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读诗偶得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7404
[book_dec]庐隐作品精选集,收录了庐隐的作品:读诗偶得,文学与革命,创作的我见,我的创作经验,文学家的使命,小说的小经验,著作家应有的修养,研究文学的方法 ,近世戏剧的新倾向绪论,整理旧文学与创造新文学,中国小说史略,云端一白鹤,祝《晨报》第三周的纪念,秋别,寂寞,英雄泪,弱者之呼声,新村底理想与人生底价值,郭君梦良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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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读诗偶得
年来以心为形役,未尝不惆怅而独悲,唯生于今日工商业发达之世,欲不为中腹之累,悄然远行,势有所不可能者,无已则忙里偷闲,于口耕舌种之余暇,闭户焚香,细品清茗,读古人佳作,俾此心暂入“悠闲”之境,亦扰扰人世中之一乐事也欤?
近读古人诗,偶有会心处,辄拉杂书之,今以公之同好,不知亦有当否?
(四)作绝句最应着力于一开一合,即以二不同之境界相贯而一之。如李白之《越中览古》:“越王勾践破吴归/将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六)诗人应有忘小我而存大我之超然情感,宋末谢皋羽《晞发集》(《西台恸哭记》)论作诗:“当其运思,身与天地俱忘”,有如是超然情感,然后能以无生命之物,视为有生命者,即加以人格化,如李白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五)作诗贵用衬托之笔,如刘禹锡之《金陵五首》之一: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二)作诗绝不可绳之以逻辑。盖诗人造句,率在感觉所得来一瞬之情感耳,非从考虑上得来,其不通处,正是其绝妙处,如王昌龄之《送魏二》:“辞别江楼桔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三)作诗有因景生情者,如王涯之《宫词》:“碧绣檐前柳散垂(此写景也)/守门宫女欲攀时/曾经玉辇从容处/不敢临风折一枝”(此由景生情也)。
(一)诗不可学,然亦不能不学。盖不可学者,诗人锐敏之感觉,热烈之情感,丰富之想象耳。而不能不学者,则其描写之技巧,如音调之铿锵,声律之和协等,皆由于锻炼而成。
此诗盖作于昌龄因不护细行,谪于汶州之时。汶州地近蛮荒,瘴烟溯气,至足惹人愁思,故听鸣筝而下泪也。按理“雨痕”自多于“泪痕”,但诗人只以其感觉所得而书之,故不计事实上之雨痕深于泪痕否也。
此诗有二不同之境界,上三句为一境界,写得如荼如火,而第四句一转,——另换一境界,将上面之境界,收拾干净,真有千钧之力。
此诗亦以不变之花,而衬出已变之梁围,此“还”字亦同前诗寓有无限之感慨也。
此诗亦以不变之境界,而衬出已变之境界,与上二诗同一笔法,唯以不变之物衬出已变之物,尤应使目前之物,成为极妍丽明媚者,始能形容他方之寂寞荒凉来,如王安石《送客因寄女》诗:“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巾不自知/除却春风沙继绿/一如看汝过江时。”此乃变“春草还从旧处生”之调。
此诗之“梦里长”三字即有不通之妙。
此诗之“明月”、“清风”皆由无知无情,而变成有知有情矣。
此诗乃元稹代刘阮妻,送刘阮回天台所作,前三句极写天台之佳,而结尾一转,则三句皆抹煞净矣,此种诗前三句应每句一意,极力开拓,使力量堆积雄厚,然后用一句翻转,则不至于松懈无味矣。
此诗为怀古伤今之作,即怀其变迁而吊之,然另一方面,则必衬之以不变化者始能动人,故以“旧时月”而衬“空城”也,“还”字寓有无限感慨。
学古人诗有二法:(1)客观方法学诗,即每家一体,分而学之。如王湘绮是。(2)主观方法学诗:以自己为中心,无论何诗,皆当前后一调,成为自己独具之风格。李太白学诗亦分而学之,如其五言诗、拟古诗学刘心干,写景学谢玄辉。以太白大才尚分而学之,则吾人学诗尤不能不揣摸各家之长,俟既得之矣,则不难融化而自成风格。
又顾况之《赠远》:“暂出河连思远道/却来窗下听莺声/故人一别几时见/青草还从旧处生。”
又诗人恒能破除人间所谓宽阔远近之见解,如戎昱之《旅次寄湖南张郎中》:“寒江近户漫流声/竹影临窗乱月明/归梦不知湖水阔/夜来还到洛阳城。”
又王昌龄之《听流入水调子》:“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
又岑参之《山房春事》:“梁围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夜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又学诗应以“清新”为主。“清新”二字见于杜诗:去重谓之清,去陈意谓之新,故唐人诗多描写女性,多“比兴”之法,而宋人则多描写男性(表现自己之人格)。按诗之正宗,则以“比兴”为尚,但宋人以为如此,不过多赠古人数诗耳,故必推陈出新,别开生面。盖诗之上乘,应具有时代精神,不应唯学古代之躯壳。虽初学时,不能无所取法,但终必须自成格调,所谓始于模拟,终于创造也。
又如杨巨源之《折杨柳》:“水边杨柳曲尘丝(此写景也)/立马烦君折一枝/唯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水中吹”(此因景生情也)。
又元稹之《刘阮妻》:“芙蓉脂肉缘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恋人间。”
但因景生情,第一须先造景。夫景何能造?即以特殊之境界而移其感想也。如一样月色,因人地之不同,其所生之感想亦异也。
洛阳乃唐之东都,湖者洞庭湖也,其中相距虽远,而诗人能破除之。此亦即所谓超然之情感也。
[book_title]文学与革命
(在爱国中学周会的讲演稿)承贵校姜先生约庐隐到贵校讲演,因得与诸同学晤言一堂,不胜荣幸之至!唯庐隐事忙,不克有充分之搜罗,谨就平日管窥之见,为诸同学略述一二,不周不备,实所不免,尚希原谅!
今日所讲之题为“文学与革命”,二者骤视,截然两途,然细究之,实有种种之关系,兹分述如下:
而革命事业,必具之条件,则有热烈的情感,牺牲的精神,视死如归的勇敢,以上诸点,皆不外高尚之情操为之左右耳。故无真情感之文学,如无灵魂之木偶;无感情之革命,如纸上谈兵,永不能见诸事实,必也。有热烈之感情,高尚之情操,始能作真正的革命家,或真正之文学家。
文学又为时代精神之反映,每一时代各有其代表之文学家。盖文学不能无背景,此背景必根据于时代思想及事实,为其思想之中轴,如西欧之莎士比亚(Shakspear),米尔顿(Milton)代表文艺复兴;但丁(Dantin)代表中代的统一思想;哥德(Goethe)代表启明时代(Enlightenment)。文学既是时代精神之反映,则对于某一时代之社会制度,人类生活,常予以批评,故曰:“文学乃批评人生的,——此即文学对于思想上之反抗,而革命则为现实生活不满足而生的反动,——即积极的实际运动,而其对于一切之不满,实与文学同一意味。”
文学作品往往可以启发一般人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而发生革命的动机,如俄之屠格涅夫(Turgeniff),托尔斯泰(Tolstoy)因农奴制度之不满,而作《猎人日记》及《黑暗的势力》等,其后遂有农奴释放之运动。他如法之卢梭(Rousseau)之《民约论》,激起法国之革命。马志尼之《人的义务》(The Duties of Man)一书引起意大利之统一运动。但文学只限于思想上之反抗,和思想上对于一切不满之启发。如何能使其所反抗者,归于毁灭,而所理想者终于实现,是则有待于革命家之实际运动。故曰革命可以实现文学家伟大著作中之理想生活。
文学之要素,有所谓思想(Thought),想象(Imagination)感情(Emotion),形式(Form),而感情且为每一篇作品之唯一冲动力,大有箭在弦上,不发不止之势,故曰文学之出发点,在感情之激冲。《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文学与革命既有如是之关系,则国家政治越紊乱,社会秩序越不安定,生活容易发生激变,皆足以酝酿伟大之文学家。盖文学无不以时代为背景,如四海升平,国家无事,社会生活平淡,此时代所出之文学作品率皆歌功颂德,点缀升平的或趋于享乐主义,其气奄奄,诚以生活平淡,感情之海极少波浪,自无如荼如火之热烈。作品产出,揆之春秋战国之时,诸子百家之学说屈原之《离骚》等勃然蛰兴,皆不外时势造英雄,即所谓“谋诈用而纵横短长之说起”。故曰文学可以促进世变,世变可以促进文学,此必然之结果也。
揆此则吾人可得一断案,即文学与革命实同立于一个相同的出发点也。今更进而论其因果关系:
据此以推吾人复可得一真理:即革命乃有些文学的动的方面——因受文学影响之革命,盖思想上之反抗——文学的——则属于静的方面,而实际上的反抗——革命的——斯属于动的方面乃所以实现思想者也。
换言之即有些文学为表明革命的倾向,实际生活之压迫,同时不只一端,则革命又有全部的部分的之别,在部分革命的情形下则往往因文学所表明的倾向不同,革命家恒无形为文学家所左右。此不可免之事实也。
就上端所言,吾人知有许多文学作品,系对于生活不满足的思想上的反抗,革命是事实上的反抗,但实际运动恒在思想上之反抗有相当成熟性之后。盖文学之影响人类思想,为渐层的,犹如农人之届春播种,必须经过一定之时期,始能萌芽生叶然后开花结果。所谓相当之成熟性,至少须如已生枝叶之树木,如始下种,使思收成,此缘木求鱼徒受其害耳。
但本此而论中国今日之文坛,则不禁令人喟然长叹。中国今日之政治紊乱,达于极点。社会制度,人民道德无不在激变动摇之中,在可使吾人感觉不满意,理应有许多伟大之作家及真正之文学作品出现。然环观中国沉默有如阴森黑夜,不但无皎月朗照,即是光亦隐蔽无见,青年人只知发无谓之牢骚,作神秘之幻梦,不但无东方托尔斯泰产生,即降格而求西欧之第三等作家,亦绝无仅有,宁不令人慨乎言之。夫文学家乃人类之先驱者,苟有伟大之文学家,以热烈的情感,为百宝匙开辟个个人深锁的思想之门,而予以正当之导引,中国历史上文坛上,安知不同时开一朵璀灿光耀之花。
虽然,已往不谏,来者可追,偌大使命,其唯望于青年之有志者,愿与诸同学共勉焉!
[book_title]创作的我见
甚么是创作?人云亦云的街谈巷议,过去的历史记述,摹仿昔人的陈套,抄袭名著的杂凑,而名之曰“创作”,这固是今日——过渡时代欺人的创作,在中国乃多如“恒河沙数”,不过稍具文学知识的人,对此不免“齿冷”了。
足称创作的作品,唯一不可缺的就是个性,——艺术的结晶,便是主观——个性的情感,这种情感绝不是万人一律的。纵使“英雄所见略同”,也不过是“略同”,绝不是竟同。因个性的不同,所以甲乙二人同时观察一件事物,其所得的结果,必各据一面,对于其所得的某点,发生一种强烈联想和热情,遂形成一种文艺。这种文艺使人看了,能发生同情和刺激,就便是真正的创作。
宇宙间的森罗万象,幽玄神妙,——常人耳目所不易闻见和观察不到的地方,创作家都能逐点的把他轻描浅抹的表现出来,无形之中,使人类受到极大的感化,所以创作家的作品,是人类精神的粮——创作家的价值于此可见。
创作家的可贵既如上述,但因其有绝大的影响力,所以他所负的责任也非常大,故我对于创作的意见,不能不略说一二……
创作家的作品,完全是艺术的表现,但是艺术有两种:就是人生的艺术(Arts for lifes sake),和艺术的艺术(Arts for arts sake),这两者的争论纷纷,莫衷一是;我个人的意见,对于两者亦正无偏向。创作者当时的感情的冲动,异常神秘,此时即就其本色描写出来,因感情的节调,而成一种和谐的美。这种作品,虽说是为艺术的艺术,但其价值是万不容否认的了。
今更进而论内容的趋向。人类社会,各种现象,固是千差万别,但总而言之,其所演成者,不外悲剧、喜剧二种而已。喜剧的描写,易使人笑乐,但印象不深,瞬息即杳,因喜乐的事,其性不普遍,故感人不切,难引起人的同情。至于悲剧的描写,则多沉痛哀戚,而举世的人,上而贵族,下而平民,惨凄苦痛的事情则无人无之,所以这种作品平易感人,而能引起人们的反省。况今日的世界,天灾人祸,相继而来,社会上但见愁云惨雾,弥漫空际,民不聊生,人多饿死;但一部分又酣歌醉酒,昏沉终日,贫富不均,阶级森严,人们但感苦闷,终至日趋颓唐,不知求所以苦闷的原因,从黑暗中寻觅光明,遂至苦上加苦,生趣毫无,自杀的青年一天增加一天,其悲惨真不忍细说!所以创作家对于这种社会的悲剧,应用热烈的同情,沉痛的语言描写出来,使身受痛苦的人,一方面得到同情绝大的慰藉,一方面引起其自觉心,努力奋斗,从黑暗中得到光明——增加生趣,方不负创作家的责任。
不过人们当苦痛到极点的时候,悲剧描写的同情固可以慰藉他,但作品之中不可过趋向绝望的一途。因为青年人往往感“生的苦闷”,极易受示唆,若描写过于使人丧胆短气,必弄成唆使人们自杀的结果,所以必于悲苦之中寓生路——这是我对于创作内容倾向的意见。
[book_title]我的创作经验
我虽过了十年创作生活;在这十年之中世变无穷,就是文坛也是花样几翻,时而浪漫文学,时而写实文学,时而普罗文学,真是层出不穷,一个作家站在这种大时代的旗帜之下,有时真不免惶惶然不知何所适从。
不过这仅仅是浮面的形象,——据我个人的意见,一个作家必具有几项根本条件,这些根本条件是亘古不变的,是永远的真理,那么这条件究竟是什么呢?兹略举如下:
甲、一个作家必具有“诚恳”的态度。美国写实派詹姆士说:“唯诚恳为作者无上之权利,应尽量享受之,占有之,扩大之,宣传之而欣赏之。全人生皆属于汝……”
因为小说家所表现的,是真实的人生,这种真实的人生,不是虚夸的态度,所能表现得出的。所以要作品含有真实性,使读者感受深切,那么作家必具有诚恳的态度,当然毫无疑义了!
乙、作家应具有“忍耐”之条件。佛罗贝尔之言曰:“文学天才仅为长期的忍耐”。这所谓忍耐自然指着修养而言,因为一个作家,要以人间的事实,采为作品的材料,第一对于事物不能无精密的注意,细心的审办,以发现众人所未窥到的另一面;而这种的努力非有忍耐心者不办。
丙、充实个人生活。除以上所说的两项以外,作家还应当充实个人生活,因表现人生,当以作家生活经验为基础。虽然经验有间接的,直接的分别,但无论如何,作家生活经验越丰富,其作品的真实性也越浓厚,反之则其作品不免空虚无力,——虽然有时想象的真实,会胜过实际的真实,但想象的根据,仍不能离去既往的经验,所以一个优越的作家,其生活经验必定是丰富的。
除了上列几项之外,当然还有,如艺术手腕之训练等,因限于时间,不能详述。总之欲成一个优越的作家,对于自身的生活的充实及人格的修养,与文字的工具的熟练,都不可放松,能如此,即使不是特殊的天才,也应有相当的成就吧!
[book_title]文学家的使命
我是嗜好文学的,也曾多时努力于文学的创作;然而我却不是文学研究家,对于文学,我没有深湛的理论,关于别人的深湛的文学理论,我所涉猎的也极有限。因之我对于文学的知识,与其说是由学习得来的,勿宁说是由经验得来的,更为确切些。
文学家对于人类社会,究竟负有何种使命?在我平日提笔创作时,对于这个问题,就不曾思索过。我只觉得我要创作的动机:有时是为了回顾既往的生命伤痕,不知不觉发生感喟与悲叹的呼声;有时是为了不满足现实,而憬憧于未来的乐园,写出瑰奇的理想;有时发见生命的真意义,以某种事实为象征,写出极兴奋和突进的生命的波动;有时是为大自然的伟丽所惊吓发出赞美与歌颂;有时为了一种同情而悲哭而狂呼……
这一种人,他们自甘堕落,固可勿论。还有一种人,他们倒也并不甘于灵魂的堕落,但是他们没有真正的认识文学,因之他们不从文学的根本上努力、培植,唯注意文学的形式派别,什么写真,浪漫,理想等主义的分歧。这种思想便占据他们的全心灵,每一举笔,先把自己安放于某种主义的束缚之中,而不能充分的发展自己的灵性。这种作家绝不能作社会的先驱者,预言家,他只是忠于模仿别人的创作,而自己不能创作,这是有貌无神的作品。所以伟大的作家,在他们心里,绝对没有主义没有派别,他们只知为创作而创作。
说到这里我不免连带想到我们伟大的作家易卜生来了。他写《傀儡家庭》,当时许多新妇女认为他是为了提倡妇女运动而写那个剧本的,都到他面前大恭维他一顿,但是她们所得到易卜生的回答,可是太出人意外了。易卜生说:“我只为作诗而写《傀儡家庭》的。”那些妇女听了这话,都不免暗暗称奇,然而这却是真正的作家,对于文学的态度呢!
至于形式对于文学也极重要,前三者——思想,感情,想象——是文学的内在精神,而形式是属于外表的,这个内在的精神是否能完全表现出来,那就全看外形的巧拙了。
自然,作家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社会的人,又焉能不受社会生活的影响?我们无论翻开哪一个作家的作品,我们可以从那作品里看出作者的时代,作者的地方,以及作者的国家,然而这并不与越超时间空间的问题相矛盾的,因为前者所说的是文学的基本原则,后者所说的是作品自然发生的效果,这种效果是不期然而然的,这种的表现是无害于根本的共同的情感,而永久存在于日光之下的。这一点我们可以打一个譬喻来说明,例如有甲乙两个人,一个是极富一个是极贫,这两个人的形式上当然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是无论怎样差别,根本上他们都是人,这句话谁也不能反对吧,同时他是某甲,同时他也是人;同时他是某乙,同时他也是人。文学家所取的材料,不妨有各种各式,并且越要描写得特别真切,特别恰合,所描写的每个人越有区别越有个性越好。但是切不可忘了他们都是人,他们有人共有的情感,作家若果明白这一点的奥妙,那么他创作的时候,自然不甘拘虚于某一种方式之下,而甘为某一种主义所屈伏了,也不甘为某种主义工具了。并且越不存心宣传什么,只赤裸裸的表现自己的生命,表现自己的全人格,而他的效果,也许具有绝大的动人的力,越与人类的生活发生密切的关系,这正是因为他们的文学作品,乃是因纯粹的艺术冲动而创造出来的,不受浮沉时代表面的小潮流和漩涡所卷没。这种作品可以使我们忘记我们窒息的时代,消失我们不纯洁的观念,更清楚的认识我们的灵魂,使我们的生活更向上去努力,这才是实感与表现混合结晶,是向上的优秀的艺术。
文学的本质是打破一切因袭与束缚,是完成自由的东西,它是要努力,将重重物欲所遮掩的真相,暴露于人间的,所以它才能万古常新,不然荷马时代的东西,为什么到今日还是一样的使人感兴呢?韩退之的《秋怀》诗说:“……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这也是文学有永久性的证明。
文学由感情而成立的,但同时也就是由想象而成立的,因为同情是想象的产物,或副产物。所以王尔德批评列颠狱官的没有同情,而说:“那人连一点想象力也没有的。”意思就说虽然没有受痛苦,但是看了别人的痛苦可以体验出那苦痛的滋味。这种的体验是想象也就是同情,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极密切的。兰斯肯虽分想象为三种:一、联想的想象力,二、洞察的想象力,三、冥想的想象力,然而总须与同情相溶洽,才能写出最优良的文学作品。
文学家诚然是社会的先驱者、预言家,他与时代发生极密切关系,他可以统一人的感情,并引导着趋向同一的目标去行动,譬如意大利之所以能收统一之效,有人归功于但丁(Dante)的一部《神曲》。法国的卢梭与福禄特尔对于法国革命也有极大的影响;他如歌德对于德国帝国之成立,其力量不亚于俾士麦,这些事实我们都不能否认。但是他之所以能成为先驱者,预言家,必须有独立不拔的精神,才能不受社会的因袭之束缚,不为利害而顾虑,并且努力打破一切的因袭与束缚,抛却一切利害的顾虑,在这虚伪残刻的社会,而培植上美丽的生命之花,这就是文学家唯一的伟大的使命,否则宛转因物,又怎配作先驱者、预言家呢!
文学如果只有时代兴味,而没有越超时间空间及国民性等的独立精神,这种文学就失去它万古常新的效能,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永久性与普遍性了。这种文学就象一株凌霄花,将随它所倚附的禁种树而并逝,——离去它的时代,它就没有存在的可能。譬如英人Pamfret,他是为时代的趣味而作诗的人,当然虽然是名重一时,被人尊重为最伟大的诗人,但不过百年就寂然无闻。
我们对于什么是文学——即文学的根本原则既然明白了,那末文学家对于社会究竟应当负有何种使命,当然也可以迎刃而解了。
将我创作的动机归纳起来,可以说只是为了表现我自己的生命而创作,至于这些作品所收的效果,也许有时要出我意料之外的有意义。譬如说我看见一个人力车夫,在狂风暴雨之下,拉着车子,在那泥泞的路上扎挣,而坐车的人们,还是怒容满面,嫌他拉得慢,我便想到这个人力车夫,他怎么就该这样受苦难?他也有灵魂,他也有智慧,而人们对他为什么特别残刻呢?如果有一天,命运也是一样的播弄我,使我也落到这步田地,其痛苦将如何?——这时我的意识上有了一种极痛苦的感觉,似乎我也正是那个人力车夫,不知不觉心酸落泪,这种的热烈的同情,真占据在我灵魂深处;直到从街心回到我的家里以后,心头还似乎有所梗塞,无论如何排遣不开,只得坐下来,伸纸拈毫将这件事的印象,——我的灵魂所体验的情绪,不加丝毫掩饰与造作,很忠实的描写出来。当这篇稿子完成的时候,我被压迫的心灵,便渐归平静,并且感到舒适与欢喜。
因之,我们有志于文学的人们,又应当努力的去生活,努力的把自己的生命力扩大起来,对于社会的真实的要求,加以充分的体验,有了相当的涵养,自然而然可以产生最好的文学。
创作只是因为创作,这种原理并不是很神秘而深奥的,只要我们能明白什么是文学,和文学家对于社会人类所负的使命,就知道因创作而创作是很自然的结果。
关于描写一个人力车夫的经过既如上头所说。那么,我的动机当然只是要发泄我自己对于人力车夫的同情而描写而创作,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了。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但是看我那篇文章的人,有的或者要加我以尊严的头衔,说我这篇文章大有益于世道人心,是一篇打破社会制度,革命的文学作品。因之我就是最可钦佩的,最时髦的革命文学家了。倘若果真有这么一天,我是被人们这么恭维的时候,我除了受宠若惊之外,还要汗流浃背,因为问良心,我当时就没有这么尊严的想头。
以上两个条件,是文学的基本原则,下文当逐条论之:
什么是文学,各家对于文学的定义,说法很多。我们用不着陈列古董似的,逐条列举,只要在各家的说法中归纳出文学几个必具的条件就够了:
二、文学的普遍性与永久性文学的四要素中的感情、想象诸原则,也就是文学的永久性与普遍性的根据点,文却斯德(C.T.Winchester)说“文学是含有不朽的兴味的著作”。这种兴味就是根据于诉于人的感情之力,这种力是随时可以唤起人们感兴的。所以大文学家优良的作品,可以百读而不厌,这就是文学的永久性;然而这种诉于人类的感情之力,绝不是特殊的个人之私情,乃人类共通的情。文却斯德又说:“各人的感情是瞬间的,个别的,而人类一般的感情却是共同的东西,所以为共同者就是超越时间空间,以及人人都能共感共有的话。”所以千古常新的文学,一定不是某种主义的奴隶,也不是某种思想的工具。
二、文学的普遍性与永久性。
世俗的一般人,对于文学家不是把他们崇拜如一尊神秘的偶象,就是把他们看成一个不足轻重的吟风弄月的骚人墨客,——只为风雅点缀而无益于社会,这当然是错误的,——但是有一些虚伪的文学家,他们实在有可以予人攻击的弱点,他们不是作些无病呻吟的假文学,就是引人到堕落的路上去的满足粗鄙的肉欲的作品,再不然就是迎合时好,作些应时小卖的作品去投机,这种人根本他自己就没有认识他自己的灵魂,他又怎么配表现自己的人格呢?他们的灵魂正在阴影中麻木的睡着了,他们所发出来的欢喜与悲伤,都不是从他们灵魂深处抉发出来的,只是些浮浅的含糊的梦呓,这种梦呓当然没有活跃的生命力的,要想发生诉于人的感情之力的效果,又怎样可能呢?
一、文学的四要素;
一、文学的四要素就是说凡是文学,不可缺少思想,感情,想象,形式四个要素。所谓思想就是作者的人生观,宇宙观等,但是一篇作品中,仅有作者的人生观宇宙观,这只是一种知识,只能使人知,这是哲学科学的职能,而文学乃是使人知而且感的东西。文学是把知的作用的直觉,附贴到情上的,所以文学的根本精神,就是同情。没有同情的作品,是不会与人发关系的,使达人由醒而醉,使俗人由醉而醒,都不过是同情而发出来的奇异的光彩。所谓同情,就是超于自身利害之外的“大我”之情,与拘束于个人得失“小我”之情不同。诗人之作诗是发于情,即诗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个情便是极伟大的同情,乃抉千万人心灵深处共有的情感而唤起,这种情感就是文学的生命,所以看了别人受痛苦,仿佛是自己受一样。这种与宇宙合一的伟大情感而写成的作品,自然具有丰富的感人之力,自然可以成为人我心灵交通的一道桥梁,自然是我与宇宙万有间的一把锁匙了。这种作品,定能使读者有“先得我心”之感了。
并且我们还应当注意对于真正的文学的阻碍力,正似乎魔鬼般,变幻出种种迷人的色彩,极力的引诱我们,使我们极自由的灵魂,被拘于人间极残刻的牢狱中,就是一般人,所呼号的文学应有主义,文学应当加上革命的头衔,使凡作家都困顿于这种时代趣味之下,满纸都只是造作的不真实的痕迹,把文学独立的上进的精神完全埋煞,不去努力更伟大真实的作品,只是与浅薄的人间厮混,这是人类文化的大劫运。——自从世界商业化之后给予文学的毒害,已经是不浅了,若果再加上些别的束缚与桎梏,文学的前途将更黯淡了,所以我们爱好文学的人,应当把文学从那可怕的漩涡中救出来,而使它恢复原有的光耀,而增进它的光耀,这就是文学家唯一的使命了。
[book_title]小说的小经验
小说是甚么?现在虽然没有很的确的解释,但大概说起来,可以说他是:用剪裁的手段,和深刻的情绪,描写人类社会种种的状况的工具;且含有艺术的价值,浓厚的兴致,和自然的美感,使观者百读不知厌,且不知不觉而生出强烈的同情,忘记我相,喜怒哀乐都受他的支配的一种文学。小说应具的要素系如是,但我们用甚么方法才能作到呢?我觉得这个答案,是决不是没作过小说的人,所能揣想出来的;也不是典籍上可以学得来的;这就是我要作这篇文章的意思。
当我第一次作小说的时候,我对于取材,结构,措辞等,都著著趋于失败;但这时候我对于小说的创作,并不以为难事;只本着《汉书·艺文志》上“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话作起来。当我听见同学某君口述“那个可怜的女子”的时候,我并没甚么感想,只是把他照直平铺直叙的写来;等到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遍,觉得“昏昏欲睡”;但是再拿起莫泊三、佐拉他们的小说一看,便立刻清醒起来,我因此不能不生出一种怀疑心来:“奇怪呵!我作的小说怎么这样没精彩呢?”我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的这样寻思,结果我悟出一点道理来了。——也就是我作小说的一点小经验,现在约略写下一点,或者能给初作小说的同志作一个小小的参考的材料。
灵机是作小说的唯一要素。我们人的灵机有时是潜伏在脑海深处;这时候我们的直觉非常薄弱,对于宇宙的万象,没有特别的注意,当这时候绝没有作好小说的可能;就是勉强作出来,不过是一篇器械的记录,所以我们作小说凡遇到这种时候,只可放下笔,到空气新鲜的场所走走;看看天上的白云,和鲜红的彩霞,使精神活泼泼地休息些时;潜伏的灵机就渐渐的涌现出来,对于接触于五官的东西,都有一种深刻的印象和吸引力;将从前已过的印象连环式的勾引出来,这时候思潮便和“骇涛怒浪”般涌起,一种莫明其妙的喜怒哀乐之感,也充满了脑子;这时候提笔直书,便能“一泻千里”,不着痕迹,绝不致于使人看了生倦。不过灵机的发动,与环境有极大的关系;若终日闭住在一所沉闷干燥的屋子里,灵机必不易发动,必要常常和自然界接触,受“自然”的洗礼才可。
灵机是作小说的精髓,取材、结构、措辞少了灵机的发动,都是不能工的。但是灵机是天才不是人力,而取材、结构、措辞是工夫,所以作小说要取材结构之得,当多看多作是唯一的方法。至于措辞,一方面要有强烈的想象力,和直觉力,一方面是对于平日耳闻目见的事,加以细密的观察,如此措辞才能各得其当,不然万口一律,必不能描写得深刻而精当,便难引起观者的同情了。
[book_title]著作家应有的修养
所谓著作家,当然不仅是文学的著作家而已,其他如社会科学,哲学等著作者亦统称之为著作家。但本文所说的著作家,是专指文学的著作家而言,而且还是指文学创作的著作家而言,当然我不是学者,我仅仅是个努力创作的人而已,我所要说的话,也不过是我的本行了。
但是文学创作者与学者,究竟有什么不同之点呢?简略说起来,文学创作者是重感情,富主观,凭借于刹那间的直觉,而描写事物,创造境地;不模仿,不造作,情之所至,意之所极,然后,发为文章,其效用则在安慰人生,刺激人生,鞭策人生。
这本不是很容易成功的事。一个作家,能作到这一步,恐怕要尽他毕生的岁月在修养,在努力,最后才能有与日月争光的作品,贡献于人间。著作家勉力吧!
这些无猜忌,无偏私的博爱的同情心,正是文学家所需要的。如果文学家缺少了同情心,他的作品也就缺少了灵魂,永也不能引起人间的共鸣,慰藉人生,鼓励人生的功效也要抹煞了。
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歌》中,有一句话道:“愿你当我是一只喇叭,将新思想吹向人类。”这很可以证明创作家在文化上所占的地位,如何重要了。
至于学者呢,正处于相反的地位,是重理智,要客观,凭借于系统的研究考证诸家之言,博览群书,然后整理之,增补之,另成一家之言,其效果使人不费若干心力,而能知古往今来一切事实,增加人类知识。
照上面的话看来,我们知道人类的历史上种种的进展,变化,走到山穷水尽时,都由几个有力的作家,引导群众,另辟一条新路,因之由几个创作家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时代的转变来,——这当然为了创作家的感觉特别灵敏,同情特别深,所以有此功效。
文学的特质,既已说清楚了,现在该说到著作家应有的修养了。我以为创作家的修养,可分两方面来说:
文学创作家和学者的界限,既已说明,其次就要说到创作家在文化上所占的地位了。
技巧既然如是重要,那么我们的创作家,又应怎样修养呢?我以为除去多写多看之外,还应当多改。修改,对于文字技巧的进步,是极有效的,所以我们的作家托尔斯泰,他每次作稿,总要多次的修改,把一章原稿,改得几乎都看不清了。然后经他的夫人替他誊清,放在他的书桌上,预备他第二天寄出去。哪晓得他第二天从楼上走下来,把那誊清的稿子,看了一遍,又不知不觉的要改削起来,直改到连自己都觉得对不起替他誊清的夫人了,于是他对夫人说:“吾爱!我一定不再改了。”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不久他仍然还是要改的。有时甚至这稿子已经寄出去了,他忽觉得某两字不妥当,便立刻打电报去更正。由此可见他对于文学的技巧,是如何的苦修,又是如何的忠实了。
所以,我们在这里可以得一个结论:就是文学创作家,内质方面的修养,一应对于人类的生活,有透彻的观察,能找出人间的症结,把浮光下的丑恶,不客气的、忠实的披露出来,使人们感觉有找寻新路的必要。二应把他所想象的未来世界,指示给那些正在歧路上彷徨的人们,引导他们向前去,同时更应以你的热情,去温慰人间的悲苦者,鼓励世上的怯懦者。
感情方面,这一点要比以上的两点,与文学发生更密切的关系,也可以说这就是文学的特征,譬如思想,想象,就是哲学家,科学家,也缺少不得的,只有感情,是文学所特别需要的,而是哲学、科学所抛弃的。
感情对于文学既有如是密切的关系,然则创作家对于感情如何修养呢?
想象方面,根据既往的经验,而成功一个新的意象,这就是所谓想象,——而想象力是组织一篇文章必要的元素。如果有了很好的思想,也有了象征这思想的人物,而作者缺少想象这些人物的个性的能力,那么这作品必有不真切的描写,和矫揉造作的弊病了;同时也必失掉文学感人之力,想象力之重要可想而知。所以创作家必努力修养其丰富的想象力,——这当然一部分还是要靠天才,不过果能忠实的生活,细密的生活,也未尝无助于想象力。
思想方面,创作家的思想,不但直接影响其作品的本身,同时也能影响到社会上的群众,所以一个创作家应当怎样磨砻其思想,应如何尽量吸收社会种种的现象,作为对社会批评的准则,及引导人类而开辟一条新路径,都是很重要的问题。例如有许多作家,他们很能忠实的观察人生,也能很有技巧的表现人生,但能给我们以一条新路的,究竟还是太少,所以创作家尤应在这一点上努力修养。
在过去的文学上,我们可以找出作家永远不朽的感情,那不是小我自私自利的情,而是大我的同情,如郑板桥,苏东坡,杜甫这一类的人,那一个不是富于同情心的呢?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及郑板桥,于淮安舟中寄弟墨书说:“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人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的好处。……
又如英国罗素的《数理哲学》,即给我们人类正确数上的观念;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是用历史的方法,推绎整理中国古哲学之学说,予吾人一个清楚的观念。
内质方面的修养,可分为思想,想象,感情三种。
其次当然要讨论到外形的方面来了。外形虽然仅仅是技巧问题,但也不是可以忽略的问题。一个作家内在的精神,能够表现到几分,那就要看他的技巧有几分了。你如有十分的技巧,当然可以表现你十分的内在精神;否则你纵有好思想,好材料,而没有剪裁的能力,结构的方法,调协音律的功夫,便不能引人入胜。好象一个乡下的土财主,他纵有几千几万的财产,但他不会运用,只是挖个土窖,把财产埋在里面,谁又知道他是个大财主呢!创作家只有内在的精神,而无表现的能力,也正如土财主不会运用他的财产一样的可惜。
但是一个大学者能成一家之言者,亦略有创作之成份,如梁漱溟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中有一章说到未来的世界与文明,这是根据以前的事实而推测想象未来的世界。唯此与艺术家的创作略有所不同。又如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即以其个人的人生观来解释《红楼梦》的内容,及其真正的价值。
人类的文化的内在的活动,是在思想方面,其他如政治军事等都不过是这思想的表现,所以欲改革时代,第一须改革思想。创作家譬如是在人类心灵上建筑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的活动比什么都猛烈,如卢骚写的《民约论》,《爱米尔》、《新爱路意司》,于是促成法国的大革命;又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其影响于当时青年的思想极大;又如美国的Stowe夫人,著《黑奴吁天录》,是在林肯时代出版的,因此引起林肯及各国人士的同情,而有“南北”战争,黑奴竟得以释放。又如俄国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中,对无产阶级表示同情。杜斯朵也夫斯基,他的小说中,有描写资本家压迫平民的,因此而激起共产革命。
二者的异同如此而已,但亦有例外,即文学创作家亦有略带学者气味,而学者亦有略带文学创作家之精神者,如莎士比亚的历史戏剧,不得不以历史为背景,故必须研究历史事实;又如易卜生的问题剧,乃以社会问题为背景,既不能不研究当时挪威的社会情形,尤其带学者气味而创作者,即儿童文学家,第一须知儿童的心理,及当时教育的情形,同时亦须有诗的灵魂,美的辞藻,而后才告厥成。
二、外形方面的修养。
一、内质方面的修养。
有了好的技巧,又有好的思想,丰富的想象,热烈的感情,便可以作一个成功的创作家了。有志于文学的人,你们读了这篇文章,当知所努力了吧!
[book_title]研究文学的方法
(在今是中学文学会的讲演稿)(A)一时代的文学是一时代文化、理想的表现。换句话说:就是文艺最可以代表时代精神,他方面又能造出新时代的精神,因此无论那一时代的文学,都有以下两种作用:
(a)批评的批评者系指出一时代文化之劣点(即文学乃批评人生之意)。譬如《诗经》:
(二)欣赏文学本来是一种艺术作品,它的韵格及神味,绝不是由分析的方法所能求到。譬如诗的节奏和音乐的意味,全在读者的欣赏而后能吟诵,心灵上得到一种愉快,即以愉快的程度而定作品的高下。
(二)客观的客观的完全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不管自己的喜憎如何,只是以冷静的态度来从各方面去研究:
(三)折衷的以上所说主观客观两种研究方法,因各趋极端,所以不是很完满的方法。最好用折衷法以救济之。就是以客观为根据,欣赏的态度来研究,得的结果要比较的持平得多——但这是为研究的人说的,不是为创作家而言。
(一)同情所谓同情,就是设身处地的去领略作者的真髓。一种作品,绝不仅仅是描写东西的表面而已;对于某件事情的内在精神及作者的判断,这些都藏在事物的背后。所以必须设身处地,予以同情,而后才能体验得出。
(一)主观的主观的研究,完全是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来研究。这其间好象毫无根据,只靠他直觉的觉得好便是好,不过,这也相当附带着一种的条件,就是每每以读者的经验与人生观的异同,而定其欣赏程度与标准。譬如有人喜欢太白的诗,有人喜欢杜甫的诗,其所以然的原因,大半是性情浪漫点的喜欢太白的超然高举的诗,凡性情拘执点的喜欢杜甫的一般正经忧国忧民的作风。
(Ⅱ)对于教育上的功用。Inglis说:人类的文化精神,最好由文学传达于学生。因为文学:
(Ⅰ)文学各自的价值就是上文所说表现时代的文化,批评时代的文化,创造新时代的精神。
(d)心理学的方法作者的精神作用如用心理学的——精神分析法来分析就可知道其所以写这篇作品的原因,如被性的压迫而写出苦闷悲哀的东西,如歌德所著《少年维特之烦恼》完全是作者心灵被压迫的呼声。
(c)比较的研究法将同时代各国的文学收集一起,比较其同异之点,及考寻其所以同异的因果关系。因而文学不仅与社会制度有关系,同地方的环境也有关系。《楚辞》和《诗经》,因为地方南北之不同,其作风也各不同,并且比较的研究法,还可以取人之长,补我之短,譬如中国人对于小说,戏剧都喜欢写团圆,而西洋人则多悲剧的观念。这种观念,有使人反省,沉默,感动,反抗,讨论的能力。我们可由比较的结果,得到种种高深的方法与观念。
(b)社会学的方法文学的背景,便是社会;所以在某种社会下产生某种文学,是可以按图索骥的,这就是社会的研究。譬如曹雪芹写《石头记》,是因为其时的社会状况使之然,施耐庵之写《水浒》,亦是因为当时社会使之然。
(b)创造的创造的意义,是指示新时代精神的倾向,如法国卢骚,他反对当时的教育理想和制度。他一面攻击,一面著《爱弥尔》一书,提出他的新理想。又如亚勃莱(Rabelais)的《嘉该透亚》一书(教育小说),他一面痛骂寺院的禁欲生活,虚礼伪善;一面指示新教育观,新人生观——说人类的真生活,在美与快乐。
(a)历史的方法就是文学史的研究,从上古以至近世,每一代文学的变迁,和每一时代的特色及其先因后果。譬如由古典派变到浪漫派,又变到自然派,及象征派等;寻求其中的线索,而得到一些普通原则。
(E)研究文学的态度。文学与科学根本是两个东西,科学是叙述的,文学是描写的;科学是叫人知的,文学不但叫人知,而且还叫人感。既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东西,所以研究的态度,也不能不有两样——虽是两者都是求真理,但是在不同的态度下求真理。文学的求真理的态度应当是:
(D)研究文学的方法。研究文学的方法,可分两种:
(C)文学的元素。文学的要素,可分四项:
(B)文学在课程中的位置。我们能知道文学各自的价值及对于教育上的功用,自然能估定它在教育上——课程上的地位了。
(4)形式——体裁,差不多关于结构布局修辞一方面的工作,这也十分重要。形式譬如人之肉身,内容譬如人之灵魂。如果要使灵魂充分表现,不得不附丽于肉体;文学作品也是如此,有了内容,还不能没有形式——形式关于技巧的问题,如人之装饰品,与人很有关系。
(3)感情感情是人类心灵的锁匙。要想开开内心的宝藏,非感情不为功,譬如描写一篇作品,材料已选取停当,结构也有了谱子,但是没有创作的冲动,这篇东西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纵勉强写出来,也不会好。因为文学的目的,不是叫人知道一件故事而已,还要使人由知道了以后发生共鸣,情感的作用。那么,作品本身若没有充分的感情,又怎能收效呢!
(2)想象文学家应注重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做个根据。其次要用周密的想象,作观察经验的补助。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决不能作出一部《水浒传》。因为个人经验有限,所以必有活泼精细的想象把观察经验的材料,一一的体会出来,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组织完全,从已知的推到未知,从经验过的,想到不曾经验过的,从可观察的,推到不可观察的。所以想象是文学家的经历、思想和情绪的一种结合力;这种力在文学上也很要紧,譬如悲哀者,乃心灵的一种现象。手不可得而摸,目不得而视;只是外表一些皱眉流泪的表现。这时候或仅仅写这外面的表现,就等于拍照,毫无生命。必须拿自己的经历为根据设身处地的去想象,然后才能写出悲哀的真髓。
(1)思想文学家对于他的作品种种材料的施用及选择,都要依靠他的思想,好象依靠他的经验一样。Mosson教授在他的《英国小说家》一书中曾说道:“每个艺术家,无论知道与否,都是一个思想家。”譬如德国的歌德(Gothe),他同时是艺术家,同时又是思想家(歌德生在文艺复兴后的狂飙突进时代,他与西勒Schiller,与康德斐·希的等同为近代德意理想派思潮之渊源,且为浪漫主义的先驱家)。所以作一个文学家,必不能缺少思想——天下都是材料,只在慧心人之摭取。文学家又如裁缝对于材料之选择配合,皆要依靠思想的。
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这是表现封建制度破坏后,亡国的诸侯卿大夫的苦痛情形。
所以文学在课程上永远有重要的位置。
所以《诗经》一部书——是周朝的文学,周朝的文化,都可以由这部书里表现出来;它有劣点,也由这部书可指示出来。不过,指示劣点,必有一个标准。在这个标准的后面,一定含有比现在好的一个理想。这就要更进一步。
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四提炼人们的感情。
六可使学生了解本国或世界的生活。
八欣赏本国或世界上的艺术。
以上几首诗,可以把周朝长期战争中百姓流离痛苦的生活都表现出来。
他如描写贫富不平均的社会状态,有小雅《大东》、魏风《葛屦》等诗。描写政治上的情形,有《南山》,《正月》、《十日之交》,《雨无正》等诗。
五提高并充实人们的经验。
二养成艺术的兴趣。
三造成共同的道德观念。
七享受本国或世界上的文化。
一能训练高尚享受的能力。
《陟岵》:“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F)文学乃美的表现。文学乃一种艺术的作品,凡艺术作品,必根据于美,无论诗歌小说,都是以美的感想而发于语言。文字不过其中以诗所含美的元素为最著。所以读诗之时,最能得到慰藉及感动同情诸作用。但美感之程度,恒视读者透澈作者思想之量的深浅为定。而透澈之量深浅,就以作者的热情,及修辞的程度如何为定。美育在各个的生活中,非常需要。若生活中不能充分实现美的价值,生活必不完全。因为受过感情陶冶,即“美育”的人,才能体验生活,调和生活,均衡生活。高尚的艺术,乃人类文化生活的表征,所以凡人都应当研究文学。
[book_title]近世戏剧的新倾向绪论
人类是一种情感动物,喜怒哀乐,悲欢恐惧,都不过是情感的冲动。这种冲动的表示,必有所凭借,或宣之于口,或现之于面,或用手足的表演。借这个发抒感情的动作,取历史上社会上种种事实,作为表演的材料;用明确的言语,模拟的态度,间以铿锵悦耳的音乐,作为表示的精神。这种含规谏和探索,有组织的艺术,就是戏剧。戏剧的精神既在讽刺规谏,及促人觉悟,或解决人生某项问题,予人以探索研究的引力;所以戏剧是活的文学,随时代精神而变迁。自有戏剧以来,其中的趋势已屡变而不一变。最初希腊古典剧如爱斯基尔(Aiskhylos,525~456),莎福克力斯(Sophokles,496~406),岫梨比德斯(Euripides,480~406)诸人,皆此时代戏剧的代表。第二时代是近世古典剧,如法人拉西英(Rocine,1639~1699),意大利亚尔裴安里(Alfieri,1740~1803)诸人是。第三时代是近世浪漫剧,如英人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德人盖安德(Goethe,1749~1833),西班牙加尔特伦(PedroCalderon)等是。第四时代为现代写实剧,如马德林(Martelli),伊孛生(Ibsen,1828~1906)等是。更近则德人苏特曼(Audermann,1857~)及霍甫特曼(Hanptmann,1792~1868)诸人,复倡新浪漫派的戏剧。此五时代戏剧趋向的不同,都由于社会的情形不同。按从前社会组织阶级极严,都是贵族当权,平民无与,所谓“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所以那时候文艺界的作品,除了君主贵族的遗事,和英雄豪杰的纪录外,没有别的。所以古典派的文学,有典雅,沉静,均齐,调和之趣味,含着贵族华丽的色彩。到了后来,民众的势力,一天大似一天,政治上社会上都是平民占重要的地位,文学也就由古典派一变而为浪漫派,含着神秘诗歌传奇的趣味。且文学从前多流于空想,其所描摹的人生,也都是奇形怪状,就是所谓神秘和传奇的色彩。其后科学的方法日渐昌明,思想起了最大的影响,于是写实剧就应运而生了。写实主义的文艺,有不加修饰,有实际及客观的趣味。就以上诸点看来,文学的趋势,是由时代精神而变迁,戏剧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一种,其变迁更为明显。故吾人欲知近代戏剧的新倾向,不可不着眼于现代的精神;明白现代精神,则于近世戏剧的新倾向,也就了若指掌了。
第一节戏剧的起源
(4)现代写实剧写实剧最盛于近七十年中,此派重自然的及客观的描写,打破从前种种的束缚。此时代发生二大潮流:一表现极端理想主义,如德人李罗银(Lessing,1729~1781)及马德林等的神秘剧;其一则偏于极端的写实主义,如伊孛生等的社会剧。
(4)现世写实剧;
(3)近世浪漫剧;
(3)近世浪漫剧当希腊戏剧全盛时代,——十六世纪后半期,到十七世纪前半期,——英国伦敦剧场中亦放一异采,空前绝后的莎士比亚乃于此时出现。此派戏剧趋重自由,富兴趣,有绘图性质,与希腊戏剧的贵整齐,重崇高,含雕刻性质的正相反对。
(2)近世古典剧;
(2)近世古典剧当中世纪的时候,法意诸国也盛行宗教剧,采取《新旧约》上的事情,作为材料,在教堂表演。但此时的戏剧,反不如古代希腊时。到了十六世纪,才有戏剧大家意人亚理哇史德氏(Iodovice Ariosto,1474~1533)及十八世纪初叶,意国大剧家麦否氏(Scipione Maffei,1575~1655)出,《梅陆和浦》的曲名,乃流行于世。后来又由意国传播于法国,及至意国的亚尔弗里氏(Alficri)出,此派的潮流,就达到极点。直到十八世纪末叶,意大利近世悲剧制曲家亚儿弗里氏为第一人,并且集近世古典剧的大成。
(1)希腊古典剧;
(1)希腊古典剧当纪元前(600~700)之间,是希腊文艺全盛的时代,沙福克力斯(Sophokiês)、爱斯库尔斯(Aiskhylos)、岫梨比德斯(Euriepides)三大作剧家,并于其时出现于希腊雅典的戏坛上,他们戏剧有四大特色:(1)戏剧的效果,能圆满实现;(2)表现宗教的精神,其擅长处常表现于宗教与艺术的交叉点;(3)含有典雅之趣味;(4)以合唱为主,不重作工而重歌唱。
第四节近世戏剧的趋势
第二节戏剧的趋势
第三节戏剧与时代的关系
戏剧的趋势,从古代到现在,共分四期:
戏剧的起源可分历史上和心理上两方面说:
就以上所说的,我们可以知道戏剧与时代的关系的密切;那末,我们要知道现代戏剧的新倾向,第一不可不知道时代的精神。自法国革命以后,直至欧战终止,百余年间,世界潮流的变迁,有一日千里之势。思想界的改革,和社会上的组织,也都由束缚的地位而进于解放和自由的地位。其最著者如美洲的“黑奴解放”,俄罗斯的“农奴解放”,和“博尔雪维克”主义的实现,都是亘古以来未有的大举动。他如欧战残杀的结果,人类才觉悟战争的罪恶,而向人道主义的方向进行。世变既如此的剧烈,文学安能不受其影响?于是近世戏剧的趋势,也就可得而说了。
以上四种时代的历史,兹略分述如下:
亚理斯多德说:“人生幼年,就有模仿他人的本能。”而演剧就是一种自然的模仿。所以每一时代的戏剧,其所模仿的,都是各时代的风俗习惯;戏剧的趋势,恒依社会情形而变迁。今将其变迁的大略分述如下:
C 由奢侈进于实用前者文学家看文学为一种奢侈品,供人娱乐的,所有文章法式,只求“华丽装璜”“堆叠填砌”用以献媚贵族,供他们的玩赏;或遁世嫉俗,遣自己的胸怀。至于切近人类生活的问题,大家反以为琐碎细故,不屑措意。其后因实业革命,生活程度逐渐增高,平民生际日益艰苦,一般文人以悲天悯人为念,不能不把奢侈的文学化除,而变为实用的文学了。
B 由空想进于现实从前的文学所描写的都是些“无稽之谈”和“怪诞不经”的情节,只重空想,不计是否合于事实。所有的文学如“神女赠佩”,“刘阮上天台”种种故事,出人意料以外。迨至近代科学日渐昌明,那种神怪的言论,不复有存在的价值;于是文学取材和思想,不能不趋于实际生活方面。
B 心理上歌舞起初是用为祭神的,但究竟神是甚么东西?为甚么要祭他?这又源于当时人民心理上的迷信,和感情的发抒。盖原始民族知识浅鄙,不知宇宙一切现象,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以为冥冥之中,必有一物,其权力乃至广漠,足以主宰万物;吾人的生死祸福,皆操诸其手;因不能不媚之以求福利,种种祭祀典礼,如迎春赛秋诸仪式,都应运而兴。至于祭神之时,何以必用歌舞?这就是因为心理上的喜怒哀乐悲欢疑惧的感情,蕴蓄五中,要想发泄出来,不能不凭借于歌舞。就是《诗序》所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歌舞的起源。
A 由贵族进于平民从前社会的组织极简单,文人生活的范围极小,他们所注意的,只是君主贵族一班特别阶级的生活,和英雄豪杰的特殊事业,所以这时代的文学是贵族的。到后来民众的势力日渐扩张,政治上社会上平民皆着着争先,和那些贵族争衡。文人加以鼓吹,所以大家不再注意贵族的生活,来从平民的生活上着眼;文学的趋势,也就由贵族的而变为平民的了。
A 历史上当古希腊的时候,戏剧已经萌芽。Aristotelês说悲剧起于Dithyrambas,为Diouysos日者,市民假妆为Satyroi歌舞以娱神;一转而为歌队;再转而为戏剧。而喜剧则起于村社,西洋戏剧的起源是如此,反观中国,其原因也正相同。看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曾引《楚语》说:“古者民神不离,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如此则神明降,在男曰觋,在女曰巫。”《说文解字》说:“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又《商书》说:“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郑氏《诗谱》说:“是古代之巫,实以歌舞为职。”这就是中国古时用巫祭神,而祭神时必用歌舞的证据了,和希腊正同出一辙,为后世戏剧的起源。
近世戏剧前半期是写实主义的作品,如伊孛生的《公民之敌》、《傀儡家庭》和托尔斯泰的《黑暗的势力》,其他如“劳动问题”的《每日面包》,“妇女问题”,“婚姻问题”等问题剧,及法国的莫泊三(Maupassant,1850~1893)、左拉(Emile Zola,1840~1902)等的作品,皆是描写社会或人生片段的黑暗情形,提出种种问题,求大家解决,是主张“艺术的人生化”。但其专描摹人生表面的事实,为尽其能事,以科学的眼光,悲观的态度,解释生命问题,因而不免趋于极端的物质方面,使人生一种愁苦惨凄的人生观;所以法国的文学家路得(Rod)说:“写实派——自然派——的文学,只能描写‘不变’的和‘肉体’的情状,和现在的潮流不合。”因此写实主义,渐不为一般学者所信仰,新浪漫主义的戏剧乃起而代之。此时象征主义遂盛极一时,如苏特曼,霍甫特曼,都弃了他们以前的写实主义,而从事于象征主义的作品。他们是主张纯艺术的,因艺术有他高尚的目的,不是仅可利用于一时的。比利时人梅德林克(Maetrelinck,1860~),著《麦伦公主》,《群盲》,《绿鸟》等剧,皆取象征主义,连爱尔兰的文艺复兴派,也趋向这种主义上,于是新浪漫派的戏剧,遂于二十世纪舞台上别开一生面了。中国旧戏亦间含象征派的观念,如戏台上全不用布景,又扬鞭作马,持楫为船,这也含象征意味,但不尽合理。美国小说家Garland说:“今日欧美戏剧毫无生气,参以中国的戏剧,或可另开生面,而导引观者的兴趣。”由此就很可以看出象征主义的戏剧,在今日所占的优势了。这就是今日戏剧的新倾向。
[book_title]整理旧文学与创造新文学
一国文学,从他诞生,以至现在,其中历程是很长的,且又因果相生,而形成今日的文学,所以新文学与旧文学绝不是没有关系的。要想创造新文学,所以不能不先知道旧文学。而中国的旧文学,向无系统的历史,如挚虞《文章流别论》,虽系论文章源流的专书,不但现在已失传了,且其亦未能包括从古至今的文学统系;他如《文心雕龙》论文学的源流正变很详,但也不能算是一种真正的文学史;唯有《文史通义》一书,其于古今学术渊源辄能条别而知其宗旨,但又非纯粹文学史;至于近年里新出刊的文学史,其中固也有很可取的,但求其能以科学精神,把吾国破碎的、零片的文学,成为一贯不紊的历史,似尚未有,所以现在有志研究文学的人对于中国文学的渊源,及其因果得失,很难得到正确的知识。而文艺界热心的诸君,对于创造新文学的提倡,唯恐不力;而对于旧文学的整理竟置于不理,遂使创造新文学的,唯以崇拜外国文学为事,大有凡是外国的都是好的。所谓创造新文学,又大半是模拟外国的,这一方面固是中国人缺乏创造的精神,而安于因袭的故智;而一方面实因其未尝了解中国旧文学的真面目,要想创造真正的中国新文学自是不可能的事。
当我们作一件新衣服的时候,旧衣服固然可以弃掉了,不要了。不过我们要想作的新衣服,没有那件旧衣服原有的毛病,或者长了,短了,太大了,太小了,这时候我们对于旧衣服的毛病在哪里,我们总得先完全明白,不然所作的新衣服,仍不免要有旧衣服的毛病。这个比喻,我们很可以用在创造新文学,必先要明了旧文学的得失;而要晓得旧文学的得失,必须先整理旧文学。不然我们中国的文学,既杂且多,又复散佚不整,要是没有一部分人用他们的精力,把他整理出来,要想研究旧文学的人,必大感困难,终至于落得“白首穷经”的不经济及痛苦,因此也许要减少创造新文学的量,及变劣其质了。
因此我们就很可以明白,创造新文学固然重要,而整理旧文学也不是可以轻视的事。而在今日中国的情形,整理旧文学,实比创造新文学更要紧。但是我并不希望热心文学的诸君全数致力于整理旧文学,但也不希望热心文学的诸君全数致力于创造新文学。因为这两件实在是应并重的呵!
[book_title]中国小说史略
中国“小说”的名目,最初见于《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涂说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辍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观此小说之名目实起于汉,而其实在汉以前,中国已不乏小说,但形式未成,只能称之为小说的先驱罢了。这一时期是神话传说时期。
第一节神话传说时期
(7)《杂事秘辛》一卷不著撰者名氏(《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存目)。
(6)《飞燕外传》一卷旧本题汉伶玄之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存目)。
(5)《别国洞冥记》四卷旧本题汉郭宪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4)《汉武内传》一卷(同上)。
(3)《汉武故事》一卷旧本题汉班固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2)《海内十洲记》一卷旧本题汉东方朔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1)《神异经》一卷旧本题东方朔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黄帝说四十篇
鬻子说十九篇
青史子五十七篇
郭宪字子横,刚正忠直,不应王莽之招,王莽欲杀之,宪因逃匿海滨,光武时出仕,以直谏忤旨,时有“关东觥觥郭子横”之语。而此书文辞艳缛,或云系六朝人所假托。
观此,虞初乃方士,兼明医术,得武帝之宠,乘骏马,着黄衣,为甘肃黄车使者,其书名曰《周说》,系集周代的传说而汇之。当此之时,汉兴百年,武帝承文景二帝富厚之后,征匈奴于漠北,开西域南夷的交通,汉家威信震于四方,武帝既深尝富贵安荣的极味,欲望未满,因之求长生不死之情颇切,因信神仙方士之说,重用方士,于是李少君,少翁等,争以神怪之说进,以邀宠幸。虞初亦是等方士之一人,其书亦系收集神仙奇怪之说,然此所谓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流之所作,随起随灭,不传于后世。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氏武帝时云云议后出)
至于此书之内容,全学《山海经》,述四方之事,颇怪诞不经,其后唐之诗人,多于此中取材,如:“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兽面而虎尾,载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噫嘘,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
臣寿周纪七篇(项国圉人,宣帝时)
百家百三十九卷
此本四卷,实集六十则之零闻琐语而成。郭宪自序有曰:“……汉武帝明俊特异之王,东方朔因滑稽浮诞以匡谏,洞心于道教,使冥迹之奥,昭然显著……”等语。则此书之作意,可得而知了。
此外汉魏丛书中,所收集两汉六朝小说主要者,略述一二:
此书乃述汉成帝之皇妃赵飞燕与其妹合德争宠事。
此书乃记述后汉桓帝之后懿德皇后事,文辞奇丽,委曲尽致,但不免秽亵之讥。
此中所载之西王母乃一神仙美人也。而《山海经》所载则虎齿豹尾之疫病神,究竟孰是,殊不可考。
此两书乃记录汉武宫中的逸事遗闻。武帝初即位的时候,确是英迈之主,晚年颇迷信神仙妖妄之说,宠遇迂怪之方士。《史记·孝武本纪》所载关于神仙之奇闻,及《汉书》中的《封禅书》,及《郊祀志》等所载,实小说家好材料,《汉武故事》,及《内传》两书,实据此修饰敷衍而成。
无论何种民族,当太古蒙昧之时,皆有神话之传说:印度如此;希腊如此;中国也是如此。但太古的时候,我们民族都居住在比较缺乏天惠的黄河流域,少清秀的山水,多宽广的平原,所以中国自古便以农立国,《汉书·食货志》上说:“……自神农之世,耕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而食足。”在五谷没有蕃殖的时候,所谓“不毛之地”,所以必用数倍人力,去开辟经营。贾谊说:“尝闻之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于此便可想见当时生活的艰难了。此时民风朴质,崇尚实际,只逐逐于日常生活,排斥空洞的理想。盖沉思冥想必于余裕之暇。这时神怪之说很少,况且孔子又平生不道神怪,其教人专在修身治国平天下,注重实际的方面,那些幽玄深奥、荒唐不稽之传说,皆极力排斥,不但小说没有发达的机会,就是从前存留在杂家中的神话,也渐渐消灭。按古来神话,多集成于诗说,然后有幽玄的小说,孔子既极端排斥神话,那末中国古代小说不发达,岂不是当然的吗?
所谓十洲: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此十洲都是人迹稀到之处,相传东方朔乃异人,能知十洲之所在,及其中所产物等,因详举以答汉武之问,因成此书。
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武帝时)
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
师旷六篇
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时)
宋子十八篇
天乙三篇
周考七十六篇
右列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自伊尹说至黄帝说九篇,系汇集上代的传说,辞多迂怪,意亦浅薄,以下五家皆汉代之作,就中以虞初周说为最精,可为后世小说之祖。虞初之事,就《汉书》注说:“虞初,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陇黄车使者。”应劬曰:其说以周书为本,师古曰:“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
务成子十一篇
但是我们翻开诸子的书,那断片的神话,存留的还不少,如《庄子》里的“鲲鹏之对话”、“蜗角上之争”、“姑射神人”等。及《列子》里的“愚公移山”、“夸父追日”、“龙伯国之大人”,这都是神话——小说的先驱。他如《楚辞·天问》篇,王逸的序说:“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仿徨山泽;见楚有先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泻愁思”,这于小说也极有关系。又《山海经》也是于后世小说极有影响的,李白作《清平调》,里头所用的“瑶池”,“群玉山”——相传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这些神话的传说,都出于《山海经》。
伊尹说二十七篇
他如《东荒经》中之《不孝鸟》,多寓教训之意,其辞曰:——
中国神话传说时期,起于太古,终于两汉,到汉时已是小说成立时期了,下面分述两汉六朝、唐宋元明清各代之小说。
第二节两汉六朝小说
东方朔,与虞初同时人,博识雄辩,得武帝宠幸。《汉书·论赞》说:“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行事浮浅,行于众度,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原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汉书·艺文志·杂家》中载东方朔之作二十篇,惜今不传,今仅存此《神异经》,及《海内十洲记》二种。
《神异经》为晋之张华注,但世或谓《神异经》词华缛丽或保六朝人士之所作,张华之注亦属伪托——见《四库全书提要》。《隋书·经籍志》则载系东方朔作,张华注,故此书无论如何,总系隋以前人作。
《玉女投壶》,徐陵之《玉台新咏》曾引用,其后唐李白之《梁甫吟》亦曾引用:
《汉武故事》内载神君下降事,兹录其一节曰:“初霍去病微时,数自祷于神君,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及责之曰:‘吾以神君清洁,故斋戒祈福,今欲为淫,此非神明也。’因绝不复往,神君亦惭。去病疾骂,上令为祷于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寿命弗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可以延年。霍去病不晓此意,遂见断绝,今病必死,非可救也。’去病竟薨。”
《汉武内传》则记武帝迎西王母于宫中事,兹节录之:“到七月七日,乃修除宫掖,设坐大殿,以紫罗荐地,燔合和之香,张云锦之帏,燃九光之灯,列玉门之枣,酌葡萄之醴,宫监香果,为天宫之馔。帝乃盛服立于阶下,敕端门之内,不得有妄窥者,内外寂谧,以候云驾。到夜二更之后,忽见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径趋宫庭。须臾转近,闻云中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半食顷,王母至也。悬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千,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皆长丈余,同执彩旄之节,佩金刚灵尔土,戴天真之冠,咸住殿下。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衫,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著黄金褡裾,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橘凤文之鸟。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下车登床,帝跪拜问。寒暄毕,立,因呼帝共坐。帝面南,王母自设天厨,真妙非常,丰珍上果,芳华百味,紫芝葳蕤,芬芳填樏,清香之酒,非地上所有;香气殊绝,帝不能名也。又命侍女更索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鸭卵,形圆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取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于坐上。酒觞数遍,王母乃命诸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趝,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全,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拊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罄,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命法婴歌元灵之曲……”
《汉书·艺文志》载小说十五家,共千三百八十篇: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怒。帝旁投壶多玉女,之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暝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控关阍者怒。”
“不孝鸟,状如人身:犬毛,有齿,猪牙,额上有文曰‘不孝’,目下有文曰‘不慈’,鸟上有文曰‘不道’,左胁有文曰‘爱夫’,右胁有文曰‘怜妇’,故天立此异畀,以显忠孝也。”
A项汉代小说
(8)《吴越春秋》六卷汉赵哗撰。
(9)《越绝书》十五卷汉袁康撰,同吴平校定。
此二书记吴越之兴亡关系史传之事,为后世演义小说之滥觞,元曲多引用此中故实。
B项六朝小说
六朝的小说,多取材于神仙道术,是因佛教东来的影响。盖佛说之入中国,始于后汉(世传汉明帝永平七年佛法始入中国)。魏晋以后名僧辈出,经典之翻译甚多。梁武帝时,达摩大士到中国,武帝沈约等都归依三宝。又北魏之胡太后亦笃信神佛。所以南北朝佛法横流,其势滂渤。渐渐浸染于读书人脑中,小说中遂不能不带佛说的色彩。其间最著名的小说,略如下列:
《拾遗记》十卷秦王嘉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王嘉乃苻秦之方士,此书从第一卷,到第九卷,皆录述庖牺神农五帝,历三国而至于晋,其中之奇谈珍闻。第十卷乃载昆仑山,蓬莱山等之传说。全仿郭宪的《洞冥记》,皆荒诞妖妄之说,固不足信,然文章丰艳富丽,则不可掩没。
《搜神记》八卷旧本题干宝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干宝,东晋时人,博览强志,以才名闻,元帝时召为著作郎,著《晋纪》三十卷,世称良史,其所作之《搜神记》、写古今之神癨,灵异,人物变化等共二十卷(或谓三十卷,但汲古阁毛氏《津逮秘书》中,只载二十卷篇目,汉魏丛书中仅载八卷,或其后散佚,亦未可知),以示刘胟,刘胟称为鬼之董狐。此书事柄古雅,文字简洁,实六朝小说中之巨擘。书中多佛法、慈悲、轮回等传说,对于时代精神,表现十足。例如燕惠王墓上之狐狸化为二少年,及终南山之道士徐启玄过王大夫之宅门,见怨气冲天,为解苰冤结。他如猪精化少女,到李文书房通殷勤等,极富趣味,开后世《聊斋志异》之源流。兹将其中最富佛教意味的作品,节录一段如下
“彭蠡湖侧,有乡人李进勍者,以贩彭蠡湖鱼为业,常以大船,满载其鱼于金陵,及维扬肆中,积有年矣。一旦復贩鱼于金陵,夜泊三山之浦。其夕风静波澄,月色如昼。进勍乃步于岸侧,闻船内有千万人诵经声,勍惊而异之。伺听于岸,其音清亮非常。勍即登舟察之,乃船内鱼耳。进勍曰:‘由我鄙见,贩易众士,轮回之身,不可测也。’因悉放鱼于江中。临放鱼时言曰:
‘诸鱼既各通灵,他日某若困苦,敢希方便垂恩矣。’由是改业贩鬻荻薪。数年之间,大作竹筏,载薪于金陵货之。未到间,值大风吹溺竹筏,一时沉没,唯进勍堕于江中不溺,足下如有所履,俄而吹风浮竹数竿,至于进勍身侧,进勍扶此竹,而稍获其济。乃见大鱼数百头于进勍足下乘之,及有竹头,共拽竹而行,于时到于洲,乃得登岸。回顾诸鱼,各已散去。至夜不得渡江,即栖于洲上,将更深矣,进勍即独坐愁苦,两泪迸洒,嗟身之蹇踬,一至于兹。忽见荻丛碎罅中光茫然,进勍即以手摸之,获金二斤,乃袖于怀中,愁闷顿息。俄见一人者,白衣向波心涌立,谓进勍曰:‘朝来得存性命及获金,乃于前者所放诸鱼,今各报子恩也。’言讫不见,待旦即有鱼数十头,又曳一叶舟来,桡棹俱备,进勍因得及岸而归矣。余尝览佛书见论十天子报恩,何异于是乎?(《搜神记》卷五。)
《搜神后记》二卷……旧本题晋陶潜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异苑》十卷宋刘敬撰(同上)。
《续齐谐记》一卷梁吴均撰(同上)。
《述异记》二卷旧本题梁任窻撰(同上)。
右《异苑》,《续斋谐记》,《述异记》三书,皆写神怪荒诞之事,《异苑》收于《津逮秘书》中,及《汉魏丛书》中,《述异记》系零片之作,《四库全书提要》谓其文,大抵剽窃诸小说而成,说是后人伪托,非任窻所作。
《还冤志》一卷隋颜之推撰(《四库全书提要》小说家类)。
颜之推初仕梁为湘东王参军,后奔北齐,领中书舍人,善于文字,号为称职,齐亡入周,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太子召为学士。颜之推笃信佛法,其著《颜氏家训》之《归心篇》,盛说因果之理,此书上自春秋,下迄晋宋,列举事实,以证报应之说。但其文古雅,异于小说体之冗滥,然报应劝戒之说,不免浅薄之讥。
此外如《西京杂记》,《博物志》,《世说新语》,《高士传》,《神仙传》,《枕中书》,《金楼子》,《华阳国志》,《佛国记》,《洛阳伽蓝记》,《水经注》,《荆楚岁时记》,皆极好的小说材料。
第三节唐代小说
唐自太宗平定了各地割据的小国,前后三百余年,故文化也有从容发展的机会。唐代之文学如诗如散文,皆盛极一时。小说亦随一般文学共同发达。从前汉魏的小说,皆系神仙之议,及断片的宫闱秘事遗闻。至于唐代之小说,虽然也是短篇的,但皆系述一人一事者。并且作家如元稹,陈鸿,杨巨源,白行简,段成式,韩翭等,诚所谓人材济济,大都皆下第不遇之秀才,藉仙侠,艳情之作,以吐胸中不平之感愤。故叙事新奇,言情凄惋,文辞典丽,风韵富裕,有一唱三叹之妙。洪容斋说:
“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律诗可称一代之奇。”
虽然此时代之小说,无论如何卓绝,要不外为文人之余业,酒前饭后之谈助,较之李杜之诗,韩柳之文,诚不可同日而语。其实后世之戏曲小说,多取材于唐代之传奇小说,如有名之《西厢》,《琵琶》等皆是。其在文学上的位置,正未遑多让呢
据《四库全书提要》,唐代小说可分三类:
(1)叙述杂事;
(2)记录异闻;
(3)缀辑韵语。
但此种区别,尚欠明白,槐翁因改为左三类:
(1)别传关于一人一事之逸事奇闻(如传奇小说);
(2)异闻琐语凭空之怪谈奇说;
(3)杂事史外之余谈,虚实掺半,以补实录之缺。
兹更由别传,剑侠,艳情,神怪四种细别,《唐人说荟》中之小说:
(一)别传(史外之逸闻)
(1)《海山记》,(2)《迷楼记》,(3)《开河记》,(4)《李卫公别传》,(5)《李林甫外传》,(6)《东城父老传》,(7)《高力士传》,(8)《梅妃传》,(9)《长恨歌传》,(10)《太真外传》。
(二)剑侠(侠义男女之武勇谈)
(1)《虬髯客传》,(2)《红线传》,(3)《刘无双传》,(4)《剑侠传》。
(三)艳情(佳人才子艳事)
(1)《霍小玉传》,(2)《李娃传》,(3)《章台柳传》,(4)《会真记》,(5)》游仙窟》。
(四)神怪(神仙释道之怪谈)
(1)《柳毅传》,(2)《杜子春传》,(3)《南柯记》,(4)《枕中记》,(5)《非烟传》,(6)《离魂记》
第一项别传
《海山记》韩翭撰(唐代丛书)
《迷楼记》同上
《开河记》同上
右三种皆关于隋炀帝之逸事,但文辞鄙俚,或系宋人之依托,其故实唐代诗人多取为诗材,李商隐之《咏隋宫》曰: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尔土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海山记》起笔系记炀帝即位之事,其中叙造长安之西苑,及江都之离宫,以至被弑,次第叙之。《迷楼记》为炀帝往年沉迷女色,命名匠项升造迷楼,曲房小室,幽轩短槛、穷极奢侈。《开河记》为炀帝将游幸江都,命麻叔谋等开运河,开河时往往遇见古人陵墓,奇事极多,记载详尽。
《李卫公别传》,无名氏撰
此篇系写卫国公李靖微时,遇龙母于山中,代其行雨事。
《虬髯客传》张说撰(唐代丛书)
此篇叙李靖以一布衣谒司空杨素,共谈国事。素姬红拂慧眼识李靖,因夜投靖寓,约同归太原,途中遇一异人即虬髯客,为之援手,赠金银财宝,嘱靖与红拂,好助李世民,共图大业。己则南行至扶余国,杀其主而自立。
《李林甫外传》无名氏撰(唐代丛书)
李林甫乃天宝时之宰相,为人险诈,时人谓之为“口蜜腹剑”。本篇乃叙李林甫遇一道士,告之说:“尔本有仙缘,若能为僧,可以白日升天,否则当有二十年宰相之份。”林甫称愿为宰相,道士因嘱林甫好积阴德而别。及林甫为宰相,顿忘道士之言,横行无忌。但佛仍护之,卒打退安禄山五百众铜头铁额之阴兵,云云。
《东城老父传》陈鸿撰(唐代丛书)
当玄宗时斗鸡之风盛行,贾昌(东城老父)少年时,以善斗鸡,邀玄宗宠爱,称“神鸡童”,时人为之歌曰:
“生几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十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又李白之《古风》内有一首写贾昌之声势: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洪容斋曾批此篇曰:“读此传,玄宗全盛,俨然在目,至昌一段去国失笼,尤足寓凄感也。”
由此看来此传对于当时社会享乐的颓废,表现尽致了。
《高力士传》郭蔔撰(唐代丛书)
《梅妃传》同上
《长恨歌传》同上
《太真外传》同上
右四篇乃记玄宗皇帝宫闱之秘事,实好史料。高力士乃玄宗之忠仆,固正人君子,恪勤尽忠,玄宗盛时常侍左右,承贵妃之欢。天宝之乱,从玄宗至蜀,备尝艰辛。后玄宗还京师,贼臣李辅国擅权,陷之流巫州。后玄宗肃宗崩,力士哀痛病发,殁时七十九岁。
《梅妃传》,乃载玄宗之宠姬江采苹之事。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见采苹之丽色,选充宫庭,极邀宠幸。时长安之大内、大明、兴庆之三宫,及东都之大内,上阳两宫,宫人不下四万,自得梅妃,帝视其余宫人如尘土。妃善属文,性淡泊,爱梅花,故赐号曰梅妃。后杨贵妃入,梅妃失宠,贵妃复深妒梅妃,欲立除之。一夜玄宗召梅妃叙旧欢,贵妃忽闯入,因拆散。梅妃悲身之不遇,以千金赠高力士,求司马相如,拟《长门赋》……,欲挽回天子之意。高力士畏贵妃之势力,不敢奉命。妃自作《东楼赋》。后玄宗思梅妃,赐珍珠一斛,妃献诗述志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及安禄山之乱,贵妃缢死马嵬,梅妃死于乱兵之手。玄宗还幸之后,悬钱百万,搜求妃之所在,又命方士升天入地访妃消息,因宦者进画容,题诗其上曰: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后玄宗梦见梅妃,知葬于温泉汤池侧之梅树下,乃自制文诔之,以贵妃礼改葬。
《长恨歌传》,白乐天有《长恨歌》,名播遐迩,此传事实与此歌相同,分上下二卷,唐明皇与杨贵妃之爱情,为千古词坛之佳话,诗人词客多以之为吟诵材料,亦多取为剧本资料。元之白仁甫的《梧桐雨》杂剧,明之屠长卿的《彩毫记》,吴世美的《惊鸿记》,清之洪窻思的《长生殿传奇》,皆本于《长恨歌》,及《太真传》等。其中以《长生殿》为最详尽,《夜怨》,《絮阁》之两出,记杨妃、梅妃争宠事,全据于《梅妃传》。贵妃唱曲中有“北水仙子”曰:“问问问问华萼娇,怕怕怕怕不似楼东花更好,有有有有梅枝儿曾占先春,又又又又何用绿杨牵绕,请请请请真心向故交,免免免免人怨为妾情薄,拜拜拜拜辞了往日君恩天样高,把把把把深情密意从头缴,省省省省可自承旧赐福难消。”(絮阁)
读此曲,可以想见贵妃之娇嗔和骄妒状了。
第二项剑侠
唐中叶以后,藩镇跋扈,拥兵权,藐天子,殆有独立之势。各蕃死士,为暗杀之事,所谓剑侠者横行于当世。于是关于剑侠的小说,乃应运而兴,如下列:
《红线传》杨巨源撰(唐代丛书)
《剑侠传》薛调撰(同)
《刘无双传》段成式撰(同)
杨巨源为中唐有名的诗人,此篇是否渠所撰虽不可知,但文章为四六艳丽之调,与《会真记》同体,则敢必其为通达文人所撰。
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家的青衣,善弹阮咸之乐,又通经史,为嵩司文书兼内记室。当是时,承安禄山之乱后,地方骚动,潞州与其邻魏博(直隶大名府)滑台(河南卫辉府)两镇,各不相下。朝廷患之,谕三镇互通婚姻,以弭兵祸。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祸肺疾,遇热增剧,欲并潞州,窃为出师之备。红线知薛嵩忧虑颇深,因请为探虚实。乃入闱房,饰其行具再拜而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饮酒待之,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落,惊而起问,红线回矣。嵩喜问所事成败,红线俱道始末,并出金盒为据。盖红线能飞行术,一举七百里,直到魏博,且抵承嗣卧内,窃其枕旁金盒而归。于是嵩大喜,早草一纸书,遣使者走魏博,并将金盒还之。初承嗣早起失金盒大惧,后嵩使者来,承嗣更惊,因厚赠嵩礼物且议婚。从此两河地方乃得无事。后红线求去,嵩惜别止之。红线曰,‘自分前世系男子身,因犯罪罚生女身,为公家役使。今公之患既除,厚恩已报,当谋消除罪孽,以图男子本形。’嵩知不可留,张夜宴于中堂,以送其行,坐客冷朝阳请为诗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红线拜泣,既醉离席,倏忽而去。
此段事实,极富趣味,其后明之梁伯龙作《红线记》,胡元瑞为之评曰:
“唐传奇小传,如柳毅,陶由见,红线,虬髯客诸篇,撰述浓至,有范晔、李延寿所不及。”
《剑侠传》,中乃载车中女子、僧侠、京西店老人等十一剑侠之事,其中最著名的是《聂隐娘》及《昆仑奴》二篇。
《刘无双传》。刘无双乃建中中朝臣刘震之女,幼许字与震之甥王仙客。会泾原之兵士反,长安城中大骚动,王仙客与刘震一家皆星散。后仙客出遇旧仆塞鸿,因探舅家之消息,知无双已被召入后宫,仙客哀痛欲绝。后得古押衙乃义侠士,为之设计,卒得团聚。此篇文章甚工,唯事实过不经,故胡元瑞评曰:
“王仙客亦唐人小说事,大奇而不情,盖润饰之过,或乌有亡是类不可知。”
第三项艳情
艳情一类,即写佳人才子风流韵事,实唐代小说之精粹。
《霍小玉传》,此传乃记中唐诗人李益之逸闻。霍小玉乃唐之宗室霍王之庶子。霍王殁后,以贱生母郑氏,不许入王府,乃分给资财使与王府绝缘。小玉长成为歌妓,住胜业坊。李十郎益为大历中及第进士,时年二十岁,佳词丽句当时无双。益亦自矜风流,思得佳偶,各处物色名妓,厚赂媒婆鲍十一娘,鲍乃往说郑氏。小玉亦夙闻李十郎才名,且慕之,常喜念李十郎“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句,事故得谐。与十郎相见大喜,定情之夕,山誓海盟,结白头之约。如是同楼二年之后,李益更赴吏部之试及第,除郑县之主簿,因到任,别小玉时,小玉置辞曰:
“君之才华名声,人之求结婚者必众。且严亲在堂,室缺冢妇,此去必别配伉俪。妾今年十八岁,君二十二岁,距君之壮尚有八年,得于此时期中尽一生之欢爱,然后任君别配高门,妾当削发为尼,则心愿足矣。”李益闻言,且感且愧,因誓以生死不相渝。后太夫人为聘表妹卢氏,卢氏乃名门望族,益许之。小玉自别益后,思念极切,而音信久绝遂病。求签问卜,终不知益之消息。时玉家庭大衰,资财卖尽,终将其祖传紫金(玉)钗卖之。玉工见而惊曰:“此为霍玉小姐上发祝仪,何得卖出?”问得因缘,为之大悲,因代卖十二万钱。
后李益来长安,与卢氏结婚,秘不使小玉知。此消息传出,风流之士共感小玉之多情,而怒李益薄幸。三月某日,益与同辈五六人,至崇敬寺赏牡丹,时有黄衫豪士,进揖益曰:“久仰大名,今日得会,务祈枉顾。”乃一同策马赴胜业坊,益欲托事辞去,豪士不许,使奴仆数人挟之,赴小玉寓,报曰:“李十郎来。”初前夜小玉曾梦,有黄衫大夫抱益来,小玉往见鞋忽脱落。因自断所梦曰:“鞋者谐也,脱者解也,是盖夫妇再合即当永诀。”于是强起梳妆。下午益果来。小玉见益凝眸含怒责之,其原文曰:一“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酹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结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号哭数声而绝。”
益厚葬之。益从此伤情感物,郁抑寡欢,三度娶妇,皆不能偕老。
《李娃传》白行简撰
白行简字知退,白乐天之季弟,善文尤精辞赋。
李娃为长安任侠之名妓。天宝中常州刺史荥阳公,知命之年,始得一子,甫弱冠,文采辞藻已为时辈所推伏,公十分钟爱,尝曰:“此吾家千里驹”。时上京应试,公为备二年分学费,生亦自负其才,视功名如探囊取物。至长安住布政里。一日游东市平康过鸣珂曲,经一室门,见一绝代女子凭扉而立,生魂飞天外,徘徊不能去,不觉马鞭坠地。侍者为取之,生时流盼李娃,娃亦回眸凝睇,意甚相慕。生归忽忽如有所失。友人讯之,知为名妓李娃。生因盛装往叩其门,侍儿启扉,见而惊曰:“前时遗策郎也。”娃闻而大悦,易服出迎,设盛馔,尽殷勤之意,遂告姥留生宿,因定情焉。
于是生屏迹不通亲知,日会娼优游,囊金空乏,乃卖骏乘及家僮。姥之意渐怠,娃之情弥笃。一日娃约生至竹林神者处求嗣,生不知是计,大喜,与娃同往,须再宿始归。途中至娃之姨氏处饮茶,休息。且使者乘马来,报姥急病,速娃即归。娃因先去,使生后归,及晚生至旧宅,门已扃闭,且加封焉。生大骇,因返诘姨氏,姨氏亦亡。乃流落道途,后为人佣为唱挽歌,为其父荥阳公所见,乃诱至曲江边。杖责欲死,裹以苇席,弃之江滨。歌肆长怜之,扪其心头,尚有微温,因负归救活,而杖疮溃烂,秽不可近。同辈患之,一夕弃之路侧,过往行人怜之,时投饮食。十旬杖而能起。但一身褴褛,持一破瓯,乞食于市,已成流亡矣。
一日大风雪,生饥饿难堪,冒雪出门乞食。雪中人家多闭门,唯路侧一家,半开左扉,乃娃之舍也。生连声诉饥冻,音响凄切。娃闻声细辨,知为生也,乃急走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大为感动。娃进抱其头,放声长恸,息绝复苏。姥闻大骇,欲逐生出,娃敛容含泪曰:“郎之至此,皆我所致,始贪其金,金去又计去之,使被弄于父,欺天负人。且姆已六十岁,今以二十年养老费与姆,请从此别居。”娃以余金构一室,与生同栖,极谋复生健康。一年痊可,娃乃为生购书,温习举子业,生大发愤,二年业大就,三年登科甲,名声振礼闱。后又以第一种及第,官授成都府参军。将赴任时,娃请去,仍归养老,生必与娃同行,娃不可。生赴任至剑门,得会其父,相见恸哭,遂为父子如初,且备礼娶娃为妇。娃归治家有术,极受两亲眷爱,生累官显要,娃封禥国夫人。
《章台柳传》许尧佐撰(唐代丛书)
此篇为唐诗人韩罖的逸话。天宝中韩罖诗名甚高,然颇落魄。友人李生,家累千金,负气爱才,有宠姬柳氏,艳绝一时,喜诙谐,善歌咏,慕罖之才,窃属意焉。李生知之,遂以柳氏赠韩罖。明年擢上第。归家省亲,留柳氏于京。适逢安禄山之乱,京师大骚动。柳氏惧不免,毁姿寄居法灵寺。是时韩罖为淄青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乱平后,遣使者访求柳氏,且为诗曰:——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见诗大悲,亦为诗答之曰: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时名将沙叱利,闻柳氏之色,劫归其第。后罖从侯希逸入朝,一日忽遇柳氏于途中,乘牛车,知已失身善将,大失望。会淄青诸将宴会请罖,罖席中帐然不乐。座中虞侯许俊素任侠,察罖不乐,因问所以,罖实告之。许虞侯曰:“此易事。”因请罖手书与柳氏者怀之,驰马至沙叱利宅,侯其外出,因直入报曰:“将军途中患急症,使迎夫人。”遂升堂,趁机出罖扎示柳氏,扶之乘马而去。及至,四座惊叹,柳氏与罖执手而泣。罖等惧沙叱利之不肯干休,因告侯希逸,希逸大惊,上书诉沙叱利之残暴。代宗见奏下诏将柳氏还罖,且赐许俊钱二百万。
《会真记》元稹撰(唐代丛书)
《会真记》一篇乃元微之所作,记崔莺莺与张君瑞西厢遇合事,北曲中之《西厢记》即用此事实,或曰所谓张君瑞者即微之自身,《会真记》乃其自传,莺莺为其中表。盖就诸家之考证,微之曾作姨母郑氏墓志,又白乐天也曾咏微之母郑夫人墓志等,于此可知微之与莺莺的关系了。微之的母亲为郑济之女,莺莺之父崔鹏亦娶郑济之女,崔元两人之母为姊妹,微之与莺莺自是中表兄妹。虽传奇中略有出入,安知非微之有意遮布?
《会真记》一篇是为后世戏曲之中心,如赵德麟的商调鼓子词,董解元的西厢扌刍弹词,王实甫、关汉卿的西厢杂剧等皆本《会真记》,由此可知《会真记》在中国文学史的功绩如何了。
《游仙窟》张文成撰
此篇记张文成奉使河源,迷入神仙窟,受十娘、五嫂两女仙之款待,文章皆骈四俪六,绚烂缛丽之致。
第四项神怪
神怪类为神仙、道释、怪谈等。关于小说者,亦《神异经》,《搜神记》等之流亚。不过唐人文笔清丽,事实极富趣味,因未可同日而语了。
《柳毅传》李朝威撰(唐代丛书)
此篇记柳毅遇龙女及洞庭君事,文法变化波澜曲折,盖老手笔。
《杜子春传》郑还古撰(唐代丛书)
《南柯记》李公佐撰((同上)
《枕中记》李泌撰(同上)
杜子春为周隋间人,落魄,资产荡尽,亲故皆并,后遇一老人,先给以钱,后教解脱之术,事极奇幻。
《南柯记》为淳于棼,昼寝槐树下,梦至槐安国(槐安国即蚁的世界)。如读庄列寓言,极有趣。
《枕中记》为卢生于邯郸客舍,借仙翁之枕寝而梦,五十年之荣华享尽,梦觉时只黄梁一炊耳。
《非烟传》皇甫枚撰(唐人丛书)
步非烟为武公业之爱妾,与青年赵象通。事露,公业答之死。艳情幽怪兼而有之,事实有趣,文辞艳丽。
《离魂记》陈元皊撰(唐代丛书)
此篇叙倩娘与王宙契爱事。倩娘离魂五年,相伴王宙至蜀,生两子,后归省倩娘父母,方知倩娘同病五年,曩所见者倩娘之魂。元之郑德麟本此作《倩女离魂》杂剧。
《周秦行》牛僧孺撰(唐代丛书)
《睦仁蒨传》陈鸿撰(同)
《蒋子文传》罗邺撰(同)
《袁氏传》顾夐撰(同)
《猎狐记》孙恂撰(同)
《人虎传》李累亮撰(同)
《任氏传》沈既济撰(同)
右皆妖怪变化的故事,文章多四六。
唐代小说除上举外尚有《李泌传》、《同昌公主外传》、《冯燕传》、《谢小娥传》、《黑昆仑传》、《奇男子传》、《杜秋传》,《扬州梦记》,《牛应贞传》、《灵应传》等,皆见唐代丛书。
宋代小说
如上述小说起于汉代,经六朝及唐,渐渐发达。但皆不过词人文士的余业,文体多靡艳绮丽。至于宋朝,多以俗语为书,其论学记事者有语录,杂史琐闻有平话,即所谓弹词小说。——《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夥,皆优人以前代轶事敷衍而口说之。(见《四库全书提要》杂史类附注。)按《七修类稿》说:“小说起宋仁宗时,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宋某年”云云,此即平话。
仁宗的时候,宋兴方百年,且太平久,一代的文化,得酝酿而成。平民文学亦于是时勃兴,所以宋朝可算是平民——白话——文学的一个重要时代。其章回的开头每用话说。耐得翁的《古杭梦游录》说:“说话有四家,一曰(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参禅。说史,谓说前代兴废战争之事。”宋代平话小说今惟传《宣和遗事》,黄荛圃刊入《士礼居丛书》中,为章回小说存于世最古的。又宋刘斧所著《青琐高议》,每条亦以七字标目,如“张乖崖明断分财,回处士磨镜题诗”之类,都与平话体例相近。
《宣和遗事》乃南宋无名氏作。内有徽钦蒙尘事。宋徽宗是淫逸骄奢之君,任用小人,无心政治,卒致父子被金人所囚,客死异域。叙事委曲尽致,摘录徽钦北狩,途坎困顿的一段如下:
“六月初一日,时甚暑,行沙碛中。每风起,尘埃如雾,面目皆昏。又乏水泉。监者二十余人为首者阿计替,稍怜二帝,乃谓曰:‘今大暑热,稍稍食饱,恐生它疾,此中无药。’至有水处,必令左右供进。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极热时,亦得稍息于木阴之下。时帝年二十二岁,太上皇五十六岁,形容枯黑,不复有贵人形。若此行无阿计替护卫,六月甚暑中,一死无疑也。十二日,至安肃军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入门,守卫皆搜抢,以至郑后脐腹间,亦不免摸过,虽它人出入亦然。盖入城防内事故也。
“自此以后,日行五七十里,辛苦万状。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时有负而行者。渐入沙漠之地,风霜高下,冷气袭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单薄,病起骨立,不能饮食,有如鬼状。途中监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舆而行,皆垂死而复苏。又行三四日,有骑兵约三四千,首领衣紫衣袍,讯问左右,皆不可记。帝卧草舆中,微开目视之,左队中有绿衣吏,若汉人,乃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次于皮箧中,取出于羊肉数块,赠帝。且言曰:‘臣本汉儿人也,臣父昔事陛下,为延安钤辖,周忠是也。元符中,因与西夏战,父子为西夏所获,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攻大金,为金人执缚,降之。臣今为灵州总管,顾陛下勿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全国中皆言,张浚、刘钅奇、韩世忠、刘光世、岳飞数人,皆名将,皆可中兴。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为献。’经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声呜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词曰:
“玉泉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忽听羌笛,吹彻梅花。”
太上谓帝曰:‘汝能赓乎?”帝乃继韵曰:
“宸传四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圯)地,忍听扌刍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歌成,三人相执大哭。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萧索,悲风四起,黄沙白雾,日出尚烟雾浮动,经五七里,无人迹。时但见牧羊儿往来,盖非正路,忽见城邑,虽在路之东西,不复入城。时方近夏,榆柳夹道,泽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及如此有十余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凉州卫者。”
《宣和遗事》似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军谈,是后来演义小说之元祖。元代的小说
元代为弹词小说及杂剧流行之时,盖元世祖忽必烈汗以蒙古人入主中原,并吞宋国,统一天下,醉心汉族文化,而趋向于娱乐方面,故欢迎杂剧、小说等,实际又可由此探中原的人情风俗。元代的小说最出名的,为《水浒传》,及《三国演义》,世称双璧,加以《西厢》、《琵琶》为元代四大奇书。至于小说上的四大奇书,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及明代的《西游记》、《金瓶梅》四种。
(1)《水浒传》的作者,据各家之说颇形纷纭,大约可分四种:
一、施耐庵;
二、罗贯中;
三、施、罗合作;
四、施作罗续。
金圣叹评曰:“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施耐庵的名字不可考。罗贯中名本,字贯中(《七修类稿》),又《续文献通考》说罗贯字本中,究不知谁是。
据《庄岳委谈》说:“今世传街谈巷语,有所谓演义者,盖尤在传奇、杂剧下,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世率以其凿空无据,要不尽原也。余偶阅一小说序,称施某尝入市肆,细阅故书于敝楮中,得宋张叔夜离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篇。其门人罗某,亦效之,为三国志,绝浅鄙可嗤也。——郎(瑛)谓此书及三国,并罗贯中撰,大谬,二书浅深工拙,若霄壤之悬,讵有出一手理,世传施号耐庵,名字竟不可考。”
世传施耐庵(作)《水浒传》之前,曾画三十六人的像,挂在壁上,天天凝神注视,故能描写入里,有天龙啸、地虎跃的气概。至于结构的雄大,文笔的刚健,可为中国小说的冠冕,也足以雄飞于世界文坛。金圣叹说:“水浒传可比庄子,离骚,史记,国策!”又“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出施耐庵先生右者!”
《水浒传》的内容,看过的人很多,用不着细说,唯现世所流行的刊本有两种,一为百二十回本,一为七十回本,前七十回为天罡星三十六员,地煞星七十二员,合百零八人的豪杰,离散聚合的事迹,乃写豪壮痛快的方面;至于七十回以后,宋江等应招谕,改节仕朝廷,乃北伐契丹,南征方腊,立大功,而多数豪杰多丧于此役,其余的或出家或病死,或辞官爵,或逃海外,当年的豪杰,风流云散,宋江,卢俊义又皆毙命于谗人之手,是写末路的悲痛惨淡。金圣叹只取先半所谓七十回本者,以梁山泊英雄惊恶梦作结,神韵缥缈,寓无量数的感慨。
《水浒传》写智勇的两面,可供中国国民性及风俗的研究。其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段,描写得十分活跃,真有笔下生风之概,这是写勇的方面的,至于《吴用智取生辰纲》一段是写智的。
《水浒传》的后编为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雁宕山樵是陈忱,清朝人。
(2)《三国志演义》世传为罗贯中所作,是书是根据陈寿《三国志》而来,其中演述汉末的争乱,三分鼎立之势,董卓吕布二袁的忽起忽灭,曹操戡定群雄,奄有中原,孙权父兄占据江东,刘玄德的流寓飘泊,备尝艰辛,后三顾隆中,始得孔明,为之定计,天下因成鼎立的局面。此书为平话中极有趣的,《东坡志林》内有一条说:
“王彭尝云,途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三国演义》一书,势力颇大,金元曲目中,有《赤壁鏖兵》,《诸葛亮秋风五丈原》等,元曲选中,收有《隔江斗智》及《连环计》两种,在今日则有:《空城计》,《打鼓骂曹》,《辕门射戟》等剧,这都是取材于《三国演义》的。
据全书百二十回,以《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始,以《降孙皓三分归一统》终。
附录
《西厢》及《琵琶》皆元曲,《西厢》为王实甫撰,根据唐元微之的《会真记》而来。世传王实甫作《西厢记》,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构思极苦,思竭仆地遂死。其下皆关汉卿所续云。《琵琶记》为元南曲脚本,高则诚所撰。明代的小说
《明史·艺文志》录小说至一百二十七部,三千三百七卷,然皆琐谈杂记,而平话体未列入。其实明代最有名的小说,一为《西游记》,一为《金瓶梅》,今分述如下:
一、《西游记》,世传长春真人邱处机,应元太祖西域之召,其从行弟子李志常,掇其往还所历,撰为此记。元史的《释老传》说:“岁己卯,太祖自乃蛮命近臣,持诏求之。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见焉。明年宿留山北。又明年趣使再至,乃发抚州。经数十国,为地万有余里,盖喋血战场,避寇叛域,绝粮沙漠,自昆仑历四载,而始达雪山。当马行深雪中,马上举策试之,未及积雪之半。既见太祖大悦。”
然今世所传的《西游记》,另是一本,乃记唐释玄奘西域取经事。中经虎豹魔鬼种种险境,盖本于《后汉书·西域传》。所云毛奇龄据《辍耕录》以为邱处机所作实误。其实乃明代无名氏所撰,运绝大的幻想,演述佛旨的。《玄奘传》见《旧唐书》:“僧玄奘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经涉论,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异本,以参验之。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玄奘既辨博出群,所在必为讲释论难,蕃人远近咸尊服之。在西域十七年,经百余国,悉解其国之语,乃采其山川谣俗,土地所有,撰《西域记》十二卷。贞观十九年,归至京师,太宗见之,与之谈论,大悦,于是诏将梵文六百五十七部,于宏福寺翻译。”
又《庄岳委谈》说:“沙门玄奘,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异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体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常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
明之小说家即本以上数说为传奇,更取《神异经》,《十洲记》,《神仙谭》等为材料,逞绝大的想象,写种种妖魔的危害,得三徒弟的保护,设想荒诞谬悠。全篇一百回,始于“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终于“经回东土,五圣成真。”
《五杂俎》云:“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要之此书全部用比喻,曲写人类的性情,去烦恼,求解脱,悟元道人评《西游》贯通三家之理,诚非虚语。想像的丰富,文笔的雄健,在文学史实占得一席。
二、《金瓶梅》此书被社会上一般人所唾弃,斥为古今第一淫书,今日书坊多不敢公然刊行。全篇百回,乃采取《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一段艳话,敷衍而成。所描写的不外西门庆一家的妇女,酒色,饮食,言笑等事,描写市井小人的状态,维妙维肖。对于人情的微细机巧处更发泻无余。可以说是为世人说法,戒好色贪财的作品,不过在礼教束缚的中国社会上,此书到底难入君子之堂。此书与《西游记》的空想,恰成一反比例,乃中国最写实的小说,认识社会的半面。
作者为明大文豪王世贞。至于王世贞因何作此书,据说为极大的苦衷。当时明相严嵩及其子严世蕃,朋比为奸,暴虐无道,杀王世贞之父王抒及其家人,无法报仇,后知严世蕃淫昏且喜读淫书,读书时习惯必以手指蘸口水翻书页,王世贞乃苦心经营成此书,并于书隅中暗浸毒液,求其近侍献之,以谋毒杀世蕃。其苦心孤诣也就可悯了。后世的道学家,骂王世贞作《金瓶梅》,为名教中罪人,真不免拘迂呵!
《金瓶梅》的续篇是《玉娇梨》,说报应因果之理,又名《隔帘花影》。
明代小说除上举二种外,尚有许多种,唯不出名,今略举其目录:
一、《好逑传》;
二、《玉娇梨》;
三、《平山冷燕》;
四、《平妖传》;
五、《今古奇观》;
六、《龙图公案》;
七、《女仙外史》;
八、《两汉演义》;
九、《东周列国》。
清代小说
清朝为学问最盛的时代,不但诗家文豪辈出,又有极伟大的批评家,金圣叹、李笠翁等亦于此时出现。金圣叹初名采,字若采,后名人瑞字圣叹。评第五六才子书,吐万丈光芒。李笠翁名渔,号笠翁,除作曲之外,又精曲论。笠翁极推重元曲至比之于汉史、唐诗、宋文。其言曰:“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家,即语言文字之末,图书翰墨之微,亦少概见。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而挂文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
清代的戏曲有洪窻思的《长生殿》,孔云亭的《桃花扇》,可与《西厢》《琵琶》媲美。至于小说有《红楼梦》,足与《水浒》《西游》相颉颃。实际上《西游记》极幽玄奇怪之思,《水浒传》富豪大博宏之致,《红楼梦》饶华丽丰赡之趣,可配为天、地、人,三者在中国小说界上,诚足鼎争学霸。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因开首详述女娲氏炼石补天,余一块弃于青埂峰下,日久通灵,自叹不能补天,日夜泣涕。后遇一僧一道,识为奇物,乃携之入隆盛昌明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安身乐业,……因名《石头记》。又以此书乃情僧所录,又名《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为《风月宝鉴》。后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经十载,增删五度,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金钗》。并题一绝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一书,其中人物,主要的公子贾宝玉,宝玉之爱人林黛玉,宝玉之正室薛宝钗,及贾家四艳,——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王熙凤,李纨,秦可卿,史湘云,妙玉,巧姐,所谓十二金钗的正册,外加侍妾等为十二金钗的副册,及贾家的诸公子,外家的兄弟,值仆等,总计男子二百三十五人,女子二百十三人。错综配合,全篇分一百二十回,其计画之大,规模之宏,结构细密,用意周到,祸福相倚,吉凶互伏,虽千变万化,如线穿珠,如珠走盘,唯其中小节仍有疏漏处,如史湘云、妙玉何时进府,均未记清。
此书滔滔九十万言,为古今东西第一部情人小说的大著作,其描写的方面,异《水浒》的智勇,别于《金瓶梅》的淫险,乃写中国上流社会的方面,发挥两性爱恋,及悲欢离合,嬉笑怒骂的心理状态,并且极富个性色彩。
作此书的人,一般都认为是曹雪芹。雪芹乃曹寅之子。寅字子清,号楝亭,汉军旗人,康熙中江宁的织造,颇富资财,且为风雅人。雪芹传系雍正乾隆时代的举人,文采风流,撰《红楼梦》。《随园诗话》说:
“康熙间,曹楝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红楼梦》有两种本,一为一百二十回本,一为八十回本,八十回以后之四十回乃高鹗所续。鹗字兰墅,乾隆六十年之进士,《春在堂丛书·曲园杂纂·小浮梅闲话》说:“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至于《红楼梦》的背景,世人研究的很多,据《曲园杂纂》说:“《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之子何人也,余曰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云云。
又王梦阮,沈瓶庵共撰的《红楼梦索隐》说:“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中当时诸名王奇女也。”
又蔡孑民的《红楼梦索隐》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以上各说不同,要以蔡氏之说为近情理,寓证据。
《红楼梦》的续编为《红楼梦补》,《红楼后梦》,然皆狗尾续貂,无一足称。此外又有《红楼梦赋续梦》、《红楼梦诗》、《红楼梦词》、《红楼梦赞》、《红楼梦谱》、《红楼图咏》、《红楼梦散套》、《红楼梦奇》等。
清朝小说除《红楼梦》外尚有多种,今举其中比较出名的书目如下:
一、《笠翁十二楼》;
二、《儿女英雄传》;
三、《儒林外史》;
四、《品花宝鉴》;
五、《镜花缘》;
六、《花月痕》
李翁的《十二楼》:“合影,夺锦,三与,夏宜,归正,叶雅,拂云,十卺,鹤归,奉先,生我,闻过”是。
《儿女英雄传》为燕北闲人撰。《儒林外史》,吴敬梓撰,《儒林外史》在今日文坛上比较更有势力。
写到这里,中国小说史略就算完了,但不过是个大略,其中不详不尽的地方,自然多极,而且因时间匆促的关系,笔误处亦也很多,这是编者抱歉的地方,唯望阅者予以原谅!
(原连载于《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3年6月21日—9月11日)
[book_title]云端一白鹤
(自序)
搜检书簏,发现旧作《云端白鹤》一首,以示辉群,遂被攫去,欲刊于《江声》,此本雕虫小技,况复欠工,何足为方家道,亦聊以示意云耳。
云端一白鹤,丰采多绰约。
我欲借銲缴,笑向云端搏。
长吁语白鹤,但去勿复往。
踯躅云端里,偃息安可求?
此意何凄凉,弛弦转県徨。
弦响因风利,白鹤拍双翼。
孤零事遨游,四海觅同俦。
回首若有言,不胜辛酸意:
同俦不可得,曷以抒烦忧。
世路苦崎岖,何处容楚狂!
(选自1932年9月18日《申江日报》文艺副刊《江声》)
[book_title]祝《晨报》第三周的纪念
(一)
缥缈的云端里,
隐约着无数缟翼珠缨的使者;
那四散的光采罩住他,
轻轻地祷告诸神说:
诸使者渐渐地隐入云端里;
红光中现出文化的骄子;
时用和风吹拂我,
打破了那黑暗的形形色色!”
(二)
微笑着轻轻地唱道:
尘世的万种罪恶,
婉妙的歌声歇了!
她们奏着和平的雅乐,
唱着庆祝的歌儿,
向那文化的骄子,
光明的障碍全仗你打破,
从三周直至无数的三周,
“愿你时用甘露浸润我,
“幸喜你已三周了!
永远健旺着把世界改革!”
(选自北京《晨报》1921年12月1日第九版)
[book_title]秋别
泪泉原来不曾枯,
又共别绪织在千针万线里。
谅来也难绾!
行也!行也!
纵隋堤青青,
秋风阵阵价紧,
烟树苍茫,
想到伊孤影独吊,
回顾处:
唉!慢说柳条儿枯黄,
但赶不上作临别的赠品——
不嫌征裳太薄吗?
心头酸也不?
(选自1923年10月7日《晨报副刊》)
[book_title]寂寞
我已旅行到天涯之孤岛了!
疲乏里似梦到春天的花园,
这时夜月正指示我回人间的路,
紫蝶儿恋着雪白的梨花,
瓣儿便无力的飘零树下!
残忍的狸奴又爬上树颠,
梨树终至憔悴而枯了!
我含泪走出花园,
我只觉得惨忄音可怕,
吸尽了她的心液,
不觉回到孤岛上,
不提防压损许多枝叶,
唉!我终老于寂寞之乡吧!
(选自1923年10月7日《晨报副刊》)
[book_title]英雄泪
我県徨在古道荒郊,白杨上停宿着鹪鹩。这一片凄凉的晚照,这几声狂吼的虎豹,叹穷途英雄泪只暗抛。
我待刈尽蔓草,砍绝荆棘,斧儿未停,早又黄昏鸦噪。
英雄泪枉洒遍!壮士血而今都输与杜鹃鸟;
夜夜啼残枝,
可叹这锦绣河山今憔悴,百万生灵苦旱潦,便使精卫能衔石,怎填得无限恨,比天高!
为人间诉尽烦恼!
(选自《蔷薇周刊》第47期,1927年12月5日)
[book_title]弱者之呼声
正是梦醒后,
一轮冷月透窗纱,
终深印于人心;
泪洒杜鹃花!
最难堪英雄恨,
最可恼狂奴肆无情,
春风再来时,
打得那落红狼藉,
愿同胞莫震惊,
怒填膺,
念奇耻,
弱者之呼声,
天地遍血腥!
多少伤心事。
只要吾党齐戮力,
依然河山如画屏!
(选自1928年5月18日《蔷薇周刊》)
[book_title]新村底理想与人生底价值
自从达尔文氏Darwin底种源论出世以后,“优胜劣败”就成为天演的公例;“弱肉强食”成为必然的趋势;而因此调一倡,人类底互相竞争,也就日盛一日,似乎不如此,就难得到淘汰底效果;没有淘汰底效果,人种永没有改善底希望;这是达尔文氏进化论底中心点,也曾倾倒一时的学者。但从此以后,人生底价值,只是图物质的进步,把人看作一部大机器,天天在那里不息工作,以期达到进化的目的,也就是天天在那里拼命竞争,以期达到“优胜劣败”的境地!而人生的欲望,是无底止的,没有日子可以满足的。从野蛮的时代想到文明的时代,从文明的时代想到比较更文明的时代,世界不断地进化,人类欲望不断地增加,所以人生底价值,只不过是上场的傀儡,被动的机器罢了!那么,人生还有甚么兴趣!有一般“醉生梦死”的,就只管为欲望的奴隶,终日忙碌,心神何尝片刻宁静,镇日为色欲奔走,何曾了解人生底价值,又何尝知道甚么是人的生活!还有一般比较清醒的,就觉得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是苦痛的,但为这“优胜劣败”底天演公例所压迫,不能不在同类竞争底漩涡里讨生活!终至于受物质的驱使,而感精神的苦痛,至于无法可解,惟有自杀了事!
照这样看起来,人生底价值何在?不能尽力发展自己底欲望,而求得人生底乐趣,惟受环境底支配,而牺牲自己底天才,世界虽有一日千里的进步,也不过增人苦恼罢了!进步究竟有甚么价值!所以专务物质的进步,不顾人的生活,这种进步是没有价值,是增进人底苦恼,那么,这新村的理想实现了,岂不是可恢复人生底价值吗?
新村底理想,其最大宗旨,是由不是人的生活,用和平的手段,造成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分物质、精神两方面:物质方面,使人得着安全的生活;精神方面,能自由发展,免去人类同类中的竞争,大家互相为助,互相依赖,各人发展各人所有的能力,求一个安全的生活,修正“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同类竞争的法则,巩固人类底团体,而与天然物或异类竞争。这个竞争,本是不得已的,因为你不胜他,他必胜你!你不驾御他,他必侵略你!是势不两立的,所以我们才要和他竞争。至于同为人类,本有互助的必要,哪容互相竞争,以至解体,而为天然界或异类所战胜!果如是,人徒有超物的才智,仍要受物质的支配,岂不失了人的价值吗?而新村底理想,正要挽此流弊,而倡互相和平的生活,使人人有生存的权利,无代价取得衣食住,且各尽对人类——社会——应尽劳动的义务。这在形体方面安全了,而精神方面,又可以自由发展,各按自己底才力发挥出来,谋共同的幸福,人人既不太劳,也不过逸,也不至于“醉生梦死”或自杀了!人生比较的有兴趣,方不至象一部大机器专供物质的驱策了!
由此看来,新村的理想实现,人生底价值方增,不然,这世界上除了惨杀相寻,就是侵夺互见,那有一刻安宁,一分乐趣!那么新村底理想与人生底价值,岂不是很有关系吗?至于这理想底实现,虽现在还差得很远,不过既有理想,终久总有实现的一天,我们努力前进,人的生活就可立操左券了。
[book_title]郭君梦良行状
君讳弼藩,字梦良,福建闽侯县郭宅乡人。北京大学法科毕业,任国立政治大学总务长。君为人明敏沉默,幼从陈竹安先生启蒙,勤慎敦笃,极为陈先生所称许。
少长入福州第一中学肄业,每试辄冠其曹,而翁姑望其大成之心至切,恐学校之作业不足,于课余之暇,复为请师补授经史,君亦能善体亲心,日夜苦攻,朝夕侍师于古庙荒斋中,未尝言倦。至新年元日及家祭大典时。始一宁家,而君时年仅十五六耳。
民国十年暑假,君由京回闽,庐隐则宁家上海,因约同道而行。至沪后,郑君振铎及徐君六几,倡游西湖,遂同往焉。一夕,正星月皎洁,湖水澄澈,六几与振铎凭栏望月,庐隐与君同坐回廊上闲谈,时君忽询庐隐以毕业后之行踪,并曰:“吾二人之友谊,当抵于何时?”庐隐闻言,不禁怅触殊深,盖庐隐与君时已由友谊进而为恋爱矣,然君正直,不愿欺庐隐,亦不忍苦林女士,明告庐隐已娶,虽爱庐隐,而恐无以处庐隐,然又恐毕业后,劳燕分飞,不能赓续友谊,颇用怅怅。庐隐感而怜之,因许以精神之恋爱,为彼此之慰安。君喜而赞同,遂于是夕订约,永不相忘。暑假后,仍约同时北上。到京各入学校,每星期辄同游万牲园及西山等处。时君喜研究基尔特社会主义之学说,与徐君六几日夜研讨(著作颇多,散见于《京报·青年之友》、《晨报副刊》、《时事新报》之“社会主义研究”)。并以其意见要庐隐批评。于是函札每日不断。
民国十一年,庐隐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暑假后任教安徽。君以回闽路过上海,庐隐与之话别,君不禁泣泪而曰:“精神之恋爱,究竟难慰心灵深处之愿望。若长此为别,宁不将彼此憔悴而死耶?”庐隐无以慰之,亦只相对唏嘘耳。庐隐行后,君竟病矣。呜呼,春蚕自束,庐隐实有以致之,更使之忧愁以死,庐隐究竟胡忍!
民国八年下季,因日人在福州枪杀学生案发生,旅京福建学生闻信愤极,组织福建学生联合会,以为雪耻计。每校例举代表二人,君为北京(大学)代表之一。时庐隐肄业于前国立女子师范大学,亦被推为代表,因得识君。且君时为《闽潮》编辑主任,庐隐则为编辑员,以此接谈之机会益多。书札往还,不觉竟成良友。不数月,福建学生联合会以内部风潮解散。吾辈少数同志组织SR会,盖寓改造社会之意也。第一次开成立会于万牲园之豳风堂,同志自述已往之生活及将来之志趣。于是庐隐乃得深悉君之家事,融洽益深矣。盖君不但学业精深,且品格清华,益使庐隐心折也。
君年十九,卒业于第一中学,即拟负芨京师。时先王姑年已七十晋九,抱孙之念颇殷,必欲使之完婚而行。君不敢违,因于次年六月间与林瑞英(贞)女士结婚。婚后甫一月,即束装北上,考入北京大学,时在民国六年。
君入学后,初以言语不通,颇苦艺之难进,然不期月,已能了解。且君于良师讲授之外,复日埋头图书馆,手披目览,未尝顷刻息,因大有所得,曾著《〈周易〉政窥》等论文,刊于《法政学报》,阅者称积学焉。
十二年春,庐隐生母忽而见背,虽有兄嫂,不患无依,而庐隐精神上之慰藉益鲜矣。君不忍庐隐之悲苦,恒彻夜思维慰安之计,不免失眠,身体衰弱,潜于斯矣。友辈有知其事者,大不以为可,因劝君具体解决。筹思半载,始划一策,盖即以君与庐隐相爱之情形,诉之于翁姑,并恳其许吾辈结婚,卒蒙其赞同。然不可不商之林女士及外家也。此中大费周折,故君之不能成眠者月余。最后虽庆成功,以同室名义与庐隐结婚于上海远东饭店,但已心力交疲矣。且当此时,正张君劢先生与瞿君世英、胡君铁岩,约君创办自治学院。开办伊始,事颇繁巨。且君不善摄养,恒恃脑力之强,夜午始眠。至饮食精粗不择,病根潜伏于不知觉中,而形容日槁。庐隐殊引以为忧,为购鱼肝油及牛肉汁等,君又嫌其味异,屏而不食。庐隐不忍过拂其意,亦惟听之。呜呼,孰知竟因此而陨其生耶?
今春自治学院总务长陈伯庄先生辞职,君因继任。惟恐偾事,事无巨细,必亲自料理,竟至饮食无心,精神益疲。复以学校经费缺乏,筹划应付,苦乃无艺。君曾告庐隐曰:“学校之事,实不易办。若长此以往,必将不支。”庐隐亦然其言,惟责任所在,亦无可如何耳。
今年暑假,君回闽省亲,家人见其瘦骨支离,皆大恐慌,曾劝其珍摄。君亦自认非调养不可,并告庐隐为之将养。及至沪,见校务猬集,复不克稍休养。至阴历八月二十七日,忽感风寒,时正疟疾流行,以为亦必是疾为厉,延医诊治,亦云恐系疟疾,遂不以为意,惟服金鸡纳霜数粒,仍照常赴校办事。庐隐虽再三劝其请假一二日以资休养,君则曰:“事多未理,不能请假。”并云微有寒热,不足介意。庐隐无以强之,而心窃忧焉。乃一星期后,热度益高,庐隐五中如焚,不知为计。会金井羊先生颇知医理,见君精神疲絍,舌苔极厚,因惊曰:“此病势非轻,非请医调治不可。”庐隐因恳其代请中医诊治。医云:系伏暑晚发伤寒之症颇重,连服三帖,疾不见减。复改请西医诊治,亦云疾颇棘手。因劝迁医院为是。因于九月初十日迁入上海宝隆医院。经德医诊断,系肠热病,势极危殆。然庐隐尚不料其与性命有关也。且进院后四五日,热度已渐退,以为无碍矣。乃九月十六日晨,忽大便出血不止,经德医打针止血后,症渐有生机,以为大难已过矣。孰料不可测之人事,竟变生仓卒。十月初六晨,庐隐经按其脉,颇和缓,热度亦渐低,心为窃慰,以为更三四星期,当可出院矣。乃是午后一时,病忽大变,寒战不已,便溺竟污衾褥,肚腹鼓涨,急请德医视之,则曰肠断矣,呜呼!一声霹雳,庐隐心胆皆碎,知君之病不起矣。自顾身后,弱女未曾周岁,寡妇孤儿,将何以度此未了岁月。时庐隐忍痛询君,有无遗言。君方知其疾之危,因曰:“生死本不足计,唯父母养育之恩,未报涓滴,殊对不住耳。”次则嘱善视幼女,待其嫁,好事翁姑,以尽其未尽人子之职。整理其所译《世界复古》一书,以之付梓,汇其平日散见各报之论文,刊之成册。庐隐并询其惧死不。君则曰:“否。”又问其须待父母来否,则曰:“不必待,惟烦尔代吾赎不孝之罪耳。”呜呼,苍苍者天,曷其有亟!君之聪敏忠正,乃未到颜子之年,已短命而死,所谓天道者,可信耶!读君前致庐隐书有曰:“你说你自料不是长命之预兆,庐隐如果以天良犹未丧尽的人视我,当知道我听了是如何的难受!若果庐隐必死,我愿与庐隐一齐死去。有后悔者,不是脚色!”呜呼,孰知庐隐未死,而君已弃庐隐而去耶?当君弥留之际,庐隐曾告君愿与君同死,君则曰:“奈孺子何?”呜呼,庐隐之心碎矣!然而为君故,不能不强延残喘,任不仁之造物宰割耳。君灵未远,当知庐隐五中之辛酸滋味也。虽然,庐隐亦知死生命也,强之不祥。况君曾有宣传基尔特社会主义之志,及改良中国政治之雄心。今也不禄,能无遗憾乎?庐隐知君之心,岂忍不为一努力乎?纵不能为君抉其内心所蕴藏者,然不可不为君整理其已成文者,此庐隐亦不敢与君俱死者也。矧翁姑暮年,既遭君夭折之痛,庐隐何敢更贻其悲媳之惨。呜呼,当君症变之前一日,君尚询以何日可出院,并云:年假拟不回闽,盖恐荒弛校务。并呼庐隐将帐本至。庐隐劝君不可劳神。君尚曰:“今日已略好。”则君诚料此疾之不起也。而霎那之间,竟至肠断而死,呜呼,生死只一线之隔耳!庐隐今日虽不死,然而无时无刻不可死,则庐隐与君之别,乃暂别耳!况君曾许再结来世之缘,庐隐宁不能以此自遣,且以自慰耶!虽然,君与庐隐,皆愚迷不悟。今日茹此辛酸之果,尚不知悔,欲造来世之因。呜呼,实自为之,夫复何言!
君脑力之强,实所仅有。当君热度至摄氏四十一度时,尚能阅报,临命之数小时,犹能为幼女题名曰:“薇萱”,其用意之深,及神志之清楚,庐隐实不信其将死,终至不起,其隐耶!然三尺桐棺,固赫然在也。庐隐固亲见君仰卧其中也,然则,非梦矣!天乎痛哉!
郭黄庐隐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