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谐铎 [book_author]沈起凤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01139 [book_dec]文言小说集。 清沈起凤(1741—1805前后)撰,参见附录小传。全书十二卷一百二十二篇,约在乾隆四十五至五十五年(1780—1790)这十年间陆续写成。乾隆五十五年由其门生胡文水出资付刻。又有《续谐铎》,今残存不到十篇。作者痛感社会的黑暗,人世的险恶,在《谐铎》中锋芒毕露的是强烈的现实批判性、警策性,如《棺中鬼手》篇,对贪官污吏进行了嘲讽;《桃夭村》篇,揭露了当时社会贿赂公行、是非颠倒的现象;《村姬毒舌》篇,讥弄了新科状元以财势诱人的丑态。每篇故事,非神即鬼,非精即怪,作者借题发挥,对于社会病态的解剖,人情世态的揭露,寓庄于谐,言简意深,颇具功力。再加上故事短小精焊,文字简练生动,大量运用夸张、对比、不协调、故意出错、轻重倒置、谐音等俳谐手法,写出了一篇篇以谐入铎、寓庄于谐的作品,使本书在当时社会就得以广泛流传。《青灯轩快谭》评说:“《谐译》一书,《聊斋》以外,罕有匹者。” [book_img]Z_19411.jpg [book_title]卷一 狐媚 平阳范水废园,故多狐。有宁生者,性狷介,日淫于书。因暑月懊闷,假园亭以憩,友劝阻之。宁笑曰:“是何伤?狐所挟以媚人者二,贪淫者,媚以色,贪财者,媚以金。我两无所好,惟好架上书。媚术虽工,遇我亦不售矣。”友漫应而去。 饭后,卧北窗下,见女子从屏后出。宁心知其狐,假寐以伺。女指架上书,冁然曰:“名教中自有乐地。是儿独学寡闻,将为勤学死。”宁起叱曰:“骚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女亦叱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汝果读书明理,当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为讥议?”宁曰:“凭城作祟,假虎树威,汝辈长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女曰:“汝日读书,而不知大禹娶涂山之事乎?绥绥庞庞,昌都成室,是祖德也。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适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访先人于敝庐,脱青翰以解之。赫赫宗功,垂诸史册,子何未之深考?”宁曰:“是诚有之。但汝辈篝灯弄谲,卧榻宣淫,终非善类。”女曰:“死则正邪,大圣犹羡其仁,穴则知雨;汉儒尚钦其智,况有形九尾,德至乃来,《山海》名经,言之凿凿。汝诚读书而未得其解耳!”宁凝想久之,肃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为不足齿之伧,今闻高论,愿为书友。”女笑诺之。晨涂暝写,日共校雠偶坐荷亭点《周易》,女忽问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宁曰:“上言‘离’者,‘丽也’,里丽则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复从天地说到夫妇之道,而受之以‘恒’。”女笑曰:“然则男女交感,圣人所讳言乎?”宁曰:“然!”女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何说也?”言毕,星眸斜睇,杏靥微红。宁魂摇志夺,应声而答曰:“卿有意乎?请卜诸《易》。” 女随手占得‘末济’。宁曰:“‘未济’征凶,事不谐矣。”女曰:“小狐濡尾,虽不当位,刚柔应也,何害?”宁惑之,自此遂同寝处。 不半月,神疲气殆,渐不可支。友过而诘之,宁百方自讳。入夜女来,宁以病告。女曰:“君著书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园善病,安知不因《封禅》一书?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宁深以为然。遂摈弃丹铅;日与女团坐一室。 又匝月,病体益深,沉绵牀褥。友复过之,宁渐吐其实。友叹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则爱弛,以金媚人者,金尽则交绝。惟阳窃君子之行,阴播小人之谲,择所好而投之,媚之术愈变,而媚之毒愈长矣!”宁戄然悔悟。友急唤舆人,星夜舁归于家,女亦遂绝。越半载;宁病瘵死。遗书散佚,后不可考。 铎曰:“此朱门上客一面照心镜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钵,亦是我辈大罪过处。” 虎痴 秦川女子霍小媖,有殊色。父与豪右某争田界,以他事诬诸官,竟毙于狱。母痛哭曰:“家无男子,谁为父复仇者?恐白骨冤埋,终作千秋黑狱矣!”女含涕而进曰:“儿不肖,髫龄稚齿,不能作赵家娥。有得仇人而杀之者,儿愿执箕帚事之。”母鉴其诚,日以其言祷诸西山之麓。一日,闻某入城祝县令寿,路出西山,虎突起于前,啮喉而毙。母女方额手庆,忽-虎曳尾而来,径登堂上。母女变色却走。虎徘徊瞻眺,殊无恶意。母阖扉而语曰:“今日杀某于道者,非汝也耶?”虎颔之。母曰:“蒙君仗义,雪我前仇。茕茕母女,定当香花顶礼,用酬大德。未识降临玉趾,意欲何为?”虎怒目而视,似憎其爽约者。母曰:“汝以我食言耶?息壤在彼,本宜敬将幼女侍奉裳衣。但起居寝食,彼此道殊。安得竟成伉俪?况我年近桑榆,家无兰玉,方将倚婿为活。汝为地下人报怨,独不为未亡人施德乎?谨陈衷曲,乞赐矜全。” 虎闻其语,神凋气丧,垂头欲出;而一步九顾,依依不舍。女慷慨面前曰:“君且住。妾有一言,幸垂明听。妾前以身相许,岂敢昧心。想衾裯之共,君亦知其不可。如不忘旧约,当扫除一室,与君终身相守,存夫妇之名可也。”虎首肯再三,欣然嘉纳。 女乃导虎入帷,营菟裘于绣榻之旁;食则同牢,居则同室。女晨起理妆,虎必潜身奁次,侧目偷窥。夜俟女卸装登牀就寝,始伏于牀下,竟夕不寐。恐以鼾声扰其清梦也。有时甘旨不给,则衔鹿脯以进,或抱小恙,焦思躁急,盘旋室内者无停趾。病愈,始欢跃如初。女习以为常。 而母氏因年迈无依,时咎女之失计,而遇虎礼貌亦衰。虎一夕竟去。母欲为择婿。女曰:“背德不祥,负恩非福:况女子以心许人,岂必作形骸之论哉?”执不允。后女以郁疾死,停尸堂上。虎忽嗥哭而来,泪下如雨,进殓者皆见之。继埋玉于祖茔之侧,虎一日巡视者三。春秋令节,辄衔山果以奠。越三载如一日。母贫乏不能自话,虎犹日取山獐野兔,存恤其家云。 铎曰:“有情痴者,必无傲骨。虎而痴,是失其虎性矣。然一言不合,掉头竟去,不依然虎性之难驯乎?痴而能傲,是为真傲,傲而能痴,是为真痴。” 鸡淡 吴郡娄门外鸡坡,吴王收鸡处也,至今居人以养鸡为业。有祝翁者,豢雌雄两头。一夕,闻墙下喧呶不已,怪而听之。 闻雄者曰:“尔我蒙主人豢养,数米而食,凿垣而栖,有何不乐?而胶胶膊膊,终夕絮聒?”雌者曰:“我怪汝喜则颈,惮则断尾,全无一点丈夫气。而犹绛冠金距,骄人昏夜,能不使人气愤?”雄者曰:“夫不雄飞,妻终雌伏。汝何所长,而翘我短处?”雌者曰:“堂上争虫,笼中抱卵,成家之道,舍我其谁?况秦穆公得我而霸诸侯,百里奚仗我而邀富贵。妆惟与宋处宗辈,作窗下清谈,否则沟畔涂膏,镜中学舞。恐曹阿瞒弃之不惜,尚得牛刀一试,冀他年大用也哉?” 雄者曰:“汝冀所谓但知雌守,未觌雄风者也。我所以胜于若辈者,全在一鸣惊人耳!祖逖闻我而着先鞭,燕丹效我而脱奇祸。至于齐官惊梦,用佐贤名;楚子乘车,不愆兵法。奇功伟烈,炳耀千秋。此田饶以夜不失时,尊予为五德之冠。汝牝不司晨,又安知我为-世之雄乎?”雌者曰:“君以为雄,谁敢不雄?自今以后,请先子而鸣。”雄者门:“惟家之索,恐操刀者随其后矣。阴乘阳位,非以获福,实阶之祸耳!”雌者曰:“尔勿言。我先声一夺,当使望气者尚求其雌,而天下群雄闻风却步矣!”雄者竦然而退。自此雌者无夕不鸣。家人以为不祥,杀而烹之。祝翁叹曰:“翰音登天,何可长也。况其位之不当乎!罹于凶也宜矣。” 铎曰:“《太玄经》有云:“雌鸡晨鸣,雄鸡宛颈。‘阳衰阴盛,其积渐使然耶?愿天下处闺房者,持予雄辩,压彼雌风;毋柔声下气,养同木鸡也。” 獭祭 大江之滨,有灵物焉,其名曰獭。-日,游于北岸,遇林中之鹯集败于盘石。相聚而语。鹯曰:“君善捕鱼,我善捕雀,而雀之见我者,往往哓音骇翼,电流星散,以至十不获一。不知君观鱼濠上,能聚族而歼否?”獭曰:“鱼之畏我,犹如雀之畏君耳,岂尽恶生乐死,而愿入枯鱼之肆者?”鹯曰:“吾闻君驱之使去,复招之使来,操何神术而能若此?”獭曰:“世传我别有一手,如道家役鬼之法者,妄也。虎有钩爪,犀有骇角,狐有媚珠,猱有脆骨,皆志怪者附会,造物仁慈,方使予角者去其齿,予翼者两其足;肯令我辈添牙益爪,穷两间之物类乎哉?”鹯曰:“然则奈何?”獭曰:“我所以驱之复来者,因取之时,末尝过戕其类,坐而逸获,若出于不觉也者;彼以为无患而过我,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欲擒故纵,欲贪故廉之说也。”鹯曰:“君言是矣,但鸟之狡,有甚于鱼者。鱼性最驯,不过随波逐流而已,鸟之中,如鸩以妇守,雁以奴巡,杜鹃以倒挂而善防,鹦鹉以能言面巧避,他如雀常入幕,燕必处堂,鸽依佛塔之铃,乌傍贾船之楫,种种机心,弋人何篡?一时决起于前,不于此时尽掩其群,而纵之远逝,不亦悔之晚乎?”獭曰:“君之志则大矣!然何如留无尽之藏,为他日属餍地乎?”言未已,百鸟横空而来。鹯攫得四五头,余皆窜入林中。鹯意不能舍,奋翼逐之。适射生儿潜伺于侧,伏机一发,鹯先贯项而死。獭哀其愚,设祭于江之北岸,招魂而告之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惟我与尔,以杀为田。廉则寡取,贪则同捐。何子不惜,赍恨重泉!吾今辍业,濯手江边,宁枵其腹,勿丧其元。贪人败类,自古皆然,凡百君子,请视此鹯。” 铎曰:“聚族而歼,鹯则毒矣。而欲贪故廉,獭之阴谋更毒也。乃天独报于鹯,而不报于獭。岂咒鱼入钵,佛门所不禁耶,亦江头忏悔之功也?” 蚁封 吴俗,田房交易,作中者名曰:“蚂蚁”。有贾老者,业此三十余年,家小泰。买灶下婢,生一子,乞孝廉褚绍推算之。褚善谑,口多微词,戏之曰,“查令郎英造必大贵,汝当作封翁。”贾老曰:“我辈执业卑微,何得名通仕籍?” 褚正色曰:“是不然!古者蝎号将军,萤称正宇,蝶封香国粉侯,蜂攫花台刺史。诸虫皆贵,安见蚁命之独贱乎?况道在蝼蚁,蒙庄羡之、所望蛾子时术之耳。”贾不知其戏,述孝廉语夸示同侪。众举手贺曰:“淳于棼烧到指头香,带挈百万蝼蚊一齐升天矣!”贾大喜,日以封翁自负言。 儿性憨,年十八,惟《大学》三页粗能成诵。人问曰:“令郎读《左传》否?”贾曰:“《左传》已熟,今闻读‘右传’矣!”盖日听其诵“右传首章”。“右传二章”故也。儿年二十,顽钝如初。贾恐前言不验,复质诸褚孝廉。褚笑曰:“虽有贵命。何其速也?蚁五年而黑,十年而赤,三十年面白。是有定数,予姑待之。”贾唯唯。后儿日荒于赌,渐至废学。会八旬寿诞,众客登堂称祝,褚亦在座。贾复理前说。褚曰:“君头衔已贵,何必倚佳儿博封诰哉?”贾问何衔。曰:“中人科中人,升卖田司主事,外擢合同府知府,例封文契郎,晋封草议大夫。”众客哄堂,子亦匿笑。褚曰:“汝他年得叨父荫,不作茶馆大使,亦当作交易府录事也。”贾始悟其戏,而封翁之想乃绝。 铎曰:吴人诮官卑者曰“蝼蚁大前程”,然毕竟前程靶亦从蝼蚁上来也。岂必《西京记》中势通馆阁,《南柯梦》里贵埒侯王,始识前言之非戏珑?贾老之不验,殆所谓蚁慕羊肉,羊肉不慕蚁耳!漆园吏之言,更刻于褚子广。 龟鉴 九江棠,以风鉴起家,求田问舍,富甲一郡际。同业者争谒之,叩其挟何妙诀,而所投辄利?适阶下龟蹩蹙而来。某指而笑曰:“是吾师也。汝等问计于我,不如问计于龟。”同业者询其故。曰:“吾所挟以游世者,皆此物之教也。”同业者曰:“相法与龟法,若是班乎?”曰:“非相法之班于龟也。风鉴一道,行之最难,必现龟身而说法耳!”众请竟其说。曰:“我等挟术以游,不借大人先生之力,何能到处逢迎?某翰林,某阁部,餂其家奴,纳交门下,此名‘靠背硬’。盖龟之恃以卫身者,全在此铮铮铁背耳。龟入门最难,朱门高槛,误趋则蹷。我钻得三尺荐函,一行名帖,以作先容,此名‘趁脚进’。得门而入,无倾跌之虞矣。其入门也,趾高气插,固为贵人所恶,胁肩谄笑,亦为仆辈所轻。必蹒跚徐步,厚重不佻,如龟之曳于涂者,此名‘扯架子’。前果后猎,左倪右若,皆龟之体也。继而谈相,偶然适中,则学龟之昂头掉尾,自鸣得意,此名‘软火囤’。使会其意者,知相法既神,酬仪宜倍。如言不中窾,则学龟之卷尾缩头,悄然而遁,此名‘便好休’。有慕我名者,且留作后图,再高声价。他如客寓不必求宽,如龟之入洞即可藏身,旅饭不必茹荤,如龟之伏土便能果腹。龟俯者有灵,遇忌我者必鞠躬,龟寝者无息,遇骂我者且忍气。结二十八宿之党,用七十二钻之技。六眸尽瞎,四足犹忙。由是龟窟反为金穴,而风鉴之道行矣。此吾所以悟道于龟者也。尔等盍以龟鉴!”众齐声叹服,而阶下龟仍蹩蹙而去。 铎曰:尝读《史记。龟策传》,而知南辰北斗之说,为卜者言之,而相者不与焉。乃此君悟道于龟,岂李固足履龟文,李峤耳传龟息,亦《相经》所载者乎?舍我灵龟,何以相天下士? 兔孕 俗传娈童为兔,不知始于何时?襄阳韦生,豪族也。宠姬四人,分四院以居。后眷一童,名粲儿。终年不履内院,日与粲儿坐书室调笑为乐。又得仇十洲所画《左风怀秘戏》,按谱行云,照图作雨。后庭花满,视温柔乡不在钗丛中矣。西院姬名阿紫,美而黠,与粲儿通,而韦不知也。一日,韦他出,阿紫出帘下招粲儿私语曰:“自与君接后,红潮不至者百日矣。主人经年不御,倘一旦临蓐,诸婢子持我短长,宁仰药以求死耳!子盍为我计。”粲儿曰:“我筹之熟矣,断不误卿!” 亡何,韦自外归,与粲儿共朝膳。甫一举箸,颦眉捧腹,忽作呕逆状。韦急起拥之,曰:“昨晚花阴露坐,脱卿半臂,以致寒侵玉骨耶?”粲儿曰:“非也。自蒙君家雅爱,怀娠者三月余矣!”韦大骇,继而笑曰:“雄鸡抱卵,牡马生驹,今古未闻。子勿以此相戏。”粲儿口:“君不知耶,我见君中年乏嗣,而又弃彼膏壤,耕我石田,何日芝生兰茁?因私祷诸海棠祠下,愿得转男作女,为君延一线之祧。今果神明鉴察,早晚为君抱子,而犹以我言为戏乎?”韦大喜,拍背而语曰,”不入兔穴,焉得兔子?从此守株而待,不必更营三窟矣!”由是日复一日,将及阿紫分娩之期。粲儿曰:“生儿外寝,殊不雅观,乞移我于内室。韦商诸他姬,皆负气不允。时阿紫托疾卧绣榻中,招韦与语曰,“自君贪恋顽童,三年不践闺闼。今急而求之,无怪渠不应也。如欲居我西院,君必裹足如前,无许往来蹀躞,俟彼兔身后遣事可也!”韦笑曰:“汝摈我作门外汉,意欲藏盗于室乎?”阿紫曰:“彼弁而钗者,直可认作姊妹行耳。君如见疑,我亦何必琐琐?”韦出,与粲儿语。粲儿曰:“此善策也。男儿生产,本骇听闻。今移我于西院,一旦临盆,假言是紫娘所出,不至纷腾物议,贻后日佳儿之玷。”韦亦拍掌称善,遂移粲儿于西院,自乃独宿外厢。一夕,传言粲儿腹痛大作,急唤家人往招收产。而呱呱-声,房内诞麟儿矣。越半月,粲儿绷婴孩而出。视其仪容,与粲儿酷肖,呼之曰“似娘儿”,而不知实似其父也。因粲儿无乳,嘱阿紫以米汁饲之。而终日**喷滥,韦亦不诘其所自来。一切瑶环绣葆,皆取给于阿紫。偶有微恙,阿紫必令心腹婢抱入闺中,百方调护,韦以为不妒,转羡其贤。尝戏谓粲儿曰:“兔生鸟覆,真痴儿之福也!”粲儿亦戏曰:“扑朔迷离,雌雄莫辨,君亦顾兔而未能相鸟者矣。”后韦以淫欲无节,中道而殂,诸姬星散。粲儿与阿紫竟成夫妇。俟儿成立,收其遗产,迁居冠盖里,称富室焉。 铎曰:男子后庭生育,天下可废妇人,俞华麓乃戏言耳。愚者以戏为真,卒至兔窟初成,鸾巢尽覆。舐豪而孕,实忘蹄者成其校也。《慎子》曰:“积兔于市,过而不视。”其齐家之微义乎?花下卯宫,草间兔种。怪父兮生我,误践其形;学母也天只,别通其窍。将干化湿,化臭为奇。失肩背于当场,帖心腹于暗室。海底奋挥珠之爪,翻则为云;脑后下刺绣之针,覆堪作雨。于是好龙狎客,钻李狂徒,玩稚子于股间,屈英雄于胯下。偷开宝库,虚张阳贷之弓;巧借南风,直送滕王之阁。始则食人余唾,凿鸟道以涂纡;继且困我垓心,穿鱼肠而甲透。差异女儿浦口,横决红潮;正喜童子场中,倒搴赤帜。深入不毛之地,几忘伤股之凶。历黄花谷之路难,惧黑松林之树倒。拔篙而去,渔父出桃源洞乎;摩顶而来,居士闻木樨香否?而且华元弃甲,搅乱于思。巩老闭关,郎当秃箭。回看鸿沟水溢,难寻厕上茅公;忙将秘箧符偷,权代牀头陈妈。真贻羞于牛后,亦见嫉于娥眉。嗟乎!白面郎君,兖兖穿裈之虱;黑臀公子,纷纷带刺之蜂。妾妇道穷,男儿气丧。所望鞠躬而退,出穷袴于车中;无复背道而驰,等牵船于岸上。服上刑则断其鸡尾,敢效被底鸳鸯;从末减则却彼蒸豚,任泣河中鲂鲤。盖因小人难养,况兼女子身来。须知凿井徒劳,还是耕田计稳。毋使艾豭入室,盗我娄猪;以至狡兔突围,牵其犬子。前车可鉴,早提防东阁之奸;后户难开,莫轻启北门之钥。 雉媒 太原穆翁,豢鸟为业。七十而鳏,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计央媒,无一报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龙娇客,尽择英年。今发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谁以绣阁娇姿,侍老寿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笼中鸟尽放之,负气出游。 一日,窜丛谷间,四围苍莽,无可问涂,忽有白雉矫翼而飞,投山南而去。翁迹之,山尽处,倏有村落。槐阴葱茂中,亚字墙垣,连亘百步,左侧园扉洞开。翁疑为大家宅第,不敢通谒,潜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语而来,曰:“令日天气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戏。”牵红攀绿,连次而登。一女子着退红衫,绿衿翠袖,背花不语。众曰:“阿莺痴耶?昨桑夫人作灯花卜,一头四蕊,谓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风流嘉会,彼此同之,汝何先为痴想?”正嘲笑间,瞥见翁藏身花下,哗然曰:“红鸾未照,南极星犯花宫矣!”翁初入钗丛,心摇目眩。欲自陈踪迹,又拙于语言,但倚花呆立,捻弄白髭而已。内传言:“桑夫人来。”四女子舍翁环立,夫人问曰:“娇客来乎?”众臼:“那有娇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顾而唾,回身尽散;独阿莺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莺儿颇有慧心,勿学痴婢子以貌取人,与人拗气。”固导翁入内室,笑谓翁曰:“若辈少昊氏之苗裔也。琐尾流离,鹪寄于此,与足下夙有机缘,敬占鹊喜,窃附鸾交。愿足下勿以鸩盘为丑,而且作待阙鸳鸯也。”翁唯唯。于是凤头灯照,鸭舌香烧,孔雀屏前,与阿莺明成嘉礼三女子伏屏底以窥,嗤嗤匿笑,曰:“好个鞴鹰佳婿,绝似韦家郎拣得碧鹳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莺赠翁。翁啖之,三日而尽。 不半月,面黑者尽白,发白者尽黑,颏下须亦堕落无遗。揽镜一照,彷佛三五少年时也。三女子闻之,携酒称贺,彩衣翩若,软语钩辀. 叩其名,始知长为鹃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体最佻,好张双袖作回风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怀里。莺娘亦时拂衣桁,以逗引之。鹃娘稍矜重,而缘酒迷心,亦复戏弹脂血,倒挂莲钩,夭态游词,百般交作。翁方新负少年,左偎右抱,几欲先弄大姨,后弄小姨。莺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诮之曰:“汝初得断凫续胫,遂欲一箭双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个月新妇子,便学作护窠鸡,岂我辈鸱鸮,遂毁尔家室乎?” 莺娘拂袖而起,曰:“始则唾之,继则餂之,真乌合之众也!我不能食仓庚炙,为尔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翘尾,张公子且曾见惯。肯借邻乌觅华胥之梦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乔。姊妹间不过作兰苕之戏耳!”鹃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归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则独让鸾栖,爱少,则竞图鸠占。本应威同鹯逐,姑念孟家鸿案,共有前缘。莺儿且拗冤作德,释怨同欢,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谣啄。”三女子雀跃面前,齐声谢过。夫人亦去。竟酌酒为莺娘陪礼,笑曰:“我等鸦嘴撩人,幸妹子无忘凤诺。”莺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终翼覆,妹何敢独效于飞也?”翁闻其言,格声一笑。众曰:“汝图一箭双雕,今得一衾四凤。恐水中鸂鶒,啖不惯几许天鹅肉耳!”自此日则比翼,夜则交颈,四女子从无间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来,曰:“大树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娇啼,不忍遽别。夫人遣素衣婢促之。莺娘曰:“宁同万死碎羽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真我今日之谓也。”翁亦恋恋不行。婢曰:“我送君来,还送君去。强留无益,恐同被覆巢之祸耳!”不得已,垂涕而别,出门数武,回见宅第全墟。但见桑树一株,垂阴半亩。有伐木者,执斧其下,四鸟集桑树间,哀鸣悲噪。方欲诘诸其婢,转瞬化为白雉,腾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诸伐木者,留其株本,问道而还。 铎曰:“如臯一射,贾妻含笑。则雉之为物,专调停人闺阁事也,然牧犊子七十无妻。未尝感其《雉朝飞》一曲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开笼放鸟之德欤?” 情魔书癖两相缠,殢我温柔预我元。何似语言文字外,一齐解脱野狐禅。 销磨傲骨为情痴,掉首归来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画虎买胭脂。 长舌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尽情歌。伏雌毕竟操刀割,输与雄鸡断尾多。 昨宵有獭哭讧濆,楚些声中不忍闻。多少贪夫林下葬,题诗何处吊秋坟? 风诰鸾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痴呆。腰间金印悬如斗,都自南柯郡里来。 不作朱门白项乌,愿甘曳尼辱泥涂。黑衣叁透麻衣诀,许负先生也负图。 迷离扑朔不堪题,舐却雄豪且并栖。狡窟营成香阁闭,可怜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张,鳏鱼引到合欢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买凤凰。 受业洪诏恩谨题 [book_title]卷二 屏角相郎缃管,江阴贫家女也。工词翰,兼好读相人书,决**福多奇中。年及笄,母氏将字之。缃管鹳曰:“儿相薄,不宜主入中馈。母诚爱我,但赋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许之。而争聘者,日踵于门。母氏令从帘隙以窥,俱不当意,母曰:“痴婢,眼太高。若辈中宁无一有福儿郎耶?”缃管曰:“非此之谓也。”母诘之,泪盈盈欲下,遂置不问。 浒溪洪生,才士也。爱君山之胜,客于江阴。闻缃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适簸钱屏角,望见之。入谓母口:“堂上客,真儿偶也。”母出见,诺之而去。继问曰:“是子相若何?”缃管曰:“气清骨秀,非纨袴中人也。然太清则薄,太秀则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寿,汝何独有取也?”缃管泫热曰:“儿昨揽镜自照,柳眉侵月,梨靥添涡,三午后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禄适合,违之不吉。母氏幸勿忧也。”继而洪别营金屋,择日以礼迎之。结褵以后,相得甚欢。洪善绘事,长笺短幅,酬应不遑。甫-脱手,缃管即题诗其上。犹记其《题并头莲》-绝云: 水云乡里见温柔,多少痴娃荡画舟。 江上孤鸳劳寄语,背花飞去莫回头。 伤心之谶,见乎词矣。 日坐花下,折短笺作觞政,有并蒂花,并头花,连理花,叶底花诸名色。拈得者,道《葩经》两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则,骈两指击腕为罚。缃管拈得并蒂花,曰:“庶几夙夜,妻子好合。”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语,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继拈得并头花。洪曰:“宜尔室家,男子之祥。”缃管曰:“宜男有庆,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复仕耳!”复拈得连理花。缃管曰:“道阻且长,春日载阳。”洪曰:“长春两字,连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叶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缃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谱,君何以第二字联合?”洪笑曰:“此乃所谓叶底花也。”已而问曰:“卿前言并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几许?”缃管口:“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朝宗于海,蔽芾甘棠。想尽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联。”缃管请问其说。曰:“亦孔之将,彼黍离离。”缃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欢会正长,何至说着将离?”倚栏痴立,凝眸欲涕。洪方温言劝解,而家中催归符至矣!迫于父命,不获已,草草束装而别。缃管自洪之去,妆楼长阖,粉匣都收,终日对镜沉吟,自观气色。一日,掷镜大哭,急呼母氏为制缞绖. 母曰:“儿痴矣!洪家郎去后,且无一纸病书,何以决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缃管曰:“以儿气色征之,断不爽也。”母终不许。易以练裙素服,而个中日夕,惟以眼泪冼面而已。 不匝月,讣音果至。毁容绝粒,几不欲生。有客将洪父命,怜其少寡,恤以数百金,劝令改适。母商诸女。缃管艴然曰:“是何言!我报郎于生者日短,报郎于死者日长。且我之为孀归,于相信之;我之为节妇,亦于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于雪,而作东风别嫁者哉?”客惊叹而去。述诸洪君之父,人韪之,遂买舟具乘,迎归于家。 妯娌间有乞其谈相者,缄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诗,竞出素缣索句,俱以病辞。曰:“女子有才,终归无福,旧时结习,忏除尽矣!”惟小鬟窃其《题洪君遗画》传示其侄诏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红香白满栏杆,一段春光画里看。 展向秋窗浑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 此虽吉光片羽,而读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铎曰:“《唐书》载袁天纲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内,而头有生骨,恐至损寿。今传此法于闺中,以为择婿张本。短缘适合一语,卓然定鉴也。苟广其术,潘骑省《寡妇赋》可无‘忽以捐背’之恨。” 笔头减寿 中州女子郑兰芬,幼失怙。母钟爱之,日令坐书塾中。牙签锦轴,纵横满案。母常戏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但牝而不牡耳!”兰芬答曰:“只要驰骋词坛,犹胜刘家豚犬也。”由是闺阁之名,噪闻里党。 尝作《钱》卦曰:“钱,利用贞。象曰:‘钱方正位乎内,圆正位乎外。方圆正,天地之大义也。钱有孔方焉,家兄之谓也,兄兄弟弟,父父子于,夫夫妇妇,而钱运亨。运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钱,君子以内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闲有钱,悔亡。象曰:‘闲有钱,来未正也。’六二,无攸遂,在中柜,贞吉。象曰:‘六二之吉,顺以藏也。’九三,钱神嚆嚆,悔厉吉。钱奴嘻嘻,终吝。象曰:‘钱神嚆嚆,将失也;性奴嘻嘻,失家业也。’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积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钱,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钱,交相爱也。’上九,有官威如,终吉。象曰:‘威如之吉,发身之谓也。’”畹香徐孝廉载入《蕉窗剩话》,谈者艳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撷花园亭,久不至。兰芬遣其第五儿迹之,知为仆廖二所窘。复仿《五子之歌》作《规婢书》嘲之曰:“阿康尸位,以逸豫,荒厥职,同人咸贰。乃盘游无度,戏于寂寞之园。有穷廖二,因人弗见,狎于庭。厥弟五儿,奉主命以从,徯于园之次。五儿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齐家有训,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不听予,一时两失。祸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尔众,慷乎若铁索之驭六马。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训有之,内作盗荒,外作淫荒,甘懒嗜顽,钻穴逾墙。有一于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义方。汝悖厥训,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礼有法,贻厥后人。吟诗诵赋,昔人则有。荒坠厥绪,诲淫绝耻。’其五曰:‘呜呼急归,予怀之悲,人实诳女,女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颇厚有忸怩。苟悔厥过,来者可追。’”从巧思慧舌,大率类是。 一夕,坐灯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数行,腕酥体倦,伏儿而寐。瞥至一殿,上横一金额,曰:“六经大文章处”。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数辈,校书两隅。一人捧册上曰:“此扬子云拟《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历五传。王弼主理,京房主数,总未尽探其奥,若辈何能妄拟!且渠已屈身新莽,虽有草玄奇字,不足观也。”又-人上曰:“此张霸伪书。”上座者曰:“《书》自出鲁壁,古文不传久矣!梅赜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张霸何人,辄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广微《补亡诗》。”上座者曰:“命义选词,亦颇不乖诗教。然鱼游清沼,鸟萃乎林,纯是晋人口角。何得妄攀风雅!”又一人上曰:“此刘歆集礼。”上座者曰:“河间赝本,辨者实难。《考工》一记,明是汉懦私拟,以补冬官阙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传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谷粱瘸疾,直妄人说梦耳!”又杂陈删鲁沦、非盂子等书。上座者勃然怒曰:“拟庄反骚,尚属小儒弄笔,乃割裂圣经贤传,妄肆讥弹,当付拔舌狱,以彰孽报。”言未已,一人趋座匍伏。上座者曰:“郑夹漈,尔欲何言?”逡巡而对曰:“康成辅翼圣经,自谓有功名教。不料闺中末裔,点窜经文,作为游戏,奈何?”上座者曰:“此侮圣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闺阁无知,折其寿算,以赎前愆。” 时兰芬潜伏殿外。闻其言,心惊魄悸,下阶一蹷,豁焉梦醒。灯下烧其旧稿,深自忏悔。后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实侮圣言之报也。我辈以文为戏,能不舍旃! 铎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粲花妙舌,艳绝干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桩公案发也?吾家湘人,曾作《闺中月令》,有‘口脂解冻,帘衣化为钩。衣润溽暑,粉雨时行’等语,亦见慧心、而红笺犹湿,黄土旋埋,自贻伊戚,夫复何尤?附记于此,为之-叹!” 讨猫檄门人黄之骏,好读书。左图右史,等诸南面百缄。豢一猫,用以防鼠。视其色,斑斓如虎,群以为俊物。置诸书架旁,终日憨卧,喃喃吶吶,若宣佛号。或曰:“此念佛猫也。”名曰佛奴。鼠耗于室,见佛奴,始犹稍稍敛迹,继跳粱失足,四体堕地。佛奴抚摩再四,导之去。嗣后众鼠惧无畏意,成群结队,环绕于侧。 一日,踏肩登背,竟啮其鼻,血涔涔不止。黄生将乞刀圭以治。予适过之,叱曰:“畜猫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职也。反为所噬,是失体也。正宜执鞭棰而问之,何以药为?”命生作檄文讨之,予为点定。其檄曰: 捕鼠将佛奴者,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之诵经,冒尾君子之守矩。花阴昼懒,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凿壁。甚至呼朋引类,九子环魔母之宫,迭辈登肩,六贼戏弥陀之崖。而犹似老僧入定,不见不闻,傀儡登场,无声无臭。优柔寡断,姑息养奸,遂占灭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阎罗怕鬼,扫尽威风,大将怯兵,丧其纪律。自甘唾面,实为纵恶之尤,谁生厉阶,尽出沽名之辈。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阵,整蔡州骡子之军。佐以牛棰,加之马索。轻则同于执豕,重则等于鞭羊。悬诺狐首竿头,留作前车之鉴;缚向麒麟檀上,且观后效之图。共奋虎威,勿教兔脱。 铎曰:“昔万寿寺彬师,以见鼠不捕为仁。群谓其诳语,而不知实佛门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锄恶扶良为要。乃食君之禄,沽己之名,养邑之奸,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门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诛者矣!”祭蠹文万卷楼,表叔蒋观察藏书地也。宦游于闽,经午闭置。后告假归籍,曝其卷帙,半为蠹鱼损坏。因命童子拽捕,尽杀乃止。是夜,楼中万声齐哭,几于达旦,主人患之。予适借榻松韵轩中,因作文以祭曰: 呜呼,蠹兮!秉虫之性而不集于膻,得鱼之名而不跃于渊。遨游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为缘,尔何不学白蚁之钻矿,与青蚨之化钱?谓书香之我嗜,愿铜臭之长捐。吾闻尔祖脉望,羽化登仙。以诗书为弓冶,期无坠乎家传。营书作穴,耕字为田。虽食古而未化,鉴其志之可怜。何期主人好事,物运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尽族而并歼。芸窗播毒,书林抱冤。识召祸之有基,吾请言其固然。穿经史以太凿,断词义而不连,既毁章而裂句,亦脱简而残编。隐微躯于艺苑,肆鱼肉之馋涎,等斯文之蟊贼,遂获罪于圣贤。彼刀笔小吏,案牍穷年,窃尔生平之一字,辄舞文面弄权。尔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杀。乃孽报之在天。赋草一束,墨汁半船,尔其享之,在此灵筵。勿为厉于龙蛇壁上,待转丸于蜣螂粪边。笔冢累累,卜尔长眠;砚田膴膴,表尔新阡。招青蝇之吊客,驱蝼蚁于下泉;果游魂之无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毕,而楼中之响寂矣。 铎曰:胥吏舞文,谓之衙蠹,而读书中无是名也。然借文字为护符,托词章以猎食,皆可谓之书蠹。或曰:“此等词义不连之辈,名曰书蠹,犹属过誉。” 隔牖谈诗 水绘园,辟疆冒氏集诸名士禊饮处,今废为禅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臯,赁僧屋以居。生负奇气,为沈晋斋,王西园诸前辈相器重,益自喜。尝作述怀诗,有“我岂妄哉聊复尔,臣之壮也不如人”之句。予适见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气不肯下,转以诗学源流相诘问。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诲耶?”拂袖竟出。 予独坐灯下,半炊许,暗中闻嗤笑声。叱问为谁,应曰:“予此间地主冒巢民也,与王桐花、崔黄叶、陈迦陵辈,魂游于此。汝吴下阿蒙,辄敢高持布鼓,过我雷门,倘一言不智,定当麾之门外。”予曰:“冒先生馁魂无恙乎?如不见弃,乞垂明问。”因大声曰:“古诗以何为宗?”应之曰:“四言以三百篇为法。而太似则剽,太离则诡。故束皙《补笙诗》,未脱晋人俊语。五言自西京迄当涂、典午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陈之际,体卑质丧。至唐陈伯玉辈,扫除显庆、龙朔之弊,独标风格。七言权舆《大风》、《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颇尚气韵,李、杜出而始极其变。后有作者,等诸自郐无讥可也。”曰:“近体以何为宗?”应之曰:“阴、何、徐、庾,五律之先声也。延清、云卿,揣声赴节,后来居上。王、盂以淡远并辔,李、杜以壮丽分镳,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轨也。宾客、仪曹,态浓意远,宗风克绍。浣花如鲸鱼掣海,青莲如健鹤摩天。至绝句,羌无故实,须求味于酸咸之外。虽工部高才,未传佳作。不得谓‘黄河远上’、‘葡萄美酒’,獭祭者可学步也。”言未竟,忽厉声高喝曰:“我渔洋老人,论诗六十余年,以少陵诗史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废学?”因笑曰:“公一代诗坛,千秋史学,何敢妄议?但《落凤坡吊庞士元》,此题尚宜斟酌。”正持论间,有自称崔不雕者,自称陈其年者,哗然纵辩。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黄叶’著名,然‘丹枫’两宇,辞义雷同。想君生平杰作,惟‘春水’、‘桃花’一联,差堪与‘芍药’、‘蔷薇’抗衡耳!至检讨公《迦陵词集》,允堪追步辛、苏;而梅花百首,亦止赚得云郎捧砚,未必与‘枝高出手寒’之作,问声竞响。”而诸人犹纷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与得一辈诗人,到底朴巢一炬,饿填沟壑,惜哉!” 转盼间,胡生长笑而来,曰:“先生不屑教诲,今已尽闻台命矣。”盖生欲闻予狂论,诡嘱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狯伎俩耳。予大笑。生执贽门下两载,谈文之暇,旁及诗赋词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为友人窃去。刘又酷似其师,信然。铎曰:“边孝先曾为弟子解嘲,此则更同宾戏矣。师狂而弟子亦狂,师懒而弟子亦懒。狂不可学,懒更不可学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为键关计。庵即冒园故址也。时夫于亦客如臯。水执贽门下,相依两载。丙申冬,挈家南来。远隔师门,忽忽十有一年。岁戊申,夫子司铎吾祁。越两年,水自豫章归,晋谒圅丈。又明年,召入学舍,授以灯火,坐我春风者,殆无虚日。暇时,请观诗文全稿,并乐府套曲请大制,悉辞以散失。惟检行箧,得《谐铎》五十余条,出以示水。卒读之,遂进而请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于谐以自隐,如古之东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为遒人之徇耶?”比蒙许可,追忆旧闻,摭彩近事如干条,厘卷十二。斯条亦系开雕时补入者。记此见师弟渊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贫学芜,笔札依人。回首胜游,已成昨梦。嗟华年之不再,愧壮岁之无闻,其孤负吾师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业胡文水谨志。 垂帘论曲 李秋蓉,吴江徐公子宠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学,着传奇,挟数种夸示徐公子。方谈论间,而屏后笑声忽纵。生又按拍而歌,屏后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师在座,理宜敬听。嘻嘻出出,是何意态?”曰:“个儿郎煞不晓事。为我设青绫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帘内,请客相见。生隔帘揖之。问曰:“君所制传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场剧本,有南有北,且乡南北合套之出。是非异曲同工,何能号称制谱?”曰:“君知北曲异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之内。制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调,谁不知者?”曰:“君知北曲异于南者,仅在入声,而亦知平、去两声,尚有不合者否?”曰:“未闻也。”帘内者笑曰:“君真所谓但知其一,莫知其它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读为妒。如此类者,难更仆数。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去声。南曲以揭高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结实。揣声应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韵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东钟韵,而东字声长,终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共一江阳韵,而江字声阔,臧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练准口诀,择其宜而施之,制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继而间曰:“君所遵何谱?”曰:“遵《大成九宫》,句绳字准,不敢意为损益。”曰:“所配何宫?”生嘿然不语。 帘内者曰:“分宫立调,是制曲家第一入手处。富贵缠绵,则用黄钟;感叹悲戚,则用南吕。一隅三反,诸可类推。否则指冰说炭,纵审音不舛,而对景全乖,制曲者之大病也。其它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自在神明于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声归韵,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于作者矣。” 生大骇,顾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胜张红红记豆多矣。”言未毕,一人卷帘而出。视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学夫人,本领止此。否则娘子军来,汝能无受降面缚乎?”生大窘,丧气而出。后公子父灵胎先生,彩闺中绪论,着《乐府传声》一卷行世,度曲家奉为圭臬云。 铎曰:“考《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则诸律可以互通。天下无一定宫调,而度曲家必斤斤于工尺之间,岂今之乐异于古之乐欤?抑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娄东陈岳生,筑别业莲桥之西。工甫竣,家人哗传有鬼。陈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见青衿者四辈,结队而来,满口吟哦,四肢俱带腐气。一老者年约五十,一四十许,其两人十**少年也。老者曰:“昨缘风雨败兴,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题一角文艺之优劣?”三人曰:“诺。”老者袖中出纸圆数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视之,盖“视其所以”全章题也。怀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许人联坐其右;下一案,两少年据之。四人闭目攒眉,摇头搔耳,吚吚唔唔,约两时许。老者笑曰:“今夕文机钝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联座者曰:“仆亦与翁相等。”老者取视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联坐者请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视所以,而观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联坐者大叹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厘千里。君所以长居五等,而仆俨然附四等末者,实以题无剩义耳。”言罢,童颇自负。继视两少年,竟无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兴。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间严刑酷罚,无过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恶生乐死首,谓幸逃得此难耳。乃复无病自寻鸩药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过矣。如君言,真第一安乐法也。”俄见一小僮担洒盒至。少年曰:“枵腹谈义,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饮。”因陈酒肴几上,团坐大嚼,顷刻都尽。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无物,只合作洒囊饭袋也。”四十许人曰:“食肉健饭,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见其入而不见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敛酒具几,四人共订后期,醉饱而去。陈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类,无夕不扰。 时值岁试,学师遣门斗奉宪牌下乡传考。夜过莲桥,投止陈墅,以宪牌置案上,拥被竟卧。四青衿哗然入座,高淡阔论,旁若无人。忽老者趋近案头,见宪牌,大惊曰:“催命符又至矣!”众环视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辈生前,缘此碎心裂胆,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汉,何忧巨鹿之战,灾及壁上观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语。冥府近有新例,阳世岁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尽赴修文殿岁试。优者受上赏,劣者押入刀山狱,刳剔肠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变,再三求计。老者曰:“此原非安乐土。君等欲免此难,且各弃儒巾,卸儒服,于地狱黑暗处,埋头项五六百年,俾持牒者无可搜捕,或可脱离苦海也!”众皆转惧为喜,解农脱帽裹负之,随老者踉跄遁去。门斗异之。明日,述其事于陈。陈大快,并录宪牌一通,黏诸壁上。自后,青衿辈竟不复至。 铎曰:“曳白秀才,森罗殿犹防对策,矧敢金门待诏耶?固知李昌谷应制玉楼,惟平日呕得心肝乃敢赴绯衣之召耳!” 妙画代良医蜉溪潘琬,字璧人,美仪容,有玉树临风之目。妻尹氏,艳而妒。 潘谨守绳墨,跬步不离绣闼。潘有别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数株,每当含苞未吐之时,隐度其两鬟插戴处,往向枝头芟剪,及花放,折归助妆,长短疏密适合。尹尝执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语花也,劳卿手折,益娬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戏呼潘曰“掌花御史”。后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过别墅,适海棠盛开。尹凴栏凝睇,触绪萦怀,忽忽若迷,归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绘事,闻之曰:“此心疾也,吾当以心药治之。”遂写海棠数十本,貌潘生科头其下。旁绘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执花在手乞潘生代为插鬓者,有狎坐膝头戏以花瓣掷生面者。画毕,竟诣牀头,询姊近状。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时,曾浼弟画行乐图一卷;恐姊见嗔,久留弟处。今巳埋骨泉下,谅姊见原,特归赵璧。”因出图授尹。尹谛视久之,面忽发赪曰:“薄幸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误矣!男儿离绣帏三尺,便当跳入云霄。是非粱伯鸾,谁能谨守眉案?况已往不咎,听之可也。”尹愤然作色曰,”若是,则死犹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劝而退。由是心疾渐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图投之于火,并督家人,各持斧锸前往别墅,尽伐去海棠之树。 铎曰:“此袁倩医鄱阳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与阮宜妇砍桃何异?刘孝标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犹为胆落。” [book_title]卷三 娇娃皈佛 蓉江沈绮琴兆鱼,王公家青衣也。幼从闺中伴读,年十五,工吟诗,兼喜填北宋人小令。如《送春词》中“一溪花瓣水声长,谁知即是春归路?”南楼徐若冰夫人彩入《燃脂杂录》。其《题施实君词稿》,有“自伤不作书生耳,酒市茶墙,让柳七郎君奉旨”之句,风流倜傥,略见一斑。继扫除绮业,一归佛教,镜奁粉匣旁,《楞严》、《涅盘》诸经典,灿然堆积。 时戒律僧慧公从净慈来,卓锡随光东院。绮琴往投座下,乞参三昧法。慧公曰:“欲参三昧,先断六根。”绮琴曰:“诺。” 慧公趺坐蒲团,高声提唱曰:“如何是无眼法?”曰:“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 “如何是无耳法?”曰:“休教(扌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如何是无鼻法?”曰:“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莫辨女儿香。” “如何是无舌法?”曰:“幸我不曾犁黑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如何是无身法?”曰:“惯将不洁调西子,谩把横陈学小怜。” “如何是无意法?”曰:“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慧公曰,“六根已净,八垢须除,再为汝下一转语。何谓念烦恼?”曰:“误将浊水溅莲叶。” “作何除法?”曰:“夺取钢刀杀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曰:“一任飞时沾柳絮。” “作何除法?”曰:“再从系处解金铃。” “何谓念不念烦恼?”曰:“春蚕作茧全身缚。” “作何除法?”曰:“蜡烛成灰彻底销。” “伺谓我烦恼?”曰:“未出岫云偏作雨。” “作何除法?”曰:“不开花树本空枝。” “何谓我所烦恼?”曰:“底事急流争鼓桌。” “作何除法?”曰:“好凭顺水再推船。” “何谓自性烦恼?”曰:“钻榆取火还烧树。” “作何除法?”曰:“冻水成冰不起波。” “何谓差别灿恼?”曰:“磨将子墨犹嫌白。” “作何除法?”曰:“买得胭脂便是红。” “何谓摄受烦恼?”曰:“痛看西子心头捧。” “作何除法?”曰:“痒倩麻姑背上搔。” 慧公曰:“是儿可人。吾为汝说九根之法。汝能一问一答,便许传第一妙谛。信根何在?”曰:“龙牙打板。” “精进根何在?”曰:“石巩架箭。” “念根何在?”曰:“丹霞选佛。” “定根何在?”曰:“华林缚虎。” “慧根何在?”曰:“雪峰趯球。” “慈根何在?”曰:“白鹿挂袋。” “乐根何在?”曰:“达摩授钵。” “舍根何在?”曰:“如来痛背。” “意根何在?”曰:“天龙竖指。” “如此毕竟作么生?”绮琴拍掌而吟曰:“饥来吃饭困来眠,悟得传灯第一禅,散尽天花浑不着,丰干饶舌已多年。” 慧公曰:“汝真佛门种子。但以文字释经,米免堕口头禅耳!”以座上蒲团授之曰:“待此物破时,乃汝证盟候也。” 绮琴合掌拜谢,归而静坐一生,终日不言不笑,似学天竺菩提九年面壁者。后闻蒲团未破,红粉先埋。岂导师之诳语乎?抑金棺双足,将现迦叶身而得度也?姑记之,与叶小鸾参禅一案,并为词坛佳话云。 铎曰:“昔五祖以袈裟度世,于五百人中,必择一钝汉予之。乃知金莲法界,非聪明人插脚地也。我辈欲参大乘,惟愿生生世世,勿作有情之物。” 穷士扶乩 吴中马颠,能诗,工词曲,而名不山里巷。饥驱潦倒,薄游于扬,以诗遍谒贵游,三载卒无所遇。适虹桥荷花盛开,鹾贾设宴园亭,招名士之客于扬者。马私挟诗稿而往,阍人阻之,马排闼直入。众哗问为谁?马曰:“某吴中穷士,少习扶乩。今贵客满座,请献薄技。”时扬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盘等具,排列中庭。马书符焚汔,择一仆共襄厥事。乩忽飞动,大书二十八字,曰: 藕花香里路迢迢,准拟吟诗付玉箫。 踏遍平山人不见,自回短桌过虹桥。 众请署名。书曰:“予康对山,偶访诗人,闲游至此。”鹾贾伏地拜曰:“状元公来矣。”诸名士亦跪请曰:“殿元词华夙瞻,已见一斑,愿窥全豹。”乩书曰:“予旧作强半遗忘,有《杨州新乐府》四首请政。”其一曰: 借神债,望神拜,财神许我千金贷。不纳闲官不作贾,买得雏儿教歌舞。 雏儿歌一曲,黄金堆满屋。雏儿舞一回,蜀锦高于台。红烛摇摇春夜短,倾 尽千家万家产。倾财破产莫忧汝,自有财神作债主。其二曰: 东风二月吹黄埃,多子街上飞轿来。前不高轩后不簸,大腹累累伸脚卧。 轿前走干仆,轿后随娈童。道旁一老夫,啧啧夸而翁。而翁当日好肩背,东 门担水西门卖。 其三曰: 朱门沉沉夜什昼,金钥仓琅响户牖。堂前银烛一半残,主人睡起传朝餐。 左有弹筝伎,右有挟瑟倡。玉箫金管陈两厢,衔杯听歌乐未央。乐未央,歌 声毕,谯楼三鼓华筵撤,束炬门前出拜客。 其四曰: 贤侯怒,贤侯怒阿谁?不怒优人谒,不怒鹾商来,只怒秋风钝秀才。手 中一卷书,长揖当空阶,书生如此不晓事,焉用品题作佳士?不是龙门尔莫 投,请尔去识韩荆州。 书毕,诸名士齐声赞叹,鹾贾亦拍掌和之。马他顾而笑。继见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请乩仙题句。乩书曰: 仆幼习儒巾,未娴内典。适与武功无垢大师同来,请彼一为捉刀。”乩停驻半晌,书曰:“我武功山主客僧无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辈有何见谕?诸名士指席上杯索题。乃书曰: 误驾慈航海上回,风波涌断讲经台。 年来说法成空相,愿咒莲池化酒杯。 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禅牀气未降。 醒眼笑他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后书“殿元公挟妓来矣,小僧且退。”问妓何名,书曰: 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诗》中所谓‘秦楼翡翠裙’者也。向从晁四娘习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学《金荃》艳体,亦颇不乖风雅。时王条山、徐芗坡以《绿春词》三十首征江左诗人步韵,诸名士遂出原笺请和。乩书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于七步,而乞灵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为-吟。”书曰: 阮家西壁宋家东,一带疏帘似梦中。 深院酿花鸠妇雨,画栏垂柳鼠姑风。 胆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换海红。 芳草年年南浦绿,却将别恨恼文通。 芙蓉宝帐隔重重,跨凤归来不再逢。 衣带水淹花月渡,剑铓山割雨云峰。 泪因洗面何缘热?酒为浇愁未肯浓。 偷向簸钱堂下走,棋奁药鼎尽尘封。 偶随梅柳渡春江,忽见桃根倚画艭。 重唤雪儿弹锦瑟,催教云母拓纱窗。 鞋尖彩凤三千拜,袖底鸳鸯十八双。 同傍得怜堂后住,情魔一点几时降? 冷笑鹪鹩恋一枝,装成金屋莫嫌迟! 桃花绕树长庚宅,芍药当阶上巳时。 西北高楼看日出,东南孔雀避风吹。 锦驼捆载移家具,香谱茶经镂雪词。 阁子玲珑近翠微,安牀支臼未全非。 屏开龟甲邀花伴,帘卷虾须放燕门。 廿五条弦弹处涩,十三行字仿来肥。 有时笑拾韩嫣弹,打起黄莺作对飞。 方扑圆冰犀角梳,九梁花插两鬟虚。 高情懒学鸣蝉髻,垂手愁拈飞燕裙。 短发鬅鬙挑莱后,羞眉熨贴破瓜初。 水晶帘下无多地,贪看梳头误道书。 款步莲花不用扶,鲛绡解处见冰肤。 皱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偿一斛珠? 恃履尚堪驱使在,提鞋还恨薄情无。 才书七首,诸名士争笔夺砚,心记手抄,而乩走如飞,以下竟不能全录。止录其: 屈戊牢钩防露眼,秘辛私授试风怀。 儿度花风开夜合,连朝谷雨过春分。 已谐凤卜心中事,蚤褪蛇医臂上痕。 五辛盘荐香花里,六甲符书衣带间。 延年药自香闺种,长命灯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当归草,无用春风及第花。 将浮弱水窥清浅,欲筑强台阻蔚蓝。等句。予友柳东篱适在座,出其所画《彩芝图》请题-曲。乩判云:“儿手腕已脱,梆君何不相谅?且此事非儿所长。东君《中山狼》一剧流传菊部,何不仍劳捉笔?”于是乩寂然久之,复书曰:“可笑痴儿,惯逃文债。且代贾余勇,以应柳君之请。” 题曰: 琪花瑶草满平臯,趋东风,碧山重到。锄香经露湿,篮小带云挑。谁是 知交?只有个俊山僮,把径儿扫。花雨飘飘,宿鸟惊寒立树梢,游丝袅袅, 樵人踏叶度平桥。一天幽景倩谁描?半生采药无人晓。无人晓,先生指点山 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钓?字东篱,怎不向菊径倾瓢?终日里 过前溪,彩玉苗,沿芳岸,寻香草。一谜价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 是俺破工夫寻烦觅恼,则缘俺半世英豪。洒债诗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 多愁,文园善病,两鬓萧萧。何处讨买山钱,终南径巧,好盻上驻颜丹,益 寿方高。抛了吟毫,插了花标,小排场,丹鼎臯卢,大生涯,火枣冰桃,逗 引得俊山僮首尽摇。请先生谩解嘲,一齐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个中玄 奥,休则要太装乔。岂不见懒嵇康养生无效,老黄公辟谷徒劳。想当然,绛 雪丹烧:莫须有玄霜臼捣。一种种鸾胶凤胶,续谁家命好?因甚把学长生打 成画稿?这多缘竹西歌吹三春闹,朱门酒肉千家饱。有几个风雅儿曹,也则 傍红桥,听玉箫。趋画肪,浮仙桌,陪官阁,吟诗草;那识旧家山有个闲风 调。因此向画图中抽身先早,写几迭翠山儿一抹腰,添几株碧树儿万叶娇, 跳出了愁圈套。唤作《彩芝图》,便是成仙料。打破这哑谜儿管教你先生笑 倒。早被葬书生搊一只挂枝儿,把真情传遍了。题竟,柳顿首称谢。鹾贾曰:“状元文驾,未可久停。”令马书符送之。已而肃客入座,令马缀于座侧。席上互相夸奖,刺刺不休。且有引喉按怕,作曼声以哦者。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绝无谢朓惊人之句,诸公何必倾倒?”众叱曰:“井蛙敢于谤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鹾贾曰:“想渠本不晓事。状元公所作,岂有错谬?”马曰:“贵人以仆为门外汉耶?仆有拙稿一卷,愿呈斧削。”诸名士才一披阅,曰:“此穷儒酸馅耳,何足言诗!”连阅数首,俱言不佳。鹾贾曰:“寒乞儿作诗,那有妙处?诸君不必污目。”诸名士亦口疵手勒,尽情丑诋。继阅至后卷,前所题绝句,与《新乐府》四首,俨然在列,默然不语,相顾色变。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谓井蛙谤海者也。仆虽不才,谬以词章自负,不谓三年浪迹,未得一遇知音。窃料近日名流,专于纱帽下求诗,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价,且方丈缁流,青楼艳质,落笔便诧奇才,押韵即称杰作。因此诡托娇名,假标梵字,俾无目者流,随声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黄。名下题诗,古今积习。是非九方臯安能赏识牝牡骊黄外哉?”诸名士汗流气沮,匿颜向壁。鹾贾捧腹大笑曰:“吴儿狡狯,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竞酌巨觥相劝,并嘱讳言其事。马笑曰:“诗坛月旦,举世皆然,岂独公等。”于是交劝迭酬,尽欢而散。后诸名士推马为主盟。鹾贾家争相延致,时以千金恤其家。而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复能唱《渭城》矣!铎曰:“对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遗憾,矧借为救贫之策耶?始则相轻,继则相党。诗肠龌龊,何时湔洗?吾当惜康家鼓,作《渔阳三弄》也。” 老面鬼 吾师张楚门先生,设帐洞庭东山时,严爱亭,钱湘舲俱未入词馆,同堂受业。一夕,谈文灯下,疏棂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犹面如箕,继则如覆釜,后更大如车柚。眉如帚,眼如铃,两颧高厚,堆积俗尘五斗。师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编》示之,曰:“汝识得此字否?”鬼不语。师曰:“既不识字,何必装此大面孔对人?”继又出两指弹其面,响如败革。因大笑曰:“脸皮如许厚,无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惭,顿小如豆。师顾弟子曰:“吾谓他长装此大样子,却是一无面目人,来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铮然堕地。拾视之,一枚小钱也。 铎曰:“钱神变相,文士说法,如是如是。仓颉造字而鬼哭,周景铸钱而鬼笑。鬼之不识字而爱钱,共天性耶?乃有识字亦爱钱者,吾不测其是何厉鬼矣!”遮眼神 吴郡南北两局,有机房殿。旁塑一像,日遮眼神。一夕,守局者见神顶冠束带,蜂拥而出。越数日,宿殿上,见神复来。青衣露顶,而若涂炭。上座者询之。曰:“适被一人褫去冠带矣!”问:“何人?”曰:“不知。”问:“所获何罪?”曰:“亦不知也。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数十辈,以千金啖我,引至一处,墙外尽被荆棘,门上悬绛彩,中横金字匾额。衣青者导予入,见两旁数百矮屋,提铃喝号,不知作何事。俄历两重阶,至一堂,规模甚严肃。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设两长几,铺以红毡。毡上堆积者,未审何物。众人环坐,纷纷聚讼。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两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亡何,一蓝袍人至,问:‘为谁?’予应曰:‘某机房殿遮眼神也。’蓝袍人怒曰,‘尔等蒙蔽伎俩,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来此?且今当亦日正中,执事者俱有冰鉴,岂容贩缯贸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带。即有一蓝面鬼,持笔蘸墨,涂面目几遍,逐予门外。急寻衣青者,已遁去。狼狈而归,仍投庑下。”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其人其地,容查可也。’守局人忽大嚏,其声遂绝。”后述其事于侪辈,议论纷如,亦无有能识之者。 铎曰:“明是我辈旧游之地,而问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听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读书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处。” 科场舞弊,王法必诛。固其身在市井,姑从末减。至蘸笔涂面,一副蠢脸,反添几计文墨,蓝画鬼可谓赏恶矣。或曰:“以贪败者,厥名曰墨,盖以示诫也!”受业张吉安附识 烧录成名 石韫玉,字执如,负文章盛名,而实道学中人也。尝谓予曰:“我辈著书,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书,须拉杂摧烧之。家置一纸库,名曰‘孽海’。盖投诸浊流,冀勿扬其波也。” 一日,闽《四朝闻见录》,拍案大怒。急谋诸妇,脱臂上金条脱,质钱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余部,将投诸火。予适过其斋,怪而问之。石曰:“是书所载,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无可訾议。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诞不经。逆母欺君,窃权树党,并及闺阃中秽事。有小人所断不为者,乃敢形诸奏牍,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编书者,又逆料后人必不深信,载入文公谢罪一表,以实其过。嗟乎!小人之无所忌惮至于此极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众忌。况我文公少时,出入经传,泛滥佛老,小儒易涉堂臭。后得理学正宗,门墙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诸弟于辅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尽麾之门外。于是转羞成怒,欲败名而无隙。乘咸和殿两札有‘大臣失职,贼者窃柄’之语,为上游所恶,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触忤宰执,遂文致其词,贸然上渎,一以雪摈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见者也。”石曰:“然则文公何以不辨?”予应之曰:“文公当孝宗朝,陛对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沥胆,诋诃近臣,孝宗开怀容纳,令持浙江、江西之节,继复有经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当时谏垣请公,至有罪当诛戮之议。君子明哲保身,而动称好辨,僇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厘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贻误后学。若立朝行己之间,天下万世,自有公论。譬诸执途人而指雪为黑,指漆为白,虽愚者亦知其谬,而犹待哓哓置辨乎哉?”石曰:“君论诚佳,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卒烧之。予曰:“君可谓勇于为义者矣!” 是年,石以南闱发解,庚戌应礼部试,为传胪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铎曰:“祖龙一炬,千古恨之,因灾及圣经也。若丁仪无米,不着嘉名;朱荣有金,便成佳传,定当拉杂摧烧,勿惮扬祖龙之烬矣!” 读书贻笑 徐枞,宇直夫,少孤贫。甫诵四子书,即无力就傅,因借读于月声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讽经之暇,即趺坐蒲团,听徐读书。每至得意处,辄合掌赞叹,命侍者以茶笋果饼啖之。徐偶一致谢,必肃然起敬,曰:“君读书君子,荒庵简亵,幸勿见罪。”后徐补博士弟子员,夜读如故。而印源闭目垂眉,似不甚倾听。徐或挟卷高吟,印源即趋赴禅牀,蒙被僵卧矣。嗣后过之,亦不接一谈。 戊子岁,徐登贤书,诣庵道贺者,屦迹几满,而印源落寞如旧,时徐将赴礼闱,努力作揣摩计,宵分苦读,常至达旦。印源忽厉声日:“驴鸣犬吠,强聒不休;请避三舍,毋混乃公为也。”徐愕然,谓印源曰:“仆虽不肖,蒙师见誉,何后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来时,所读皆古圣昔贤格言明训,是以不胜钦服。自君作秀才后,所读皆肤词剩义,了无意味,已属厌闻。今高掇巍科,面所读者愈趋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后倨,此君自取,于我何尤?”徐曰:“师方外人,未解读书机窍。我辈读书,向有成例。童时以四子书、五经入手,稍长则读汉《史》、楚《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字,习为举业。读成、宏,读隆、万,读天、崇,读时人试艺。小试得手,取春秋两闱墨卷,揣摩成熟,然后可拾科第。师何愦愦而为此饶舌?”印源曰:“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语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徐唯唯而退。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镜戏 芜湖冯野鹤,与人交,有肝胆,而独制于闺阃。中年乏嗣,购妾,禁弗令共牀席。偶于无人处私语,妻窥见之,呼天拍地,诟谇万端。冯心慑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书生款其室,冯延之坐,叩所自来。书生曰:“仆秦台下士也,善识人胆。阅历风尘久矣,见世之读书者,无作文胆,磨盾者,无破贼胆;佩朝绅者,丸直言敢谏胆;结缟纻者,无托妻寄子胆。今闻足下高义,故来一窥胆略。”冯大喜,并欲沥胆示之。书生曰:“君诚义胆,仆所洞鉴。但必坚之以智,鼓之以气,乃无丧胆之虞耳!”冯慨然曰:“吾虽不及常山公浑身是肌,然卧薪而尝者,亦有年矣。谅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儿也。”抚掌高谈,意颇自负。书生啧啧称羡。 亡何,闺中狮吼大作,冯不顾,谈笑自若。继闻厨下碎釜声,如铜山西倾,洛钟东应,冯犹勉强自制。俄又听堂前敲朴声,杖下号泣声,诸婢仆喧呶劝解声,冯渐色变。复有一老妪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执木臼杵潜伺屏后。”冯渐起离坐。忽屏后杵声筑筑,厉声高喝曰:“谁家狂荡儿,引逗人男子作大胆汉?”冯脸色如土。书生瞋目而视曰:“怪哉:始大如卵,继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将破矣!”急起欲去,冯强挽之。书生曰:“仆以君有胆力,故来一窥梗概。不谓空有其表,直一无胆懦夫耳!” 言未毕,屏后一杵飞出,中书生左臂,铿然一声,化为古镜。拾视之,背篆“照胆”两宇,知为秦时故物。妇夺以自照,胆大如瓮,犹蒸蒸然出怒气。及照冯,细如半黍,青水滴沥。验之,盖已碎矣! 铎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妇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记此为不成丈夫者鉴。夫庸懦之夫,不过自愧无能,酿成悍戾。而贤达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丑暴之于外,往往潜声忍气,保全令名。于是专阃威风,遍行天下。元直捉跗,太傅闭帷,王茂宏之犊车,房玄龄之鸩酒,可为殷鉴。然延平五虎,鬼犹畏之。无杜兰香治创之药,亦未易普度众生也。犹记庚寅岁养痾红芍山房,戏制《泥金带》传奇,为天卜悍妇惩妒,演诸宋观察堂中。登场一唱,座上男子无不变色却走。盖悍妇之妒未惩,而懦夫之胆先落矣。殆哉!”帖嘲 陈小梧,家吴之专诸里。负才傲物,多所凌折。一日,有人投帖于门,视之,年眷同学弟某拜也。讶其素无半面,何以来此?而客已金顶华服,闯然而入,举手一拱,竟登上座。陈叩其邦族,客曰:“仆浙之归安人也。遍觅雅流,未曾一觌,今闻小友高才,故尔奉访。”言竟,抵掌捋须,笑傲自若。陈睨视而笑曰:“嘻!异哉!世有一宇不通之辈,而能知我高才,可谓咄咄怪事!”客戄然曰:“仆虽不才,与汝邂逅萍踪,何便知我一字不通,而公然谩骂?”陈曰:“人之不通,岂在谈文数典?即以君名帖论之,何曾道着一字。”客请其说。陈曰:“君虽遥遥华冑,而我家数代明农,从未挂名仕籍,年之一字,义于何属?至于指称曰眷,我与贵族,实无一点葭莩亲,则此宇亦属可删。君游浙学,我隶吴庠,同学二字,全然附会。我年仅三十有二,而君须鬓皆苍,自称曰弟,无乃太谦。适见君入来,举手一拱,即登宾位,长揖且未之有,何言拜乎?试思此一行名帖中,有一字解得去否?谓君不通,确有明征,何曾谩骂?”客曰:“汝真少不更事,此名帖之俗例耳!”陈曰:“君以俗例待我,尚欲觅雅流于天下哉?”拂袖竟入。客旁皇久之,收其名帖,踉跄而出。 铎曰:“制贵通令,礼宜从俗,况名帖之戋戋者乎?乃竟以此贻笑。始知正平先生刺中字灭,怀而不投,大有卓识。” 一钱落职 南昌某,父为国子助教,随任在京。偶过延寿寺街,见书肆中一少年数钱买《吕氏春秋》,适堕一钱于地。某暗以足践之,俟其去而俯拾焉。旁坐一翁,凝视良久,忽起叩某姓氏,冷笑而去。 后某以上舍生入誊录馆,谒选,得江苏常熟县尉。束装赴任,投刺谒上台。时潜庵汤公,巡抚江苏,十谒不得一见。巡捕传汤公命,令某不必赴任,名已挂弹章矣。问所劾何事?曰:“贪。”某自念尚未履任,何得有赃款?必有舛错。急欲面陈。巡捕入禀,复传汤公命曰:“汝不记昔年书肆中事耶?为秀才时,尚且一钱如命;今侥幸作地方官,能不探囊胠箧,为纱帽下之劫贼乎?请即解组去,毋使一路哭也!”某始悟日前叩姓氏者,即潜庵汤公,遂惭愧罢官而去。夫未履任而被劾,亦事之出于意外者。记此为不谨细行者勖。 铎曰:“钱神化百千亿万身,种种诱人失着。勿谓一钱甚微也。涓涓不塞成江河,爝火不灭成燎原。吾愿饬簠簋者,自一钱始。” 两指题旌 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启而纳之,主人妇也。叩所自来,含笑不言。固诘之。曰:“先生离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风月,不揣自荐,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妇珍名节,士重廉隅。稍不自爱,交相失矣。汝请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妇坚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牀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于明日卷帐归。 后其子成进上,入部曹,为其母请旌。时蓉江已居显要。屡申屡驳,其子不解。归,述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尔师,当有验。”子奉母命,呈盒于师。蓉江启视之,见断指两枚,骈卧其中,灰土上犹隐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题请旌。此事载《赵氏家乘》,其亲慎茂才为予言之。 铎曰:“处贫贱易,处富贵难。蓉江当未第时,阖户拒奔,凛然难犯,岂非廉隅自重者战?乃此妇克全晚节,而蓉江终入奸党,热中之念害之也。亦所谓养指而失肩背者欤?夫我辈读书论世,务须放开眼孔,不可因贤者而护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没其长。如李光弼之抗敕,毕竟是不臣。温太真之绝裾,毕竟是不子。谢道韫天壤王郎之恨,毕竟是不妇。许普以肥田让兄,而盗取孝廉,毕竟是不弟。王仲回怒挞其于,不令其唁同门之丧,毕竟是不友。至古来大奸慝莫如曹操,而祢衡不自杀,不可谓非爱才,文姬必远赎,不可谓非仗义。秦桧《题伯夷颂》一诗,居然有许身禹稷之概。严分宜钤山堂读书,十年冰雪,亦与志士清操何异?而贤者终成为贤,不肖者终归于不肖,盖一眚不足以掩大德,小善不能以盖巨丑也。因记赵蓉江事而牵连及之。” [book_title]卷四 酒戒 邓翁,失其名,卖浆邯郸市上。一日薄暮,有蓬头奴持葫芦向翁取酒。 翁凝视之。曰:“近托芳邻,汝不识耶?”翁置不问。月余,更不复来。后遇之卢生祠下,强邀入肆,道其契阔,并取瓮头梨花春酌之。蓬头奴急起捉臂笑曰:“君勿再误我。实相告:予纯阳子座下柳仙也。曩随主人岳阳时,见其三度醉,喉间辄作痒。主人吝,不予涓滴,是以日就酤,一消渴吻,会主人赴芙蓉城洗花宴,命予守药炉。苦岑寂,倾葫芦中宿酿而饮,大醉,酣卧炉恻。主人归,责予失守。予以醉辞,主人怒。予曰:‘东翁日在醉乡,何独下酒禁于仆?’主人曰:‘予饮者,酒也;汝所饮者,非酒,祸水耳!’予曰:‘有以异乎?’主人曰:‘予之酒,取粟颜子负郭之田,去秕粱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贮曹氏书仓者累月,而后浸以廉泉让水,入范家净釜,远三昧火蒸之,良药为曲,直木为槽。俟其成也,酌以尧之钟,孔之觚,仲氏子之榼. 故清可为圣,浊可为贤。尔之酒,不过盗跖树粟,贪夫酌泉,王孙炀灶,痴儿涤器。误饮之,则廉者贪,谨者狂,堕井者丧身,骂座者贾祸,炉畔疑奸,瓮头认贼,其小节也?尔不此之戒,犹借主人为口实哉!’因大悔悟。主人曰:‘浊根不拔,后恐萌故态。’掣剑刳予肠胃,掬水涤尽,仍纳之,亦无所苦。复以所酿金盘露赐予跪饮,大醉者七日。嗣后过酒肆家,见盈缸累瓮者,触鼻不知为何物,是以不复来。”翁大惊,伏地而拜曰:“君主人既有酿酒方,何不一见赐?”柳仙出锦囊予之,长笑而去。拆视之,大书一“水”字。起视肆中酒,尽化为水。翁由是弃卖浆业,投卢生祠,为香火道人焉。 铎曰:“捉月伤生,流涎失品,死便埋我,作达者亦何益哉?安得取金留犁、玉蟾蜍,尽以西江水涤之。此次公醒狂论一则,酒家南董,从此塞瓿覆瓮可也。” 桓温在座,日给二升;景伯登筵,礼严三爵。入非曲友,路入糟邱。喜则芗泽迷心,淳于髡合樽错坐,怒则车轮括颈,高季式恃势留宾。酣态凌人,醉乡狎色。定当渴老羌于池畔,缚以投池;桎毕卓于瓮边,请其入瓮。 受业许元凯附识 色戒 袁浦士人某,好渔色。妻美而贤,谏之,辄反目。庚午赴试北闱,下第归,路过弓家城。一妇人折花门外,睨之,绝艳。某故作堕策,下骑徐拾之,曰:“荥阳生坠鞭矣,何汧国夫人不邀入院耶?”妇似不闻,执花搴帷而入。某大失望,怏怏振策去。夜止旅店,辗转不能寐。甫就枕,见一客高冠长剑,衣杏黄衫,岸然而来。某起延坐,并叩姓氏。曰:“仆黄衫客也。自霍家儿埋玉后,与虬髯昆仑辈遁迹海上。今复技痒,一履尘世。”某惊喜,述所见,私与商榷。客曰:“得非城南第五家,门外银杏一株,上罥翠藤作紫花者耶?”某曰:“然。”客曰:“此良家妇,婿亦冠儒冠,门第与足下等,非章台路旁柳,任人攀折者。”某固求方略。客曰:“姑狥所请。但仆有唐突处,幸勿罪。”竟去。 亡何,客引一妇来。烛之,鬟松钗亸,转益娬媚,喜极。欲与狎抱,而碍客在座。客似察其童,曰:“仆亦偕一丽人来,与眼前人相伯仲。君请偎红,仆亦倚翠,两不妨也。”某业已满愿,不复问丽人为谁。请客别榻东轩,自乃捧艳登牀,备极秽亵。事讫,潜往东轩伏窗隙窥之。见一丽人,与客并枕卧。继闻私语曰:“我家男子太憨跳,日渔脂猎粉,抛人闲处住。今得侍君寝,愿从此矢白头。”客引手替枕,笑曰:“卿言大有见。但一顶绿头巾,送而夫戴却矣!奈何?”丽人曰:“渠自有孽报,何足惜?”审之,醋类其妻。某人愤,排闼直入,曰:“何物狂奴,玷人清白?”拔牀头剑欲斲之。丽人忽遁去。客起迎,笑曰:“尔亦知玷人清白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汝牀头人在,亦当为乃夫留一余地也!”某语塞,抚剑作怒目状。忽有懦冠者仓皇入内室,捉其妇,徒跣而出,旋入东轩,搜得某,夺剑欲杀。客代为缓颊,而三尺霜锋,凛然在颈矣。 某骇极,狂呼而醒。因叹曰,“淫人妻者,妻亦得淫人报。况奸与杀近,可长以身试乎?”归家后,与妻颇敦琴瑟。倡楼伎馆中,亦杳无某生迹矣。 铎曰:“客馆宣淫,深闺揖盗。现在盘珠,不劳头上翁覆算也。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墙茨难扫,即以此言,作千金敝帚也可。” 公孙穆后房领袖,韩熙载内院乞儿,虽属风狂,不离闺闼。若乃越此疆而侵彼界,必至爱野鹜而失家鸡。天道好还,人言可畏。须知此日宣淫榻上,即是插标卖妇之媒,岂待他年诲盗闺中,始悟反火焚身之渐! 受业许元凯附识财戒 山西潞安府城隍庙,寓一奇客,自称五岳子。审其音,类燕赵间人,日颠倒四时花木以为戏。 一日,里中好事者环请作剧。客曰:“诺。”袖中出青钱一枚,侧插庭际,骈两指作书符状。须臾,钱大如车轮,群异之。客曰:“适成连子迟予海上,当暂去,明晨复来。”临行,指钱笑曰:“此物有福则享,无福则殃,尔等勿轻觑也。”遂去。众亦渐散。 有无赖于某,排徊至夜,摩挲良久,潜从钱孔中窥之,见其内琼楼翠阁,绣槛文窗,琉璃屏、珊瑚榻,珠玉宝玩,无不具备。俄有数美人衣五铢衣,曳轻縠裙,明珰玉佩,翩然而来。手各携乐器一具,不似世所传筝琶笛板者。亡何,一美人曰:“《紫云回乐府》自阿环盗去,久不复奏矣!盍理之。”众曰:“诺。”于是展氍毹席地而奏。奏毕,曰:“阿蛮娇态,独步一时,请更作折腰舞可乎?”一美人痴立,似未允者。众笑曰:“痴婢子被白家郎驰骤,腰围粗却矣!”美人面发赪,勉强振袖而舞。庭前桃瓣簌簌,如红雨堕。某在钱孔中,初扰探首入,后渐入佳境,不觉移身逼近腰际。忽闻堂上嗔喝声曰:“何宋龌龊奴,窥人闺闼!”哄然尽散。而重楼迭阁,无一存者。某觉钱孔渐小,四面束住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可。而束处痛极难忍,狂声呼救。里中群起环视,无计可出。 天晓,客复来,嗔曰:“寒乞儿,汝一介穷骨,妄觊宫室之美、妻妾之奉,以至钻穿钱孔,动辄得咎,孽由自作,不可活矣!”众代为哀免。客曰:“天地间,礼义廉耻,酒色财气,如武候八阵图,廉为生门,财为死门。渠已从死门而入,尚望从生门而出耶?”某闻言大哭。客笑曰:“汝有悔悟心,或可救拔。”因取巨笔蘸墨,涂钱孔而出之。钱顿小如故,仍纳诸袖中。谓某曰:“暂尔笔下超生,后此勿为一钱不惜命也。”某叩谢随众而去。至今庙祝,犹有能言其事者。 铎曰:“高士买山,才人谀墓,即廉如刘宠,犹必选大钱纳之,矧癖同和峤者耶?然考九府圜法,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则钻穿钱孔,何异埋头地狱?泉可溺身,刀能杀命。以是取譬,犹以为远。” 银取诸艮,艮则不流,钱授以戈,戈则近杀。廉士守象形之戒,贪夫幸噬内之占。岂知邓氏铜山,尘埋饿鬼;石家金谷,血染游魂。作牛马于半生,掷家园于一笑。凿崭岩山三千金穴,何为其然?吊狼(月荒)市百万钱奴,而今安在? 受业许元凯附识 气戒 虞山迂叟庄某,年六十余,始举一雄。甫周岁,继室耿氏爱若拱璧。偶邻女招赴白衣会,捉其子付庄抱之,再四谆嘱,登舆而去。 庄抱儿竟入书室,读《秦汉纪略》。至始皇焚书处,辄拍案而怒曰:“拙哉祖龙!尔欲尽愚黔首,琅玡记德碑教谁识也?”儿惊,大哭,庄置不闻。继读至博浪沙锥击处,又拍案怒曰:“惜哉!天不绝秦,副车仅中。否则鲍鱼遗臭,何俟三十六年后哉?”儿又大哭,庄仍读如故,至沛公入关,鸿门掷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曰:“此时纵却,后将奈何?不识亚父计,老重瞳当抉去矣。”儿哭不可止。后更读至烹翁鼎上,分我杯羹,庄益怒气填胸,翻案而起曰:“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未患,视怀中儿面青气塞,不复作啼声矣。 妇适归,见之,惊欲死。庄犹摩拳擦掌,怒目视书曰:“断蛇剑何在?吾当取赤帝子斩却也。”妇唾之,急抱儿眠榻上。延医治之,不救。妇痛儿之死,搜括架上书,尽投爨下。庄怒。自此与妇别室居,而迂叟子嗣遂绝。 铎曰:“逞一时之忿,斩百世之祧,气顾可妄动哉?然英雄按剑,叱咤风云;名士挥毫,动摇五岳。勿以迂叟为鉴,而竟作无气男子也。” 刚则多凶,忍乃有济。是处以圯上传纳履之士,桥边有钻裤之夫。若积腐成迂,借狂作达,大则祢衡挝鼓,杀身鹦鹉洲边;小则颖士裂麻,被放《樱桃赋》里。因知不惊不怒,须学大勇者之休休,无或若病若颠,竟柞小丈夫之悻悻。 受业许元凯附识 侠妓教忠 方芷,秦淮女校书。有慧眼,能识英雄,名出顿文、沙嫩上,与李贞丽女阿香最洽。阿香却田仰聘,屈意侯公子,一日,方芷过其室,曰:“妹侍候郎,得所托矣!但名士止倾倒一时。妾欲得一忠义士,与共千秋。”阿香哂之。 贵筑杨文骢耳其名,命驾过访。方芷浼其画梅。杨纵笔扫圈,顷刻盈幅。方芷大喜,竟与订终身约。时文骢党马、阮,为戟门狎客,士林所不齿,闻方芷许事之,大惋惜,即阿香亦窃笑。定情之夕,方芷正色而前曰:“君知妾委身之意乎?”杨曰:“不知。”方芷曰:“妾前见君画梅,花瓣尽作娬媚态,而老干横枝,时霹劲骨。知君脂韦随俗,而骨气尚存。妾欲佐君大节,以全末路,故奁具中带异宝而来,他日好相赠也。”杨漫应之。 无何,国难作,马、阮尽骈首,侯生携李香远窜士。戎马荆棘,万家震恐。 方芷出一镂金箱,从容而进曰:“妾曩日许君异宝,今可及时而试矣!”杨发之,中贮草绳数围,约二丈许,旁有物莹莹然,则半尺长小匕首也。杨愕然,迟回意末决。方芷厉声曰:“男儿留芳贻臭,所争止此一刻。奈何草间偷活,遗儿女子笑哉!”杨亦慷慨而起,引绳欲自缢。方芷曰:“止!止!罪臣何得有冠带?” 急去之。杨乃幅巾素服,自系于窗棂问。方芷视其气绝,鼓掌而笑曰:“平生志愿,今果酬矣!”引匕首刺喉而死。后孪香闻其事,叹曰:“方姊,儿女而英雄者也。作事不可测,乃如是耶!”乞侯生为作传,未果。而稗官野乘,亦无有纪其事者。 铎曰:“儿女一言,英雄千古。谁谓青楼中无定识哉?咏残棋一着之诗,吾为柳蘼芜惜矣!” 雏伶尽孝 梨园乐部,吴门为最盛,有尹兰者,年十二,貌若处子。父儒流,早丧。母守节,忽患咯血症,家赤贫,不能供药饵。兰筹度无计,竟投华休部作梨园弟子。锦帕蒙头,缃钩学步,娇喉妙态,冠出一时,得金钱,尽作药裹费。 余则市珍肴佳果,奉母朝夕欢,晓起问安再四,始诣歌场晚归取腰鼓檀板,向牀头唱临川曲子。母安枕,乃潜就脚后卧。小有不乐,铺毡列几,结束登场,演《小青题曲》诸杂剧,母欢笑乃止。 富贵家设华筵招之去,烛未见跋,托辞遁去。或钥其户以窘之,则涕泣求归,问之。曰:“恐老母倚闾望耳。”由是尽怜其孝,至晚亦不固留。赠以金,受而不谢,赠以簪珥,必再拜而后受之。人讶其故。曰:“赠金者,知我贫,赠簪珥者,知我有老母也。”如是者七载,母血症骤发而死。兰哀毁几不欲生,奉其柩与父合葬讫,取旧日所置翠翘插凤,与一切绣帕花鞋之属,尽投诸火。长跽市誓之墓曰:“后有习此故态者,愿殛死。”人笑曰:“尔既以此享艳名,猎缠头矣,何始作而终悔之耶?”兰潸然泪下曰:“君非知我心者。某虽不肖,育自清门,岂屑以诗书后裔,习此末技?始作者,因养母,终悔者,恐玷父也。” 户部杨公高其孝,招之京都,教以举子业。格于例,不得应考,荐为某司马作书记。偶赴戏筳,归而大恸曰:“旧日生涯,宛然在目。茫茫泉路,欲侍何从?场上之坠鞭词谱,所之皆《蓼莪》余音也!”吁悒者累日。自此请观乐者,诡辞之,竟不复赴矣。 铎曰:“古来畸人杰士,一时辱身降志,有不必求谅于天下者。嗟,嗟!谁无父母,而顾使传孝子者,仅一尹兰也!或曰:“伊兰之孝,惟为优伶故传。‘是固然。然何以学士大夫不为优伶者,又无可传也?”丐妇殉节 青州丐妇小苗儿,画微黑,眉目有姿致,随夫王五丐于淮。王懒而暴,日卧黄公祠,命妻出丐,归而乞者少,刚杖之,曰:“尔从何处嬉,所获乃止此耶?”归而乞者多,则又杖之,曰:“尔与谁有私,赚来阿堵物?苟败露,而翁不尔宥也。”小有迕犯,王坐阶级上,曳令下跪,自批其颊。妇不与较,饮泣顺受之。 一日,土豪某,使仆招其妇。妇虑见疑,偕夫同往。某命唱《打枣儿》曲。唱毕,某与仆耳语久之,引王出外厢,赏以酒。私谓妇曰:“以尔具此姿色,何患无良匹?乃至为乞人妇,且闻其朝凌暮辱,夫妇之情绝矣!汝盍早自计。”妇艴然曰:“丐妇知有夫耳!岂知其朝凌暮辱哉?且妇人从一而终,又何计之有?”某笑曰:“汝不自计,吾已为若计之。”引妇出外厢,夫已短带结喉而死。妇知石卵不敌,佯曰:“簿幸奴,我随汝十数年,有何享受,动辄加赤棒。今若此,是天报也!”某大喜。妇曰:“杀之固善,然犬马毙,亦当埋帷盖。苟假尺土而掩之,实君之盛德。”某信之,命仆监守其妇,出诣旷野,相度隙地。妇乘间谓仆曰:“尔知我心愿否?”仆曰:“不知。”妇曰:“我乞人妻耳,骤作富家妇,饮食起居,都不惯。但得如尔者事之,则我愿足矣!”仆喜,继而曰:“奈主人何?”妇曰:“是不难。急首于官,则主人必系缧绁中。尔与我席卷而遁,向他乡作一小贸易,差胜低头檐下也!”仆大称善,急启后户去。 某归,失其仆。诘之妇,妇曰:“不见汝来,想渠踪迹去矣。”某拥妇求欢。妇曰:“是亦大可笑。几见未寒肉在恻,即欲强眠人妇者?”某固逼之。妇正色曰:“以彼遇我虐,故强颜事君子。若相逼,是以暴易暴,相去几何?”正撑拒间,忽见仆引持索者数辈,汹汹而入,系某竟去,妇亦随至衙署。禀验之,一鞫而服。某论死,仆以同谋首告,减一等,并系诸狱;命以尺地掩王五尸。掩毕,丐妇持刀而前。环视者争劝之,且曰:“渠当日荼毒若此,今以德报怨,亦已过矣!何必尔?”妇叹曰:“君臣夫妇,其义一也。丐妇之死,俾天下知尽妇道者,不得以夫为藉甚,亦以愧夫视臣草芥,而敢视君如寇仇者。”言讫,自刎死。 铎曰:“烈士捐躯,尽其在我。此柱厉叔之所以死报莒敖公也。众人国士之论,彼豫让直不晓事汉耳!”营卒守义海宁庄太史家,有婢名宠奴,病赤鬝,面黑而麻,裙底莲船约尺二。营卒陆某聘为室,家贫,尚未娶也。会富家某,谋劫贫户妻,陆仗义援之。某怒,贿诸城守,黜其名。陆自此益困。 吴六岢未贵时,乞食孝廉查伊璜家,陆曾识之。闻其授副将,往投麾下。吴公性好客,座上多奇士。有客号海鸥子,擅神术,使陆专事之。一日,海鸥子视陆而笑曰:“汝虽不及马周火色鸢肩,犹能如赵无恤虽贱必贵。然妻宫大奇,恐不能诞育,幸额角阴骘纹入两鬓作红色,尚可借神力挽也。”出一黑丸授之,陆未深信,姑拜纳焉。后随吴公平寇,得战功,授裨将。复剿海贼,生擒首逆,献俘阙下。报入,吴公挂总戎印,而陆以裨将授镇守矣。陈情告假,星夜归里,先谒庄太史,问以宠奴。庄笑曰:“贵人尚念旧耶?无论贵贱不敌,丑陋堪憎,即以年齿论之,今已六十龄老婶子矣!尚堪抱衾裯,称新妇哉?”陆曰:“不然。昔贱今贵,仆命即彼命也,至面目可憎,仆初聘时,已详悉之。若以衰龄暮齿,则蹉跎之罪,应归于仆,又岂彼之咎乎?”庄肃然正色曰:“君诚义夫,愚所敬服。”因陆未治第,即日赘于庄太史家。 结褵之夕,褐巾平视,象服珠冠,俨然命妇。及卸装就寝,数茎白发,毵毵覆顶,自额及踵,略似人形而已。陆敬礼之弗衰。宠奴劝其置妾。陆曰:“吾即与尔偕老百年,亦不过三十余年衾枕耳,忍令他人再分愚爱耶?”而宠奴终忧无嗣,因出海鸥子所赠黑丸,授而吞之。不旬月,信水复来。明年,诞一子,名恭寿。人谓守义之报云。 铎曰:“无盐入宫,孟光举案,重妇德者,原不在貌也。然世无廷式,不曷妻者谁哉?武夫若此,袁家婿当愧死矣!” 桃夭村 太仓蒋生,弱冠能文。从贾人泛海,飘至一处,山列如屏,川澄若画。四围绝无城郭,有桃树数万株,环若郡治。时值仲春,香风飘拂,数万株含苞吐蕊,彷佛锦围绣幄,排列左右。蒋大喜,偕贾人马姓者,傍花徐步而入。忽见小绣车数十队,蜂拥而来。粗钗俊粉,媸妍不一。中有一女子,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而珠围翠裹,类富贵家女。抹巾障袖,强作媚态。生与马皆失笑。末有一车,上坐韶齿女郎,荆钗压鬓,布衣饰体,而一种天姿,玉蕊琼英,未能方喻。生异之,与马尾缀其后。轮轴喧阗,风驰电发,至一公署,纷纷下车而入。生殊不解,询之土人。曰:“此名桃夭村。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官兹土者,先录民间女子,以面目定其高下,再录民间男子,试其文艺优劣,定为次序,然后合男女两案,以甲配甲,以乙配乙,故女貌男才,相当相对。今日女科场,明日即男闱矣。先生倘无室,何不一随喜?”生唯唯,与马赁屋而居。因思车中女郎,其面貌当居第一;自念文才卓荦,亦岂作第二人想?倘得天缘有在,真不负四海求凰之愿。而马亦注念女郎,欲赶闱就试。商诸生,生笑曰:“君素不谙此,何必插标卖钱账博耶?”马执意欲行,生不能阻。 明日,入场扃试,生文不加点,顷刻而成,马草草涂鸦而已。 试毕归寓,即有一人传主试命,索青蚨三百贯,许冠一军。生怒曰:“无论客囊羞涩,不足以餍名饕,即使黄金满屋,岂肯借拽神力,令文章短气哉!”其人羞惭而退。马蹑其后,出橐中金予之。 案发,马竟冠军,而生忝然居殿。生叹曰:“文字无权,固不足惜,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 亡何,主试者以次配合,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耳,齞唇历齿者。及揭巾视之,黛色凝香,容光闪烛,即韶齿女邮也。生细诘之。曰:“妾家贫,卖珠补屋,日且不遑,而主试看,索妾重赂,许作案元,被妾叱之使去,因此怀嫌,缀名案尾。”生笑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使予以三百贯钱,列名高等,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女亦笑曰:“是非倒置,世态尽然。惟守其素者,终能邀福耳。”生大叹服。 翌日,就马称贺。马形神沮丧,不作一词。盖所娶冠军之女,即前所见抹巾障袖,而强作媚态者也。笑鞫其故。此女以千金献主试,列名第一,而马亦夤缘案首,故适得此宝。生笑曰:“邀重名而失厚实,此君自取,夫何尤?”马郁郁不得意,居半载,浮海而归。生笃于伉俪,竟家于海外,不复反矣。铎曰:“钱神弄人,是非颠倒。岂知造化弄人,更有颠倒钱神之柄哉!然此女出千金装不吝,意气故自不凡,即谓之嘉耦亦可。” 荆棘里 会稽周梦荃,襁褓中父客于粤,闽二十载,音问梗绝。周奉母命,往探父耗,水宿风餐,备极劳顿,行两月余,去粤界尚远。忽歧道窜豁谷间,荆棘万丛,迷天塞地。有衣冠者数辈,踯躅其中,刺足钩衣,若不觉其苦。周摄衣欲入,见一老人曳杖而来,问客何往?周以寻父对。老入曰:“汝孝子也。宜走康庄,不宜入荆棘里。”周问:“若辈何为?”老人曰:“此辈平日名利熏心,趋热路,走快捷方式,自矜健步,故尔窜入荆棘,使彼一颠其趾。”问:“何不觉其苦?”曰:“世途上皆无形之荆棘,惟旁观者见之,而入其中者不知也。”周曰:“翁何不发慈悲愿,为若辈一剪除之。”老人笑曰:“荆棘里,旧有两径;吾已剪除一径,为忠臣孝子往来之地。无如若辈舍正路而不由耳。”周询其处,老人曰:“荆棘当前,回头是路。”周一反顾,果见康庄大道,平坦如夷,遂遵道而行。两旁竹木,秀野可爱。老人曰:“此王子罕孝顺竹,张茂先交让树也。”至一渡,曰“义渡”,中泊一舟,曰“慈航”,萦绕者,皆源头活水,而波澜不起。老人挈周登舟达岸。 岸上树廉石,鎸金碧大字,类蝌蚪书,周不能辨。老人曰:“俗传菩提善岸,即儒家所谓道岸也。” 又行数里许,至一门,颜曰“不二门”。遥望之,平如砥,直如矢,左右绝无旁径。老人曰:“汝由此而去,无却步,无歧趋,勉强而行之,可终其身无荆棘矣!”遂去。 周由门而入,所履皆石径,光可鉴影,而无纤毫滑泽。从容翔步,初不甚劳。忽峭壁当前,老树缠藤,上参霄汉。周攀援而上,脱手堕如落雁。起视之,细草平坡,野花当路,又似别一境界。有负樵者,行吟而过。询之,乃粤之西山背也。急入城,探父踪迹,得之毗卢东院。盖父客游飘泊,无颜归里。相见,各述二十年事,抱持痛哭。粤人感周之孝,播传里党,恤以资斧而归。 铎曰:“康庄大道,即从荆棘中辟之。可知善恶两途,相去不咫尺耳。危哉!” [book_title]卷五 恶饯枝江卢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马,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吾为若辈计之。”袒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树上枣簌簌堕地。众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卢晒之。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悴死矣!”卢疑其妄。 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卢大骇。髯者曰:“孺子亦属可教。”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于是夕,即成嘉礼。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裤,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 居半载,见髯者形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反,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卢以己意禀诸老妪。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当祖饯。”卢喜,述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卢大窘。女曰:“妾筹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对皇皇,竟夕不寐。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 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 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 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女极生平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女长跪请罪。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惟女之生母,孑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年八十而终。有遗书寄女。女偕卢迹至尼庵,见牀头横禅杖一枝,犹是昔年枪杆也。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然后同反。 铎曰:“天之所福,慈孝为先。女知爱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爱女,故不作断颈之凫。独是溺于女者,何以不从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为盗也。’嗟乎,世之不为盗者多矣,而盗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郁郁不自得。浪迹出游,将为求凰计。偶至凤阳,遇道者于涂,诘其所自,生告以意。道者曰:“汝欲得佳妇,此去东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生信之,如所指而行。至,则春台演剧,观者蜂屯蚁聚,无可停趾。回视垂杨低处,露小红楼一角,有女子搴帘,衣半折,侧面偷窥。粉光黛影,射人双目。生回旋顾盼,几难自主,迨斜日西倾,歌场乐阙,犹仰面空楼,初不觉游人尽散也。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痴儿,窥人闺阁?”生视之,岸然伟丈夫,竟拉其臂,强曳登堂。生两股战栗,变**走。因大笑曰:“如此胆怯,也学风狂。实相告,楼头女子,即仆掌珠。君如闺中无妇,愿附婚姻。”生变惧为喜,唯唯惟命。 时已秉烛,令女子严装讫,与生交拜,拥入闲房,将攀情话。 俄母氏招女去。生兀坐灯下,意绪无聊。漏下二鼓,见画屏东畔女子独来,对镜卸翠凤翘,金雀花双朵,旋解芙蓉帔。鸳鸯百折裙,斜倚牀阑,脱藕覆,褪双丝文绣履,兜三寸许软红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帏。生欲焰中烧,不能自制,而登牀急抱,阒其无人,唯绣枕横陈,半堆锦被而已。大骇,莫详其故。拥被孤眠,旁皇终夜。侵晓,女子即来。生诘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锦帐中。更阑后,女子衣短红袄,外系金鸾紫络带,发惺松作懒装,兜以皂帕;下体绣裙不掩,露绛直文罗裤,提缕金鞋剗袜而来,披帏竟登牀榻。生急捉其臂,随手转侧,如一团绛雪,飞堕巫山;索之,悄然无迹矣!是仙是鬼,益莫测其踪影。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颖姑,偶过其室。生正苦岑寂,于镜旁舐毫作字。颖姑睇而门曰:“尔亦曾读书识字耶?”生曰:“予虽不肖,束发游庠岂有秀才家不读书识字者?”颖姑失声一叹。生疑之,再三絮问,颖姑曰:“吾怜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生长跪请教,曰:“吾家翁姥,专以左道劫人财物。将欲举事,必先杀一人,祀神开路。往往悬姊为饵,名曰夫妇,而实一无所染。吾自有知识以来,见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几千百儿郎矣!今夜明星烂时,殆将及汝。” 生窘极,叩首乞援。颖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悬,还须阿姊。”生问计。曰:“姊所以登牀即遁者,固褥底压六甲符一通,上缠灯绿丝三十六缕。汝搜括而弃之,彼必不能脱身。苟得成其夫妇,而后以情义哀之,自能免汝于难。”生谨受教。颖姑潜引去。生启视褥底,果如所言,急弃之。 入夜女来,伺其缓装登榻,裸而就之。女意似觉,曰:“婢子多言,败我家事。虽然,亦天意也。”纵体投怀,竟成欢会。事讫,裸跪牀头,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俪,万死相随,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鸡系于杖头,嘱生肩荷之,曰:“往北约行三十里,俟鸡声一唱,即舍之而走,再行二十余里,待妾来时,好共发也。”生谨记而去。 女佯告诸父。父大怒,跨马欲追。女曰:“追之不获,不如飞剑以斩。”父从女言,掷剑于庭,去同白练。亡何,电光一闪,铮然堕地,血涔涔斑痕犹湿也。 时生出北郭门,约行三十里,杖头鸡声大作,急委之于地。瞥白光下注,而鸡寂热无声矣。又行二十余里,筋力已疲,憩于树下,见云中一鹤飞堕,女已控背而来。敛之,一纸鹤耳!笑曰:“大劫已过,请归乡土。”生曰:“奈汝父何?”女曰:“左道无长策。五十里外,不能及也。”候晓而行,不匝月,偕归故云。生键户读书,暇辄与女藏阄为乐。一日,有女子闯然而入,视之,颖姑也。并起问故。颖姑曰:“自姊去后,父母强妹为代。妹意不屑为,至逢其怒,日遭鞭挞。幸老父赴天魔会去,乘间而逃。复思伶仃弱质,绝无亲串可依,故一路间程,相投至此。”女大喜。生曰:“姨来亦大好。但非鸦非凤,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无猜,君宜报德。台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即出簪珥,为颖姑上头。颖姑赪颜却之,曰:“妹子此来,不过作闲门冷燕,岂求野鸭入鸳鸯队乎?”女以正言谕之,始无异议。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来,笑曰:“得妇之言,今颇验否?”生敬谢之。 二女相顾,骇曰:“似吾父之师也。”道者曰:“然!尔父学仙不成,流为左道,而复借吾教中飞符遁甲诸术,日济其恶。痛加训诲,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灭。因惜女子无辜,亦遭惨戮,故引文郎入幕,转辗相援,脱汝等于水火中耳!”女问:“父母无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闲话,即汝全家就缚时也。”二女大哭,道者曰:“是渠恶报,何哭为?”拂袖竟去。 后生密探其耗,果于是日为官军搜捕,骈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铎曰:“化人城里,不少魔关,然鬼母儿孙,终入大菩萨莲花钵底。一日回头,同依道岸。二女之得脱,是借仙家妙指,而离佛门苦劫者。行险侥幸,今古有几人哉?” 泄气生员 临潼夏生,名器通,性鲁钝,学操举子业。每一艺出,群必哗笑之。 偶应童子试,剿袭旧文入邑庠。后赴岁试,自分必居劣等。遇卜者于市,占之,得一谶曰:“听之无声,视之无形。君子筮之,必得其名。”卜者举手贺曰:“君文必冠军。”夏生喜,扬言于众。众曰:“即学使两眼盲,触鼻亦知香臭。三等以下,君冠军或有冀也。”夏生大惭。时学使某公,奉命督学西安,临行辞座师某尚书。尚书西安人,意其有心属士,极力请教。尚书下气偶泄,稍起座。某公疑有所嘱,急叩之。尚书曰:“无他,下气通耳!”某公唯唯,以为“夏器通”必座师心腹人,谨记之。 后公按临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试后,细阅其卷,词理纰缪,真堪捧腹。以座师谆嘱,不得已,强加评点,冠一军,案发,诸生大哗,继思某公本名翰林,阅文必有真鉴,夏生又贫士,绝无关节可通,乃以劣艺而高居优等,殊不解。 后公任满入都,告请某尚书。尚书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误矣!是日下气偶泄,故作是言。仆何尝有所嘱也!”某公悟,亦大笑。后传其事于西安,请生之疑乃解。噫!以泄气而猎功名,虽为士林所笑,不犹愈于满纸铜臭者哉? 铎曰:“古人命名,义各有取。长庚入怀,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号缁郎。高琳应得宝之征,桓温叶试啼之谶。吾不知为夏生者,何独取此嫌名,以为后来吉兆耶!《相经》云:“谷地丰,文运通。‘则功名中人,此为第一嘉名耳。” 换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庄,晤于吴江令何君公寓。时众宾在座,各征旧事。 太史曰:“吾乡有疯丐,名金蛮子,挈妻丐食于吴,寄宿十王殿左廊下。一日,乞于富贵家,归而痛哭。妻问之。曰:‘人生等七尺耳。彼餍膏粱,衣文绣,日拥娇妻美妾以为乐,而我寒馁若此。何狠心阎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见十王召之入,曰:‘尔勿怨,吾为尔易之。’命鬼判先易其舌,曰:‘是当日将军曲良翰用以啖驼峰炙者,尔易之,则山珍海错,可长饫矣。’又易其肩背,曰:‘是当日昭王被青凤毛裘者,尔易之,则鸾封艾带,可长御灸。’并命易其下体,曰:‘是当日汉帝入温柔乡,占三千粉黛者,尔易之,则蛾眉螓首,可长拥矣。’疯丐大喜,叩谢而出。 继而天晓,妻取残羹剩饭以进。疯丐大怒曰:‘吾将餍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继进以破衲。又大怒曰:‘吾将被锦绣,勿以此辱我体!’妻诮让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贮阿娇,看汝黄面婆子,何处送衾枕耶?’妻骇立请教,丐大言以述之。妻大笑曰:‘若是,则尔犹忘却一件事。’丐问:‘何事?’妻曰:‘满身都换却,只未换得石季伦豪富命也。’疯丐遂语塞。” 此或太史一时游戏之谈,而世之不为疯丐者,鲜矣! 铎曰:“惟疯故妄,惟妄故愚。阎老作此戏,可以杜妄,太史发此论,可以醒愚。” 菜花三娘子 宜兴北乡有女祟,号菜花三娘子,俗传五圣第三郎之妇,随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乡间男子。 村庄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独行陌上,见一妇年齿稍长,而风韵嫣然,于狭岸交臂而过。福郎潜以手梭其腕,妇格声一笑,即携与俱去。至一处,无门庭堂奥,但见小斗碗中横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备。妇曳令并卧,解下体亵衣迎就之。 福郎初发硎,奏刀不中窾要。妇引手导入,勉尽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妇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翁失其子,寻至陌上,见福郎于莱沟中赤身酣卧。扶掖而归,久之始醒。至夕,见妇搴帏笑入,曰,“痴郎郎当,败人清兴。今当张旗列鼓,与娘子军卜长夜战也。”登牀入被,重与交接。而福郎意殊畏缩,妇狂态复作,移盾就矛,强相驰突。福郎三遗矢,复溃围而遁。妇哂曰:“如此教战,终于怯敌,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明夜复来,携慎恤胶食之,冲围掠阵,彻夜鏖战。妇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自此无夕不扰。福郎体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驱术禳都不验。时福郎有姊适城中李氏,为五圣第三郎所感,亦将就殆。婿令健妇夤夜负至岳家,为避祟计。翁方忧子之死,复见负女入门,益增焦急。一更许,见妇入子舍去,少顷,三郎亦至,搜得女,拥抱于怀。势将就淫,忽见妇从子舍出。三郎大怒,捽其发,掷于地下,曰:“逃亡妇,吾寻汝十数年,乃宣淫于此!”以掌批颊者百数。妇伏地哀泣。三郎顾女叹曰:“吾淫汝辈多矣。此妇之不贞,亦上天所以报我也。汝请速归,仍完夫妇之好。 而今而后,吾当斩除恶妇,屏迹荒山,断无颜入汝家矣。”言毕,曳妇竟去,而两家之祟俱绝。 铎曰:“以祟驱祟,事属创闻。亦幸其冤家逢狭路耳!艳妻出丑,荡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鉴!”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兄为草鞋三相。吴俗,于除夕前款神毕,奉草鞋三相辈,祀以香帛。虽非正神,亦紫姑、马公之属也。弟倚兄势,檀作威福,为患一方。临顿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见一丈夫,棉袍乌帽,绝类贵官,而下曳草鞋一双,颠躄而来。女惊欲号,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软,不能支拒,牵曳登牀,任其轻搏。继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与汝有缘,能从我,当为汝福。”天未曙,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来,置酒高合,命女缀于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频以足下靴蹴女双凤。女羞缩而起。四相觉之,词诮其客。客曰:“尊夫人绣鞋锦袜,只合偶皂靴。与草鞋人作伴侣,殊嫌不韵。”四相怒目视。傍一客曰:“草鞋党固欠风雅,恐近日破靴党,亦非上客也。”合座拍手大噱。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为令:后有戏其新妇者,罄三爵。亡何,客又发狂,剥盘中果檠掷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钱置席上曰:“予不能饮,愿以此赎罪。”四相笑纳诸袖。众客曰:“鄙哉!百文钱卖新妇,真草鞋人本相矣!” 哗然而起,一哄尽散。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为辱,转辗不怿。去四五日不复来。忽一夕,曳吉莫靴,铿然而至,翘其足置女膝上,顾盼自豪,曰:“吾今而知乌靴之得势也!一经着脚,则举趾高矣!”正欲脱靴就寝,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闼而进,曰:“贼狗奴,还我靴子来!”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钟某,读书成进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饰观瞻,汝一市井无赖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当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辄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闺闼,罪何可恕?”命去其靴,以两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双泥腿,消受得几许福分?”砉然一声,身裂为两,饱啖之,提靴竟去。女惊绝,半日而苏。后适里中某氏子,劝其一生勿着皂靴,殆有覆车之鉴耶。 铎曰:“白丁爱着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处消此罪过?幸钟先生长守后户,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声橐橐哉!” 讼师说讼 江以南多健讼者,而吴下为最。有父子某,性贪黠,善作讼词,一日,梦鬼役押赴阎罗殿,王凭案先鞫其父,曰:“士、农、工、商,各有恒业,尔何作讼词?”答曰:“予岂好讼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却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诺之。”继鞫其子,曰:“是汝之过也!使我生而手不仁,乌乎作状词?” 王曰:“尔等挟何术,能颠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难。柳下惠坐怀,作强奸论,管夷吾受骈邑,可按侵夺田产律也。”王曰:“是则诬直为曲矣!而拗曲作直则何如?”曰:“是更不难。傲象杀兄,是遵父命;陈平盔嫂,可曰援溺也。” 王曰:“是则然矣!其如听讼者何?”曰:“欺以其方,则颜子拾尘,见惑于师,曾母投杼,亦疑其子。况南面折狱者,明镜高悬有几人哉?排之阖之,抵之伺之,多为枝叶以眩之,旁为证佐以牵之,遇廉善吏挟之,贪酷吏伙之。我术蔑不济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双眼,而断去其子两臂,仍令鬼役押回。比醒,父子各如所梦。闻于当事,谓若辈既遭冥谴,讼词汔可少息。越数日,命胥吏往瞰之,见赴诉者,捧金执币,环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阖双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横一几,以脚指夹五寸管,运写如风。胥吏归述之,当事者叹曰:“使州县尽作活阎罗,此辈亦不能除也。可惧哉!” 铎曰:“于《易》,‘干上坎下为讼’。象曰:‘天与水违行。’嗟乎!彼苍者天,乃亦为讼哉!吾不知为之师者,顺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是故欲无窒者必求师。” 名妓沽名黄竹浦,齐之拔页生。入都,道过吴桥县,有友人客于署,访之。友人曰:“此间有名妓祝庆娘,曾见之否?”黄曰:“未也!”遂相将俱往。 至,则粉墙朱户,不似北地之茅篱蜗壁者。即有一苍髯奴邀坐献茶。茶毕,又一老妪出,略话温凉,便导入内室。四壁黏名入题赠,中悬《二乔观兵书图》,旁设乌皮几,香鼎笔牀具备。瓶插红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启白曰:“庆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妆矣!乞贵人少俟。”久之,又一小鬟出报曰:“庆娘妆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见矣。”察其意,似大矜贵者,而黄以候见美人,当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帘间,不暇他视。又久之,老妪出卷帘,双鬟扶庆娘至。黄急睨之,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佛运粮河漕船过闸也。遂大惊,顾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潜遁去。而庆娘殊无愧色,从容谓黄曰:“名妓与名士若何?”黄曰:“等耳!”庆娘曰:“若然,则名妓之称,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驰骋词坛,使天下想望风采,亦重其内才耳!妾之浪得虚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实工夫也。”黄昵笑曰:何谓工夫?”庆娘曰:“有开合,有缓急,有擒纵,是即名士作文秘钥耳!何问为?” 黄大悦,遂与缱绻。继而谓庆娘曰:“温柔乡洵有真乐。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莹之阴沟而无生气,是犹购十二金钗图,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个**也!” 不半月,丧其资斧,未及廷试,狼狈归。友人知之,叹曰:“今世之翩翩然号称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议论弋名钓誓。不意名妓亦然。黄生适堕其术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铎曰:“历来名士,言古学者,曰宋、唐,曰晋,至汉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则天姥之所教轩皇也。古歌云:“索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是真古学,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粤西柳州府,有土地庙。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带,土人呼为泥傀儡。遇郡守廉,则两手纳于袍袖;如贪黩者守是郡,则伸手作乞钱状。先是有某公来守郡,黩贷无厌,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讳,阴使心腹奴夜诣庙廊,强挽入袖。明日视之,转益五寸许,且手指坚握不可开。某公大惭,具牲帛往祭。不旬日,神手顿启,又数日,渐入袍袖。某公私喜,谓神灵亦受贿赂,而不知已挂弹章,新郡守庞公至矣。庞公名廷骥,予表姑丈,以中书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颇狷介,故神预兆之。 一日,神手亦渐出袖,公大惊,私自检察。盖属吏馈荔支两桶,中纳金三百,公不知而误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顿缩。由是终其任,不名一钱。 铎曰:“相书言:“伸手过膝者必大贵。‘咄咄!傀儡,是大贵神。”石赑屃 吴门小桥里弟兄某,春日游沧浪亭。旋过学署,见碑下赑屃,不识也,误以为龟,竞摩其顶曰:“汝前生负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后值母诞辰,夜演《鸿门宴》杂剧,群客在座。忽场上樊哙提刀直前,主宾尽失色。大呼曰:“我赑屃神也。本为龙子,上帝怜我有勇无文,故令负石学宫,稍窥文墨。不幸负形蠢坌,贼奴误认为龟,妄加姗笑。汝一市井无赖,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谓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谓予人前出丑。今日贺客满堂,且与尔折证此案。”言毕,提刀欲杀。两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为哀救。因掷刀而笑曰:“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撒手登场,仍演《鸿门》剧本,依然一樊哙耳。问之,亦不省。吴下喧传其事,遂置某于不齿。后两弟兄援例入监,人犹呼为“衣锦荣龟”云。 铎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谑而虐矣!” [book_title]卷六 上清官除妖 吴郡三茅观东狄姓,为某司马家之仆。司马有女,祟于妖,百计遣之不去。因书片札,命狄赴龙虎山,乞天师治之。至则门庭宏敞,宫殿森严,处处悬牌,书神将名守护。司阍者入内启禀,约两时许,召狄进见。众法官拥天师出,虎皮椅坐莲华帐中,金印宝剑,陈列法座。狄匍伏檐下,呈状法官。法官转呈座上。天师细阅一过,摇首攒眉,沉吟良久,与法官耳语,不知作何词,即以片纸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衔命去,见一道人,布巾短衣,担粪于野,随出天师书示之。道人启视,不觉失笑曰:“天师卖符箓,得钱动以万计,曾不一注念。至杀生害命事,辄烦我等,亦大可笑。”因出一小木盆,注以凉水,取铜镜仰覆其上,以笔蘸墨,涂镜面几遍。亡何,水沸如汤,热气一缕,上冲霄汉。忽砉然一声,热气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无涓滴。道人曰:“除矣!”狄喜,谓道人曰:“归语主人,必当厚报。”道人冷笑不言,敛其具,仍担粪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师命,取路而归,述诸司马。司马家果于是日是时,女室中霹雳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顿绝。后司马具白金百两,布袍一袭,亲诣上清官酬谢。 而遭人终不可见,遂叹息而反。 铎曰:“具大本领者,必不装大幌子。故布衣担粪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于富贵中求奇士,是犹向莲华帐底买符箓也。” 森罗殿点鬼 李君名堡,吾乡名进士也,任甘肃会宁县令,改补安庆府学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归,暂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闻殿上人声鼎沸。李起窥之,见灯烛辉煌,胥吏辈两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带者,捧册侍立东隅。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参谒。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积弊。今当细核,毋稍隐纵。”紫面赤髯者即捧册上呈。随有荷枷带锁辈,由东廊鱼贯而进。唱名毕,偃蹇从西廊出。继点勾魂簿,唱名再四,无一人应者。王曰:“催命鬼八万七千,何无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启白曰:“奉后殿转轮王命,俾男者为医,女者为妓,尽托生人世矣。”王愀然臼:“勾魂摄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辈流毒天下,恐投到者无已时也!”又点饿鬼簿。即有一胥吏趋前跽禀曰:“前鬼门关守者,失于防检,诸饿鬼乘机逃去,今尽偷生阳世。”王问:“在阳世作何事?”曰:“大半作县令。”王曰:“若辈埋头地狱,枵腹垂千百年。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无噍类矣!”胥吏曰:“请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费事。能忍饥者,听之;倘饿吻翕张,重者削其禄籍,俾子孙窜入卑田,轻者降作冷官,使冻饿终身,还其本相可也。”李伏隙以窥,不觉失声大笑。一时灯烛尽灭,殿上绝无声响。 后晤予于秦准客馆,详述之,嘱笔以纪其事。 铎曰:“吾闻李君在会宁时,戎服御贼,颇着劳绩。其改就学博,亦急流勇退意也。曾书一联瞄之曰:‘秀才有学皆吾辈,俗吏能修到此官。’亦可想见其人矣!此殆其游戏之谈耶?” 苏三刘生名伟,字琬如,己酉应试白门,寓丁家水阁。先是,晋陵某公子,费千金定花案。曲中诸妓,有文状元、文探花之名。文探花者,随母姓苏氏,字绣英,以其行三,群呼为小三云。慕刘生名,乞同邑查君为介,愿邀一顾。刘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为茂草,安有板桥旧艳,能歌《白练裙》者?”查怂慂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数武,值旧识黄生强邀过寓。甫登堂,见一姬,两鬟堆茉莉如雪,着蝉翼衫,左右袒露,红墙一抹;下曳冰绡裤,白足拖八寸计蝴蝶履。见客来,不甚酬接,摩两臂金条脱铮然作响。刘厌薄之。黄曰:“君勿白眼觑,此秦淮文状元某姬也。”刘笑曰:“状元声价,果是不凡。然君司空见惯,仆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谒贵。”匆匆告别,急欲回寓。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刘愤然曰:“状元若此,探花可知。吾宁识英雄于孙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抡才矣!”拂袖竟归。查述诸小三,俯首不语。既而叹曰:“前明复社诸君,中周延儒榜进士,比诸佛头着粪。儿不幸与若辈联名,宜为英流唾弃也!”抚牀一恸,潸潸泪下。查劝慰,乃止。 后生试毕,偕查旋里,买桌武定桥东。见一姬病容愁态,临流倚槛,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刘数目之,顾查笑曰:“何处惊鸿,翩来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荐之文探花也。”刘大悔曰:“因艾弃兰,恶鸦黜凤,吾知罪矣!”急维舟过访,并谢前愆。小三曰:“君子观人,必因其类;通人持论,不徇于名。但得终邀青眼,亦何恨相见之晚耶?”刘大喜。小三张筵款之。酒三行,刘避席而起曰:“仆固钟于情者,但狭邪之游,生平未习,今日欢筵,已同祖帐。请留数语,以当雪泥鸿爪。”小三覆素巾案上。刘援笔题《水调歌头》一阕,曰: 敲断燕钗股,锦毖不须弹。喁喁儿女恩怨,说向镜中鸾。侬是修文种子, 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小谪三千岁,来往只人间。兰槛外,苔砌畔, 露华寒。女郎花放,一树莫近玉阑干。昨日青州买醉,今日青楼买笑,明日 买青山。偕隐共卿赋,双凤月中还。 题毕,榜人竟催解缆,与查登舟而去。白下诸名士传为美谈,至有作长歌以纪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园,而所谓文状元者,门前冷落车马稀矣。铎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学来。固知名下观人,必合九州岛铁铸成错宁。若刘生者,可谓能得士矣!” 葛九 丁家水阁,与刘生同寓者,程生振鹭。程负侠气,文奇诗奇,作事俱奇。邗沟来一妓,名葛九,蚤岁堕平康。后洗心涤行,剪花卖履,孝养父母。忽二老相继逝,无力殡葬,不得已复理旧业。 好事者述诸程生。时大雨盆注,程持盖着屐,黑夜过访。葛一见心倾,拂牀荐夕。程笑曰:“无庸,我非红楼选梦者,所以冒雨过卿,欲代筹殡葬费耳!”葛感且泣下,继请方略。程曰:“近日冶游儿,都似盲人瞎马,奔逐章台柳下。汝一练裳椎髻,虽姿容闲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惟仗笔墨有灵,插标以高声价,庶几广致多金,期于事济。”袖中出砑虹绫数尺,以其行九,戏拈九字填《金缕曲》一阕,曰: 廿四桥头步,怪东风、等闲吹过,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楼上望,谩掩四 围朱户。欠好梦、十年一度。数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云路。双星 照,七襄渡。三三径里三生谱。倚花前,阑干六曲,三弦低诉。弹到六么花 十八,一半魂销色舞。添一缕、谢娘眉娬。卅六鸳鸯周四角,更二分、明月 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赋。 书毕,漏深雨恶,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饰以画屏,张请客座。好名者争相传播,走马王孙,坠鞭公子,宴无虚日。枇把门巷,几与顾眉生迷楼相埒。不浃旬,积金满箧,命弟持归,瘗其双槥。致书招程,茧足不至。 一日,晓妆初抹,陪贵客宴露葵轩下。忽遣人赍白木匣至。发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备。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吾怜汝愚,姑借辱身,暂行孝道。今事已济矣,心已尽矣,及早回头,别寻觉岸,沉沦欲海,堕落花尘,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断业根,退修初服。画眉窗外,即是选佛之场,打桨湖头,总属慈航之路。倘能晚盖,许涤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蚕缚。葛览书大悟,对镜自截其发,改妆作比丘状。贵客逡巡避去。 亡何,程大笑而来,合掌径登上座。葛伏地膜拜。程学老僧宣口偈曰:“彼美人兮,人尽可夫。吾今度汝,超脱泥涂,踢翻桃叶渡,跳出其愁湖。从今撒手菩抛岸,火里莲华何处无?”葛受记讫,星夜唤舟回扬,舍身昙华上院。后乞韩幔亭写《妓堂皈佛图》,悬诸净室,以志不忘旧德云。 铎曰:“昔卞玉京作女道士,间有所主。因知莲性虽胎,荷丝难杀,亦儿女子故态也。乃片纸飞来,六根净削,是儿慧业,定属不凡。然非当头棒喝,则柔花弱絮,漂流何底!似此金粉如来,风流薮泽中当处处买丝绣之。”奇女雪怨 线娘,夏邑士族女也。善词赋,兼工帖括。每构一艺,老师宿儒辄敛手曰:“女学士易钗而栉,怕不到玉堂金马。”年十七,父母相继逝,线娘块然独处。隔院为某生别业。庭中玉兰一本,斜倚东垣。线娘晓起,摘花其上,某望见之,长揖墙下。线娘赪颜欲避。某曰:“仆非宋玉,岂敢妄意登墙?只因独学五师,愿作王逸少,执贽簪花座下耳。”随出窗课一卷,嘱其点定。线娘携归内室,阅其文,才华秀瞻,间有一二小疵,碍于场屋者,直笔删去。明日,折花墙角,袖而还之。某人感佩。久之,踪迹渐密。某作《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题文挑之。线娘作《媒妁之言》题文以答。某笑曰:“急脉而缓受之,全失命题之旨矣。”线娘曰:“恐率尔操觚,以后无收束处耳。”某觉其言可入,梯垣而过,急捉其臂曰:“仆日以师事卿,何不坐我绛帐?”线娘薄拒之,曰:“读书人最易昧心。一朝倍师,保不作逢蒙杀羿乎?”某乃指誓山河,矢盟日月。线娘遂同欢会。朝垣夕室,将及半载。线娘促其委禽。某口诺之,而迁延不报。后竟议婚他族。结褵之夕,线娘始悉,立墙下,望某一来诀别。而某营鸾凤新巢,不复记野合鸳鸯矣!线娘愤极,阖户自经。某闻之,悼叹而已。后赴试乡闱,甫执卷构思,见线娘翩然而来。某惧其仇己,毂觫万状。而线娘殊无怒容,反为拂纸磨墨,嘱其尽心文字,并讲解题旨而去。是科领乡荐。继应礼部试,线娘复来。其拂纸磨墨,一如在乡闱时。卷中村不妥字句,代易之,是科又报捷。殿试二甲,观政农部。线娘时来曰:“汝任京秩,得升斗禄,乌能充宦囊?盍谋作外任,二千石可立致也!”某颔之。 不二年,外擢郡守。某本一介寒骨,骤得专城五马,朘剥小民,私肥囊橐。 亡何,受盗金纵法。事败上闻,论弃市。前一夕,恍惚见线娘绣巾环领,披发而来,曰:“数年冤愤,而今始得伸也。吾所以佐汝功名者,因书生埋头窗下,何处得罹大曲?必使汝置身仕途,乃得明正国法,业镜高悬,折证正不远也。”欢笑而去。 铎曰:“一事负心,十年毷氉。岂知芙蓉镜下,亦有时为扫眉人报仇地哉?乃知除名桂籍,尚属薄幸儿宽罚耳!”达士报恩平原御史刘公,少孤寒,设帐东村关圣庙。岁暮散馆,入城探姊氏。姊以一雏尾相赠。归而宰之,将为度岁计。适弟子家失一鸡,窃议其师,渐至作隐语。疑而询之,黠者掩口笑,愚者具以实对。公大恚,召诸家父兄辈,市香烛,矢于关圣前曰:“如刘某作不肖,出庙门即颠其趾。”矢毕而出,衣蹑于槛,颠而起,足翘如也。众大笑。公仰天而呼曰:“英雄困辱泥涂,不但为群小所悔,乃至不谅于正神,冤哉!”急贷家具,得五金,竟赴京都,佣书李兰台门下。暇辄发愤攻书,以大兴籍入泮,连战皆捷。不数年,官御史。 时天师入觐,以纸书状,乞查旧事。天师申文关圣庙。越数日覆到,云:“某年月日,某奉玉帝敕,召赴灵霄殿,议征蚩尤事,不在殿庭,庙后有一老獾,假托神灵,妄踞公座。窃意寒贱中必无奇士,簸弄狡狯伎俩,以博一笑。已命座下周某,发其巢穴,取青龙刀斩之矣。” 天师述诸御史,星夜告假归,召旧日父兄辈,寻至庙后。果有一荒冢,陷地七尺许,一老獾断头截项,赤淋淋卧血泊中。众疑始解。继而叹曰:“以戏得祸,虽伊自取,而某非此一激,亦以村学究终耳。功名富贵,何自而来?天下横逆之加,正小人之所以福君子也。此物殆玉我于成哉!”急命择隙地而埋之,树以片石,号报恩冢。吁!公亦达矣。 铎曰:“英雄当困顿时,哀我辱我,皆受恩深处也。不然,淮阴千金报德,何少年之胯,等诸漂母之饭哉?儇薄儿动以睚眦报怨,适形器小耳!” 立冢所以报恩,固已。然何似勿杀之为愈乎?或曰:“獾之死,死于圣帝,非死于刘公也。”嗟乎!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吾得援此例以责之。 受业谢朴附志 梦中梦 曾孝廉赴南宫试,挈一老仆,束转北上,夜投留智庙。时已昏暮,解鞍即憩。偶步门外,见垂杨夹岸,长板红桥,斜横春水。旁杏花数十树,有翠鸟啁啾其上。曾踏桥度岸,见一家园门洞开。徐步而入,文宙窈窕,绣阁参差。循廊曲折,直达内寝。珠箔数重,琼钩斜卷。水晶屏后,设珊瑚牀一具,海红帐垂垂未下。角枕锦衾,麝兰喷溢。左横梳妆小几,镜匣未收,粉奁半启。胆瓶内碧桃小瓣,妥落脂合旁。闻翘凤声琐碎而至,曾惊匿夹幕间。视之,闺中细君也。曾问:“何得来此?”笑曰:“此郎君新购之别墅,何善忘耶?”曾亦不复省忆。联坐狎谈,忽外厢马腾人沸。起询之,盖迎新殿撰赶杏园宴者。曾即跨鞍,驺从导去。十里花尘,万家钿阁,金鞭玉勒,顾盼自豪。宴罢而归,夫人迎门相候。焚香燃烛,话昔年寒窗夜读,相对各有喜色。 已而就寝,私念夫人年齿稍长,今富贵若此,何不广列金钗以充下陈?方伏枕,即有一人投刺门下,云是富家某交结新贵,特以十斛珠购美姬四名,备充妾媵。曾大喜,立命召入。亡何,曾自黛绿,侍立满前,燕瘦环肥,并皆佳妙,曾恐夫人娇妒,引入别院,询其小字,丰肌者曰娟娟,文弱者曰楚楚,明眸秀靥者曰倩桃,垂发掠作斜鬓者曰春柳。某命娟娟展褥,楚楚抱衾,倩桃列绣枕,春柳代除冠服。某先**入帏,回视诸姬,纷纷卸装,解罗襦,缓绣裙,脱鸦头袜、合欢鞋子,解绛结,提桃花裈,雪肉粉肌,争来就宿。须臾,左香右黛,玉体横陈,八瓣香莲,高抬竞举。某心摇摇,不知所向。 忽闻脚后夫人高唤,春梦顿醒,因大嗔曰:“尔何太絮聒?方便片时,温柔乡早入梦也。”夫人亦诮让。曾愤甚,曰:“我当日寒贱时,跬步辄加约束。今幸大富贵,汉家自有制度,岂由燕支虎风流棒喝哉?”夫人着衣起,向壁而哭曰:“薄幸儿记否?汝失馆时,至晚不得一顿粥,拔侬压鬓钗质钱易斗目,今骤得志,动辄加白眼,结发情何在也?”曾正以新贵自居,闻夫人摘旧日瑕,尤负气不肯下,拍枕大呼曰:“一副五花诰,看汝何颜消受也?” 倏闻耳畔有笑声曰:“相公梦魇耶!”纽枕回视,一老仆向灯下捉襟捕虱而已。一凝神半晌,拥被大笑,仆竟茫然。铎曰:“人当春梦醒,未有不失笑者,岂知身犹在梦中耶?惟至人无梦,因其无富贵心,亦惟愚人无梦,因其无富贵福。” 身外身 太史某公未第时,闻灵隐寺老僧法瓒得禅门宗旨,投座下乞为弟子。老僧取庚甲布算良久,曰:“汝骨相是佛门种子,而命犹当贵,未可躁也!”公固哀之。笑曰:“此干老僧甚事?且领取十二年富贵,乃复来。”公涕泣不肯去,老僧掷神杖逐之。公下阶倾跌,旋起遁去。 归而若痴,日则读书,夜则如依老僧座下,唪经听讲。因复诣之,老僧闭门不纳,曰:“汝欲向此处讨面目,须还我神杖来。”公茫然。后捷乡闱,仍诣之。老僧闭门如故,己未南宫报捷,官翰林,继又主湖北试。入则玉堂,出则绛帐,而蒲团佛火,未尝一日不在梦寐中。 荏冉十二年,屈指旧约,乞休归里。于是星夜驰驿,不一月已抵浙界。夜宿蒯家旅店,计去灵隐寺不过十五里。而转辗伏枕,心急不能成寐。拥被焦思,伸脚忽坠,起视之,则灵隐寺丈室也。一龛灯火,荧荧佛座。百衲禅衣,左缝右结。摩其顶,光滑绝无纤发。大惊,急诣老憎座下。而老僧闭日垂眉,正当入定。约两时许,老僧始出定。公伏拜地下,乞求慧指。老僧微笑曰:“汝披剃在此十二年矣,至今日尚饶舌耶?”公顿悟。 明日,蒯家旅店不见公起。揭被视之,止一禅杖,大骇,遍寻不获。闻公有老僧之约,迹至灵隐寺,见公破衣垢帽,居然老衲,问之,曰:“昨恐惊汝辈,潜踪来此。寄语诸眷属,勿相念也。”继以禅杖呈公。公笑曰:“痴拐儿!十二年富贵,赖汝替却。自后谨守禅门,勿再跳入尘寰也。”仆从辈不知所云,叹息而去。 铎曰:“仙家有分身术,而佛门则无,盖大慈悲不欲以幻术欺世也!公耶杖耶?非耶是耶?吾何得而知之耶?” 香粉地狱 河南杨世纶,世家子,自幼议婚舅氏。会舅氏擢江南郡守,杨奉母命前往就婚,中逾病于客邸。病中,恍惚见鬼役持牒来勾。至冥府,王者鞫其里居姓氏不符,叱鬼役曰:“吾命尔勾湖南王士伦,何舛错至此?”痛杖之。命杨仍回阳世。甫下殿,遇亡友殷仲琦,讶其何以来此。杨具告。殷曰:“予近在楚江王殿下作录事。今幸稍暇,汝归恐未识路,当送汝行。”杨大喜,相将俱去。约三里许,见一处,文窗绣阁,鳞次而居。门外抹粉障袖者,三三五五,见客不甚畏避。杨异之。殷曰:“此香粉地狱也。”杨问:“若辈何人?”殷曰:“阳世官宰犯贪酷二字败露者,遭国法;稍或漏网,冥府录其幼媳爱女,入青楼以偿孽债,今之倚门卖笑者,皆闺阁中千金姝也!”正嗟叹间,左扉一老妪出,与殷似熟识者,笑曰:“贵人久弗涉贱地,今幸好风吹送得来,乃复过门不入耶?强拉殷袖。不得已,与杨偕入;即有两粉头憨笑而出,争道寒暄。杨诘其小字。殷曰:“此名翠娟,此名赛奴,皆北里中翘楚也。”亡何,老妪捧洒肴至,青衫红袖,团围错坐。酒三行,殷令翠娟歌以侑酒。翠娟转委赛奴,赛奴面有愠色。 翠娟屡促之,赛奴曰:“汝倚而翁作县尉,欺压我典史女耶?阳世虽有统属,阴司止叙姊妹礼,无得指挥如意,使人难堪。”翠娟面发赪,强以手按拍,歌《阳台梦》一曲。赛奴曰:“音节乖舛,殊不耐听。”翠娟作色曰:“我生长名门,本不习惯。岂似汝父山东贩枣汉,买得两根尖角翅,自将《挂枝儿》曲,向退衙时呜呜口授耶?”赛奴语塞,拂袖欲起,殷与杨排解再四,始各安坐。 忽门外大哗。鬼役奉阎君命,押一女子新入青楼。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杨急起睨之,即舅氏女,己之聘妻也。大骇,询其颠末。女曰:“严君受盗金八百,诬人名节,罚奴至此,以填赃款。今君为座上客,宁不一援手?”杨商诸殷。殷曰:“阴司与阳世异,非贿赂所能通也!仆何能为力?”杨焦思无计,忧闷欲死。 外传言:“九幽殿三舍人来。”老妪肃迎而入,殷与杨皆避席。舍人笑曰:“闻汝家新降下一棵钱树子,特备缠头锦数端,金步摇一事,与新人定情。”老妪再三称谢,命女子入室理装。女子窘极无语,倒地痛哭。杨见此景象,愤焰中烧,进退失措,哀殷暂为缓颊。殷招妪入内厢,告以意,大有难色。继啖以多金,老妪始色解;出与舍人耳语,不知作何词。舍人悻悻而去,殷亦催杨就道。杨曰:“室人不幸,遭此大辱,我何颜再生人世?”女亦泣下。殷曰:“不及黄泉,何能相见?此中殆有天缘。请先以青楼作洞房可也。”命扫东轩,使女子与杨同宿,自乃偕翠娟、赛奴,就榻西轩。流连宵且,几忘鬼域。 一日,有黑衣吏持牒而来,谓郡守某捐金八百,设立六门义学。阎君准城隍申报,仍命其女还阳,载以薄笨车,匆匆而去。殷向杨举手称贺曰:“夫人已去,君亦从此逝矣!”遂别妪家,送三四十里,将及旅舍而反。杨亦恍如梦醒。调养旬日,束装赴舅氏公署,具问义学之事。舅氏曰,“予初有是念,尚未举行,汝何由知?”杨备陈始末,舅氏愕然。越日,择吉成礼。 花烛之夕,杨述前事为戏,女坚不肯承,曰:“君妖梦是践,妾那得有此?”杨惘然久之,而洞口寻春,已无复落红殷褥矣! 铎曰:“妇女入官为妓,前明酷政,不谓阴司中犹沿是律也。父贪白镪,女堕青楼,是宦囊百万,皆闺阁中缠头锦耳。然一日回心,千秋保节。阴司律例虽严,未尝不许人自赎,勉之!” 面目轮回京江赵生,名曾翼,才华秀美,为艺林器重。而引镜自照,实惭形秽,因题诗于壁曰:投笺我欲问阎君,面目庐山恐未真。若说左思多陋相,道旁掷果又何人?题毕,愤气而卧,瞥至一处,类王者宫殿,旁有屋三楹,上悬金字匾额,颜曰:“面目轮回。”错愕间,一书生高冠道服,携书两册,从内徐步而出。视之,乃故友康锡侯也。 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诸侯宾,赵曾缔杵臼交。相见询赵近状,赵亦诘其踪迹。康曰:“兄不知耶?弟厌世久矣!因生前颇善绘事,被转轮王征作幕客,凡一切众生,先绘其耳目口鼻,然后降生人世。”因出手中两册示之,曰:“兄观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赵先观第一册,签曰,“贵者相”,状貌类皆丑拙;稍次者,亦麻胡黑胖。继观第二册,鉴曰“贱者相”,姣好如妇人女子,眉目间虽乏秀气,而各有一种顾影自怜之态。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权,何贵贱易形,美恶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见之卑也?当世台阁诸公,内美定有可观,岂必藉外貌,图尊显?惟贫贱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贵人光宠,下亦插身粉黛场中,窃断袖分桃之爱。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术也!且如相君之面,贵不可言。使但修容饰貌,取悦目前,恐亦长贫贱耳!何能拔帜词坛,拾科第哉?”赵曰:“君言过矣,自古安仁花县,叔宝羊车,留侯貌如好女,岂尽长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