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诗书生活 [book_author]顾随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29802 [book_dec]《诗书生活:顾随随笔》收录了大量的顾随随笔,包括文与岁月、人与名作、收与禅宗三大部分。近50篇文章。内容简介:青岛天气此刻仍温暖无秋意。野花如雏菊、牵牛、铃儿草,及其他不知名者花,遍山皆是,灿若云锦。我的书室,亦甚爽垲,四面玻璃,电灯朗然。青岛固有海山,然结伴最难,天寒,不欲独游。每拥炉独坐,辄思念旧雨,岁暮怀人,此之谓也。 [book_img]Z_19397.jpg [book_title]文与岁月 月夜在青州西门上 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我登在青州城西门上;也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咬;西南方那些山,好像是睡在月光里;城内的屋宇,浸在月光里更看不见一星灯亮。 天上牛乳一般的月光,城下琴瑟一般的流水,中间的我,听水看月,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溶解在月光水声里。 月里水里都有我么?我不知道。 然而我里面却装满了水声和月光,月亮和流水也未必知道。 侧着耳朵听水,抬起头来看月,我心此时水一样的清,月一样的亮。 渐渐的听不见流水,渐渐的看不见月光,渐渐的忘记了我。 天使在天上,用神圣的眼光,看见肉体的我,块然立在西城门上,在流水声中,和明月光里。 1920年12月9日 夫妻的笑——街上夜行所见 晚九点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一条冷僻的街上,有一座败落的小杂货铺子;这杂货铺子不过一间大的门面。 铺门外边,用四根竿子支起一个凉篷;篷下挂一盏较大一点的煤油灯,灯下摆着水果摊子。 “五月鲜”的白和“关爷脸”的红,映着灯火发出绝妙的娇艳彩色来。 水果摊子当中,摆下一张小白木桌子。 桌子上有茶具:一把假“宜兴瓷”的红色壶,壶嘴早已碰缺了,两只粗磁的白茶杯子,都盛着酽酽的红色茶。 桌子这边,一位妇人盘膝坐在一张小竹床上;低着头,塌下眼皮,去做手里的针钱。 她已竟三十上下岁;穿一条粗布褂子;头发稍微乱烘烘的,挽一个家常髻;面皮手指,因为常受风日和常做粗活的缘故,都有点粗糙。 然而她的相貌倒很甜净。 眉目也很疏朗。 那边坐着一位三十多的男子,光着膀子乘凉,露出风吹日晒的铜色皮肤来。 他的面貌现出诚实和忠厚的品性。 他时常用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低着头,正看手里那本极粗俗的小说,叫做什么《刘大人私访》;并且大声,按着轻重、快慢的音节,念出来,津津有味地读给她听。 真奇怪! 他们两个人——读的他和听的她——忽然同时觉得这书的某地方有趣,心里感得一般无二的愉快。 于是他俩同时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离开手里的针线;他的眼睛离开那本破小说;四只眼睛发出饱满、快乐的光线,接触成两条平行线;你看我,我看你,对瞅着一笑;又低下头,做活的做活,念书的念书。 天使连开神光,展起双翅,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 四围的空气都变得神圣而甜美! 我在街上一个黑暗犄角里立着,看见以上所经过的事情。 看到末后,我眼里涌出热泪来;我的血涨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好像要离开腔子。 我本要经过这铺子往前走。 但是我没有胆气去撞破这一团神圣而甜美的空气。 我又跑回原路了! 1921年6月 屐痕触处 历下寄怀 廿九日下午六点半到济,吃了饭以后,来报馆找少韩。报馆地址很好,少韩叫人搬两把椅子到屋后天棚底下坐。呵,真好啊!一片镜面似的大明湖水都来到眼底下呢!水声汤汤,荷叶飘举,时而有一两个萤火虫儿在水面叶底忽隐忽现。吃饭以前,曾下了几点雨,此刻天气异常爽适;我同少韩、洛平畅谈心曲。这也是人生快事了。 昨天给馆里作了一篇评论,一篇小说,好像是一天的功课了。睡起来吃饭,吃饭后再睡午觉;编辑室屏风后面一个角门,从这个角门出去,可以临溪,望湖,看城;每到夜间,画舫里灯烛辉煌,笙歌喧嘈,倒也颇颇的有点意思。但是朋友太少,未免有点孤寂。编辑部的生朋友,一半天又难以烂熟。然而也因为这个,可以多看些书。昨天上街,买了一部《俄国戏曲集》,拿回来看,倒也有益无损。 大明湖水平如镜,一望烟水无际,苇芽短短的,像女人们的前刘海发,真有趣呵!那日独自上在李公祠楼上一望,又有点生机了。 清明日独自登在佛山绝顶,四顾茫茫,找了一个背静处一块大平石上躺下,小睡片刻。卧看济城如盘,游人如蚁,仰看白云一大片一大片地往北奔驰,好似我的被子。此时何异驾鹤乘鸾,腾空俯视人寰哉!无牵无挂,倒也轻闲自在。是日山上人倒不少,但此种境界,除顾羡季外,不能觅得第二人矣。 虽不谓老顾成仙不可也。 上周独自登李公楼,望明湖,短苇如箸长,嫩绿娇青,楚楚可怜。水平如镜,水鸭子三三五五,沉浮其间,何等自在。然不得君培、伯屏、杕生、季韶同伴,我亦不思雇小舟容与其中也。 星期日同两个朋友上公园一趟。 穿着一身卐字花红云霞缎的妓女,三五成群,穿梭似的往来。是可厌呢,还是可怜呢? 春夜灯下读书,便有许多小虫儿扑灯。我还是碾杀他们呢,还是任凭他们搅呢? 前日与屏兄同出新东门,至东南城角。碧波流藻,斜阳织霞,甚可爱。行次见草际石罅中有泉涌出,涓涓入河。以其太清,因与屏兄议定,明日携“宜兴瓷”古式茶杯来,挹泉共饮。 昨日饭后,携杯往,痛饮三大杯,觉脏腑清凉,直下十二重楼,大似在祈年殿下痛饮冰镇汽水、啤酒时也。济南诚胜地,但少雅人如吾两人者一为之点缀耳! 归时,以杯自河内捞得二虾——一大一小,即养诸案头笔洗中。此笔洗亦宜兴瓷制,上有钟鼎文,式甚古。内已有登州文石四五枚。二虾在其中,悠悠然,洋洋然,若哥仑布寻得新世界后,在岸上祈祷上帝时:“Amen!” 不意今朝,屏兄发现小虾卧于桌上,拾置笔洗中,则浮于水面,不能游泳,死矣!噫,可……贺也!因为他不安于“狭的笼”的生活,欲觅自由;不得,而又以身殉之者也。我重复将他的弱小、弯曲的身躯,在水中捞起,为之祝福,为之忏悔,并葬之于大地之上,空气之中。……但愿我身后结局,亦如此小虾之又光明又诗趣,便心满意足矣! 海上寄怀 青岛气候润湿中和,夏无盛暑,刻下早晚尚可衣夹,夜睡必须盖被。至于大海之壮伟、森林之葱郁,尤为北方所罕见。 今日初次洗海水浴,以浪大,不敢下海,仅在沙滩上余波中小做游戏,然亦甚快活也。 青岛多雨,极似江南。海风润泽,使人意消。试登峰上,四顾茫茫,大海修古,老天无语,万木静止,群蝉乱嘶,闭目思之,此何境也。 重阳日与同事某君登山之后,复往游海。北风虎虎,浪高如山,卷至岸上,喧豗若雷吼半天,真奇观也。昨日复入深林中,野花灿霞,芳草如茵,大有春意,殊不似深秋情景。又木兰(亦名玉兰、辛夷、木笔)花大如拳,色深紫,甚喜人。此花本开于春日,不知今岁何以忽然在深秋着花也。 青岛天气此刻仍温暖无秋意。野花如雏菊、牵牛、铃儿草,及其他不知名者花,遍山皆是,灿若云锦。我的书室,亦甚爽垲,四面玻璃,电灯朗然。 青岛固有海山,然结伴最难,天寒,不欲独游。每拥炉独坐,辄思念旧雨,岁暮怀人,此之谓也。 昨晚独坐无赖因披衣出户,入市内电影院中,枯坐三四小时,见银幕上人物倏出倏没,甚好玩。但不如在京听戏时之兴高采烈耳。 樱花近日开得灿霞堆锦,中国花唯海棠差胜其娇艳,而逊其茂密。日日往游,无间晨夕。 公园中樱花虽落尽,而海棠崛起代之,令人更生花天香国之思。月下饮酒,尚未实行,会当不远点。 今昨两日自己换着本书,跑到五里以外的一个太平湾里洗澡。海面汪洋,浪花飞舞,上是青天,下是绿水,四顾无人,只我自己沉浮水面,好不痛快人也。 有人说,你自己又不会泅水,若一个大浪将你打倒,无人来救,岂不大可哀?我说,哪里,哪里!老顾这样一个俗人,决不会死得那么雅,请放心! 满山都是聒聒儿,托赞廷捉了一个(我自己不会),放在屋内网篮里。此刻忽然叫起来不住下,好刺人耳。又说不清它在哪里叫,没处去禁止它,此谓自讨没趣。 今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大不似秋来天气本色,恼人不轻。如不累得慌,定要填一首词,出出这口闷气也。 西山寄怀 上午睡至十点始兴。略进早点。伯屏饬役蒸蟹为肴,吃来颇鲜美。 下午二时自直馆与季韶出发。西直门下电车后,雇人力车至温泉。一路岚光田景,令人心胸霍然。久困城市,一亲自然,觉似肩上弛下重担。一面要混进人世,一面又要享乐自然:思想的矛盾啊! 温泉女中校舍很好,只是太小些。学生也活泼,只是太少些。这也难怪,谁又肯轻易到这山旮旯里求学呢?据季韶说,在汽车路未曾修好之先,学生来校,还须骑驴哩。 夜宿疗养院中。 八时起来,早点卧鸡子二枚,稀饭两小碗。鸡子甚鲜嫩,无怪屏兄之称赞。 进食后,洗澡。洗时不知怎的只觉得不满意,想来想去,想出来了:“微温”。 下午有一点困,因为怕夜间失眠,不敢昼寝。季韶要我同去上山,我说,不。自己拄了手杖穿过了村的长街,走上了山坡。不觉走到人家的场圃中,四顾无路可走,迟疑着,徘徊着,终于走上了山峰。这回好了,看见路了。 仍然八时起来,吃早点,洗澡。 上午季韶上课之后,独自出去登山。一路上摘了许多黑枣儿吃。走着吃着,想出一首词来: 清平乐 故人盛意,约我来山里。久吸大城烟雾气,到此眼明心喜。青山绿树清泉,可怜不是江南。采得山花数朵,归来把与谁看? 来此已二日,起居饮食都甚安适。 如来此间为春日,到处可以看花。今来此间为秋日,到处可摘枣、红果、黑枣吃。柿才熟,缀枝头甚好看,又霜叶渐红,其艳丽亦不减花也。 这四五日来,因为写小说,停止了日记。但进行得非常之慢。自己的常识既不充足,情绪又不如以前之丰富。写了几千字之后,自己读了两遍,便不得不承认是失败之作;但还要写下去,看看究竟要失败到什么程度。 连日总是刮风。这里的树木又多,终日只是忽忽地响。夜间,在风声树声中,又夹杂犬吠鸡鸣。心里虽是郁郁不乐,但也耐住了。耐住自然是一种本事,但又不怕接着又来了枯干。 旅途寄怀 火车上 廿九日下午两点半的车上的济南。在车站上遇见李致民回青州中学;他把我的欠薪都给我了,倒也直截了当。 在车上遇见林森,他请我在餐车上吃茶、牛奶和牛油面包。我无法谢他,看他很喜欢王振千送给我那把画扇,便又转送给他了。这也算是意外的缘了。 自青岛返乡途中 昨天坐了一天的火车,恶心、头晕、耳鸣、腰酸,都加上了;十二个钟头里面,勺水不曾入口。今天实在不能支持了。 听说津浦路运兵南下,极不好走。乘客之拥挤,自不必说;而丘八之横暴,亦是目无法纪。火车因之开到全无定时。 一个人住在连升栈里面,寂寞之至。 自济南返乡途中 今日自济坐十一点车到平原,禹临汽车路已不通行(因有战事)。平原尚有开往临清的汽车,故道出此间。不幸今日汽车公司车不敷分配,仍须明日始能成行也。 刻在平原北关小茅店中,午餐进馒头一枚,麻汁面两碗。昨日在栈中睡觉甚少,今日稍觉惫,遂停止读书——此次旅行,途中无日不读《父与子》。茅屋外乌鸦乱噪,屋内苍蝇成阵,皆半年来所未经。 自津返乡 连日以来,津浦车开到俱无定时,大军南征,兵车络绎,加以年终乘客拥挤,行路之难,真不亚于蜀道矣。 奈何!奈何! 自乡赴京 离家后九月廿日到大营,本拟由大营乘汽车赴德州转津浦路北上,不意到之日正大兵换防,往来如织。不但汽车不能通行,即骡车亦俱藏匿无踪。大营系一陆路码头,街上即有兵驻扎,又移至大营西南五里外天地林村舍亲家暂住。 因有小词一首《北上途中阻兵寓天地林赋》,调寄《浣溪沙》: 豆叶黄时豆荚肥。秋阳暖似梦初回。满林红枣自生辉。远近村鸡齐唱午,碧空如水片云飞。可怜景物与心违。 1921年6月30至1930年9月26日 看贾波林的电影 今儿又是星期。上午译戈理奇的《转石》两页。下午去看贾波林的《寻金记》。 贾波林的确是一个天才。他懂得人们的心理,所以他知道怎样可以使人发笑。然而在电影中,他没有一点笑容;即使有,也只是惨笑。他的滑稽是悲哀的静化,是严肃的化妆。据说他平居时极阴沉。爱妻生了子女之后,又同他离了婚。他内心里蕴蓄着极大的悲哀,然而在银幕上,他是一个笑匠,专门搜寻笑料,使观众发笑。这是什么缘故?这是不是同歌郭里的作品《外套》在同一的立足点上出发的呢? 从电影园子里出来之后,便与涧漪、汉玺去吃羊肉锅子。鲜美有如初尝,虽然每年必吃,而且距第一次吃时已经十年了。去年曾作过一首七古,内中有几韵是形容涮羊肉之美的: ………… 市楼买醉消寒夜,京师羔羊真无价。 妃白俪红精且腴,鸾刀脍切妙天下。 炉中初看炭火明,釜中汤已沸作声。 盐豉辛辣发滋味,佐以园荽郁青青。 不尝此味已经月,入口脆滑如欲噎。 少饮能醉醉能狂,此时恨不天雨雪。 ………… 吃饱之后,就去洗澡,于是便完成了小资产阶级的三种主要的享受。回来校中,已经是十点将近了。 1927年9月23日 燕园初进 居所成府村小院落颇明净,唯初来一切不惯耳。 今日下午,上两小时课,诗词各一时。昨夜曾略加预备,顺口说来,尚不致散乱无统系,唯两月来不曾长篇大论地说过话,故每有顾后失前之处。然留神察看听讲诸人神色,除一二精神颓靡者外,多数尚能团结。且有半数聚精会神地作笔记。初上课有此成绩,殊属不恶。明日是“骚赋”,自家实在无拿手,不知能骗得过人否。又今日下课后,得晤马季明(系主任)。渠将功课表送我,不意竟发现“文名著选”两小时。(上课时间在星期二、四上午十一点半至十二点半。)是每周竟上课十小时矣。其实多上两小时课,在我本不算什么。不过每两三周又得看二三十本课卷。 因为明日要讲“骚赋”,今晚沉下心去将《离骚》读了一遍,发现许多新义。不禁自叹往日读书,走马看花,囫囵吞枣,勿怪其学问不长进也。倘能永远如此做下去,一方面为人,即一方面是为己。亦殊值得。因念人生在世,牵扯束缚,触处皆是。自非天才与英雄,即难一一打破。但能利用余晷余力,做一二有益之事,虽不足以自豪,要亦可以自慰。 星期日下午四时左右始到海淀。昨日下午上课两小时。倦极。课罢返寓,四时入睡,直至晚饭时方醒。饭后独坐灯下,得词一首。 眼儿媚 拟将愁绪托杨枝,烟缕又风丝:年年岁岁,不愁秋早,只怨春迟。 茫茫人海人何处?犹自说相思。一般同在,暮山青处,枫叶红时。 夜间甚寒,又疲乏,披棉裘坐至十一时就寝。不意一宵中恶梦颠倒,吓极而醒,汗遍体,泪湿枕也。差幸今日日间,精神尚佳,“骚赋”、“散文”两课,均支持得来。 星期日在洋车上诌成一首小词,但词句稍粗犷,不可存。 浣溪沙 且对西山一解颜,人生唯有笑艰难,童心老尽又何年!痛饮能销千古恨,同情不值半文钱:最无聊赖是尘寰! “同情不值半文钱”者,亦鲁迅先生之论调。今人辄谓“我对君甚表同情”云云,其实有甚用处?不能解衣与人,不问人之寒暖;不能推食与人,不问人之饥饱。何则?引起其痛苦,而又无以救济之,徒令人难堪而已。 今晚无功课预备,倘心情恬适,当填一两首小词自娱。苹果置寝室屉中,芳香四溢。忽然想起:再入城时,当购上好香水一瓶,洒诸室中;此举并不为讨人欢喜,只图自家睡下后,做梦亦香耳。请勿笑我年过而立,忽生童心,且看此种意境,值得填一首小词否? 昨日下午“诗词”,上班后,愈讲愈穷词,听讲学生有入睡者七八人,真从来未有之现象。今晨讲《离骚》,自觉无甚把握,不意徐徐引起,如蚕吐丝,绵绵不尽;学生亦觉娓娓动听。真出人意料之外。 已订牛奶一月,价四元五毛,较城中为昂,然据说质亦较城中者为佳。今日下午送一瓶来,尚未尝,不知究竟如何。煤油炉子,使不惯,昨夕煮水泡茶,费去十分钟工夫,始点着。然煤气气味太大,水沸熄火后,良久,良久,始散尽。方知西洋人家庭中所以不用此种炉子而用火酒炉子之故。 昨日又至清华,为浦江清君送词去。浦君外出,未得见,只见吴宓。吴头脑之不清楚,殆远过于余,愈谈愈不知所云。出清华园时,已是傍晚,西山落日,映平原衰草,荒凉萧瑟之气,直逼心头。返寓后,益觉无聊。乃提前吃晚饭,不意饭后仍觉空虚。私心以为“糟矣!数年来未发之心情,今日乃复发耶”!直至九时以后,出户小解,见满庭月色,心始畅然。返室即检谱填词,词成,心益释然,如放下重担者。得词共二首,亦尚无抑郁不能自聊之气。 好事近 灯火伴空斋,恰似故人亲切。无意搴帷却见,好一天明月。忻然启户下阶行,满地古槐叶。脚底声声清脆,踏荒原积雪。 此调殊不易填,须有清淡消闲之意,音节方调叶。此词尚得此意,唯稍觉不自然耳。后半,甚满意,脚踏落叶,瑟瑟有声,因忆起冬日行积雪上之情形。非在静中,不能有此等笔墨也。第一首词既成,本思睡去,乃饮了牛奶一杯之后,词意又泛上来,乃再填。 浣溪沙 不是眠迟是梦迟,月明高挂老槐枝。词情漾得一丝丝。可惜填词忘看月,何妨看月忘填词——词成已是月西时。 小巧而已,较第一首似稍逊也。 下午课罢归来,见有挑担卖花者。以洋四毛购花与草各一盆。价稍昂,以开口即将价还“老”了,不好意思说不买。若一毛余还妥价,当多购两盆也。花与草皆常见之品。唯不知其名耳。花西洋种,似中国之秋海棠。草似竹,似忆其名为“文竹”。又所购“华盛顿”香烟,开筒之后,得上海中国银行毛票一张,计两角。烟价三毛五,今以毛票抵之,得一毛五耳。买花多费两毛,吸烟即多得两毛。得失恰复相抵。命运之神安排得何其巧欤? 在此间,拟力求缄默与寂寞。倘能如此,至少可以多填几首词。仍将偷工夫多写一点散文。唯刻下任课十小时,自己仍觉时间不足。“骚赋”固须准备。即近讲“杜诗”,不先看看,亦不敢贸然登坛授书。礼拜五日马先生来。谓徐祖正复大闹其脾气;马将与之破釜沉舟地交涉一番:徐所担任之“文学概论”钟点,马将仍以余为预备兵。唯唯而已。自念既然粉墨登场,便须敷衍作戏,不必自鸣其清高。倘然自鸣清高,便可扯下胡须,抛弃冠带,萧然下野。人生实难,夫复何言哉?连日侦察学生方面,似对余尚无贬词。 昨日晚饭,独至城府小酒肆中吃角子,又饮白干四两,稍觉有酒意。归来后,大发酒风,写了一篇不成东西的东西,又写了两幅小横屏,字迹恶劣之极。一直闹到下两点方睡觉,却又辗转不能入寐。今日早晨,被人叫醒。下午上两小时课,甚乏,假寐直至五时半方起。饭后甚觉不舒服,似有伤风之意,心情尤不安定。 今日上午得晤周启明。此老新丧爱女,然颇能把持得住——说句笑话:足见涵养工深。马季明邀余同启明至其家午餐。进门方坐定,疑古玄同先生即闯然而入。季明介余与之一点头后,疑古先生即打开话闸子。蓝青官话说得又急又快,加之余又重听,十才可懂得五六。于是吃饭,饭后漱口、吃茶,这之间,此老并不曾住口。不独余无从插嘴,即健谈如马、周,亦难得搀言之机会。上课时间到,又伴三人同出,路上玄同的话亦未曾间断,且与季明科诨打趣。余午后无课,至办公楼前即作别而归。路上自思:玄同健谈如此,乃闻其上课必迟至廿分钟始到堂,真不可解。 到寓后,又得启明书一通,笺上印朱色阳文印章曰:“若子纪念”。信用文言,系答复余上次吊唁之信。中有警句云:“年逾不惑,不愿因此影响于思想及工作,日日以此警惕,此则颇可以告慰者也。”可见此老秉性,亦颇刚毅,唯不似鲁迅先生之泼辣耳。 今日下午闲极无聊,因与同居沈君同至体育馆打乒乓球。此君虽手生,而时有急球,与吾两人正是伯仲之间。此后拟常常邀此君一同练习也。此次打球又得汗,归来虽疲乏,而身上颇舒适。或者又可得前次打球之结果:伤风大愈也。 电灯至昨夜始大放光明。然天下事真福不双至。在天津教书之郑应瑞君忽来住我西间;我因将火移至书斋中,不复在外间工作。差幸此君甚安静,长日闭户独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可以相安无事耳。 天津已得雪,又河北南部,亦有落雪之处。北平屡次酿雪,均未成功,不知何故。但祝落雪之日,不在下礼拜五也。 昨夕得词一首。 思佳客 谁道先生是酒狂?已无伤感与悲凉。明年花比今年好,抽得新芽一尺长。 花在眼,月当窗。闲中滋味是穷忙。长江后浪催前浪,作弄长江尔许长。 此词意思甚晦,重押“长”字,俟改。 近来时时感到岁不我与,不知何故。其真老境已迫也?昔读白乐天诗“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每以为白有些儿神经过敏。今我距卅九,尚有六年,那得便尔心忧? 两日来甚疲乏,功课虽敷衍得过去,而内心殊觉窘迫。 连日来精神甚困顿,此亦不尽是饮酒至醉之故。心情既不佳;而又只是抓书看,未免至于劳耳。因念身心如此不健,将何以善其后耶?今日假寐一小时,如眠如醒,亦殊不懈乏。以读书又费脑子,因整理案上迩来随手抛置之书籍。碌碌一时许,亦无甚不舒;乃坐下吸一支烟之后,竟吐了一口血。痰盂中水清,血色殷红,连吐数口,皆然,甚为惊讶。继续吸烟,则又心跳头晕。嗟乎!如染肺疾,则不将更为吾兄累耶?但祝老天可怜,勿苦我过甚而已。 自念或不是肺疾。何者?今年处郊外,空气殊佳。文课事较津为轻,当不致使肺受病。适才吐血,或是吸烟过多,又以天寒,时在炉前取暖;当是鼻腔干燥,稍带血丝也。 今早忽又咳血数口,虽不甚多,然星星点点,色亦殷然。寻思不知以何忽又如此;意者昨宵偶然高兴,效杨小楼大喊数声之所致耶。但饮食起居都如故,似亦不足为患。下午两点后赴清华访浦江清一谈。五时后方返寓,精神稍觉平静。 今日得小诗一首: 且将养病消闲日,拼着相思了此生。 斗室向阳冬亦暖,坐看日影下窗棂。 今日下午,思小睡,拥被卧床,竟未成眠。因曳杖出游。至圆明园中,坐溪边石上者久之,得律诗一首,殊不恶;余此后或将真弃词而作诗矣。 草芽转绿柳条黄,到处人间是故乡。 溪水两三折便尽,鱼苗四五分来长。 偶因病体得暇日,莫使闲心作战场。 直把众生超度遍,古来唯有世尊狂。 通首完全是宋人意境,句法亦是。平生喜唐诗,乃自家作来,总落宋人窠臼,真不可解。(三四一联后又改作“溪水悠然意无尽,鱼苗乍可寸来长”,似较原联为浑成,然仍未肯抛弃本来面目也。) 昨夜又读小泉八云英文诗讲义两小时,读时虽兴奋,而读罢则甚觉疲惫:此亦不尽由于读英文诗吃力之故。盖西洋人之作品,尽多镂心刻骨之语;不似吾国诗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故读后,每感到心“伤”也。 左肺又偶然作痛,想是阴天之故,近来不知何以喜欢晴天。每遇和风佳日,即身心两俱康强。差幸北国晴多雨少耳。 携来之两幅画,即悬于书屋北山墙上,尚不丑。唯以配置论,不免单调。下月发薪后,当购一两幅风景画片,装镜张挂。至“水间奇猫”先生所画之两张水彩画,即钉在单条之左右:红红绿绿,颇饶青年气。倦读之际,偶一仰头,便复见之,增加兴趣不少。 1929年10月2日至1930年4月13日 夏初 我喜欢夏初的天气。 我爱看树和草的鲜嫩的绿叶子。 古人说:“春秋多佳日。”今人鲁迅先生又说:“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由后之说,则北京这地方未免可怜了,连多佳日的季候都没有。但是我对此并没什么不满,因为我喜欢夏初。 一天的上午,我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住户的门都关着,使我几乎要遍叩所有的门,问一问有没有人在里面住着。老槐树的阴凉是那么浓密,我又疑心地下的树影儿都是绿的。 在青岛时,常常跑到山顶上看山下的树一碧无际,望去一直接连着大海。在济南时,常常立在铁公祠前,看出水一筷子来高的苇子芽。现在只有这样的槐阴供我玩赏了。然而我依然满意,因为这已经足够使我感到夏初的味儿了。 有人说我现在是住在乡间,所以这样想;假使住在北京城里,便另是一种情调了。 我意不然。 我也常进城。在南城有一个古老的会馆,屏兄占据着一间屋。半年以来,一星期内我倒有两三夜要住在那里。窗外的三棵马缨树——北京人叫做绒花树的——已经长出了绿叶。因为是北房,又没有廊子,正午的太阳穿过了树叶,洒在窗纸上。吃完午饭,屏兄歪在床上睡晌觉。我歪在竹子躺椅上,随手在架上拉过一本书来看,有意无意地。院子里太阳是那样好,马缨花的嫩叶微微地在摇动,绿光便闪到我似睡非睡的眼里。大门外时常有汽车鸣着各种不同的声音的喇叭驰过去,但我也觉得很辽远,很模糊。屏兄也香甜地睡着,轻轻地打鼾。假使没有朋友来,我们两人常这样地过去礼拜六的一下午。 上次进城,看见屏兄的案头瓶中,还供着花。 “啊,芍药!” “在市场买来的。” 屏兄似乎很高兴。他总嫌他的屋子狭小,没有生气。狭小,没法了。没有生气,他想用花来点缀一下。然而他忙,忙得没有养花的余闲。这次买来芍药做瓶供,在他许是以为不但添生气,还有些春意了吧。 芍药是有名的“殿春”花,但在北方,有时开时已是夏初了。屏兄似乎不曾理会到这里。他实在忙,忙到连去公园或北海看牡丹的工夫都没有。在北京,倘自己住的院子里没有花,再不去北海或公园走一走,真不知春天的来临与归去的。我似乎曾对屏兄说过这样的话。他却说坐电车时,看见马路两旁的柳树发了芽,也感到了春意了。但也很怅惘于始终没有工夫到公园或北海看看牡丹。现在有了芍药在案头,怪不得他高兴。他总以为这是春花,也不管它开在什么时期。 奇事又发现了,在一个大的纸盒子盖里,还有几条长成的蚕。 “哪里来的这个?” “学生送给的。”屏兄微笑着说,仿佛又很高兴。 我有许多年不曾见到那么大的蚕了,于是就坐下看蚕吃桑叶。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蚕的嘴是竖着的。 屏兄出去了。不大的工夫,又进来,手里拿着桑叶。原来在院子里的南墙根下就长着丛生的一人多高的桑树。屏兄把新采来的叶子撒上,不久,蚕都抬起头来,用了胸前类似乎脚的东西抱了叶子的边缘,细细地嚼食。一会儿,叶上就是一个缺口,半圆的。又整齐,又细致,像用了指甲掐去了一块儿似的。 “咦,怎么少了两条?”屏兄不自觉地喊出口来。但随即在半干的大叶子下,发现了两个茧。一个长圆的,一个中间凹进去,有如一个亚腰葫芦。 “这个怎么这样?” “日本蚕好做这样的茧。”屏兄答。“半天的工夫,没看它,不想竟结了茧。”他又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吃过了晚饭,没有事,仍旧看蚕。有一条爬到盒子的旁边没有桑叶的地方,翘起头来,静候着什么似的,时而又把头左右地摇摆。 “这一条怎么不吃了?有病了吧?” “大概是要结茧了。”屏兄答,“结茧需要找一个角落的地方方好。有如蜘蛛的结网,先要把几根主要的线附着在别的事物上,才能结成。亏得那两个蚕巧,就在那个大桑叶下结成了。” 我抓过纸烟来吸。忽然想:把那条蚕装在盛烟的纸盒里吧。于是把那所有的余下的烟都倒出来,把蚕装进去,只开着盒的一端。 “干什么?”屏兄问。 “让它在这里面结茧呀!”我答。 屏兄掀须大笑了,仿佛觉得我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我真有点像小孩子了。隔十几分钟,便把烟盒子拿起来看一看。一会儿,见蚕的头向着那一端;一会儿,又向着这一端,一会儿,又见里面有了蚕矢,而且盒子也湿了一大片。蚕在里面,也忙起来,不住地左右上下摇摆它的头。 “盒子里怎么湿了呢?”我问。 “大概是它排泄的吧。想来它必须排泄净尽,方可结茧;否则自己结在茧里之后,岂不太费事了,况且它又不能随便出入的。” 我们两个都笑了。 待到睡觉的时节,我又看了看,盒子开着的那一端,已经被几条丝稀稀地络起来了。 第二天起床之后,才穿上鞋,便拿起盒子来看,里面是一个茧。我把那一端也打开了,冲着亮一照,却见茧还很薄,清楚地看见蚕在里面摇摆它的头。 又有一条也不吃叶子了。这回是屏兄把它装在一个盛牙膏瓶子的纸盒里。但下午我出城时,看了看,它还没有结茧。 忘记是星期几。到一个小饭铺子里去吃午饭。却见柜台上,用玻璃瓶子供着两支盛开的芍药,比屏兄所供的又大又艳丽。我问伙计在哪里买的。 “在街上。”他回答。 “随时有卖的么?” 他稍一沉吟,便说:“您看着好,就拿去吧。” “谢谢你。”我很高兴。 他笑了。 饭后,我就真格拿了一支回家。在老槐树的阴下走着时,我嗅着一阵一阵的甜香。一个蜜蜂儿飞来,落在花上。我摇动那支花。但蜂儿似乎不觉得,在花蕊里连打几个转身,全身都是粉,益发黄了。在走近寓所的时候,不知何时,蜂儿又飞走了。 瓶子里注上水,把花也供在书桌上。下午,鹰北来坐着,看见了,便说:“你在什么地方弄了这样的花?盛开的,不好。不久,就要谢。” 我没有答应什么。 听差的送进一封信,屏兄的。拆开看时,是报告那条蚕在盛牙膏的纸盒子里结茧的事,而且这个茧特别大。又说马缨花已经有了花蕾了。 我回头看,瓶中的芍药,果然谢了;案上就有许多片零落的花瓣,虽然香甜依然散布在小的书室中。我因为屏兄信上说马缨花有了花蕾,便想看看我这个小院子里的那两棵马缨有花没有。看的结果是没有,大概因为树还小不会开花的缘故。但我并不失望。看见树上的叶子绿得有如涂了油,便已觉得高兴,不知怎的总仿佛看见了一个青年健康地转入了中年。 1930年6月 偶感致季韶 上次你来时,不知可曾看见荫君卧室中架上那个鱼钵。 钵很小。但里面水中有两根水草浮着,两个小红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的,颇有生趣。 可惜现在都死了。 其一,是因为孩子们玩俗烦了,以前伊们天天想着换水的,后来有三五天不曾换水,竟死了。又其一,虽然颇耐处浊水,但是孩子们又太勤谨了,把它搬到太阳下去晒,也给晒死了。现在我也看不见那个鱼钵了,不知荫君把它收藏到什么地方,也不知伊是有意,是无意。 记得周启老有一篇文章,说他怎么讨厌金鱼。我也不喜欢那个大肚皮、大尾巴或两眼凸出而又朝天的样儿。那有多蠢笨啊,你想。我虽不是生物学家,却总以为生物之奇形怪状,皆为的是适合于生存。即以袋鼠而论,那可够蠢——我那里说蠢,不是寒蠢,而是笨的意思。把它的幼儿装在袋里,便较之他兽把幼儿抛在穴中保险得多了。又因装幼儿在胸前的袋中,所以不得不竖起身来,以后二足跃而行路:于是就来了那个德行。骆驼的峰,里面是油(脂肪也),预备不得食物时支用。写到此处,忽然想起,骆驼的脖子弯成那样子,甚不省事,不知是何用意。吸了一支烟,沉思了一下,便武断它是预备低头俯食地上食物。你想,驼那么大个儿,倘不长个长脖子,低头时岂不费事了?又,它是反刍动物,那脖子仿佛袋形,不知可是储藏第一次吃下的食物,这可得去问生物学专家,未便臆说。总之,那样的脖子,不是随便长的而已。至于金鱼,便不然。大尾,大腹,还可以,两眼朝天,可为什么呢?向前看时,怎么办呢?除了教“人”看着新奇外,毫无别用吧,玩物而已。周启老之不喜欢它,有以也夫! 然而这又不完全是鱼的过错。 “人”,这万物之灵,可真不讲理。天生的野棠梨,结果如豆大,而人一“接”之,便生出碗大的鸭梨来。驴马交配,便生出骡来。真是巧夺天工!金鱼之有现在这体格,也完全是人的培植的效果。不但样子长得好玩——残忍的好玩而已,犹之乎国人以前专喜欢女子之小脚,而且一并失去了独立生存的本能。倘放入江湖,不只非被较大的水族动物吞噬不可,还有可怜的,是自己不会觅食。而且又岂只不会觅食而已吗,连自己吃东西,都不知吃多少是好。人们喂养的金鱼。倘尽喂,它便尽吃,非至于胀死不止。在女师,我听李升桥君说,便有些鱼,是被爱鱼的学生们,尽喂,尽喂,而胀死的。在中学,读英文读本,见文中有Little silly fish的字样,幼稚的心理,颇不以为然。小孩子都喜欢鱼,以为它在水中游来游去,颇有从容自得之态。Silly,从何说起呢?现在觉得金鱼,真正是silly得了不得。然而这俱是人的培植的结果,人的罪过。原来的金鱼,决不如是也。 我那鱼钵中两只小红鱼,尾分三叉而已,其他皆无异常。我很喜欢看他们在绿的水草间游泳。记得周启老在文中又提到,爱看水中的青色(?)的小鱼游过去,白肚皮一闪。我虽然不反对此语,但总以为红鱼在绿藻中穿行,尤为可爱。启老年高,较为理智,总喜欢淡淡的东西。而我可还是年轻。 小女儿在逃学的途中买得那鱼钵和两只小红鱼回来。从那时起,便不上学。现在鱼已死去,鱼钵亦不知去向,而小女儿却仍然不去上学。 今日上午得来信,采录《时代丛书》中数条颇好,尤以那位写无佛论者为最妙。因内中有两条说及禽鸟,因联想到金鱼,书此以当半夕清谈。 1931年3月14日 汽车上、火车上、洋车上,与驴子背上 坐了学校的公共汽车出城,路上看见西山,想起乡前辈某先生的两句诗: 一日看山三百里,古人无此快哉游。 作诗时是民国纪元前十年,这位前辈在日本。我看见此诗,距今已廿年了。诗并不好,但自己那时还年幼,又不曾坐过火车,总觉得坐了火车看山新鲜有趣。 用了现代的材料去写旧诗,虽并非绝对不可能,却是颇为艰难的工作。写来总不大Poetic。拿上面两句同陆放翁的“细雨骑驴入剑门”相比,还是后者高明。古人曾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骑了驴子去看山,总比坐了火车看山是更为Poetic一点吧。 如果不是理智毁了诗情,也许就是世界衰老了。 有一次,是初夏,我坐了洋车进城。看见正午阳光下的西山,是那样的翠蓝:远远望去,仿佛不是磊了岩岩的石块的山,而是蓝的天鹅绒做成——或者说生成——的山。假使用手摸去,一定也是软软的。“多么美的夏山啊!为什么我们的诗人只赞美春山与秋山呢?”诗兴大发,我真的想要作诗了。然而一看车夫的脊背上沁出汗来,那诗思便“小鸟似的飞去”了。这首诗自然至今还未曾着笔。倘使我也如古人似的,骑在小毛驴子的背上,诗一定会作成的吧,虽然不知道写出时,究竟是诗与否。 其实我也浅薄得可怜:我只觉得诗思能在驴子背上,而不能在洋车夫拉着的车上。(你们想:诗成后,我在标题上写着“西山道中洋车上看山有感”是多么可笑啊。但古人在驴子背上有诗思,而我的诗思却被车夫的背上吓跑,岂不又是滑稽的contiaet?)记得民国初元,某省有一位议员,到省议会去开会,一定要坐四人大轿。别的议员骂他不人道。他说:“你们坐洋车难道就人道了?你们一人挣钱养一个同胞,我一人挣钱养四个同胞,究竟是那一个人道?”大家为之语塞。惜乎我在洋车上诗兴大发时被车夫的背吓跑了诗思时,不曾想到这一条好例。否则我的诗久已写成了也。 在洋车上作诗,自然要对车夫说一声惭愧。骑在驴子上作诗,岂不也要对驴子抱歉。无论是风雪中、细雨中,只要作出好诗来,诗人总是高兴的,旁人见了,一定也赞美一声雅人深致。驴子却是何苦,怕未必情愿吧?倘使是农夫的驴子,在雪雨天气中,多半可以躲在槽边困觉。偏巧——也是不巧——主人又是诗人,雨雪中也要出门,于是小驴子苦矣。况且这也未免不大“驴道”了。 然则洋车上作诗与驴背上作诗,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耳。便是坐在火车上汽车上作诗,怕也要对不起开车的。 于是我想到一个诗人,一定是想了些什么,同时还忘了些什么。倘不,便不能成为诗人。我之所以不能成为诗人者,即以是故。 今晚颇想写一点什么。这一篇的大意,久已往来胸中。趁着夜雨初过,身心俱好,便在灯下着笔。不料写起来,笔下倒涩滞得了不得,但也把它写完,了此心愿,譬如先写一个outline,以备后日添改。涧漪、季韶倘能教人抄了寄给在德国的君培,省我重抄,那真是感谢。 苦水附识 三月廿五日 1931年 春天的菜 我在这里所要说的春天的菜,是柳花菜。 不尝柳花菜者,已廿余年。每到初春,望见柳树嫩绿的枝叶,舌端便朦胧地泛起苦味的芳鲜。在一本书上,见到这样意思的几句话:欣赏鱼跃是诗;倘以为那鱼颇肥,想着捉来吃,便不是诗了。诗词中歌咏新柳的篇什,不知有多少,便是严肃的诗人杜少陵也会写出“泄漏春光有柳条”的漂亮句子。我则只觉得好吃而已。此外别的念头也许还有,但总敌不过“好吃”。 曾经询问过各地的友人,都说没有吃过柳花菜。想来也许只有地瘠人贫的故乡才吃这种东西。在初春,新柳的叶与花都长到二三分长,摘来用开水“烫”过,拌了麻油与醋,吃时,苦味中又夹杂着芳香与新鲜。那感觉大似晴暖的春天,着起袷衫,走在和煦的春风里,深深地体会到春的降临。虽然已经是廿多年没有吃了,回忆起来,还是透鲜。而且一到春天,看见柳树便发馋。 不必去查书,只把自家所记忆的诗句子统计一下,便知道吃与味觉在韵文中占了怎样不重要的位置。视、听、嗅,三者之中,视觉最易写,也最多,虽然赶不上听觉、嗅觉的深玄。我们再把白乐天写音乐的诗,老杜的“心清闻妙香”的句子一咀嚼,则听与嗅之境界,便清楚地高出乎视觉之上了。然而我们的诗人,总不大肯写吃。吃酒是例外。我于吃酒亦是门外汉,但总以为酒之味,似乎不在舌,而在喉,下喉之后,意味更深,因为是全身的感觉了。 以《香奁集》出名的诗人韩偓有两句诗:“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似乎在写吃了,但还不是。因为其意不在吃。倒是宋玉在他的《招魂》中,老老实实地写了一句“厉而不爽些”,是从正面在写吃了。然而他那里调和五味,穷奢极欲,又非吾辈所能领略。宋玉虽然写得好,我们读了亦只是过屠门而大嚼而已。 古人之诗不大写吃,是有缘故的。 吃是不雅观的一件事。记得在天津时,有一次走进了市场,看见许多商人在他们的摊子旁边进晚餐。灯光之下,一张一合的嘴,与明晃晃的额上的汗,加之腮的鼓动、唇的响声,令我想到猛兽的扑食。便是号称士君子者流的宴会上,不也是这样么?我又忽然这样想了。大约我那时是刚吃饱了,否则也不会有这种念头的。友人武杕生君曾说:“倘不是非吃不可,我真不想吃。老是下巴骨一抖一抖的,有多单调。”岂只单调而已么?我以为还有点儿蠢哩。 不是凡有生之伦(livingbeing)都知道摄取食物的么?吃之不足贵,而不为诗人所写,未必不以是故;虽然是一件要紧的事。 前些日子剜荠菜吃。妻说:“何不剜些蕨(曲?)芽来吃呢?”今日下午颇清闲,带了小女儿出去散步,顺便想剜些蕨芽。一出门,望见毵毵的柳条,又想起柳花菜来。 几时采一点来尝一尝那芳鲜的苦味,同时并咀嚼一下我的童年。 这篇文章才写完,妻算完了日用账,走到我书斋来,说:“柳花菜并不要柳花的。并且调治的时候,还不许用刀。”现在附录于此,作这篇的一个小尾巴。 四月十五日夜写完并记 1931年 剜荠菜 昨夜做了不少的梦。早晨起来,头目也不大清楚,知道又该疏散疏散了。今春还不曾吃荠菜,到太庙去剜荠菜去。坐电车到天安门下来,走进太庙,想是太早了吧,人很少。有一位在太庙门外空场上练习太极拳,两位坐在旁边看,不知是在欣赏,在观摩,在指导。有一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挟了厚厚的一本书匆匆地在面前走过去,我也忙忙地跑到后河沿。这里人更少,茶桌子都空着,连“看坐的”的影儿也看不见。路旁不少野生的荠菜,于是便用自带的小刀开始剜。清明已过了十天,有的荠菜竟开着小小的花,颜色是紫的。这个以先我不知道。 边走边剜,不觉已是一大包。蹲在地下仍旧剜。风吹着,太阳晒着,很舒服。“喝茶么?”茶役出现了。说是喝。就见他跑回老远的一间小屋里泡了一壶来。出来时忘记吃点心,喝了两杯茶,饿了。问茶役要吃的,回答:“没有。明天才有呢!” “为什么?” “明天黄奖在这里开彩,您来吧?” 我的肚子里直响,假设明天得奖,此刻也受不了,而且我并不曾买奖券。终于托茶役到庙外买了两套烧饼麻花来吃了,肚子里才得太平。看了看剜来的菜已经不少,开了茶钱,便出来了。天已快正午了。午饭之后,照例睡一小时。醒来还是不高兴工作;不是春假吗,玩玩吧! 晚饭吃的荠菜馅水饺子,很香,不由得吃多了。 今晚怕又睡不好,而且还得做梦。 1937年4月14日 我与禅的因缘 余之所以爱好韵语,乃由家庭环境之薰陶;至于学禅,则纯是自己参学。究其因缘,盖有四焉:最初,是由于《镜花缘》的一段笑话。书中叙一居士,随喜寺院,僧慢之而趋迎贵人,居士怒而诘之。答曰:“其中有一禅机在焉,接是不接,不接是接。”居士批其颊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当时幼稚,但觉新鲜有趣。后自笔记中更见到一个偈语说:“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颇觉韵味悠长,是乃第二因缘也。当在燕大教书时,于大学演讲聆胡适之谈禅,胡先生大肆发挥,并引用禅宗大师“昂首天外看,无我一般人”之语。尔时我对禅宗虽无深切了解,然已有感于禅宗不应如是之简单也。像《传灯录》、《五灯会元》等书,在这时亦都依次读过。其后痛遭先严大故,促成我与禅宗最大之因缘。回想自己自洒扫应对以及立身行事,莫不受自过庭之训。先严既逝,真觉如天翻地覆。虽已年逾三十,然犹心如赤子,若小草之庇于大树,不知风霜雨露为何物,迨遭大故,风霜频至。当此身心衰弱之时,才感到历来所学,并不能帮助自己渡此无可奈何之关头。至此方思学禅,原意是即或不能在此中辟一大道,亦可稍睹光明也。 然余读书向不求甚解,常以不了了之,故学禅十余载,仍是一窍不通。 1943年11月6日 “似则似,是则非是”——禅与诗的关系 宋人说诗,好以禅为喻,任渊《陈后山诗集序》曰:“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如再翻阅宋人诗话,则以禅说诗者更多。禅师说法,亦往往拈举前人诗句。余素喜韵语,近来又常涉猎禅宗语录,颇觉其间有似处,然而实在说来,禅与诗的关系是:“似则似,是则非是。”二者未可混为一谈。 唐宋诗人接近禅学者甚多,唯其接近禅学,故诗中常作禅语,但诗中参以禅语则必不能佳。如苏东坡之《东林偈》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非诗非禅,正是禅家之“触”。至于王摩诘、柳子厚尽有好诗,于佛经亦熟,但其好诗皆不是佛家语也。禅师亦好为偈语,若律之以诗,即非笑话,亦是外行。如云居舜禅师之:“云居不会禅,洗脚上床眠,东瓜直 侗,瓠子曲弯弯。”还有应庵华禅师之:“蜻蜓许是好蜻蜓,飞来飞去不曾停,被我捉来摘去两边翼,恰似一枚大铁钉。”又如简堂机禅师之:“圆通不开生药铺,单单只卖死猫头,不知那个无思算,吃着通身冷汗流。”皆是禅而非诗。但简堂住山时,有偈语一则,虽禅机不深,而真是好诗:“地炉无火客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拾得断麻穿破袖,不知身在寂寥中。”大有孔子疏食饮水乐在其中、颜渊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之境界。由此可知:好诗未必通禅,而禅语亦多非好诗也。唐宋两代号为“诗僧”之作品,如《禅月集》、《白莲集》、《石门文字禅》皆不过尔尔。此亦禅与诗不能十分相合之一佐证。 如此,则宋人以禅说诗,岂非毫厘相差,天地悬隔?然宋人之说,亦自有其见地。诗与禅相似处只在“不可说”之一点。非不许知,乃是不许说。禅宗大师云“这张嘴只好挂在墙上”,即是必须由自己参悟而来的意思。由旁人解说而知者,并非真知。老子《道德经》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及其道之、名之,则又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恍惚窈冥,如何可说?又《庄子》“庖丁解牛”亦说此义。故谓道必自得,父不可传之于子,兄亦不能传之于弟。以上乃就哲学方面而言。 如再以文学论之,六朝时陶弘景隐居,皇帝诏问:“山中有何物?”宏景答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禅与诗也正如这诗的后两句,“只可自怡悦,不可说似君”也。 唐文宗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曰:“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一禅宗大师说法,亦举此二十字。意谓人必身临其境,方可体会得出,然柳公作句,何尝有意于禅?后来禅师举此二句,当然忘其为诗,此即诗与禅相似之处,均是不可说也。 所谓不可说者,并非“无”,而是“真有”。因此不可说并非玄妙。凡一境界其高深微妙之处,皆是“不可说”,固不独诗与禅为然。庄子曰:“道可得而不可见。”因“不可见”故“不可说”。诗与禅之“不可说”而非“无”之一点相同,诗人之谈禅,禅师之举诗,适以证明诗禅相通之处。 故诗是诗,禅是禅,而其精深微妙的“不可说”的境界则相同。 总结之曰:禅者,万殊归于一本。诗者,一本散为万殊。禅是自性圆明,见心见性,法尔如然,在智不增,在愚不减。诗是包罗万象,神通变化,无有常法,如此则禅为静,诗为动。禅是由外向内如孟子所谓“收其放心”;诗是由外之内,收于内后再放于外。陆士衡《文赋》有曰:“收视返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收视返听是收精鹜,心游是收而复放。所以诗乃静中之动,动中之静也。 宋人学道者称学诗者曰“玩物丧志”。至于禅师则意更不在诗。然而,禅宗虽然万殊归于一本,试问“一”又将归于何处?一切文学哲学宗教虽路径各不相同,而其最高境界皆是追求真理。故于诗,可得一转语曰:“此众无枝叶,唯有诸真实。” 1943年11月6日 学禅入手处 前曾有问读禅宗语录从何入手者,迄未作答。兹将举三书,其实有一种即得,亦不必全备也。《传灯录》、《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系统分明,《五灯会元》较为佳善;若出语之石破天惊,振聩发聋,当推《古尊宿语录》。读释典,窃意宜首先看《心经》、《金刚经》,此后则是“楞严”、“法华”,若“维摩诘”、“华岩”,则山僧亦有志而未逮者矣。又,初看佛书,时苦望洋,有注者较为易于领悟,但亦难得佳注耳。 《心经》及《金刚经》佛学书局丁氏(丁福保)注本尚不至贻误后学,余者不欲妄行推荐也。 1944年7月 古都黎明前 上午无课,八时始起床进早点。全甥自德胜门小市购菜归来,说玉米面已涨至金券壹圆余矣。下午到中法大学敷衍三小时课,归来尚不十分疲惫,然已无余力更做他事。晚餐后略坐即就枕,睡甚香美。 比来不读书不作文,只安心做教书匠,自觉精力尚可支持,然亦甚无意义矣。如何如何! 九时后至余院长寓所开教授会议,议决致函学校,请其对调整待遇作具体之书面答复,并议定倘答复不能满意,将采取不合作态度,以及按照“大学法”组织教授会,参与校务会议等项。十二时散会。午睡起来水滨散步,得白纸乌丝阑两册。傍晚陈女士来,邀廿日晚会讲演(中法大学)。 八时至校,十时课罢,见同人致校方函件正由英文教授翻译,预备交呈。下午无课得小憩,顾亦未得成眠。三时起至水滨散策,归来茗饮后将“讲词大纲”写出,题为“我所看见的鲁迅先生”,预备晚间出席中法鲁迅先生纪念会。晚饭后至中法讲演,尚满意,听众亦受感动也。夜归,月色甚好。返寓已十时过。当即洗脚上床,夜眠尚好,惜只得六小时耳。 上午辅大有三小时课,虽未十分疲惫,而右耳微觉聋,中医所谓气虚也。积有碎煤,雇人摇作煤球,即在窗外工作,午睡因之不成,只可谓之小憩耳。起来觉腰背作楚,殊不适。 夜与妻略谈移居事,睡时十点有半矣。 早阴,九时过转晴明,又无风,颇快意。起床已过八时,仍苦耳鸣与背楚。 午饭后小憩片时,起来觉腰背甚不适。之惠与其诸妹整理乱书亦不复参加也。夜大风,渐有冬意。(粮食会理事长王某被逮。比日食粮价格渐稳定,面粉一袋可六十金圆左右。) 上午无课(辅仁大中小学合开运动会,今明两日无课),起床已过八时,到校中与事务课接洽人力与排子车,则只有两三人、一辆车,甚失望。归与家人商议,需另雇车。下午小憩片时,到中法上课,知讲助职工联谊会正通知于明日全体请假五日,要求调整待遇。上课时忽觉伤风,甚不适。归来之后知车已雇妥,价金券八十圆。书籍什物俱由内子与小女辈摒档包裹装箱矣。 八时后所雇车与校中车俱到,即开始装运,同学有事先得讯者亦来相助,凡零件小包即手提肩扛携至新寓,至为可感。午饭草草在旧寓进食。下午二时许来新寓,傍晚始大致运毕,略一安排便已入夜。统计自计划移居以来,内子与小女事事操心费力,而亲朋之相助尤为可感,自家一事未做,而反患病,可叹也! 寓所共有屋十六间,余与同事魏重庆君各占用八间。余所居者,北上房五间,东厢房三间,此外尚有敞篷一间,则只可存煤,不能住也。魏君亦于是日开始迁移。 早阴颇沉,近午转晴和,殊出意外。 刘景芳来商议下午开会事。惠女与其诸妹仍继续整理书籍,自是可喜;唯非亲手检阅,将来需用时寻觅为难而已。下午小憩后三时赴女校礼堂开会,中籍教授出席不踊跃,又每发言辄与外人以口实,又无经验,又不团结,徒成笑柄,如何如何!六时散会。本星期六、日午再开会。 上午无课,以新寓尚未十分就绪,又不习惯,举手抬足,皆觉窒碍,而内心棼如,即无事亦不安闲:此则无事忙之另一解释也。下午到师大上课,伤风未愈,时时作嗽,因早退一小时。领得两月薪(已发至十二月)而归。晚间颇疲乏,饭后稍一周检便即洗脚上床,夜眠极安稳。 上午有三小时课,尚不甚疲倦。唯新寓邻街,货声、车声,络绎不断。午睡往往不成,殊以为苦,俟成习惯或较好耶? 阅鲁迅先生“诗力论”,觉得仍不失为新鲜。 上午有三小时课,披裘而往。或谓体衰如是,何不告假?余谓若告便需三百六十五日长假也。下午小憩,不能入睡,甚不适。起来阳光西没,室中无火,不暖矣。 灯下看《思想·山水·人物》。 今日立冬,虽寒意渐深而无风。上午无事再作一书与英女。下年小睡又不成,起来到定阜发信,聊当散步。比忽发觉腿时时作酸,如非天气转寒之故,便是精神不足之故耳。如何如何。拟与知堂师写信,亦以心情不佳未能下笔。比自阅日记,觉得只是自作起居注,甚无谓耳。 生命,必须予以意义;倘无,急需觅得一个。生活,必须有一种才能;倘无,急需炼成一个。 昨夜降雪,屋瓦皆白;早间微雪,已而遂止。近午日出雪融,檐溜如雨。上午无课,作一书与刘子培。下午小睡片刻,到师大上课,沿途景物大似雨后,木叶未凋,间以屋上积雪,白与绿相称,平市向所未有,惜无词以纪之。课罢归,过辅大,领得上月补发百分之廿五(百元)。 夜眠尚好。 窗玻璃上凝霜颇厚。下课归来,风大作,冬意更深。幸居室向阳,生一煤球小炉尚可起坐也。午饭后矇眬一小时许,墙外人语车声时来枕边。起来觉头隐隐作痛,胃中亦不适。晚饭后益寒,两腿亦作疼,衣驼绒袍子坐室中,心甚不快。八时即洗脚上床,久久不能入睡。 上午有三小时课,腿仍作疼。领得薪水一百八十余金圆,亦不识其是补发上月抑此月之上半月也。(惠女言是上半月薪。)室内生得铁炉,始觉可以起坐。下午小憩,仍不能成眠。起来悠悠忽忽,无所事事。比来内子性情渐暴,知其久处困境,工作劳碌,有以致然;唯自家何尝不尔也?夜眠甚迟。 上午有三小时课,敷衍而已,体力兴致俱不能佳也。得吴少若君来信,仍嘱为《华北文学》写稿,恐无以副其愿耳。午后小睡尚好,然腰脚仍苦酸软。高准(津耀华中学国文教员)来,略坐即去。夜坐无所事事,以晚饭进食过多,迟眠仍久久不能入睡。 年来发觉自家作字起笔时用力太轻,落笔时用力太重,此是悬腕之不得法也。 起床后觉腰酸。上午得中法大学通知,谓有煤配给,共两宗:一九百斤,价不及十 (注: :金圆券的合写。),校中代垫;又三吨,价二百叁拾余 ,则需自筹。寓中已无闲钱,妻拟售出面三袋,可得二百余 也。古有卖剑买犊,今则售面取煤矣!可叹!下午到师大上课,归来尚不甚乏。 上午到辅大上两小时课,课后至厂桥理发,归途见刘海胡同西口外亦有理发馆也。归来已近午。发上海李婿及英女信。饭后令全甥以售面款至中法交煤价。小憩醒来全甥返寓,乃知所谓九百斤者可即到安定门煤厂取煤,而所谓三吨者,煤尚在无何有之乡也。过午天又微阴,连日晴暖,恐日内又将变天耳,腿腰作楚亦其征也。竟夕无电,月色甚皎洁。夜十时上床竟失眠,入睡已过午夜。 上午有三小时课,讲授时尚可支持,归来觉腰腿与两臂酸软无力。得滕君平快信,允借 二百,甚可感,然恐还时为难耳。午后小睡,枕上闻墙外车声、货声甚清晰,不能成眠。四时起来,腰楚益甚,颇苦。无所事事,并书亦不能读。夜十时上床就枕,即沉沉睡去。 久不为诗作,偶得一联,曰:“一二寸鱼哪可得,两三竿竹不堪看。”亦懒于凑成一首七律也。新寓有竹两丛,故第二句云尔。 上午到校觉课堂中阴寒如水,腿部不适。午饭后李纯一(国四学生)来自台湾,以香蕉、菠萝、柚子,又牛角烟嘴一事见贻,坐谈数语而去。薄暮至后海小立,烟水苍茫,隔岸灯火如渔村也。 起床已过八时,茗点后便已十时矣。郭预衡君来做迁居之访问,方辞去,而周一良、邓懿夫妇来,两君皆予燕大旧学生且“白眉”也。周刻任清华教授,邓君亦在燕大任国文,与之语颇兴奋,赠以年来所著词曲及杂文。近午始别去。下午小憩不成眠,天沉阴,腰腿益不适,外出散步。薄暮牛继斌君(辅大史学系毕业,在师大做事)来。莘园令妹送来金圆二百,又函一件,当即作复。 十时课罢归来,风大作。上午无事,因作一书与英女,无要事,聊使爱女于数千里外得悉老人近况。午后风更狂,小憩于枕上,听之呼呼萧萧不复能入睡。芸姑携全甥于上午往游万寿山,当不惬意也。下午四时过,风势始杀,暮寒又作,幸无课可不出门耳。今日精神较好,岂非昨日告假今早课少之故耶! 中法大学来通知,煤已将发出,须于日内携收据前往领煤证。辅大面粉今日亦发下,每专任教员两袋。 上午课罢归,出辅中大门北行,觉冷气入咽,腹部为寒。 下午令全甥赴中法领取煤证。小憩后觉心跳,日来眠少所致。警阁来查户口,保中来取“征兵荣誉金”,派定卅元,当付十元。 比时时心跳,颇自疑是心脏病,以其既不耐劳力,又不能劳心也。欲行佛家摄心,又苦于昏沉散乱,如何如何! 昨夕起夜,四时后不复能熟睡,今晨八时后始起床,颇觉头目昏沉。午饭后小憩,墙外嘈杂殊甚,不能成寐。二时到中法上课(闻每一专任教员可得面三袋云)。五时归来,虽无风而暮寒不可当。坐车上腿已作痛楚。见拖地排子者憩街旁,袒胸背以巾拭汗,彼独非人子也哉?为之浩汉!(自叹也)中夜大风,竟夕眠不安。 昨夕十一时始入睡,尚甘美。唯四时许起夜,直至五时后方又矇眬睡去。晨起已过八时,体中尚好。一室阳光,窗明几净,始觉有居处之乐也。但祝今日竟日无客至,可以好好休息一天。废时失业莫过于闲谈,即谈道论文已属浪费时间与精力,况其他闲言语乎!此意难以告人,聊于此发之。 薄暮至大学散步,暮寒尚不烈。 早辅大有两小时课,觉腰酸,昨日未得休息之故也。下午小憩,三时至中法上课,校中发特别津贴五十元,又面粉三袋,然需交半年面款百余元(可得十八袋),因令工友代为售出面一袋。五时归来(携回面两袋),暮寒益甚。过什刹海南岸,北望海中,冰明如镜,滑冰者趾相接,自此真入严冬矣。到寓良久,腿犹作麻木。年来旧疾恐不复能痊耳。 时局如斯,十八袋焉可必?真乃画饼充饥矣。 售面仅得九十余元。归来始知市价已一百六十元也。“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创”,是之谓也夫! 上午无课。下午二时到师大,课室中已生火,胆为之壮,然授课时亦时时留意不欲过兴奋。晤及君培,谓上海有杂志曰“子曰”者,载启老近作《呐喊彷徨本事》,署名曰王寿遐云。五时归寓,腿仍作木。未坐定而吴少若、鄗眉生来。芸姑将于明日早九时车赴津南返,夜与芸姑话别,眠迟,又久久不能入睡,其实亦只是晚饭过量而已。 今日始知校中已布告,将于十二月廿四日考毕学期考试即放寒假,借口省煤,或有其他变化亦正未可知耳! 夜来食薯蓣过饱,又不得安睡。八时起床,头晕耳鸣颇以为苦也。午饭后小憩,矇眬片时,起至中法上课,教室无火,四时以后腿部觉寒。归途久久觅车不得,到寓后益觉不适,夜早眠,然已过九点矣。回思在中法上课,所讲汉诗之优点及劣点,亦颇堪自信。惜不能自写语录耳。 上午到辅大上课,以昨夕睡眠尚好,虽疲尚可支持。休息室中阅《华北日报》,见副刊载郭预衡君批评《兔子与鲤鱼》文。十一时至十二时本亦有课,以教授会开理、监事会未上。领得面粉三分之一袋,又代金廿七元余,煤票一纸,计煤一吨。得叶嘉莹君自台湾左营来信,报告近况,自言烧饭、打杂,殊不惯,不禁为之发造物忌才之叹。午后有俗客来未得午睡。四时后国三学生焦、魏二君来谈,一畅闷怀。 昨夕睡颇好。过八时起床,仍觉腰酸。连日似有伤风之象,早起尚不显著。上午无所事事,作一书与叶君,煨白薯遍饷妻女。近午曹婿及惠女同至,饭后辞去。下午小睡不香,起来仍苦体乏。三时许出外理发,以星期日人多至六时始理毕返寓。张中行来访未晤,留片嘱为《世间解》写稿,当作一书告以下礼拜交卷。晚饭后伤风之象渐显,殊不快。 早起大雾。十时后杲杲日出仍和暖如春日也。明日大雪,天气其将起变化乎? 今日伤风之象不显,或可幸而免与?上午辅大有两小时课,以不甚兴奋,故未觉疲。阅报见私立院校配面又运到一批,惠女言每人可得四袋。七内兄持煤票赴西直门领来煤一吨。今冬合得四吨有零,可不至受冻矣。午饭后小睡不成,腹微作胀,当是饭前食煨芋之故。三时到中法上两小时课,教室已有暖气。车钱往返计四元余。闻现洋每元值 四十五元,恐仍将有加而靡之也。得西安卢季韶来书,附近作散文一篇。 早起已八时。昨夕十时前已入睡,以南苑弹药爆炸震声如雷,窗户皆响,惊醒后良久始重复成眠;今晨六时即醒,但坚卧未起耳。上午无课,午饭后竟得小睡半时许。二时到师大上课,精神尚好。五时晚晴,斜阳返照,颇寒,到寓后坐炉边久久腿犹作麻木也。此事真可虑,再过数年不将下萎耶?(师大补发十一月薪,调整数八十七元余。) 今日辅大以公教瞻礼放假一日,遂逃得两小时学也。早八时起床,昨夕睡不甚佳,又胃中不调,时时欲发脾气。闻人声辄燥怒弗能堪。十一时许到女校散步,稍畅适。下午幸得小睡,起来茗饮后即为《世间解》写《揣龠录》第十二篇,进行顺利,此移居以来,第一次试笔也。又无俗客来扰,乃得千五百余字,加之移居前所写,合得三千余字,再附电台讲稿,可以交卷矣。(全稿至是结束,以后决定断手矣。) 上午到辅大上三小时课,气力不佳,想是昨日写《揣龠录》费心劳力之故也。下午小睡为墙外声音惊醒,起来茗饮后续写拙录,然进行极慢。不过削改补苴之余,已得三四千字,再动笔一次便可交卷,即亦不必亟亟矣。(明日下午中法有课,当不能续写也。)五时许葛孚民来,小坐即去。 昨夕腹又作微胀,今晨六时即醒,不复能入睡,七时许起床,右臂酸楚,想是比来起稿作字过多之故。上午无所事事,整理几案,明净可喜,惜不克读书作文而已。下午小憩半小时,二时至中法上课,迟到早退,三小时扣实不过二时有半耳。然讲授自谓颇不空洞。五时归来,尚不甚乏。发致叶君信。入夜无电,油灯下不复能有作也。灯下写此页后四行,目力甚不济。(九时许始大放光明。) 初更月色佳,已而淡云笼罩,恐明后日将变天也。 上午辅大有三小时课,偶尔忘其所以,遂至兴奋,归来觉疲。下午内子与七内兄同往辅大观剧,以尚需写稿,故不偕往。小憩后茗饮罢,对纸拈笔方拟下手,而李婿函至,报告小外孙生活,详细如绘,私心甚喜;附词二章,亦进步。 续写稿三百许字,真告竣矣。今日心情甚安闲,移居来第一次也。 上午到辅大上课,气力甚不充沛。归来无所事事。下午小睡不成,起来茗饮,到中法敷衍两小时。闻校中有糖可配售,然需交款廿元。五时出来到君培处,本拟略坐即返,可昆留饭甚殷。饭后与君培同出,君培至北大办公处,余以觅车不得,步行返寓,到寓已八时矣,腿痛不可支。街上行人稀少,时有军服者往来,不知其何做也。 于君培处得见严几道所临晋唐人书卷,草书笔力虽弱而韵致颇佳,楷法不脱清末馆阁习气。又钱玄同所书胡适之寿酒米粮库卷子,文则魏建功作,玄同书庸俗,虽学写经,不能掩。又胡适之日记两厚册,小字较其近来尚少习气。此老事事无长进,不独书法一道。 昨夕十时即枕,十一时许始入睡,今晨六时即醒,坚卧至八时起床。茗饮后作一书与台静农,看其能否为英女代觅住所,即附英女函中,令其代发。下午师大课未出席。小睡起来削改辅大学生习作数本,出至校门前邮亭发出致英女信,归来仍觉腿酸,幸不到师大授课也。闻南官坊口旧寓所已有士兵眷属前往借住矣。 昨晚清华中有流弹,今日《华北日报》载清华、燕京已停课。又载辅仁将迁台。校中布告辟谣,谓并无此事云。 早八时到校,见揭示处有布告曰“大学注意”,胪列诸条,有曰:保护外侨生命安全信仰自由;保护学校机关云云。署衔者为刘仁、叶剑英、林彪。未及细看,人丛中出一青年奋力撕去。校中发给维他命丸每人二百粒,下午到校领得十二月薪金四之一共四百余 。惠女在小学与曹婿打电话已不通。今日水电供给断绝,谣诼纷兴。 早霞耀彩,院宇俱赤。 八时到校,潦草授第一小时课,第二时遂逃学。人言炮声清晰可闻,耳聋不觉也。休息室中发言盈庭,谣传而已。唯胡适之、陈寅恪昨南下抵京则事实也。第四时课略敷衍即归来。内兄为在中法领得面七袋。辅大每一专任教员亦可得五袋,此为最末一次矣。下午卢丕功君来,小坐而去。今日仍无电。 早八时起床,九时赴校运回配面五袋。之惠来言小学已放假,略坐即返其夫家。俄之燕等三人亦自附中返。七内兄从小市购得黄豆少许亦返,言警察已解散小市矣。自昨夕迄今日,炮声不绝,虽耳袭亦闻之。午后小憩,方矇眬入睡,被墙外货声惊醒,起至校中领得本月薪四之一,即在学校随意漫步。天阴风起,腰脚酸软,无聊而归。 六时醒,八时起床盥洗,点心后至校中一行,前日已结束课程,意在探听消息。闻张重一言,昨校务会,席上芮神父曾声言,学校决不停办,亦不迁移云云。有一助教居白塔寺附近,昨日家中落一炮弹,幸未被伤。唯今日已不闻炮声,或战事距郊稍远耶?张亮忱言,街头有兵士掘壕,大局形势仍混沌不可预测。 《华北报》载,胡适之在南京北大同学会涕泣陈辞,自谓无颜见会知堂老人,所谓露泥脸与现羊脚者耶!负盛名、达老境,真不易自处也。矧丁兹多乱之秋耶! 早起过八时,茗点后至校中操场散步。明日辅大即举行期考,此后课少身闲,拟取旧所作《游春记》手抄一过,作一定稿,校友所代印之本,错落太多,每一阅之,至不快意也。今日炮声渐不闻,戒严展至夜十时。报载津市攻防战已启幕,前途正未可预料耳。午睡以腹胀不成,想是比来食糖与水莱菔过多之故乎?(张中行送来稿费五十元。报载邮局只收空递信件。) 闻邮局仍收航空信件,因作书与英女,写得半页,天黑不能下笔即作罢。 早起赴辅仁考试中二“词选”,汽管不暖,颇有寒意。平素即视监场为畏途,此次更觉不适。十时下班归来,茗饮始稍可。午后小憩,矇眬一小时许,起来到中法上课。归过什刹海,见滑冰者颇多,两岸旁观者如堵,何北平人之悠闲耶? 三数日来睡眠不香美,便觉精力不足。今日实际只上中法一小时课,而发言则气促,板书则臂酸,当此多难之秋,即吃苦耐劳亦做不到,有何前途之可言耶! 昨夕子夜炮声又作,酣眠不闻,今晨始闻之,顾亦不动心,真成听其自然矣。决意下午到师大上课,实则意亦不在上课,冀或可领得薪来济日用耳。近午七内兄自小市归来,说小米十余元一斤,他物价称是。面有人说已达六百元一袋。下午到师大(往返车资共廿元),堂中不过三数人(君培亦出席),敷衍两小时而返。领得十二月薪一百柒拾四元。有兵来看房,尚不知其肯住与否,以形势推度,正恐不免耳。(余季豫寓中久已住兵矣。) 昨日物价大涨,而纸烟为尤甚,几高出一倍,而菜蔬尤缺乏。园荽殆绝踪云。 府右街一带掘壕筑垒,工作极忙碌,殆将以大城为疆场矣。 今日冬至,虽未变天而温度较低。 昨夕眠不稳,晨五时即醒,迄不能入睡。八时至辅大考“曲选”,十时返。七内兄自小市归来,言物价较昨日又暴涨,面每袋有索价七百元者,纸烟则七八倍矣,唯肉类尚廉,牛肉斤才廿八元。城中大军云集,水道断绝,井水乃至两元一挑。来日大难是为起始也,如何如何!得周玉言书,嘱为设法,只有扼腕。 天气较之以往为寒,属九固当如是。昨夕八时半即枕,睡尚好,唯眠迟醒早为苦耳。 下午有兵士来看房或做饭,此往彼来,以房小及只有小煤球炉子皆望望然去之。四时外出理发,见前街后巷大门小户举住有兵士或军人眷属,民国以来未有之现象也。校中闻诸同人家中亦多住兵或看房而未移入。 今日七内兄以病未到小市,不知物价又作何等波动。 上午八至十二时辅仁有考试(今日考毕,明日即放寒假),课室中不知何以竟无暖气。至第三时腿寒作木,遂托助教郭君代为收卷,返寓茗饮。午饭后未小憩即赶往中法上课,出席学生只有三人,遂闲话一小时而归。中法同事萧雷南汲水伤腰,顺路至其寓中一致慰问,到家已上灯矣。今早有军人眷属来住。 连日四郊寂无炮声,城门已有启关者。七内兄自小市返,说物价亦渐低矣。唯城中兵士益多,辅仁附近各同人寓中太半占用矣。 昨夕降雪二寸许,早阴,十二时后晴。 昨来借寓之兵士夫妇两人,均中煤气救治不及双双毕命。不死于炮火而死于床第,岂其所逆料哉!为之一叹。上午无所事事,午饭后小憩,矇眬片时,起来天复阴暗,虽尚有考卷未阅,亦懒于动手,且休息一日再作理会耳。法院有人来检验死者夫妇,尸陈外院檐下,殊可怜悯。傍夕始运来棺两具,长等身,宽尺许,板厚一扁指,殆北平人所谓“狗碰头”者耶?即由其伙伴殓入,由余处借去椅凳四事,停于二门之外,又不知从何处借得腊千,燃烛焚香烈纸,并闻喝立正敬礼,入夜由一老兵护灵。 五时许即醒,坚卧至七时,墙外军队喝令声、跑步声,继之以军号声,复次则卖报声及卖早点之柝声,如能以闲心听之,当可写之以诗,自恨修养不深未能也。八时许起,茗点后至校中散步,遇马君略谈数语而返。考卷仍不能安心阅看。下午小憩,起来居然竣事,自己初心亦未料及,明早登记交出,了却一番公案,快事也。(今日午间兵士始将双槥移去,稍觉清净。) 史树青君于冷摊上得民十二女高师教员领薪收据,皆有领薪人亲笔署名,如沈尹默、兼士、马幼渔、钱玄同诸人,尤可宝,以专函寄赠,殊有趣也。 早八时起茗点后登记辅大考卷分数竟,即携至校中拟交教务科,以圣诞节假无人办公复携回。惠女自小学来,说明日可发糖。午饭后小憩,三时至中法结束“楚辞课”,领得一、二两月半薪五百余元,此今年在中法最大数目之薪水也。闻静如言,除糖外尚可领一袋面。归途久久觅车不得。晚风甚劲。 闻当局将派人调查户口存粮,每人只限存三月粮,故多抛售者。报载面每袋昨已由六百落至五百余元云。 早极寒,信是入九天气,幸无风,近午即复转暖。 作书与史树青君,谢其见寄旧女高师领薪收据。午饭稍迟数刻,饭后虽小憩亦不敢入睡,一时许雇车赴师大上课,君培不知何故未出席,甚失望。堂上人数较上周为多,其炮声渐远之故耶?敷衍两小时即觅车归来,虽无风而暮寒不减昨日,两腿为木。今夕觉两臂俱作楚,想是昨今两日下午外出所致耳。 仍无发薪消息。 早五时即醒,坚卧至八时起床,连日下午有课,暮寒砭肌,今日遂觉腰腿与臂俱酸楚。差幸辅仁放假,不然胡可支耶?体衰如此,徒叹奈何而已。今日决计不出门,休息一日,看结果如何也。连日不闻炮声,昨夕又起,晨间仍继续不断。物价昨起又有涨势(面每袋自五百二十元又涨至六百矣),短期内难于水落石出耳。下午小睡起来,随意至女校一走,甚无俚。(稚女至校中领来面一袋。) 午饭以麻酱、白糖拌白菜心,食之过多,睡起后乃觉胃口嘈杂。记得有人说,老人之胃不能熟生暖冷,其信然耶? 昨夕就枕时即闻燕女言落雪,今晨雪已止,而大雾四塞,雪不过才二寸许耳。明日改岁,旧所谓天寒岁暮之伤感情调已毫不存在,唯内心既不能澄如止水,复不能勇猛精进,念及未免自愁。下午到中法上课,出席人数仍寥若晨星,三时许退席。领得糖八斤余,驱车而归,至家方四时也。闻中法拟使教授寒假补课。 上午有俗客一人来谈一时许,不知所云。午饭后方预备小睡,而同乡某君来,幼时中学之同学也,陪之东话西话,虽无趣亦尚不至无聊,唯腰腿疲软。去后已四时有半,天气阴暗潮冷,不复能有所做,亦不思有所做也。连日未得午憩,夜早眠。(检点去岁日记,拟作一小跋,上下午俱有客,才写得百余字。今日未出门。) 早六时醒,八时始起,墙外军士早操喝号声、跑步声,卧而听之,不知身在何许。起后觉腰楚,又天寒,今岁新年决计不出门周旋矣。续写日记小跋竟。午后小憩得成眠,颇舒适。起来风势益烈,万窍有声,觉屋宇如在波涛汹涌中也。方拟茗饮而季韶自西安寄书来(十二月十六日所发),亦意外之事。 昨夕风势益狂,今早较杀而犹未住也。顾昨日温度不太低,今日则酷寒矣。 上午阅报载,京中和谣仍盛,又谓辅大假中将续行上课,五日注册云云。乱世百事无凭,听之而已,不必遽生忧喜。连日胃口颇好,斯可庆耳。作书复卢季韶。下午睡起得余季豫专函,嘱明日上午十时往商补习班开课事。四时后风始渐住。(“补习班”应作讲习班。十四日记。) 五时即醒,不能再入睡,枕上思及补习班所任科目为“韵文常识”,只有采取讲演式。假中身心俱闲,拟于堂下写妥讲稿堂上宣读,如此不独讲时较有系统,且可练习作文也。起来茗点后即着手,然进行颇迟。午饭后睡起,得学校送来课程表一纸,每周两小时,时间为礼拜二、六日九至十时。黄昏风停甚寒。(得孟铭武十二月廿八日自津空递信。七内兄被派出伕,由六内兄与警局交涉作罢。) “韵文常识”拟改为“韵文普说”,普说本为禅家名词,此际用之,自以为颇合宜也,至少亦较常识为佳耳。 今日小雪节,阴历腊八日也。妻于昨夕煮得粥一锅,今日早点食之,偷工减料,殊不香美,但亦进两瓯。上午仍写讲稿。七内兄自小市归,说物价又涨。和议了无发展,人心不定,势之所必至也。午饭后矇眬片刻,起来至定阜邮亭发出西安卢季韶及上海英女空递信两件。晴日杲杲,过年后第一次好天气也。归来茗饮仍续写讲稿。 早七时半起床,觉天气颇寒。茗点后续写讲稿,得两页。午饭后小睡不香,以午饭食烙饼过量,胃口觉不适。起来至学校附近散步,阴风惨淡,重裘不暖,殊无意趣。购得苏格兰牌纸烟一包,价十七元,较昨日涨三元,甚至有索廿元者,知物价仍在续涨耳。归来茗饮后仍写讲稿,至暮才得一页,觉心脏又簌簌作跳。 早七时半起床,九时至校授寒假讲习班“韵文普说”一小时。室大人多,颇觉吃力。归时风又作,甚寒。 下午小睡不香美,起来茗饮后续写讲稿一页余。傍晚风住,因外出至女校操场散策,归来暮色满院,亦不能有所作为也。 昨夕自四时后炮声继续不断,枕上听之至为清晰,睡意屡为所扰。早起又觉腰腿作酸。茗点后似较好,仍续写讲稿,得两页,行文说理俱甚自得,大约从此可以终篇不懈矣。下午睡起后曹婿来,陪之闲话,遂不得动笔,然心气平和,借此做半日休息为计亦得。竟日无风,开岁后最佳之日也。(阅报载蒋有飞台消息,李宗仁将继行职权。) 起来进早点后至辅大以电话询中法,知仍续行上课,甚怏怏。近午又有客来小坐,讲稿遂未续写。午饭后小睡,一时许起来,茗饮罢到中法大学授两小时课。教室中暖气甚旺,出席学生人数亦较多。领得二月薪,调整数一百廿六元。归来已黄昏,不能有所做。得叶嘉莹信,辞意恳挚可感。(校中通知“韵文常识”课改在礼堂讲授。) 上午九时赴辅大讲习班授课一小时,下课后往厂桥理发,理罢归来已至正午。(阅报知某公又有飞渝消息。)饭后小睡,起来得中法大学通知,公教人员可配售面粉十斤,每斤三元,大约辅大亦有之,但不得兼领耳。傍晚墙外路灯始明,唯室内仍无电。 今日报载平市物价以茶叶及肉类所涨为最高,粮食反次之,计一袋面可抵肉三斤、茶叶二斤余耳。 早微阴,近午转晴。 黎明后卧床上,受寒连连作嚏。起来遂觉脊背如喷冷水,茗点抽解热水澡毕始稍可。续写讲稿,文字内容俱堪自肯,虽只得一页余,亦高兴也。惠女来说昨日南池子落流弹三枚;又启元白家亦有枪子击碎玻璃。不识确不?午后仍续写稿,而心跳又作。五时许至校中操场散策,风霾可厌,炮声又作。归来又写得数行(写至第十九页)而日暮矣。(平均每日不过写得两页耳,近来精力不足可想见也。)夜七时后风势益猛。 风势虽较昨夕略减而仍未停止。 以下午中法有课不拟续写稿。茗点后自读写得者一过,觉尚不空洞,文辞间有不妥处即随手改定。午饭后竟得小睡片时,或是连日写稿过劳之故。二时许风大作,到中法上课,出席人数仍不多,三小时课只上得二小时而已。交配售面款卅三元。(面十斤,辅大亦有之,但不得兼领。借雷南金圆廿元。)与萧雷南商定寒假中所开课目及时间。五时返寓,风止,颇觉寒意侵肌。 苏格兰牌烟每包廿支,价廿八元矣。 早起颇寒,近午转暖。 九时至校授课一小时。校方布告照上月薪水加倍,于今日发一个月全薪(三千六百余元),俟月底再发一部云云。(又市府发给面代金五十六元。)十时下课,直至十一时半始领出。午饭时进食稍多,小睡不成,起来茗饮,六内兄忽见过,与之略谈数语,初不谓尚能写稿,及至拈管,文思泉涌,写得一页余(写至第二十页),而天黑不得不阁笔,出到女校散步,屋角圆月如盘,甚可观。 无风,颇暖,三九中不易得之好天气也。 上午茗点后本拟写稿,妻所泡黄豆已生芽可食,需捏去皮,因与小女辈合作之,中间又有客来小坐,遂未能动笔。午饭后方卧床而张重一、柴青峰来访,称北平私立院校呼吁和平,嘱署名于电稿。去后再睡不成,小憩一时许,起来茗饮,写得稿一页。外出散策,什刹海畔风景不殊,但军人多耳。饭后灯下又写得两页(已写至廿三页),说理虽不敢自谓精当,行文却极流利。 九时风又大作,何今冬之多风耶? 昨夕写稿,又食过量,眠不佳。茗点后继续写稿(写至第廿五页),文字之流利一如昨夕,毫不见有枯竭及疲罢之象,然心脏簌簌作跳,精力仍不充足也。午饭后小憩,以进食稍多腹微胀,不能成眠。起到中法上课,并与王静如商定寒假继续补课事。学生某君以新出版之老舍幽默文学《不夜集》见借。归时风势益狂。灯下饮咖啡,阅“不夜”。 偶买得晚报一份,阅知何思源家有流弹,夫妇受伤,次女死之。 无风,又一好天气也。 昨夕睡不佳。上午九时到辅大授课一小时,兴奋之极,下台后心跳不已。休息室中与同人谈及时局,真所谓扑朔迷离耳。(领得面代金五十六元。)归来已十一时,惠女自其夫家来。饭后小憩,三时到师大监考。往返车资四十元矣。晤及君培,渠对时局谓一切和谣皆未免失之过早云。君培又谓何家之被炸恐非城外之炮弹,而为城内之炸弹也。此说甚有理,余初阅报已疑之矣。归来觉四肢作酸,竟日时时作嗽。恐是伤风之象。昨日暮归,冒风受寒已种因矣。 无风,天气极佳。 早起喉头发干:时时作嗽,仍是伤风之象,幸不剧耳。茗点后续写讲稿(心仍簌簌作跳)至第廿六页,毕第二讲。近午有兵士借火做饭,亦只有听之。(火太小,饭未能煮熟,下午乃未再来也。)阅报知人民代表已于昨日下午出城,往晤叶剑英氏(何思源裹创出发),当日需留宿城外,今日晚报或可有具体之消息与?下午小憩未成眠,起来茗饮,写得稿一页(第廿七页),出到校中散策,见布告每一专任教员可配面半袋,又白布半疋。至是去岁下半年之配售完全发出矣。归来又写得一页,至第廿八页矣。 今日大寒节,只轻阴而无风雪,其真象征和平之将至耶?昨夜半醒来作嗽,今早又嗽,加之以筋骨酸楚,伤风之象大显,需留意也。茗点后继续写稿,兴致极好,但体力苦不充足耳。下午小睡起来,正写稿(写毕卅一页),而保中人来催出伕,言语决裂,几成僵局。出到附近同人家探听,亦无具体办法。傍晚六内兄为向保中交涉,稍和缓。 中法送通知来,专任教员每人可配售面一袋,又布一疋。 心跳大作,一以写稿过劳,二以出伕事受刺激,晚间殆真病也,了不长进,如何如何! 旧历辞灶之日也。 清早尚未起床,警局已有人来催出伕,当与魏君合雇一人,共洋一百五十元,且声明每间一日出伕一次,又一无可奈何之事。报载局部和平将另辟途径,亦不能测其何所指,其将俟全部和平耶?下午到中法上两小时课(下周放寒假,补习班即开始)。领得面一袋,又五福白布一疋。 昨夜半醒,轻嗽,今晨鼻微塞,嗽益减。昨晚饭后燕女劝服头痛片,因进一片半,睡后得汗,伤风今日大减,想以是耶? 晴且暖,如早春。 早九时至校授课,始知蒋已下野。课后与同人在休息室闲谈时局,真所谓“卖柴人商量中书堂里事”也。午饭食牛肉稍多,小睡不成,起来茗饮,续写讲稿至天夕,得两页(写毕第卅三页),仍自觉满意。伤风益减,大约不至为大患矣。六内兄来为向保中交涉出伕事,每间两日一次。今日妻与小女辈扫除屋舍,妻子辈仍有意过旧历新年,亦自可喜。 好天气。 早八时魏君以报见示,知局部和平终于实现(昨日起停战),官方发表和平条件共十三项,其第一项为将在城内成立联合办事处云。茗点后续写讲稿,方写得半页而余季豫来访,直至正午始去。此老颇矍铄健谈,亦一有福人也。下午睡仍不成,起而茗饮,得之英自台来信(十二日所发),报平安。出到校中散步,归来写得稿两页(至第卅六页)。灯下作书与英女。妻与小女等预备蒸食。 报载近二三日电灯可大放光明,企予望之。 早起茗点抽解后,正拟写稿,有俗客来,去后已十一时,写得不及一页而午饭中矣。之惠午前来帮做蒸食,五时后始返。下午小睡片刻,为飞机声所扰。出到校中散步,并发寄之英信,归复写稿得两页(毕第卅八页),尚得意。校中布告配售糖九斤,又空面袋卅许条,盖以此抵一袋面也。中法不知亦有之否? 昨夕阴云四布,今早仍复晴暖。 九时至校授讲习班课一小时。休息室中与同人闲话,知大家俱在摸象而已。归来有士兵来觅房,言谈亦颇温和,磋商许久始去;仍谓如别处觅不得还须来此打搅云。薄暮正写稿,果然又至,妻与之磋商而不得解决,谓将明日来,稿亦不复能下笔矣(写毕第卅九页)。 时闻炮声,物价又飞涨。晚间七内兄云,涨风自津市传来,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其后乃知系新币兑换律之所致也。 晴暖如春,数九天气中之仅见也。 黎明卧床上,听墙外军士晨操喝号似只有一队,耳根清净多多矣。连日写稿过劳,眠食不香美,今日拟休息一日。及至午后小憩起来之后,甚无聊赖,遂复续写,得两页(写毕第四十一页)。薄暮又有兵士来觅房,遣之不得,强令为腾出一间。与魏君商酌,为腾外院门房一间,尚不知能敷衍过去否也? 领得辅仁一月下半月薪十元。中法送通知来,可配售糖十七斤余,又面袋六十条,十市斤面亦到校,嘱于二月一日往领。 晴暖较昨日尤甚。 上午茗点后九时半即出发到中法授补习班课,学生出席者有十人左右,为讲鲁迅之作风二小时。十二时即在休息室进食炸馒头片、馓子,又由工友备开水冲炒面一碗下之。食毕至沙滩访君培未遇,与可崑闲话一小时许。(往返步行颇觉燥热,如立春以后天气也。)返中法上下午课,则教室锁门学生未到,愤而返寓。领得糖及面袋,又薪水金圆券四百余元。途中见各巷口多有兵士持枪站岗。报载谓当局加紧维持治安也。岂其然耶?闻妻言,军士拟于今日下午来住门房中,然亦竟未来。曹婿令之惠送来猪头一只。 早有大雾,近午始晴朗。 早起点心后出至松树街理发(价一百廿元),座上客满,理毕归来已十时有半。作一书与英女。妻令燕女赴师大领来薪金八百余元,折合观洋一元余耳。午饭后小憩,起来三时已过,出至定阜邮亭发出寄英女信,即在校中漫步,颇觉脚软,昨日过劳之所致欤?归来茗饮续写讲稿,写竟第四十三页,毕第三讲。恐需阁笔数日也。 得叶君嘉莹廿二日自左营所发信。 旧历元旦。竟日人来客去极似新年。 五时许卧听爆竹声夹杂枪声,又似有炮声,初疑有变,八时许起床渐不闻,心始帖然。九时卢丕功君来,方辞去而郭预衡君至,说兴化寺街东口戒严,且嘱可暂不出门。郭君去后煮饺子食之。正午萧仲圭、李步云来,杨成章、张重一来。午后小睡,燕生学诚来,已而欧阳楚三、鹿怀宝来,始知昨夜左近军队实备战也。(然真相究不甚悉知也。)傍晚余季豫坐良久始去。曹婿与之惠来同进晚餐。夜与三小女做麻雀戏四圈。 令夕电灯大放光明,计十一月中旬停电及今四十有五日矣。小女辈皆欢呼不已,自己亦不觉心喜也。 内侄辈均来。 闻现洋已破仟元大关矣。 早起又有兵士来觅房,与魏君言语小有冲突,然亦竟去,未强住也。傍晚史树青来,魏启学来,牛继斌来。今夜电灯又不明。 屡闻巨响,不知是发炮抑掘地雷也。 晴暖无风,又一好天气也。 早起茗点抽解方毕,柴青峰来,小坐略谈辞去。出到槐宝庵张重一处,途中见兵士列队整装开拔出城。与重一谈次,见有所谓政工处人员来询借物曾否归还或损坏。(重一处曾住兵,前予至十分钟始开走。) 幼川言昨日菜市口一带已有解放军站岗,今日闻人言解放军入城者益多云。 又闻面粉涨至大洋五元一袋,肉每斤金券八百余元,亦不悉确否? 早有雾,近午晴暖,盖有春意。 上午郑尔炎、张汉民、康仲蒲先后至。(张约明日上午到辅大开教授理监事会。)过十时座上无客,出到欧阳楚三、鹿怀宝、柴青峰寓,皆未遇而返。正午燕大校友程曦之来,渠方自津来平,具说日前攻防战极惨烈也。下午小睡为墙外爆竹声所扰,起来甚觉疲乏。 继续写稿,毕第四十五页。晚间电灯仍大放光明。夜与小女竹战四圈。 自昨晨起,黎明即不复闻角声及军士喝号,耳根清净,固自可喜,然仍五时即醒,不能睡早觉也。茗点后赴校中开教授会理监事会议,决定本星期六日下午二至四时开教授会临时大会,出来已十一时半。学生数人来,说余院长家有集会,邀往出席,以腿酸遂不往。下午刘景芳来,始知其为召开辅大中国教职员联合会也。(二月四日下午二时开成立大会。)妻出至七内兄家小坐,归言鼓楼中已住有解放军矣。 今日晚间又有电灯,饭后写毕讲稿,计共得四十八页,字数亦逾两万,草草劳人,苦无佳趣,得此真可以自豪而且自慰者矣。 早起已过八时。茗点后重阅全部讲稿一过,随手点定。上月十八日辅大教务科送来司铎书院国文检定卷子廿七本迄未阅,今午始评阅竣事。此后或可清净数日乎?中法今日本有补习班课,亦竟不出席,风大是一因,然亦正恐未必有人听课耳。下午小睡尚好。风势益猛,不能外出,因与小女辈围竹。夜有电,写讲稿后记,得三页。 今日十时解放军举行入城式。 1948年10月15日至1949年2月3日 竹庵附近 余之竹庵在李广桥西街,街之东西两侧即原辅大男女院所据之恭、定二王府。玉言来书考定,恭、定二王府原系曹氏府邸,则述堂十年来乃与雪公故居邻,又曾数至大观园中,亦曾一出《红楼梦》书所言“北门”。司铎花园(今在师大后,师生可以自由出入矣),规模不大,不足当《红楼梦》之“大观”。大抵小说家言,踵事增华,古今中外莫不胥然。又不可刻舟以求剑。或古迹淹没,后人重造,乃失前规,亦未可知。 今师大在定阜大街,西连护园寺街,其南即兴化寺街也。此当为后起之名,在曹邸成为定王府之后。其街与护国寺成一直线,不应别立一名也。 今师大理学院(前辅仁男院)乃定王府,其前之定阜(府)大街即以此得名。当即《红楼梦》之西府。东隔一巷(北为李广桥西街,南为龙头井),今师大本部(前辅仁政女校)乃恭王府。当即《红楼梦》之东府。度其初皆当为曹氏旧业,其后籍没,清室乃以分赏定、恭二王耳。 二府之间有一沟,北通后海(积水潭、静业湖),南通什刹海(前海)。定府址高,此水甚浅,决不能如“红”书所云引至墙内。大雨后水流甚急,间有鱼可叉,平时藏垢纳污,臭沟而已。述堂每往来辅大男女两校,从小桥上过,春夏秋三季,辄为之掩鼻。今已由政府加工改为下水道,上夷为马路。所有诸桥皆拆去,即所谓李广桥者,亦历史名词矣。(李广桥,明李姓太临所建,原名李公桥,见刘同人《帝京景物略》。) 玉言书以《红楼梦》中之“北门”为德胜门,当自不误。德胜门外多水,苇、塘当然亦有之。门之西为水关,西山诸泉水入城皆由此,亦即前后海、北海、中南海之来源也。 竹庵左近尚有张皇亲胡同,明崇祯帝张后之母家也。今改尚勤胡同,俗不可耐。书至此,忽觉小庵附近,乃有许多古迹,大可发思古之幽情。赴津后,当无如是住所矣。 因张皇亲胡同联想及京师胡同名至多风趣。即如百花深处(俗或简称“花深处”,尤可爱)、杏花天,如不说明,未必知其为小巷也。忘记于何书见说,百花深处旧时代乐户所居地也。杏花天,尚不知其出处。亦有至鄙俚而仍不失为风趣者,但不知何时已改换,大抵辛亥革命后事也。如“王八盖”今为“万宝盖”,“猪尾巴”今为“知义伯”,“狗尾巴”今为“高义伯”,“大哑巴”、“小哑巴”今为“大雅宝”、“小雅宝”,“大席儿”今为“大喜”。改得皆不十分高明。至如大小“墙缝”之为大小“翔凤”,“狗窝”之为“高卧”,“烧酒”之为“韶九”,但有虚名,都无实义,何所取哉!(络车胡同改为罗车胡同,则不辞矣。)亦有仍由旧贯者,如大小“拐棒”、大小“金丝套”、劈柴、牛排子之类。但似亦有不便不更换者,如西单之寿北胡同,“寿”原为臭,“比”原为女根,此而不改,殊觉不雅。此或由于吾辈小资产阶级意识作祟耶?其在西洋,唯于阿佐林、巴罗哈两大作家之小品文中,见西班牙京城马德里乃有类似以上云云之巷名耳。至于纽约,则多少号、百老汇(BROADWAY)而已,其俗尚可耐耶?于是亦可证吾民族之高古朴实,不独旧迹繁多足以发思古之幽情也。 1953年4月11日 关于“大观”旧址,前书所说,小有误。误以定府之“神父花园”为“大观”也。近之“和苏”诗第一章序中所言,即不误: 司铎书院有海棠四株,百年物也。自陷贼以迄解放,每花时必往一看。数曾和东坡《定慧院海棠诗》纪之。月初玉言自蜀寄来和苏诗一章,且考定书院为清恭府之萃锦园,亦即曹雪芹家故园,而《红楼》一书所谓“大观”者也。小庵与院对门,病来三载未曾一到,今岁病起,而院门常关,欲到无由矣。 述堂颟顸,习与性成。入大观园,不知多少次,所注意者,海棠、凌霄花、银杏树……至于屋宇,都不在意。然大原因亦在布置建筑,俗不可耐,虽强记,亦不能记得住耳。 “神父花园”与“司铎书院”为两地。前者在定府,后者在恭府。定府在街西,恭府在街东。此乃与《红楼》之东西二府,正反一过,小说家言,每每变幻其辞,使后人难于捉摸。古今中外,莫不胥然。雪老于此,正复尔尔。家六吉与余第二女子之英当年在辅大美术系读书时,其教室即在司铎书院,亦即恭王府,亦即《红楼》之“大观”也。 1953.6.2 槐蚕 我们宿舍附近,马路两旁,对植着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树,但只有一种:槐树。 这很好,虽然较之槐树,我更为喜欢杨柳。 美化都市,绿化是主要条件之一;而林阴路又是绿化都市的主要条件之一。至于林阴路上的树是槐或是杨柳,则无关紧要,况且客观存在又不是随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宿舍墙外的马路上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槐树。它的枝叶越过了墙头,遮阴了墙内的隙地,一直伸展到我的窗前。春末夏初时,每逢我伏案工作告一段落,端起一碗茶,或点上一支烟,一抬头便看见铁青的虬枝上,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长满了乌黑油亮的叶子。这使我想起小时读过的宋人的一句诗:“槐夏午阴清。”待到夏末花开,我又想起我的一位老师的词:“门外槐花金布地。” 小时住在农村里,曾搜集过槐花的蓓蕾作为黄色染料,也曾剥出槐荚的豆煮了吃——至于知道槐荚可以入药,而且还有人将它泡制了当茶,喝了明目,那可是后来的事。 但印象最深的却是采摘了嫩叶子来做“菜豆腐”吃。“菜豆腐”通称“小豆腐”,其实也并非日常所吃的豆腐。做法是:先将嫩叶子用开水“烫”一过,布包了,揉出它的苦汁来;然后加在豆浆里煮熟:这就成了所谓“小豆腐”或“菜豆腐”,算是农家的美味之一。还有一种吃法是:叶子如法泡治,“揣”在小米面或玉米面里,少加一点盐,捏作窝头。吃起来也很香,可以不用就菜。 直到现在,每年看见槐树上长满了嫩叶子,还时时想采下来做“小豆腐”或捏窝头吃。 当然,想想而已。 林阴路上的树叶子,倘若大家都采来吃,光秃秃的树枝子就够寒伧的,不用谈什么美化和绿化了。 然而我窗前的槐树叶子毕竟被吃光了——虽然不是被我,而是被虫子吃的。 是在去年的夏季,有一天,也是茶余烟后,我坐在窗前,偶然一抬头,却见墙外的槐树叶子不知在何时早已寥若晨星,所余无几了。 当下便已悟到这是槐树在闹虫灾;因为我从小就知道有一种虫子专吃槐叶。 这是一种蠕虫,京津统称之为“吊死鬼”(怪怕人的)。在古汉语中,却有个雅名:槐蚕。鲁迅先生在其《呐喊》自序里,曾说他当年寓居北京绍兴会馆的时节:“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虽然文章写得富有诗意,但这棵槐树上,先生在上文已注明“缢死过一个女人”的,所以又充满了阴森之气。我老疑惑先生在写“槐蚕”时,暗示着“吊死鬼”。 旧话不提,“吊死鬼”也罢,“槐蚕”也罢,反正那虫子的模样儿实在不能讨人喜欢。爬行的时节,一弓身,一直身,举动甚不雅观。它确有点儿像家蚕,可是小得多,颜色绿盈盈的;丝倒也能吐一根,不过其长度大约只够它从树上悬垂到地下为止。我小时候,总以为它是自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后来才想到它的缒丝而下,是有意识的:钻到土里去变蛹;然后生翅化蛾,产卵传种。 我在宿舍里住得久了,每日出来、进去,从来不大留心四周围和脚下。自从发现了槐树发生虫灾以后,不由得要看一看了。真是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时,“老鼻子”啦!从树上倒吊下来的是虫子,墙上也是虫子,过了没两天,地下也满是虫子。夜晚归来,一不小心,脚底下“咯吧”一声,踩上了。有一回,居然还有一个也“冰冷的落在头颈上”,只不过,一点儿“诗意”也没有,远不是读《呐喊》自序时的心情和体会了。 墙外这棵树的情形并不是个别的,马路两旁有许多树也是如此。不用说,槐蚕也在垂丝而且“布地”。有些女同志们上下班,简直不敢从树下过,宁肯顶着大太阳在马路中央走;虽然明知破坏交通规则,也不能顾及。而人行道上,往往是一个一个的虫尸,一摊一摊的绿水。 之后,有一天,我正在埋头工作,忽然扑鼻子一股药味。心里纳闷:这是怎么搞的?一抬头,只见墙外一阵阵的白雾团团地喷上了树梢。屋子里面的药味越来越浓厚,空气也有些潮漉漉的了。 “六六六!” 这一来,真像“滚汤泼老鼠”,所有树上的槐蚕接二连三地往下掉,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 几场大雨之后,窗前的老槐树没有辜负“施药”同志的苦心,枝上又长出了嫩叶子,然而已不像原来那么乌黑油亮了。 有叶子总比没有强,我一面以此自慰,一面又惊异于老槐树生命力之顽强、旺盛。 不一月,我又看见叶子由密而稀,枝子又几乎成为光秃秃的了。树下垂下来的,墙上和地下又是许多虫子。这是两个月前的虫子的“第二代”。 又有那么一天,又是一阵阵的白雾团团地喷上了树梢,屋子里又是药气扑鼻,空气又是潮漉漉。 老槐树居然第三次长出了新叶子。这回是等不到叶子的长大,天气已经渐渐地凉下来了,接踵而至的是北地的风霜和素雪,到了“木叶尽脱”的时候了。 算到写这篇小文的此刻,我已经在宿舍里住了四个年头儿,可是我却六次,不,七次看见墙外老槐树的新叶子;因为今年的叶子又被吃光了一次,又多亏“六六六”发挥了一次力量,现在树上又疏疏落落地长出新叶儿来。 也许就是《左传》上说的“再而衰,三而竭”吧,现在的叶子可是愈见其瘠弱、憔悴,更难以谈到乌黑油亮。而且老槐树的生命力纵然顽强而旺盛,也绝对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残:现在已经有几个枝子完全枯干,长不出叶子来。至于马路两旁的小一点的槐树,则有的整个儿死掉了。 林阴路上的每一棵树长起来都不是容易的,别的不说,至少也得十年、二十年的岁月;死起来,可似乎不难。 绿化都市是一件持久的工作,因此,对之也不可麻痹大意。 为了绿化都市,为了保护林阴路上的槐树,我要向负责市容的部门和同志建议:我们一定要消灭“吊死鬼”,而且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book_title]人与名作 笑谈《永庆升平》 在临清,被此间主人“投辖”相留,每日吃睡,更无事可做。案头有一部“野书”,叫什么《永庆升平》。内中胡说八道,人话不多。但有一段中,几句话说得最妙。底下是那一段的大概节略。 有一位张广泰,年少不务正业,他的异母兄长要害他。一天晚上,他把广泰灌醉了,用口袋装起来,想要把广泰活埋了。广泰的嫂子心中不忍,偷着把广泰放走,另将一只白狗,装在口袋里,广泰的哥哥黑夜之间,看不清楚,教人抬着口袋,便把这白狗埋了。后来广泰发迹回家,给这狗唱了三天大戏,还到狗坟上拈香拜祭,口里还念叨着: 白狗,白狗!你先替我一死;愿你来世超生,与我为兄弟,常常相守。 我以为颇有点别致新鲜,不知各位以为何如? 1923年3月12日 余病中之“积木”——《积木词》自序 余旧所居斋曰“萝月”,盖以窗前有藤萝一架,每更深独坐,明月在天,枝影横地。此际辄若有所得,遂窃取少陵诗而零割之,名为“萝月”云耳。初,伯屏与余同寓三载,去秋始移居西城,其旧所居室既闲废,余乃入而据焉。客来茗谈或小饮,客去时亦于其中读书作文。室北向,终日不能得日,殊卑湿。回忆伯屏在此时,似不尔也。冬日酷寒,安炉爇火,乃若可居,而夜坐尤相宜,室狭小易暖故。背邻长巷,坐略久,叫卖赛梨萝卜、冰糖葫芦及硬面饽饽之声,络绎破空而至,遂又命之为“夜漫漫斋”。“萝月斋”实不成其为斋耳。小女与佣媪或其大姊往往于身后座侧嬉,既碍读,又妨思;友来谈亦时为歌声、啼声所扰。今兹之“夜漫漫斋”,真斋矣。于是各校皆停课甚闲,遂病,自二十四年残腊迄二十五年新正仍未愈,病中恶喧,坐“夜漫漫斋”里时益多。有友人送《花间集》一部,来时尚未病也,置之案头,至是乃取而读之。“花间”是旧所爱读之书,尤喜飞卿、端己二家作。今乃取《浣花词》尽和之。问何以不和金荃?则曰:飞卿词太润太圆,自家天性中素乏此二美,不能和;飞卿词太甜太腻,病中肠胃与此不相宜,不愿和也。然则和端己似端己乎?即又不然。“浣花”之瘦之劲之清之苦,确所爱好,今之和并不见其瘦劲清苦,盖胸中本无可言及欲言者,徒以病中既喜幽静,又苦寂寞,遂而因逐韵觅辞、敷辞成章,但求其似词,焉敢望其似“浣花”?顾醉时所说乃醒时之言,无心之语亦往往为心声;观人于揖让不若于游戏,揖让者矜持,游戏者性情之流露也。威又问:《留春词·自叙》声言断断乎不为小词,今之和“浣花”何?夫昔言断乎,今兹破戒,定力不坚,更复奚言?会当自释曰:此和也,非作也。余之弱女喜弄积木,长短方圆,依势安排,当其得意,往往移晷。此一卷和词,其余病中之积木乎!二十五年一月苦水自叙于旧都东城之夜漫漫斋。时墙外正有人叫卖葫芦冰糖也。 1936年1月 山东省民间流行的《水浒传》 这里所说的《水浒传》,不是散文的,而是韵文的。其在山东省流行区域,可谓极广,自鲁西一直到鲁东。鲁南一带以及东北隅滨海的地方(旧登、莱、青三府属),有没有呢?那我可不知道。其实也不限于山东一省,据我所知,河北省的南部,只要语音和方言与山东相差不远的地方也有。然而在山东流行之区域既然那么广,我总疑惑其发源地即在山东,河北的南部不过波及而已。 方才说过,这《水浒传》是韵文的,很像大鼓书。多半七字一句,有时稍加变化,三三四的格式并没有。说唱时也有鼓,类如唱京韵大鼓及山东大鼓者所用。腔调至为简单,有如北平之数来宝。在说唱时,鼓并不用;只在唱完一段词之后,方才敲鼓作为一节,说唱者也借此可以“喘喘气”。其敲鼓之节奏,为“吃崩,吃崩,吃崩,崩崩崩”。一通之后,再继续说下去。每逢庙会或谢神唱戏之日,说唱者往往找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作场,类如寺庙的角落里,或寺后,或郊外,绝对不在冲要及熙来攘往的地带。他顶怕妇女们来听,一遇她们来了,他便说“好的”祈求她们赶快离开,有时甚至于作揖下跪。听的人大半是游手好闲的人,倘是知识阶级,那必定是满不在乎的一位,否则“拉不下脸儿来”,因为词句太猥亵。就为这缘故吧,有地方便名之曰“臭水浒”。 说是“水浒”,并不遍说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的故事,却只限于武松一人。所以我们那里又名之为“说武二郎的”。说是猥亵,却并不是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正相反,倒是有意规避着似的。为什么要如此,我还不能下一个正确的解释。也许是民间一般心理,以为一个英雄,必须要抛开了儿女之情的。正如《水浒传》中人物,只顾练习拳棒,打熬筋骨,并不计及家室一样。这与欧洲中古时期的小说,往往骑士与美人并举,大不相同了。但无论如何,却总是猥亵。因为词句之中,山东方言中用了猥亵的字样来骂人的口头语,不但尽量采用,而且随处皆是。固然有些用来是恶意的,如骂詈、如诅咒、如愤怒、如厌恶。而亦不尽然,有时是表示亲爱,有时是表示英雄的大无畏精神,有的则又是随口说出无所为的。因此,倒就不好举,现在把其中较为“干净”的举两段。 如武松到孙二娘店中吃包子,发觉馅子是人肉的,他就把孙二娘叫来,说: 清清的世界朗朗的天, 你怎么拿着人肉来下锅? 我说此话你不信, 馅里面现有人指甲。” 二娘一听说: “不好,这家伙是个行家窝!” 明知说也不中用, 仗着个小嘴会说来盖摸。 “今天的牛肉剁不够, 剁了只鸭子剁了只鹅。 反刀剁了个鸭子嘴, 左调右调调不着。 偏是客人时运悖, 赶上这个肉馍馍。 不吃坏的换好的, 不吃这个有那个。 又如武松因事到官厅,以身长的缘故,跪下了还同常人立着一样。县官觉得奇怪,就问: 见了你老爷不下跪, 什么功名在身上? 武松回答:早已跪下了。 县官则曰: 呦!您娘养你可上大粪, 怎么长的个子恁么长? 武松说: 都是人生父母养, 怎么把俺武松比到庄稼上? 又如武松吃醉了酒,走出店来,一只黄狗迎了他狂吠。武松气极了,说: 可是你二爷倒了运, 一个黄狗也梆梆。 两条腿的没说话, 你四条腿的开了腔。 像以上所举,算是比较干净一些的,然而也删去了不少“带口溜子”了。 最后,我说,这《水浒》的唱词是没有本子的。他们这一行也是师徒相传,而且都是口授。所以各地说唱者之词,也大同小异。我很希望有人把它记录下来,照着他们的原词,一字不改。 自注: (一)甲,读如,阴平。 (二)说,是心里说。 (三)盖摸,掩饰之意。 (四)调,用筷子翻动馅子。 (五)可,其时之竟。例如吃饭可,即吃饭的时候,过去时。 (六)梆梆,犬吠声。 (七)带口溜子,猥亵的口头语,信口说来,却不一定是骂人。 1936年12月 笼罩在悲哀的阴影中——说稼轩词《破阵子》 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上一章各家词选太半收录。苦水选时,几番想要割爱,终于保留。比来说词,又几番要剔出,此刻仍然未能放过。有人读此词,嫌它直率,有人却又爱它豪放。是非未判,爱憎分明。苦水于此词,既是一手抬,一手搦,于上二说亦是半肯半不肯。看他自开首“醉里”一句起,一路大刀阔斧,直至后片“赢得”一句止,稼轩以前作家,几见有此。若以传统的词法绳之,似乎不谓之率不可得也。苦水则谓二首词前后片共是十句,前九句真如海上蜃楼突起,若者为城郭,若者为楼阁,若者为塔寺、为庐屋,使见者目不暇给,待到“可怜白发生”,又如大风陡起,巨浪掀天,向之所谓城郭、楼阁、塔寺、庐屋也者,遂俱归幻灭,无影无踪,此又是何等腕力,谓之为率,又不可也。复次,稼轩自题曰“壮词”,而词中亦是金戈铁马,大戟长枪,像煞是豪放。但结尾一句,却曰“可怜白发生”。夫此白发生,是在事之了却名之赢得之前乎,抑在其后乎?苦水至今尚不能明了老辛意旨所在。如在其前,则所谓金戈铁马大戟长枪也者,仅是贫子梦中所掘得之黄金,既醒之后,四壁仍然空空,其凄凉怅惘将不可堪。如在其后,则虽是二十年太平宰相,勋业烂然,但看看钟鸣漏尽,大限将临,回忆前尘,都成虚幻。饶他踢天弄井本领,无奈他腊月三十日到来,于此施展手脚不得,此又是千古人生悲剧,其哀苦愁凄,亦当不得。谓之“豪放”,亦是皮相之论也。夫如是,则白发之生于事之了却名之赢得之前之后,暂可勿论。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稼轩这老汉作此词时,其八识田中总有一段悲哀种子在那里作祟,亦复忒煞可怜人也。其实又岂只此一首?一部《稼轩长短句》,无论是说看花饮酒,或临水登山,无论是慷慨悲歌,或委婉细腻,也总是笼罩于此悲哀的阴影之中。此理甚明,倘无此种子在八识田中作祟,亦无复此一部《稼轩长短句》也。不需苦水饶舌,读者自会去好。 抑更有进者,陶公号称千古隐逸诗人之宗,苦水却极肯朱晦翁所下“豪放”二字批评。又有一好友告我:昔时或逢愁来,不得开交,取陶诗读之,心便宁静。如今愁时读了,愈发摆布不下。此语于我心有戚戚焉。此理亦甚明,如果渊明老子只是一味恬适安闲,亦便不需再写诗也。同例,世人于老辛之为人,动是说他英雄,于其为词,动是说他粗豪,已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有人说他填词是散仙入圣。世之人要且只会他散仙,不会他入圣。如何是入圣的根苗?不得放过,细会去好。倘若会不得,画蛇添足,恰好有个譬喻。玄奘法师在西天时,见一东土扇子而生病。又有一僧闻之,赞叹道:“好一个多情的和尚。”病得好,赞叹得亦是。假如不能为此一扇而病,亦便不能为一藏经发愿上西天也。周止庵曰:“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又曰:“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苦水曰:如是,如是。 秦会之有言:“做官如读书,速则易终而少味。”此语甚妙。如引而申之,不独似惜福之语,且亦大似见道之言也。张宗子为其弟燕客作传,亦引会之此语,且病燕客以欲速一念,受卤莽灭裂之报,趣味削然,不堪咀嚼。而结之曰:“孰意吾弟之智,乃出秦桧下哉?”宗子是妙人,固应又有此妙语。这也不在话下。苦水则谓秦会之此语,不独是做官与读书之名言,如改速为好尽,亦可以之论文。要说辛老子为人,才情学识,原自旷代难逢。其填词亦尽有不朽之作。他原是谥忠敏的人,似乎不好与缪丑公并论。但其填词的技术,有时大不如会之做官底体会。所以老辛有时亦如宗子令弟之趣味削然,不堪咀嚼。于此将不免为缪丑公所窃笑也。大概作文固当应有尽有,亦需应无尽无。稼轩之于词,大段不及晚唐之温韦,北宋之晏欧,或者是他只作到应有尽有,而不曾理会得应无尽无之故,亦未可知。好好一部《稼轩长短句》,好好一位辛幼安,今日被苦水拉来,说东话西,且与会之相比,冤枉杀,冤枉杀。圣人有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静安先生不亦曰稼轩“词中之狂”乎。学人莫错会苦水意好。况且苦水如今写此词说,尚做不到应有尽有,有甚脸说他辛老子做不到应无尽无。 1943年7月 浑融圆润谐和圆妙——说东坡词《西江月》 西江月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于桥柱上。 照野 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数声春晓。 笔记载:长公与黄门既各南谪,相遇于途中。同在村店中食汤饼。黄门微尝,置箸而叹,长公食之尽一器,谓黄门曰:“子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千载而下,读此一节,长公风姿尚可想见。学人于此一重公案,且道坡老此等处为是豪气?为是雅量?学人如欲加以分疏,首先需对豪气雅量加以理会。要知豪气最是误事,一不小心,便成颟顸,再若左性,即成痛痒不知,一味叫嚣。雅量亦非可强求,需是从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始得。倘若误会,便成悠悠忽忽,飘飘荡荡,无主的幽灵。要说坡公天性中,原自兼有此二者。早期少年,逞才使气,有些脚跟不曾点地,亦不必为之掩饰。待到屡经坎坷,固有之美德,加以后天之磨砺,虽不能如陆士衡所谓“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亦颇浑融圆润清光大来。所以老坡豪气雅量虽然俱有,学人亦且不得草草会去,致成毫厘相差,天地悬隔。此《西江月》一章,小序已佳,大约前人为词,不曾注意及此。先河滥觞,厥维坡老,后来白石略能继响,然一任自然。一尚粉饰,天人之际,区以别矣。苦水平时常为学人分说,文人学文,一如俗世积财,须是闲时置下忙时用,且不可等到三节来至,债主临门,方去热乱。所以鲁迅先生说:“不是说时无话,只是不说时不曾想。”苦水亦常说:文章一道,不可以无心得,不可以有心求。亦复正是此意。大凡古今文人,一到有意为文,饶他惨淡经营,总不免周章做态。唯有不甚经意之时,信笔写去,反能露出真实性情学问与世人相见。吾辈所取,亦遂在此而不在彼。坡公书札、题跋与词序之所以佳妙,高处直到魏晋,亦复正是此一番道理。若有人问:苦水本是说词,扯到词序,已是骈拇枝指,今更扯到书札、题跋,岂不更是喧宾夺主?苦水则曰:要知北宋人词之妙处,与此亦更无二致。他们原个个有诗集行世,推其意,亦自矜重其诗。若夫小词,大半是他们酒席筵前信手写来分付歌者之作。其忒煞率意者,浅而无致,亦并非没有。若其高者,则又其诗所万不能及者也。此亦犹如右军之《乐毅论》、《东方画赞》,虽是笔笔着力,字字用心,倒是《兰亭》一序,冠绝平生,又其短帖,亦往往得意外之意也。一首《西江月》字句之美,有目共赏。苦水若再逐字逐句,细细说下去,便是轻量天下学人,罪过不小。不过需要注意者,坡老此词,乃酒醒人静,旷野水边,题在桥柱上面的。即此,便与彼伸纸吮毫与人争胜之作不同,更与彼点头晃脑、人前卖弄者异趣。如说此词虽写小我,而此小我与大自然融成一片,更无半点抵触枝梧,所以音节谐和,更无罅隙。这也不在话下。但所以致此之因,却在坡老此时确具此感。维其感得深,是以写得出,遂能一挥而就,毫无勉强。如问:苦水见个什么,便敢担保东坡确实如此,更无做作?苦水则曰:诗为心声;唯其音节谐和圆妙,故能证知其心与物之毫无矛盾也。不见《楞严经》中,佛问:“妆等菩萨及阿罗汉,从何方便,入三摩地?” 陈那五比丘即白佛言:“于佛音声,悟明四谛。”又言:“我于音声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音声为上。”夫音声尚可以入佛,何至诗人所作之韵文,吾辈读之而不能得其文心哉?古亦有言:声音之道感人深矣。苦水曰:如是,如是。世人动以苏辛并称,而苦水则以苏为圭角尽去,而以辛为锋芒四射。然其所以致此之因,苦水仍未说破。于此不妨再行漏逗。老辛一腔悲愤,故与自然时时有格格不入之叹,饶他极口称赞渊明,半点亦无济于事。老苏豪气雅量化为自在,故随时随地,露出无人而不自得之态。乡村野店,一碗面条子,其于坡老也又何有?如此说了,更不烦再说苏辛二人之于词有方圆生熟出入难易之分也。 1943年8月 读李杜诗兼论李杜的交谊 唐代两大诗人李白与杜甫,生既同时,交亦至厚,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不必旁征博引,只翻一翻少陵诗集,看了他赠李白的诗就有十首之多(其他关于李白之诗尚不在此数内)。且不用说尽人皆知的《梦李白》二首是如何情文兼至,只看他“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四句,我们也应该觉察出两人非复寻常的朋情了。 《旧唐书·杜甫传》却说: 天宝末,诗人杜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头”之诮。 “饭颗山头”是怎的一回事呢?《韵语阳秋》上说: 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 《鹤林玉露》则谓: 太白赠子美云:“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苦之一辞,讥其困雕镌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 那么,我们诗坛上这两位巨头似乎也不免有“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也就是所谓“同行是冤家”的嫌疑了。 不过我总怀疑太白那四句诗的真实性,虽然号称正史的《旧唐书》上已经那么明明地记载着。李杜诗风格的确不同,依旧说,则前者是飘逸,而后者是沉郁;依近代之说,则一位像是“L,art pour lart”一位像是“L,art pour la uie”。但从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看来,凡生在同时而又是好友的大文人,作风却向来不一定一致;而这不一致却又并不妨害彼此的互相了解而缔结了至深的友谊的。所以即便是太白真的写了那么四句送老杜,也未必即是《韵语阳秋》与《鹤林玉露》之所谓的“讥”。吾人常常对于所至亲爱的人们开一个小玩笑,也就是所谓“爱之极,不觉遂以爱之者谑之”。至于老杜那两句“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我倒并不——而且也不能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是,必须得两个人的意见不同,才可以“细”论文吗?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一样的可以吗?用了一个“细”字,便说老杜是“讥”太白作品之欠于缜密,罗大经未免有点儿小气,也就是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然而我要说的还不在乎此。 我的一位好友常常对我说:“我总觉得太白仿佛对不起老杜似的:老杜为太白写了那么多的诗,而且又是那样的好,而太白却只写给了老杜一首。”是的,太白只写过一首诗给老杜,我没法替太白辩护。但是我却以为如不论量而论质,那一首诗的斤两也并不轻,虽然不一定抵得住老杜为太白写的十几首。口说无凭,举出便见。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旦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 也许有人以为这四十个字并不见得怎样的高明。可是我总觉得七、八两句,那气象之阔大、情绪之沉郁、意境之雄厚(恕我只能用这样抽象的字眼),不但与李翰林平素飘逸的作风不同,简直和老杜一鼻孔出气。而老杜的《春日忆李白》则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这之下,便该是前面所举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那两句了。通首读来,也并不是老杜平素的厚重的风格,而又很像太白一般的飘逸了。假使两个人交谊不厚,了解不深,怕不能息息相通地起了共鸣到如此的田地的。 况且老杜如果真个的不满意于太白之作风,而以为他有欠于缜密,何以劈头便说“白也诗无敌”呢?难道是“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的手法,“将欲抑之,必姑扬之”吗?别人也许如此作,老杜却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试看他在成都之日,严武的威势,炙手可热,他一不满意,也还是破口大骂。假若他不满意于太白,又何必取那种“取”、“与”,“抑”、“扬”的手段呢? 两位作家的交谊,竟至影响到彼此作品的风格之相通,这就是我所谓“很有意义的”的一件事。 1946年12月 小说家之鲁迅 阳历年才过了不几日,中法文史学会便要我举行一次讲演。我本不善于说话,而讲演则尤其怕;加之考试阅卷之余,精力亦觉不济。况且虽说过了年,鲁迅先生说得好: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寓中颇有些琐事,所以当时便推说过了旧年再说吧。转眼旧历年就来到而且过去了,丝毫没有准备。待到上星期三到中法上课,文史学会又来催了,可不好说过了旧历的灯节再说,于是就定在今天。 接着就要讲题目了。好吧,就谈一谈鲁迅先生的小说。心想二十几年常常念《呐喊》与《彷徨》,到时好像不必准备,也不愁无话可说。然而说定之后,归来一想,觉得这个题目太大了,我的学识也还不够,那就是说:我还不配来谈鲁迅先生的小说。不过戏码既然定了,既不好临时改戏,又不好回戏,于是只好硬了头皮来唱一次了。我想:我既没有什么“新鲜的”、“真个的”可说,诸君听了之后,一定要失望的。“戏,出出是好的,可惜被孩子们唱坏了。”一位戏班教师的话。 鲁迅,在学术与文艺上说起来,同时是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考据学家、史学家、诗人,又是小说家,集许多“家”于一身,简直无以名之,也许就是博学而无所成名,与大而化之之为圣吧。在这一点上看来,在中国可以说是空前,而且假如我们后人不努力,一定要成为绝后的。这,鲁迅先生并不希望其如此。我个人也并不希望其如此,但又时时恐怕其如此的。话落到书题,现在我所要同诸位一谈的,乃是小说家的鲁迅(Lu Xun is a Novelist)。 为节省自己的精力,也就是所谓偷懒,并节省诸位的时间,我将《朝花夕拾》与《故事新编》除外,而单举《呐喊》和《彷徨》。鲁迅先生之成为小说家,这两部书便已足够而且有余。在两部书中,先生表现出除了成为一个小说家、思想家而外,同时是诗人。我所要谈的特别是后一点。而这一点,许是先生的作风特别成熟之故,在《彷徨》中表现得尤其显而易见。在表现先生人生哲学的《孤独者》、《伤逝》里,在处处流露出伤感气氛的《在酒楼上》、《祝福》里,那诗味的浓厚自不必说,即在《肥皂》、《兄弟》以及其他所谓讽刺小说里面,也还是举不胜举。诸位知道:讽刺文章是最难写成为诗的。 《肥皂》里的主人翁四铭先生的下意识的弱点被四铭太太觉察出,被女儿明喊出“咯支咯支,不要脸……”之后,“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彷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且不要说那鸡声和月色,和四铭之孤苦零丁是如何的有诗意,只看“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一句简单的话,那静穆、那纤细,唐宋以后的旧诗人就掂尽了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也还描写不出。 《兄弟》一篇中,沛君在医生诊断出他的弟弟是出疹子而非伤寒之后,心是平静下去了,于是“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调和吗?是的。鲁迅先生明明地写出了。但那月色的如银,闹钟的作响,早已将那调和表现得十足。如果说诗——无论什么样的诗,其最高的境界也总是调和,先生的这描写不也就是最好的诗吗? 又如在《高老夫子》一篇中的写打麻雀牌,“万籁无声,只有打出来的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声音,在初夜的寂静中清彻地作响”。打牌虽然是国技,我自己当年也颇喜欢,但总是一件不足以自豪的事情,有先生的这一描绘,真是盐车之马,得伯乐一顾而增价了。然而以上所举,也还是旧诗的境界,也就是我在讲堂上所说的中国诗的传统的精神。 是诗,而又非旧诗的境界,也就是打破了中国诗的传统的精神,是《幸福的家庭》中的主人公,在理想回到现实,幻想归于幻灭之后,那是先之以劈柴的川流不息地到了床下,继之以白菜的堆成A字地出现于背后书架的旁边之后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主人公将稿纸揉了几揉,展开来拭了孩子的眼泪和鼻涕之后了,他想要定一定神,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地坐着——静不得的,一静,于是乎诗来了。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地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这是象征、是神秘,而又是写实的诗。总之,已经不得再是旧诗的境界,而又的的确确地是诗,毫无可疑。 还有,真个是举不胜举。我尝以为中国的诗人不能也不会或者根本就不想写夏天。这恐怕是神经衰弱,受不得那威胁和压迫的缘故吧,此刻也不暇细讲。然而鲁迅先生在他的《示众》里写了夏天了,而且是沙漠似的大城的夏天:“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地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但是描写却还并非先生的绝调,下面还有:“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以催眠。他旁边的破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这是夏天,这是北平城里的夏天,这也就是整个儿的北平的象征(小说写于一九二五年,就算他是民国十四年时的北平的象征吧)。而且这不但是小说的描写,而是诗的表现。孩子要胖,胖的孩子的眼睛要细,嘴要歪。这是夏天。唉唉,还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冷冷地在夏天里坐着……这是……这是什么呢?象征,诗的象征! 就带住吧。先生的小说里面,到处吹着诗的风,弥漫着诗的气息,真是陆机《文赋》中所谓“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穆柯寨中焦赞所谓降龙木在穆柯山前后,拿小棍拨拉拨拉,到处皆是。)诸公不必听我胡说,最好是“归而求之”,那下面就是“有余师”。然而我还不能带住。鲁迅先生有的是一颗诗的心:爱不得,所以憎;热烈不得,所以冷酷;生活不得,所以寂寞;死不得,所以仍旧在“呐喊”。也就是《西游记》中孙大圣说的“哭不得了,所以笑也”。 忘记是什么人批评怎样的一个作家的话了,此刻懒怠去查书——其实呢,我是时时刻刻都懒怠去查书的。那是这样意思的一句话:“抱了一颗无所不爱而又不得所爱的心。”鲁迅先生也正是如此。即使退一步讲,也还是厨川白村氏所谓“唯其爱得极,所以憎得也深”。《阿Q正传》是先生的不朽之作,说是先生震动全世界的作品也无不可的,所以有日文翻译本,有英文翻译本,有俄文、法文翻译本。我时常说每一个中国人或者说全人类都应该站在《阿Q正传》这一面孽镜台前照一照自己的嘴脸,神气,思想,灵魂,看一看有没有阿Q的气息和成分,夫然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然后中国人或者说全世界的人才有进步,才不至于灭亡。方才我说鲁迅先生是这样那样的家,但我还忘记说先生是医学家。是的,先生是医学家,他诊断明白了中国人的病入膏肓的症候,《阿Q正传》是一张伟大的脉案。先生是怎样的深恶痛绝而且诅咒这讳疾忌医,自取灭亡的病夫啊!《阿Q正传》中的阿Q是典型人物;并且其中所有的人物无一不是阿Q式。小D、王胡、赵太爷、赵白眼、赵司晨、邹七嫂、吴妈、酒店主人……无一不是。真是聚而为一,集中于阿Q;散而为无数,分播为全传中的任何人物。不过众矢之的当然是阿Q。然而先生写着这一篇讽刺,不,应该说是诅咒的小说,也还禁不住诗心之流露的。 显而易见的是《阿Q正传》的第五章“生计问题”。阿Q为了要求食而走出了未庄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秋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接着他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粉墙突出在新绿里”。阿Q终于跳到墙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这是诗,而且是素诗,英文所谓Naked poetry。是那一般掂平仄,讲格调,看花饮酒,吟风弄月的诗人不能,或者压根儿就不曾想,或者想也写不出来的诗。 为了写阿Q也值得浪费先生的诗笔吗?阿Q也配放在这样诗的美丽的环境里吗?上文交代过:先生对阿Q是深恶而痛绝之的。然而先生竟将这样的一个人物安置在那样的一个境界里。这是先生的不自爱惜自己的笔墨吗?怕也未必,而且绝对不是的。先生的诗才不必说,方才说过先生是有着一颗诗的心的。抱定了这样的诗心,具有那样的诗才,先生是无处不,无时不流露出诗的作风来的。所以写阿Q也用诗笔,而阿Q也被放在诗的美丽的环境里了。契诃夫有一篇《可爱的人》,用意是讽刺与表露女性的弱点的。然而篇中的女主人公写得是那么有诗意、有温情,不独是软弱得可怜,简直是伟大得可爱可敬了。托尔斯泰的批评说,有时我们想要把某人扶起,反而将他撞倒;契诃夫是想要将那篇中的女主人公撞倒的,反而将她扶起了。伟大的托尔斯泰啊,真是与契诃夫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了!然而这也不在话下,我所要请大家注意的是:鲁迅先生是想将那位阿Q撞倒,而且置之死地,使之万劫不能翻身的,但是先生在这一段里,虽不曾将阿Q完全扶起,至少也把他寄放在可爱的处所里了。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是一个大诗人、大文人。而一个大诗人、大文人也必是一个大艺术家。因此,他们都特别注意自己作品的完整——我说完整,为了避免“美”这一个笼统而又滥用得化石了的字眼。复次,他们的天才、心境、力量、技术,无一不是有余裕的。日本夏目漱石的作品,是号称为有余裕的文学的。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与我毫不相干。先此声明,以防误会。我之所谓有余裕,质言之,即是宽绰有余,创作的时候,不至于力竭声嘶得勉强完卷的。为了注意到作品的完整而又有余裕的缘故,在必要的部分之外,常常有些多余的附加。而这附加就使那作品更为艺术化,更为有诗意。据说唐代的吴道子所画的《地狱变相》,是神来之笔。假使真的有地狱,有许多人——应说是灵魂——在那里面受着刀山、剑树、碓捣、磨研的刑罚,我想我们如果稍有人心,无论如何是不能站在一旁去欣赏的。不过等到大艺术家画了出来之后,无论怎样的逼真,无论怎样的惊心动魄,我们是可以当做艺术品而任情地去欣赏了。艺术的真与事实的真在这里遂不能合而为一。其理由当然并不简单,但我想“多余的附加”是一定有关系的。再如旧小说中的《水浒传》,其中的人物是强盗,事迹则是杀人放火,我也常常注意到必要的部分之外的多余的附加。譬如血溅鸳鸯楼这一场,武松右手提刀,左手叉开五指摸上楼来,却见“三五支灯烛辉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智取无为军这一回,宋江领了弟兄们过江去杀黄文炳的举家满门,在船上时,作书的却写道:“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我想这和鲁迅先生之写阿Q求食,而把他安置在诗的环境里,是一鼻孔出气的。然而现在的小说家就少有人能注意及此了。 鲁迅先生是有着“东方高尔基”之徽号的。在高尔基的作品里,我也发现了不少诗的描写。像《秋夜》之写雨,《马尔华及凯尔卡》之写海,《奥洛夫夫妇》之写郊野,《一个人的诞生》之写山、写草原。我以为高尔基之写大自然之美是近代少有人及得的名手。那原因是在于其他诗人、文人的写大自然,多少总有点先从书篇中得来了印象,然后再加以实际的印证;于是他们创作时,也就往往不免坠落在前人的窠臼里。好一点的还能参加上作者自己的联想、想象、幻想。二三流以下,便只成为粗制滥造的翻印与仿造了。高尔基呢?则在少年流浪的时节完全生存于大自然里面,他的身心是直接地而非间接地与自然发生了关系的。所以他对大自然的描写多是生动、新鲜,而且有生命。在这一点上,我总疑惑我们鲁迅先生——“东方的高尔基”,较之也有逊色的。高尔基与鲁迅都是读破万卷书的。但我可不可以这样说呢?高尔基是先生活,后读书。而东方的这位高尔基则是先读书,后生活的。如果诸位嫌我武断,我可以改作鲁迅是读书与生活并行的。至少我可以说:高尔基的书斋外的生活是较之鲁迅先生多得多。 鲁迅先生在幼年时的确与贫苦奋斗过,这当然并非书斋以内的生活。这,我们可以在《朝花夕拾》以及其他零星的自传式的文章里看得出来的。先生受过压迫、束缚;高尔基也受过,而且超过了先生的。然而,又是然而,我今天用得然而太多了,然而不用又转不过来,那么就再然而一回——然而高尔基逃出来过,自然,逃出来之后,饥寒的压迫与束缚当然会更有增而无减的,不过精神的桎梏就被大自然完全给脱掉——这也就是一切诗人、文人爱好大自然的一个原因;倘不如此,则这位诗人、文人就根本不会了解自然、欣赏自然、同化于自然,更谈不到对大自然的诗的描写与表现的。鲁迅先生却一向不曾逃出来过。这是先生的幸呢,不幸呢?总之,在这里,先生与高尔基大异其趣的,幸与不幸都非我此刻要谈的主题了。 先生是太也深爱人生了。爱人生,这又是中外古今的大诗人、大文人的共同之点。先生爱人生,是将人生抓住了不撒手,叼住了不撤嘴的。先生说过他讨厌中国仙人饮着啤酒、汽水似的琼浆玉液,吃着五香牛肉干似的龙肝凤髓那种生活的。逃吗?他根本就不想。真是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为了这,先生是步步为营,变成了战士,扎硬寨,打死仗,直至于死的。所以先生与高尔基比较起来,那气象之阔大、表现之自然,是不可相提并论的;然而那意志之坚强,先生较之高尔基是有过之,无不及。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中国的时势,是将先生造成那么样的一个英雄了。就在描写表现大自然而具有诗的美这一点上,高尔基是自由一点,而先生就显得非常之冷峭与谨严。这也并非无缘无故(偶然),而且不得不然(必然)的。我并未曾读过高尔基全集,因此,也就不敢斗胆去批评他的整个儿的作风。但只就我零零碎碎地见到的他的小说而论,我总觉得那作品有时好像是一片草地;或者说得伟大一点,像是一座天然的森林,如《水浒传》上所说,好一座猛恶林子。而鲁迅先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