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豆棚闲话 [book_author]圣水艾衲居士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86576 [book_dec]清代艾纳居士编的短篇小说集。所录说古谈今小说12则。由天空啸鹤作序,鸳湖紫髯狂客评,吴门百懒道人重订。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张敏点校本。另有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本。作者的真实姓名及生平均不可考,只知他是个“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凡诗集传奇,剞而脍炙天下者,亦无数矣”的饱学之士。本书是作者根据所见所闻创作的“销夏”之作(紫髯狂客,第12则总评“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但是从小说内容看,并非“闲话”,全是有感而发。据作品所描写的社会景况看,作者可能目睹了清军入关后,为巩固政权对不屈服的汉人进行的残酷镇压。所以他“收燕芩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篇篇冷嘲热讽,虽“董帽薛戴,却好像生成”。足见作者胸中之郁闷。《范少伯水葬西施》中,作者将绝代姝丽西施,说成个村野庸妇。将那位足智多谋、与句践共患难的范蠡大夫,说成一个沽名钓誉,聚敛钱财的贪婪小人。本来功成身退,忠于爱情泛舟五湖的美丽传说,变成了杀人灭口、水葬西施的悲剧。《首阳山叔齐变节》更奇特。逊让居位,具有高风亮节的两兄弟,都演成“分道扬镳”叔齐弃兄下山,谋取功名。初读似有亵渎古人之感,然掩卷深思,世上那些假清高,真污浊的小人嘴脸跃然纸上。其他篇目有对宗教的揭露和鞭挞;有对官场的揶揄揭露,处处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本书的结构尤令人称道。12则平话,各自成篇,而以在豆棚下谈天说地为牵系,串接成册,新颖别致,与世界名著《一千零一夜》、《十日谈》异曲同工。 [book_img]Z_19419.jpg [book_title]叙 有艾衲先生者,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七步八叉,真擅万身之才;一短二长,妙通三耳之智。一时咸呼为惊座,处众洵可为脱囊。乃者侨鸽弥矜,懒龙好戏,卖不去一肚子“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况这猢狲队子,断难寻别弄之蛇;兼之狼狈趱生涯,岂还待守株之兔!收燕苓鸡壅于药里,化嘻笑怒骂为文章。莽将廿一史掀翻,另数芝麻帐目;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揽甜头。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薰帽薛戴,好像生成。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看他解铃妙手,真会虎背上斛斗一番;比之穿缕精心,可通蚁须边连环九曲。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假使鼾呼宰我,正当谑浪,那思饭后伸腰;便是不笑阎罗,偶凑机缘,也向人前抚掌。迟迟昼永,真可下泉酝三升;习习风生,真得消雨茶一盏。谓余不信,请展斯编。 -----天空啸鹤漫题 [book_title]豆棚闲话 艾衲云:吾乡先辈诗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册,其所咏古风律绝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事,久矣脍炙人口。惜乎人遐世远,湮没无传。至今高人韵士,每到秋风豆熟之际,诵其一二联句,令人神往。余不嗜作诗,乃检遗事可堪解颐者,偶列数则,以补豆棚之意,仍以菊潭诗一首弁之。诗曰: 闲着西边一草堂,热天无地可乘凉。 池塘六月由来浅,林木三月未得长。 栽得豆苗堪作荫,胜于亭榭又生香。 晚风约有溪南叟,剧对蝉声话西阳。 [book_title]第一则 介之推火封妒妇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素,周围结彩的相似。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除了这些,男人便说人家内眷,某老娘贤,某大娘妒。大分说贤的少,说妒的多。那女人便说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汉子不好。大分爱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快,到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你们且安心听着。 当日有几个少年朋友,同着几个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甚么闲书,看到闹热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忽然把扇子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便道:“说得太过,说得太过。”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却是为何?”那少年便把书递与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说: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做诗的人,想是受了妇人闲气,故意说得这样利害。难道妇人的心,比这二种恶物还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说道:“你们后生小伙子不曾经受,从不曾出门看见几处,又不曾逢人说着几个,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纪,宁可做个鳏夫,不敢娶个婆子。实实在江湖上看见许多,人头上说将来,又听得许多。一处有一处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说不得许多。曾有一个好事的人,把古来的妒妇心肠,并近日闻见的妒妇实迹,备悉纂成一册《妒鉴》,刻了书本,四处流传。初意不过要这些男子看在眼里,也好防备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里也好惩创一番。男男女女,好过日子。这个功德,却比唐僧往西天取来的圣经还增十分好处。那晓得妇人一经看过,反道妒之一字,从古流传,应该有的。竟把那《妒鉴》上事迹,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寻出一番意见,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鉴》之后,刻一本补遗二集三集,乃在妇道中称个表表豪杰,才畅快他的意思哩。” 又有一个老成人接口道:“这《妒鉴》上有的,却是现在结局的事,何足为奇?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才是希罕的事。”那少年听见两个老成人说得觔觔节节,就拱着手说道:“请教,请教。”那老成人说道:“这段书长着哩。你们须烹几大壶极好的松萝岕片,上细的龙井芽茶,再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才与你们说哩。”那少年们道:“不难不难,都是有的。只要说得真实,不要骗了点心茶吃,随口说些谎话,哄弄我们。我们虽是年幼,不曾读书,也要质证他人,方肯信哩。” 那老成人不懂不忙,就把扇子摺拢了,放在凳角头,立起身来,说道:“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骑着驴子,随了车驼,一程走到济南府章丘县临济镇之南数里间,遇着一条大河。只见两边船只牲口你来我往,你往我来,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见有许多妇人,或有过去的,或有过来的。那丑头怪脑的随他往来,得个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处却不敢便就过去。一到那边,都把两鬓蓬蓬松松,扯将下来,将几根乱草插在髻上,又把破旧衣服换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像样了,方敢走到河边过渡。临上船时,还将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几把,才放心走上船,得个平早安安渡过河去。若是略像模样妇人不肯毁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间,风波陡作,卷起那腌腌臢臢的浪头,直进船内,把货物泼湿,衣服秽污,或有时把那妇人随风卷入水内,连人影也不见了。你道甚么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险恶孽?我悄悄在那左近饭店轻轻访问.那里人都要过渡,惧怕他的,不敢明白显易说出他的来头。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处蒙馆的,说道:“这个神道其来久矣。在唐时,有个人做一篇《述异记》,说道此河叫名妒妇津。乃是晋时朝代太始年号中,一人姓刘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饮了几杯饿酒,不知不觉在段氏面前诵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几句,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读至此,不觉把案上一拍,失口说道:“我生平若娶得这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的功名富贵都不愿了,吾一生心满意足矣。’此亦是醉后无心,说这两句放肆的闲话。那知段氏就心中顿然火发,口中发出话来道:‘君何说着水神的面目标致,看得十二分尊重,就当面把我奚落得不成人的地位?若说水神的好处,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不曾说完,一溜烟走出门来。那丈夫亦料无别事,不在心上,那知段氏就在河滨做个鹞子翻身之势,望着深处从空一跳,就从下边沉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急急唤人打捞,到底没有踪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干嗓咽,一交跌倒,朦胧晕去,看见段氏从水面上走近前来,说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为神矣!君须过此,吾将邀子为偕老焉。’言未毕口,段氏即将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状。伯玉惊得魂飞天外,猛力一迸,忽然苏醒,不觉乃是南柯一梦。伯玉勉强独自回家,讵料段氏阴魂不散,日日在津口,忽时有声,忽时现形,只要伺丈夫过津,希遂前约。不料伯玉心馁,终身不渡此津。故后来凡有美色妇人渡此津者,皆改装易貌,然后得济;不然就要兴风作浪,行到河水中间,便遭不测之虞了。” 那些后生道:“这段氏好没分晓,只该妒着自己丈夫,如何连别的女人也妒了?”又有个老者道:“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才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那里?”内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明白。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只平常,如今说的才是利害哩。”那后生辈听见此说,一个个都站将起来,神情错愕,问道:“这个却在何处?”老者道:“这个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都是这津头的旧事,我却不信。 看看行到津门,也有许多过往妇人妆村扮丑,亦如山东的光景,也不足异。直到那大树林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庙宇,我跳下牲口,把缰绳、鞭子递与驴夫,把衣袖扯将下来,整顿了一番,依着照墙背后,转到甬道上去,抬头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惊。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莺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餮门环闪人心怕。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骨、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佝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却是为何?正待要问,那驴夫摇手道:‘莫要开言,走罢走罢!’只得上驴行路。 走了五六里,悄问再三,驴夫方说:‘这个娘娘叫做石尤奶奶,旁边汉子叫做介之推。直是秦汉以前列国分争时节,此乃晋国人物。只因晋献公宠爱一个妒妇骊姬,害了太子申生,又要害次子重耳。重耳无计摆布,只得奔逃外国求生。介之推乃是上大夫介立之子,年纪甫及二十,才娶一妻,也是上大夫石吁之女,名唤石尤。两个原生得风流标致,过得似水如鱼,真个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盖世无双的了。却为重耳猝然遭变,立刻起程。之推是东官侍卫之臣,义不容缓,所以奋不顾身,一辔头随他走了,不曾回家说得明白。就是路中要央个熟识寄信回时,那重耳是晋国公子,随行有五人,一个是魏犨,一个是狐偃,一个是颠颉,一个是赵衰,这个就是之推了,急切里一时逃走,恐怕漏了消息,骊姬知道,唆耸献公登时兴兵发马,随后追赶,不当稳便。都是改头换面,褴褴褛褛,夜住晓行,甚是苦楚。石氏在家,那晓得这段情节?只说正在恩爱之间,如何这冤家魆地抛闪。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叫天抢地,忿恨一回,痛哭一回,咒咀一回,痴想一回,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发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渐渐长起一块刀砍不开,斧打不碎,坚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块。俗语说“女”傍有“石”,“石”畔无“皮”,病入膏盲,再销镕不得的了。 那知之推乃是个忠诚苦节之臣,随了重耳,四远八方.艰难险阻,无不尝遍。一日逃到深山,七日不得火食,重耳一病几危。随行者虽有五人,独有之推将股上肉割将下来,煎汤进与重耳食之,救得性命。不觉荏荏苒苒,过了一十九年,重耳方得归国,立为文公,兴起霸来。后来那四个从龙的侍卫之臣都补了大官,受了厚禄。独之推一人,当日身虽随着文公周行,那依恋妻子的心肠端然如旧,一返故国,便到家中访问原妻石氏下落。十余年前,早已搬在绵竹山中去了,之推即往山中探访消息。 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个丈夫朝夕打骂不已。忽然相见,两个颜色俱苍,却不认得。细说因由,方才厮认,忽便震天动地哭将起来。之推把前情说了一番,那石氏便骂道:‘负心逆贼,闪我多年,故把假言搪饰。’只是不信,少不得妇人家的旧规,手挝门咬、头撞脚踢了一回。弄得之推好像败阵伤亡,垂头丧气,一言也不敢发。只指望待他气过,温存几时,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去的。那知石氏心毒得紧,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条红绵九股套索,在衣箱内取将出来,把之推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说道:‘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 之推既被拘系,上不能具疏奏闻朝廷,下不能写书邀人劝解,在晋文公也不知之推在于何处。到是同难五人中一人,不见之推出山,朝廷又不问他下落,私心十分想念,不肯甘心,造下一首四言鄙俚之句,贴于宫门,暗暗打动文公意思。诗曰: 有龙矫矫,顿失其所。五蛇从之,周流天下。 龙饥乏食,一蛇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 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 一时间宫门传诵,奏闻文公。文公惶愧不已,遂唤魏犨遍访之推下落。 之推身已被系,安得出来。魏犨是个武夫,那里耐烦终日各处搜求。况且绵竹之山七八百里开阔,实难踪迹,只得四下里放起火来,或者烧得急了,奔将出来,一时寻着也未可知。此时乃是初春天气,山上草本尚是干枯,顺着风势教人举火,一霎时漫天漫地卷将起来。那知之推着见四下火起,心知魏犨访求踪迹,争奈做了个藤缠螃蟹、草缚团负,一时出头不得。即使遇着魏犨,磨灭得不成冠裳中人体面,一时忿恨在心,不如速死为快。因而乘着石氏睡熟,也就放一把无情火来。那火却也利害,起初不过微烟袅袅,搅着石罅峦光,在山间住久的还不觉得;未几火势透上树枝,惹着松油柏节,因风煽火,火炽风狂,从空舒卷,就地乱滚将来。一霎时百道金蛇昂头摆尾,千群赤马纵鬣长嘶。四壁厢跸跸叭叭之声,胜似元宵爆竹;半天里腾腾闪闪之焰不减三月咸阳。逃出来的狐狸、跳不动麂鹿,都成肉烂皮焦;叫不响的鸦鹰,飞不动的鸾鹤,尽是毛摧羽烁。此时石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奔前不能,退后不得。渐渐四下紧逼将来,只得把之推一把抱定,说道:“此后再不妒了。”却也悔之晚矣。那知石氏见火势逼近,绝不着忙,只顾与之推相抱相偎,毫无退悔。故此火势虽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动。略不多时,之推与石氏俱成灰烬。 后魏犨搜山,看见两个烧死尸骸,方晓得之推夫妇已自尽了。正要收取骸骨,中间尚有一堆余火未熄。魏犨仔细上前看时,却又不青不红,不紫不绿,一团鬼火相似,真正奇异。忙教左右将那烧不过的树枝,拨动他时,公然斗大一块鹅卵石,滚来滚去。那火光亦渐渐煨了,石子中间,却又放出一道黑气,上亘云霄,风吹不断。魏犨同一伙人见得恁般作怪,即忙写了一道本章,把此一块宝贝,进上文公。大略说之推高隐之士,不愿公侯,自甘焚死。纪载他焚烧之时,正是清明节前一日。文公心中恻然,即便遣官设祭一坛,望空遥奠。又命下国中,人家门首俱要插柳为记,不许举火,只许吃些隔夜冷食。至今传下一个禁烟寒食的故事。那块宝贝,也只道甚么活佛神仙修炼成的金刚舍利子一样,忙教后宫娘娘妃嫔,好好收藏。那知这物却是祸胎,自从进宫之后,人人不睦,个个参差。后来文公省得此物在内作祟,无法解禳。直到周天王老库中,请出后妃传下来百炼降魔破妒金刚宝锤,当中一下,将来打得粉花零碎,漫天塞地,化作万斛微尘,至今散在民间,这黑气常时发现。此是外传,不在话下。 且说那石氏,自经大火逼近之际,抱着耿耿英灵,从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推走。闯到上帝驾前,大声诉说其从前心事。上帝心里也晓得妒妇罪孽非轻,但守着丈夫一十九年,心头积恨,一时也便泯灭不得。适值有一班散花仙女又在殿前,俱怜他两个夫妇,都有不得已一片血诚。在生不曾受得文公所封绵上之田,死后也教他夫妻受了绵地血食。但是妒心到底不化,凡有过水的妇人,都不容他搽眉画额,大袖长衫,俱要改换装束。那男人到庙里看的,也不许说石尤奶奶面目变得丑恶,生前过失。但有奉承奶奶几句,数落之推几句的,路上俱得平安顺利。近日有个乡间妇人,故意妆扮妖妖娆娆,渡水而过,却不见甚么显应。此是石奶奶偶然赴会他出,不及提防,错失的事。那知这妇人意气扬扬,走到庙里,卖嘴弄唇,说道:“石奶奶如今也不灵了。我如此打扮,端的平安过渡来了。”说未毕口,那班手下帮妒将帅,火速报知。一霎时狂风大作,把那妇人平空吹入水里淹死了。查得当日立庙时节,之推夫妇,原是衣冠济楚,并肩坐的。因为这事,平空把之推塑像,忽然改向朝着左侧坐了。地方不安,改塑正了,不久就坍。如今地方上人理会奶奶意思,故意塑了这个模样。此段说话,却不是成了神还要妒的故事么。至今那一乡女人,气性极是粗暴,男人个个守法,不敢放肆一些。凡到津口,只见阴风惨惨,恨雾漫漫,都是石奶奶狠毒英灵障蔽定的。唐时有人到那里送行吟诗,有:‘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之句,也就是个证了。” 那几个后生听了,嚷道:“大奇,大奇。方才那首青竹蛇儿的诗,可见说得不差,不差!”又有一个说道:“今日搭个豆棚,到是我们一个讲学书院。天色将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再肯赐教,千万早临。晚生们当备壶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 [book_title]第二则 范少伯水葬西施 俗语云:“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见饮酒也要知己,若遇着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饮不下去。说话也怕不投机,若遇着投机,随你说千说万,都是耳朵顺听,心上喜欢,还只恐那个人三言两语说完,就扫兴了。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理谈玄,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个也不入耳。到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后生小子闻所未闻,最是投机的了。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央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 如今不要把话说得烦了,再说那些后生,自昨日听得许多妒话在肚里,到家灯下,纷纷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说一遍。有的道是说评话造出来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来有这样狠妒的妇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处处问人,各自穷究。弄得几个后生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 那日色正中,人头上还未走动。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来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闲空的,渐渐走到豆棚下,各占一个空处坐下。不多时,老者也笑嘻嘻的走来说道:“众位哥哥却早在此,想是昨日约下,今朝又要说甚么古话!”后生俱欣欣道:“老伯伯日昨原许下的,我们今日备了酒肴,要听你说好些话哩。但今日不要说那妒妇,弄得我们后生辈面上没甚光辉,却要说个女人才色兼备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结果的,也把我们男人燥一燥脾胃。”那老者把头侧了一侧,说道:“天地间也没有这十全的事,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后来也未便就有好的结局。三皇以前远不可考,只就三代夏、商、周而言,当在兴时,看来虽有几个贤圣之后,那才、貌、德、色也不闻有全备之称。及至亡国之时,每代出了个妖物,倒是才色兼备的。” 众后生说:“那兴夏禹王的是那一个?”老者道:“待我慢慢想来。记得禹王之父名伯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为修已,看见天上流星贯昴,感孕而生了禹王于僰道之石纽乡。那时洪水滔天,禹王才娶涂山氏做亲方得四日,因其父亲治水无功,尧帝把他杀在羽山。虞舜立时保奏禹王才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门。在外过了一十三年,自家门首走过三次,并不道是家里边进去看看妻子。那涂山氏也晓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并不出门外来看看丈夫。不几年间,洪水之害平息,尧帝赐禹王玄圭告成其功,后来虞舜把天下亦让与他,涂山氏做了皇后,岂不是个有才有德的。但当日也不曾有人说他怎的标致,此正是贤圣之君在德不在貌也。后来传了十六七代,传到履癸,是为帝桀,平生好勇,力敌万人,两手能伸铁钩。贪虐荒淫,伤害百姓,曾去伐那诸侯。有施氏见桀如此无道,无计复仇,止有一女,名为妹喜,看来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必能蛊惑君心,堪以进献。那桀王果然一见魂迷,无事不从,无言不听。把百姓之财尽数搜索拢来,如水用去;将那珍馐百味堆将起来,肉山相似。造下许多美酒,倾在池中,可通船只往来;两边的酒糟叠起成堤,人到上面,可望十里。凡游览至此,上边打一声鼓,下边人低头叩到池中饮酒,就像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饮,不下有三千馀人,妹喜方以为乐。如此淫纵,万民嗟怨,亏杀成汤皇帝出来,把妹喜杀了,桀王放于南巢。如今江南庐州府巢县地方,就是那无道之君结果处了,此是第一个女中妖物也。 夏的天下传到商时,商朝代代也有贤圣之后,只是平平常常,也无才德之显。直传到二十八代,生一个纣王出来。他天性聪明,作事敏捷,力气勇猛,可以抵对猛兽。说来的话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欲谏止他,就先晓得把言语搪塞在先,人却开口不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却有无数巧言涂饰过了。终日兴工动作,做那舆马宫室之类,无不穷工极巧。就爱上一个诸侯有苏氏之女,名唤妲己。宠幸太过,惟其所好,无不依从。当初夏桀无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做将起来。又叫宫中男女赤体而行,淫污之事,随地而做,也不怕触犯天帝。宫中开了九市,长夜酣歌,沉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妲己看见人民恨他,威令不行,乃重为刑辟:以火烧红熨斗,叫人拿着手就烂了。更立一铜柱,炭火逼红,叫人抱柱,立刻焦枯,名为炮烙之刑。还有许多惨刻刑罚,却难尽说。那纣王只要妲己喜欢,那里顾得。后来武王兴兵伐纣,纣王自焚而死。假使妲已有这个美色,没有这种恶才,也不到得这地位。此又是一个有色有才的妖物证见了。 那时武王之父文王是个圣人,就有一个母亲后妃最是贤德,其才又能内助,并无妒心。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难得的,当日就有《关雎》、《麟趾》之诗诵他懿德。尚有人讥刺道:‘此诗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绝无此言了。’这不是讥刺后妃,只为天下妒妇多了,故作此话,越显得后妃之贤不可及了。 至后来周幽王时,也又生出一个妖物,却比夏、商的更大不问,几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那时就要断绝了。这个妖物叫做褒姒,虽则是幽王之后,其来头却在五六百年前夏时就有种了。”众后生道:“这个妖物果是奇怪,怎么夏时就种这个祸胎,在那里呢?”老者道:“夏德衰了,褒姒之祖与夏同姓,那时变作二龙降于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国之君也。’夏王怒而杀之,那龙口里吐出些津沫来,就不见了。臣子见是龙吐出的,却为奇异,就盛在木桶之内,封锢在宝藏库中。直到周厉王时,到库中打开桶来看时,那津沫就地乱滚,直入宫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见了。此女才得十二三岁,有了娠孕。民间起了一个谣言,说道:‘压弧箕服,实亡周国。’后来乡间一个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个妇人手拿草结之衣,上街闲卖,市人见他应着童谣,就要报官。二人慌忙逃窜,适然撞着有孕的童女生下一个女儿弃于道傍。那时夫妇怜悯他,收养在怀,逃入褒国。后值褒君有罪,系于狱中,遂将此女献上。周王见他色美,收在后宫。举止端庄,并不开口一笑。若论平常不肯笑的妇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那知这个不笑,却是相关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倾国倾城之笑,故此一时不能遽然启齿。周幽王千方百计引诱着他,褒姒全然不动。那时周王国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举起烽台上号火为信,都来救应。幽王无端却放一把空火,各路诸侯来时,却无寇警。褒姒见哄动诸侯扑了一空,不觉哑然一笑。后来犬戎入犯,兵临城下,幽王着急,烧尽了烽台上火。那诸侯只当戏耍,都不来了,幽王随被犬戎所杀,却不又是一个亡国的妖物么。如此看来,才全德备的妇人委实不大见有。” 众少年接口道:”亡国之妖颠倒朝纲,穷奢极欲,至今人说将来,个个痛恨,人人都是晓得的。昨日前村中做戏,我看了一本《浣纱记》,做出西施住居宁萝山下,范大夫前访后访,内中唱出一句说:‘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可见越国复得兴霸,那些文官武将全然无用,到靠着女子西施,却是第一个功臣。后来看到同范大夫两个泛湖而去,人都说他俱成了神仙,这个却不是才色俱备,又成功业,又有好好结果的么?” 老者道:“戏文虽则如此说,人却另有一个意思。看见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着猜忌之主,不肯见机而去,如文种大夫毕竟为勾践所杀故事。故此假说他成仙,不过要打动天地间富贵功名的人,处在盛满之地,做个急流勇退的样子,那有真正成仙的地位?我却在一本野史上看见的,却又不同。说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个村庄女子。那时做官的人看见富贯家女人打扮,调脂弄粉、高髻宫妆,委实平时看得厌了。一日山行,忽然遇着淡雅新妆波俏女子,就道标致之极,其实也只平常。又见他小门深巷,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团聚左右,独有他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稚,又晓得几句在行说话,怎么范大夫不就动心?那曾见未室人的闺女就晓得与人施礼,与人说话?说得投机,就分缕所浣之纱赠作表记?又晓得甚么惹害相思等语?一别三年,在别人,也丢在脑后多时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里遂害了一个痴心痛病。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见平日他在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学了些吹弹歌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吴王是个苏州空头,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左右许多帮闲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况且伯嚭暗里得了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的,众人赞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如得珍宝。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也真是千载奇杰女子。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一边腌腌臢臢,遗害国主奴颜婢膝,粪也尝来,至今叫那边的人口臭不了;一边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采莲,费了百姓资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怒。及至兵入内地,故便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知已抛在东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邦,趁着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范大夫一腔心事,也是徼悻成功。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员的好语,也不见得这个败坏,又万一暗里图谋,那勾践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虽有些工夫,也不到得这样圆成。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大夫年纪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国,又拖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平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况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户人氏,即今吴江县地方,原自姑苏属县。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越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末、君臣的分际,却从来是明白在心里的。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俱不在心上,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发了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又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那财帛就跟他发迹起来?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妆妖作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四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才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者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 至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但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滨、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大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之。’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 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杭州一个西湖比她。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养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瑞,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楼台榭比邻相接,画船箫鼓昼夜无休。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的。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那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才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联对,却道破此意云: 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 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 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地买舟选骑,直到苎萝山边。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 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到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book_title]第三则 朝奉郎挥金倡霸 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旬日之余才见青天爽朗。那个种豆的人家即便走到棚下一看,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搜剔殆尽。那邻舍人家也都在门外张张望望,嚷道:“天色乍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说古话哩。我们就去。”一个个积不多时,就有许多坐下,却不见那说故事的老者。 众人道:“此老胸中却也有限,想是没得说了,趁着天阴下雨,今日未必来也。”内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亲处,听得一个故事,倒也好听。只怕今日说了,你们明日又要我说,我没得说了,你们就要把今日说那老者的说着我也。”众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里有的便说,如当日苏东坡学士无事在家,逢人便要问些新闻,说些鬼话,也知是人说的谎话,他也当着谎活听人,不过养得自家心境灵变,其实不在人的说话也。” 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说起的就是苏东坡。他生在宋朝仁宗时,做了龙图阁学士,自小聪明过人,凡观古今书史,一目了然。看见时事纷更,权奸当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尝要把话讥刺他,或做诗打动他。聪明尖酸处固自占了先头,那身家性命却干系在九分九厘之上,到不如嘿嘿痴痴,随行逐队,依着仕路上画个葫芦,倒得个一路功名,前程远大,顺溜到底。可见苏东坡只为这口不谨慎,受了许多波波吒吒。一日在家,困顿无聊之极,却向壁上题下一首诗来,说道: 人家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就是这四句诗,也是讥嘲当道公卿的话,却是老苏的旧病,不在话下。后来又有个老先生,于仕途上不肯通方流和,屡遭罢斥,看见那聪明伶俐的做了大官,占了便宜,也向壁上学那东坡,题下四句诗道: 只因资禀久聪明,却被衣冠误此生。 但愿我儿伶且俐,钻天蓦地到公卿。 此一首诗,似与坡公翻案,而讥诮当道,亦与坡老相同,只好当个戏言。难道人家生的儿子聪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来不聪不俊,不伶不俐,初起看来是个泥团肉块,后来交了时运,一朝发作起来,做了掀天揭地事业,拜将封王,竟自有的。譬如三国时有个孔文举,年方十岁,随着父亲到洛阳任所。那时有个司隶校尉李元礼,极有名头,大官府要去见他,无论本官尊重,那门上吏也十分装腔作势,一时难得通报。彼时文举乃十岁小儿,大模大样,持了通家称呼的名帖,来到李府门上说道:‘我是李府通家。’门吏看见小小聪俊孩儿,即与通报。后来李公接见问道:‘足下与我那里通家?’那孔文举不慌不忙,从容对道:‘昔先人仲尼与尊公伯阳有师友相资之谊,在下与老先生就是弈世通家之好也。’许多宾客在座听了,各各称奇。彼时座中有个陈建,最后方来,李元礼将此言说与陈建,建曰:‘小时虽则聪明,无不了了,大来未必果佳。’文举应声说道:‘看来老丈小时定是聪明,无不了了的了。’满座之人俱各笑将起来,称道:‘如此聪明,异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这张利嘴人人忌刻,后因父亲朋党之祸,毕竟剪草除根了。可见小时聪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 如今再说一个小时懞懞懂懂,后来做出极大的功业,封了极大的爵位,才是奇哩。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当四海鼎沸之际,姓汪名华,初时无名,只有小字兴哥。祖居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绩溪县乐义乡。居住彼处富家甚多,先朝有几个财主助饷十万,朝廷封他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称朝奉。却说汪华未生时节,父亲汪彦,是个世代老实百姓的子孙,十五六岁跟了伙计,学习江湖贩卖生意。徽州风俗原是朴茂,往往来来,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个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做到十余年,刻苦艰辛,也就积趱了数千两本钱。到了五旬前后,把家赀打总盘算,不觉有了二十余万,大小伙计就有百十余人。算帐完了,始初喜喜欢欢,举杯把盏,饮至半酣,忽然泪下。众伙计问其原故,那汪彦道:‘我也不为着别的,只因向日无子,从南海普陀洛伽山求得一子,叫名兴哥,看来面方耳大,也成个人形。其如呆呆痴痴,到了十五岁,格格喇喇,指天画地,一句说话也不明白,却是哑巴一般;遇着饮食,不论多少,好象肚内有热炉热灶,无有不纳。岂不是个焦员外的令郎、胡永儿的丈夫?虽挣了泼天家私,也是一盘瞎帐。’说毕,复又凄凄惨惨,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伙计中有那当心的,上前劝慰宽心,有劝到扬州、苏州再娶一妾,另生几个好的,有拿酒复来相劝,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话下。临了来,有个老成的伙计走近前来,说道:‘老朝奉不消着忙,明年小主十六岁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我看小主虽则不大言语,心中也还有灵机,面貌上也有些福气,不若拨出多少本钱,待我辅佐他出门学学乖起,待他历练几年,就不难了。’一面就与兴哥说知,兴哥也就把头点了几点。众伙计尽道:‘小朝奉心里是明白的,不难不难。’俱各散讫。 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众伙计会同拜年,吃酒中间,老成的伙计也就说起小朝奉生意的事。汪彦道:‘他年小性痴,且把三千两,到下路开个小典,教他坐在那里看看罢了。’约定二月起身。言之未已,那兴哥斯斯文文立起身来,却明明白白说道:‘我偌大家私,唯我一个承载,怎么止把三千两与我,就要叫我出门?却是不够。’众尽骇异,连那老朝奉听了,也不觉快活起来,接口连声说道:‘果然奇了,他说的话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灵了。’满堂人俱各称羡,只待二月初头,整备行李,拜别父母起身。汪彦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那平江是个货物码头,市井热闹,人烟辏集,开典铺的甚多,那三千两那里得彀!兴哥开口说:‘须得万金方行,不然我依旧闭着口,坐在家里。’那老朝奉也道他说得有理,就凑足了一万两。未免照例备了些腌菜干、猪油罐、炒豆瓶子,欢欢喜喜出了门。 那老伙计已预先托人,把铺面房屋、招牌架子、家伙什物,俱已停当,拣了黄道吉日开张,挂得一面招牌。就有一个人,拿着十个盒子进来说道:‘贺喜贺喜!愿小朝奉开典铺,就趁了十对盒利钱,权且当银十两做个彩头。’小朝奉听见说得快活,便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两,酬你这个好意。’那伙计主持道:‘小朝奉不可听他,这是从来市井光棍打抽丰,讨彩头,都是套子,不可与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让我一个顺利。’伙计就闭口了,不多时,又见一伙衣冠济楚,捧着表礼走将进来。看名贴上整齐数来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邻,闻见朝奉开当,各人备了一两分资,外又添出五分,备了花红榼酒,都来贺喜。那伙计们少不得请出兴哥来做主人,众邻舍俱各唱喏称贺,分宾主坐了,奉茶面刷。兴哥回转身,欣欣喜色,对众伙计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开典好,就是这邻舍高清,却难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资扯开两个。众伙计上前把手按住道:‘这是套礼,收不得的。过日备戏设席请他后,就返璧了。’兴哥道:‘方才二十两出门,今就有四十两进门,就是对合利钱佳兆。如何方才当盒子的,不要赏他!’说毕,仍旧把众分一卷,拿了进去,急得众伙计没些布摆,只是叫苦。少刻,唤一个小郎进去,兴哥打开银库,拣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齐齐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换了衣服,备了名贴,走出铺中,说:‘我如今要答拜了。’众道:‘四十封银为何?’兴哥道:‘没生所在,难得他们盛意,备礼答他。’众伙计道:‘只消费二十两一席戏酌够了,如何要这许多?’齐来把手按住道:‘不可!不可!’兴哥道:‘你们只晓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开铺赚钱,就要结识地邻,日后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这十两头也只照历来规例,亦未见得从厚。’言毕,径出门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邻舍个个喜欢,人人快活,称道小朝奉是个大方。那些伙计齐齐叹气跌脚,只好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兴哥拜客,回铺中坐着,忽见一人牵着一马,进门道:‘在下是个马贩子,贩了五十匹马来,马价都是百金一匹的。遇着行情迟钝,众马嗷嗷,只得将一匹来宝铺当五十两买料,卖出依旧加利奉赎。’兴哥心中爱着骏马,一眼看了就笑起来,那伙计着:‘开口货从来不当,出去出去!’兴哥道:‘省会地面,马也是要用的,若不当与他,那四十九匹都饿死了,岂不可怜!’说毕,就往里边进去。那伙计越发回他,那马贩踟蹰半响,只要候小朝奉出来,讨个下落就去。不多时,兴哥捧着元宝两锭,就招马贩进中门递与他。马贩说:‘当一锭够了。’兴哥说:‘你辛苦来此,须要趁钱方好,如何百金的价止当五十两,却不折了本么?快去快去。’那马贩倒地四拜,称谢恩主而去,众伙计尚自不知。兴哥又到铺内坐定,又见一个穷人,手拿铁锅一只,伙计上帐,当去三钱,才出门去。兴哥把头侧一侧,想道:‘这个穷人,家里不过一只锅子,将来当了,老婆在家如何煮饭?三钱银值得恁多!’即便走出铺来,提了锅子就上了马,一溜烟出门追去,毕竟寻着那个穷人,还了他去。 铺中耳边沸沸的说起方才当马之事,又吃了一惊,只等兴哥回来,大白日里就把当门关上。接着兴哥到厅上,众伙计一齐依次坐下,老伙计道:‘小主差矣!你从幼未经出门,你的身命干系都在我们身上,就是一万两本钱,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来的。才得一二日,如此颠颠倒倒,本钱倒失去了一大块,将来怎么算帐?’兴哥道:‘不难不难。若说加三利息,你们众人就提了三千两去,余下本钱听我发挥罢了。你们做伙计的旧规俱已晓得,不过以旧抵新,移远作近,日用使费上扣刻些须,当官帮贴中开些虚帐,出入等头银水外过克一分,挂失票,留月分,出当包,讨些酒钱就是。你们伎俩,这也都不在我心上,你们要去就去,难道我就迷失了路头不成?’众人被他数落,顿口无言,那老者道是不可挽回,同众人也备细写了禀贴,第二日就回徽州报信去了。 兴哥看见老者去了,心中不觉又松了一松。那些邻舍不久传闻出去,也都装了套子,或有说官司连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说钱粮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属的;或有说父母疾病临危,要去调治结果的;或有说修盖庙宇,砌造桥梁,一时工钱要紧的:兴哥一一都不要当头,悉如来愿,应手而散去了。不一月间,那一万两金钱俱化作庄周蝴蝶。正要寻同乡亲戚写个会票接来应手,那老朝奉风快的到来,进门前后一看,叫屈连声,揪着兴哥就打。兴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钱财散去,老朝奉在家只消半间草屋、几件布衣、数挑粗米、一罐猪油,就够一生受用,何必艰难险阻,一一搬到土窖中藏着,有何享用?’老朝奉听了又气又恼,晚年止得此子,也只好付之一笑。次日即收拾行李,退 还房屋,一伙回家去了。就把兴哥关闭一室,不许在外应酬。 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不知哪里寻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伙计都送一百文,按月要收二百文。众人在他门下,也就胡乱送些与他,不半年,也就积起三万上下。老朝奉知道说:‘此子如今晓得生放利钱,比当初大不相同。’兴哥只做不知,终日在私下盘放钱债。老朝奉一日道:‘你既知钱财当积的,何不再拿一万出去?’兴哥道:“前番一万胡乱做去,如今却要多些,刻苦翻转那一万本来才好。’老朝奉道:‘说得有理。’问道:‘依旧开当罢?’兴哥道:‘典铺如今开的多了,不去做他。须得五万之数,或进京贩卖金珠,或江西烧造瓷器,或买福建海板,或置淮扬盐引。相机而行,随我活变,再不必像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好的故事也。’老朝奉听了爽快,就兑下五万两,选下八个家人,仔细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担行李。兴哥依旧骑着那马,潇潇洒洒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晒白鲞生意绝好,迳往明州进发,访得浮桥外下塘街,有几家大财主经纪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顿行李。 那知这晒鲞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兴哥却早到半月,下处甚是寂寞。带了几个家人,且到洛迦山游玩数日,一者进香,再者观海,亦是畅事。那山上清净道场,并无俗客,次日单身步月而行,不觉信步一直到那钓鲞矶上,对着汪洋大海,盘膝而坐。月色正中,海气逼得衣袂生凉,正待回步,忽见矶边树林影里走一人来。兴哥也道奇怪奇怪,依旧坐下。那人将到面前,兴哥看见唬了一跳,那人果也生得奇异: 只见两只突眼,一部落腮。两鬓逢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犹如罗汉西来。雄纠纠难束缚的气岸,分明戏海神龙;意悠悠没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饿虎。 兴哥上前将欲迎他,他却高足阔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块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一声道:‘老天,难道我老刘就罢了不成!安得五万金,成我一天大事也!’兴哥听见说得奇异,上前问道:‘君家于此地要这五万两何用?’那汉把眼一横道:‘乳臭小子,那知我事!’兴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为田舍翁,看得五万金恁难得也。’那汉一闻此言,便回身下拜道:‘我诚小人,不识君家何以应我?倘能周旋,明年此月此日,仍纳于此地。还君十万,不食言也。’兴哥道:‘去此不远,我当为君谋之。’即相拉下船,随从约有十五六人,一径回到下处。请出主人,唤小郎们搬出行李,将五万两一一交付那汉收去。那汉道:‘足下此马无甚用处,一并付我驰去,异日仍以此马还君。’兴哥连忙解辔送他。两人拱手而别,并无他言。主人与小郎在侧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么来历。主人只道是洋里捕鱼客人或是沿海卫所经纪,也都只在那晒鲞的生意上作想。问道:‘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处?’兴哥道:‘我也不知。’即便叫小郎们收拾回去。小郎道:‘官人此来为何?’兴哥道:‘此番生意对本利钱,甚是省力爽快。’小郎也只得随口含糊谢别主人,依着旧路回去。总来不及两月,已到家里。 老朝奉问道:‘甚么生意回身得快?’且见行李轻松,吃了一惊。兴哥道:‘对年对月对本利钱,也是顺利的了。’老朝奉仔细问其下落,并无一字回答。问及小郎,那小郎拿指头指着道:‘只去同他,我们一毫不知。’那老朝奉急得心躁,兴哥且自意气插扬,指着前边该造大厅,指着后边该造大园,不痴不颠,说来的都是迂阔之论。老朝奉揪发乱打,兴哥嘻嘻道:‘不要难为了十万贯的财主,且自耐烦到了明年此时,若无本利到家,再吵再闹也未迟哩。’老朝奉只索忍气吞声,且自排遣过去。 “不觉倏忽已到次年二月初边,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兴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便了。’果然俟到边际,兴哥束装前往。先一日已到彼处,暂借僧房歇下。到那晚上,依旧单身坐在钓鳌矶上。黄昏已过,二更悄然,将及三更,那树影里果见一人大踏步走上矶来,叫道:‘思兄何在?’兴哥向前相见,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如何?’那汉道:‘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将这五万银子,即在沿海地方分头籴得粮食,接济六郡义师,方无脱巾之变。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处犹如破竹。今总计之,闽粤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县,那海中岙夷岛寇归并百十余处。今海中所称海东天子刘琮,即弟也。去年潜身上普陀窥探,亦因营中缺乏粮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布施,不料大大丛林,也就荒凉这个模样。敢问恩兄高姓大名?’兴哥道:‘山野鄙人毫无施展,留此姓名何为?’刘琮道;‘一言相许,五万衔恩,尸以祝之犹难为报,何姓名之见吝也?’兴哥遂将姓名住居一一道破。不料从旁扈从的人早已开报,一面将十万金钱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兴哥一些不知,这是后话未题。 且说刘琮邀了兴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舣舟相待。不一时间到了大港,却有数十彩鹢鳞次而集,旗帜央央,就有许多披甲荷戈的整齐环列。刘琮扶了兴哥过船,便令发擂鸣金,挂帆理楫,出洋而去。未及五更,大洋中数万艨艟巨舰,桅灯炮火,震地惊天。到了大船,即唤出许多宫妆姬嫔,蒲伏舱板之上,齐称恩主,不减山呼,兴哥也不自觉,如在云梦之际。一面开筵设席,极尽水陆珍馐;一面列伍排营,曲尽威严阵势。异方音乐队队争先,海外奇珍时时奏献。兴哥整整住了十余日,即欲辞归。那刘琮苦苦相留,情难判袂,心知兴哥不能再住,一边备了船只,逐程相送;一边捧出盖世奇宝,举以相赠。兴哥跟也不看,一概固辞。刘琮道:‘此非酬报恩兄之物,聊伸万一之敬。今既不受,弟有锦囊三个,异日要紧之际开看便得,此时未可预池其机也。’兴哥再拜受之而别,一路归家,也不知刘琮将钱十万,早已送到家下。 不题老朝奉喜得不了,且说兴哥依旧潇潇散散而回,老朝奉闻得兴哥回来,举家迎接,一门势利,都来道喜。兴哥心已知之,绝不露一毫于颜色。那些积年伙计俱来备席迎风,兴哥也一家不领,每人却送青蚨五万文,以偿月来相与之意,却在后园造起百尺高台,做那观星望气的勾当。耳边厢听得道路传闻,说海东天子占了某州某县,渐渐逼近徽州,人头上荒荒乱乱,俱作逃窜之计。兴哥道:‘此时事势已急。’开一锦囊看时,如此如此。彼时隋朝既灭,唐主登基,兴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节度使李冕衙门,求其代为申奏。自认团练义兵三千,不费朝廷一文一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后,方受朝廷封赏。李节度正在求贤若渴之际,得此一疏,即便转奏,奉了唐皇新旨,暂授南路总管之职,职其便宜行事。 兴哥整师振旅,即便起行,驻师温睦之间。那些岙夷岛寇不奉正朔,听得义师初集,即便整兵秣马,一拥前采,把那兴哥全营密密层层,围得铁桶相似。正在危急,再拆一个锦囊看时,他便营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黄旗,上书‘海东十三路水陆全师都总管汪’。外边这些岛夷看见旗号,许多头领即便把旗从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后屯扎住了。不多时,西南角上一队兵马约有百十余人,牵着白马一匹,飞星相似直奔前来。一人口称‘奉海东天子命令,特送白马,奉还恩主汪老爷的。’营中接应报去,即令先锋出来,接了来书,验看明白,果是当初之马。此马浑身雪白,背上前后却有黑斑二十四点,唤名葡萄雪,乃是一匹龙马。始初当在铺中,兴哥原是爱上他的,却叫不出他的名色。自从刘琮借去,一到海滨,如鱼得水,刘琮骑了他到处成功。海东一带地方,都认得一条白龙现世,不但人人畏惧,就是万马见了,亦个个攒蹄委鬣,无不慑伏他的。兴哥骑了此马,那沿海的地方,都认做刘老爷领兵到来,处处摆围迎接,供应殷勤,不烦一矢,俱已贴然归顺。始初止得义兵三千,不及一载,已就招来约有五万之众,俱是刘琮有令在先,要让漳南十镇,报他做个绝世奇功。 不料第三年间,天时亢旱,师次建南,米价腾涌至五两一担,人民汹汹,军士嗷嗷,朝暮将有不测之变。兴哥心急,又将一个锦囊拆看,却也正为此着,即传令沿海烽台,俱将白带号旗挂起。海上哨探小卒不日报知刘琮,即便传令速备粮米五百万石,沿海前来接济。军民欢声震地,一路太平。兵马已抵漳南大镇,建牙开府,大布雄威,节度藩镇屡屡奏有奇功,不时颁有钦赏,官爵加封至吴国公,褒衣玉带,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为。 正在热闹之际,一日刘琮连艟千号,直进南海小洋,要与吴国公相会。吴国公开营列队,倍加整肃威严,一如前日刘琮相见故事。酒至三巡,刘琮即问:‘恩兄自前岁出山,闻得尚未娶有尊嫂,若不相弃,舍妹年已及笄,情愿送来,以备箕帚。’吴国公见说,逊谢不敢。刘琮决意再三,吴国公道:‘婚姻大事,在家人告父母;身在海外,当奏明朝廷,方敢应允。但弟又有一说:既与吾兄结为姻亲,方今圣天子正位之初,四海闻风向化。吾兄与其寄身海外,孰若归奉正朔?在内不失纯臣之节,在外不损薄海之威。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扬名之大节也。’刘琮连声允诺。即日齐集两边营内头目,设备太牢大礼,歃血盟心,一面赍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诚,此时正是大唐武德四年,天子御览奏章,龙颜大喜,特旨差内翰官一员,沿海宣扬德化,大颁钦赏,进爵封为越王,赐名汪华,命钦天监择日完姻。刘氏封为安海郡君,金书铁券,世袭王爵,追封五世,俱如子职。刘琮赐爵为平海王,永镇海东。汪刘两家世世婚姻不绝,直终唐代,克尽臣节,以为千秋美谈。” 众人道:“今日这位朋友说这故事,更比寻常好听。不意豆棚之下,却又添了一位谈今说古,大有意思人也。”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读书,也是道听途说。远年故事,其间朝代官衔,地名称呼,不过随口揪着,只要一时大家耳朵里轰轰好听。若比那寻了几个难字,一一盘驳乡馆先生,明日便不敢来奉教左右矣。”从人道;“太谦太谦!尊兄口比悬河,言同勒石,胸中必多异闻异见正要拱听。”各各称谢而去。 [book_title]第四则 藩伯子散宅兴家 “陶渊明诗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不论甚么豆子,但要种他,须先开垦一块熟地,好好将种子下在里边。他得了地气,自然发生茂盛。望他成熟,也须日日清晨起来,把他稂边野草芟除净尽,在地下不占他的肥力,天上不遮他的雨露,那豆自然有收成结果。譬如人生在襁褓中,要个正气的父母教训,没有甚么忤逆不孝的样子参杂他;稍长时,又要个正气的弟兄夹持,也没有甚么奸盗诈伪的引诱他,他自然日渐只往那正路上做去。小时如此,大来必能成家立业,显亲扬名。一代如此,后来子孙必然悠久蕃盛,没有起倒番覆,世世代代就称为积善之家了。再没有小时放辟邪侈,后来有收成结果的;也没有祖宗行势作恶,子孙得长远受用的。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明见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根,积得一分阴骘①,才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说明白,那个晓得这个道理?今日大家闲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种豆的事等闲看过。” 内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昨者尊兄说来的大有意思,今又说起这般论头,也就不同了,请竟其说。”这位朋友反又谦让一回,说道:“今日在下不说古的,到说一回现在的。说过了,也好等列位就近访问,始知小弟之言不似那苏东坡‘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一类话也。且将几句名公现成格言说在前边,当个话柄,众位听来也有个头绪。你道那格言是何人的?乃是宋时一位宰相,姓司马,名光,封为温国公,人俱称他做司马温公。曾有几旬垂训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他这几句,不是等闲说得出的,俱是阅历人情,透彻世故,随你聪明伶俐的人,逃不出他这几句言语。譬如一个王孙贵客,他家的金银拥过北斗。后来子孙不知祖父创业艰难,只道家家都是有的,不当钱财,当费固费,不当费也费,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只自日渐消磨,不久散失,如何守得他定?‘子孙未必能守’,正谓此也。又道钱财易于耗散,囤在那里惹人看想,功名富贵,都是书香—脉发出来的,不如积下些千古奇书,子孙看了,一朝发迹,依旧起家。到不比那积金的,又悠久稳实些?那知富贵之家享用太过,生的子孙长短不齐,聪明的领会得来,依旧得那书的受用;那愚蠢的生来与书相忤②,不要说不去读他,看见在面前,就如眼中之钉,急急拨去才好。或者一大部几十套的,先零落了几套,几十本的,先损坏了几本。或者内库纂修,或者手抄秘篆,人所不经见的,也当寻常《免园策》、杂字本儿一样,值十两的不上二三,值二三两的不消三五钱,也就耗散去了.又或被帮闲篾片故意杂乱拆开,说道,‘这书是不全的,只好做纸筋称掉了。’他倒暗暗做几遭收去,却另辑成全部,卖了等段银子。看将起来,不惟不能读,就是‘读’字半边,连卖也未必能卖了。故此温公只要劝人积些阴德。在于人所不知不觉之处,那天地鬼神按着算子,压定盘星,分分厘厘,全然不爽,或于本身,或于子孙,一代享用不尽的再及一代,十代享用不尽的直及生生世世,不断头的。只要看那积的阴骘厚薄何如,再不错了一人,误了一人。此事向人如何说得明白?连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报应的,或有十余代方有效验的,总之冥冥中自成悠远,不是那电光泡影,霎时便过的事也。 话亦不要说得长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东青州府临朐县地方,信着牲口走到个村落去处,只见灌木丛阴之中峻宇如云,巍墙似雪,飞甍画栋、峭阁危楼,连着碧沼清池、雕栏曲槛,令人应接不暇。那周围膏腴千顷,牲畜成群,也都没有数目。此时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处一个施茶庵内憩息片时,问着一个僧人:‘此为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两头看见没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闫痴之宅。这些光景,都是痴子自挣来的。’我道:‘既痴,怎能到这地位?’僧人道:‘这话长哩!居士要知,请进里边坐下,吃些素斋,从容说来,到也是一段佳话。’ 在下随着长老进了斋堂,重复问讯。叙坐一回,奉茶将罢,僧人指着佛前疏头:‘此疏就是檀越大讳,姓闫名显,今年五十三岁了。他父亲名光斗,是万历初年进士。少年科第,初为昆山知县,行取吏科给事,资性敏捷。未经行取时节,做官倒也公道,自到了吏科,入于朋党,挺身出头,连上了两三个利害本章。皇帝只将本章留中不下,那在外官儿人人惧怕。不论在朝在家,天下的贪酷官员送他书帕,一日不知多少。到后来年例转了浙江方伯,放手一做,扣克钱粮,一年又不知多少。朝中也有看不过的,参了一本,他就潇潇洒洒回来林下。初时无子,也还有松动所在,自从得了痴子,只道挣的家当付托有人,那刻薄尖酸,一日一日越发紧了。每日纠集许多游手好闲之徒逐家打算,早早的起身,到那田头地脑查理牛羊马匹、地土工程。拿了一把小伞,立于要路所在,见有乡间财主、放荡儿郎,慌忙堆落笑容,温存问候,邀人庄上吃顿小饭,就要送些银子,生放利息,或连疆接界的田地,就要送价与他。庄客一面骗他写了卖契,一文不与,日后遇着,早早避进去了。不五六年地土房产添其十倍。 公子到得十岁,那方伯公一朝仙逝去了,留的家当,都是管家平分的平分,克落的竞争克落了。平素那些亲眷都是被他斫削的,在旁冷眼相觑,并无一人照管着他。夫人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指望早早进学,也好保守家当,那知文理不通,连那县考也不得取一名。公子一般也晓得荣辱所关,拿了几两银子央人送考,那亲眷朋友正欲哄他,那有一人帮衬? 不觉已到十七八岁,自己也觉有些忿闷,一日改换衣装,直到五六十里之外,仔细探听自的家世如何如何,却见三四人坐在树下,一人嚷道:‘闫布政这样声势,如今却也报应人了。’公子听闻此言,也就挨身坐在旁边,徐徐问道:‘闫乡宦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城里。’公子道:‘他家做官的虽死,却也无甚报应去处。’那人道:‘你年小不知。’把当初吞占的声势,骗哄的局面,盘算的计较,每人说了许多。临后一人说到伤心之处,恨不在地下挖他做官的起来,像伍子胥把那楚平王鞭尸三百,才快心满意哩。那公子惊得心瞪目呆,往家急走,叹气道:‘我父亲如此为人,我辈将来无噍类③矣!’一面唤了几个管家,一面唤了许多庄头,将那地土字号人户一一开出,照名检了文契,唤了一个苍头,自家骑匹蹇驴④,挨家访问,将文契一一交还。那人感谢不置。不半年,还人地土,也就十分中去了五分。那些年远无人的,依旧留下。 无心渎书,日逐就有许多帮附篾片,看得公子好着那一件,就着意逢迎个不了。一年之间,门下食客就有百余人;跟随庄户拿鹰逐犬,打弹踢球,舞枪使棒的,不下二三百辈。一日天雨,在家无事,唤一评话先儿到来。叩了一首,手中擎着一尾鲛鱼上献。公子唤厨司收去,不在话下。彼时五月天气;东海鲛鱼却是时物,每一尾值钱千文。那先儿虔心觅得,指望打一个大大抽丰,却见公子全不介意,心中十分委决不下,说得几句,便道:‘公子,小人所奉之鱼却是致心觅来,此时趁鲜飨用方好。’公子又不理论。先儿又勉强说了几句,又把那鱼提起。公子即便封银五两,赏赐先儿,又着人捧着一个大盒,叫那先儿且去。出门看时,却有十余尾鲛鱼在内,才见他家动用,不是小人意见度量得的了。老夫人及娘子看见公子浪费不经,再三劝化。公子道:‘家中所费值得恁的!清明时节南庄该我起社,你们上下内外人等乘着车子,随着驴马,来看乡会,才见我费得有致哩。’ 至日,夫人娘子果到庄上。公子早已唤人搭起十座高台,选了二十班戏子,合作十班,在那台上。有爱听南腔的,有爱听北腔的,有爱看文戏的,有爱看武戏的,随人聚集,约有万人。半本之间,恐人腹枵⑤散去,却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唤人望空洒去。那些乡人成团结块,就地抢拾,有跌倒的,有压着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来的钱,都就那火食担上吃个餍饱,谓之买春。那戏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将绫锦手帕、苏杭扇子掷将上去,以作缠头之彩。他在牛间四面台上,头戴逍遥巾,身披鹤氅,左右青衣捧茗执拂,不住口笑嘻嘻,总要买春场上数万人个个得些欢心而去。不晓得他心事,却说闫布政该有这个败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当日种了许多毒孽,只当向佛前拿些果晶蔬菜,小小忏悔而已,夫人娘子见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将些细软之物藏之别室,以作后日章本。 一日早上,正唤家人抱了毡包,持了名贴,上了油壁香车出门拜客,却见大门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门外是甚么人?’着人去看,只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鸠形,上下气力两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将委填沟壑之状。公子连忙下轿,着人扶将过来,睁睛一看,不觉殷勤致敬,一手搀扶,直到大厅之上,从容施礼,分宾而坐。公子就问道:‘先生尊姓大号,有何赐教?’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刘,今年二十三岁,府城益都县庠生也。’袖中慢慢摸出一贴来,写着‘眷晚弟刘蕃顿首拜’。公子接着道:‘怎么敢当晚字!’刘蕃道:‘今因科考失利,随染一疾,遂尔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饘⑥粥不给。今日才好举步,匍匐而来,闻先生意气豪华,愿投门下做个书记。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随从众食客之后,派些小小执事,挈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敝门下之客皆菜佣屠狗之辈,何可以厚明公?今既扶恙而来,且在荒斋憩息数日。老伯母处,弟更有以处之矣。’一面唤小厮打扫上等书房,请刘相公安然住下,即备上等供给,小心伺候。此时也是刘蕃时运到来,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风尘中识得豪杰,即唤家下纪纲老仆:‘可备五百金,以三百为刘母寿,以二百为刘蕃觅一佳配。’不两月间,刘蕃保养得白白胖胖。人人道公子识人,这个刘蕃极不济,朝廷也要还他一个鼎甲也。 且不题公子得了刘蕃在家,十分恭敬,且说南庄上一人报来道:‘昨夜三更时分,有三五十人,明火执杖,打人庄门,将庄上当下客人布匹约有百十余筒捆载而去。庄丁持械追赶上前,众盗丢弃一半。殿后一人生得极长极大,膂力过人,只因无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内。众人协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处治。’用命庄丁各各请赏,公子一一唤进,细细问个明白,即书小票,仰庄头将夺回布匹照名给散,还免本丁租粮五石散讫,直到黄昏之际。然后带那所获之盗过来,将灯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将他松了,收件衣服过来给他穿上;取些酒食,请他到后轩坐定。’那汉再三负惭,连称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汉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辈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贵只在旦晚,何不耐烦至此!’内取白金三百两,一盘托出,送与那汉。那汉惶愧伏地,不敢仰视。公子心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认识,未便承受。’连将左右叱退,婉言逊语,劝化他从此做个好人,莫与此辈为伍。也不去问他姓名,到写了恳切一书,说是至亲姓赵名完璧,荐到辽阳铁岭总兵李如松标下,做个听用标官。当晚备了衣装,要他收了银子,悄悄送他出门。庄客一个不知,看见次日毫无动静,才晓得公子以义释去,感叹公子不了。 再说刘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许盘费,家里也就像个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场里公然取出一名科举,放榜中了第三名经魁。回来同了母亲,上门正要拜谢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运退之时,忽然卧房中烈火冲天,黑烟蔽地,把前后屋宇,俱被祝融化为灰烬。许多田地庄舍又被洪水泛滥,冲没一空,人头帐目也就随着气运,讨不上了,母亲妻子道他日常浪费,俱各自保,那里顾恋一些?亲戚朋友也都道他退气穷鬼,对面俱不相照。始初卖些驴马牛羊,次则卖些残缺家伙,再次将家中僮仆待他转身取价,一日一日渐渐艰难。始初还道人到穷时,不过衣服褴楼,饮食粗糙,那知褴褛衣服、粗糙饮食俱不能够,连那栖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着两行珠泪徒步走上城来,意中觅两个旧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边走去,后边便添许多指搠⑦,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报。公子两耳听见,也只好置若罔闻。更苦无处栖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个土窖,不风不雨,上市来觅些饮食倒也顺便。’公子也只得依说而行,就在土窖安身住下。一般交个小运,遇着平日一个相知偶然在彼经过,看见公子如此光景,身边所带之物倾囊而与,约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旧处租起一所大房,买些家伙什物,收拾几个旧人帮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旧簇拥而来,将那股水儿,不数月间一倾就涸,众人倏忽走散,公子依旧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题。 再说刘蕃中了举人,那日同了母亲上门拜谢,不料遇着火起,没处相会,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进京会试,不期联捷中了进士,选了大名府推官。对月领了官凭,离京不远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厅辖着九个知县,有名叫做十大闫王,从来钱粮易征,刑名易结,推官知县个个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聪察轩昂的。刘蕃是个穷儒出身,极能体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间,上司俱钦敬。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须薄俸,接取母亲到任。母亲即日起程,将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唤衙役寻一公馆住下,不入境内。刘蕃心急,不省母亲心中是何缘故,疾忙骑了一匹快马,走出境外迎接母亲。双膝跪下,请问不入境内,此是何意?母亲开言道:‘今日我儿做了推官,一门荣耀。想起两年之前未见恩人闫公子之时,我与汝俱不免为沟中瘠矣。汝曾知近日闫公子形状否?今且土窖栖身,奄奄将毙,欲求汝当日伛偻谒见闫公子时光景,犹未得也。’刘蕃谢罪再三,请母亲入署,一面着人驰救恩人去矣,夫人方肯登车。到了衙内,刘蕃即备俸银及各县借凑千两之数,差人前往临朐接请公子。 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却也不知。只有一个老成朋友,平日与公子极相契的,也因他浪费,劝阻不听,只得疏了。闻得有人请他,寻着衙役说道:‘闫公子下落我却知道。但一顿与他千金,他就迂而阔之起来了。我且往土窖远远说到边际,看他伎俩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寻着,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觅汝,奉酬夙昔意谊。我特引来,汝将何以报我?’公子道:‘此时锱铢胜如钜万,使果有此,我当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伎俩犹昔,足下真道器也,汝当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耶!’因引衙役往见,一面为彼治装。不数日间,意气扬扬,竟到大名府刑厅署矣。刘蕃同母亲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欣欣住下。 不及三年,刘蕃政声茂著,行取吏部衙门,公子随了进京。彼时都中功令尚宽,凡吏部衙门请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选,无不由公子经手,囊中所积不啻五六万金。会见户工二部,开设新例,纳银三千,做了内阁中书。三年考满,升了湖广常德府通判。适遇张居正阁老事败,奉旨籍没,上司委他监守,所得宝玩金珠,不计其数。动了告病文书,竟归林下,前后田地房产俱各平价交易,绝不相强。庄丁食客依旧如雨如云,遇人接物无不豪爽。更有异事人所不及料者:白莲寇起,山东六府无不骚然,兵马所过,郡县一空。独有青州府领兵总镇,乃是辽东宁远伯标下出身。姓赵名完璧,自他领兵到来,即拨精兵一千驻防闫宅左右,一草一木,无人敢动。故此各处州县村落荒荒凉凉,独此一庄气色壮丽。若不是公子当日迁善改过,那父亲的阴骘,到此时也成一片灰烬了。 公子今年五十三岁矣,生有四子,俱已游庠,富贵功名,方兴未艾。居士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闫老爷,会会也妙,闫老爷并没一些纱帽气质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轻易谒见显者。老师父肯与在下说知,流传天下,以资谈柄,齿颊俱欣。’即便备了香仪参钱,酬其斋供,作礼而别。你道这段说话,不是游戏学得来的,也费些须本钱的了。” 众人道:“我们豆棚之下说些故事,提起银子就陋相了。”那人道:“不为要钱说的。只要众人听了,该摹仿的就该蓦仿,该惩创的就该惩创,不要虚度我这番佳话便是了。”众人谢道:“尊兄说得是!尊兄说得是!” ①阴骘(zhi,音志)——指阴德。 ②忤——不顾从,不和睦。 ③噍(jiao,音饺)类——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着的人。 ④蹇(jian,音减)驴——跛的意思。 ⑤枵(xiao,音肖)——空虚的意思。 ⑥饘(zhan,音沾)——稠粥。 ⑦搠(shuo,音说(去声))——刺,扎的意思(多见于早期白话)。 [book_title]第五则 小乞儿真心孝义 人生天地间,口里说一句话,耳里听一句话,也便与一生气运休咎相关;只要认得理真,说得来,听得进,便不差了。古语云:“与善人居,如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亦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譬如人立在府县衙门前,耳边扰扰攘攘,是是非非;肚里就起了无限打算人的念头。日渐习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人写些呈状,一日不去发动,心上痒痒难过。到后来一片善良初念,都变作一个毒蛇窠了。又譬如人走到庵堂庙宇,看见讲经说祛,念佛修斋,随你平昔横行恶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渐亲近,不知不觉,那些强梁霸道行藏,化作清凉世界;书上说尧舜时,君臣都是和和霭霭,遇着当行的好事,君曰:“都!”都者,乃是美的光景。臣曰:“俞!”俞者,亦就赞叹道:“是该行的了!”遇着不当行的事,君曰:“吁!”吁者,艴①然之辞。道:“此事如何该行!”那臣亦曰:“咈!”也就随着君王主持之意,道:“此事不该做的!”这个朝堂之上,君臣上下,一气和同,自然成个雍熙②之世,太平之年。看到后来战国时,燕丹太子卑躬曲礼,聘请荆轲行刺强秦,也是一场千古豪快之事。如何平白地起个论调,君臣俱以素白衣冠送之,到那易水之上,就作慷慨悲歌,预先说个壮士不复还家之语,那空中也就亘起一道白虹,直贯天日,竟国亡家破。可见人口中说的言语,大则关乎国运,小则关乎一身。今日我们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当此烦嚣之际,悠悠扬扬,摇着扇子,无荣无厚。只当坐在西方极乐净土,彼此心中一丝不挂,忽然一阵风来,那些豆花香气扑人眉宇,直沁肌骨,兼之说些古往今来世情闲话。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节,良心发现出来,一言恳切,最能感动。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测,那聪明伶俐的人,腹内读的书史,倒是机械变诈的本头。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断灭。说来的话。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着;做来的事,都在伦常圈子之外。到是那,不读书的村鄙之夫,两脚踏着实地,一心靠着苍天,不认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③影梦寐之中,一心不苟,一事不差,倒显得三代之直、秉彝之良,在于此辈。仔细使人评论起来,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为粪蛆还不及也。今日在下斗胆直向众位仁兄前,放肆说个极卑极贱的人,倒做了人所难及的事。说来虽然一时污耳,想将起来,倒也有味。 你道天下卑贱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佣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却是卑田院里一个乞儿。请问诸兄,天下的乞儿,难道祖父生来,世代袭职就是此辈不成?却也有个来头。这人姓吴名定,乃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他的祖叫做吴立,贡士出身,为人气质和平,遇人接物,无不以“恕”字“耐”字化导乡人。那一乡之人俱尊从他的教诲,称他为和靖先生。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胶庠,耕读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偶将房中一个丫头有些姿色,一时禁持不定,收在身边,生下一子,长成六七岁,唤名吴贤。他的意念,就与人大不相同,四位长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余岁父亲去世,那弟兄照股分居,吴贤也就随了母亲到自己庄上住了,请位先生教他攻习诗书,思量干那正经勾当。到了十七八岁不得入学,忽一日仰天而叹,说出一句骇人闻听之言,道:“人生天地间,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儿。若做个世上不沉不浮、可有可无之人,有何用处?不如死归地府,另去托生,倒也得个爽利。”此亦是吴贤一时忿激之谈,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尔游行,从此经过,左右神司立刻奏闻。玉帝传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盘查禄位判官一齐俱到,查那吴贤有无阳寿禄籍。那判官按簿清查,内有一条写着:“荆州人吴贤,志大福轻,妄生怨读,应行勾摄,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无暖昧心肠,委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此是幽冥之事不题。 且说吴贤在家说了这句妄话,不数日间,阳寿顿绝。妻子尚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生下遣腹一子,乳名定儿,后来即名吴定,面貌却也清秀。年岁渐长,奈何家业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个乞儿,如何撑架得住?到了二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亲往他乡外府。不料母亲双目俱瞽,沿路搀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亲戚,只晓得他傲物气高;不想到别处干这生涯。朝朝暮暮,一路讨来的或酒或食,先奉母亲彀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亲四十岁诞辰,定儿心里十分怀念,力量却是不加,日夜思索,不知怎么设处,为母亲庆个寿旦才好。此在后话。 且说楚中有个显者,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驰驿还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华辰,其母亦登七秩,却在九月之杪。若论富贵声势,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亲亲戚戚,水陆杂陈,奇珍毕集,设席开筵,忙乱不了。那显者道:“我母尚未称觞,如何先敢受祝?况今已归林下,凡百都要收敛。我且避居山间僧舍,断酒除荤,拜经礼忏,虽不邀福,亦足修省身心,一大善事。”偶尔策杖潜行,忽闻鼗④鼓之声出自林际,显者惊道:“是亲朋知我在此,张筵备席,率取音乐,以为我寿也。”心窃疑之。转过山坡,只见几株扶疏古木之下,一个瞽目老妪坐于大石之上。一个乞儿牵着一只黄犬,一手携着食篮,随将篮中破瓢土碗同着零星委弃之物,一一摆在面前,然后手中持着一面鼗鼓,播将起来。那黄犬亦随着鼓韵,在前跳舞不已。乞儿跪拜于下,高捧盆瓯,口里不知唱着甚么歌儿,恭恭敬敬进将上去,曲尽欢心。 那显者从旁看了半日,却是不解甚么缘故,走向前来问道:“此妪是汝之何人?”那定儿上前道:“尊官且请回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惊动!”显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蚀之瓜、釜底余羹、瓶中浊酒,遂足为母寿乎?”定儿道:“官人谬矣!我虽读书不深,古圣先贤之语亦尝闻之。圣门有个曾子,养那父亲曾暂,每日三餐,酒肉俱备。吃得醉饱之余,问道:‘还有么?’曾子连连应声道:‘有。’就是没时,决答是有的。倘或父亲要请别人,也立时设备。这教做‘养志’之孝。到那曾元手里,却不解得这个意思,供养三餐之外,虽酒肉照常不缺,若问说:‘还有么?’那曾元就应道:‘没了。’不是没了,却要留在下顿供养,这只教做‘养体’,如何称得‘孝’字!我辈虽用破瓢土碗,与那金镶牙箸、宝嵌玉杯有何分别?就摆些浊醪败汁,与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样?牵着黄犬,播着鼗鼓,唱着歌儿,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兽率舞、老莱戏彩班衣,我也不让过他的!”显者听了这段说话,连声赞道:“有理有理!”那瞽妪在上唤道:“是谁称赞?快请过来奉一巨觞。”定儿遵了母命,请过显者。那显者一时感动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尽欢一饮而尽。遂对定儿道:“见汝至诚纯孝,何不随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饭,度汝母亲残年,也免得朝夕离披匍匐之苦?”定儿摇手道:“不去不去!母亲百岁之后,我日则沿门持钵,夜则依宿草庐不离朝夕,宛若生前。若一人富贵之家,官人虽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内豪僮悍婢,能不轻贱吾母哉!今见富贵缙绅之家,一膺新命,双亲远离,虽有忆念之心,关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叹。不幸一朝见背,即有同僚当道绫锦吊奠挽章,及朝廷赐有焚黄祭葬、优恤重典,也只好墓顶夸张,坟头热闹。及至拜扫之余,儿女归家,灯前笑语,狐狸冢上,向月哀鸣。那从古来种柏居庐,闻雷扑墓的孝子能有凡人?九泉之下,一滴难到,家中纵有黄金百万,能买我母亲生前一笑哉?”说得显者热闹胸中,化作一田冰雪连底冻的相似,垂头叹息。尚要开言说些甚么,定儿道:“吾母醉矣!”背负瞽妪,竟自去了。那显者快快而回,不在话下。 且说定儿背了母亲,回到旧日安身去处照常乞食,过了年余,那母亲也就故了。众乞儿俱来相吊,歌着《薤露》之词,掩埋在一空阔不碍之地。坟前左右,也植了几株松柏,结个草棚,便于藏身。日里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於一日。那近处乡村市上,舍北桥南,那道他是个孝子,人人起敬。况且遇着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的、供养的都抢着先头,把定儿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铺单打坐,人家轮流斋供的,胜如十分。定儿心满意足,也没有别的奢念。一日遇着母亲忌辰,清早起来备了些香烛,从人家讨了些荤素东西,一直来到坟前摆下。将香烛点起,仍似生前模样,把鼗鼓摇将起来,唱了许多歌儿,又哀哀惨惨哭了一回,把那供养的残酒也就一一饮在肚里。眼角乜⑤斜,酒意渐渐涌上,一跤放倒,就在坟上睡了一觉。醒来不觉日色蹉西,睁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过一道断头小河。脱了破鞋,踏着水沙,将近对岸上涯所在,脚指头忽然触着,疼痛异常。只道撞了石头,恐怕又撞了后来之人,带着疼痛,弯腰一摸,将欲丢弃道傍。原来不是石头,拿起看时,却是一个大大青布包袱。即便提到岸上树荫之下,打开看时,却是白屑屑、亮光光许多松纹雪花在内。定儿看了,点点头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时又不知如何懊恨。无处追寻,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仍旧包裹好了。天色将晚,一面将银包悄悄埋在枯树之下,就在左近庙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间讨些早饭吃了,却也不往别处去,依旧走到那断河口阴凉所在,痴痴对着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来。 那个所在是个背路,却也过往的少,直待日色中时,只见一人披着头发,散开襟袖,失张失智,赤着两脚下过河来。定儿道:“此必是矣!”立起身走向前去,问着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儿,恐怕他化钱财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儿道:“老兄如此慌张,莫不失了甚么东西?”那人回身即问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儿道:“试说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门三年,受了许多艰难辛苦,挣得几两银子,近来闻得母亲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遗失中途。尊兄检得,若有高怀怜悯在下,情愿将一半奉酬。”定儿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个青布双层夹包,千针百线纫捺成的。”定儿道:“是矣,是矣。可随我来!”走到枯树之下,原封不动,双手交还。那人打开,分了一半送与定儿。定儿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断不肯受。那人跪谢再三,不觉路上行人聚了一堆,从旁看见推逊不已,定儿执意如初,众人说:“送他二两当个酒资,难道你也不收?”定儿见众人说得有理,勉强收了,藏之怀中。个个叹道:“乞丐下贱,如此高义直薄云天,真真难得!”从此定儿的名头,远近也就尊重许多。 又一日,闻得北山之下,一个僧人募造白衣观音宝阁,塑了金相,将要开光,无数善男信女拜经礼忏。一则随喜,再则赶闹佛会,也得几日素饱。行到中途,望着茂林之间聊且歇脚,只闻得竹条丛里忽有呻吟之声。上前一看,却见一个年纪幼小妇人,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毙。定儿见了,唬了一惊,想道:“无人去处,如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⑥木客假扮前来,哄我人头,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伺作此尪羸之状?也还是人,断不是鬼,其中必有缘故。”复转身上前细看,那妇人口里也还说得话出。定儿问道:“你是何人?须要直言细说,我方救你。”那妇人徐徐道:“我是黄州麻城人家一个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负心薄幸诱我潜逃。不料所带衣资盘缠殆尽,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几时,欠下房钱没可布摆,那负心人昨夜把我背负至此,抛弃荒林,不短去向。倘得恩人救拔,死不忘恩!”定儿听了这些说话,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来,将他跎在背上,走到近处一座古庙之中,轻轻放下。一面寻些软草摊放地上+教他睡得稳了,一面寻个半破砂锅,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汤水小食,早晚接济。送毕饮食,那定儿即便住在门外另自宿歇,宛如宾客相似。不半月间,那妇人肌肉渐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定儿道:“娘子差矣!汝虽是不端之妇,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义也;贵人之报而私之,非仁也。这段念头,与我迥然不合。你自早晚调护身体,那个姻缘千万不可从此作想。你的父母家乡去此不远,何不同你渐渐访问,回家便了。”不数日间,就到了麻城。查问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异常,赠他盘费二两。定儿固辞,勉强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怀中,依旧乞食而去。 偶然行到黄梅市上,看见一老者愁眉蹙额,携着一子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插一草标,口称负了富室宿逋五金,愿鬻⑦此子以偿前债。走来走去,却也不见有人唤动。定儿凝睛看了半晌,叹口气道:“富室豪门,那里在此些须五两之负?毕竟鬻予以偿,何忍心也!”因出怀中之金,谓其人道:“吾将为子往请。”因同见富翁。阍者⑧入报,富翁道:“唤经手问其取足本利,还其原券是矣,见我何为?”阍者道:“又有一乞儿在外候见。”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儿,将欲向我作无赖事也。”阍者道:“闻得乞儿持银在外,代其偿还。”富者心疑其事,因出厅前。那负债者同着定儿立在阶下,负债者道:“员外恩债,子母应偿。但老病家贫,实无所抵,还求员外开恩,宽限几时。”富者道:“此话说已久矣!前许鬻儿偿我,今见我何得又是前说?”定儿上前道:“员外家如猗顿,富比陶朱,五两之负,直太仓一粟耳!何必要人卖子以偿?吾不忍见。我虽行乞道上,怀中积有四金,代彼偿之。尚欠一金,须望宽恩。若必不肯蠲除⑨,我情愿在贵地行乞,渐渐填补。”富者听了大怒道:“分明此人将这四两银子挽他出来,将我奚落。悄实可恨!就是乞儿,安得怀中积贮四两?我前日闻得庄丁夜间被盗,失去粮银四两,此必无疑。速写一呈送去黄梅县里,并那欠债老儿指作窝家,追赃正法,刺配他乡,方平吾气!”那些左右家人听见家主指挥,即刻写成状纸,将那几个人一条绳子连鸡相似,火速送到县里。 彼时县主乃是新选甲科,姓包名达,聪察异常,不青殉情枉法,闻名的赛阎罗。将状收进,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问,一边却是一人欠债鬻子,一人仗义代偿;一边道是贼情,原脏执获在官。正在踟蹰,只见门外许多良耆里老鱼贯相似,一班约有三四十人,跪向门外。县主早已看见,俱唤进来。不待县主开口,那些跪下之人口里喊道:“一个义士!一个义士!众百姓们俱目击的,不可被那为富不仁的陷害了!”包大尹道:“我也不凭你们人多说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问来。”先叫那欠债老子,将负债卖子原由说了一遍;又叫定儿将仗义代偿,及将说话触犯了员外情由说了一遍。包大尹详情道:“乞儿抄化之银,不过糠秕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这四两大块银子?”正欲动刑,那众人上前把定儿抱住,将当初还金还妇两段情节,说得真真实实。大尹道:“也难凭信。若说还金还妇得来之银,此地相去不甚相远。” 两处行文,不几日都拘到案前,那失金之人与那失妇之人,说得凿凿有据。大尹先暗取四两银子试那二人,那二人看了不认;复取那四两银子验看,那两人上前连声道:“是是!”将一包零碎之银信手撮开两处,上那柜上等于一称,刚刚却是二两之数,一毫不差。大尹即将富者取出头号大板打了四十,发在监中,要问招诬之罪。富者再三求怜叩免。大尹姑息,于富者名下罚银叁百两,旌赏定儿;那妇尚未嫁人,即断配为夫妇。后来生有三子,仍习书香一脉,至今为黄州巨族。 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边说那判官簿上,注着吴贤名下“委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今看将来,一字全然不差。皆因吴贤无心说这两句放肆之语,那知就落了这个轮回,可见说话要谨慎的。我们今日在此说些果报之语,都是有益于身心学问的。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有天帝玉皇过的,万一说些淫邪之话,冥冥之中,我辈也就折罚不尽也。 众人合掌道:“佛菩萨之真言,不是过也!”俱躬身唯唯,作礼而退。 ①艴(fu,音扶)——生气的样子。 ②雍(yong,音拥)熙——和乐升平之意。 ③衾(qin,音亲)——被子。 ④鼗(tao,音陶)——拨浪鼓。 ⑤乜(mie)斜——眼睛因困倦眯成一条缝。 ⑥山魈(xiao,音消)——传说中山里的独脚鬼怪。 ⑦鬻(yu,音玉)——卖。 ⑧阍(hun,音昏)者——看门的人。 ⑨蠲(juan,音娟)除——免除。 [book_title]第六则 大和尚假意超升 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边结成豆了!”棚下就有人伸头缩颈,将要采他。众人道:“新生豆荚是难得的。”主人道:“待我采他下来,先煮熟了,今日有人说得好故事的,就请他吃。”众人道:“有理,有理。” 棚下摆着一张椅子,中间走出一个少年道:“今日待我坐在椅上,说个世情中有最不服人的一段话头,叫列位听了,猛然想着,也要痛恨起来。我想天上只有一个日月,东升西坠,所以万古长明;地上生物,只有一个种子,一条本根,所以生生无尽。至于人生天地间,偏偏有许多名目:君王是治天下的,臣子是辅佐君王的,百姓是耕种田地养活万民的。这叫做‘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因此古圣先贤立个儒教,关系极大,剖判天地阴阳道理,正明人伦万古纲常,教化文明,齐家治国平天下,俱亏着他。这是天地正气一脉,不可思议的了。又有一个道教,他也不过讲些玄微之理,修养身心,延年益寿,这种类还也不多,且慢议论着他。独有释教,这个法门参杂得紧,自汉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国,道是西方来了圣人,拈着一个‘空’字立论,也不过劝化世人看得万事皆空,六根清净,养得心境玲珑①,毫无挂碍,原没有甚么果报轮回之说。只因后来的人无端穿凿,说出许多地狱天堂,就起了骗人章本。此是后话未提。 只说这些和尚,我始初也道都是为生死事大,发愿修行,乃是聪明上智之人勾当。那知其中不论贤愚好歹,及奸盗诈伪之人,都因日常间走了尽头路,天将不容,地将不载,没奈何将这几根头发剃下,颈上挂着数珠,肩上褡着褊衫,手里拿着木鱼,就道是个和尚,从前过恶,人也就恕他一分。看得这条道路宽绰有余,那无赖之徒逃窜入门,不觉一日一日逐渐多得紧了。没处生发衣食,或者截段竹头,铸口铜钟,买根锁条,城市上、乡村中,天未曾亮,做生意的尚未走动,他便乒乒乓乓的敲得头痛,叫得耳聋,指东话西。或是起建殿尹,修盖钟楼,装塑金相,印请藏经,趁口胡嘲,骗钱骗米,从此做去。若只守着本分度此一生,也不惹人厌恶?那知竞有穷凶极恶,具那覆地翻天伎俩,躲闪于中。人预先却不识他,只道是佛祖菩萨,至诚供养。末后做出事来,拖累人身家性命不保,以此连那好的也不信了。此是佛门变种败类,我也不必说他。 难道一派都是歹人不成?其中也有度世金仙,现身佛子,登坛说法,救拔沉迷。如达摩西来,生公出世,他却在心性上参悟道理,点化世人,说几句偈语,留几句名言,千古人所不及,委实足以服人,历代以来,希世有的。从来佛祖传道的拂子,也不曾见他轻轻付与那个。如今这些孽畜却另翻出一个局面,不论肚里通也未通,只要粗粗认得几字,丛林中觅几本语录,买几本注疏,坐在金刚脚下练熟声口,就假斯文结识几个禅友,互相标榜,拜过几个讲师;或自立个宗派,道是几年上某处大和尚付过拂的。悄悄走到外州他县,窥见冷落所在一个破坏寺院,就联络地方上几个佛总师婆,称说某处来了善知识,看得此寺当兴。或埋藏些古时碑版偶然掘出,或装诬本山伽蓝在外显灵,或洒些糖水假名甘露,骗人之法,百计千方。不半月间,那一方一境愚夫愚妇,说得轰轰热热。略略有些钱粮,道:‘我们备办表礼,去请一位大和尚来,开期结制。’那个不尴不尬的和尚,也就纠合许多随堂行者,公然装模作样,将别处丛林的作为一一摹仿。或央人讨了巡简司的告示,或结识冷乡宦护法的名头,抄了许多偈语,学些宗门棒喝,房廊下贴了几张规条,斋堂前写出长篇参语,那些来来往往,看了一些也摸不头着,便道大和尚学问深远,一时领悟不来。分明白日里被他瞒过,这些愚人死也不知。 丛林中还有一件人所不晓得的,大凡大和尚到一处开堂,各处住静室的禅和子,日常间都是打成一片,其中花巧名目甚多,如: 西堂 维那 首座 悦众 书记 都讲 堂主 侍者 监院 知客 知浴 化主 点座 副寺 贴库 行堂 殿主 值钱 值科 香灯 下院 知藏 知随 铺堂 巡照 总管 都管 知众 知山 库头 菜头 钟头 田头 饭头 茶头 园头 火头 水头 圊②头 这些名目科派出来,写下一张榜文贴在茶寮,却也好看。到那登坛时节,细吹细打,两边排列许多僧众,捧着香花灯烛,磕头礼拜,装点得不知怎样尊重。及至开讲,也不过将编成的讲章念了一遍,那个解悟得来?又请了几个废弃的乡宦、假高尚的孝廉、告老打罢的朋友,从旁护法,出身子做个招头,暗地分些分例,乡愚之人越发尊信得紧。如有那外方僧众,有意思的要到坛前辩驳佛法,那些侍者齐来拿去,打得臭死。各处寺院递了知单,认定面貌,不但走遍路头不许安单,在那地方化碗饭吃也不得了,还有一个规矩:大殿缘簿上写来布施,及在外抄化钱粮,方归常住;那道场上来的宰官、居士及婆婆妈妈的钱粮,都是大和尚随来僧众一并收贮,只待场期一毕,次日即照股烹分,走得一个没影,各各回去受用。常住欠了木料、油盐米帐,一些不管,请自支撑。再打听得别处开期,又去生发。你道这些和尚.却不比合伙的强盗又狠三分么? 考得‘大和尚’三字,乃是晋朝石勒的时节,有个佛图澄自己称道。其实他是个圣憎,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鸥鸟一般。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俨然一尊燃灯古佛,自然动人钦敬。请问这些和尚,《华严经》尚未念着,不过设局骗人是其本愿,如何就便僭③称为大和尚?时上有个笑话,却是嘲那大和尚的。说有个相公,乘着一只小船去访那大和尚。进方丈茶话毕,作别起身,大和尚直送出来。到那水口,相公仍下小船。西边日色晒来,相公脱下裙子挂着。大和尚道:‘直看相公之船箬叶④大了,小僧方敢进去。’那相公坐在船里,也把遮的裙子揭开看那和尚。船已渐退,那管家道:‘大和尚立在水口,望去止有七八寸长了,请相公放下裙子罢。’只因和尚叫得大了,所以嘲他,这是诨话。 却又有一段闲话,乃是真真实实的。这话出在那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与那河南信阳州交界地方,叫做恨这关。乃是一座陡峻高山,四面葱茏树木,虽是要道,行人过往稀疏。山冈之上有一古刹,也是唐宋来的香火,志书上叫名普明寺。寺内止有二三十众僧人;都是茹荤饮酒的罗刹,不知迩来十五六年之间,却坐化十余位长老。四边传说,寺内风水原是圣地,所以禅师佛祖屡屡现身,各处布施倒也年年接凑。不期一日,有个采药医人到彼求宿,那僧人抵死不容,医者只得乘月而行。走了一二十里,却忘了一把锄头,放在山门外石碑亭中。猛然省起,恐怕有人取去,只得跌身转去,来到碑亭,寻那锄头。只听得墙内一人叫苦连天,口口叫道:‘老爷们,容我再活几日,然后上座罢!’医者觉得有些古怪,爬上墙头,挽着树枝仔细一看,只见堂前灯光射出,却觅几个秃子把一老僧捆缚端正,将他扛上一个坐处,看不明白。那老僧杀猪般大叫数声,就不响了。医者挨了一夜,到次日看甚动静。到了天亮,只听得佛堂钟鼓齐鸣,佛号震天,道人出来说道:‘了明禅师昨晚坐化了。’四边分了斋贴,来了许多佛头,正要开张做大法事。那医者进去仔细一看,却见一个愁惨之容,面皮黄如菜叶,一些血色没有。医者乘着空隙,将手从那座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谷道中却生一个根的模样。医者即到信阳州里,将这段情节一一报知。 那知州夜有一梦,也见一个老僧浑身带血,声声叫苦。知州省得,即便乘了快马,领了乡兵将寺围住。进到里边,叫住持出来相见。那住持道是大和尚,不肯出来,只有一个当家的迎接。州官问道:‘昨日又坐化了一位禅师,特来顶礼,就便与他合缸造塔。’那当家也叩一首谢了。州官道:‘寺内多少僧人?一一点过,都要施些衬钱。’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俱出来低着头儿,垂下双手,听州官点过上名。每个和尚俱叫乡兵看守,一面叫手下请起坐化的僧人,看他手足是怎样的。两个乡兵上前推移不动,用力一抬,那谷道中一个二尺长的铁钉登时翻落,下边缸里却有一桶鲜血凝结于内。 许多和尚一一即将绑缚带到州内,还把僧房层层拆将进去,却跑出十数个妇女来,大声喊屈。知州唤皂隶一一带过问道:‘你这几个妇人在内几时了?’妇人一齐招道:‘有三五年不等的,有本年的。都是这些和尚勾合光棍,在外诈作客商模样,不论银钱,只说娶亲做夫妻回家过活的。那知逐渐骗到家乡,忽一日托名探亲,带了直送到此处,藏于重墙复壁、深房曲室之中,天日也不得一见。也有近村人家,十余岁女儿在外闲耍,乘人不见,抱来藏在其中,待得十二三岁就受用了。’州官问道:‘这许多年,怎么没有一人往州县中首告?’那妇人道:‘手下使用的道人,俱是平昔杀人做贼之辈,无处投奔,四下收拾进来。日常间也各各自有去路,骗来钱米平半均分,邻近村中也俱日常沽些恩惠,故此内内外外,没有人与他作对。内中若有一人说些刁俏之话,众人也就登时结果去了。所以到今众口一心,绝无发觉。’州官问道:‘历年来,如何有这许多人坐化?’妇人招道:‘俱是过往单身客人。把他圈进里面,不容脱身,先把蒙汗药与他吃了,后将网子除下,绑缚了晒在日中,额角与面目都黧黑了,然后把他头发齐眉剪下,扮作头陀模样。或将身子上下捆缚做跏趺坐法。饿了三五日,头骨俱软,衣袂之中灌上硫硝焰硝,扶在柴楼龛座之上。纠唤地方旧日做佛头佛总的,谣言开去,四处俱来观看。攒钱设供,造塔看经,不知骗了多多少少,也照旧规分头派用。花费尽了,就要干这活佛勾当。’州官正在查问之际,门子报道:‘竹圆内又掘出许多女人脚骨。’州官问道:‘都是女人脚骨为何?’一妇人道;‘男人死了,枯骨都无用处。唯有新死女人,这双腿骨血气不散,将采锯解碎了,加上水磨工夫,充作象牙筷子,无人认得,每得厚利。寺中道人无处生发钱钞,每每打听新死妇人,盗取来干这勾当。腿骨用去,所以存的都是脚骨。’州官审得其情惨毒,每个和尚打了五十板,心窝里加上一钉,登时命绝。备将情节申闻上司,一一将来除个净尽,并那普明寺一火焚之,却是除了大害。这也是近日大和尚的故事。 更有一段故事,也是闻得来的。说是唐朝开元年间,河南怀庆府河内县地方开元寺,有个僧人法名死灰,这名就先奇了。生得相貌奇古,气宇昂藏,博通经典,贯串百家,兼识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生人寿数。做得几句诗,写得几家字,画得几笔画,赛过海内名公,抹杀四方清客。四远慕名来求见的,须备了出奇方物供养,送进禅堂,上了号簿,候了三日,才出方丈见人一次。许多僧众簇拥出来,升在层台高座之上,两旁侍者提炉执拂,捧仗持瓶,面前摆的花尊烛台,当中炉内焚起沉檀降速,内外香烟宝篆结成华盖相似,好不热闹。三声云板,才许那问话的人依次上前跪下,方将要问的话头一一说了。他在上面,才把那囫囵捉四面光的话儿开示了几句,即叫退下。再欲开言,就是拦头一棒,打得发昏倒晕,由你自去猜度。然后又轮到第二班的上去,也照前是个模样。或说下几句话头,或留下几行诗偈,一般也有撞着之处。也有病人上前,将病原说了一番,伺他请方。他胸中《难经》脉诀、《本草》药性原是明白,也便写些与人,服去却有灵验。不多时,四方之人说得长老活龙活现,连这长老也自不信自起来,公然道是活佛祖师出世采了。因此四下钱粮,云蒸雾集。重建丛林,前后山门殿宇,层层盖造,天下除了四大名山,也就数这开元寺了。 谁料那年仆固怀思反了,朝廷起兵发马,要往征剿。河北地方乃是要地,设立藩镇,领兵元帅点了李抱真。此公膂力过人,谋多智足,领了五万人马屯扎河北,颇有纪律,不扰民间一草一木,各各相安,民间感激不啻父母。将那兵丁三日一操,五日一练,寸步不离营伍。李元帅闻得长老大名,到任三日即备许多布施,执弟子之礼,前去拜他。长老接见,看得元帅尊重了他,他反拿腔做势,要仿那佛图澄对那石勒的光景,十分傲慢。李元帅早已窥破这个和尚是个仗着资质做起来的,其实性地上的工夫全无把捉,这也不在话下。 那知这个和尚也是合该数尽,那河北一带地方遇了天时不凑,颗粒无收,朝廷月粮压欠七八个月不来接济,军中汹汹,暗地谣言将有楚歌吹散八千之意。李元帅无计设处,只得去到寺中,称说大和尚大有应变之才,合掌顶礼,跪在面前,虚心下意,请问和尚。那长老日常间具那骗小人的伎俩,却是有余,那兵马呼吸待变,实实要凑处钱粮将来支放,却也一时窘定,没有甚么计策答那元帅。其实李元帅胸中成算早已定之,只要宛宛说将进去,口口奉承大和尚长、大和尚短,却使长老堕在计中毫无知觉,才有妙处。李元帅故意做那攒眉蹙额形容,停了一会问道:‘寺中钱粮不知现有多少积贮?可以暂借目前,救济一两月么?’那和尚的心肠,与伽蓝菩萨常住一样生成,拿进喜欢,拿出却不中意,说道:‘近来常住不够十日支撑,亏得小僧有些福缘,到那不足时节,就有人紧着送来,才度得这些日子。若说有积聚多少,却是没有。’李元帅接口道:‘如今我也不要借常住钱粮。有个算计,只求大和尚“福缘”二字,我弟子就有生路了。’ 长老听说不借钱粮,只借福缘,精神抖擞起十倍,问道:‘如何?如何?’李元帅道:‘弟子领着兵马南征北讨,处处走过,看来无如此地百姓好善的多。如今弟子倒有一个粗念,欲仗着大和尚福缘,明日寺前出张榜文,说是弟子奉请大和尚开讲《华严》法宝,并弹《孔雀真经》,聚集些善男信女,化些钱粮,也可将来答救几时。’那长老道:这个道场也动不得人头,就是来也不多,如何得够?’元帅道:‘弟子还有计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长老笑了一笑,连忙点首。即于寺内宽敞所在,高搭起七层莲台,重重俱已遮蔽好了,外边化些松柴,周围叠起,台下掘个地道,可容一人走得出来的。到了开期第一日,讲经完毕,大和尚开口说道:‘大众们须要速速用心理会,我在此也不久了,只待四十九日道场圆满,我就要回首西方去了。’那些善信听见大和尚就要回首,却是异事,一时轰动,四远传闻,那些布施钱粮的堆山塞海而来。 李元帅密密着落几个长老上了簿籍,一一收贮在内。看看到那圆满之期,人也昼夜不散,四围松柴越发叠得多了。四面的人好像似看戏的;只等那时上台,不知大和尚显出怎样活佛的神通、圣僧的证果。长老心事:‘有那台下的地道出路,只说外边放起火来,我自有隐身法儿。出了地道,日后随了元帅,天涯海角受用不了。’那知元帅日常间一片机心,原是要算计那长老的,到了放火的时节,将那地道关闭紧了。长老方悟得元帅骗他,也说不得,硬着身躯,不一时顿成灰烬。元帅在下,至诚礼拜。就有附会的说道:‘亲见大和尚穿着大红袈裟,五色祥云,许多幢幡宝盖,接引西方去了。’次日元帅又在火堆中放些细白石头,都道检得许多舍利子。元帅收去,即欲与死灰祖师造塔,这也就应着当初取那法名谶了。那一方不论男女,都有布施,不上一月,积了三十余万。元帅一一收去充作兵饷,并无一人知觉。这也是一个大和尚超升故事。若是这长老日常里只是苦行焚修,不妆这个模样,那李元帅也不来下此刻薄之着。后来说出这段情节,天下之人齐口称快。假使大和尚果能知得过去未来,怎么被人暗算到这地位?可见大和尚都是假钞人自痴迷,将自己血汗挣的钱财,被他骗去。” 众人道:“如今大和尚挨肩擦背,委实太多,那能个个登坛,人人说法?近来人也有些厌薄,不大十分的兴他。聚做一团无有斋吃,只好一个顶着一个,犹如屋角头的臭老鼠,扯长一串,拿个引磐,托着钵盂,沿街化食,单单学那释迦乞食舍卫城中光景。这却是大和尚做出来的下场头也!”豆棚主人道:“仁兄此番说话,果然说得痛快。豆已煮熟,请兄一尝何如?” ①玲珑——形容(人)灵活敏捷。 ②圊(qing,音青)——厕所。 ③僭(jian,音见)——超越本分。 ④箬(ruo,音若)叶——箬竹的叶子。 [book_title]第七则 首阳山叔齐变节 昨日自这后生朋友,把那近日大和尚的陋相说得尽情痛快,主人煮豆请他,约次日再来说些故事,另备点心奉请。那后生果然次日早早坐在棚下。内中一人道:“大和尚近来委实太多,惹人厌恶。但仁兄嘴尖舌快,太说得刻毒。我们终日吃素看经,邀人做会,劝人布施,如今觉得再去开口也难。即使说得乱坠天花,人也不肯信了。今日不要你说这世情的话,我却考你一考,昨日主人翁煮豆请你,何不今日把煮豆的故事,说一个我们听听,也见你胸中本领,不是剿袭来的世情闲话也。” 那后生仰天想了一想,道:“不难不难。古诗有云:‘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曹子建之诗。子建乃三国时魏王曹操之子。弟兄三人:伯曰曹丕字子桓,仲曰曹彰字子庄,季曰曹植字子建,乃是嫡亲同胞所生。曹彰早已被曹丕毒药鸩害了。子建才高,曹丕心又忌刻,说他的诗词,俱是宿构现成记诵来的。彼时偶然席上吃那豆子,就以豆子为题,教他吟诗一首。子建刚刚走得七步,就把煮豆之诗朗朗吟出,虽只五言四句二十个字,其中滋味,关着那弟兄相残相妒之意,一一写出。曹丕见他如此捷才,心益妒忌。其如子建才学虽高,福气甚薄,不多时也就死了。天下大统,都是曹丕承接。可见才与福都是前生定的,不必用那残忍忌刻,徒伤了弟兄同气之情。这是三国时事,偶因豆棚之下正及煮豆之时,就把豆的故事说到弟兄身上。其实天下的弟兄和睦的少,参商的多。 三国前边有个周朝,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乃是个大圣人。武王去世,他辅着成王幼主坐了天下。周公摄行相事,真心实意为着成主,人人都是信的。独有弟兄行中有个管叔,他虽是与周公同胞生将下来,那肚肠却是天渊相隔。周公道是自家兄弟,心腹相托,叫他去监守着殷家子孙。那知管叔乘着监殷之举,反纠合蔡叔、霍叔,捏造许多流言,说周公事权在握,不日之间将有谋叛之心,却于孺子咸王有大不利之事。周公在位,听了这些不利之言,寝食不安,梦寐之间心神臲卼①,也就不敢居于相位。当在商末之世,四方未服,朝廷京东适值起了一股人马,在商说是义兵,在周道是顽民。周公也就借个东征题目,领了兵马,坐镇东边,却好避那流言之意,彼时流言四布,不知起于何人之口.周公也不忍疑心在管叔身上。后来成王看见管叔与蔡叔、霍叔都帮着商家武庚干事,才晓得乃是奸党流言。况且打开金胜柜中,看见父亲武王大病之时,周公曾纳一册,愿以身代,方晓得周公心曲青天白日,无一毫暖昧难明之事。先日周公居东之时,大风大雨,走石飞沙,把郊外大树尽行吹倒,或是连根拔了起来。是日成王迎请周公归国,那处处吹倒之树仍旧不扶自起。此见天地鬼神亦为感动。若是当谤言未息之日,周公一朝身死,万载千秋也不肯信。可见一个圣人遇着几个不好的弟兄,也就受累不小。此又是周时一个弟兄的故事。 还有一个故事,经史上也不曾见有记载,偶见秦始皇焚烧未尽稗官野史中,却有一段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时、商朝既烬之日,有昆仲两个,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齐。他是商朝分封一国之君,祖为墨胎氏,父为孤竹君。夷齐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友于恭敬得无比的。只因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亲道他不近人情,没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将死之时,写有遗命,道叔齐通些世故,谙练民情,要立叔齐为君。也是父命如此。那叔齐道:‘立国立长,下大义。父亲虽有遗命,却是临终之言,是乱命也。’依旧逊②那伯夷。而伯夷又道:‘父亲遗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逊不已,相率而逃,把个国君之位看得弃如敝屣,却以万古纲常为重了。 忽因商纣无道,武王兴兵来伐。太公吕望领了军马前来,一路人民无不倒戈归顺,还拿着箪食壶浆,沿路恭迎,不消枪刀相杀,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齐看见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号召旧日人民起个义师,以图恢复,却也并无一人响应,这叫做孤掌难鸣的事,只索付之无可奈何。彼时武王兴师,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齐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义执言,夺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弑了。父死安葬为大,他为天下,葬父之事不题,最不孝了。把这段大义去罪责他,如何逃闪得去?’正商酌间,那周家军马早已疾如风雨,大队拥塞而来。夷、齐看得不可迟缓,当着路头,弟兄扣马而谏道:‘父死不葬,爰③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这两句话说将过去,说得武王开口不得。左右看见君王颜色不善,就要将刀砍去。刚得太公与武王并马而驰,武王所行之师,乃是吊民伐罪之师,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里也知是夷、齐二人,不便明言,只说:‘此义士也,不可动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齐这两句话虽然无济于事,那天地纲常伦理却一手揭出,表于中天,那天下人心晓得大义的,也就激得动了。其如纣王罪大恶极,人心尽去,把这两句,依旧如冰炭不同炉的。夷、齐见得如此,晓得都城村镇处处有周家兵马守住,无可藏身,倘或将这有用之躯无端葬送,不若埋踪匿迹,留着此身,或者待时而动,也不可知。左思右算,只得鼓着一口义气,悄悄出了都门,望着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唤名首阳,即今蒲州地面。山上有七八十里之遥,其中盘曲险峻,却有千层,周围旷野,何止四五百里!山上树木稀疏,也无人家屋宇,只有玲珑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头石罅,有许些薇蕨之苗,清芬叶嫩,可以充饥,涧底岩阿,有几道飞瀑流泉,澄泓寒冽,可以解渴。夷、齐二人只得输心贴意,住在山中。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倒也清闲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听见夷、齐扣马而谏数语,说得词严义正,也便激动许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缙绅、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尴不尬的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这一班。始初躲在静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后来闻得某人投诚,某人出山,不说心中有些惧怕,又不说心中有些艳羡,却表出自己许多清高意见,许多溪刻论头。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将来,身家不当稳便,一边打听得夷、齐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觉你传我,我传你,号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阵阵,鱼贯而入,犹如三春二月烧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里面来了。 且说山中树木虽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却是多得紧的。始初见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树密之处张牙露爪,做势扬威,思量寻着几个时衰命苦的开个大荤。后来却见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来,只道来捉他们的,却也不见网罗枪棒。正在踌躇未定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二三尺高庞眉皓齿白发银须老汉,立在山嘴边叫道:‘那些孽畜过来,听我吩咐;近日山中来了伯夷、叔齐二人,乃是贤人君子,不是下贱庸流。只为朝廷换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却为着千古义气,相率而来。汝辈须揖毛敛齿,匿迹藏形,不可胡行妄动!’那众兽心里恍然大悟,才晓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辈虽系畜类,具有性灵。人既旧日属之商家,我等物类也是践商之土,茹商之毛,难道这段义气只该夷、齐二人性天禀成,我辈这个心境就该顽冥不灵的么?’只见虎豹把尾一摆,那些獾狗狐狸之属,也俱鼓着一口义气,齐往山上衔尾而进,望着夷、齐住处,躬身曲体,垂头衔足,俱像守户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捕兔寻羊、追獐赶鹿的勾当。 后来山下之人异言异服,奇形怪状,一日一日越觉多了。伯夷的念头介然如石,终日徜徉啸傲,策杖而行,采些薇蕨而食,口里也并不道个‘饥’字。看见许多人来挨肩擦背,弄得一个首阳本来空洞之山渐渐挤成市井,伯夷也还道天下尚义之人居多,犹是商朝一个好大机括。不料叔齐眼界前看得不耐烦,肚腹中也枵④得不耐烦,一日幡然动念道:‘此来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应袭君爵的国主,于千古伦理上大义看来,守着商家的祖功宗训是应该的。那微子奔逃,比干谏死,箕子徉狂,把那好题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们虽是河山带砺,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随行逐队,但我却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长兄大不相同,原可躲闪得些。前日撞着大兵到来,不自揣量,对着家兄触突了几句狂言,几乎性命不免。亏得军中姜太公在内,原与家兄东海、北海大老一脉通家,称为义士,扶弃道傍,才得保全。不然这条性命,也当孤注一掷去了。如今大兵已过,眼见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蔌赀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尽,弄得一副面皮薄薄浇浇,好似晒乾瘪的菜叶;几条肋骨弯弯曲曲,又如破落户的窗棂。数日前也好挺着胸脯,装着膀子,直撞横行,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撑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称他是圣的、贤的、清的、仁的,隘的,这也不枉了丈夫豪杰。或有人兼着我说,也不过是顺口带挈的。若是我趁着他的面皮,随着他的跟脚,即使成得名来,也只做个趁闹帮闲的饿鬼。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如此算来,就像地上拾着甘蔗棍的,渐渐嚼来,越觉无味。今日回想,犹喜未迟。古人云:‘与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若生前一杯热酒。’此时大兄主意坚如金石,不可动摇,若是我说明别去,他也断然不肯。不若今日乘着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着这条竹杖,携着荆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观望观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彼时伯夷早已饿得七八分沉重,原不提防着叔齐。叔齐却是怀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装备停当,就把竹杖、荆筐随地撇下,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才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 不说叔齐下山的话,且说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随了夷、齐上山,畜生的心肠,倒是真真实实守在那里,毫无异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种,善媚多疑,想也肚里饿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难道商家天下换了周朝,这山中济济跄跄的人都是尚着义气,毫无改变念头?只怕其中也有身骑两头马、脚踏两来舡的从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唤着几个獐儿、麂儿、猿儿、兔儿,分头四下哨探些风声,打听些响动,报与山君知道。或者捉个破绽,将些语言挑动得他一个回心转意,我辈也就有肚饱之日了。商量停当,即便分头仔细踹探。只见前山树荫堆里,遮遮掩掩而来。那些打哨的早已窥见,闪在一边。待他上前,觌面看时,打扮虽新,形容不改,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日为首上山的令弟叔齐大人。众兽看见,却也吓了一跳,上前一齐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齐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么改易的念头?’叔齐道:‘其实不敢相瞒,守到今日,也执不得当时的论头了。’众兽道:‘令兄何在?’叔齐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寻见你们主人,说明这段道理,约齐了下山,不料在此地相会。就请到这山坡碎石头上,大家坐了,与你们说个畅快。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一齐都有好处。’ 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心里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请教!请教!’叔齐道:‘我们乃是商朝世胄子弟,家兄该袭君爵,原是与国同休的。如今尚义入山,不食周粟,是守着千古君臣大义,却应该的。我为次子,名分大不相同,当以宗祧⑤为重。前日虽则随了人山,也不过帮衬家兄进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不消说,我懊悔在山住这几时。如众位及山君之辈,既不同于人类,又不关系纲常,上天降生汝辈,只该残忍惨毒,饮血茹毛,原以食人为事。当此鼎革之际,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来,正当借重你们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惊天之势,所谓应运而兴,待时而动者也。为何也学了时人虚憍气质,口似圣贤,心同盗跖,半醒半醉,如梦如痴,都也聚在这里忍着腹枵,甘此淡薄?却是错到底了!你们速速将我这段议论与山君商酌,他自然恍然大悟。想了我这段好话,万一日后世路上相逢,还要拜谢我哩!’众兽听了这一番说话,个个昂头露齿,抖擞毛皮,搀天扑地,快活个不了。叔齐也就立起身,拱手道:‘你们却去报与山君知也。’众兽一齐跳起,火速星飞,都不见了。叔齐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嫌瘪虱气哩。’ 叔齐从此放心乐意,踹着山坡,从容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京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叔齐见了这般热闹,不觉心里又动了一个念头道: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都是意气昂昂,望着新朝扬眉吐气,思量做那致君泽民的事业,只怕没些凭据,没些根脚,也便做不出来。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⑥计较,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一边行路,一边思想,正在虚空摸拟之际,心下十分喧热,抬头一望,却见五云深处缥缈皇都。叔齐知道京城不远,也就近城所在寻个小寓暂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诸般停当,方敢行动,整整在那歇客店里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内外觅着乡亲故旧,生发些盘费,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见西北角上一阵黑云推起,顷刻暗了半天,远远的轰轰烈烈,喧喧阗阗,如雷似电,随着狂风卷地而来。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却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祥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若论商家气脉,倒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脱漏了去!’吩咐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叔齐心里才省得这班人就是洛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倒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振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方可行刑。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沦落无依。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摇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证世金仙,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今当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腌躜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可恨叔齐背恩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污则污。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 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亮一声,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 众人道:“怪道《四书》上起初把伯夷、叔齐并称,后来读到‘逸民’这一章书后,就单说着一个伯夷了。其实有来历的,不是此兄凿空之谈。敬服敬服! ①臲卼(niewu,音聂误)——不安定。 ②逊——让位。 ③爰(yuan,音圆)——及,到。 ④枵(xiao,音消)——空虚。此处指肚子饿。 ⑤宗祧(tiao,音挑)——旧时指家族相传的世系。 ⑥锱铢(zizhu,音资朱)——指很少的钱或很小的事。 [book_title]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孔圣人之门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庄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动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倒也有个收成结实的时节。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才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 昨日主人采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像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从小性子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个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检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眨眨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但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 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闲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名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检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佛,求他作主。古佛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本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刹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坑中的烈焰,一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进发:却是空花,眼前一幌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才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那古佛早巳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州,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做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昆仑天柱也进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飏,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烈,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像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检路而去,只见地上一块斗大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娲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才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蔚子跪下请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时世,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 再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问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明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撑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那是脚轻手健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