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许地山文集
[book_author]许地山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278986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落华生著。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1月初版。收入小说:《命命鸟》、《商人妇》、《换巢鸾凤》、《玉官》、《黄昏后》、《缀网劳蛛》、《无法投递之邮件》、《海世间》、《海角的孤星》、《醍醐天女》、《枯杨生花》、《慕》等。这些小说对现实作了大胆、真实的反映,同时带有佛学色彩。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命命鸟》、《商人妇》、《黄昏后》、《缀网劳蛛》等篇。《命命鸟》写一对青年爱侣加陵、敏明在封建门第、迷信观念迫害下双双投水殉情,表达了“五四”时期青年对恋爱自由的热忱追求,但主人公在梦境中对尘世儿女之情的看破,相偕投水时从容欢欣的态度,明显地带有佛学的解脱人生束缚方入涅槃境界的教理。《商人妇》写了一个被丈夫骗卖到异邦的妇女惜官的不幸遭遇,表达了对妇女命运的关注和同情,而女主人公达观的人生态度仍带有佛教色彩。《缀网劳蛛》通过女主人公尚洁坚韧地承受种种厄运,达观地消释世界烦恼的半生经历,表达了“我象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的人生哲学。《黄昏后》写男主人公关怀对死于丧权辱国之秋的妻子的真挚怀念,表达了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这些小说将传奇性的故事同现实性的背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反映了“五四”时期社会的动荡。作家所塑造的人物主观理想色彩浓郁,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特色。作品具有清新超逸的南国风味和异域色彩,文笔澄澈潇洒,语言晓畅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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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导读
在五四一代新文学作家中,许地山是一个另类。如果不是作品《落花生》被小学语文课本收录,许地山的名字大概早已为人遗忘,作为小说家的许地山就更不为大众所熟知了。
许地山(1894—1941),20世纪上半叶作家、学者、基督徒,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落华生)。许地山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许地山 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和沈雁冰、叶圣陶、郑振铎等 12人在北京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参与创办《小说月报》,是“五四”时期新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1922年,许地山毕业于燕京大学宗教学院,1923年—1926年,许地山前往海外留学,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和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回国途中,许地山在印度研究了梵文及佛学。1927年起任燕京大学教授,并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兼课。1935年,许地山因与燕京大学教务长司徒雷登不和,去香港大学任教授,后因病过世。
在小说创作上,许地山的作品富有独特的艺术个性与气质。作为首先将宗教与现实融合的现代文学作家,其作品洋溢着既沉郁又飞扬的浪漫主义风味。
对苦难的忍耐与悲悯、对宗教内在情感的体验、浓郁的南国风味和异域情调、男女情感的浪漫传奇是许地山小说独特气质的来源,这在他前期小说创作中表现得尤其明显。1921年,许地山发表第一篇小说《命命鸟》,其后发表了前期小说代表作《缀网劳蛛》。从《缀网劳蛛》中走出了一个叫尚洁的女子,她对命运感喟道“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人生如蜘蛛结网,难保网不破,但照结不误,破了再补”。与《命命鸟》中的敏明及其后《商人妇》中的惜官、《换巢鸾凤》中的和鸾等女性角色一样,她们身上表现出了女性的善良坚忍,勇于承担,对生活从不失望,对苦难逆来顺受的特质,这其中包含了反对封建礼教的意义,更寄寓了作者对苦难的独特体认与对人的悲悯。
许地山 20年代末以后所写的小说保持着艺术个性的同时,开始转向对群众切实的描写和对黑暗现实的批判,玄想成分和宗教色彩渐褪,情境落到地面,探索人生意义,使他的笔触开始变得苍劲而坚实。《春桃》《铁鱼的鳃》《在费总理的客厅里》都是作者小说创作后期的代表作。《春桃》中,女主人公春桃历经磨难,面对残疾的丈夫和生活中的伙伴作出了勇敢惊人的抉择,作品在底层人们生活的窘境中凸显了民间的仁义与宗教的慈爱。
本书除了上述两部分作品,还收录了许地山两篇富有童话色彩的短篇《桃金娘》和《萤灯》。
许地山的小说创作并不丰硕,但在文坛上却独树一帜。此次我们将许地山小说集中结集出版,无论是其委婉细腻、纯真自然的文笔,还是对人的悲悯、对真善美的执著追求,希望读者都能从中有所收获。
编者
2011年 5月
[book_title]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的念着。她的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卍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时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的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
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
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么?”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没有换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来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吧。”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吧。”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的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在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的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的学问,啊!我的儿,你想差了。西洋的学问不是好东西,是毒药哟。你若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的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
若是父亲许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的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提婆的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的戒律打破了么……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的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蜱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吧,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吧。”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它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的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吧。”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的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吧。”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和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得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的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毡。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的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的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吧,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吧。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么?”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善于奏巴打拉,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的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的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的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亲的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东西。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吧。”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们二人的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哪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间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的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的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的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的姑娘。
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么?”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么?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的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的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吧。”宋志说,“我的儿,你今天疯了么?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哪里肯依父亲的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究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绣枕早已被她的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褪色,印在她的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护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里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的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的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又问他说:
“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么?”那人回答说:
“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边的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色齐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的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哪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的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再进去吧。”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的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的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敏明指着向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
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的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吧。”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吧。”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的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的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的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哎呀!你们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的裙上。楼下的玛弥听见楼上的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的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的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的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的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的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的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的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话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哪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么?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槃节近啦。敏明的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的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赔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么?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的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的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槃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的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的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的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弯虹桥,转到水边的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人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的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的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么?”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的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的人,我是第一类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的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里,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地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吧。”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的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
[book_title]商人妇
“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的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的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运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的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的好奇心,因为她的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作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的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向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的口腔很像海澄的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的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的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为什么能说我们的话?”“呀!我想你瞧我的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的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稀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的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
我们越谈越熟,就把从前的畏缩都除掉。自从她知道我的里居、职业以后,她再也不称我做“老叔”,更转口称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说给我听。我因为她的境遇很稀奇,就请她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她谈得高兴,也就应许了。那时,我才把书收入口袋里,注神听她诉说自己的历史。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我的丈夫在角尾开糖铺。他回家的时候虽然少,但我们的感情决不因为这样就生疏。我和他过了三四年的日子,从不曾拌过嘴,或闹过什么意见。有一天,他从角尾回来,脸上现出忧闷的容貌。一进门就握着我的手说:“惜官,我的生意已经倒闭,以后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问他:“为什么呢?是买卖不好么?”他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坏的。这几天那里赌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赢了许多,但是后来都输得精光,甚至连店里的生财家伙,也输给人了……我实在后悔,实在对你不住。”我怔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么话来责备他。
他见我的泪流下来,忙替我擦掉,接着说:“哎!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现在你向我掉泪,简直像熔融的铁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儿上一样。我的难受,实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担忧,我找些资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当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我心里虽有些规劝的话要对他说,但我每将眼光射在他脸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说,早就理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以后可不要再耍钱,要知道赌钱……”
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他整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一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吧。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吧。”他紧握着我的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的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的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的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的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时节,我心里的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的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瞧店里的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的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吧。”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一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一一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的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的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的话。不一会,得得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前,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支雪茄,手里扶着一根象牙杖,下了车,踏进门来,把帽子挂在架上。见我坐在一边,正要发问,那马来妇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她的话我虽不懂得,但瞧她的神气像有点不对。
我丈夫回头问我说:“惜官,你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一声?是谁叫你来的?”我以为他见我以后,必定要对我说些温存的话,哪里想到反把我诘问起来!当时我把不平的情绪压下,赔笑回答他,说:“唉,荫哥,你岂不知道我不会写字么?咱们乡下那位写信的旺师常常给人家写别字,甚至把意思弄错了,因为这样,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写。我又是决意要来找你的,不论迟早总得动身,又何必多费这番工夫呢?你不曾说过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来么?”我丈夫说:“吓!你自己倒会出主意。”他说完,就横横地走进屋里。
我听他所说的话,简直和十年前是两个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是嫌我年长色衰呢,我觉得比那马来妇人还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么多年,事事承顺他,从不曾做过越出范围的事。荫哥给我这个闷葫芦,到现在我还猜不透。
他把我安顿在楼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里,也不和我说话。那马来妇人倒是很殷勤,走来对我说:“荫哥这几天因为你的事情很不喜欢。你且宽怀,过几天他就不生气了。晚上有人请咱们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块儿去。”
她这种甘美的语言,叫我把从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消。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条大红绉裙,她一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我觉得自己满身村气,心里也有一点惭愧。她说:“不要紧,请咱们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时新的样式。咱们就出门吧。”
马车走了许久,穿过一丛椰林,才到那主人的门口。进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我一面张望,一面随着她到客厅去。那里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摆设着。一班女客都是马来人和印度人。她们在那里叽哩咕噜地说说笑笑,我丈夫的马来妇人也撇下我去和她们谈话。不一会,她和一位妇人出去,我以为她们逛花园去了,所以不大理会。但过了许久的工夫,她们只是不回来,我心急起来,就向在座的女人说:“和我来的那位妇人往哪里去?”她们虽能会意,然而所回答的话,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个软垫上,心头跳动得很厉害。一个仆人拿了一壶水来,向我指着上面的筵席作势。我瞧见别人洗手,知道这是食前的规矩,也就把手洗了。她们让我入席,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我应当坐的地方,就顺着她们指定给我的座位坐下。她们祷告以后,才用手向盘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头一次掬东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们又教我用指头的方法。我在那里,很怀疑我丈夫的马来妇人不在座,所以无心在筵席上张罗。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哪里肯依他们的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的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的外国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斯去。
阿户耶给我起名叫利亚。他叫我把脚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个窟窿,戴上一只钻石鼻环。他说照他们的风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戴鼻环,因为那是妇人的记号。他又把很好的“克尔塔”“马拉姆③”和“埃撒④”教我穿上。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
阿户耶有五个妻子,连我就是六个。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恶她们,因为她们欺负我不会说话,又常常戏弄我。我的小脚在她们当中自然是稀罕的,她们虽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们在阿户耶面前拨弄是非,叫我受委屈。
阿噶利马是阿户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卖时张罗筵席的那个主妇。她很爱我,常劝我用“撒马”来涂眼眶,用指甲花来涂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妇人每日用这两种东西和我们唐人用脂粉一样。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亚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为不能写信的缘故,致使荫哥有所借口,现在才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愿意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用功学习些少文字。她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当我的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我从阿噶利马念了一年,居然会写字了!她告诉我他们教里有一本天书,本不轻易给女人看的,但她以后必要拿那本书来教我。她常对我说:“你的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这种定命的安慰,在那时节很可以教我的精神活泼一点。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的情,却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这孩子(她说时把手抚着那孩子的顶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养的。我活了三十多岁才怀孕,那种痛苦为我一生所未经过。幸亏阿噶利马能够体贴我,她常用话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过于难受,就对我说:“呀!利亚,你且忍耐着吧。咱们没有无花果树的福分 ,所以不能免掉怀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的园子和我们的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的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么?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快把你的‘布卡’放下来吧。”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吧?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的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的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的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过几个月,我的苦生涯快挨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的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的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姐姐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的姐夫,就可以得到他们的容留。她姐姐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的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姐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的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至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机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桠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上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的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的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的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的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的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驮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哭,还得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的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丫的地方稍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扯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接住。我再爬过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的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的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错了。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那时已经夜半,站里的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支拉”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认启明星做车头的探灯哪。”我瞧真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的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善于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的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的迷惑,决不忍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己被卖的不是不能全然归在荫哥身上。若是我情愿在唐山过苦日子,无心到新加坡去依赖他,也不会发生这事。我想来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过唐突。我自问既然逃得出来,又何必去依赖哈那的姐姐呢?想到这里,仍把孩子抱回候车处,定神解决这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共值三千多卢比,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的开销,所以我就把独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诸星陆续收了它们的光,惟有启明仍在东方闪烁着。当我瞧着它的时候,好像有一种声音从它的光传出来,说:“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的感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做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也就顾不得它的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一个小家庭发出来。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的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如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的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的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我哪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模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在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的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的椰树还是舞着它们的叶子;海面的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的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的心肠不要像自然界的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向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的码头,我想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的招牌更是找不着。我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的掌柜。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数唐人的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情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我是永远不能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么?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的下落。若是访不着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的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住在鸿渐,我的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的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巾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树下的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哪里还有一位良姆!
[book_title]换巢鸾凤
1 \/歌声
那时刚过了端阳节期,满园里的花草倚仗膏雨的恩泽,都争着向太阳献它们的媚态——鸟儿、虫儿也在这灿烂的庭园歌舞起来,和鸾独自一人站在啭鹂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槛下紫蚨蝶花的颜色相仿。乍一看来,简直疑是被阳光的威力拥出来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挡住当午的太阳,一手提着长褂,望发出蝉声的梧桐前进——走路时,脚下的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软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胜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见那蝉踞在高枝嘶嘶地叫个不住——想不出什么方法把那小虫带下来,便将手扶着树干尽力一摇,叶上的残雨趁着机会飞滴下来,那小虫也带着残声飞过墙东去了。那时,她才后悔不该把树摇动,教那饿鬼似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扑在自己身上,那虫歇在墙东的树梢,还振着肚皮向她解嘲说:“值也!值也……值。 ”她愤不过,要跑过那边去和小虫见个输赢。刚过了月门,就听见一缕清逸的歌声从南窗里送出来。她爱音乐的心本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一听那抑扬的腔调,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搁在脑后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听得: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侣;亏我影只形单异地栖。
风急衣单无路寄,寒衣做起误落空闺。
日日望到夕阳,我就愁倍起:
只见一围衰柳锁住长堤。
又见人影一鞭残照里,几回错认是我郎归……
正听得津津有味,一种娇娆的声音从月门出来:“大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太太请你去瞧金鱼哪。那是客人从东沙带来送给咱们的。好看得很,快进去吧。”她回头见是自己的丫头而,就示意不教她做声,
且招手叫她来到跟前,低声对她说:“你听这歌声多好?”她的声音想是被窗里的人听见,话一说完,那歌声也就止住了。
而说:“小姐,你瞧你的长褂子都已湿透,鞋子也给泥玷污了。咱们回去罢。别再听啦。”她说:“刚才所听的实在是好,可惜你来迟一点,领教不着。 ”
而问:“唱的是什么?”她说:“是用本地话唱的。我到的时候,只听得什么……尚有雌雄侣……影只形单异地栖……”而不由她说完,就插嘴说:“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会唱这种歌儿。你所听的叫做《多情雁》,我也会唱。”她听见而也会唱,心里十分喜欢,一面走一面问:“这是哪一类的歌呢?你说会唱,为什么你来了这两三年从不曾唱过一次?”而说:“这就叫做粤讴,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爷骂,所以不敢唱。”她说:“我想唱也无妨。你改天教给我几支吧。我很喜欢这个。”她们在谈话间,已经走到饮光斋的门前,二人把脚下的泥刮掉,才踏进去。
饮光斋是阳江州衙内的静室。由这屋里往北穿过三思堂就是和鸾的卧房。和鸾和而进来的时候,父亲崇阿、母亲赫舍里氏、妹妹鸣和表兄启祯正围坐在那里谈话。鸣把她的座让出一半,对和鸾说:“姐粤讴:流行于广东粤语地区的曲艺曲种。相传为清朝嘉庆年间在南音基础上发展而成。唱词基本上为七字句,分起式、正文、结式三部分。多为徒歌,也可加用琵琶、洞箫、扬琴伴奏。
姐快来这里坐着吧。爸爸给咱们讲养鱼经哪。”和鸾走到妹妹身边坐下,瞧见当中悬着一个琉璃壶,壶内的水映着五色玻璃窗的彩光,把金鱼的颜色衬得越发好看。崇阿只管在那里说,和鸾却不大介意。因为她惦念着跟而学粤讴,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她坐了一会,仍扶着而出来。
崇阿瞧见和鸾出去,就说:“这孩子进来不一会儿,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么?”赫氏笑着回答说:“也许是瞧见祯哥儿在这里,不好意思坐着吧。”崇阿说:“他们天天在一起儿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回避起来。真是奇怪!”原来启祯是赫氏的堂侄子,他的祖上,不晓得在哪一代有了战功,给他荫袭一名轻车都尉。只是他父母早已去世,从小就跟着姑姑过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笔贴式出身,出知阳江州事;他的学问虽不甚好,却很喜欢谈论新政。当时所有的新式报像《时务报》
《清议报》《新民丛报》,和康梁们的著述,他除了办公以外,不是弹唱,就是和这些新书报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顿新军,不能教国家复兴起来。因为这样,他在启祯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时下乡剿匪,也带着同行,为的是叫他见习些战务。年来瞧见启祯长得一副好身材,心里更是喜欢,有意思要将和鸾配给他。老夫妇曾经商量过好几次,却没有正式提起。赫氏以为和鸾知道这事,所以每到启祯在跟前的时候,她要避开,也就让她回避。
再说和鸾跟而学了几支粤讴,总觉得那腔调不及那天在园里所听的好。但是她很聪明,曲谱一上口,就会照着弹出来。她自己费了很大的工夫去学粤讴,方才摸着一点门径,居然也会撰词了。她在三思堂听着父亲弹琵琶,不觉技痒起来。等父亲弹完,就把那乐器抱过来,对父亲说:
“爸爸,我这两天学了些新调儿,自己觉得很不错;现在把它弹出来,您瞧好听不好听?”她说着,一面用手去和弦子,然后把琵琶立起来,唱道:
萧疏雨,问你要落几天?
你有天宫唔住,偏要在地上流连。
你为饶益众生,舍得将自己作践;
我地得到你来,就唔使劳烦个位散花仙。
人地话③雨打风吹会将世界变,
果然你一来到就把锦绣装饰满园。
你睇④娇红嫩绿委实增人恋,
可怪噉⑤好世界,重有个只啼不住嘅⑥杜鹃!
鹃呀!愿我嘅血洒来好似雨噉周遍,
一点一滴润透三千大千。
劝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愿人间一切血泪和汗点,
一洒出来就同雨点一样化做甘泉。
“这是前天天下雨的时候做的,不晓得您听了以为怎样?”崇阿笑说:“我儿,你多会学会这个?这本是旷夫怨女之词,你把它换做写景,也还可听。你倒有一点聪明,是谁教给你的?”和鸾瞧见父亲喜欢,就把那天怎样在园里听见,怎样央而教,自己怎样学,都说出来。崇阿说:“你是在龙王庙后身听的么?我想那是祖凤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乡时,也曾叫他唱给我听。”和鸾便信口问:“他“祖凤是谁?”崇阿说:本是一个囚犯。去年黄总爷抬举他,请我把他开释,留在营里当差。我瞧他的身材、气力都很好,而且他的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经事业给他做,也许有用,所以把他交给黄总爷调遣去,他现在当着第三棚的什长哪。”和鸾说:“噢,原来是这里头的兵丁。他的声音实在是好。我总觉得而唱的不及他万一。有工夫还得叫他来唱一唱。”崇阿说:“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调进内班房当差,就不怕没有机会听他的。 ”崇阿因为祖凤的气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的军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这次调他进来,虽说因着爱女儿的缘故,还是免不了寓着提拔他的意思。
自从祖凤进来以后,和鸾不时唤他到啭鹂亭弹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们缠住了。他们此后相会的罗针不是指着弹唱那方面,乃是指着“情话”那方面。爱本来没有等第、没有贵贱、没有贫富的分别。和鸾和祖凤虽有主仆的名分,然而在他们的心识里,这种阶级的成见早已消灭无余。崇阿耳边也稍微听见二人的事,因此后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儿未必就这样不顾体面,去做那无耻的事,所以他对于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间。
八月十二,交酉时分,满园的树被残霞照得红一块,紫一块。树上的归鸟在那里唧唧喳喳地乱嚷。和鸾坐在苹婆树下一条石凳上头,手里弹着她的乐器,口里低声地唱。那时,歌声、琵琶声、鸟声、虫声、落
什长:旧时兵制十人为什,置一长,称什长。射覆:古时酒令之一。 清·俞敦培 《酒令丛钞·古令》:“然今酒座所谓射覆,设注意‘酒’字,则言‘春’字、‘浆’字,使人射之,盖春酒、酒浆也。射者言某字,彼此会意,余人更射。不中者饮,中则令官饮。” 叶声和大堂上定更的鼓声混合起来,变成一种特别的音乐。祖凤从如楼船屋那边走来,说:“小姐,天黑啦,还不进去么?”和鸾对着他笑,口里仍然唱着,也不回答他。他进前正要挨着和鸾坐下,猛听得一声,“鸾儿,天黑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快跟我进来。”祖凤听出是老爷的声音,一缕烟似的就望阇提花丛里钻进去了。和鸾随着父亲进去,挨了一顿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着别的事情把祖凤打四十大板,仍旧赶回第三棚,不许他再到上房来。
和鸾受过父亲的责备,心里十分委屈。因为衙内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什长在园里被老爷撞见的事,弄得她很没意思。崇阿也觉得那晚上把女儿申斥得太过,心里也有点怜惜。又因为她年纪大了,要赶紧将她说给启祯,省得再出什么错。他就吩咐下人在团圆节预备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园里,全家的人要在那里赏月行乐。崇阿的意思:一来是要叫女儿喜欢;二是来要借着机会向启祯提亲。
一轮明月给流云拥住,朦胧的雾气充满园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来,崇阿上了如楼船屋的楼上,瞧见启祯在案头点烛,就说:“今晚上天气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们上来,待一会,恐怕要下雨。 ”启祯听见姑丈的话,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楼去。月亮越上越明,云影也渐渐散了。崇阿高兴起来,等她们到齐的时候,就拿起琵琶弹了几支曲。他要和鸾也弹一支。但她的心里,烦闷已极,自然是不愿意弹的。崇阿要大家在这晚上都得着乐趣,就出了一个赌果子的玩意儿。在那楼上赏月的有赫氏、和鸾、鸣、启祯,连崇阿是五个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后对众人说:“我想了个新样的射覆,就是用你们常念的《千家诗》和《唐诗》里的诗句,把一句诗当中换一个字,所换的字还要射在别句诗上。我先说了,不许用偏僻的句。因为这不是叫你们赌才情,乃是教你们斗快乐。我们就挨着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阄定射覆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赠品;射不中就得挨罚。”大家听了都请他举一个例。他就说:“比如我唱一句:长安云边多丽人。要问你:明明是水,为什么说云?
你就得在《千家诗》或《唐诗》里头找一句来答复。若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就算复对了。”和鸾和鸣都高兴得很,她们低着头在那里默想。惟有启祯跑到书房把书翻了大半天才上来。姐妹们说他是先翻书再来赌的,不让他加入。崇阿说:“不要紧,若诗不熟,看也无妨。我们只是取乐,毋须认真。”于是都挨着次序坐下,个个侧耳听着那唱句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鸣,唱了一句:“楼上花枝笑不眠。”问:“明明是独,怎么说不?”把阄一拈,该崇阿覆。他想了一会,就答道:“春色恼人眠不得。”鸣说:“中了。”于是把两个石榴送到父亲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
“主人有茶欢今夕。”问:“明明是酒,为什么变成茶?”鸣
就答:“寒夜客来茶当酒。”崇阿说:“这句复得好。我就把这两个石榴加赠给你。 ”第三次是启祯,唱:“纤云四卷天来河。”问:“明明是无,怎样说来?”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来。启祯说:“姑丈这次可要挨罚了。”崇阿说:“好,你自己复出来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启祯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大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弄得满座的人都瞧着笑。崇阿说:“你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赢了吧。”他把果子送给启祯,正要唱时,当差的说:“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公文。师爷要请老爷去商量。 ”崇阿立刻下楼,到签押房去。和鸾站起来唱道:“千树万树梨花飞。”问:“明明是开,为什么又飞起来?”赫氏答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她接了和鸾的赠品,就对鸣说:“该你唱了。”于是鸣唱一句:“桃花尽日夹流水。”问:“明明是随,为何说夹?”和鸾答道:“两岸桃花夹古津。”这次应当是赫氏唱,但她一时想不起好句来,就让给启祯。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
”问:“明明是腰,怎会在肩?那腰空着有什么用处?”和鸾说:“你这问太长了。叫人怎样覆?”启祯说:“还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阄筒摇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阄可巧落在鸣手里。她想一想,就笑说:“莫不是腰横秋水雁翎刀么?”启祯忙说:“对,对,你很聪明。”和鸾只掩着口笑。启祯说:“你不要笑人,这次该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么地步。”和鸾说:“祯哥这唱实在差一点,因为没有覆到肩字上头。”她说完就唱:“青草池塘独听蝉。”问:“明明是蛙,怎么说蝉?”可巧该启祯射。他本来要找机会讽嘲和鸾,借此报复她方才的批评。可巧他想不起来,就说一句俏皮话:“癞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里叫唤。”他说这句话是诚心要和和鸾起哄。个人心事自家知,和鸾听了,自然猜他是说自己和祖凤的事,不由得站起来说:“哼,莫笑蛇无角,成龙也未知。祯哥,你以为我听不懂你的话么?咳,何苦来!”她说完就悻悻地下楼去。赫氏以为他们是闹玩,还在上头嚷着:“这孩子真会负气,回头非叫她父亲打她不可。”
和鸾跑下来,踏着花荫要向自己房里去。绕了一个弯,刚到啭鹂亭,忽然一团黑影从树下拱起来,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正要举步疾走,那影儿已走近了。和鸾一瞧,原来是祖凤。她说:“祖凤,你昏夜里在园里吓人干什么?”祖凤说:“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给你说一宗要紧的事。老爷要把你我二人重办,你知道不知道?”和鸾说:“笑话,哪里有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他刚和我们一块儿在如楼船屋楼上赏月哪。”祖凤说:“现在老爷可不是在签押房么?”和鸾说:“人来说师爷有要事要和他商量,并没有什么。”祖凤说:“现在正和师爷相议这事呢。
我想你是不要紧的,不过最好还是暂避几天,等他气过了再回来,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连性命也要没了。”和鸾惊说:“真的么?”祖凤说:“谁还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时,我就领你闪避几天再回来……无论如何,我总走的。我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这里;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宁愿死在你跟前。”他说完掏出一支手枪来,把枪口向着自己的心坎,装作要自杀的样子。和鸾瞧见这个光景,她心里已经软化了。她把枪夺过来,抚着祖凤的肩膀说:“也罢,我不忍瞧见你对着我做伤心的事,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回房里换一双平底鞋再来。”祖凤说:“小姐的长褂也得换一换才好。”和鸾回答一声:“知道。”就忙忙地走进去。
她回到房中,知道而还在前院和女仆斗牌。瞧瞧时计才十一点零,
于是把鞋换好,胡乱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祖凤见了她,忙上前牵着她的手说:“咱们由这边走。”他们走得快到衙后的角门,祖凤叫和鸾在一株榕树下站着。他到角门边的更房见没有人在那里,忙把墙上的钥匙取下。出了房门,就招手叫和鸾前来。他说:“我且把角门开了让你先出去。我随后爬墙过去带着你走。”和鸾出去以后,他仍把角门关锁妥当,再爬过墙去,原来衙后就是鼍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是不少。衙内的花园就是山顶的南部。两人下了鼍山,沿着山脚走。和鸾猛然对祖凤说:“呀!我们要到哪里去?”祖凤说:“先到我朋友的村庄去,好不好?”和鸾问说:“什么村庄,离城多远呢?”祖凤说:“逃难的人,一定是越远越好的。咱们只管走吧。”和鸾说:“我可不能远去。天亮了,我这身装束,谁还认不得?”“对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装。”和鸾说:“不成,不成,我的头发和男子不一样。”祖凤停步想了一会,就说:“我为你设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回来。”他去后,不久就拿了一顶遮羞帽,一套青布衣服来。他说:“这就可以过关啦。”和鸾改装后,将所拿的东西交给祖凤。二人出了五马坊,望东门迈步。
那一晚上,各城门都关得很晚,他们竟然安安稳稳地出城去了。他们一直走,已经过了一所医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天空悬着一个半明不亮的月。和鸾走路时,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现在她可想出不好来了。她和祖凤刚要上一个山坡,就止住说:“我错了。我不应当跟你出来。我须得回去。”她转身要走,只是脚已无力,不听使唤,就坐在一块大石上头。那地两面是山,树林里不时发出一种可怕的怪声。路上只有他们二人走着。和鸾到这时候,已经哭将起来。她对祖凤说:
“我宁愿回去受死,不愿往前走了。我实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吧。 ”祖凤说:“现在可不能回去,因为城门已经关了。你走不动,我可以驮你前行。”她说:“明天一定会给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来,那怎样办呢?”祖凤说:“我们已经改装,由小路走一定无妨。快走吧,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鸾做主,就把她驮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鸾伏在后面,把眼睛闭着,把双耳掩着。她全身的筋肉也颤动得很厉害。那种恐慌的光景,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出来。
蜿蜒的道上,从远看只像一个人走着,挨近却是两个。前头一种强烈之喘声和背后那微弱的气息相应和。上头的乌云把月笼住,送了几粒雨点下来。他们让雨淋着,还是一直地往前。刚渡过那龙河,天就快亮了。祖凤把和鸾放下,对她说:“我去叫一顶轿子给你坐吧。天快要亮了,前边有一个大村子,咱们再不能这样走了。”和鸾哭着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说怎好?”祖凤说:“不碍事的。咱们一同走着,看有轿子,再雇一顶给你,我自有主意。”那时东方已有一点红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顶轿子,让和鸾坐下,自己在后面紧紧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笃墟了,他恐怕到的时候没有住处,所以在半路上就打发轿夫回去。和鸾扶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间破庙的门口。祖凤教和鸾在牴桅旁边候着,自己先进里头去探一探,一会儿他就携着和鸾进去。那晚上就在那里歇息。
和鸾在梦中惊醒。从月光中瞧见那些陈破的神像:脸上的胡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风刮得舞动起来。那光景实在狰狞可怕。她要伏在祖凤怀里,又想着这是不应当的。她懊悔极了,就推祖凤起来,叫他送自己回去。祖凤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样摇也摇不醒来。她要自己出来,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动也不敢动。次日早晨,祖凤牵着她仍从小路走。祖凤所要找的朋友,就在这附近住,但他记不清那条路的方位。他们朝着早晨的太阳前行,由光线中,瞧见一个人从对面走来。祖凤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们的暗号来试一试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声喝道:“呸!你盲了么?”和鸾瞧这光景,力劝他不要闯祸,但她的力量哪里禁得住祖凤。那人受祖凤这一喝,却不生气,只回答说:“我却不盲,因为我的眼睛比你大。”说完还是走他的。祖凤听了,就低声对和鸾说:“不怕了,咱们有了宿处了。我且问他这附近有房子没有;再问他认识金成不认识。”说着就叫那人回来,殷勤地问他说:“你既然是豪杰,请问这附近有甲子借人没有?”那人指着南边一条小路说:“从这条线打听去吧。”
祖凤趁机问他:“你认得金成么?”那人一听祖凤问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说:“你问他做什么?他已不在这里。你莫不是由城来的么,是黄得胜叫你来的不是?”祖凤连声答了几个是。那人往四围一瞧,就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诉你。”
原来那人也姓金,名叫权。他住在那笃附近一个村子,曾经一度到衙门去找黄总爷。祖凤就在那时见他一次。他们一说起来就记得了。走的时节,金权问祖凤说:“随你走的可是尊嫂?”祖凤支离地回答他。和鸾听了十分懊恼,但她的脸帽子遮住,所以没人理会她的当时的神气。三人顺着小路走了约有三里之遥,当前横着一条小溪涧,架着两岸的桥是用一块旧棺木做的。他们走过去,进入一丛竹林。金权说:“到我的甲子了。”祖凤和鸾跟着金权进入一间矮小的茅屋。让座之后,和鸾还是不肯把帽子摘下来。祖凤说:“她初出门,还害羞咧。”金权说:“莫如请嫂子到房里歇息,我们就在外头谈谈吧。”祖凤叫和鸾进房里,回头就问金权说:“现在就请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诉我。”
金权叹了一口气,说:“哎!他现时在开平县的监里哪,他在几个月前出去‘打单’,兵来了还不逃走,所以给人挝住了。”这时祖凤的脸上显出一副很惊惶的模样,说:“噢,原来是他。”金权反问什么意思。他就说:“前晚上可不是中秋么?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文书,师爷看了,忙请老爷去商量。我正和黄总爷在龙王庙里谈天,忽然在签押房当差的朱爷跑来,低声地对黄总爷说:开平县监里一个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对质。黄总爷听了立刻把几件细软的东西藏在怀里,就望头门逃走,他临去时,教我也得逃走。说:这案若发作起来,连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来。现在给你一说,我才明白是他。”金权说:“逃得过手,就算好运气。我想你们也饿了,我且去煮些饭来给你们吃吧。”他说着就到檐下煮饭去了。
和鸾在里面听得很清楚,一见金权出去,就站在门边怒容向着祖凤说:“你们方才所说的话,我已听明白了。你现在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对我说。不然,我……”她说到这里,咽喉已经噎住。祖凤进前几步,和声对她说:“我的小姐,我实在是把你欺骗了。老爷在签押房所商量的与你并没有什么相干,乃是我和黄总爷的事。我要逃走,又舍不得你,所以想些话来骗你,为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块住着。我本来要扮做更夫到你那里,刚要到更房去取家具,可巧就遇着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鸾说:“事情不应当这样办,这样叫我怎样见人?你为什么对人说我是你的妻子?原来你的……”祖凤瞧她越说越气,不容她说完就插着说:“我的小姐,你不曾说你是最爱我的么?你舍得教我离开你么?”金权听见里面小姐长小姐短的话,忙进来打听到底是哪一回事。祖凤知瞒不过,就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知道。他们二人用了许多话语才把和鸾的气减少了。
金权也是和黄总爷一党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凤遮藏这事。他为二人找一个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离金权的茅屋不远一所小房子住去。
和鸾所住的屋子靠近山边。屋后一脉流水,四围都是竹林。屋内只有两铺床,一张桌子和几张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从瓦缝间射下来。祖凤坐在她的脚下,侧耳听着她说:“祖凤啊,我这次跟你到这个地方,要想回家,也办不到的。现在与你立约,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杀掉。”祖凤说:“只要你常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不依从你的事。”和鸾说:“我从前盼望你往上长进,得着一官半职,替国家争气,就是老爷,在你身上也有这样的盼望。我告诉你,须要等你出头以后,才许入我房里;不然,就别妄想。”祖凤的良心现在受责罚了。和鸾的话,他一点也不敢反抗。只问她说:“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呢?”和鸾说:“不须多大,只要能带兵就够了。”祖凤连连点头说:“这容易,这容易。我只须换个名字再投军去就有盼望。”
祖凤在那里等机会入伍,但等来等去总等不着。只得先把从前所学的手艺编做些竹器到墟里发卖。他每日所得的钱差可以够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见庙前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他进前一瞧,别的字都不认得,只认得“黄得胜……祖凤……逃……捉拿……花红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缉的告示,吓得紧跑回去。一踏进门,和鸾手里拿着一块四寸见方的红布,上面印着一个不像八卦、不像两仪的符号,在那瞧着。一见祖凤回来,就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祖凤说:“你既然搜了出来,我就不能不告诉你。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黄总爷都是洪门的豪杰,我们二人都有这个。这就是入门的凭据。我坐监的时候,黄总爷也是因为同会的缘故才把我保释出来的。”和鸾说:“那么金权也是你们的同党了。 ”“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爷的告示已经贴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黄总爷哪。这里还是阳江该管的地方,咱们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东走,到那扶墟避一下。那里是新宁(台山)地界,也许稍微安稳一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和鸾速速地把东西检点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们搬到那扶墟附近一个荒村。围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树林。二人在那里藏身倒还安静。祖凤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卖钱。
他很奉承和鸾,知她嗜好音乐,就做了一管短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鸾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满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时光易过,他们在那里住着,已经过了两个冬节。那天晚上,祖凤从墟里回来,隔膀下夹着一架琵琶,喜喜欢欢地跳跃进来,对和鸾说:
“小姐,我将今天所赚的钱为你买了这个。快弹一弹,瞧它的声音如何。 ”和鸾说:“呀!我现在哪里有心玩弄这个?许久不弹,手法也生了。你先搁着吧,改天我喜欢弹的时候,再弹给你听。”他把琵琶搁下,说:“也罢。我且告诉你一桩可喜的事情:金权今天到墟里找我,说他要到省城吃粮去。他说现在有一位什么司令要招民军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们劝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块儿去。我想我的机会到了。我这次出门,都是为你的缘故,不然,我宁愿在这里做小营生,光景虽苦,倒能时常亲近你。他们明后天就要动身。”和鸾听说打北京,就惊异说:“也许是你听差了吧?北京是皇都,谁敢去打?况且官制里头也没有什么叫做司令的。
或者你把东京听做北京吧。”祖凤说:“不差,不差,我听的一定不错。他明明说是革命党起事,要招兵打满洲的。”和鸾说:“呀,原来是革命党造反!前几年,老爷才杀了好几个哪。我劝你别去吧,去了定会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鸾的约,以为这次是好机会,决不可轻易失掉。不论和鸾应许与否,他心里早有成见。他说:“小姐,你说的虽然有理,但是革命党一起事,或者国家也要招兵来对付,不如让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规一下。你以为怎样呢?我想若是不走这一条路,就永无出头之日啦。”和鸾说:“那么,你就去瞧瞧吧。事情如何,总得先回来告诉我。 ”当下和鸾为他预备些路上应用的东西,第二天就和金权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凤一去,已有三个月的工夫。和鸾在小屋里独自一人颇觉寂寞。她很信祖凤那副好身手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日子。现时在穷困之中,他能尽力去工作,同在一个屋子住着,对于自己也不敢无礼。反想启祯镇日里只会蹴毽、弄鸟、赌牌、喝酒以及等等虚华的事,实在叫她越发看重祖凤。一想起他的服从、崇敬和求功名的愿望,就减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着祖凤回来报信,望来望去,只是没有消息。闷极的时候,就弹着琵琶来破她的忧愁和寂寞。因为她爱粤讴,所以把从前所学的词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弹的差不多都是粤调。
无边的黑暗把一切东西埋在里面。和鸾所住房子只有一点豆粒大的灯光。她从屋里踱出来,瞧瞧四围山林和天空的分别,只在黑色的浓淡。那是摇光从东北渐移到正东,把全座星斗正横在天顶。她信口唱几句歌词,回头把门关好,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头,好像有所思想的样子。不一会,她走到桌边,把一支秃笔拿起来,写着:
诸天尽黝暗,
曷有众星朗?林中劳意人,
独坐听山响。山响复何为?
欲惊狮子梦。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写完这两首,正要往下再写,门外急声叫着:“小姐,我回来了。快来替我开门。”她认得是祖凤的声音,喜欢到了不得,把笔搁下,速速地跑去替他开门。一见祖凤,就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哎呀,你的辫子哪里去了?”祖凤说:“现在都是时兴这个样子。我是从北街来的,所以到得晚一点。我一去,就被编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来。我所投的是民军。起先他们说要北伐,后来也没有打仗就赢了。听说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现在的皇帝就是大总统,省城的制台和将军也没了,只有一个都督是最大的,他的下属全是武官。这时候要发达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长进啦。”和鸾说:“这岂不是换了朝代么?”“可不是。 ”“那么,你老爷的下落你知道不?”祖凤说:“我没有打听这个,我想还是做他的官吧。”和鸾哭着说:“不一定的。若是换了朝代,我就永无见我父母之日了。纵使他们不遇害,也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祖凤瞧她哭了,忙安慰说:“请不要过于伤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听打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鸾劝过来。又谈些别后的话,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对久别的人。被朝雾压住的树林里断断续续发出几只蜩螗的声音。和鸾一听这种声音,就要引起她无穷的感慨。她只对祖凤说:“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凤看出,就说:“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见这样,就舍不得让你自己住着,没人服侍。我实在苦了你。 ”和鸾说:“我并不是为没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么久,我还是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个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凤说:“我实在不敢辜负小姐的好意。这次回来无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礼
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论理我是不该走得那么快,无奈……”和鸾说:“这倒是不妨。你瞧什么时候应当回去就回去,又何必发愁呢?”祖凤说:“那么,我待一会,就要走啦。”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支粤讴当做给你送行的歌儿吧。”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暂时嘅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嘘,
君若嗟叹就唔配称做须眉。
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
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
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
自古话事唔怕难为,只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
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
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
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
劝君就动身罢,唔使再踌躇。
在那似烟非烟、似树非树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走动。和鸾正在竹林里望着,因为祖凤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来越近,心里以为是给她送信来的。她迎上去,却是祖凤。她问:“怎么又回来呢?”祖凤说:“民军解散了。”他说的时候,脸上显出很不快的样子,接着说:“小姐,我实在辜负了你的盼望。但这次销差的不止我一人,连金权一班的朋友都回来了。”和鸾见他发愁,就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大器本来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过些日再设法吧。”她伸手要替祖凤除下背上的包袱,却被祖凤止住。二人携手到小屋里,和鸾还对他说了好些安慰的话。
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祖凤在家里很觉厌腻,可巧他的机会又到了。金权到他那里,把他叫出来,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权问:“你还记得金成么?”祖凤说:“为什么记不得,他现在怎样啦?”金权说:“革命的时候,他从监里逃出来。一向就在四邑一带打劫。现时他在百峰山附近的山寨住着,要多招几个人入伙,所以我特地来召你同行。”祖凤沉思了一会,就说:“我不能去。因为这事一说起来,我的小姐必定不乐意。这杀头的事谁还敢去干呢?”金权说:“咦,你这人真笨!若是会死,连我也不敢去,还敢来招你么?现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们强,他们一打不过,就会设法招安,那时我们可又不是好人、军官么?你不曾说过你
的小姐要等你做到军官的时候才许你成婚么?现在有那么好机会不投,还等什么时候呢?从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举,现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长、连长。你瞧金成有好几个朋友从前都是山寨里的八拜兄弟,现在都做了什么司令、什么镇守使了。听说还有想做督军的哪……”祖凤插嘴说:“督军是什么?”金权答道:“哎,你还不知道么?督军就是总督和将军合成一个的意思,是全国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没有比这条简捷的了。当兵和做强盗本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们的招牌正一点,敢青天白日地抢人,我们只在暗里胡挝就是了。
你就同我去吧,一定没有伤害的。”祖凤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些话决不能对小姐说起的。我还是等着别的机会吧。”金权说:“呀,你真呆!对付女人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实的话对她说呢?往时你有聪明骗她出来,现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么?我想你可以对她说现在各处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军去。她听了一定很喜欢,那就没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凤给他劝得活动起来,就说:“对呀!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机行事吧。”金权说:“那么,我先回去候你的信。 ”他说完,走几步,又回头说:“你可不要对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凤进去和和鸾商量妥当,第二天和金权一同搬到金成那里。他们走了两三天才到山麓。祖凤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几次才到山顶。那山上有几间破寨,金成就让他们二人同在一间小寨住着。他们常常下山,有时几十天也不回来一次。和鸾在那里越觉寂寞,因为从前还有几个邻村的妇人来谈谈,现在山上只有她和几个守寨的老贼。她每日有这几个人服侍,外面虽觉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从前厉害得多。
她正在那里闷着,老贼金照跑进来说:“小姐,他们回来了,现在都在金权寨里哪。祖凤叫我来问小姐要穿的还是要戴的,请告诉他,他可以给小姐拿来。”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和鸾说:“你去叫他来吧。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凤来。和鸾说:“金照来说了大半天,我总听不出什么意思。到底问我要什么?”祖凤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戒指和几串珠子,笑着说:“我问你是要这个,或是要衣服。”和鸾诧异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风脸上说:“呀呀!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莫不是去打劫么?”祖凤从容地说:“哪里是打劫,不过咱们的兵现在没有正饷,暂时向民间借用。可幸乡下的绅士们都很仗义,他们捐的钱不够,连家里的金珠宝贝都拿出来。这是发饷时剩下的。
还有好些绸缎哪。你若要时,我叫人拿来给你挑选几件。”和鸾说:“这些东西,现时在我身上都没有什么用处。你下次出差去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书籍来,我可以借此解解心闷。”祖凤笑说:“哈哈,谁愿意带那些笨重的东西上山呢?现在的上等女人都不兴念书了。我在省城,瞧见许多太太、夫人们都是这样。她们只要粉擦得白,头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够了。不就女人,连男子也是如此。前几年,我们的营扎在省城一间什么南强公学,里头的书籍很多,听说都是康圣人的。我们兄弟们嫌那些东西多占地位,一担只卖一块钱,不到三天,都让那班小贩买去包东西了。况且我们走路要越轻省越好,若是带书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烦啦。好吧,你若是一定要时,我下次就给你带几本来。”说话时,金权又来把他叫去。
祖凤跑到金成寨里,瞧见三四个喽啰坐在那里,早猜着好事又来了。金成起来对祖凤说道:“方才钦哥和琉哥来报了两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爷过几天要出门,我们可以把他拿回来。他儿子现时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钱财来赎回去;第二件是宁阳铁路这几个月常有金山丁 往来。我想找一个好日子,把他们全网打来。我且问你办哪一样最好?劫火车虽说富足一点,但是要用许多手脚。若是劫梁老太爷,只须五六个人就够了。”祖凤沉吟半晌说:“我想劫火车好一点。若要多用人,我们可以招聚些。”金成说:“那么,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吧。约好了我们再出发。”
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约有二百余人,金成、祖凤和好些喽啰都扮做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的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金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的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金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的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的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的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吧。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的命。”祖凤把客人所看的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的下来。
他们把留住的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喽啰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了约有二点钟的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众喽啰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的便。”喽啰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金成身边,听候调遣。金成对金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吧。有钱的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喽啰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喽啰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的,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的,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做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喽啰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的喽啰都回来报各人家里的景况。金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的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的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么?”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的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的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吧。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
晓得么?”检阅时,金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吧。”祖凤说:“金成说放就放,我不管。 ”他就跑到金成那里说:“放了他们吧。”金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的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的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金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的。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的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哆嗦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一个喽啰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金成说:“那么,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吧。我和祖凤、金权同在一处,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胜分头带走。”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说:“这四个是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不如放了他们吧。”金成说:“凤哥,你的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若是放他们回去,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的俘虏分头逃走。金成、祖凤和金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的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的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的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的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的话,他们家里的人可以到澳门我们的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的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金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巾把那几个俘虏的眼睛缚住,才叫喽啰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的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喽啰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支人马向山顶奔来,一面旗飘荡着,却认不得是哪一国的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的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的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的寨里,无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也没有。”
“没有。“女人呢?”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唉!他的寻找是白费的。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姐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怅然。忆昔年之年,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
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的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的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杀而了。”
[book_title]黄昏后
承欢、承懽两姐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是要用来编造果筐和花篮的。她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
承欢的年纪大一点,所以她的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的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的宝贝去了。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的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的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的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她的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些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脸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心中的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的妹妹就来到跟前,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姐姐,你自己坐在这里,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捡捡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
”她说着,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有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巴菰……这是……”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象变化过的叶子一一给姐姐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吧,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懽斜着眼瞧了姐姐一下,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姐姐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罢了。”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承懽说:“我不,我要陪着你走。”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大近残年咧。”承懽的年纪只十岁,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姐姐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因为残年一过,爸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她们的家就在山下,门前朝着南海。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舰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姐妹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承懽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平常她们一回来,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的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的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承欢向壁上一望,就对妹妹说:“爸爸又拿着基达尔出去了。你到妈妈坟上,瞧他在那里不在。我且到厨房弄饭,等着你们。”
她们母亲的坟墓就在屋后自己的荔枝园中。承懽穿过几棵荔枝树,就听见一阵基达尔的乐音,和着她父亲的歌喉。她知道父亲在那里,不敢惊动他的弹唱,就蹑着脚步上前。那里有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形式虽和平常一样,然而西洋的风度却是很浓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决做不出来,一定是关怀亲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记年月,只刻着“佳人关山恒媚”,下面一行小字是“夫关怀手泐”。承懽到时,关怀只管弹唱着,像不理会他女儿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的回光消灭了,他才立起来,一手挟着乐器,一手牵着女儿,从园里慢慢地走出来。
一到门口,承懽就嚷着:“爸爸回来了!”她姐姐走出来,把父亲手里的乐器接住,且说:
“饭快好啦,你们先到厅里等一会,我就端出来。 关怀牵着承懽到厅里,把头上的义辫脱下,挂在一个衣架上头,回头他就坐在一张睡椅上和承懽谈话。他的外貌像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因为他的头发很短,两撇胡子也是含着外洋的神气。停一会,承欢端饭出来,关怀说:“今晚上咱们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说你在山上念什么诗;我也是在书架上偶然捡出十几年前你妈妈写给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这十二首诗入了乐谱,你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听这个,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不弹这调了。今天偶然被我翻出来,所以拿着乐器走到她坟上再唱给她听,唱得高兴,连时间也忘记了。“往不觉反复了几遍,”承欢说:时爸爸到墓上奏乐,从没有今天这么久,这诗我不曾听过……”承懽插嘴说:“我也不曾听过。”承欢接着说:“也许我在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饭后谈话,爸爸就唱一唱这诗,且给我们说说其中的意思吧。 ”关怀说:“自你四岁以后,我就不弹这调了,你自然是不曾听过的。”他抚着承懽的头,笑说:“你方才不是听过了么?”承懽摇头说:“那不算,那不算。”他说:“你妈妈这十二首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如给你们说咱们在这里住着的缘故吧。”
吃完饭,关怀仍然倚在睡椅下头,手里拿着一支雪茄,且吸且说。这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妹们的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蝴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连阿欢,你的心里也是很诧异的。现在你的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吧。
“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通译哪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时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你妈妈虽是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的头发截下来,为我做成那条假辫。 ”他说到这里,就用雪茄指着衣架,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的聘。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的事。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的耳朵少一点刺激。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的人却没有和我往来,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们买了这所房子连后边的荔枝园,二人就在这里过很欢乐的日子。在这里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叫承欢……”承懽紧接着问:“我呢?”关怀说:“还没有说到你咧,你且听着,待一会才给你说。”
他接着说:
“我很不愿意雇人在家里做工,或是请别人种地给我收利。但耨田插秧的事都不是我和你妈妈做得来的,所以我们只好买些果树园来做生产的源头,西边那丛椰子林也是在你一周岁时买来做纪念的。那时你妈妈每日的功课就是乳育你,我在技术室做些经常的生活以外,有工夫还出去巡视园里的果树。好几年的工夫,我们都是这样地过,实在快乐啊!
“唉,好事是无常的!我们在这里住不上五年,这一片地方又被法国占据了!当时我又想搬到别处去,为的是要回避这种羞耻,谁知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像我的命运就是这样,要永远住在这蒙羞的土地似的。”关怀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微,那忧愤的情绪直把眼睑拫下一半,同时他的视线从女儿的脸上移开,也被地心引力吸住了。
承懽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尽说:“这地方很好,为什么又要搬呢?”承欢说:“啊,我记得爸爸给我说过,妈妈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关怀说:“可不是!从前搬来这里的时候,你妈妈正怀着你,因为风波的颠簸,所以临产时很不顺利,这次可巧又有了阿懽,我不愿意像从前那么唐突,要等她产后才搬。可是她自从得了租借条约签押的消息以后,已经病得支持不住了。”那声音的颤动,早已把承欢的眼泪震荡出来。然而这老人家却没有显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只皱一皱他的眉头而已。
他往下说:“她产后不上十二个时辰就……”承懽急急地问:“是养我不是?”他说:“是。因为你出世不久,你妈妈便撇掉你,所以给你起个名字做阿懽,懽就是忧而无告的意思。”
这时,三个人缄默了一会。门前的海潮音,后园的蟋蟀声,都顺着微风从窗户间送进来。桌上那盏油灯本来被灯花 堵得火焰如豆一般大,这次因着微风,更是闪烁不定,几乎要熄灭了。关怀说:“阿欢,你去把窗户关上,再将油灯整理一下……小妹妹也该睡了,回头就同她到卧房去吧。”
不论什么人都喜欢打听父母怎样生育他,好像念历史的人爱读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承懽听到这个去处,精神正在活泼,哪里肯去安息。她从小凳子上站起来,顺势跑到父亲面前,且坐在他的膝上,尽力地摇头说:“爸爸还没有说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说吧。”承欢一面关窗,一面说:“我也愿意再听下去,爸爸就接着说吧。今晚上迟一点睡也无妨。”她把灯心弄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着她的父亲。
油灯经过一番收拾,越显得十分明亮,关怀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头。他指着对女儿说:“那就是你妈妈去世前两三点钟的样子。”承懽说:“姐姐也曾给我说过那是妈妈,但我准知道爸爸屋里那个才是。我不信妈妈的脸难看到这个样子。”他抚着承懽的颅顶说:“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说她不好看。”他越说越远,几乎把方才所说的忘掉,幸亏承欢再用话语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续地说下去。
他说:“我的搬家计划,被你妈妈这一死就打消了。她的身体已藏在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懽年纪又小,服事你们两个小姊妹还忙不过来,何况搬东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终身住在这里,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愿意雇人在家里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愿意雇一个来乳育阿懽。我不信男子就不会养育婴孩,所以每日要亲自尝试些乳育的工夫。”承懽问:“爸爸,当时你有奶子给我喝么?”关怀说:“我只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时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欢,我从前不曾对你说过孟景休的事么?”承欢说:“是,他是一个孝子,因为母亲死掉,留下一个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浆从他的乳房溢出来。 ”关怀笑说:“我当时若不是一个书呆子,就是这事一定要孝子才办得到,贞夫是不许做的。我每每抱着阿懽,让她啜我的ru头,看看能够溢出乳浆不能,但试来试去,都不成功。养育的工夫虽然是苦,我却以为这是父母二人应当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该让为母的独自担任这番劳苦。”
承欢说:“可是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从你妈妈没了以后,别样事体倒不甚棘手,对于你所穿的衣服总觉得肮脏和破裂得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会做针黹,整天要为你求别人缝补。这几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当时有些邻人劝我为你们续娶一个……”
承欢说:“我们有一位后娘倒好。”
那老人家瞪着眼,口里尽力地吸着雪茄,少停,他的声音就和青烟一齐冒出来。他郑重地说:“什么?一个人能像禽兽一样,只有生前的恩爱,没有死后的情愫么?”
从他口里吐出来的青烟早已触得承懽咳咳地咳嗽起来。她断续地说:“爸爸的口直像王家那个破灶,闷得人家的眼睛和喉咙都不爽快。”关怀拍着她的背说:“你真会用比方!这是从外洋带回来的习惯,不吸它也罢,你就拿去搁在烟盂里吧。”承懽拿着那支雪茄,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她走到屋里把所捡的树叶拿出来,对父亲说:“爸爸吸这一支吧,这比方才那支好得多。”她父亲笑着把叶子接过去,仍教承懽坐在膝上,眼睛望着承欢说:“阿欢,你以再婚为是么?”他的女儿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这重要的问题。她只嘿嘿地望着父亲两只灵活的眼睛,好像要听那两点微光的回答一样。那回答的声音果如从父亲的眼光中发出来——他凝神瞧着承欢说:“我想你也不以为然。一个女人再醮人家要轻看她,一个男子续娶,难道就不应当受轻视么?所以当时凡有劝我续弦的,都被我拒绝了。我想你们没有母亲虽是可哀,然而有一个后娘更是不幸的。”
门前的海潮音,后园的蟋蟀声,加上檐牙的铁马 和树上的夜啼鸟,这几种声音直像强盗一样,要从门缝窗隙间闯进来捣乱他们的夜谈。那两个女孩子虽不理会,关怀的心却被它们抢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似树如山的黑影。耳中听着那钟铮铮铛铛、嘶嘶嗦嗦、汩汩的杂响,口里说:“我一听见铁马的音响,就回想到你妈妈做新娘时,在洞房里走着,那脚钏铃铛的声音。那声音虽有大小的分别,风味却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欢身上,说:“你妈妈姓山,所以我在日间或夜间偶然瞧见尖锥形的东西就想着山,就想着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觉,她实在没死,不过是怕遇见更大的羞耻,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她仍是和我在一处的。她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像不大认识她一样,有时还不瞅睬她。”承懽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的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姐姐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尝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
关怀对着承欢说:“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的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的蝌蚪,渐渐长大成长一只蛤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蛤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妈的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她的声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的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的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着那墓碑就和在这屋对你们说话一样。”
承懽说:“哦,原来妈妈不是死,是变化了。爸爸,你那么爱妈妈,但她在这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疼爱她的么?”
“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说:“我每到爸爸屋里,对着妈妈的遗像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她几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妈妈,她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么?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一样么?”
关怀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你妈妈连我这么高大,她还十分疼爱,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妈妈的疼爱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觉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垫枕、盖被;若是妈妈,一定要将她那只滑腻而温暖的手臂给你枕着,还要搂着你,教你不惊不慌地安睡在她怀里。你吃饭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预备小碗、小盘;若是妈妈,一定要把她那软和而常摇动的膝头给你做凳子,还要亲手递好吃的东西到你口里。你所穿的衣服,爸爸只能为你买些时式的和贵重的;若是妈妈,一定要常常给你换新样式,她要亲自剪裁,亲自刺绣,要用最好看的颜色——就是你最喜欢的颜色——给你做上。妈妈的疼爱实在比爸爸的大得多!”
承懽坐在父亲膝上,一听完这段话,她的身体的跳荡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她一面摇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的两只小腿,说:“真的么?她为何不对我这样做呢?爸爸,快叫妈妈从坟里出来吧。何必为着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来,不教她亲爱的女儿和她相会呢?从前我以为妈妈的脾气老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瞧着人,许久也不转一下;和她说话也不答应;要送东西给她,她两只手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会伸出来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现在我就知道她不是无知的。爸爸,你为我到坟里把妈妈请出来吧,不然,你就把前头那扇石门挪开,让我进去找她。爸爸曾说她在晚间常来,待一会,她会来么?”
关怀把她亲了一下,说:“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曾叫过她,摸过她,有时还敲打她么?她现在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纵使你到坟墓里去找她也是找不着的。她常在我屋里,常在那里(他指着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里,常在你姐姐心里,常在我心里。你和她说话或送东西给她时,她虽像不理你,其实她疼爱你,已经领受你的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面前,用你的孝心、你的诚意供献给她,日子久了,她心喜欢让你见着她的容貌。她要用妩媚的眼睛瞧着你,要开口对你发言,她那坚硬而白的皮肤要化为柔软娇嫩,好像你的身体一样。待一会,她一定来,可是不让你瞧见她,因为她先要瞧瞧你对于她的爱心怎样,然后叫你瞧见她。”
承欢也随着对妹妹证明说:“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很愿意见妈妈一面。后来我照着爸爸的话去做,果然妈妈从石像座儿走下来,搂着我和我谈话,好像现在爸爸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里,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了悟什么事体,还有所发明似的。她抬头对父亲说:“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妈妈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爸爸,比如我用尽我的孝敬心来服事她,她准能知道么?”
“她一定知道的。”
“那么,方才所捡那些叶子,若是我好好地把它们藏起来,一心供养着,将来它们一定也会变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车鱼了。”关怀听了,莫名其妙。承欢就说:“方才妹妹捡了一大堆的干叶子,内中有些像鱼的,有些像螺贝的,她问的是那些东西。”关怀说:“哦,也许会,也许会。”承懽要立刻跳下来,把那些叶子搬来给父亲瞧,但她的父亲说:“你先别拿出来,明天我才教给你保存它们的方法。”
关怀生怕他的爱女晚间说话过度,在睡眠时做梦,就劝承懽说:“你该去睡觉啦。我和你到屋里去吧。明早起来,我再给你说些好听的故事。”承懽说:“不,我不。爸爸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听完了才睡。”关怀说:“妈妈的事长着呢,若是要说,一年也说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说吧。 ”那小女孩于是从父亲膝上跳下来,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先要到爸爸屋里瞧瞧那个妈妈。”关怀就和她进去。
他把女儿安顿好,等她睡熟,才回到自己屋里。他把外衣脱下,手里拿着那个叆叇囊,和腰间的玉佩,把玩得不忍撒手,料想那些东西一定和他的亡妻关山恒媚很有关系。他们的恩爱公案必定要在临睡前复讯一次。他走到石像前,不歇用手去摩弄那坚实而无知的物体,且说:“多谢你为我留下这两个女孩,教我的晚景不至过于惨淡。不晓得我这残年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速速地和你同住在一处。唉!你的女儿是不忍离开我的,要她们成人,总得在我们再会之后。我现在正浸在父亲的情爱中,实在难以解决要怎样经过这衰弱的残年,你能为我和从你身体分化出来的女儿们打算么?”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注意听着那石像的回答。可是那用手造的东西怎样发出她的意思,我们的耳根太钝,实在不能听出什么话来。
他站了许久,回头瞧见承欢还在北边的厅里编织花篮,两只手不停地动来动去,口里还低唱着她的工夫歌。他从窗门对女儿说:“我儿,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编吧。今晚上妹妹话说得过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点。”承欢答应一声,就把那个未做成的篮子搁起来,把那盏小油灯拿着到自己屋里去了。
灯光被承欢带去以后,满屋都被黑暗充塞着。秋萤一只两只地飞入关怀的卧房,有时歇在石像上头。那光的闪烁,可使关山恒媚的脸对着她的爱者发出一度一度的流盼和微笑。但是从外边来的,还有汩稳的海潮音,嘶嗉的蟋蟀声,铮铛的铁马响,那可以说是关山恒媚为这位老鳏夫唱的催眠歌曲。
[book_title]缀网劳蛛
本篇原载于 1922年 2月《小说月报》第 12卷第 4号,是许地山早期小说创作的代表作。小说通过对一个女子人生遭遇和态度的描述,体现了作者充满宗教意味的人生观。
“我像蜘蛛,
命运就是我的网。”
我把网结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节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吧。”
世间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我再结网时,
要结在玳瑁梁栋
珠玑帘拢;
或结在断井颓垣
荒烟蔓草中呢?
生的巨灵按手在我头上说:
“自己选择去吧,
你所在的地方无不兴隆、亨通。”
虽然,我再结的网还是像从前那么脆弱,
敌不过外力冲撞;
我网的形式还要像从前那么整齐——
平行的丝连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状么?
他把“生的万花筒”交给我,说:
“望里看吧,
你爱怎样,就结成怎样。”
呀,万花筒里等等的形状和颜色
仍与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求你再把第二个给我,
我好谨慎地选择。
“咄咄!贪得而无智的小虫!
自而今回溯到濛鸿,
从没有人说过里面有个形式与前相同。
去吧,生的结构都由这几十颗‘彩琉璃屑’幻成种种,
不必再看第二个生的万花筒。”
那晚上的月色格外明朗,只是不时来些微风把满园的花影移动得不歇地作响。素光从椰叶下来,正射在尚洁和她的客人史夫人身上。她们二人的容貌,在这时候自然不能认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对谈的声音却像幽谷的回响,没有一点模糊。
周围的东西都沉默着,像要让她们密谈一般,树上的鸟儿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里的虫儿也不敢做声;就是尚洁身边那只玉狸,也当主人所发的声音为催眠歌,只管齁齁地沉睡着。她用纤手抚着玉狸,目光注在她的客人身上,懒懒地说:“夺魁嫂子,外间的闲话是听不得的。这事我全不计较——我虽不信定命的说法,然而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
她的客人听了这场冷静的话,心里很是着急,说:“你对于自己的前程太不注意了!若是一个人没有长久的顾虑,就免不了遇着危险,外人的话虽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的态度显示得明了一点,教人不疑惑你才是。”
尚洁索性把玉狸抱在怀里,低着头,只管摩弄。一会儿,她才冷笑了一声,说:“吓吓,夺魁嫂子,你的话差了,危险不是顾虑所能闪避的。后一小时的事情,我们也不敢说准知道,哪里能顾到三四个月、三两年那么长久呢?你能保我待一会不遇着危险,能保我今夜里睡得平安么?纵使我准知道今晚上会遇着危险,现在的谋虑也未必来得及。我们都在云雾里走,离身二三尺以外,谁还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经里说:‘不要为明日自夸,因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这句话,你忘了么?唉,我们都是从渺茫中来,在渺茫中住,往渺茫中去。若是怕在这条云封雾锁的生命路程里走动,莫如止住你的脚步;若是你有漫游的兴趣,纵然前途和四围的光景暧昧,不能使你赏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横竖是往前走,顾虑什么?
“我们从前的事,也许你和一般侨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愿意破坏自己的名誉,也不忍教他出丑。你既是要我把态度显示出来,我就得略把前事说一点给你听,可是要求你暂时守这个秘密。
“论理,我也不是他的……”
史夫人没等她说完,早把身子挺起来,作很惊讶的样子,回头用焦急的声音说:“什么?这又奇怪了!”
“这倒不是怪事,且听我说下去。你听这一点,就知道我的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的童养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过婚礼——那就是说,夫妇的名分,在我身上用不着。当时,我并不是爱他,不过要仗着他的帮助,救我脱出残暴的婆家。走到这个地方,依着时势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认他为夫……”
“原来你们的家有这样特别的历史……那么,你对于长孙先生可以说没有精神的关系,不过是不自然的结合罢了。”
尚洁庄重地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爱情么?诚然,我从不曾在别人身上用过一点男女的爱情,别人给我的,我也不曾辨别过那是真的,这是假的。夫妇,不过是名义上的事;爱与不爱,只能稍微影响一点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组织是毫无关系的。
“他怎样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认识我的人都觉得出来。然而我却没有领他的情,因为他从没有把自己的行为检点一下。他的嗜好多,脾气坏,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会堂去,每听到人家说我是长孙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惭愧。我常想着从不自爱的人所给的爱情都是假的。
“我虽然不爱他,然而家里的事,我认为应当替他做的,我也乐意去做。因为家庭是公的,爱情是私的。我们两人的关系,实在就是这样。外人说我和谭先生的事,全是不对的。我的家庭已经成为这样,我又怎能把它破坏呢?”
史夫人说:“我现在才看出你们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诉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闲话。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个纯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说着,用手轻轻地拍一拍尚洁的肩膀,就站立起来告辞。
尚洁陪她在花荫底下走着,一面说:“我很愿意你把这事的原委单说给史先生知道。至于外间传说我和谭先生有秘密的关系,说我是淫妇,我都不介意。连他也好几天不回来啦。我估量他是为这事生气,可是我并不辩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把真心拿出来给人家看;纵然能够拿出来,人家也看不明白,那么,我又何必多费唇舌呢?人对于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见,就不容易把真相观察出来。凡是人都有成见,同一件事,必会生出歧异的评判,这也是难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样批评我,也不管他怎样疑惑我,我只求自己无愧,对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蝼蚁便了。你放心吧,等到事情临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对付。我的意思就是这样,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谈吧。”
她送客人出门,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里。那时已经不早,月光从窗户进来,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里的东西染得和铅制的一般。她伸手向床边按了一按铃子,须臾,女佣妥娘就上来。她问:“佩荷姑娘睡了么?”妥娘在门边回答说:“早就睡了。消夜已预备好了,端上来不?”她说着,顺手把电灯拧着,一时满屋里都着上颜色了。
在灯光之下,才看见尚洁斜倚在床上。流动的眼睛、软润的颔颊、玉葱似的鼻、柳叶似的眉、桃绽似的唇、衬着蓬乱的头发……凡形体上各样的美都凑合在她头上。她的身体,修短也很合度。从她口里发出来的声音都合音节,就是不懂音乐的人,一听了她的话语,也能得着许多默感。她见妥娘把灯拧亮了,就说:“把它拧灭了吧。光太强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这里消夜。我不觉得十分饥饿,不必端上来,你们可以自己方便去。把东西收拾清楚,随着给我点一支洋烛上来。”
妥娘遵从她的命令,立刻把灯灭了,接着说:“相公今晚上也许又不回来,可以把大门扣上么?”
“是,我想他永远不回来了。你们吃完,就把门关好,各自歇息去吧,夜很深了。”
尚洁独坐在那间充满月亮的房里,桌上一支洋烛已燃过三分之二,轻风频拂火焰,眼看那支发光的小东西要泪尽了。她于是起来,把烛火移到屋角一个窗户前头的小几上。那里有一个软垫,几上搁几本经典和祈祷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课就是跪在那垫上默记三两节经句,或是诵几句祷词。别的事情,也许她会忘记,惟独这圣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里冥想了许多,睁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烛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来,把卧具整理妥当,就躺下睡觉,可是她怎能睡着呢?呀,月亮也循着宾客的礼,不敢相扰,慢慢地辞了她,走到园里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虽然辞去,她还不转眼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像要诉她心中的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辗来转去,忽听园里“嚁嚁”一声,响得很厉害,她起来,走到窗边,往外一望,但见一重一重的树影和夜雾把园里盖得非常严密,教她看不见什么。于是她蹑步下楼,唤醒妥娘,命她到园里去察看那怪声的出处。妥娘自己一个人哪里敢出去,她走到门房把团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围墙边察一察。团哥也就起来了。
妥娘去不多会,便进来回话。她笑着说:“你猜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蹇运的窃贼摔倒在我们的墙根。他的腿已摔坏了,脑袋也撞伤了,流得满地都是血,动也动不得了。团哥拿着一枝荆条正在抽他哪。”
尚洁听了,一霎时前所有的恐怖情绪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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