情,就像没看着芹似的,蓬着头发走向路南小铺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现在变成了不中用。她脸上也没有表情,跟住蓓力走进小铺去;蓓力从袖口取出玻璃杯来,放在柜台上,并且手指着摆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抢着他的手指说:
“你不要喝酒!”
纯理智的这话没有一点感情。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
蓓力买了两毛钱酒,两支蜡烛。
一进门,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点蜡的机会,芹把杯子举起,剩余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里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举,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脸遥远并隔离的笑了笑!因为酒,他脸变得通红,又因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红。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蜡烛在桌上站立,一个影子落在东墙;一个影子落在西墙,两个影子相隔的摇幌呀。
蓓力没有感情地笑着说:
“你看的是什么影片呀?”
芹恐惶的睁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进眼泪去,暗哑着说:
“我什么都不能讲给你,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路呢?”
蓓力还用着他同样的笑脸说:
“当我七点钟到影院去寻你,广告室的门都锁了!”
芹的眼泪似乎充满了嗓子,又充满了眼眶,用她暗哑的声音解辩:
“我什么时候看的电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里看电影吗?我是一直画到现在呀?”
蓓力平时爱芹的心现在没有了!他不管芹的声音暗哑,追根,确定的用手作着绝对的手式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锁门的钥匙都拿给我看了!”
芹的理由没有用了!急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摇着头,瞪着眼,脸色急得发青,酒力冲上来,脸色发着红。
蓓力还像有话要说似的,但是他肚子里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烧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脱得一件不留,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他又把衣裳,裤子,袜子一件一件的摊在地板上,最后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风带进来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红的脚,嘴在唱着说:
“真凉快呀!我爱的芹呀!你不来洗个澡吗?”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里在唱,同时作呕。
他又歪斜的站起,把屋门打开立时又关上了!他嚷着中国人送灶王爷的声调:
“灶王爷开着门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识里他爱着芹,把他摊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掀起来给芹盖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张开说:“小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脱得一件不留给你盖上,怕你着凉,你还去画广告吗?”
芹舌头短,不能说话。
蓓力反复的问她,她不能说话,蓓力持着酒气,孩子般的恼了!把衣裳又一件件的从芹的身上取下来,重铺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样,用霜雪洗着脚,蜡烛昏黄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的摇荡。夜深寂静的声音在飘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识在唱:
“看着职业,开着门就跑了!”
“连我也不要了!”
“连我也不要了!——开着门就跑了……”
六
第二天蓓力病了!冻病了!芹耐着肚子痛从床上起来,蓓力问她:
“你为什么还起得这样早?”
芹回答:
“我去买柈子!”
在这话后面,却是躲着别的意思:
“四个大牌子怕是画不出来,要早去点。”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门口去,一会柈子送来了!她在找钱,蓓力的几个衣袋找遍了!她惊恐的问蓓力:
“昨天的五角钱呢?”
蓓力想起来了:
“昨晚买酒的五角钱都给了小铺了!”
送柈子的人在门外等着,芹出去,低着头说:“一时找不到钱,下午或是明天来拿好吗?”
那个人带着不愿意的脸色,掮起柈子来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
七
正是九钟一刻,蓓力的朋友(画广告的那个青年)来了!他说:“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条红痕被经理看见了!他说芹当广告副手不行,另找来一个别的人。”
[book_title]中秋节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寞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起。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处。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像是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
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
“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
“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又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
“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book_title]一天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涨裂了!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像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钞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再平庸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地。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小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
“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从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足的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
“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谣,说我的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包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心伤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
“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恐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是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着希望,她殷勤的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的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
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什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瞒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老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仍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在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
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一九三三,十二,八
[book_title]夏夜
密密的浓黑的一带长林,远在天边静止着。夏夜蓝色的天,蓝色的夜。夏夜坐在茅檐边,望着茅檐借宿麻雀的窠巢,隔着墙可以望见北山森静的密林,林的那端,望不见弯月勾垂着。
于是虫声,各样的穿着夜衣的幽灵般的生命的响叫。墙外小溪畅引着,水声脆脆瑯瑯。菱姑在北窗下语着多时了!眼泪凝和着夜露已经多时了!她依着一株花枝,花枝的影子抹上墙去,那样她俨若睡在荷叶上,立刻我取笑她:
“荷叶姑娘,怎么啦?”
她过来似用手打我,嘴里似乎咒我,她依过的那花枝,立刻摇闪不定了,我想:我们两个是同一不幸的人。
“为什么还不睡呢?有什么说的尽在那儿咕咕叨叨,天不早啦,进来睡。”
祖母的头探出竹帘外,又缩回去。在模糊的天光下,我看见她白色的睡衣,我疑她是一只夜猫,在黑夜她也是到处巡行着。
菱姑二十七岁了,菱姑的青春尚关闭在怀中,近来她有些关闭不住了,她怎能不忧伤呢?怎能对于一切生兴致呢?渐渐脸孔惨黄。
她一天天远着我的祖母,有时间只和我谈话,和我在园中散步。
“小萍,你看那老太太,她总怕我们在一起说什么,她总留心我们。”
“小萍,你在学校一定比我住在家得到的知识多些,怎么你没胆子吗?我若是你,我早跑啦!我早不在家受他们的气,就是到工厂去作工也可以吃饭。”
“前村李正的两个儿子,听说去当‘胡子’,可不是为钱,是去……”
祖母宛如一只猫头鹰样,突然发现在我们背后,并且响着她的喉咙好像响着猫头鹰的翅膀似的:
“好啊!这东西在这议论呢!我说:菱子你还有一点廉耻没有?”她吐口涎在地面上:“小萍那丫头入了什么党啦,你也跟她学没有老幼!没有一点姑娘样!尽和男学生在一块。你知道她爸爸为什么不让她上学,怕是再上学更要学坏,更没法管教啦!”
我常常是这样,我依靠墙根哭,这样使她更会动气,她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眶跑出来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头转向我,银簪子闪着光:“你真给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我听见她从窗口爬进去的时候她仍是说着我把脸丢尽了。就是那夜,菱姑在枕上小声说:
“今天不要说什么了,怕是你奶奶听着。”
菱姑是个乡下姑娘,她有热的情怀,聪明的素质,而没有好的环境。
“同什么人结婚好呢?”她常常问我。
“我什么时候结婚呢?结婚以后怎样生活?我希望我有职业,我一定到工厂去。”她说。
那夜我怎样努力也不能睡着,我反复想过菱姑的话,可怜的菱姑她只知道在家庭里是受压迫,因为家中有腐败的老太婆。然而她不能知道工厂里更有齿轮,齿轮更会压榨。
在一条长炕上,祖母睡在第一位,菱姑第二位,我在最末的一位。通宵翻转着,我仿佛是睡在蒸笼里,每夜要听后窗外的虫声,和着这在山上的密林啸声透进竹帘来,也听更多的在夜里的一切声息。今夜我被蒸笼蒸昏了!忘记着一切!
是天快要亮的时候,马在前院响起鼻子来,狗睡醒了,在院中抖擞着毛,这时候正是炮手们和一些守夜更的人睡觉的时候。在夜里就连叔叔们也戒备着,戒备着这乡村多事的六八月,现在他们都去睡觉了!院中只剩下些狗,马,鸡,和鸭子们。
就是这天早晨,来了胡匪了,有人说是什么军,有人说是前村李正的儿子。
祖母到佛龛边去叩头,并且祷告:
“佛爷保佑……”
“我来保佑吧!”站在佛龛边我说。
菱姑作难的把笑沉下去。
大门打开的时候,只知是官兵,不是胡匪,不是什么什么军。
一九三六,二,二十一
[book_title]皮球
看到了乡巴老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她又要进街,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风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看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风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是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镜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的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风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的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下老还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老是蹲在车子前面,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
“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老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老,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老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
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走。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但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的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那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既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那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那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联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联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老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老。该怎样蹲法呢?轻轻的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的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到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老蹲东洋驴子!乡巴老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见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一九三四,三,十六
[book_title]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来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式不对,坐着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
“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着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话。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做出种种姿式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对于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错在什么地方?话讲的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若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 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立刻像火山一样暴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出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墙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呕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怎样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病愈加重一点。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了!”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像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
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秃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也讲给他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么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混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不愿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那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都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女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夹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父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埠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
“怎么!没有鱼吗?”
“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
“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面,母亲说:
“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菜市上看见王大姐了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
“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
“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捻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
“我经过菜市,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垂下头,我看见她的门牙脱落了两个。她说:‘在本街住。’我叫她回来看看,她说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
“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只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
“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的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book_title]搬家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在树梢不动,蓝天好像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不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的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有荫凉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像又高一点,好像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筒快要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利害,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像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娘没有灵魂了!
“自来火给我!小六她娘,小六她娘。”
“俺娘那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
爹爹骂起来:“懒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摇船的,肩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
“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那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样哼哽的说话。
“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瞒——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尘中好像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麻辣辣,好像她幼年时候夜里的恶梦,好像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
“娘,俺在这。”
“六啊!六啊!”
“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像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
“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妈为人家烧饭,小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提着壶,壶在雨中穿过横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
“往那样搬?我本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算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热闹。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
“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是无法分开,他们像两条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但是又停下来哭,那孩子好像有火烧着她一般,暴跳起来。打仗停下了的时候,那也正同狗一样,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静下来,小六还没有静下来。滔荡着那孩子仍哭。
有时夜里打起来,床板翻倒,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渐渐害怕起来,说小六她娘疯了!有的说她着了妖魔。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过去才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湾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的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来,说是小六也疯了。娘停止号啕时,才听到蟋蟀在墙根鸣。娘就穿着湿裤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间,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阳一出来时,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那样去呢?说不定娘要跳海,又要先把小六推下海去。
一九三五,一,二六日
[book_title]祖父死了的时候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
“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的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
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是被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了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黄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我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钮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
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
“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
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
“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八十一岁呢!”
“爷爷是八十一岁。”
“没用了,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扇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说出一个永别的字。
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的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我从长长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
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的气味,这都和十年前一样。可是十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捕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
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了,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
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慄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book_title]三个无聊人
一个大胖胖,戴着圆眼镜。另一个很高,肩头很狭。第三个弹着小四弦琴,同时读着李后主的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读到一句的末尾,琴弦没有节调的,重复的响了一下,这样就算他把词句配上了音乐。
“嘘!”胖子把被角揿了一下,接着唱道:“杨延辉,坐宫院……” 他的嗓子像破了似的。
第三个也在作声:
“《小品文和漫画》 那里去了?”总是这人比其他两个好,他愿意读杂志和其他刊物。
“唉!无聊!”每次当他读完一本的时候,他就用力向桌面摔去。
晚间,狭肩头的人去读“世界语 ”了,临出门时他的眼光很足,向着他的两个同伴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没有纪律,一天哭哭叫叫的。”
“唉!无聊!”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无光了。
照例是这样,临出门时是兴奋的,回来时他就无聊了,和他的两个同伴同样没有纪律。从学“世界语”起,这狭肩头的人差不多每天念起“爱丝迫乱多 ”,后来他渐渐骂起“爱丝迫乱多”来,这可不知因为什么?他们住得很好,铁丝颤条床,淡蓝色的墙壁涂着金花,两只四十烛光灯泡,窗外有法国梧桐,楼下是外国菜馆,并且铁盒子里不断的放着饼干,还有罐头鱼。
“咳!真无聊!”高个狭肩头的说。
于是胖同伴提议去到法国公园,园中有流汗的园丁;园门口有流汗的洋车夫。巧得很,一个没有手脚的乞丐,滚叫在去公园的道旁被他们遇见。
“老黑,你还没起来吗?真够享福了。”狭肩头的人从公园回来,要把他的第三个同伴拖下来;“真够受的,你还在梦中……”
“不要闹,不要闹,我还困呢!”
“起来吧!去看看那滚号在公园门前的人你就不困啦!”
那睡在床上的,没有相信他的话,并没起来。
狭肩头的人,愤愤懑懑地,整整一个早晨,他没说无聊,这是他看了一个无手无足的乞丐的结果。也许他看到这无手无足的东西就有聊了!
十二点钟要去午餐,这愤懑的人没有去。
“太浪费了,吃些面包不能过吗?”他去买面包,自己坐在房中吃。
“买一盒沙丁鱼来拌着吃吧!”他又出去买沙丁鱼。
等晚上有朋友来,他就告诉他无钱的朋友:
“你们真是不会俭省,买面包吃多么好!”
他的朋友吃了两天面包,把胃口吃得很酸。
狭肩头人,又无聊了,因为他好几天没有看到无手无足的人,或是什么特别惨状的人。
他常常到街上去走,只要看到卖桃的小孩在街上被巡捕打翻了筐子,他也够有聊几个钟头。慢慢他这个无聊的病非到街头去治不可,后来这卖桃的小孩一类的事竟治不了他。那么就必须看报了,报纸上说:烟台煤矿又烧死多少人,或是压死多少人。
“啊呀!真不得了,这真是惨目。”这样大事能使他三两天反复着说,他的无聊像一种病症似的,又被这大事治住个三两天。他不无聊,很有聊的样子读小说,读杂志。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老黑无聊的时候就唱这调子,他不愿意看什么惨事,他也不愿意听什么伟大的话,他每天不用理智,就用感情来生活着,好像个真诗人似的。四弦琴在他的手下,不成曲调的嗒啦啦嗒啦啦……
“嗒啦,嗒啦,啦嗒嗒……”胖同伴的木鞋在地板上拍,手臂在飞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读杂志的人说。
“我们这是在无聊?”三个无聊人听到这话都笑了。
胖同伴,有书也读书,有理论也讲理论,有琴也弹琴,有人弹琴他就唱。但这在他都是无聊的事情,对于他实实在在有趣的,是“先施公司”:
“那些女人真可怜,有的连血色都没有了,可是还站在那里拉客……”他常常带着钱去可怜那些女人。
“最非人生活的就是这些女人,可是没有人知道更详细些。”他这态度是个学者的态度。说着他就搭电车,带着钱,热诚的去到那些女人身上去研究“社会科学”去了。
剩下的两个无聊!一个在看报,一个去到公园,拿着琴。去到公园的不知怎样?最大限度也不过“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但是在看报的却发足火来,无论怎样看,报上也不过载着煤矿啦!或者是什么大河大川暴涨淹死多少人。电车轧死小孩,受经济压迫投黄浦自杀一类的。
无聊,无聊!
人间慢慢治不了他这个病了。
可惜没有比煤矿更惨的事。
六月十二日
[book_title]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那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玲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
“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是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的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怎样咖啡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
“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的走了去。
也许是因为清早或是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宁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连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等他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他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唇嘴:
“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的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是安静的,完全被热情侵占着的。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朝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在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和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么?”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我们又握过手,分别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的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一九三五年,初冬
[book_title]访问
这是寒带的,俄罗斯式的家屋:房身的一半是埋在地下,从外面看去,窗子几乎与地平线接近着。门厅是突出来的,和一个方形的亭子似的与房子接连着,门厅的外部,用毛草和麻布给它穿起了衣裳,就这样,门扇的边沿仍是挂着白色的霜雪。
只要你一踏进这家屋去,你立刻就会相信这是夏季,或者在你的感觉里面会出现一个比夏季更舒适的另外的一个季节,人在这家屋里边,只穿着单的衣裳,也还打开着领口,阳光在沙发上跳跃着,大火炉上,水壶的盖子为了水的滚煮的原故,克答克答的在响,窗台的花盆里生着绿色的毛绒草。总之,使人立刻就会放弃了对于冬季的怨恨和怕惧。
我来过这房屋三次,第一次我是来访我的朋友,可以说每次我都是来访我的朋友,在最末这一次我的来访是黄昏时候。在冬季的黄昏里,所有的房屋都呈现着灰白色,好像是出了林子的白兔,为了疲倦到处躺卧下来。
我察看了一下房号,在被遗留下来的太阳的微光里面那完全是模糊的,蓝色的牌子上面,并分辨不出写着什么字数。我察看着那突出来的门厅,然而每家的门厅都是一律。我虽然来过这房子两次,但那都是日里。我开始留心着窗口,我的朋友的窗口是摆着一盆浅绿色的毛绒草,于是我穿着这灰色天空下模糊的家屋而徘徊……
“唔!”门厅旁边嵌着的那块小玻璃,在我的记忆上恍了一下。我记得别的门厅是没有这块玻璃的。
我既认出了这个门厅,然而窗子里并没有灯光,我已经感到超过半数以上的失望!
“也许是睡觉了吧?可是这么早?”我打过门以后,并没有立刻走出人来,连回声也没有,只是狗在门里边叫着。
“可多?可多?”我听出来这是女房东的声音。谁?谁?自然她说的是俄语。
“请!请进来等一等……你的朋友,五点钟就回来的。”
方块糖,咖啡,还有她亲手制做的点心。她都拿出来陪着我吃。方块糖是从一个纸盒里面取出来的,她把手伸到纸盒的底边,一块一块攫了出来。
“唔,这是不很多,但是,吃……吃!”
起初她还时时去看那挂在墙上的手表。
“姑娘,请等一刻,五点钟,你的朋友是回来的,最多也不过六点钟……”
渐渐她把我看成完全是来访她的。她开始读一段书给我听,读得很长,并且使我完全不懂。
“明白了吗?姑娘……”
“不,不十分明白。”
“呵哈!”她摇一下那翠蓝色的大耳环,留恋和羡慕使她灰色的嘴唇不能够平顺的播送着每个字的尾音。
“明白吗?姑娘,多么出色的故事!多么……我见过真的这样的恋爱,真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恋爱。明白一点吗?还是全明白了?”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
但是她并不停下来给我解释,那摊在她膝头上的快要摊散的旧书,她用十个手指在把持着它。
“唔!吃茶吧!”大概她已经读到了段落。把书放在桌子上,用一块糖在分着书页的界线。
“咖啡,我是只预备这一点点,我来到中国,就从来没多预备过……可是我会绣花边了,从前我是连知道也不知道,现在我绣得很好了。你愿意看一看吗?我有各种各样的花边……俄罗斯的花边和俄罗斯的跳舞一样漂亮……有名的,是,全世界是知道的……”
我始终看成她是犹太人,她的头发虽然卷曲而是黑色,只有犹太人是这样的头发;同时她的大耳环也和犹太人的耳环一样,大而且沉重。
“不,姑娘,要看不要看呢?我想还是看一看的好……”她紧一紧那挂着穗子的披肩,想要站起来,但是椅背上像有什么东西牵着她的披肩。
“这是什么……这是……”那张椅子的靠背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铁丝爬行着,并且在她摘取着挂在铁丝上的披肩时,那椅子吱吱的响起,好像要碎下来。
“姑娘,这花边吗!花边,花边……高贵的家庭需要花边的地方很多,比方……被套,女睡衣,窗帘,考究一点的主妇连饭巾也是钉起花边来的。多多的,用的地方多多的,赶快学一学吧!”
于是看到她的花边,但是一点也不出色,那上面已经染着灰尘,有的像是用水洗过,但是也没有洗净的样子,仿佛是些生着斑点的树叶连结了起来的。
“姑娘,学起来很快,你看我这盘机器,你会用机器吧!只要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学费是三块钱……”
狗在床上跳来跳去,床已经显着颤动和发响。这狗时时会打断我们的谈话,它从床上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跳到窗台上去。这房间一切家具隔着过小的距离,床和窗子的距离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就是我们坐着喝茶的方桌——再就是大炉台,再就是脚下的痰盂。
“喝茶吧!这茶是不很好,我是到中国从来没预备过好茶。那么,吃饼干……”她把那盛饼干破了边沿的盘子向我这边推了推,于是她把眼睛几乎是合起来问着我:“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吃这东西?”
我一边看着她那善于表情的样子,一边伸手去取茶杯,于是发见桌子上面只摆着一个杯子,我用眼满屋里寻找,但也没有第二只杯子。
我已经感到了疲倦,我想另一天再来访我的朋友,我站起来时,小狗扯住了我衣裳的襟角。
“看吧!姑娘,这狗最欢迎客人……再坐一坐,等一等,你的朋友大概就要回来的……我把火炉加一点木片……你看,我和狗一道生活着,也实在闷了,它直是跳着使我爱它,有时也使我厌烦它,但是它不会说话……虽然我发怒的时候它怕我,但它不知道我灵魂的颜色……”她打开了炉门,炉火在她的耳环上面拥抱,火光抖动着的热力好像增强了她黑色的头发的卷曲。她的胳臂在动作的时候,那披肩的一个角部要从肩上流了下来,小狗在萦卷她那金黄色披肩的穗头。
她说那是“非洲狗”,看起来简直和袋鼠一样,毛皮稀疏得和一条脱了鳞的鱼相似,但在火光里面,它已像增强了美丽,它活泼。它竖起来的和耗子一般的耳朵也透着明。
炉门闭起来了,灯光增添了它的强度。当她坐下来,把披肩整理好,又要谈下去的时候,小狗在窗台上撕扯着窗帘的角落……
她说到“宫廷”,说到“尼古拉”,她说到一些华贵的事物上去的时节,她的两臂都完全分张开,好像要在空中去环抱她所讲的一切。并且椅子也唧唧吱吱的响了起来。
“我吗!我此刻不算什么生活了,俄罗斯,我敢相信,俄罗斯的奴仆也没有像我这样过活的……贵人完全破坏得一点也不存在了……贵人完全被他们赶到中国和别的国去了……好生活,那里还有好生活?俄罗斯的伟大消灭了……”这时候她拾了一块饼干伏在手掌上,她眼睛黑色的睫毛很快的闪合了一下,嘴唇好像波浪似的开始荡动:
“你见过吗?这叫饼干,这是什么饼干呢?狗也怕不想吃这东西……”
于是她把她手掌上的小硬块向着那袋鼠一样的狗掷了过去,果然在玻璃窗上发出一声相撞的响声,狗的牙齿开始和饼干接触着好像开始和什么骨类接触着似的。
“姑娘,你知道,这不是俄罗斯的狗,俄罗斯没有这样下贱的狗。从前我是养过的,只吃肉和汤,其余什么也不吃,面包也不吃……”
后来又谈到咖啡,又谈到跳舞……
她做着姿式,在颤抖的地板上她还打了几个旋风……
“俄罗斯的跳舞和俄罗斯的花边一样有名,是全世界顶有名的……”她坐了下来,好像刚刚她恢复了的青春又从她滑了去:“可是关于花边,我要找几个学生,为的是生活,一点点的补助……你看,两个房子,我住在厨房里面,实在是小得可以……前几年我就教人做花边,可是慢慢少了下来……到现在简直没有人注意我……我来到中国十八年……不,十九年了,那年,我是二十二岁。刚结过婚……可是现在教花边了……是的……教花边了……。”
窗子的上角,一颗星从帘子的缝际透了进来,她去把帘子舒展了一次,她说:
“这不是俄罗斯的星光,请不要照我……”她摇着头,她的大耳环在她很细的颈部荡了几下,于是她伸出去那青白的手把那颗星光遮掩了起来。
我走出这俄罗斯式的家屋的时候,那黑色的非洲狗向我叫了几声。
“姑娘!花边……有什么人要学花边,请介绍一下……”
我想起了,我的朋友说过,她的房东是旧俄时代一个将军的女儿。
于是我们说着再见。我向街道走去,她却关了门。隔着门,我听她大声唤着:
“格宾克!格宾克!”这大概是那非洲狗的名字。
一九三六,一,七日
[book_title]黑夜
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来。街车稀疏的从远处响起,一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撼着这房子,直到那声音又远远的消灭下去,我都听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广大,我就像睡在马路上一样,孤独并且无所凭据。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认识的人,那鼾声对于我简直是厌恶和隔膜。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激,也像憎恶我所憎恶的人一样憎恶她。虽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厉,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手套几乎是结了冰,在门扇上起着小小的粘结。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
“姨母!姨母……”
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我只好背转来走去。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乡那边的马房,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积雪随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张的走,我忘记了我的背脊怎样的弓起,肩头怎样的耸高。
“小姐!坐车吧!”经过繁华一点的街道,洋车夫们向我说着。
都记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
“喂……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完全感到充血是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我摸索,我寻找电灯,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终点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级了,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尽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像是不可能,并且这种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脚冻得麻木了,它一定需要休息下来,无论如何它需要一点暖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
去按电铃,电铃不响了,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用手一触时,它自己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人们都睡了。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终没有回答!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片。分明房里在开着电灯。再招呼了几声,但是什么也没有……
“喔……”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街灯就闪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的叹息。
“浆汁还热吗?”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铜板……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满着鱼的气味。
“街上吃东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这鱼看吧,这是黄花鱼,用油炸的……”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绉。
“小金铃子,你个小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快……”我跟着她的声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
“喝浆汁,要喝热的,我也是爱喝浆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顾,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话,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
“小死金铃子,你失了魂啦!还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那孩子好像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
“还见过吗?这丫头十三岁啦,你看这头发吧!活像个多毛兽!”她在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举起她的酒杯来。她的两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
晚饭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
我整天没有吃东西,昏沉沉和软弱,我的知觉似乎一半存在着,一半失掉了。在夜里,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么,你叫什么?”我问。
“不,妈呀!”她惶惑的哭着。
从打开着的房门,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
“不,妈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块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一面说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条纹。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向我说:
“你有衣裳吗?留给我一件……”
“你说的是什么衣裳?”
“我要去进当铺,我实在没有好当的了!”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和流着棉花的被子:“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也无怪她,年纪还不到哩!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样没有长样,要人才没是人才!花钱看样子吗?前些个年头可行,比方我年青的时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那懂得看样子的,花钱让他看样子,他就干了吗?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花钱谁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摆设,总得像个摆设的样子,看这穿戴……呸呸!”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动了一下。“再过两年我就好了,管她长得猫样狗样,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我明白一点她所说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夹袍,一件单衫,一件短绒衣和绒裤,一双皮鞋,一双单袜。
“不用进当铺,把它卖掉,三块钱买的,五角钱总可以卖出。”
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套鞋。
“那里去了呢?”我开始划着一根火柴,屋子里黑暗下来,好像“夜”又要来临了。
“老鼠会把它拖走的吗?不会的吧?”我好像在反复着我的声音。可是她,一点也不来帮助我,无所感觉的一样。
我去扒着土炕,扒着碎毡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见了。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着,那老妇人简直是喑哑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为?那是金铃子干的事……”借着她抽烟时划着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着绉纹的鼻子的两旁挂下两条发亮的东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卖了!她交给我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半夜里我为什么打她?就是为着这桩事。我告诉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见过吗?回家来偷。我说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辫子!活像个猪尾巴!”
她回转身去扯着孩子的头发,好像她在扯着什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这年纪,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在这屋里,我觉得狭窄和阴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点也不怕惧,走出去了!
我把单衫从身上褪了下来。我说:
“去当,去卖,都是不值钱的。”
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
一九三五,二,五日
[book_title]索菲亚的愁苦
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人那样多。从前他们骂着:“穷党,穷党。”
连中国人开着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穷党进去。谁都知道穷党喝了酒常常付不出钱来。
可是现在那骂着“穷党”的,他们做了“穷党”了:马车夫,街上的浮浪人,叫化子,至于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于那去过欧战的独腿人。那拉手风琴在乞讨铜板的,人们叫他街头音乐家的独眼人。
索非亚的父亲就是马车夫。
索非亚是我的俄文教师。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像跳舞一样。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样呢?那我不知道,因为我还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转着那样圆的圈子,我喜欢她。
没多久,熟识了之后,我们是常常跳舞的。
“再教我一个新步法!这个,你看我会了。”
桌上的表一过十二点,我们就停止读书。我站起来,走了一点姿式给她看。
“这样可以吗?左边转,右边转,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的中国话讲得比我们初识的时候更好了。
为着一种情感,我从不以为她是一个“穷党”,几乎连那种观念也没有存在。
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红的来了。还没开始读书,我就对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为没有看到她装饰过。她从不涂过粉,嘴唇也是本来的颜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着。
“呵!坏的,不好的,涅克拉西为。”可是她没有笑,她一半说着俄国话。“涅克拉西为”是不美的难看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难看呢?”
“读书,读书,十一点钟了。”她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们再熟识的时候,不仅跳舞,唱歌,我们谈着服装,谈着女人:西洋女人,东洋女人,俄国女人,中国女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讲解着文法。窗子上有红光闪了一下,我招呼着:
“快看!漂亮哩!”房东的女儿穿着红缎袍子走过去。
我想,她一定要称赞一句,可是她没有:
“白吃白喝的人们!”
这样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说出来?当时我只是为着这名词的构造而惊奇。至于这名词的意义好像以后才发现出来。
后来,过了很久,我们谈着思想,我们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们,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经问过她几次了,但仍常常问她。
她的解说很有意思:
“猪一样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那么,白吃白喝的人们将来要做‘穷党’了吧?”
“是的,要做‘穷党’的。不,可是……”她连一丝笑纹也从脸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没再提到“白吃白喝”这句话。我们又回转到原来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连女人也不再说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样没有增加,这样一直继续到巴斯哈节 。
节前的几天,索非亚的脸色比平日更惨白些,嘴唇白得几乎和脸色一个样,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节前的一日,她说:
“明天过节,我不来,后天来。”
后天,她来的时候,她向我们说着她愁苦,这很意外。友情因为这个好像又增加起来。
“昨天是什么节呢?”
“巴斯哈节,为死人过的节。染红的鸡子带到坟上去,花圈带到坟上去……”
“什么人都过吗?犹太人也过巴斯哈节吗?”
“犹太人也过,‘穷党’也过,不是‘穷党’也过。”
到现在我想知道索非亚为什么她也是“穷党”,然而我不能问她。
“愁苦,我愁苦……妈妈又生病,要进医院,可是又请不到免费证。”
“要进那个医院?”
“专为俄国人设的医院。”
“请免费证,还要很困难的手续吗?”
“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不是‘穷党’。”
有一天,我只吃着干面包。那天她来得很早,差不多九点半钟她就来了。
“营养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没有了。”
我说:“不是,只喜欢空吃面包,而不喜欢吃什么菜。”
她笑了:“不是喜欢,我知道为什么。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马车没有赚到钱,爸爸的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马怎么也会去做客呢?”
“会的,马到它的朋友家里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读得一年了!索非亚家的大牛生了小牛她也是向我说的,并且当我到她家里去做客,若当老羊生了小羊的时候,我总是要吃羊奶的。并且在她家里我还看到那还不很会走路的小羊。
“吉卜西人 是‘穷党’吗?怎么中国人也叫他们‘穷党’呢?”这样话,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时候更不能问她。
“吉卜西人也会讲俄国话的,我在街上听到过。”
“会的,犹太人也多半会俄国话!”索非亚的眉毛动弹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风琴的,一个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国人吗?”
“是俄国人。”
“他为什么不回国呢?”
“回国!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不回国!”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时候静止着的树叶,一点也没有摇摆。
“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慌乱了一刻。
“那么犹太人回什么国呢?”
我说:“我不知道。”
春天柳条抽着芽子的时候,常常是阴雨的天气,就在雨丝里一种沉闷的鼓声来在窗外了:
“咚咚,咚咚!”
“犹太人,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去年巴斯哈节他是在我们家里过的。他世界大战的时候去打过仗。”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面听着鼓声,一面听到喊着瓦夏,索非亚的解说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为什么他喊着瓦夏?”我问。
“瓦夏是他的伙伴,你也会认识他……是的,就是你说的中央大街上拉手风琴的人。”
那犹太人的鼓声并不响了,但仍喊着瓦夏,那一双肩头一起耸起又一起落下,他的腿是一只长腿一只短腿。那只短腿使人看了会并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从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丢掉一只腿的蛤蟆一样畸形。
他经过我们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这是索非亚给我翻译的。
等我们再开始讲话,索非亚她走到屋角长青树的旁边:
“屋子太没趣了,找不到灵魂,一点生命也感不到的活着啊!冬天屋子冷,这树也黄了。”
我们的谈话,一直继续到天黑。
索非亚述说着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交,从前安得来夫将军的儿子在路上骂她“穷党”。
“……你说,那猪一样的东西,我该骂他什么呢?——骂谁‘穷党’!你爸爸的骨头都被‘穷党’的煤油烧掉了——他立刻躲开我,他什么话也没有再回答。‘穷党’,吉卜西人也是‘穷党’,犹太人也是‘穷党’。现在真真的‘穷党’还不是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孙们,那些流氓们才是真真的‘穷党’。”
索非亚的情感约束着我,我忘记了已经是应该告别的时候。
“去年的巴斯哈节,爸爸喝多了酒,他伤心……他给我们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么歌曲,那是他想他家乡的心的嚎叫,他的声音大得厉害哩!我的妹妹米娜问他:‘爸爸唱的是那里的歌?’他接着就唱起‘家乡’‘家乡’来了,他唱着许多家乡。可是我和米娜一点也不知道‘家乡’,我们生在中国地方,高加索,我们对它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也许是伤心的,她哭了!犹太人哭了——拉手风琴的人,他哭的时候把吉卜西女孩抱了起来。也许他们都想着‘家乡’。可是,吉卜西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还笑着,她举起酒瓶来跟着父亲跳高加索舞,她一面说:‘这就是火把!’爸爸说:‘对的。’他还是说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从电影上看到过火把。……爸爸举着三弦琴。”
“爸爸坐下来,手风琴还没立刻停住。‘你很高兴吗?高加索舞很好看吗?米娜,你还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高加索舞,你不是高加索的孩子!’爸爸问着她。”
索非亚忽然变了一种声音:
“不知道吧!为什么我们做‘穷党’?因为是高加索人。哈尔滨的高加索人还不多,可是没有生活好的。从前是‘穷党’,现在还是‘穷党’。爸爸在高加索的时候种田,来到中国也是种田。现在他赶马车,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妈妈跑到中国来。爸爸总是说:‘那里也是一样,干活计就吃饭。’这话到现在他是不说的了……”
她父亲的马车回来了,院子里啷啷的响着铃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后的事。临告别的时候索非亚才从床上走下地板来。
“病好了我是回国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传说,那边工作很厉害。母亲说,还是不要回去吧!可是人们没有想想,人们以为这边比那边待他还好!”
走到门外她还说:
“‘回国证’怕是难一点,不要紧,没有回国证我也是要回去的。”
她走路的样子再不像跳舞了,迟缓与艰难。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带着糖果。
“索非亚是进了病院的。”她的母亲说。
“病院在什么地方?”
她的母亲说的完全是俄语,那些俄文的街名无论怎样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吗?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医生说她是什么病?”
“肺病,很轻的肺病,没有什么要紧。回国证她是得不到的,‘穷党’回国是难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这次送我出来的不是索非亚,而是她的母亲。
[book_title]孤独的生活
蓝色的电灯,好像通夜也没有关,所以我醒来一次看看墙壁是发蓝的,再醒来一次,也是发蓝的。天明之前,我听到蚊虫在帐子外面嗡嗡嗡嗡的叫着,我想,我该起来了,蚊虫都吵得这样热闹了。
收拾了房间之后,想要作点什么事情。这点,日本与我们中国不同,街上虽然已经响着木履的声音,但家屋仍和睡着一般的安静。我拿起笔来,想要写点什么,在未写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这一想,就把所想的忘了!
为什么这样静呢?我反倒对着这安静不安起来。
于是出去,在街上走走,这街也不和我们中国的一样,也是太静了,也好像正在睡觉似的。
于是又回到了房间,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着,吃一根香烟,喝一杯冷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坐下来吧!写吧!
刚刚坐下来,太阳又照满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换了位置,放在墙角去,墙角又没有风,所以满头流汗了。
再站起来走走,觉得所要写的,越想越不应该写,好,再另计划别的。
好像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面躺下来,偏偏帘子上有一个蜂子飞来,怕它刺着我,起来把它打跑了。刚一躺下,树上又有一个蝉开头叫起。蝉叫倒也不算奇怪,但只一个,听来那声音就特别大,我把头从窗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那一棵树上?可是邻人拍手的声音,比蝉声更大,他们在笑了。我是在看蝉,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看他们。
于是穿起衣裳来,去吃中饭。经过华的门前,她们不在家,两双拖鞋摆在木箱上面。她们的女房东,向我说了一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懂,大概也就是说她们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类,自己不敢去,怕人看成个阿墨林 。所以去的是中国饭馆,一进门,那个戴白帽子的就说:
“伊拉瞎伊麻丝……”
这我倒懂得,就是“来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后,他仍说的是日本话。于是我跑到厨房去,对厨子说了:要吃什么,要吃什么。
回来又到华的门前看看,还没有回来,两双拖鞋仍摆在木箱上。她们的房东又不知向我说了些什么!
晚饭时候,我没有去找她们,出去买了东西回到家里来吃,照例买的面包和火腿。
吃了这些东西之后,着实是寂寞了。外面打着雷,天阴得混混沉沉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里还要长的夜,又把我留在房间里了。终于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还是去看华吧!一边带着失望一边向前走着,结果,她们仍是没有回来,仍是看到了两双拖鞋,仍是听到了那房东说了些我所不懂的话语。
假若,再有别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着雨,我也要去找他们,但实际是没有的。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了。
现在是下着雨,桌子上面的书,除掉《水浒》之外,还有一本胡风译的《山灵》 ,《水浒》我连翻也不想翻,至于《山灵》,就是抱着我这一种心情来读,有意义的书也读坏了。
雨一停下来,穿着街灯的树叶好像萤火似的发光,过了一些时候,我再看树叶时,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开始了,但我的周围仍是静的,关起了窗子,只听到屋瓦滴滴的响着。
我放下了帐子,打开蓝色的电灯,并不是准备睡觉,是准备看书了。
读完了《山灵》上《声》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了?那已经哑了的权龙八,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并不正面去惋惜,他正为着铲除这种不幸才来干这样的事情的。
已经哑了的丈夫,他的妻来接见他的时候,他只把手放在嘴唇前面摆来摆去,接着他的脸就红了,当他红脸的时候,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心情激动了他?还有,他在监房里读着速成国语读本的时候,他的伙伴都想要说:“你话都不会说,还学日文干什么!”
在他读的时候,他只是听到像是蒸气从喉咙漏出来的一样。恐怖立刻浸着了他,他慌忙的按了监房里的报知机,等他把人喊了来,他又不说什么,只是在嘴的前面摇着手。所以看守骂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混蛋!”
医生说他是“声带破裂”,他才晓得自己一生也不会说话了。
我感到了蓝色灯光的不足,于是开了那只白灯泡,准备再把山灵读下去。我的四面虽然更静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时,好像我的周围也动荡了起来。
天还未明,我又读了三篇。
一九三六,八,九,东京
[book_title]欧罗巴旅馆
萧红散文集(二)
欧罗巴旅馆
楼梯是那样长,好像让我顺着一条小道爬上天顶。其实只是三层楼,也实在无力了,手扶着楼栏,努力拔着两条颤颤地,不属于我似的腿,升上几步,手也开始和腿一般颤。
等我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着脸。
他——郎华 ,我的情人,那时候他还是我的情人,他问我了:
“你哭了吗?”
“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泪呀!”
不知是几分钟过后,我才发现这个房间是如此的白,棚顶是斜坡的棚顶,除了一张床,地下有一张桌子,一围藤椅。离开床沿用不到两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开门时,那更方便,一张门扇躺在床上可以打开。住在这白色的小室,好像把我住在幔帐中一般。我口渴,我说:
“我应该喝一点水吧!”
他要为我倒水时,他非常着慌,两条眉毛好像要连接起来,在鼻子的上端扭动了好几下:
“怎样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块洁白的桌布,干净得连灰尘都不存在。
我有点昏迷,躺在床上听他和茶房在过道说了些时,又听到门响,他来到床边,我想他一定举着杯子在床边,却不,他的手两面却分张着: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脸盆来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着才带来的脸盆时,手巾下面刷牙缸被他发现,于是拿着刷牙缸走去。
旅馆的过道是那样寂静,我听他踏着地板来了。
正在喝着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单上,我用发颤的手指抚来抚去。他说: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抚来抚去,床单有突起的花纹,并且白得有些闪我的眼睛,心想:不错的,自己正是没有床单。我心想的话他却说出了!
“我想我们是要睡空床板的,现在连枕头都有。”
说着,他拍打我枕在头下的枕头。
“咯咯——”有人打门,进来一个高大的俄国女茶房,身后又进来一个中国茶房:
“也租铺盖吗?”
“租的。”
“五角钱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说不租,郎华也说不租。
那女人动手去收拾:软枕,床单,就连桌布她也从桌子扯下去。床单夹在她的腋下。一切夹在她的腋下。一秒钟,这洁白的小室跟随她花色的包头巾一同消失去。
我虽然是腿颤,虽然肚子饿得那样空,我也要站起来,打开柳条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样,床上一张肿涨的草褥赤现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点和白圈显露出来,大藤椅也好像跟着变了颜色。
晚饭以前,我们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过的。
晚饭就在桌子上摆着黑“列巴” 和白盐。
晚饭以后事件就开始了:
开门进来三四个人,黑衣裳,挂着枪,挂着刀。进来先拿住郎华的两臂,他正赤着胸膛在洗脸,两手还是湿着。他们那些人,把箱子弄开,翻扬了一阵:
“旅馆报告你带枪,没带吗?”那个挂刀的人问。随后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个长纸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剑。他打开,抖着剑柄的红穗头:
“你那里来的这个?”
停在门口那个去报告的俄国管事,挥着手,急得涨红了脸。
警察要带郎华到局子里去,他也预备跟他们去,嘴里不住说:“为什么单独用这种方式检查我?防害我?”
最后警察温和下来,他的两臂被放开,可是他忘记了穿衣裳,他湿水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间那白俄来取房钱,一日两元,一月六十元。我们只有五元钱。马车钱来时去掉五角。那白俄说:
“你的房钱,给!”他好像知道我们没有钱似的,他好像是很着忙,怕是我们跑走一样。他拿到手中两元票子又说:“六十元一月,明天给!”原来包租一月三十元,为了松花江涨水才有这样的房价。如此,他摇手瞪眼的说:“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华说:“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郎华从床下取出剑来,指着白俄:
“你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张着跑出去了,去报告警察所,说我们带着凶器,其实剑裹在纸里,那人以为是大枪,而不知是一支剑。
结果警察带剑走了,他说:“日本宪兵若是发见你有剑,那你非吃亏不可,了不得的,说你是大刀会,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来取。”
警察走了以后,闭了灯,锁上门,街灯的光亮从小窗口跑下来,凄凄淡淡的,我们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国人,倒比日本宪兵强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从朋友处被逐出来是第二天了。
[book_title]雪天
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做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间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的墙壁隔离着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车街声在小窗外闹着。可是三层楼的过道非常寂静。每走过一个人,我留意他的脚步声,那是非常响亮的,硬底皮鞋踏过去,女人的高跟鞋更响亮而且焦急,有时成群的响声,男男女女穿踏着过道一阵。我听遍了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还没回来。
小窗那样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头来,看见那一些纷飞的雪花从天空忙乱的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变成水珠滚动爬行着,玻璃窗被它画成没有意义无组织的条纹。
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该不是郎华的脚步?一种穿软底鞋的声音,擦擦来近门口,我仿佛是跳起来,我心害怕着:他冻得可怜了吧?他没有带回面包来吧!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六角。包月十五元。”
“……”我一点都不迟疑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叫我吃似的,怕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的关起来。一切别的房中的笑声,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着。
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限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盘,肉饼,炸黄的番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郎华的夹衣上那样湿了,已湿的裤管拖着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袜子也湿了。
他上床暖一暖,脚伸在被子外面,我给他用一张破布擦着脚上冰凉的黑圈。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
“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
“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隔壁的手风琴唱起来,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吗?手风琴凄凄凉凉地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开。这小窗是通过人间的孔道:楼顶,烟囱,飞着雪沉重而浓黑的天,路灯,警察,街车,小贩,乞丐,一切显现在这小孔道,烦烦忙忙的市街发着响。
隔壁的手风琴在我们耳里不存在了。
[book_title]他去追求职业
他是一匹受冻受饿的犬呀!
在楼梯尽端,在过道长筒的那边,他着湿的帽子被墙角隔住,他着湿的鞋子踏过发光的地板,一个一个排着脚踵的印泥。
这还是清早,过道的光线还不充足。可是有的房间门上已经挂好“列巴圈”了!送牛奶的人,轻轻带着白色的,发热的瓶子排在房间的门外。这非常引诱我,好像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麦香,好像那成串肥胖的圆形的点心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上。几天没有饱食,我是怎样的需要啊!胃口在胸膛里面收缩,没有钱买,让那“列巴圈”们白白在虐待我。
过道渐渐响动起来。他们呼唤着茶房,关门开门,倒脸水。外国女人清早便高声说笑。可是我的小室,没有光线,连灰尘都看不见飞扬,静得桌子在墙角欲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着桌子睡;静得棚顶和天空一般高,一切离得我远远,一切都厌烦我。
下午,郎华还不回来,我到过道口站了好几次,外国女人红色的裙子,蓝色的裙子……一张张笑着的骄傲的红嘴,走下楼梯,她们的高跟鞋打得楼梯清脆发响。圆胖而生着大胡子的男人那样不相称地捉着长耳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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