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銮坡集
[book_author]宋濂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50343
[book_dec]诗文集,明正德间《宋学士文集》本,20卷,明初宋濂著,前有杨维桢、贝琼二序。包括翰苑前集10卷,翰苑后集10卷。所收诗文,大致都是他做翰林学士时所著。宋濂,字景濂,号潜溪,浦江(属今浙江)人。《銮坡集》为《宋学士文集》的第一部分。《宋学士文集》(又名文宪集),为四库全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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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翰苑集》序
客有持子宋子《潛溪》諸集來者,曰:「某帙宋子三十年山林之文也,某帙宋子近著館閣之文也。其氣貌聲音,隨其顯晦之地不同者,吾子當有以評之。」
余家浙水東,去宋子之居不百里遠,知宋子之劬學,入青蘿山中,不下書屋若干年,得鄭氏所蓄書數萬卷,書無不盡閱,閱無不盡記。於是學成,著書凡若干萬言。其文之師者性也,性之師者道也,道之師者先王先聖也,而未嘗以某代家數為吾文之宗、某人格律為吾文之體。其所獨得者,三十年之心印,律之前人,石不能壓之而鈞,鈞不能壓之而斤者,萬萬口之定價也。昔之隱諸山林者,燁乎其虎豹煙霞也;今之顯諸館閣者,燦乎其鳳凰日星也,果有隱顯易地之殊哉?不然,以宋子氣枯神寂於山林,以志揚氣滿於館閣,是其文與外物遷,何以為宋子?
抑余聞婺學在宋有三氏:東萊氏以性學紹道統,說齋氏以經世立治術,龍川氏以皇帝王霸之略誌事功。其炳然見於文者,各自造一家,皆出於實踐而取信於後之人而無疑者也。宋子之文,根性道,幹諸治術,以超繼三氏於百十年後,世不以歸之柳、黃、吳、張,而必以宋子為歸。嘻,三十年之心印,萬萬口之定價,於斯見矣。客何以山林、館閣岐宋子之文而求之哉?
客韙吾言,錄吾言為子宋子《潛溪新集序》。
洪武庚戌二月初吉,會稽老友楊維楨序。
《翰苑四集》序
翰林侍講學士金華宋公景濂,自少以文雄一時,人不遠數千里求之,殆遍於中國、四夷矣。其居青蘿山所作者曰《潛溪集》,其在朝所作者曰《翰苑集》。《潛溪集》凡若干卷,故翰林承旨歐陽文公為之序。而《翰苑集》復萃記、序、碑、銘、表、傳、雜說,厘為前、後、續、別四集云。予嘗讀而好之,浩乎莫窮其所至,乃撫卷而歎曰:
文章,經國之要也,豈直一藝而已哉!而與時升降,其變不一。在唐則宗昌黎韓子,在宋則宗廬陵歐陽子。韓子之文祖於孟子,而歐陽子又祖於韓子,皆所謂傑出於千百者也。元初,姚文公以許氏之學振於北方。下至天曆、至正間,又有蜀虞文靖公、金華黃文獻公,亦若韓子之在唐、歐陽子之在宋矣。然文靖公之放言極論,縱橫無窮,其氣焰莫敢迫;而文獻公之不失準繩,卑不可隆而高不可抑也。
大抵先秦兩漢以來,聖人之經汩於諸子,道固晦而未明也,故各騁異同之說以誇耀一世,恒病其駁而不純。及宋,周、程、朱子大發其是非邪正,奚趐黑白之形。而後之立言者由是求合於道,亦既無弊矣。又惜蓄之無源,而徒剽竊陳腐、支離蔓衍之為工,孰知其去古遠而益抏,不亦悲夫!公自五經子史,靡不通究。其造理也精,其考事也博,故發之於文章,悉鏟近習之陋,學者翕然師之。國朝龍興,遂以布衣登侍從之選,歷十餘年。凡大製作、大號令,修飾潤色,莫不曲盡其體,實與虞、黃二公相後先已。
雖然,虞、黃二公屬重熙累洽,所以黼黻一代之盛者為易,今國家肇造之時,將昭武功而宣文德,以新四方之觀聽,使知大明之超軼三五,豈不為難乎?嗚呼,正聲勁氣,充塞宇宙,星辰河漢,山川草木,風雨雷電,鬼神變化,龍跳虎躍,雖極瑰詭奇絕之觀,惡足以喻其巧邪?
昔公之總修《元史》也,予獲預編纂之列,熟其論議,觀其儀矩,非一日矣,故知公為深而望公為重,輒為之說如此,尚俟知言於後,而非諛其所好云。
清江貝瓊廷珍序
[book_title]卷一•翰苑前集之一
【平江漢頌】
天命皇帝為億兆生民主,旌麾所向,悉臣悉庭。初以一旅之師興濠泗間,遂撫淮南,平江東,攻浙東、西,下之。版圖所入,方數千里。定都江左,發政施仁。戴白之叟,垂髫之童,涵泳至化,皞皞熙熙,如承平時。於時陳友諒據有江漢之地,僣居大號,賊殺其主,飭修蒙衝,虐驅烝黎,如蹈水火。不自度力,又集蜂蟻之眾,直窺豫章,三月不解。皇赫斯怒,乃召群臣於庭而告之曰:陳虜不道,敢屢予侮。昔者蕩搖我邊方,侵軼我姑熟,偵伺我金陵,賴爾一二鄰臣之力,攻而敗之,予亦親覆其穴巢。中宵竄走,假息武昌。予不忍追殲之,冀其悔禍,以自逭於天刑。癸卯之夏,乃復圍我豫章。是其凶德無厭,自取殄滅,此天亡之時。天之明威,予不敢不順。唯爾熊羆之臣,不二心之士,尚弼予以成厥功。群臣曰:都。於是右丞臣達、參知政事臣遇春、帳前親兵都指揮使臣國勝、同知樞密院事臣永忠、同知樞密院事臣通海,備厥戎器,簡厥師徒以俟。
七月癸酉,上躬擐甲胄,祃纛龍江,帥樓船數百,蔽江而上。陳虜大皞,解圍而逃。丁亥,與我師遇鄱陽湖之康郎山。戊子,上分舟師為十二屯,命達、遇春、永忠突入虜陣。呼聲動天地,矢鋒雨集,炮聲雷鳷,波濤起立,飛火照耀。百里之內,水色盡赤,焚溺死者動一二萬,流屍如蟻,滿望無際。己丑,焚偽平章舟,刈戮餘二千。辛卯,復酣戰,虜將張定邊素號梟猛,上親禦之,將士皆死戰,歷一二時。遇春等左右夾擊,殺士卒無算。張中矢百餘,而退潛保鞋山,不敢吐氣。我師亦移據湖口,扼彼喉衿。列柵南北江岸,置火筏中流,水陸嚴戒,以候其發。八月,虜食盡,遣舟五百艘掠糧都昌,又為我大將所獲。壬戌,虜計窮,冒死突出,將上趨九江。上命諸將一時俱合,其大戰如戊子,自辰達酉,督戰益急。友諒中飛矢,斃於舟中。癸亥,降其眾五萬,上命釋之,不戮一人,凱歌而旋。舳艫相銜,旌旗飛翩,不疾不徐,委蛇而來。萬姓歡迎,俯伏道左,山川草木,皆有喜氣。告廟飲至,行賞論功,賜遇春田若干,永忠田若干,其餘將士賚金繒有差。
臣稽在昔,曹操治水軍八十萬來攻孫權,而周瑜、黃蓋敗之於赤壁;苻堅發長安戎卒六十餘萬、騎二十七萬以侵晉,而謝玄、謝石敗之於淝水。然赤壁不過一焚而走,淝水亦不過軍亂而奔,初未嘗大戰也,史臣且書之以為千古美談。矧今湖口之捷,血戰累日,天地為之晦冥,日月為之無光,山河為之震蕩,其神功駿烈,炳耀鏗鳷,與天無極。較之二國,未足多讓,而歌詠不作,非甚闕典歟?臣謹備著其事,撰為頌詞一通,以流鴻績於無窮,以俟太史氏之采錄云。其詞曰:
天眷有德,實惟哲皇。肆其神略,以靖寇攘。義旄東指,罔敢弗恭。風烈虎嘯,雲遊龍驤。長淮既歸,江左攸屬。浙之東西,樹侯置牧。乃建國家,以奠南服,以懷中原,以控西蜀。
蠢爾小醜,敢仇大邦。集其凶頑,鋒蝟斧螗。輕涉我疆,以跳以踉。亦既剪劉,僵骸覆江。遊齊六軍,直傾其穴。釋而勿誅,俾自懲刷。闔胡不然,復豕而咥。翹其蟲臂,當吾車轍。
皇用震怒,歷告在廷。是決不悛,命將往征。爾選舟師,爾整甲兵。漕爾糗糧,各罄爾誠。搖光在申,夷則之月。祃牙江賓,皇秉巨鉞。以誓以戒,以速其發。紀律精明,飆火奮激。
旟旐揚揚,夆雙將將。矛戈洸洸,鎧胄明明。載怒載厲,載飛載揚。雄威所吞,已無荊湘。既與虜逢,大呼衝擊。藥騰藜炮,星流火戟。虐焰雷奔,巨轟雷劈。殺氣冥蒙,不辨咫尺。
矢鋒所貫,什伍聯聯。縱橫交紐,命隕弗顛。攢桅湊帆,筍束蝟編。流屍塞川,舟行弗前。虜魄既褫,扶創而逸。聚於湖奧,僅存喘息。我方植柵,江之南北。火筏在流,掩蔽如翼。
越歷四旬,飛走途窮。將冒萬死,以絕其衝。我師見之,千櫓如龍。似兔之走,而鷹之從。酣戰六時,由辰達酉。僕姑一發,殪此酋首。貫睛及顱,僕若枯柳。大憝既除,餘不能醜。
遞相告言,我誠不振,我革我頑,我歸至仁。誰謂培鋋,可高嶙峋。再拜稽首,來降來臣。皇曰俞哉,汝俘予受。宥汝弗劉,予汝父母。汝凍予衣,汝饑予哺。昔何昏迷,今始撤蔀。
奏凱而旋,騎吹鬱搖。形於樂歌,節以鐲鐃。飲至於廟,頒賞於朝。帛堆其家,肉登其庖。都人聚觀,舉手加額。或歎或謠,有聲嘖嘖。干戈相尋,匪一朝夕。自今升平,可坐而筴。
惟皇神武,動則克之。群策盡屈,四方式之。惟皇寬慈,降則釋之。義聲動蕩,疇能敵之。惟皇明斷,遇事即決。洞見千里,不隔一發。所以西征,成此駿烈。小大畢朝,孰敢肆孽。
在昔赤壁,洎乎合淝。事以幸集,尚傳策書。況茲之功,俊偉赫熹。揆古無讓,可無詠詩。臣雖微賤,文字是職。對揚皇休,並獻臣臆。三代以還,用仁興國。皇宜遵行,永作民極。
【天降甘露頌】
洪武二年冬十月十有三日甲戌,膏露降於乾清宮後苑蒼松之上,皇帝特敕中官折示禁林諸臣。光潤如酒,凝結如珠,肪白飴甘,彌布松柯。馨烈之氣,鬯達左右,勃鬱淋漓,薰涵太和。天休震動,中外歎嗟。又明日丙子,上御外朝。左丞相宣國公臣善長,帥群臣稱賀。上若曰:甘露之降,載在往牒。然休咎之徵,當以類應,朕惡足以致斯?卿等尚明為朕言之。
參知政事臣稼對曰:聖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寧,中及萬靈,則膏露呈瑞。陛下恭敬天地,輯和民人,故天不愛道而嘉祥徽顯也。
起居注臣觀對曰:帝王恩及於物,順於人,而甘露降。陛下誕寬民賦,眾庶歡豫,底於敉寧,神應之臻,職此故也。
翰林侍講學士臣素對曰:王者敬養耆老,則甘露降而松柏受之;尊賢容眾,則竹葦受之。今露降於松,則陛下養老之所致也。宜以制幣策,告宗廟,頒於史館,以永億萬年無疆之聞。上情存損挹,皆推而不居。言既已,丞相帥其班以退。
翰林學士臣濂竊伏自念:氐北有星,名為天乳,若明而潤,則膏露下焉。王者德格於上,恩覃於下,靈氛充刃,秘貺斯甄。此天人感應之恒理也。欽惟皇上興自臨濠,匹馬渡江,十五年間,遂成帝業。天瑞育滋,不一而足。彩霞成鳳,卿雲聚繡,赤烏飛翔,白兔俯伏,瑞蓮並萼,嘉禾孕文,實皆天之所命,非人力所致而自致者。今又睹茲聖徵,則其德洞淪冥,功成不宰,三瑞遝至,千休滋彰,有不期然而然者矣。雖然,傳有之:受命不於天於其人,休符不於祥於其仁。所以孔子之作《春秋》,祥瑞不書,而有年則書,豈不以天道玄遠難知,而人事之為可徵者乎?皇上以天縱之聖,留神至治,以得仁賢為瑞,以五風十雨為祥,視彼前代植金莖以承液,誇嘉瑞以紀年者,未嘗不指以為戒,則其英明之識,超絕之智,卓冠百王,為法萬世。是宜美盛德之形容,播諸樂歌,被之管弦,以示聖子神孫於無窮云。其辭曰:
上天降康,甘露之,於粲其英。純乾發自陽,以布於下方,凝於休祥。其祥伊何?靈氣孔多。有甘者液,載仁惟澤。潛靈是錫,誕啟皇之德。天地相合,鴻休翕集。厭厭浥浥,紛紛密密。匪隨日以食,兆厥聖徵。如卿之雲,如景之星,如日之重輪。衝和氤氳,以文我太平。惟皇之聖,貞符自應。不卑而泳,不高而迎,茀祿之攸盛。惟皇之明,貞符爾承。不欹而傾,不汰而盈,茀祿之攸寧。休慶之即,四國之式。有濯厥聲,耀於千齡。
【龍馬讚】
西南夷自昔出良馬,而產於羅鬼國者尤良。或云,羅鬼疑即古之鬼方。其地有養龍阬,在兩山之中,泓阬淵深,開闔靈氣,而蛟龍實藏其下。當春日始和,物情酣鬯,夷人立柳阬畔,擇牝馬之貞者係之。已而雲霧晦冥,咫尺不能辨色,類有物蜿蜒,上與馬接,蓋龍雲。逮天色開霽,視馬傍之沙有龍跡者,則與龍遇。謹其芻枿而節宣之,暨產,必獲龍駒焉。
粵若洪武四年六月壬寅,夏國主明升以全蜀降,獻良馬凡十。而其一色正白,乃得之於阬者。身長十有一尺,首高九尺,足之高比首而殺其二尺。有肉隱起項下,約厚五分、廣三寸餘,貫膺絡腹,至尾閭而止。精彩明晃,振鬛一鳴,萬馬為之辟易。韉勒不可近,近輒作人立而孔。上謂天既生此英物,必有神以司之。親撰祝策,詔有司以牲牢祀於馬祖。然後敕牧副使臣高敬,囊沙四百斤壓之。人跨囊上,使其遊行苑中。久之,性漸柔馴。適八月癸巳,上將行夕月之禮於清涼山壇上。於是乘之而出,如躡雲而馳,一塵弗驚。皇情悅豫,賜其名為「飛越峰」。復命御用監直長臣馬晉臣,繪其真形藏焉。
臣濂稽諸載籍,漢之元鼎中,有神馬出渥窪水中。馬之生於水者尚矣,養龍之說,雖相傳於夷人,要當可徵不誣也。肆惟皇上以大德而位大寶,日之所出,日之所沒,無不梯山航海,獻贄奉琛。邇者獨角之犀來自九真,食火之雞貢於三佛齊之境,其他佹形僪狀,藉藉紛紛,且不一而足,而況茲水產之龍馬乎!《周書》有云:「不寶遠物,則遠人格。所寶惟賢,則邇人安。」皇上宵衣旰食,日懷保於小民,岩穴之士,搜羅殆盡,將圖治安如黃虞時。其遐荒殊裔,珍毓奇產,未嘗有心求之。所以榮光休氣,洋溢中國,仁聲義聞,充洽八表,而龍媒之異,自致於天閑十二之中。揆之於《書》,前聖後聖,蓋同一軌轍也。其視貳師之遣,黷武窮兵以索諸大宛者,果為何如哉?臣濂以文字為職業,際茲盛美,不敢默而無言,謹述讚辭,以貽諸後世。讚曰:
天駟熒,蛟龍升,靈泓澄,神馬生。祥飆瑞靄晝杳冥,天一翕聚通精靈。龍胡盈,鳧臆輕,竹披耳,鏡懸睛。花雪卷毛光照夜,汗溝有血霞流棨。振鬛鳴,萬馬驚,閃流電,逐飛星。九霄仿佛從龍行,但聞瀟瀟風雨聲。三川平,八極寧,真龍媒,獻龍廷。出入天門駕龍軿,太霞五彩滿瑤京。皇風清,皇道貞,皇威明。茫茫堪輿內,孰敢不來庭?陋彼漢將軍,空圍貳師城。乃知天子在樹德,不必連年徒用兵。
【代祀高麗國山川記】
皇帝受天明命,丕承正統,薄海內外,罔不臣妾。德流惠敷,浹於神人。粵洪武三年春正月二日癸巳,上御奉天殿受群臣朝,乃言曰:朕以菲德,惟天惟祖宗是賴,位於諸侯王兆民之上。郊廟祠享之禮,朕不敢不恭。然而名山大川,能出雨雲以澤被生民者,朕於報祈,亦罔或弗欽。邇者高麗國奉表稱臣,已封其君為王爵,錫以金印。而其境內山川,未遑致祭,非一視同仁之意,儀曹其議行之。於是禮部尚書臣崔亮、郎中臣趙時泰、員外郎臣蘭以權、主事臣黃肅,相與具牢醴幡幣,選志慮凝一、可通神明之士,充使者以行。有司遂以臣徐師昊名上。既復命,上出宿齋宮七日,始御翰墨,撰祝冊。
至十日庚子昧爽,右丞相信國公臣徐達率文武百司,序立龍墀之左右。上服通天冠、絳紗袍,復臨前殿,默思久之,方持香以授臣師昊,置彩輿中,導以音樂,出奉天門。上親迂玉趾送之。臣師昊受命惟謹,以夏五月某日甲子至其國。某日甲子,為壇三成,於南門外攝行祀事。其國王王顓暨諸陪臣,先後駿奔,以竭顯相之義。當祀之晨,天氣宴清,海波不驚,祥雲瑞飆,回旋上下,宛若神靈來歆來格。僉以謂天子不鄙夷遠民,龍光下被,人神具欣,雖鳥獸魚鱉之屬,亦得翔泳於至化之中。其於慶幸,古所未睹,爭欲勒文於石,以垂示於無窮。
臣師昊聞之,自古帝王,以天下為一家,雖海外要荒之地,視如咫尺,則公羊高所謂「方望之事,無所不通」者,固其宜也。肆惟皇上,撫有萬邦,壹遵先王成憲。其有事遠徼山川如此之嚴者,豈有它哉,實為東民徼福,使風雨以時,年穀順成,物無疵癘而已。《書》曰:「至治馨香,感於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神既歆厥明德,洞達無間,昭報響答,當有洋洋臨乎其上者矣。臣師昊不佞,請書是以為記,以昭宣上德軫念遐方之氓不翅中國者,當與東海相為無極云。是歲某月日記。
【王國祀仁廟樂章•迎神奏淳和之曲】
皇圖聿崇,茅社受封。禮分雖異,孝思則同。緬懷世德,源深流鴻。報本有祀,式昭神功。
【王國祀仁廟樂章•奉牲奏慶和之曲】
王國之東,清廟翼翼。奉我皇祖,享祀弗忒。薦以牲牷,敢曰充腯。神其迪嘗,純嘏是錫。
【王國祀仁廟樂章•初獻奏保和之曲之舞】
皇祖載德,既淳且仁。弗耀其身,委祉後人。眷茲藩服,典祀維寅。清醴方薦,歆其芬。
【王國祀仁廟樂章•亞獻奏清和之曲之舞】
穆穆靈宮,庭燎有煒。貳觴載升,神其樂止。其樂伊何,錫我繁祉。磐石之宗,本支百世。
【王國祀仁廟樂章•終獻奏成和之曲之舞】
神兮下臨,陟降在庭。不見其形,如聞其聲。冷風肅然,達於兩楹。禮成三終,神保攸寧。
【王國祀仁廟樂章•飲福奏咸和之曲】
神具醉止,威儀孔肅。曰爾孝孫,來飲爾福。介爾眉壽,膺爾百祿。子孫保之,以引以續。
【王國祀仁廟樂章•徹豆奏嘉和之曲】
禮備樂舉,祀事攸宜。孰其屍之,廢徹不遲。皇哉神惠,覃及我私。靈氛將逝,如何勿思。
【王國祀仁廟樂章•送神奏德和之曲】
杳兮忽兮,神運無跡。鸞馭上徵,星流飆疾。其靈在天,其主在室。億萬斯年,孝思無斁。
【諭安南國詔】
《春秋》大義,亂臣賊子,在王法之所必誅,不以夷夏而有間也。向者安南國王陳日煃薨,我國家賜以璽書,而立日嵒為王。今觀所上表章,乃名叔明。詢諸使者,日嵒為盜所逼,悉自剪屠其羽翼,身亦就斃。此皆爾叔明造計傾之,而成篡奪之禍也。揆於大義,必討無赦。如或更弦改轍,擇日嵒親賢,命而立之,庶幾可贖前罪。不然,十萬大軍,水陸俱進,正名致討,以昭示四夷,爾其毋悔。
【祭古帝王陵墓文】
昔者聖帝明王,豐功盛德,被於生民,四海咸賴。涉世既遠,陵墓所在,往往鞠為椔翳,祭祀之禮,遂致廢而弗講。朕既統一天下,主百神之祀,心甚憫焉。因遣使者訪問其處,命有司製袞冕之服,具牲牢醴齊,致祭陵下而焚之。然帝王之精神上與天通,陟降帝所,必能來格於冥冥之中也。尚享。
【擬誥命起結文】
△吏部尚書
程能而議功,定勳而頒爵,此皆選部主之,所以古者置於五曹之右,重其任也。蓋國家之治,在於得人。得人之盛,繫乎銓衡者甄別其能否。然則天官之選,可不慎歟(具官云云)。爾尚允厘百工,以熙庶績。名器之崇庳,爾當慎其注授之方;流品之清濁,爾當展其激揚之志。時惟稱職,汝往欽哉。
△吏部侍郎
吏部之設侍郎,實古小宰之職。凡行選舉、封爵、勳庸、功課之事,悉得與聞。蓋尚書統之,侍郎佐之,則其任之不輕也較然矣(云云)。爾其正名而責實,簡材而授能,使野無遺賢,萬邦咸寧,則銓核之任得矣。朕將觀爾之能,爾其毋懈於位。可。
△吏部郎中
吏部為銓綜之司,而郎曹之選,所以佐理天官,簡拔賢俊者也。苟不以學行材諝之士為之,則何以責其勞效哉(云云)。爾尚審核賢愚,公於黜陟,使國家有得人之盛,而天下蒙至治之澤,不其韙與。爾其懋哉,以稱朕意。可。
△司封郎中
司封之官,參掌官封褒贈之典,所以崇有德而報有功也。居是選者,不宜輕授(云云)。爾尚夙夜勤勞,思以大義正厥官,勿以私愛爽厥序。使內而親親,外而尊賢,皆足以沾朕之恩,庶免致曠官之刺矣。佇聞嘉猷,以對休命。可。
△司勳郎中
周官有司勳上士二人,凡有功者,司勳得以告之,則其職之設也久矣。後世定十二級之勳以為賞格,故為是官者,審察功狀,與司封通決於尚書,非公明而練習者,不足以與茲選(云云)。爾尚計其勳庸之轉遷,以定資品之高下,庶幾賢者勸而不肖者懲矣。尚思自勉,以服訓辭。可。
△考功郎中
考功之職,掌文武遷敘、資任、考課之政令,而奉常所定諡議,亦必覆而上之選部諸司,其於關政治之得失者,莫此為最。郎官之選,必得其人(云云)。爾尚平心以馭物,使殿最惟允而功用昭彰,則責實之效於是乎在。爾往欽乃職,以稱朕任賢之意。可。
△中書左丞
朕惟中書政本,丞轄之設,所以尊朝廷而正紀綱,佐塚宰而出治化。必有經濟之才,任重之器,乃稱其選。求諸在位,茲得其人(云云)。爾尚思朕任屬之意,益推材力,務展猷為。經綸之間,必審於治忽;弛張之際,必酌乎古今。佇觀厥成,豈煩多訓。可。
△中書參知政事
中書出納王命之地,朝謀謨於廟堂,夕風動於海內,然則參預大政者,可不慎其選與(云云)。是用擢位政府,佐理朝綱,興禮樂以昭人文,審刑賞以順天典。賢才之遺佚,汝思有以舉之;生民之憂戚,汝思有以綏之,則朕可以不煩而治矣。往盡乃職,以副朕倚任之意。可。
△中書左司郎中
左司為中書紀綱之地,讚襄治化,申明憲度,皆其責也。郎位之選,必擇賢才,非廉勤而有為,開敏而知務,不足以稱其選也(云云)。爾尚毋忘恭恪,以慎乃職。惟至公可以正百司,惟至勤可以集庶務。爾其念哉,毋忘朕命。
△中書斷事官
中書總天下之務,而必設斷事之官,所以修明其法禁,以防人為非,實寓刑期於無刑之意也(云云)。爾尚慎於出入之際,毋舞於文法而失慘舒之實,毋流於苛刻而昧寬恕之方。則予一人汝嘉。往服訓辭,其思實效。
【皇太子與高麗王書】
王處海東,稱藩奉貢於朝廷者,五年於茲矣。皇帝嘉王來庭,待遇之意甚渥,聞王生辰在夏五月,特出內府之幣以賜。予亦上體宸衷,復以紗若羅各十四端遺王,至可領也。王尚益勤庶政,懷保小民,永為我國東藩,顧不美歟。春和,王平安否?宜加愛自重。
【進元史表】
伏以紀一代以為書,史法相沿於遷、固。考前王之成憲,周家有監於夏陰。蓋因已往之廢興,堪作將耒之法戒。惟元氏之有國,本朔漠以造家。用兵戈以爭強,並部落者十世。逐水草而為食,擅雄長於一隅,逮至成吉思之時,大會斡難河之上,始尊位號,漸定教條。既近取於乃蠻,復遠攻於回紇。渡黃河以蹴西夏,逾居庸以瞰中原。太宗繼之,而金源為墟。世祖承之,而宋籙遂訖。立經陳紀,用夏變夷。肆宏遠之規模,成混一之基業。爰及成、仁之主,見稱願治之君。唯祖訓之式遵,思孫謀之是遺。自茲已降,聿號隆平。「豐亨豫大」之言,鼓倡於天曆之世;離析渙奔之禍,馴致於至正之朝。嬖幸蠱惑於中,權奸蒙蔽於外。漢網秪因於疏闊,周綱遽見於陵遲。風憲皆無不捕之貓。將士盡成反噬之犬。由是群雄角逐,九域瓜分。風波徒沸於重溟,海嶽竟歸於真主(中謝)。
欽惟皇帝陛下奉天承運,濟世安民。建萬世之丕圖,紹百王之正統。大明出而爝火息,率土生輝;迅雷鳴而眾響微,鴻音斯播。載念盛衰之故,即推忠厚之仁。僉言實既亡而名亦隨亡,獨謂國可滅而史不當滅。特詔遺逸之士,欲求論議之公。文詞勿至於艱深,事跡務令於明白。苟善惡了然在目,庶勸懲有益於人。此皆天語之丁寧,愈見聖心之廣大。於是命翰林學士臣宋濂、待制臣王灊,協恭刊裁;儒士臣汪克寬、臣胡翰、臣宋禧、臣陶凱、臣陳基、臣趙壎、臣曾魯、臣趙汸、臣張文海、臣徐尊生、臣黃篪、臣傅恕、臣王瑽、臣傅著、臣謝徽、臣高啟,分科修纂。故上自太祖,下迄寧宗,靡不網羅,嚴加搜采。恐玩時而愒日,每繼晷以焚膏。故於五、六月之間,成此十一朝之史。況往牒舛訛之已甚,而它書參考之無憑。雖竭忠勤,難逃疏漏。若自元統以後,則其載籍無存,已遣使以旁求,俟續編而上進。愧其才識之有限,弗稱三長;兼以紀述之未周,殊無寸補。臣某忝司鈞軸,幸睹成書。信傳信而疑傳疑,僅克編摩於歲月;筆則筆而削則削,敢言褒貶於《春秋》。仰塵乙夜之覽,期作千秋之鑒。所撰《元史》,本紀三十八卷,志五十三卷,表六卷,傳六十二卷,目錄二卷,通計一百三十萬六千五百餘字,謹繕寫成一百二十策,隨表上進以聞。臣某下情無任激切屏營之至。臣某中謝謹言。
【元史目錄後記】
洪武元年秋八月,上既平定朔方,九州攸同,而金匱之書,悉輸於秘府。冬十有二月,乃詔儒臣發其所藏,纂修《元史》,以成一代之典。而臣濂、臣灊,實為之總裁。明年春二月丙寅開局,至秋八月癸酉書成。紀凡三十有七卷,志五十有三卷,表六卷,傳六十有三卷。丞相宣國公臣善長,率同列表上,已經御覽。
至若順帝之時,史官職廢,皆無實錄可徵,因未得為完書。上復詔儀曹,遣使行天下,其涉於史事者,令郡國上之。又明年春二月乙丑開局,至秋七月丁亥書成,又復上進。以卷計者紀十,表二,傳三十又六,凡前書有所未備,頗補完之。其時與編摩者,則臣趙壎、臣朱右、臣貝瓊、臣朱世廉、臣王廉、臣王彝、臣張孟兼、臣高遜志、臣李懋、臣張宣、臣李汶、臣張簡、臣杜寅、臣俞寅、臣殷弼,而總其事者仍臣濂與臣灊焉。合前後二書,復厘分而附麗之,共成二百一十卷。舊所纂錄之士,其名見於表中者,或仕或隱,皆散之四方,獨壎能始終其事云。
昔者唐太宗以開基之主,干戈甫定,即留神於《晉書》,敕房玄齡等撰次成編,人至今傳之。肆惟皇上龍飛江左,取天下於群雄之手。大統既正,亦詔修前代之史,以為世鑒。古今帝王能成大業者,其英見卓識,若合符節蓋如是。嗚呼盛哉!第臣濂等以荒唐繆悠之學,義例不明,文詞過陋,無以稱塞詔旨之萬一。夙夜揣分,無任戰兢。今鏤板訖功,謹係歲月次第於目錄之左,庶幾博雅君子相與刊定焉。洪武三年十月十三日,史臣金華宋濂謹記。
【恭題御賜書後】
昔在乙巳之春,臣濂待罪右史。三月十五日,臥病京師之官舍,不入侍者六日。上顧近臣黼曰:「老宋起居,何久不見邪?」黼以病對,且言其致疢之詳。上憂形於色,曰:「宋起居純飭之士,不參以分毫人偽。侍予五年,猶一日也,不知何以而有斯疾乎?」越一日,又問曰:「病勢稍損否?」黼對如初。越二日又問,黼復對如初。上惻然曰:「爾往傳命,俾歸養金華山中,父子祖孫歡然同聚,疾必易愈。愈且速造朝,國家文翰,庶有賴哉。」二十四日黼至,導宣上旨。臣力疾起拜命。越翼日陛辭,上敕黃門內使出大府金,藉以束帛賜之。自後,候問之使,相屬於道。時方嚴肩輿之禁,自相國以下至百執事,皆弗之許。特命中書造安車,給健丁六人以載,此尤異數也。二十八日,皇太子以舊學之故,復遣內臣存問,賚以繒幣白金之屬,恩意有加焉。
三十日上道,夏四月十七日方抵金華故居。十八日,具謝表一通進上,並致書太子,以寓箴規之意。上覽之再三,喜甚。謂太子曰:「此書汝當日誦一過。」復親御翰墨,賜書褒答。其文則上所自製,字乃侍臣代書。其外封九字,內年月六字及花書,則上之親筆也。復出官局文綺、白繒各一,命太子署名緘封,遣使者即臣家以賜焉,時六月七日也。惟上深仁如天,厚澤如地,凡囿於兩間者,莫不同浴神化,鼓舞至德。以臣之微,亦獲沾被寵榮如此之至。
竊伏自念,臣本一介書生,應聘而起,即典儒台。未幾召入禁中,授太子經,由是峻登記言之職,賜服金紫。先後所承恩數,不一而足。今以微屙之故,又勤宸念,眷注優異,錫予便蕃。此固上天雨露之滋,一草一木,無不使遂其生成之性,而臣區區犬馬之誠,所以思報效之者,何日而敢忘哉!《天保》之詩曰:「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臣敢誦此詩以答上賜。復追疏遭逢之盛於賜書後,示諸子孫,俾世世毋忘上恩云。
【同知臨洮府事班景道除陝西行省參知政事誥】
陝西在古為雍州之域,三秦之地,延袤一千餘里,土廣物殷,號稱難治。朕嘗建行中書,設參知政事,以綜核眾務,以鎮安萬民。然必得同寅協恭之臣,共厘治之,則事集而功成不難矣。具官班某,負倜儻之才,抱經濟之略,朕嘗歷試其為人,設施次第,綽有可觀,故自臨洮別駕,特授以參預之職。夫別駕四品之秩也,較之參預之資,實超十階,豈不以爾韞此奇才,故不次而用之乎?爾尚夙夜惟勤,思稱朕懷。官政之有弊者,爾當振而新之;民瘼之未瘳者,爾當撫而摩之,則予一人汝嘉。爾其欽承,朕言不再。
【遙授李思齊江西行省左丞誥】
朕起布衣,除暴亂,救民於水火之中。其有能知天命所在,帥眾來歸者,朕每嘉焉。爾李某,當元運之衰,奮自汝南,擁兵而守秦隴,積年屯戍,志在保民。及我師入關,乃西往臨洮。已而率其士馬之眾,納款轅門,去危而就安,轉禍而為福。視彼暗於事幾,殘民以逞者,相去遠甚,可謂通時達變之豪傑矣。茲授左轄於外省,列之朝班,仍給其祿。爾尚夙夜恪慎,思保令名,以稱朕優禮之意。爾其懋哉。
【給事中安統除兵部尚書誥】
兵部司馬之職,尚書法從之官,古不輕授,今難其人。蓋戎務之出入,馬政之弛張,莫不係焉。非有奮厲之才,練達之知,不足以奉揚威武,毗讚機密者矣。具官安某,粵自蚤歲,有志事功,自北而南,在朕左右。及其給事內廷,論思獻納之益,亦時有焉。夏官之選,惟爾之能。然以八座之貴,朕非輕以畀人者也。爾尚一乃心力,以報朕所以見知之意。嗚呼,惟秉義守正,則可以謹科條;惟趨事赴功,則可以行邦政。尚思自勉,服我訓辭。
【侍御史王居仁除山西行省參知政事誥】
國家之建行中書,所以控制方面而布宣政令者也。況河東山西之地,古為雄藩,所轄州郡,不翅六十有餘,版籍之廣,民庶之繁,其事亦云夥矣。邇者鑄印開省,未設丞弼,先命近臣為參知政事,奏辟官屬以行,則是大小之務,皆得專達,非止參預而已也。與斯選者,非得勳舊之臣,曷足以重其任哉。具官王某,才足以匡時,謀足以經遠。自渡江以來,委身事朕,凡十五年,踐揚中外,多著勞烈,執法中台,聲聞益著。於是簡在朕心,俾躋政府。嗚呼,陳紀立經,爾尚膺藩宣之寄;安邊靖國,爾其盡撫綏之方。往惟汝諧,毋替朕命。
【恭題御筆後】
洪武元年夏四月,上幸北京。五月四日道經下邳,駐蹕於東門外,設壇具牢醴,祭於山川百神。祭畢,遂升御舟,召守土臣四明李侯相,親出御筆一道,且諭之曰:「山東故官,聽其從宜居處,以俟選用。」相既稽首拜受,因復奏曰:其有願往南京及旋故鄉者,何以遇之?上曰:「卿稽其人數,去南京者日予米二升,還故鄉者皆給一斛。」相退,奉詔行之。
嗚呼,非聖德如天,一視而同仁者,其奚暇念及於此哉!越三月,燕都遂平。懷柔綏徠之效,蓋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相既侈茲奇遇,裝潢成軸,持以示濂。濂方待罪國史,謹已備錄,藏諸金匱,復為記其事於左方云。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一)
[book_title]卷二•翰苑前集之二
【大明敕賜銀青榮祿大夫上柱國中書平章軍國重事兼太子少保鄂國常公贈翊運推誠宣德靖遠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保中書右丞相追封開平王諡忠武神道碑銘(有序)】
洪武二年己酉秋七月七日銀青榮祿大夫上柱國中書平章軍國重事兼太子少保鄂國常公,薨於軍中。二十三日訃聞,皇帝為之震悼罷朝,在廷之臣莫不灑泣。越明日,詔中書定議,贈翊運推誠宣德靖遠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保、中書右丞相,追封開平王,諡曰忠武。八月朔日,柩車至龍江,上往臨奠,慟哭而還。親為擇地,於鍾山草堂之原,營見宅兆及棲靈之祠。凡百須之具,一給於官,不以煩其家。至冬十月九日始葬。復推恩及其三代,皆為王爵。生榮死哀,可謂至矣。上猶念其功不置,召臣濂於庭而謂之曰:「朕東撫高麗,西抵土蕃,北際沙漠,南來交趾占城,莫不稽首奉命。計其開拓之功,以十分而言,王蓋居其七八。朕今手錄戰伐次第以授爾,尚為文勒諸豐碑,以著王之功於無窮焉。」臣濂受詔而退,謹再拜,序而銘諸幽。
王諱遇春,姓常氏,濠州懷遠人,世為農家。賦性剛毅,膂力絕人。歲壬辰,群雄並起,江淮為之鼎沸。時王年二十有三,為群盜劉聚所得。聚睹王狀貌奇偉,拔於行伍而信任之。王每出戰,必鼓勇爭先,聚深喜之。王察聚所為終不能有成,欲擇所依。
乙未,聞上駐兵和州,領眾數十人棄聚來歸。居兩月餘,請為前部先鋒。上曰:「爾之來者,為士卒糧絕,故就食耳。爾自有主,我安得而留之?」王請之再三,至於涕泣。上曰:「爾姑從吾渡江,俟克太平,委身事吾未晚也。」夏六月,上先抵采石磯。元兵陣於磯上,而磯下巨舟如織,相距僅三丈餘,猝難登岸。王乘快舸,相繼而至。上麾之使前,王即舍舟挺戈先登,眾皆披靡,遂拔采石。乘勝取太平,從上守禦,乃始授總管府先解。冬十月,升管軍總管。
丙申春二月,元中丞蠻子海牙復以兵屯采石,南北不通。上慮將士雖渡江,而其父母妻孥尚留淮西,勢莫可致,命王統兵攻之。王至,設疑兵以分其勢,而以正兵與之合。及戰,別出奇兵搗敗之,悉俘其精銳。自是,元兵扼江之勢衰矣。尋守溧陽,攻建康,功為諸將先。三月,從今大將軍右丞相徐公達克鎮江。夏四月,授承信校尉、領軍先鋒。秋九月,再攻常州,會青軍叛去,與偽吳張士誠合,徐公被圍於牛塘。王與諸將力戰,大敗其眾,擒士誠梟將張將軍。冬十有一月,除統軍大元帥。
丁酉春三月,遂克常州,遷中翼大元帥。夏四月,從徐公下寧國。秋八月,克馬馱沙。冬十月,取池州。戊戌春,擢江南行中書省都督馬步水軍大元帥。冬十有二月,上親取婺州。己亥夏四月,轉鎮國上將軍、同僉書江南等處行樞密院事,守婺城。尋命攻衢州,降之。冬十月,升僉院。十有二月,攻杭州。
庚子夏五月,召還京師,從徐公拔安慶趙普勝之水寨。時偽漢陳友諒揚言援安慶,王策其必攻池州,以羸弱守城,伏銳士於九華山。明日,友諒兵果來攻城,伏兵四合,俘殺萬餘人。六月,友諒入太平,犯龍灣,王共謀擊敗之。已而,上整舟師襲友諒,留王守京師,軍民無敢嘩。
辛丑春三月,拜江南行中書省參知政事。秋七月,從上取安慶,破江州,回守龍灣。冬十有一月,張士誠出兵寇長興,上時駐九江,聞報還京師,命王往援,士誠兵敗,俘殺五千餘人。壬寅春,修安慶城。羅友賢構亂,據池州神山寨,將與士誠通,杭、歙震動。冬,王往攻之。
癸卯春正月,擒斬羅友賢,餘黨悉平。三月,張士誠遣兵圍劉福通於安豐,王從上擊之。將戰,王突入其陣,三戰三勝,敵兵大敗而去,俘獲士馬無算。遂同徐公圍廬州,凡三月,城將下,適陳友諒攻南昌,王解圍而還。秋七月,從上率諸將往援。八月,遇友諒於彭蠡湖之康郎山,王與之聯舟大戰。呼聲動天地,無不一當百,縱火焚偽平章舟,風急火熾,十里之間,湖水盡赤。敵將張定邊素號梟猛,奮前迎戰。王射之,定邊中矢走,友諒乃退保鞋山。諸將以友諒兵尚強,請縱其去,王獨不言。及我師出湖口,皆言江流湍急,欲放舟而下。上知其情,命以舟扼上流,王應之。諸將乃溯流而上,舟蔽江面,控湖口者旬有五日。友諒軍食乏,出江求戰。王遣火舟、火筏禦之,敵兵奔潰。追北數十里,與之酣戰,自辰至未不解。上所乘舟及王舟,皆膠於沙。王既脫御舟,而己舟被圍,復力戰而脫。於是友諒中流矢死,士卒十萬皆降。
未幾,其臣立友諒之子理於武昌。冬十月,王帥師討之,四面合圍。甲辰春二月,理銜璧出降,荊湖之地望風皆附。升中書平章政事。秋七月,從徐公取廬州。八月,遂自將兵平臨江之沙坑、麻嶺、十洞、牛陂諸寨。進取贛州,乙巳春正月克之,悉定南安、南雄、韶州。夏五月,還兵取安陸、襄陽。冬十月,從徐公克泰州。
丙午春三月,復從克高郵。夏四月,淮安、濠、泗、徐、宿、安豐皆下。秋八月,諸將攻浙西,師次太湖,偽萬戶尹義等逆戰,王擒之。直趨湖州之毗山,與敵兵水陸鏖戰,敵兵大潰。遂抵城下,塞其四門,晝夜環攻之。偽丞相張士信,悉發境中兵為援,屯於舊館,出我師之背。王統奇兵由大全港入,結營東阡,復出敵背,且填壅溝港,絕其歸路。士誠知事急,出親兵拒鬥,王一鼓勝之。士誠復遣其將徐義統赤龍船親軍來援,王復擊敗於烏鎮。冬十月,舊館降,得兵六萬。十有一月,湖州亦下,遂進圍平江。
丁未,圍之益急。士誠收合餘燼,猶背城百戰。降其將士且盡,秋九月始克之,縛士誠來獻,籍其兵二十有五萬。乃加授中書平章軍國重事,疏封鄂國,進爵上公。冬十月,復授征虜副將軍,同徐公奉命北伐。
戊申春正月,上即皇帝位,國號大明,改元洪武。王與徐公下山東諸郡,遂攻汴梁,守臣李景昌遁。進攻河南,敵兵五萬屯於洛水之北,將出迎戰。王布陣既定,單騎執弓矢衝入其隊。敵發二十騎攢槊刺王,王一箭中其前鋒,大呼殺入,悉獲其眾,而河南諸城先後皆平。上幸汴京,謀取燕都。秋七月,徐公與王渡大河,河北諸郡又平。八月二日,燕都不戰而克,元君北奔。
師次太原,其守將擴廓帖木兒帥眾來禦,其鋒銳甚。王與徐公謀曰:「我騎兵雖集,而步卒未至,何以能戰?莫若遣精騎夜劫其營,其眾可亂,眾亂,主將可縛也。」徐公如王言,擴廓帖木兒果中傷而遁。己酉春正月,進攻大同,竹貞棄城走,河東又平。遂西入秦,張良弼遁,李思齊迎降,奉元、鳳翔、鞏昌、臨洮又平。夏五月,元將也速兵侵通州,有旨命王以所部軍東還拒之。遂搗永平,過惠州,獲江文清士馬以千計。至大寧,也速遁。破開平,元君又北奔。追至北河,俘其宗王三人及平章鼎住等,凡得軍士萬人,車萬兩,馬三千,牛五萬,全師還燕。次柳河川,得疾而薨,享年僅四十爾。
王之為人,守謙而不矜,有功而無過。運籌決勝之方,不學而能。其從大將軍東征西伐,則能遵守節制。及其自將兵,則所至無不克捷。由其智識明而材力雄,故施之各得其宜。嗚呼,若王者,可謂開國之殊勳者矣。王之曾大父四三府君,累贈銀青榮祿大夫、柱國、中書平章政事,追封開平王,諡莊簡;妣張氏,追封開平王夫人。大父重五府君,累贈儀同三司、上柱國、少保、中書平章政事,追封開平王,諡安穆;妣陳氏,追封開平王夫人。父六六府君,累贈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保、中書右丞相,追封開平王,諡靖懿;妣高氏,追封開平王夫人。妻定遠藍氏,封開平王夫人。子男三人,曰茂,曰昇,曰森,皆上所賜名。女三人,長許為皇太子妃,餘皆幼。
臣濂聞之,昔日唐太宗起義兵而定天下,當時有尉遲恭者,棄劉武周仗劍來從,其後輔成唐業,而恭之功為多,於是生有鄂國之封,歿有忠武之諡。今王之功,非恭所可及,上之所以遇王者,封諡與之雖同,而其王爵之加,恩數優渥,揆之於唐,誠又過之。史臣所謂「君臣相遇,千載一時」者,豈不異世而同符也哉。是宜銘諸貞石,傳之千萬世,一以昭聖天子垂念功臣如此之至,以著王之勳烈於不朽云爾。銘曰:
聖皇開天,豪傑四從。龍興而雲,虎嘯而風。義旗所指,山嶽震動。飆馳霆舂,孰不神竦。維忠武王,其氣至剛。杖劍來從,飛渡大江。無堅不摧,無敵不碎。席卷長驅,易如拾芥。平吳定越,帖荊撫淮。威聲所加,小大畢來。齊魯既寧,汴洛亦定。直指幽燕,不戰而勝。元君遠逝,六軍倒戈。本根既撥,何有條柯。乃收晉冀,乃清秦隴。乃徇遼海,人百其勇。茫茫朔漠,灤河所經。誓將剗滌,邊塵弗驚。王之忠精,上貫天日。燁其有光,亙古不歿。幅員之廣,漢唐莫過。馬蹄所及,王功為多。十五年間,百戰百捷。備殫勤勞,光輔帝業。翊運之勳,靖遠之威。在古或罕,於今見之。大功垂成,王忽長逝。當興哀,如失一臂。爰加恩寵,用錫王封。袞衣繡裳,照耀泉宮。天子曰噫,未慊朕志。其推爾爵,上褒三世。死生哀榮,孰可比焉。王雖云歿,生氣凜然。鍾山之陰,隧道有石。詞臣勒銘,垂示千億。
【大明追崇楊王神道碑銘】
皇帝恭膺大寶,式展孝思。既追崇祖宗四代帝號,建立太廟,復念皇太后之所自出,追封外王父為楊王,外王母為楊王夫人,建祠於太廟之東,歲時遣重臣致祭。近有來自淮陰者,言王墓在盱眙如故。上聞之,悲喜交集,即詔內臣及圓丘署令往祭而修治之,置灑掃之戶凡三,護視塋域。且命詞臣撰文,以樹諸神道。
臣濂伏讀御製王之行,若曰:王姓陳氏,世為維揚人,不知其諱。當宋之季,名隸尺籍伍符中,從大將張世傑扈從祥興帝駐南海。至元己卯春,世傑與元兵戰,師大潰,士卒多溺死,王舟亦為風所破,幸脫死達岸,與一二同行者,累石支破釜,煮遺糧以療饑。已而糧絕,計無所出,同行者曰:「我等自分必死,聞髑髏山有死馬,共烹食之,縱死亦得為飽鬼,不識可乎?」王未及行,疲極,輒晝睡,夢一白衣人來謂王曰:「汝慎勿食馬肉,今夜有舟來共載也。」王以為偶然,未之深信。俄,又夢如初。至夜將半,夢中仿佛聞櫓聲,有衣紫衣者以杖觸王之胯曰:「舟至矣,奈何不起?」王驚寤,身忽在舟中,見舊所事統領官。時統領已降於元將,元將畏舟壓,凡有耒附者擲棄水中。統領憐王,亟藏之皇板下,日取幹餱從板隙投之,王掬以食。度王之渴,乃與王約,以足撼板,王即張口向隙受漿。居數日,事將泄,皆彷徨不自安。忽颶風吹舟,盤旋如轉輪,久不能進。元將大恐,遍求於絺祈者不可得。統領知王能巫術,遂白而出之。王仰天叩齒,若指麾鬼神狀,風濤頓息。元將喜,因飲食之。至通州,賚王數巨魚,送之登岸。王歸維揚,不樂為軍伍,避去盱眙津里鎮,擇地而居,以巫術行。王無子,生二女,長適季氏,次即皇大後。晚以季氏長子為後,年九十九歲而薨,遂葬焉,今墓是已。
臣濂聞之,君子之制行,能感於人固難,而能通於神明為尤難。今王當患難危急之時,神假夢寐挾之以升舟,非其精誠上通於天,何以致神人之祐而至於斯也。王之群行,其詳雖若不可知,舉此而推之,則其積德之深厚,斷可信矣。是宜慶鍾聖女,誕育皇上,以啟大明億萬年無疆之基。於呼盛哉!昔日史臣讚堯之德,首以親九族為言,其效至於「黎民於變時雍」之盛。然九族之中,母族居其三。皇上以念母之故,思王不能忘,封以王爵,享以祠廟,今又樹碑墓道,以紀其異行,是皆以孝治天下也。將見四方向風,咸知以孝自勉,皞皞熙熙,臻夫隆平之治不難矣。臣濂既序其事,復再拜稽首而獻銘曰:
皇帝建國,克展孝思。疏封母族,自親而推。錫爵維楊,地邇帝畿。立廟崇祀,玄冕袞衣。痛念宅兆,卜之何墟。閭師來告,今在盱眙。皇情悅豫,繼以涕洟。即詔禮官,汝往葺治。毋俾蕘豎,跳踉以嬉。惟我楊王,昔隸戎麾。獰風蕩海,糧絕阻饑。天有顯相,夢來紫衣。挾以登舟,神力所持。易死為生,壽躋期頤。積累深長,未究厥施。乃毓聖女,茂衍皇支。蘿圖肇開,鴻祚峨巍。日照月臨,風行霆馳。自流徂源,功亦有歸。無德弗酬,典禮可稽。聿昭化原,扶植政基。以廣孝治,以惇民彝。津里之鎮,王靈所依。於昭萬年,視此銘詩。
【大明敕賜榮祿大夫同知大都督府事兼太子右率府使贈推忠翊運宣力懷遠功臣光祿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柱國追封蘄國公諡武義康公神道碑銘(有序)】
皇帝即位之三載,混一華夷,聲教所被,罔間邇遐,梯山航海,奉贄獻琛。上念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東征西伐,宣勞有年,方將胙土分茅,以定功賞,而都督康公薨於陝州。上聞之嗟悼不已,既敕有司穿土作室,以寧體魄,復欲昭其功勳於悠久。詔翰林學士臣宋濂,稽諸簡牘所書,文於堅石,以垂示於億萬載。
臣濂謹按:公諱茂才,字壽卿,康其姓也,世為蘄州人。曾祖文廣,皇贈中奉大夫、中書參知政事、護國,追封京兆郡公。祖德懋,皇贈資善大夫、中書右丞、上護軍,追封京兆郡公。父壽,皇贈榮祿大夫、同知大都督府事、柱國,追封蘄國公;母蕭氏,追封蘄國夫人。公當元之季,四方雲擾,未幾蘄州陷,公結義旅,以捍蔽為務。受以長官,俄遷為鎮撫。同諸將復九江,搗蘄水黃連寨。轉蘄州路同知總管府事,屯成和之裕溪、太平之采石。使者考其功狀,升淮西宣慰副使,同知元帥府事,又升宣慰使都元帥。
歲乙未六月,上帥師渡江,將士家屬尚留於和州。上慮公扼采石之衝,弗獲渡,時出兵挑戰。公兵雖寡,而以寬弘得士卒心,故臨陣人多效死,於是數戰不克。後數月,常忠武王遇春遣遊兵虛撓之,公連日發軍以應。王度其力疲,夜設伏兵,質明殲其精銳殆盡。然由收合潰散,堅寨於天寧洲。明年二月,上命諸將以襄陽大炮破其寨。公奔行台,便宜升淮南行省參知政事。甫逾月,上亦克金陵。又奔京口,舟師追及之。公度天命有歸,乃率所部餘兵三千,解甲來附,免冠頓首言:「前日戰各為其主,今日屢敗,天數也。事至於此,死生唯命,苟得生全,尚竭犬馬之力以圖報效。」上笑而釋之,仍許統所部兵從征。又明年,授秦淮翼水軍元帥,守禦龍灣,取江陰之馬馱沙。
八月,偽吳張士誠犯我疆境,公驅兵逐之,獲其樓船。上賜名馬一匹,黃金一錠。歲戊戌,從廖楚公永安攻池州,取趙雙刀,之樅陽。遷都水屯田使,兼帳前總制親兵左副指揮使。明年八月,攻皖城,偽將率樓船出戰,公復獲之。又明年六月,偽漢陳友諒傾國入寇,攻陷我姑孰,殺戮我吏民,意將窺我南京。上召公謂曰:「爾不疑我乎?」公復頓首謝。上曰:「汝既不相疑,宜作書遣使,偽降友諒為內應,招之速來。仍紿告以虛實,使分兵三道,以弱其勢。」友諒果如所言。暨至,諸將同公奮擊,大破之,縛其士卒二萬。有幣帛白金之賜。
歲辛丑八月,上怒友諒來寇,率將士親征。公領舟師行,擊安慶,破江州偽都,友諒西遁。遂下蘄州、興國、漢陽。公沿流而下,克黃梅某家寨。十一月,取江之瑞昌,敗友諒八陣指揮,友諒之勢遂衰。遷帳前親兵副都指揮使。明年九月,復龍興。又明年,攻左君弼於廬州。四月,友諒圍龍興,上親往援,公與諸將皆從。友諒聞上至,亟解圍還。七月,大戰於彭蠡湖。軍聲嘯呼,湖水為之起立,浮屍蠢蠢動至數十里,友諒遂至敗亡。又有幣帛之賜。十月,上親征武昌,公從之。歲甲辰二月,下之,友諒之子理銜璧出降。三月,進金吾侍衛親軍都護府副都護。四月,從大將軍徐公達洊攻廬州。七月,下之。八月,援安豐,繼取江陵及湖南諸州。加賜幣帛。
明年二月,改神武衛指揮使。五月,進大都督府副使。閏十月,士誠兵犯江陰、京口,上帥大軍水陸並進,公在行中。及至鎮江,士誠兵已遁。又明年正月,追至巫子門,擊敗其眾,獲士卒三千,公功為尤多。四月,搗淮安之馬邏港,拔其水寨,復獲士卒與艨艟無筭,淮安平。七月,遂攻湖州。十一月,破之,進逼姑蘇。姑蘇士誠偽都,即遣銳卒來迎鬥,大戰尹山橋。公持戟督戰益力,銳卒盡覆,乃進圍齊門。刀劍林立,飛鳥不敢下。大將軍命諸將合攻之,吳元年九月,姑蘇平。公取無錫州。十月,升同知大都督府事兼大子右率府使,進階榮祿大夫。
洪武元年,上以江南之地既入版圖,乃遣大將軍經略中原。公從定齊、魯之地,復由黃河取汴梁,下洛陽,駐師陝州。規運饋餉,造浮橋以渡大軍。鎮河中,善撫綏,遺民為之立石頌德。絳、解二州,則公所招徠。蔽遮潼關,秦人不敢東向。二年,復從大將軍征漢中。奉詔還軍,中道因疾而薨。實八月之三日也,年五十有七。上下群臣議,贈公推忠翊運宣力懷遠功臣、光祿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柱國,追封蘄國公,諡曰武義。卜以九月二十一日,葬於應天府上元縣鍾山鄉之幕府山。上親臨奠,而百司繼之,祭幄相望,聯絡原野,時人以為榮。
公娶方氏,追封蘄國夫人。繼室田氏,封蘄國夫人。側室朱氏、余氏。子男三人:鐸,田氏出;鑒,朱氏出;鎮,余氏出。公通經史大義,事太夫人以孝聞。輕財仗義,意氣磊落,而尤有志於事功。值元祚將終,其才弗克盡施,然而真主龍飛於群雄之中,公即能識之,卷甲韜戈,率眾臣附,坦然而不惑。可謂上知天命,下本人心者矣。由是昭被寵眷,倚之以心膂,用之為爪牙,十餘年間,屢從征討,茂績奇勳,著稱當世。存則安富尊榮,加以爵位,薨則疏封賜諡,賁及九泉。令名垂於竹帛,重祿延於子孫,公其可以不朽矣。臣濂謹拜手稽首,述辭於碑,係之以銘,深懼不足以稱上報功之意。銘曰:
於赫大明,受命於天。如日之再,照於八埏。(其一)
於時康公,江險之恃。大軍西來,視如平地。(其二)
巨炮轟雷,物莫敢攖。何戰弗潰,何守弗傾。(其三)
天人攸歸,勢何敢抗。知幾先來,率眾內向。(其四)
皇帝曰嘻,有附匪疏。予開誠心,遇爾不疑。(其五)
爾礪矛泬,爾部士卒。助予四征,以寧方國。(其六)
公拜稽首,賜死為生。誓殫報效,如無餘齡。(其七)
孰為不庭,率師往討。矯如翼如,風馳電掃。(其八)
東吳西楚,蹴陳駕張。身經百戰,凶豎始亡。(其九)
大將北伐,同取汴洛。出鎮於蒲,恤其孤弱。(其十)
蔽遮河潼,以銕為關。誰敢操戈,睥睨其間。(其十一)
玄龜負碑,以頌遺愛。民亦何心,恩義斯在。(其十二)
從伐漢中,迢迢西征。有命班師,中道而薨。(其十三)
帝念將臣,血戰之苦。將疇其勳,錫以茅土。(其十四)
孰不壽考,以樂承平。公胡嬰疾,隕魄泉扃。(其十五)
帝情憫悼,恩命絡繹。穿山為堂,畢茲窀穸。(其十六)
名垂於史,祿延於家。翩然而逝,公復何嗟。(其十七)
史臣造文,大書深刻。以昭公勳,有永無極。(其十八)
【大明故資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太子讚善大夫章公神道碑銘】
嗚呼,是為吾友龍泉章公之墓。初予未識公時,輒稔聞其名。及公應聘而起,同赴於南京,同館於青溪,同出入禁署以備顧問,如是者四三年。私竊以謂,生我者父母,知我之至者唯公而已。不知公何為去予而遽死矣乎!有善孰予相,孰知我瑕疵而攻之乎!神道之銘,公之子特以為屬。肝腸百裂,其何能綴緝言辭乎。相知之深者不為之,則鋪張君子之休美,不識當屬之誰乎?因抆淚而序之曰:
公諱溢,字三溢,姓章氏,處之龍泉人。遠祖有曰岩者,仕宋,以兵部尚書守泉州,始家於南安。至唐康州刺史及,又自南安遷建之浦城。及生福州軍事判官脩。脩生光祿大夫、檢校太傅、西北面行營招討制置等使、持節高州諸軍事、高州刺史仔鈞,娶練氏,生子十五人。其第三子獻誠仕南唐,為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司徒。獻誠生文錫,仕宋,為秘書省校書郎。文錫生都官郎中重,又自浦城遷於龍泉,子孫遂為龍泉人。重生吉,吉生順,順生公琛,公琛生世安,世安生舉,舉生宗,宗生鄉貢進士輔,輔生聞義,聞義生用之,用之生強宗,強宗生煥文,則公之高祖也。曾祖諱斯立,祖諱格。父諱遇孫,母某氏。
公之始生,其音如鍾,父母疑為不祥,幾棄不舉。及成童,嶷然莊重,不習鄉井輕儇態。諸兄出應科繇,頗為儕類所侵苦,公忿曰:「彼徒謂我弱爾,吾不自厲,豈為男子耶!」乃往受事縣官,即有曲者,舉正理直之,眾始愧服。比弱冠,從鄉先生王剛叔遊,從事於正心修身之學。既又聞金華為文獻之邦,間出遊以谘叩其統緒。浙東憲使禿堅不花請與語,悅之。已而改官陝西,要公與俱。至虎林,心忽驚悸,力辭而歸。抵家,父病已革,越八日而逝,人以為純孝所感。
至正壬辰,蘄黃妖寇自閩犯龍泉。公與從子存仁避亂山中,而存仁為寇所執。公心計曰:吾兄止有一息,不可使無後。挺身出謂賊曰:「兒幼無所用,我願代之。」賊聞公名,方出重購以求,及得公大喜。賊帥欲問計,公正色拒之曰:「若等皆有父母妻子,顧為此滅族事耶?」賊怒,繫之柱,以刀磨其脅曰:「不降者且死。」公曰:「貪生惡死,固人常情,然吾終不為不義屈。」賊愈益怒曰:「汝誠不畏死邪?」公曰:「死即死,何畏乎!」賊壯之,不敢加害。公夜紿守者,乘間脫身歸。乃集里民為兵,不旬日擊卻之。
處州府判官以兵來龍泉,欲盡誅平民詿誤者,石抹將軍宜孫實總兵政。公走麾下說曰:「將軍知賊之由乎?」曰:「不知也。」公曰:「貧民迫於凍餒,故相挻而從盜,誠得一循吏招輯之,民即平民耳。今不出此,而肆行剪屠,是殆揚湯以止沸也,不識可乎?」石抹將軍曰:「善!微先生言,事幾敗。」即檄判官毋擅殺。石抹將軍服公器識,留幕下與議軍事,其平屬縣慶元及建寧之浦城、松溪群盜,公有力焉。上其功江浙行省,丞相康裏公承制授公將仕郎、龍泉縣主簿。辭不受。
海寇起黃岩,掠沿海郡縣,行省命石抹將軍守台城。台之寧海民亦為變,攻圍台城急。石抹將軍飛檄召公為援。公方退居田里,得將軍檄,即起曰:「吾邦非石抹將軍,人且盡為枯骨,今一旦有急,政我報德之秋也。」集趫勇少年數百人,晝夜行至城下,約內外夾擊。賊遂潰,海寇亦遁去。寧海大饑,豪民吳甲、蔣乙,積粟不糶。公言於石抹將軍,將軍因屬公行縣振之。公至縣,即抵二豪罪,發其粟振餓夫。其尤困者,俾僧作糜食之。
公還龍泉,龍泉亦歲儉,大家有粟,高其直,且不發。公先以私田易粟貸里人,乃行勸分之政,民受其惠為多。鄰邑青田潘惟賢為盜,而龍泉監縣寶忽丁貪虐無狀,民因導潘攻縣治。寶忽丁棄印走。公同其帥王剛叔召豪傑與賊戰,敗走之,縣治遂復。行省給銀幣為賞。寶忽丁懼棄職獲罪,而愧公有功,乃謀害公。公方讚元帥黑的兒間府處城,未敢發。會帥府問寶忽丁罪,遂結李溪惡少拒命,首害剛叔於家。帥府檄兵襲擊之,寶忽丁遁去。於是處之上縣盜皆蜂起。行省移石抹將軍以行樞密院判官分治處州。公謂石抹將軍曰:「松陽小醜不速平,將養成大患邪?」將軍曰:「唯君處之。」公乃遣千戶曹勝安督兵,授以方略,一戰盡降之。分院上其功行省,升承事郎、松陽縣尹。又辭不受。元帥葉君琛,攻鄭寇於麗水,屢為所敗。分院調公及樞密院都事胡君深合討之。公與胡君統軍至浮雲,賊眾來迎戰,並山為長陣。兵既接,我軍張左右翼夾攻之,賊大敗,直搗其巢穴。賊望見公來,拜已曰:「我非為寇者,待我殲此海蠻即降矣。」海蠻,謂葉君所部海軍也。公曰:「吾不知他,特捕反者爾。」賊為內外二寨,公麾兵逾外寨,立壁。或疑壁於兩寨間非利,公曰:「非爾輩所知,我既逾外寨,則內寨疑其已降;而外寨亦計其疑己,一寨相疑,破賊必矣。」壁未完,賊突至,相持未有勝負。公麾奇兵橫擊,賊奔北。即移兵圍內寨數重,下令急攻,遂陷之,執鄭寘諸法。外寨亦降。行省復授福建行省檢校官,尋又改除奉訓大夫、處州路總管府判官。皆不受。
南行台治書侍御史銕木烈思分台於婺,長槍軍叛,迫其城。治書遣從事楊迪征師於公,公勒所部軍就道。長槍軍聞公至,輒引去。省憲交章薦於朝,除武德將軍、僉浙東都元帥府事。又辭不受。或疑為要名,公曰:「吾所將皆鄉里子弟,使其肝腦塗地,而吾獨取功名,弗忍為也。」
青田賊吳英,掠婺之金華、永康、東陽諸縣,聚眾猖獗,公議討之。分院乃調兵屬公及胡君,與賊屢戰,皆敗之。賊勢蹙,縛其黨張貴、李興甫等出降。遂昌凶右戶閉糶,土豪周天覺嘯聚殺之,元帥胡君往討。天覺負固不服,久之始請降。公曰:「此賊不殄,必貽後患。」胡君不聽,受其降。已而,天覺果以復叛誅。始,天覺之未降也,執其黨與三百人,繫諸獄,至是,胡君欲盡坑之。公執不可,得生全者十六七。時天下日入於亂,公結廬匡山上,自號曰匡山居士。屬其子曰:「兵將至矣,汝曹其保障州里乎?」己亥冬,王師克處州,公又避地入閩中。
今上皇帝遣使以束帛召公,公乃幡然而起,與青田劉君基、麗水葉君琛、金華宋濂同赴召。至建業,入見,上問勞曰:「我為天下屈四先生耳,然四海紛紛,何時定乎?」對曰:「天道無常,惟德是輔,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耳。」上曰:「卿等其留輔予矣。」亡何,擢僉營田司事。巡行江東兩淮之境,田荒蕪及耕墾者,皆分籍之,差稅賴之以便。公以疾在告者久,上時遣使存問。暨疾小愈,即入謁。上見其來,喜曰:「疾其瘳乎,何遽出也?」一日,上忽念公,詢於中書左司都事張來碩曰:「章溢日來康強否?」來碩對曰:「溢日夜念母不置,而以主上遇之厚,不敢以言,鬱鬱成疾耳。」上即命公歸省,賜以白金文綺,而留其季子存厚於京師。浙東始設提刑按察司,即擢公僉其司事,尋命還處州代總制。胡君入朝,而為存厚娶胡君女,賜賚優渥。且俾存厚入侍皇太子,以示親信。胡君出師溫州,復召公還守處州,饋餉供億,規措無缺,而民不知勞。及師旋,即以總制事付胡君,而還其部。
王師平荊楚,設湖廣提刑按察司,遷公僉司事。公入見,上慰勞之曰:「紀綱之事,今屬卿矣。」公既至,睹荊、襄多廢地,遂建議分兵屯田,且以控制北方,計為便。上曰:「所言甚善,第未暇耳。」湖廣行省鎮撫回回,怙勢作威,輕重人罪以為常。公廉得狀,坐以法。曾未幾,河內道按察使宋思顏,以浙東憲史事不白下獄,而浙東按察使孔克仁、僉事王鸑,亦以事被逮,辭或連公。公憂懼不知所為。上遣太史令劉君基喻公曰:「予素知章溢守法,令毋疑也。」既而胡君以兵入閩陷沒,處州之境皆動搖。上命升公浙東按察副使往鎮之,平陽、瑞安、浦城、福寧軍民等事皆隸焉。公辭曰:「臣前任浙東無狀,同列皆獲罪,而臣獨蒙寬宥,今若加升擢,則益重臣過。疆埸之事,臣身任之,萬死且弗避;副使之命,臣不敢拜。」上重違其志,命仍僉浙東按察司事。比至,山寨或已叛。公宣布詔旨,軍民皆感動。乃誅其首叛者,餘皆帖帖。
青田夏清聞胡君敗,與福建參政范昌大合寇慶元、龍泉。時官兵盡戍浦城,城中僅足自守。公召舊部義兵,使據要害,列木柵為屯,勢相聯絡。別命元帥祁興、季汶,即龍泉縣治亦環植木城,賊聞不敢犯。公長子存道,初以元帥戍浦城。及是,有旨命存道提兵為遊擊,而公即處城坐鎮之。公謂父子相統,於律不宜,乃上奏請罷存道官。不允。兵戍浦城者,以食不繼為病,上以屬公洎浙東行省右丞李公文忠。李公欲運處州糧餉之,公以為舟車不通,而軍中所掠糧甚殷,請拘入官而均給之,兵食乃足。青田稅官金甲,發其同僚白乙匿官課。乙既誅死,而甲恣為奸利。公訊之,甲善口給,辨數不置。公曰:「汝罪狀已明,奈何欲以口舌撓法乎?」其辭遂屈。上知為公所鞫,當不冤,命斬之。
建寧守將阮德柔遣使來納款,人咸以為詐。公曰:「陳有定據全閩,勢必不能容,故德柔為圖自全計,非詐也。」以其事聞,詔許德柔以元官守本郡。命比下,德柔果為有定所並。公因留其使,厚存恤之。溫州茗洋周遂卿,恃山險常為寇,鄰邑皆患之。而郵傳之通平陽、瑞安者,亦為所要遮。公命存道合平瑞總督孫安之兵,禽斬遂卿。
中書命處州造海舟若干艘,並僉溪船戶為水軍。其戶凡一千,既有領之者,而又隸於軍府,役繁而事擾。公上奏,設水軍千戶所專統之。處多山而少田,軍需恒不足,胡君為奏免,唯輸硫黃、白藤於朝,而行省復有所科。公屢以為言,罷之。水軍千戶任惟淵、朱仲欽共戍青田,會寇至,仲欽逆戰,而惟淵走還。仲欽以無援,故敗。公斬惟淵以徇,遣指揮何世明擊寇,走之。惟淵乃胡君所任信者,既伏誅,部曲莫不股栗。浙江行省參政朱亮祖,總兵取溫州。公調何世明以軍從,溫州平。公聞其掠人子女,命鎮撫林理征之各部,送還其家。
海隅既寧,公請朝京師。上報曰:「吾知卿在邊良苦,俟平吳,當即召卿爾。」及浙西諸郡皆平,上遣使召公,且命分兵征八閩,而存道守處州。公既入見,上嘉獎甚至,且諭群臣曰:「章諡雖儒臣,父子宣力一方,寇盜盡平,其功誠不在諸將後。」公再拜,謝不敢當。明日,上召問征閩諸將何如,公對曰:「御史大夫湯和由海道進,平章政事胡廷瑞自江西入,此固必勝。然閩中尤服浙江平章李文忠之威信,若令文忠帥師,從浦城取建寧,此萬全計也。」即日詔文忠出師,如公策。
處州之糧,其舊額一萬三千石有畸,後以軍興,加徵至十倍,民不堪命。公言之丞相,丞相入奏。上曰:「吾勞處民久矣。」詔從其舊。
溫州黃宗雲、朱君達來附,各授以元帥之職,還守其土。及我師征溫失利,輒叛去。溫既平,君達又請降。公曰:「何物小醜,叛而復降,苟納之,是無法矣。」奏戮之。
浙江行省丞詔作大舟入海,徵輸巨材,檄處州與諸府同。公曰:「處、婺之交,限以峻險,縱有水道,何從出?且凋攰之民,曷以勝此?」公力言於省臣,止之。
洪武元年正月,上即皇帝位,有事於太廟,公與執事畢。越翌日,召公及劉君基入見。上御奉天殿,群臣咸在,上歷陳其功,並拜御史中丞。公辭。不允。尋兼太子讚善大夫。公務存大體,不屑屑於細故。或以為言,公曰:「憲台百司之儀表,居其職者,當先養人以廉恥,使人避而不犯,豈直待搏擊為能哉。」上親祀社稷,會大風雨,還坐外朝,怒儀曹議禮不合,以致天變,將殺之。公奏曰:「風雨已連朝,無足怪者,縱禮官議有未盡,陛下一誠,自足以格神明,願寬雷霆之怒。」上為之霽威。上愛公甚,嘗與公及劉君曰:「二先生年向耄,恐感霜露致疾,善自衛攝,不宜早趨朝也。」存道部鄉兵萬五千,從李公入閩,閩平。詔存道以兵從海道北征,公持不可,曰:「鄉兵農人耳,始令征閩,許以事平歸農。今復調之,是爽信也。」上不懌而罷。公繼論奏曰:「兵已入閩者,俾還州里,昔嘗叛逆之民,宜籍為軍,使北征,一舉而恩威著矣。」上喜曰:「孰謂儒者果迂闊哉?非先生為朕一行,無能成茲事者。」公受詔遂行,比至處州,母夫人已歿,公馳還舍,援例乞丁憂。詔不允。丞相李韓公復貽書,道上眷倚之意,而遣存厚還其家。公灑泣而出,日治戎事惟謹。鄉兵既集,命存道部領,由永嘉浮海北行,上章乞如律守制。詔仍不允。已而章再上,上覽之,為惻然曰:「吾固知其情不可奪矣,但朕憲台缺人耳。」遂可其奏。存道至昆山,走京師聽進止。上諭之曰:「汝父事朕,宣勞為多,今汝又帥師北上,尚勉立事功,以無忝爾父,則予汝嘉。」因授以處州衛指揮副使,戍於上黨,尋移平陽。
公自喪母夫人,悲戚過度,居常忽忽,若無以自存者。及營宅兆,親負土石,而感疾益深。子女見之,皆相顧淒愴。公曰:「勿憂也,吾父母幸以安厝,祖宗丘墓幸粗整飭,歲時薦饗幸有條序,吾庶幾無憾。第荷國厚恩,未能報效,此為慊耳。」臨終,親友何濬來候曰:「當收斂此心,毋有所執滯。」公曰:「吾久已知之。」遂薨於龍淵之私第,實洪武二年夏某月某日也,享年五十又六。訃聞,上甚憫悼,乃親撰文,遣官即其家祭之。以其年某月日葬於某山之原。
公娶陳氏,勤儉恭淑,克盡內助。子男三人:長即存道,明威將軍處州衛指揮副使;次存誠;次存厚。女二人,長適陳某,次在室。孫男四人,集慶、集恭、集善、集正。女二人。
公性篤於孝友,父喪未葬而盜發里閈,室廬被焚。公稽顙籲天,火至柩所而滅。事母夫人備極孝養,每事必得其歡心。與二兄別居已久,既創第龍淵,請二兄同居以奉母,怡怡之情,藹如也。先世有墓祠曰標慶菴,公起其廢一新之,且益田以供祀事,而定祭享之禮,命孫子世守之。其於宗族里黨,患其子弟無所於學,則創龍淵義塾,延碩師以教之;患其死者無所於葬,則以玉峰西崗為義阡,聽其埋瘞焉。又以王剛叔實鄉郡之賢者,而石抹將軍能忠於所事,即龍泉劍水之陽,作祠宇祀之,曰忠賢祠。蓋凡可以聳善扶義者,無不為也。公狀貌宏偉,器局夷曠,而撫世酬物,一本於誠,一循乎禮義。外若和緩,而其臨大事,則論議諍辨,不避權勢,必折衷於理而後已。其與學士大夫談聖之道,如味飴蜜,尤篤尚伊、洛之學,嘗曰:「古人為學,皆躬行實踐,人倫日用之間,無非學也。今人以記誦詞章為務,特學之末事耳。」故公於章句之習,皆不以屑意,而於綱常之大端,有關於世教者,恒切切為人言之。生平務在濟人利物,嘉言善行,人皆能道之,不可勝紀也。
余竊聞之,章為東南著姓,自五季以迄於宋,代多顯者,內則兩制八座,外則州牧邑宰,皆未嘗無其人。親提師旅捍衛鄉州,能成其勳名,唯太傅公為尤盛,閩人至今道之。公當元季紛擾,群盜四起,磨牙吮血,而桑梓為墟。公談笑而起,皆劓殄之無遺育,處之民至今思之。於是聲光流顯,上致萬乘之知。持節諸部,執法中台,其功業視太傅公疑若過之。此無他,太傅公之所遭者衰世,公之所際遇者有道維新之朝也。古人所謂能光於前人者,公其有焉。予敢評騭公行,勒諸堅瑉,以垂示永久。於戲,金或可銷也,石或可泐也,公之功不可忘也。銘曰:
五季之亂殺氣昏,太傅隻手障南閩。西岩結壘兵雲屯,狗鼠偷竊方繽紛。怒來欲以一氣吞,陰功上聞帝為欣。敕生蟄蟄千子孫,白笏堆床如爛銀。匡山繼之譽益振,方頤疏髯目電焞,音吐鴻鬯鍾在軒。蚩蚩赤子扇妖氛,額抹絳帕手握矜,嘯呼不異鬼鬼彡群。公起長驅汗且奔,一障仡立無邊塵。較之太傅功或殷,重徽疊照絕等倫。大明天子御紫宸,濟濟萬國咸來賓。束帛往聘東海濱,加以祿爵恩寵新。庸田使者勞徠勤,繡衣行部照清春。貪夫宵遁不待晨,一朝南徼將星湮。括山恍惚失嶙峋,狐狸跳舞騁妖神。帝曰汝溢汝老臣,整汝戎旆旋汝轅。公車戾止集吏民,導宣威德語復諄,有叛命者颭以徇(葉)。坐鎮鄉城如虎蹲。大兒遊擊左右巡,四郊帖帖多柔馴。召還執法居諫垣,長跪敷奏嬰逆鱗。萱堂風慘逝驚魂,上表陳情達帝閽。哀號負土自築墳,因劬致疢亟返真,聞之孰不淚沾巾。公知學術歸一原,時璟濂、洛溉本根。所以不坐枝葉繁,文事武備道乃存。黃腸題湊藏山樊,大書遺行勒堅瑉,傳千百載欺無諼。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二)
[book_title]卷三•翰苑前集之三
【大明故王府參軍追封縉雲郡伯胡公神道碑銘】
上天既革元命,皇帝定鼎金陵,遣大將下浙河東諸郡,而婺、衢、處三州相繼平。時當草昧之初,上思得智勇之才用之,於是處之胡公仲淵躍然而起,以自赴功名之會,入陪廟算,出鎮鄉邦,言聽計從,寵遇無比。浙東之俊彥,攀龍鱗而附鳳翼者,皆自公始,若公者可謂犖卓不群之士矣。
公諱深,仲淵其字也,系出漢安定。宋初有諱棟者,自潤之丹陽遷處之龍泉,因家焉。棟生璠,璠生文虎,文虎生竦,竦生晟,晟生滂,滂生衢州錄事參軍松年,松年生鄉貢進士應辰,應辰生溫州樂清令勣,勣生江南西路兵馬都監見大,則公之曾大父也。大父諱堂。父諱鈺,仕元為征東行中書省左右司員外郎;母趙氏,生三子,公其長也,次曰潭,曰海。繼母季氏,生一子,曰溥。員外府君蚤歲宦遊京師,公始十齡,而大母季夫人與母夫人相繼亡。公侍大父,奉繼母,撫幼弟,艱難刻厲,以自植立。未弱冠,走京師侍府君。適府君使高麗,復往候焉。居久之,府君棄捐館舍,公崎嶇萬里,奉柩南還。舟行一日泊大崖下,夜夢人語之曰:「此崖且崩,宜急避。」驚覺,趣移舟。俄傾大風雨至,崖果崩,聲如萬雷。既歸,葬於縣北之圍源。遂廬於墓左,悉取諸子百氏、天官地志、兵謀術數、醫藥卜筮、老釋之書而研究之。發為文辭,操筆可立就。
當元之季,江淮俶擾,蔓延閩、浙間,盜由建之浦城、松溪入龍泉。公歎曰:「浙水東地氣白矣,禍將及。」乃集鄉兵,結寨於湖山。已而,處州之民相挻為盜,江浙行中書省調萬戶石抹公宜孫戍處州,辟公參謀軍事。檄所隸諸縣募壯士為軍,浹日間得數千。公引之屯竹口,下令賊中曰:「爾皆良民也,因驅迫故為亂,棄仗即仍良民□。」賊以公長者,其言不欺,盡毀旗械,肉袒請降。溫州戍卒韓虎、陳安國殺主帥據城叛,行省命宣慰使恩寧普公討之。道由處州,與公語意合,帥府軍事,復辟公參謀之。公曰:「溫城叛者,唯一二人耳,若破其城,玉石必俱焚,如平民何?」遣辨士入城,說其黨曰:「韓虎悖逆亂常,今王師四集,旦夕且攻城,雖金湯無不破者。若輩胡為與賊守,自取作齏粉耶?將軍未忍即加兵,苟能去逆效順,悉從原宥。或稔惡不悛,城一破,悔無及已。」其黨相向泣曰:「吾屬自度旦暮鬼耳,儻獲復生,敢不唯命。」乃殺韓虎等,以城降。溫城頻海,民以漁為業,時城閉者三月,民病甚。公請發粟賑之,歡呼之聲,載於道路。宣慰欲列公功聞於朝,公辭。既而宣慰以行省參政總兵征鄱陽,復邀公俱行,戎務無巨細悉屬之。
青田潘惟賢聚眾為叛,龍泉長吏聞風遁去,賊遂焚縣治。公之師曰王毅先生,與門弟子集義兵搗退之。里中惡少年疾其功,因害先生。公在鄱陽,馳而歸,執害先生者盡殲之。縉雲之黃村,松陽之白岩,遂昌之大社,麗水之浮雲、泉溪,無賴之氓咸為盜,根勢蟠結,不可禦。行省丞相康裏公承制以石抹公為行樞密院判官,分院鎮處州。既至,假公分院行軍都事,統兵討麗水,攻泉溪賊寨,拔之。未幾,又平浮雲、白岩,賊懼,遂來降。縉雲盜亦就平。乃移師攻遂昌,賊酋周天覺、方友元傾其精銳出迎敵。公望見笑曰:「賊若堅守不出,未易即殄滅,今茲之來,豈非天授我乎。」分部諸校,以正陣接戰,以奇兵夾擊之,別遣遊軍入山搜其伏匿。比戰,賊三面受擊,輒大敗。斬首數千級,生擒八百人,獲方友元,梟之。乘勝直攻大社,周天覺降。復移兵討青田,賊黨金德安殺潘惟賢兄弟以降。
先是,國兵取浙東,婺、衢既下,獨處州為石抹公所守不降。歲己亥,今上皇帝遣僉樞密院事胡公大海,由間道取處州。石抹公出戰,敗北。大軍入城,而分兵取屬邑未附者。公時以假元帥統龍泉、慶元、松陽、遂昌四縣兵,欲閉關為拒守計。四縣士民咸請於公,願內附以全民命,且曰:「君治兵殆十年,勤勞亦至矣,而朝廷無一命之錫。國家負君,君何負於國哉!」公知時事已去,乃解甲出見胡公,四縣因不受兵。
上素聞公名,召至南京,待以殊禮。居亡何,擢中書左司員外郎。上日與公論天下事,公有言,未嘗不稱善也。遂詔公還處州,招集舊所部將校兵卒,以從征西。上既平江西,命公以親軍指揮守吉安。會浙東苗軍為變,婺守將既被害,而處城亦為所據。上遣公復處州。比至,城已復。除公浙東行省左右司郎中,總制處州軍民事。郛郭甫被兵,民物凋瘵,而山寇乘間竊發,人情未固。公隨方招捕,凡首惡即誅之。然猶慮戍兵之寡,日募之,獲勝卒萬餘人,諗於眾曰:「兵少不足禦敵,師眾又無以食之,奈何?」眾皆曰:「養兵所以衛民,苟不為禦備計,子女玉帛且不保,況於食乎?」公乃因民之產,以權宜增帛賦之。沿海軍素驕橫,及是,以復城有功,橫益甚。公擇其尤無良者斬之,眾乃懾服。江西食東浙鹽,而有司十分稅一,販者鮮至。公請以二十分收一,商賈遂通。城南枕大溪,浮橋之廢已久,橋堤當水之衝,亦為所齧蝕幾盡。公即上流,比舟為梁,以濟行者。州學敝壞,講舍僅存,用以貯官粟,公撤而新之,薦新進士吳世昌為郡文學,以司教事。城中民廬多為戎士所據,混淆而處,公度閑曠之地,建營屋數十區,使別居之。縉雲官田,其稅額甚重,執里役者恒以私粟代償。公以新沒入之田實其數,其害乃除。諸暨守將謝再興兵犯東陽,平章李公文忠擊走之。公引兵為援,建議以謂,諸暨浙東藩障,若諸暨不守,則衢、處不支矣。乃度地去諸暨六十里,並五指岩新築一城,不旬日而成,樓櫓濠柵,靡不畢備。上聞諸暨叛,遣使來議別為城守計。暨至,城已完,上歎賞不已。其後浙西將李伯貞大舉入寇,兵號二十萬,頓城下,城堅不可攻,敗績而去。上念公立城功,以名馬賜之。
青田之蘆茨,地接閩徼,人素獷悍,葉仲賢恃其險,屢服屢叛,乘我師在外,復來寇。公怒,還軍深入,禽其渠魁,少壯者皆籍為兵。二十年逋誅之盜,一旦就平。溫州方明善攻我平陽,公出偏師復之,並復瑞安所侵地,而親統正軍攻溫州。明善勢蹙,與其仲父國珍議納歲幣。詔公還師,明善繼以鹽若干來貢。上命處州易銀以入內藏,上怒銀色惡,責守令使償。公曰:「此吾過也,守令祿薄,何能償?」乃售龍泉田,以銀九百兩代輸。公尋入覲,上欲留公,且柄用之。以邊事未輯,願還守外。上時已即王位,乃擢王府參軍,仍總制處州等翼。陛辭,上喻之曰:「俟閩、浙盡平,當還汝中書矣。」
福建陳有定擾邊,公奉命征之。遂取建之浦城,而崇安、建陽二縣亦下。上賜以所乘駿馬。建之守將阮德柔兵四萬屯錦江,實出我師後,公還兵擊之,破其二柵。有定大懼,帥銳卒亟圍我營。公突陣與決戰,馬蹶,因被執。有定既得公,頗禮遇之。公具道天子仁聖,四海歸心,群雄樂為之用,且援竇融歸漢故事撼之。有定初無殺公意,會元使至,督迫之,遂遇害於福州。實歲乙巳之春也,享年五十有二。上痛悼不已,命使者即其家祭之,復詔中書議加恤典,追封縉雲郡伯。有爵而無階官職勳者,有司之制未備也。
公天資穎拔,智識絕倫,藝術弗學則已,學之無不精。性倜儻好施予,賢士有貧乏,傾橐以周之弗吝也。其守鄉郡凡五載,馭眾一以寬厚,用兵十餘年,未嘗妄戮一人。恩惠在人甚多,故其歿也,聞者莫不流涕,鄉人為立祠宇祀之。公元配同里項氏,先五年卒。生二子,長曰楨,宣武將軍僉處州衛指揮使司事;次曰樞。女一人,適章存厚。繼室滁陽楊氏,前中書左司郎中元杲女弟也。
公既沒之二年,楨等乃刻木為象,具衣冠以葬,實附於圍源之左。葬已,來徵濂為之文。昔濂侍上於白虎殿。忽顧問曰:「胡深何如人?」濂對曰:「文武才也。」上曰:「誠如卿言。浙東一障,朕方賴之。」則上所以倚公者至矣。然公亦知宸眷之深而無以圖報,嘗謂人曰:「區區承詔鎮處城,皇靈覆冒,幸已寧謐。誓將挈全閩之地以入版圖,庶展犬馬之微衷也。」奈何功業未就而死及之,其非命也夫!濂辱公交者五、六春秋,見公酒酣耳熱,指揮三軍,而雄姿奮揚不可遏,及與薦紳之流論文評詩,則欿然布衣書生也。濂未嘗不服其勇而愛其謙。今公不可作矣,敢用備著公之事揭諸墓門,以告世之知公者。銘曰:
洸洸胡公,萬人之英。一劍橫空,莫之敢攖。浙河之東,地氣盡白。此為兵徵,見於龜策。爾眾荷戈,來入我堡。置而枕席,拔而水火。公師如風,鼠寇如雲。一鼓之餘,散為埃塵。
節鉞出鎮,涉歷五年。桴鼓不驚,雞犬晏然。誰登叛人,陷我諸暨。公遷其城,寇至輒敗。皇用嘉錫,使車絡繹。天閩龍馬,於公弗惜。公感主知,酣歌慨慷。誓提入閩,以歸職方。
旄纛所屆,勢如破竹。天未厭亂,三軍夜哭。公材孔多,公誌弗阿。月出如赭,公命奈何。丈夫之澤,流於異方。孰能行之,父母之邦。匪公之臨,千里枯骴。公雖止斯,庶亦無愧。
廟堂有嚴,肖象其中。精靈翕然,上與天通。括蒼之山,其翠欲滴。公名配之,有永無斁。
【大明敕賜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廣德侯加贈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進封巢國公諡武莊華公神道碑銘】
自古興王之際,天既生真人拯民塗炭之中,必有如虎之將弘展其丕猷,弼成其大業。此如燭照而龜卜,蓋無疑者。以漢、唐言之,則雲台二十八將、淩煙閣二十四人是已。洪惟皇帝,當四海逐鹿之秋,龍飛淮甸,噓陽吸陰,反掌之間,廓清八極,夷荒蠻徼,罔不臣妾。當是時,謀臣猛士,效忠宣力,其眾如雲。若和陽華公,亦其一人也歟。
公諱高,姓華氏,字則未聞。所謂和陽,則其所居之郡也。曾大父汝德,贈中奉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護軍,追封武陵郡公;曾祖妣張氏,追封武陵郡夫人。大父某,贈資善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左丞、上護軍,追封武陵郡公;祖妣張氏,追封武陵郡夫人。父德新,贈榮祿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柱國,追封澧國公;妣童氏,追封澧國夫人。
公之生也,挺然有英氣,人見之者咸曰:「是子異日必亢厥宗。」及壯,其材果超群類,不屑屈人下,同黨多嚴憚之。
至正中,天下大亂,所在寇盜乘時為患害,屠劉其黔黎,蕩析其室廬,剽奪其玉帛。公慮蹙迫州境,即於所居黃墩結集水寨,召募強丁,淬礪刀劍,晝夜為禦侮計。練閱有法,暗合古之將略。遐邇聞者,多荷殳相從。於時帝初起兵臨濠,智勇之士雷動而霧集,公遂帥眾而來隸於麾下。及大兵飛渡長江,進克采石,繼攻蕪湖,駐溧水而定建業,搗京口而下江陰,公皆從諸將建立奇勳。會張士誠據有淮、浙數州之地,肆為不恭,侵軼邊陲。帝乃震怒,遣大將出師討之,公復在行。摧敵於舊館,陷城於姑蘇,拓土於淮東,其功號為尤偉。蓋公自從軍,授以先鋒之職,八轉至榮祿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
迨夫大統既集,帝念將帥百戰之勞,定功行賞,上則公爵,次則侯封,各錫以鐵券金書,傳示子孫,俾世其祿。於是授公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封廣德侯,食祿六百石。公未及受券,請命往廣海巡視城陴,整飭軍隊。行次崖州,以疾薨於官舍,年五十又九,實洪武四年三月二十七日也。訃聞,帝懷悼不已,詔有司迎公之柩,以是歲六月某日,還葬於黃墩先墓之次。藏券墓中,以慰公於九泉,且進封巢國公,諡曰武莊,階加特進,勳加右柱國,褒崇之意,無不備至。
公一子景春,蚤世,竟無嗣續。其配澧國夫人蔣氏,先薨,至是與公合葬焉。既葬,禮部以聞。帝若曰:「其令國子司業宋濂制為碑銘,樹諸神道。」尚書臣陶凱,即日傳命授臣,臣不敢辭。
臣聞傳記所稱,用世之士,非才勇為難,而炳於幾先者為難。公當群雄疊奮之時,亦欲以一障自效,見帝之頃,即知天位之有在,人情之所屬,統其部曲,歡然來歸。非有先幹之識者,能之乎?其建樹功烈,安享尊榮,爵封上公,位躋極品,亦宜也。雲台淩煙之眾,又豈得專美於前乎!臣既歷序公之戰功次第於右,復係之銘,辭曰:
士之所貴,炳於幾先。誠獲所依,身名兩全。當元之季,王綱解紐。群雄虎爭,鹿知誰手。維武莊公,家於和陽。依水建寨,以遏寇攘。皇帝龍興,知為真主。仗劍相從,率先多士。
帝曰俞哉,爾兵我從。即麾義旗,同渡大江。牛渚既殲,於湖亦捷。溧水洋洋,視如一發。天兵載揚,翔飆震霆。秣陵、南徐,次第而平。況此江陰,勢如破竹。兵鋒所向,無強不衄。
鄰有豎,據浙連淮。來撼大樹,何哉蚍蜉(葉)。皇赫斯怒,命將行伐。鏟破連營,洊除窟穴。復敕雄師,定淮之東。載綏載寧,載約其同。凡斯諸役,公無不與。展力攄誠,亦云備至。
天清地寧,六合一家。大統既定,論賞有差。黃金鏤書,鑄鐵為券。作誓剖符,千齡弗變。皇恩下被,將膺寵榮。訃來海南,聞者涕零。宸衷憫惻,為詔郡縣。旋其柩車,就鄉而窆。
崇階峻爵,極於上公。龍光有赫,賁及幽宮。儒臣作銘,播揚嘉績。百世之下,視此貞刻。
【元故嘉議大夫禮部尚書致仕贈資善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左丞上護軍追封譙國郡公諡文節汪先生神道碑銘】
濂奉敕總修《元史》,凡忠義循吏之事,天下郡縣悉上送官,而宛陵汪先生獨闕。既而先生族子克寬來與纂修,始以其門人汪文炳所摭事狀相示。濂既命史官刪削立傳,克寬以為史乃一代成書,其法當略,墓文乃私家所撰,其紀宜詳,復致其孫德垕之言,請濂揭銘於隧上。嗚呼,先生之德之盛,海內孰不知?而所讞錢珍之獄《泰定實錄》中嘗書之,其可不備載以昭示方來乎?
先生澤民,字叔志,姓汪氏,其先新安歙縣人,自唐以來為官族。五季之初,兵馬使都虞候道安,始自歙遷婺源之還珠里。又歷八世,至宋天禧己未進士、秘書丞、贈光祿少卿震,生慶曆癸未進士、都官員外郎、贈中大夫宗顏,都官生皇祐壬辰進士、左奉議郎、知漢陽縣、贈少傅穀,又自婺源遷饒州德興之龍溪。少傅生贈通奉大夫槃,崇寧癸未進士、正議大夫、端明殿學士藻。藻以文學政事,為時名臣。通奉生紹聖丁丑進士、朝散大夫、江西轉運使愷;知合肥縣、贈中散大夫慥。又自德興遷宣州之宣城,子孫遂為宣城人。中散生紹興庚辰進士、通判隆興府鴻舉。鴻舉之弟脩舉,則先生高祖也。曾祖諱宰臣,贈朝奉郎。祖諱夢雷,淳祐辛丑進士,累官知靖州,元贈翰林直學士、亞中大夫、輕車都尉,追封新安郡侯。父諱鼎新,用父蔭補將仕郎,元贈嘉議大夫、工部尚書、上輕車都尉,追封新安郡侯。工部之兄鼎亨,景定壬戌進士,官池州大軍酒庫。然自少卿至先生,奕世科名,蟬聯不絕。
先生自幼融通經史,亦銳然思繼承之。會科目之法行,遂領延祐甲寅江浙鄉薦。上南宮不利,有司用恩例,署寧國路儒學正。暨再舉,遂擢戊午進士第,授岳州路同知平江州事,階承事郎。時先生之母譙國郡夫人王氏春秋已高,先生以平江道遠,不可迎養,上書丞相府,乞降一二階,就銓鄰州。不報。竟奉太夫人之官。
州有健民曰張,以利餌長吏,持其陰私,使不敢問,遂視閭井民若蟣虱,頤指氣使,輒奔走不暇,稍迕其意,即繫送於官。人懼,呼為「張雷公」。先生曰:「弗治,我民將無生。」即發其奸,屏諸蠻夷,不使與良民齒。李氏有兄弟者三,素豐於緌。季弟未有子而沒,其婦傷季之夭也,誓終身不再適。孟、仲利其財,數設計撼之,婦堅不動,乃嗾亡賴男子誣以奸私。婦不禁搒掠,自引伏。先生見其色有冤,間行廉察之,悉得其情,白而出焉。轉承務郎、南安路總管府推官。
戍將朵兒赤跋扈自用,搤有司之,俾不得詘信。其姻家王某為郡府史,藉其威,尤鴟張無忌,擅棰大庾縣令。縣令訴諸府,同官懼戍將之威,相視以目,無人發一辭。先生毅然捕王下獄。會監察御史行郡,戍將結以厚賂,御史召先生於庭,詰其獄狀,聲色俱厲。先生徐曰:「王之奸賂,人所知也,御史欲屈法邪?」御史慚,夜半馳馬去,王卒伏罪。居亡何,戍將以贓敗。部使者知其故,檄先生推讞,杖罪之。
廣州歲侵,民大饑,疫癘洊臻,死亡相枕藉。其毒氣所薰蒸,鮮有能生者。江西行中書屬先生行振荒之政。先生絕無所畏懾,命大姓發廩以哺尫羸,其病癘方熾者,召醫注善藥,親走其廬給之,活者數萬。先生暨從者,亦無他虞。將還,送者歡曰:「我父母也,奈何去之!」馬擁不能前。
潮州府判官錢珍,挑推官梁楫妻劉氏,不從,誣楫冒糴官中米,殺之獄中。事連海北廉訪副使劉安仁,逮繫者二百人。中書移問者凡六,各懷顧忌,事終不白。先生讞之,獄立具。時珍已飲藥死,詔戮其屍,安仁坐受珍賂除名。
時朝廷遣奉使宣撫江西,聞先生名,命巡南安、章貢二郡,事得專決,聲績尤著。擢承直郎、信州路總管府推官,丁內艱不赴。服除,遷平江路總管府推官,階承德郎。
初,浮屠甲與鄰僧乙有隙,久不相周旋。眾約其輸平,乙因邀甲飲酒至醉,遂寢其室。甲弟子沈安,素苦甲鞭笞,且期速紹其業,幸甲宿於仇,夜持刀往殺之。明日,訴諸縣。乙虐於考訊,輒誣服。獄上,先生閱其刀有鐵工氏名,召公驗焉。曰:「此沈安刀也。」逮安一訊即承,脫乙械械之。
嘉定地瀕海,朱、管二姓為奸利於海中,致緌巨萬。及以他事敗,上下受其賂,莫敢捕,獄久不決。先生與總管道童公適至,徑縛以來,竟籍其家。及徵其帳曆,備列省憲郡邑受賂之數,唯先生及總管名下,疏曰「不受」。升奉議大夫、知濟寧路之兗州,兼管本州諸軍奧魯勸農事。
磁陽,負郭之縣也,孔子廟學久不建。先生以為風教所繫,買地作之,殿堂門廡及齋序之屬無不具。飭襲封兗聖公,職止三品。先生以宣尼之胄不可以弗崇,上疏請增其秩,廷議韙之。奏升品為第二,錫以銀章。居一年,政化大行,弦誦之聲,周達乎西東,圜扉之間,可設爵羅,嘉禾生於縣郊,瑞麥孕於洸水,君子謂有漢循吏之風焉。廉訪使者行部,將壓境,還,曰:「汪兗州在,吾可無往矣。」
至正癸未,詔修遼、金、宋三史,拜先生朝列大夫、國子司業,俾分修《兵志》及《宋理宗本紀》。史成,有上尊束帛之賜。已而除集賢直學士、太中大夫。未數月,亟上納祿之請,以嘉議大夫、禮部尚書致其事。
先生既歸,僦屋以居,門生弟子援洛中諸賢故事,為築室宛水之濱。先生日督諸孫讀書以自娛,不知其貧。歲壬辰,蘄黃紅巾彭黨祖構亂,其餘孽自徽寇宣州。江東部使者道童問策於先生,先生語以收人心,振士氣,築城浚濠,儲糧簡卒,凡數十事。寇再至,再擊退之。
乙未夏六月,長槍叛帥瑣南班、程述等挾兵渡江,欲犯宣城。城中兵不滿數百,或勸先生去之。民曰:「先生忠孝人也,天必相之,當相與守城;若果去之,吾屬亦隨之爾。」部使者不八沙、周伯琦二公,復申民言以為請。先生曰:「昔江萬里寓鄱陽,大軍逼城,眾皆走散,猶坐守以為民望。況宣民離合,視吾去留,吾何忍棄父母之邦乎?」時軍費不給,加以嚴刑,弗之集。先生從容一言,獲鈔一萬錠,米三千斛,民心翕然欲為固守計,屢戰輒屢勝。八月丁丑,江浙行省參政吉尼哥兒遣兵來援,城內恃援至,戍守頗懈。是夜三鼓,長槍軍攀堞而上,城遂陷。戊寅,偽萬戶丁堅使前鋒葛義執先生,逼降不屈,遂遇害。將死,罵猶不絕口。瑣南班雅敬先生名,為具冠衾,葬於某山之原,得壽八十又三。事上於朝,贈資善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左丞、上護軍,追封譙國郡公。下太常,定諡曰文節云。
先生娶戴氏,累封譙國郡夫人,先八年卒。子男二人用敬,以子貴封敦武校尉、常州路宜興州判官;用和,國子生,辟充侍儀司舍人,不赴。兄弟痛憤不食,相繼卒。女一人,適劉士禮。孫男五人:德宣,以門資補官敦武校尉、善盈庠副使;德垕,國子生,曲阜宣聖林廟司樂;德崇,癸巳鄉貢進士,湖州路德清縣學教諭;德正;德進。孫女一人,適吳愈。曾孫男五人:禧源、傅源、鳳源、書源、清源。
先生軀幹修聳,高準疏髯,風裁峻如也。其為學本諸六經,真知實踐,無一不本於道義。其奉親也,丁工部公之憂,則三年獨處於外,弗御酒肉,每遇諱日,悲慟不自勝,至老不變。事母夫人則板輿方舟,迎侍之官,熙熙承顏,唯恐少違其意。婺源三大墓為強家所侵,辨理於有司,經四十年,必復之乃已。其事君也,一飯不敢忘。懷保小民,甚如赤子。革弊除奸,有知殆無不為。然於律己則玉潔冰清,毫髮之私又無自而入。故其至也民戀愛之,其去也民慕思之,至有為生立祠者。嘗重構美章亭於兗,賊至不忍焚之,且曰:「此汪公遺澤也。」嗚呼,不知先生何以能致於斯哉?由其立心之正,不為勢利所誘;擇術之精,不為不義所屈。忠孝大節,所以暴白於天下,揆古無讓,於今無愧,可謂不負於科目者矣。先生為文,不事絺章繪句,而義理自足,詩亦清婉有魏晉風。尤以善書名家,單削片牘,人咸藏置為榮。所著書,有《巢深》《燕山》《宛陵》三稿,傳之於學者。當賓興之歲,江南三行省屢聘先生司其文衡,士論尤服其精允,至今人道之不忘也。
夫自壬辰之亂,四方瓦解,其能執節不回者,往往於學士大夫見之,如余闕之死於舒,李黼之死於江,泰不花之死於台,尤號傑然者也。有如先生無城郭封疆之守,或保身於山澤,君子亦未必深議之。先生不以仕止為間,孜孜汲汲,思衛斯民於危亡之際,遂及於難,非事君無二心者,能之乎?使人人皆先生若,國家其有敗亡之禍乎?悲夫!係之以銘曰:
仁皇建科,璽書四布。濟濟多士,雲集川赴。猗歟汪公,遊舉於鄉。對揚大庭,乃第奉常。筮仕遐邦,不遑將母。上疏廟堂,願從近授。孝聲載昭,如水東馳。公聞曰噫,吾分之宜。
鋤強擊貪,鷹隼橫騖。去之弗亟,我民之蠹。疊為理官,為獄立平。起彼朽骨,化而為生。魯有名邦,待公為政。瑞麥嘉禾,發為祥應。策書載登,金匱啟封。袞斧之寄,有詔倚公。
尋教成均,六館咸悅。復直集賢,進班邇列。公曰止哉,吾懸我車。秩宗之加,以華其歸。拄笏看山,宛水之涘。遘時艱屯,四郊多壘。氓之蚩蚩,非公疇依。公苟我留,執戟以隨。
一鼓作氣,爭相奮躍。刈寇如麻,血汙秋鍔。孰援我兵,夜柝不鳴。彼乘吾懈,遂無堅城。毒霧四塞,殺戮以逞。執公使降,白刃磨頸。嚼齒大罵,我實王官。咄哉賊奴,敢正之幹。
公雖遇害,之死弗屈。孤忠凜然,如出日。事聞中朝,當寧歎嗟。節惠易名,恩寵有加。所貴君子,行為民望。薄俗瀾奔,障之東向。非孝無親,非忠無君。凡百在位,視公為人。
【故懷遠大將軍同知鷹揚衛親軍指揮使司事於君墓誌銘】
惟於氏遠有世序,多以文學為業,族居南康之都昌,至君益顯融於時。大父德仲,贈明威將軍、某衛親軍指揮使司副使、上騎都尉,追封河南郡伯;大母王氏,追封河南郡君。父祥英,贈懷遠大將軍、同知鷹揚衛親軍指揮使司事、輕車都尉,追封河南郡侯;母余妙真,封河南郡太夫人。君幼知讀書,通大義,縉紳先生稱之。既長,磊落有大志,不屑為變情徇勢之行。
會元政大亂,天下兵動,江東、西化為盜區。分寧徐壽輝建偽號曰宋,都九江,使其將張福、夏彰據湖口;元將三旦八,駐師鄱陽。都昌適當其衝要,交互殺掠,民倀倀不知所從。君召父老子弟謂曰:「吾等皆良民,順寇兵官軍以為叛,從官軍則寇兵又將屠我。行見無噍類矣,其計安出?」父老子弟咸叩頭曰:「微君不能生我。」君乃集諸少年趫健者,列為隊伍,朝暮教以擊刺之法。旬月間,整整可用。乃握劍坐庭中,下令曰:「賊兵有入吾境,共擊之,不用命者斬。」眾皆股栗,賊聞不敢犯。同列有忌君能者,數潛通構害,君皆先機而梟其首,人以為神。
歲乙未,徐兵破鄱陽,君之勢遂孤,都昌繼陷。徐聞君名,急搜訪,獲之,命為江東宣尉元帥,鎮鄱陽。歲庚子,徐之柄臣陳友諒殺徐而自立,更偽號曰漢。君乃泣曰:「我與陳皆徐君之臣,陳不道乃爾,我可北面而事之邪?」當是時,皇上龍飛臨濠,定鼎建業,豪傑之士,爭相奔走。君遣使者奉幣,以浮梁降,上悅而受之。君輕騎謁上於龍江,詔宰臣燕饗之,禮意優渥,賜以金雕頂帽暨錦袍一襲,授通議大夫、行樞密院判官,戍徽州永平翼。遣之鎮,行十里所,復趣還,解金連環並絛授之,且曰:「予賜卿冠衣,不可少此,故又召卿來爾。」君感知遇之深,誓殫報效。上疏曰:「於光之心,鞠躬盡力,報國一忠,死而後已。」上命左右藏置,曰:「此於光誓書也。」君察偽漢國政不一,兵出於外,潛獻搗虛之策。
上親征九江,君與郡將皆從。飆行電疾,友諒以為自天而下,棄城宵遁。君將兵下黃梅、瑞昌諸。居亡何,助攻建昌,拔之,出戍鄱陽。友諒攻洪都,上親往救,大戰彭蠡湖。友諒斃於流矢,其子理假息武昌。詔常忠武王追攻之,理遂輿櫬銜璧出降。君皆在行中,與有功焉。轉同知振武衛親軍指揮使司事,遷鷹揚衛,進階懷遠大將軍。
時偽吳張士誠據浙西、淮東數州之地,君從大將軍徐魏公往討,泰興、高郵、淮安、安豐皆下。張之勁卒皆聚湖之舊館,魏公督諸將及君破之。遂平湖州,下姑蘇,士誠就擒。
及魏公征中原,君統銳兵以從,益都、沂、棣、登、萊諸州次第平。乃入汴梁,克洛陝,攻下潼關,君與郭將軍守之。元將王左丞自河中帥眾來奪關,兩兵方挾戰,君舞戟橫貫其中,大呼殺入。元兵奔潰,追斬之,積屍盈野。越六月,進擊河中,拔其城。魏公命戍鞏昌,元將擴廓帖木兒屢引兵來戰,君輒搗走之。敵兵不敢東向,遂合諸部兵圍安定州。君急分兵往救,兵少不能戰,退屯三十里,復與元別軍會,君腹背皆受攻,遂被執。百計誘其降,不屈。韓將軍戍蘭州,元兵來圍城,擁君行城下,使誘將君降。君呼曰:「我不幸被縛,誓死不辱國。爾輩受大明皇帝厚恩,當堅守以伺大軍之至,勿信其甘言所誘也。」元兵大怒,批其頰擁之使去,尋聞被害。上悼之,錫以布帛,令其家成服行喪。遣祠部官祭以少牢,奉其神主配享雞籠山功臣廟中。
君諱光,字大用,於其姓也。自二十五歲起兵,至四十三而歿。氣貌修整,善鼓琴,能吟古今體詩,多古雅不凡,兼通醫學針灸科。人望之,翩然貴介公子也,及持戟上馬,輒鷹揚虎視,所向不敢當,逢者莫不改容。太夫人性剛嚴,君事之孜孜盡禮,唯恐稍違其意。遇氣有未平,君長跽於前,移時不敢起,君子尤稱焉。娶鄱陽劉淑姬,通書史,封河南郡夫人。子男二人,蕃與宣也。君生於天曆戊辰九月十四日,歿於洪武庚戌,其月日則不可復知矣。辛亥某月日,蕃用招魂禮,葬君衣冠於某山之原。前葬一月,其外舅建德令劉君爆,狀君之行,引蕃來拜於庭,請為銘揭諸墓門。嗟夫,君以一書生嬰亂世,乃能倡義旅以捍鄉邦,繼而率眾歸有道之朝,四方征伐為前鋒,幕府上其功殆無虛歲。惜乎,安定之役,孤軍深入,不能制勝,遂致陷於虎口。天乎?命耶?有識者蓋悲之也。然君能執節不回,視死猶生,卒不負誓書「死而後已」之言,亦可謂夷險一節者矣。銘曰:
麟之師師,鳳之儀儀,治世之奇。有力如虎,長戟勁弩,才堪用武。惟君之生,丁時搶攘,六合虎爭。投筆而起,集厥師旅,以障州里。
真龍天飛,大明赫喜,杖劍來依。帝曰嗟汝,爾鎮歙土,以安黎庶。大軍長驅,何戰不隨,剪漢縛吳。借籌決勝,山東受令,洛、汴亦定。
潼關置屯,鑄鐵為閽,敵不敢捫。靈旗西伐,如火烈烈,所向皆捷。多寡勢殊,視敵如無,卒捐厥軀。赤心如日,以身徇國,死又何恤。
皇寵有輝,少牢祭之,褵食崇祠。寰宇一統,不為麟鳳,使人增慟。冠衣具存,大招爾魂,藏之山樊。山氣鬱鬱,護此玄室,魂兮來宅。
【故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司郎中贈奉直大夫浙東等處行中書省左右司郎中飛騎尉追封當塗縣子王公墓誌銘】
洪武戊申春正月,皇帝正位宸極,布告中外。念及舊勳,例頒恤典。於是,故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司郎中王公之歿,已七年矣。初,公之既歿,上詔有司議,贈公奉直大夫、浙東等處行中書省左右司郎中、飛騎尉,追封當塗縣男,且俾與享雞籠山功臣廟中。上猶未慊其情,至是復仍其舊縣,進爵為子以寵之。公之子文,感皇靈之洊被也,虔奉命書副墨,焚告於墓下。明年己酉冬十一月,持翰林待制王君褘所具事行,求濂為銘,以侈上之賜。濂辱與公遊,不敢讓知,遂按狀而序列之。
公諱愷,字用和,姓王氏,太平當塗人。幼有大志,沉酣六經諸史間,必欲見之於用。起應府公之辟為府史,疏讞獄訟,人服其平。歲乙未,上取江南,兵臨當塗,即召公至幕府。上方為元帥,命為掾以參決戎事。丙申春,從王師下建業,又下京口。京口民新附,杌隉不安,公慰撫之,始定。上為中書平章政事,建江南行中書省於建業,升公左右司都事。公遇事善於彌綸,日以薦賢為先。元戎宿將,咸器倚之,唯公言是信。戊戌秋,貓獠兵數萬自杭來降,待命嚴陵境上。上遣公馳入其軍,喻以禍福,偕其渠帥來朝。
是年冬,上將征浙東,時婺之蘭溪已下,僉樞密院事胡公大海戍之。上命公與胡公定議取婺,親帥師圍其城,守將出降。公審察民情而奠綏之,歷言上前,無有不聽者。己亥春,王師攻越,久不下。夏六月,師還。上留胡公鎮婺,而民賦軍器之務,咸以屬公。冬,王師克三衢,擢公左司郎中,總制衢州軍民事。公增城浚濠,置遊擊軍,募保甲翼餘丁及舊民兵,得六百人,以益戍守。兵食不足,則斥並城廢田五萬七千畝,使之耕以自給。民有田力弗能藝者,聽軍士貸耕,而為輸糧縣官。籍江山、常山、龍遊、西安四縣丁壯,凡六丁之中簡一以為兵,置甲首部長統之。丁壯八萬有奇,得兵一萬一千八百。無事則為農,脫有警,則兵者出攻戰,而五丁者資其食。
開平忠武王屯兵金華,其部將或來侵民。公偵知之,械而撻諸市。王使人讓公,公對曰:「民者國之本,將軍天子股肱,肯令傷其本乎?撻一部將而萬民安,計將軍所樂聞也。」王歎羨之。開化馬宣差挾舊邑印章誘編氓為變,江山楊明恃寨柵之險叛服靡常,公皆定計擒之,梟首以徇眾,部內帖帖無嘩。民饑疫相仍,死者枕籍道路。公出倉粟,使作糜哺餓夫,修惠濟局,居藥以注病者,所活不可勝數。學校廢於兵,公為浚泮池,築杏壇,建極高明亭,設博士弟子員。孔子家廟之在衢者,公亦為新之,退食之暇,輒集薦紳之徒摩切道藝,人士翕然悅服。諸暨戍將謝再興,與部帥王甲有違言,幾致亂,上令公調解之。公善於說辭,二人之歡如初,邊鄙以寧。同僉樞密院事李公文忠,以國之懿親,握重兵鎮嚴陵,上命公往來佐其軍。
庚子夏六月,偽漢寇龍江,上召嚴陵帥葛俊搗廣信,以牽其師。道過衢,公謂俊曰:「廣信偽漢門戶,彼既傾國入寇,寧不以重兵為守?非大將統全軍以往不可,若出偏師撓之,未見其利,設有挫衄,吾衢先繹騷矣。」乃止俊而請胡公行。胡公至而廣信潰,一如公言。
辛丑夏,拜胡公江南行中書省參知政事,分省於婺,以控制東浙,公仍以左司郎中分治省事。金華,婺劇邑,役民無藝。公令民自實田,請都以糧多者為正里長,寡者為副,正則以一家或二家充,副則合四、三至七、八而止。通驗其糧而均賦之,有一斗者役一日,賤與貴,皆無苟免者。金華周泰、義烏柳昌,恃俠以蠹民,公逮至於獄,皆痛懲之。自是畏避,不敢吐氣。猾胥潘立道操金華一邑田賦之柄,飛寄詭遁,並緣為奸利。公廉其罪狀以聞,置於法。胡公日治軍旅,以略嵊縣、御諸暨為己任,分省之政,皆公統之。公挈綱布紀,風采凜然。偽吳將呂珍侵諸暨,欲堰水以灌我城。胡公奪其堰,反決水灌珍,珍勢蹙,乃馬上折矢與胡公誓,請各解兵。公聞之,移書謂胡公曰:「彼狡謀爾,慎毋聽。今珍在重圍,是天授首之日也。」胡公不忍食言,竟從之,珍果敗盟而去。
先是,貓獠軍來降,胡公分其眾萬餘戍婺,其帥劉震等相挻為亂,胡公被害,公亦及於難。當難作時,貓帥多公恩,欲擁之而西。公正色叱曰:「吾天子大吏,設不幸,義當死,寧能從賊反耶!」賊初縮首不敢犯,拘縶一日,而罵賊聲愈厲,命左右取酒引滿,竟日達夜,旁若無人。賊知不可屈,遂刃之,壬寅春二月七日也,享年四十有六。上駐蹕江西,聞公之死,為之嗟悼良久,親為文祭之。及返柩金陵,上復率群臣往城南致奠,乃以其年四月十一日,葬江寧縣鳳台西鄉聚寶山之原。
公狀貌龐偉,氣局堅凝,善謀而能斷,嘗以事入諫,上弗聽,公卻立戶外,既暮猶不去。上出,怪問其故,公從容諫如初,上慨然從之。公於吏事,尤長據律按比,而飾之以儒術,案牘經其裁削,辭簡而意周。喜為詩歌,與賓朋談笑樽俎間,更倡迭和,情意豁如也。故於其歿也,人莫不傷之。公父諱榮,母孫氏,配張氏。子男子三人:長即文,有學行,今為侍儀使,階承直郎;次行,賊害公之際,行方侍側,或勸其去,行曰:「棄親而求生,吾不為也。」卒隨公以卒;次升,童。孫女一人。濂為左史時,侍上左右,嘗與濂論佐運之臣,以字稱公曰:「王用和經濟之材也,吾將大任之。」惜乎早歿於難,則上所以簡注公者為何如。使公之存至於今,必躋政府、歷憲台,澤及於民者將益廣,不特前所書而已。人之患也,有才而無其時,今公雖有其時,未能大顯,而命止於斯,不亦悲夫!雖然,公之讚治外垣為賢賓佐,及臨患難詈賊而死為忠臣,天恩所加,便蕃優渥,名亦足以不朽矣,在公可無憾。銘曰:
真人之興,肇自濠梁。白旄黃鉞,指□四方。桓桓豪英,雲合響應。維時王公,杖策出迎。龍旗所屆,靡役弗前。借箸以謀,燭於幾先。莫徭向風,帥徒內附。公往撫之,謂公來莫。
浙河之東,婺為名邦。六師一臨,完城以降。奏凱而旋,留將戍守。公持文墨,參其臧否。姑蔑遺墟,既入版圖。兵民二柄,孰斡其樞。帝詢在廷,非公疇可。公拜稽首,即日上道。
城增而高,復浚其濠。遊擊置戍,金柝夜囂。孰為頑民,嘯呼構亂。誘而縶之,邊烽晏晏。出粟哺荒,注藥起。民豫且康,弗教則狂。乃新泮宮,乃置博士。乃設俎豆,乃經乃史。
金華建蕃,控於海東。還公來治,若疚在躬。科繇匪度,均之平之。閭右奪政,辟之刑之。民樂其生,親若父兄。敵畏其威,望如長城。豈期妖豎,相挻為變。大詈不屈,遂罹於難。
人孰無死,公死則忠。正氣不沒,淩厲秋虹。皇情衋傷,親御翰墨。摛文祭之,龍光赫。受才孔多,竟不盡施。清風宰木,淒其餘悲。不朽維文,大書深刻。後百千齡,過者必式。
【元故翰林待制朝散大夫致仕雷府君墓誌銘】
府君諱機,字子樞,姓雷氏。其先出萬春之後,傳至五代時,有諱鸞者,由光州固始遷建寧之建安。曾大父時,宋太學內舍生。大父龍濟,鄉貢進士,當宋之亡,帥義師抗元兵,遂歿於難。父德潤,入元為福州路儒學教授,積學庾之餘,買田三百餘畝,以給貧士昏喪老疾者,號義士,莊人為建祠學宮。改將仕郎、福州路長樂縣主簿。未上,卒。後以子貴,贈朝散大夫、秘書少監。母遊夫人,贈建安郡君夫人,善書而有文,無子,默禱於神,夢黑熊行天,遂有娠。
及生府君,穎悟異恒兒。九歲能詩賦,十歲九經皆成誦,十二著明經解題,十七試論郡庠,選為第一,二十受大官薦為邵武縣學教諭,二十五登延祐戊午進士第,授福州路古田縣丞。自詔行科目,閩人擢第者從府君始。未幾,丁朝散公憂。服除,遷延平路總管府知事。
沙縣陳氏豐於財,身沒而子幼,族有強暴者欲據其業,賄於上下,訟久弗能定。府君下他廉吏鞠之,竟白其事。時經歷、司獄二司暨照磨所皆闕官,府君攝其印。印置西樓幾上,夜有靈龜尾如鼠,潛伏幾下不動,若護之者,浹旬始不見,或以為瑞應。改邵武路總管府經歷。郡長官乃西域人,恃與憲部有連,其猛若虎,與守議稍不合,遽引杖擊之,守俯首遁去。府君獨不為屈,每曰:「苟如此,天子法將何在?」獄有不平,抱案與之庭辯,辭順理直。雖怒形於色,不敢沮。調興化路興化縣尹,有豪大姓數家,陰持公府短長,挾勢以戕民。府君曰:「此猶苗之有螣,不去,苗將槁矣。」悉置於法。燭見毫髮無遁情,皆以「雷神」稱之。闤闠之衢,甃以如卵小石,犖確不可行。府君令諸浮屠鑿石為版易之,人呼為「雷公路」。
先是,賦役屢不均,府君察知之,率吏民焚香祝天曰:「為民定賦當以公,有徇私撓法者,神降酷罰無恕。」言已,令民自實田,隨其高下為定,日選一吏主其官書,每一鄉畢,具其姓氏揭之,民大悅。仙遊、莆田二縣民訴於郡曰:「民苦賦不平者久,願乞我雷侯。」錄事司之,民又訴於郡曰:「非雷侯不足以平吾民之役,盍假之?」郡檄府君行,凡三辭,乃往。民皆大悅,舉手加額曰:「雷侯其豈第君子矣乎!」
遊夫人嬰微疾,府君聞之愀然不寧,曰:「先君歿,不得在左右,致抱終天之恨,母年耄矣,忍縻好爵而不歸養乎!」即日抗章辭職。民涕泣留之,不從,羅拜馬前而去。歸僅五月,丁遊夫人憂。
服闋,轉湖廣等處儒學副提舉。府君招徠弟子員,羅知名之士相與迪導之,月書季考,具有成法,文風為之一振。擢延平路總管府推官。
順昌舟師因利覆舟取人財,獄成,父子皆坐死。府君以子從父令,白部使者,杖遣之。尤溪有死獄,株連者二十五人,累歲不得釋。府君推罪之輕重,亦杖遣之。囚至感泣,相聚僧坊,誦佛書以為報。沙縣織工子與張甲鬥,鬥散,子失足墮塹死,吏入甲故殺罪,府君出之。南平浮屠殺其主寺僧,浮屠之徒方九齡,官以知情論死。會朝廷遣使者宣撫入閩,府君力言其非辜,竟得釋。府君患民不知教,建義學鐔津,延鄉貢進士陳竑願,開之以五倫之學。久之,士有與鄉薦者。羅天淩反汀州,汀境與屬邑尤溪接,府君立堡柵數區,以扼其險要。招集強丁為禦守,刁斗之聲達旦不絕,盜聞不敢犯。升泉州路惠安縣尹。
惠安之民,嗜勢利而少禮讓。府君究心學校,欲以變其俗,兼立社學十所,俾分教之。縣西登科岩,先賢盧瞻故宅也,舊因宅為祠,已廢,府君為新之,使民知所勸。先是,公田之入,每斛收錢百緡,民大病。府君既至,減其直之半。居三歲,政通人和,遂為諸邑之最。部使者及良二千石爭賓禮之,或剡薦於朝。及代還,民倀倀若有所失,走大府遮留者日以千數。不可,乃為生立祠樹碑以紀遺愛,碑幾遍鄉井焉。除汀州路總管府推官。
汀民強悍易為變,府君與上官議,築城開濠,以為堡障,且請躬董其役,上官韙之。府君為量功授期,使民爭趨,民不擾而事成。申屠公褷時為閩部僉事,行郡至汀,稔知府君之賢,凡郡縣有赴訴者悉下之。府君即為決治如律,無不慊乎人心者。已而不俟引年,遽上休致之請。朝廷以其廉退,升翰林待制,階自將仕郎九轉至朝散大夫。未幾,卒於官,實至正辛卯冬十月二十三日也,享年五十有八。
府君軀幹魁梧,方面美髯,見者聳然起敬。事親生能盡孝,既死,其葬祭之凡,悉依朱子家禮從事。居官尤盡心於獄事,夜參半,孤燈熒熒,猶翻閱成案不休,且曰:「人命至重,吾可不盡心乎。」江西鄉闈試多士,省府致書幣請持文衡。府君之所甄拔,皆通經藝者。為人嚴而不苛,和而不流。稍暇,集良朋嘯傲林泉間,命壺觴以徑醉,其視生產作業之事蔑如也。所著文辭,森嚴而演迤,有《龍津》《龍山》《鄞川》《環中》《黃鶴磯》《梅易齋》《碧玉環》七稿,共若干卷,藏於家。娶樵溪危氏,諱淑馨,字蘭玉,宋禮侍郎春山先生某之曾孫女,元江西儒學提舉徹之孫女也,贈建安郡君。通書記,作字有楷法,善治家事,不以煩府君,人謂婦道、母儀皆可無愧,先十年卒。男二人:燧,至正癸卯進士,從仕郎、大都路香河縣尹;燦,鄉貢進士,會閩中亂,起兵以助王師,死之,贈汀州路上杭縣主簿。孫男五人,燧之子伯埏,至正丙午進士,從仕郎、福州都轉運鹽使司知事;次仲垙、仲。燦之子仲墉、仲堪。府君之墓,在縣之元祐鄉黃孫里龍山之原,以至正壬辰四月某日葬。危夫人祔,禮也。既葬十餘年,燧自狀其行實,謁濂為之銘。
濂在弱齡,頗有事科目之學,輒聞閩中雷氏兄弟以《易經》相傳授,所為經之大義,流布四方,多取之以為法。蓋府君與仲弟杭,皆第奉常,而聲譽燁然久矣。雖歆豔之,有志弗強,不及摳衣從府君遊,以折衷諸傳之是非。迨今四十春秋,顛毛種種,尚忍執筆以銘府君之墓乎?雖然,聲光之盛僅著於當時,文辭之載可勸於來裔。有如府君,道德積於厥躬,政教被於民人,所至是愛,所去見思,揆之於前古儒宗吏師,似無所讓,理宜大書深刻,表諸墓門。使為士者知所勸,蒞官者知所法,不可以濂之蕪陋而遂廢也。謹序而銘之曰:
閩有碩士雷作氏,自幼學《易》探聖髓,亦既決科拾青紫。政行州邑平如砥。鋤擊暴民仁懦起,奸吏聞風潛若鬼。獄命至重心盡爾,一夫銜冤顙有泚,漢之循吏當可擬。玄龜護印曳其尾,穹石序功文燁煒。魂升魄降籲死矣,四民會哭動成市。遺文繽紛滿千紙,虹光夜發玄笥裏。孫子繩繩襲休美,不信予言有如水。
【故宋迪功郎慶元府學教授魏府君墓誌銘】
洪武三年秋八月,京畿多士較藝於鄉闈,予時被旨與魏君潛與聞考試事。既入院,復同館舍,每閱卷相與共論定,所見頗吻合。將還,潛跽而請曰:「曾大父之歿,七十又八年矣,下棺之石有竅而無辭,今幸得陪末議者逾旬,敢藉寵靈,以發其幽光,死且不朽矣。」予不能辭。
府君諱新之,字德夫,姓魏氏,世居睦之桐廬。曾大父子才,大父演,父國賢,皆隱約田里,以善人稱。至府君,始以力學自奮,與兄升龍、從子雲潭,受《書》《易》於鄉先生王公某。已而三人皆薦於鄉,而府君繼擢宋咸淳辛未進士第。初授慶元府學教授,階迪功郎,未上,轉運司檄府君考試永嘉。竣事,同列即治裝行。府君問故,皆曰:「士之被黜者將生嘩,不如避之。」府君笑曰:「有是哉?」毅然獨留。果有一士頎然而長鬛,揭簾問去取之意,辭色甚厲。府君曰:「爾文固佳,如犯不考何?」士猶撐拄弗服,府君曰:「某行某字,正係廟諱,吾以墨圈之,今猶在。」命左右取示之,士慚沮,眾皆引退。及至官,以濂洛關閩正學為己任,推明中庸性道,教奧旨反覆殆無餘蘊。
初,鄞士多宗金溪二陸氏之學,聞府君之學,翕然信服之。學錄劉光尤所畏敬,光嘗集解《孝經》,自謂無所憾。府君為刊正十有一條,皆有關物則民彝之大者,光不覺下拜曰:「先生之言,其於聖經深有合哉!」鄞人有粥新書者,府君閱之不忍釋手。粥者曰:「君欲默記乎?」府君曰:「然。」曰:「所閱幾何?」曰:「將盡卷矣。」曰:「能記憶乎?」曰:「然。」遂琅然成誦,不遺一字。人驚以為神,以書遺焉。浙東提舉黃公震,一見府君器之,遂以文學孝廉薦於朝。會國事日非,不果召。
德祐丙子,元兵入臨安,遊軍至鄞。鄞學時設兩學教授,號東、西廳。西廳教授王櫸懼甚,奔告府君曰:「吾儕死生決於今日矣。」府君從容答曰:「非止今日,有生之初已定,不若聽之。」顏色不少變。及事平,間關歸故鄉。家素單乏,齏鹽或不繼,府君負薪而炊,扣角而歌,歡如也。所居有垂雲洞,因倡嗜義之士建垂雲書院,開迪新學,孜孜如不及。講經之暇,與蛟峰方公逢辰、潛齋何公夢桂、盤峰孫公潼發為泉石之遊,間賦詩以見其志,學者尊之,號為「石川先生」。元至元間,詔王御史某求賢大江之南,縣大夫楊得藻舉府君應命。力辭而不就。其風節凜然,人至今仰之。年五十有二,歿於元貞癸巳某月日,以某年月日葬於柯阜之原。其徒誄之,謂府君「精思而陋詭隨之習,知至而黜偏駁之非。自窮而達,不改其操,運去物改,弗涅以緇」,蓋實錄云。
府君娶王氏,子男子三人,良、恭、儉。子女子三人,姚秦、俞某、張某,其婿也。孫男三人,鈞、珣、釭。鈞,至正丁亥鄉貢進士。釭,桐廬縣學教諭。曾孫男四人,潛、溥、澂、浩。潛,乙巳鄉貢進士,入國朝為尚寶丞,階承直郎。府君篤學自信,清修苦節以終其身,而尤注意於《易》。閩人有朱英湖者,精於諸家之說,與府君遇諸塗,府君知其名,要之抵家。朱曆叩《易》中難明之義,府君應之如響。既而府君亦叩以所疑,朱舌強不能下,稽首謝曰:「魏君年雖少,實吾師也。」歎息而去。所著有《易學蠡測》若干卷。又見先儒列卦畫為方圓圖,乃以己意成《三隅圖》,曲盡妙理。門人王德先演而傳之。嗚呼,自唐以來,用詩賦明經為決科,沉潛之學,常不足勝夫浮華之習。往往為進士之業者,誇多鬥靡,嗤彼經生為不知務。夫窮經乃所以致用,豈其然哉?今府君以通百篇之書,第奉常,教名州,出處大節,綽有可法,茲非明經之所致歟!予因徇潛之請,序次而銘之,用規沉溺文辭而棄經弗講者。銘曰:
聖作訓,五典行。開蒙蔀,著光晶。盍稽之,為法程。性由繕,欲莫攖。睦有士,尊遺經。宋物改,遁岩扃。霞作幌,雲為屏。弗緇,節逾貞。
非窮研,行何成。世繽紛,競華聲。文滅質,實慚名。苟視此,面發赬。柯阜山,八尺塋。序令德,鐫新銘。
【故承直郎刑部司門員外王君墓誌銘】
予聞王君孟遠名者頗久,恨弗之識。洪武庚戌秋,待罪詞林,聞有命徵孟遠至京師,召對謹身殿,授刑部司門員外郎。予悅甚,將修刺通謁。適修史事嚴,未遑也。孟遠尋被上旨,與監察御史慮囚淮、浙之間。及其既還,始胥會成均。孟遠曰:未見君子,悠悠我思。今既見矣,喜將何如?」予曰:「僕之心,即孟遠之心也。」孟遠大笑。已而別去。
[book_title]卷四•翰苑前集之四
【元隱君子東陽陳公先生鹿皮子墓誌銘】
婺之東陽有隱君子,戴華陽巾,裁鹿皮為衣,種藥銀谷澗中。當春陽正殷,玩落紅於飛花亭上,亭下有流泉,花飛隊泉中,與其相回旋,良久而去。君子樂之,日往觀弗厭。既而入太霞洞著書,其書縱橫辯博,孟軻氏而下,皆未免於論議。
元統間,濂嘗候君子洞中。君子步屟出,速坐之海紅花底,戒侍史治酒漿菹醢,親執斝獻酬,歌古詞以為歡。酒已,君子慨然曰:「秦漢而下,說經而善者不傳,傳者多不得其宗。淳熙以來群儒之說,尤與洙泗、伊洛不類。余悉屏去傳注,獨取遺經,精思至四十春秋,一旦神會心融,灼見聖賢之大指。譬猶明月之珠,失之二千年,上自王公,下至隸,無不倀倀,日索之終不可致,牧豎乃獲於大澤之濱,豈可以人賤而並珠弗貴乎?吾今持此以解六經,決然自謂,當斷來說於吾後云。」濂乃避席而問曰:「其意云何?」君子曰:「吾以《九疇》為六府三事,而《圖》《書》為《易象》者不可誣。以片言統萬論,而天下古今無疑義;以庸言釋經子,而野人君子無異辭。謂神所知之謂智,知天下殊分之謂禮,知分之宜之謂義,知天地萬物一體之謂仁,禮復則和之謂樂,謂天地萬物一體。經子之會要,一視萬物則萬殊之分正,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濂未達,請復問其詳。君子曰:「國家天下,一枳也。枳一爾,而穰十焉。枳有穰而一視之,其於人則仁也。發而視之,穰有十,則等有十,其於人則君臣、父子、長幼之等夷,刑賞、予奪之殊分,所謂禮也。視十為十者,禮之異;視十為一者,仁之同。分愈異則志愈同,禮愈嚴則仁愈篤者,先王之道也。分愈異者志愈同,故合枳之穰,反求其故地,枚舉而銓次焉者,差之黍銖,則人己無別。犬牙錯而不齊,斂之不合,而一不可見。禮愈嚴者仁愈篤,故治國家天下者不以禮,則彝倫斁,禮樂廢,而仁亡。是故洙泗、伊洛朝夕之所陳者,天下萬殊之分。視聽言行之宜,所操者禮之柄耳。故學聖人者,必始於禮焉。故一體萬殊者,孔子之一貫於洙泗、伊洛之言,無不統者也。理一分殊之義廢,則操其枝葉而舍其本根。洙泗、伊洛之會要不可見,章句析而附會興,遺經不可識矣。」濂受其說以歸,間嘗質之明經者。或者曰:「近時學經者,如三尺之童觀優於台下,但聞台上語笑聲,而弗獲見其形,所以不知妍媸,唯人言是信。君子之論偉矣。」或者曰:「伊洛之學大明於淳熙,未易遽取舍之也。」自時厥後,為貧遊仕,奔走於四方,不及再候君子以畢其說。聞君子益以斯道為己任,汲汲焉惟恐不傳,靡晝靡夜,操觚著所見於書。書成,即刻梓示人。復貽書於濂曰:「予瀕死,吾道若無所授。子聰明絕倫,何不一來,片言可盡也。」憂患相仍,亦未及往。而天下日趨於亂,君子之室廬亦毀於兵,寓子婿王為家,留六年之久。遘微疾,默坐於一室,不食飲者逾月。縣令遣醫來視疾,君子麾去曰:「吾年八十又八,其死宜矣,何藥之為?」未幾翛然而逝,實至正乙巳十月戊申也。
君子姓陳氏,諱樵,其字為君采。人因其衣鹿皮,故又號為鹿皮子,表隱趣也。其先居睦之富春,宋之中葉來徙東陽太平里,世為衣冠巨族。曾祖居仁。祖哲,登仕郎。父取青,國學進士。從鄉先生石公一鼇,與聞考亭之學。有志節,嘗抗章詆權臣賈似道誤國。及宋亡,元丞相伯顏見其章,欲用之,辭。君子幼學於家庭,繼受《易》《書》《詩》《春秋》大義於李公直方。其於天下之書無不讀,讀無不解,學成而隱,邈然不與世接,唯寤寐群經,思一洗支離穿鑿之陋,形於談辨,見於文辭,恒懇懇為人道之。文辭於狀物寫情尤精,然亦自出機軸,不蹈襲古今遺轍,讀之者以其新逸超麗,喻為挺立孤松,群葩俯仰下風,而莫之敢抗。或就之學,則斥曰:「後世之辭章,乃士之脂澤、時之清玩耳,舍六經弗講而事浮辭綺語,何哉?」少作古賦十餘篇,傳至成均,生徒競相謄寫,謂絕似魏晉人所撰。君子則諱之,不復肯為也。君子足跡未嘗出里門,而名聞遠達朝著。知名之士若虞文靖公集、黃文獻公溍、歐陽文公玄,皆慕之以為不可及,移書諮訪,如恐失之。
性復至孝,父患風攣,君子扶之以行,歲久益勤。後為風痰所侵,氣弱不能吐,君子截竹為筒,時吸而出之。母郭夫人歿,君子不見,見其遺衣,輒奉之嗚嗚而泣。生平未嘗言利,苟非其義,千駟萬鍾弗為動。家雖素饒於貲,痛懲膏粱之習,惡衣菲食以終其身。遇歲儉,輒竭粟賑里閭,自取來牟,以續其食。嘗發所藏錫為器,工人持歸,乃白金也,悉易之。或以告君子,君子一笑而已。嗚呼,君子已矣,世豈復有斯人哉!君子所著書,曰《易象數新說》,曰《洪範傳》,曰《經解經》,曰《四書本旨》,曰《孝經新說》,曰《太極圖解》,曰《通書解》,曰《聖賢大意》,曰《性理大明》,曰《答客問》,曰《石室新語》,曰《淳熙紏繆》,曰《鹿皮子》,曰《飛飛觀小稿》,合數百卷。
君子正配朱氏,先若干年卒。生延年、大年、耆年、喬年、昌年。大年,至正庚寅中鄉闈乙榜第一,署徽州路歙縣教諭。側室某氏,生逢年。君子沒時,諸子唯喬年在,餘皆先卒。女三人,其婿即王為,次則俞某、張紹先。孫男九人,庭玉、庭珪、庭筠、庭鸞、庭鳳、庭堅、庭誨、庭其、庭某。女四人,適徐信、俞本、虞某、□某。曾孫男五人,紹宗、超宗、林宗、某宗、某宗。女三人,在幼。喬年、庭堅等洎王為,以是年十二月某甲子,奉柩葬於縣西南四十里懷德鄉鬥潭山之原。縣長貳及學士大夫、門弟子咸會,莫不灑泣。葬後五年,其高第弟子楊君芾,乃為撰列行狀一通,而喬年同王為持示金華宋濂,再拜請為銘。
嗚呼,君子以超絕之資,曠視千古若一旦暮,期以孔子為師,而折衷群言之是非,不徇偏曲,不尚詭隨,必欲暢其己說而後已,可謂特立獨行而無畏懾者也,非人豪其能之乎?雖然,淳熙二三大儒,其志將以明道也,初亦何心於固必。使君子生於其時,與之上下其論,未必無起予之歎,而君子之眾說,亦或藉其損益以就厥中,則所造詣者愈光輝混融,而卓冠於後先矣。天之生材,相違而不相值每如此,竟何如哉!然君子措慮之深,望道之切,其所傳者確然自成一家言,殆無疑者。世之人弗察,伐異黨同,常指君子為過高,是豈窺見其衡氣機者哉!濂也不敏,竊有慕洙泗、伊洛之學,有志弗強,日就卑近,不足以測君子所至之淺深,而君子則欲進而教之。今因請銘,故備著昔日問答之辭於其首,後之傳儒林者,尚有所稽焉。其稱為君子者,君子蓋有德之通稱,尊之可謂至矣。銘曰:
洙泗傳聖髓兮,伊洛發遺精。天人既混合兮,陽陰悉苞並。無聞不開闡兮,金石奏和平。自茲益演繹兮,白日中天行。如彼藝黍稷兮,薅去莠與稂,舂實成白粲兮,詔使來者嘗。有夫起東海兮,吐言一如鏞。噌吰達幽隱兮,務使聲遠揚。豈欲異塗轍兮,理致無終窮。著書動盈車兮,片言類括囊。中有萬寶玉兮,包絡無遺亡。解之溢眾目兮,瑰異籲可驚。似茲海外珍兮,神光燁如虹。苟施琢刻工兮,定可獻明廷。下可奉公侯兮,上可奠方明。胡為墮空山兮,枯槁埋光晶。鹿皮剪為裘兮,峨冠剩垂纓。臨流玩飛花兮,心與煙霞冥。清風與逸氣兮,橫絕宇宙中。食道身自腴兮,疇計祿位豐。婆娑太霞洞兮,卒以上壽終。鬥潭向東流兮,內有八尺塋。鬼神必訶衛兮,靈氣結華英。永為文字祥兮,千祀垂休聲。
【元故承務郎道州路總管府推官李府君墓銘】
東陽李思文,從州縣辟舉,試校官吏部。吏部移禁林,儀曹同命題試之。既中選,將歸蒞教事,謁濂成均,再拜而起,涕下如綆縻,良久乃曰:先府君之歿三十四年矣,憂患之相仍,金革之紛擾,糊口四方,曾無寧歲。今天地清寧,六合一家,幸重卜宅兆,改葬先府君於高原之上,而縣繂之碑,未有刻文,敢奉行狀以請。子知先人者,宜為銘。濂諾之,久未及為。思文復貽書見速,情辭願款,讀之令人感動。王事有嚴,雞號即乘馬出,逮還,且已若懸鼓矣。深慚有孤孝子之意,於是簹燈牖下,按狀而序之曰:
府君諱裕,字公饒,姓李氏。其先自洛陽遷桐江,九世祖著,復自桐江遷婺之東陽。著之孫悅,字公瑜,當宋宣和庚子方臘叛,其黨來寇縣,悅與兄匿灌莽中,兄為盜所執,欲兵之。悅亟趨出,願以身代,昆弟爭相就死。寇義悅之為,荷戈而去。及寇平,越帥劉忠顯公統軍至,欲悉誅從亂民。悅時與幕府議,諫止之,活人數千。悅生皓,皓有六子十三孫,皆惇尚詩書,而簪纓蟬聯從此始。其事詳載家乘,此不書。諸孫有諱大同者,從朱文公、呂成公遊,登嘉定癸未進士第,仕至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工部尚書,君之高祖也。曾祖諱自立,淳祐辛丑進士,通直郎、通判慶元軍府事。祖諱篪,登仕郎、監寧國府城下酒麵務。父光遠,值宋亡為元,不屑仕,後以府君貴,贈承事郎、同知汴梁路許州事。妣某氏,贈宜人。府君幼失父母,鞠於嫂氏,事諸兄有若嚴君。既就外傅,即知家學相仍之盛,確然思以踵其後,發於聲詩,皆中繩尺。甫冠,聞許文懿公講道於八華山中,躡屐從之,推明濂洛關閩之學。久之,因喟然歎曰:學之所貴者明體適用,苟不見諸用,猶玉卮而無當,未見其可也。乃徑別親友,杖策遊京師,撰《至治聖德頌》一篇,詣丞相府上之。丞相以聞,英宗召見玉德殿,令宿衛禁中。居無何,翰林群公以府君才藻清麗,不當在持戟之列,遂奏為國子生。會虞文靖公來為祭酒,極器府君,每有撰述,輒瞑目倡言可書云云,府君執筆次第書云云。及文成,朗誦於公前,公遂指授以制作之故,所謂篇、章、字、句四法,逐一祇繹之,府君之學於是大進。薦紳之家,爭欲府君出其門下。
天曆己巳,國子分監扈從上京,歲適當賓,有旨命就試。府君領開平府薦送,至順庚午擢進士上第。授承事郎、同知汴梁路陳州事,有朱衣象笏之賜。初,大河南決,州民扶挈旄倪走旁郡,凍餒道路,倀倀無所歸。及河復故道,府君適至,與民約曰:「爾亟返,安爾妻孥,治爾田廬,科繇之事,吾為爾緩諸。」民曰:「眾未敢還者,正坐此耳。」相率而歸,至數千人。蔡河亙城北,舊建橋以利涉者,河水暴悍齧橋,橋善圮。府君重作之,檄屬邑五長吏分程集事,不日而功成。倡優為戲劇以射民利,晝夜聚觀,皆廢所執業。府君患之,捕置於法。有挾權貴人勢,欲脫去者,府君持之愈急,一城震悚。俗尚鬼,當歲時之隙,往往斬羊豕為牲,使巫覡歌舞以樂鬼,比屋相仿,以為不若是則厲氣將作。府君召閭師里胥,語以鬼神情狀,亹數百言,遞相奔告,其俗遂變。市設駔儈,本以求民平,黠者反舞智病民。畏其近官,茹抑忍苦,莫敢走白者。府君擿發隱伏,撻諸市而易之。州有學久廢弗治,府君往舍菜已,周視後先,皆傍穿上漏,不足以障雨風,慨然曰:「此教基也,使其若是,可乎?」即命更朽腐為堅良,治丹堊而飭之,復聘賢師儒使坐堂上,申飭五倫之教,民大悅。部使者行郡嘉之,舉府君可任台察之職。章上,不報。
府君既滿秩,遂謁選京師。已而其子彪死於家,君傷之,鬱鬱成疾,荏苒逾二年,竟卒於旅邸,時重紀至元戊寅正月癸丑也,享年四十有五。卒後一月,中書始改承務郎、道州路總管府推官。命雖下,不見拜矣。
府君配蔣氏,將仕佐郎、典用監知事吉相之女,封宜人,後一年卒。子男五人:長可道,以府君蔭,任蘄州路黃梅縣稅務大使;次貫道,至正甲午進士,將仕郎、饒州路鄱陽縣丞,未上,辟詹事院掾史,後十九年卒;次即彪;次順道;次思文,入國朝為東陽縣儒學教諭,即來請銘者。女二人,適趙古臣、廬璡。孫男七人,思志、思孝、思恭、思悌、思禮、思祖、思儉。府君既沒,貫道不遠五千里奉柩南還,家徒四壁,久不克襄事。後十年,為至正丁亥十二月某甲子,始與蔣氏合葬西部鄉之錢塢。堪輿家曰不利,又二十年,乃改葬懷德鄉黃山之原,去尚書公墓二里而近。所謂重卜宅兆者,其時則吳元年丁未十一月之癸巳也。
濂生也後,少府君十有六歲。初識府君於婺城之南,容儀秀潔,如玉樹臨風,然美丈夫也。及讀府君之詩曰《中行齋稿》者,姿態閑婉,復類其為人,心慕豔之,願締忘年之交,而九京不可作矣。幸獲與府君之子貫道遊,同試藝於鄉闈。貫道既先登,濂竊以謂府君之家科目相繼起,貫道是舉足以慰府君於泉下。曾未幾何,而貫道亦死矣。嗚呼,三十餘年之間,而哭府君父子焉,予發欲不頒白,其尚可得邪?銘曰:
嗚呼府君,可止於斯?楚楚其容儀,袞袞其修辭,其才又足以見諸設施。使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嗚呼府君,竟止於斯!雖五尺之童,粗有所知,期必躋於綍仕,亦不虞其若斯。豈天道之不齊,抑人事之有參差?自古以來,何莫不由於斯!嗚呼府君,其死孔悲。年不逾於五十,學僅克於一施。則夫突梯而滑稽,如脂而如韋,壽享於耆頤,好爵之是縻者,彼何人斯?彼何人斯?
【元故韶州路儒學教授曾府君石表辭】
府君諱順,字至順,姓曾氏,郕國公四十九代孫。郕國家於魯,十四傳至都鄉侯據,始避新室之亂,徙豫章。子孫日盛,大江之南言曾氏者,皆宗焉。又六傳至略,遷於臨川。又十二傳至唐沂州刺史可徒,生司空洪立。司空生散騎常侍延鐸。常侍又遷於南豐,生四子,長曰仁暠,生志及文照。南唐時,又同遷臨江新塗縣之吉陽里。文照舉童子科,生乾度,宋淳化三年進士,仕至太常少卿,贈刑部尚書。志生易用,易用生侃。侃生高安丞斧,擢元祐六年進士第,又遷縣之高元里屏山之下,生用先。用先生嶽,嶽生願正,願正生翊,翊生汝舟。汝舟生兼善,能傳黃文肅公榦之學,為時名儒,生軍器監簿天麒。天麒倜儻有大志,常居文信公天祥幕府,又從賈丞相餘慶等奉使於元,竟全節而歸,則府君之父也。
府君性警敏,自幼輒有聞。時信公之弟文惠公璧來為郡,招府君與其子文莊侯升共學。升既秀穎,府君能與之競爽,其師胡君端一,亟目之為「二俊」。當宋初改物,遺黎故老猶有存者,監簿君日開尊共飲,劇談先代文獻,府君從旁聽之,有疑則問,唯恐其不傾盡,諸老為之嘖嘖愛賞。
元至正中,程文憲公巨夫奉詔求賢江南,欲薦府君才可用,監簿君止之。曾未幾何,部使者趙君孟迎以茂才舉署饒州路儒學錄。改袁州,升南雄州儒學正。士皆服其化,而為率德勵行之歸。會科目詔行,府君欣然應書。不利,退而歎曰:吾能損所學以徇時好哉?因不復踐場屋。鄉友范文白公梈,清修之士也,極慎許與,憫府君官不充其才,會御史銓選廣中,力薦之。於是拔授韶州路儒學教授,未及上,吏部已別選,遂止。賢公卿多稔府君行,欲強起之,府君辭。已而長子受辟為校官,季子以《春秋》舉於鄉,取第五名文解。府君喜曰:吾何以仕為?乃陶然自放清泉白石間,與高人逸士相遊樂。府君被服儼雅,揮麈談笑,然如霞外人,世間塵土不可得而侵也。善鑒定古器物暨法書名畫,每傳玩以為適。或取琴鼓一再行,焚香默坐,超然與造物者遊。一旦遘疾,預告終期,召婚友入榻前與之言別,意甚懇懇。介婦方歸寧,命趣之還,既至,正衣冠起坐,撫幼孫頂曰:「吾遲汝久矣。」復東首而臥,翛然而逝,實至正七年春三月某甲子也,壽七十有五。斂之日,風雨晦冥,室廬之後大木俱拔,君子異之。九年春正月壬寅,奉柩葬於屏山麓。堪輿家謂不利,以某年月日改葬同里夏方之原。
府君孝友天至,監簿君得痞疾甚劇,府君泣禱上下神祇,夜夢三士告之曰:「服二附湯當瘳。」已而果然,歷十餘年方沒。監簿君沒,大母陳夫人年垂九十,府君懼夫人之哀,夙夜祗奉,唯恐少咈其意。夫人安之曰:「吾子雖亡,不沒矣。」季弟甫齔,出為伯氏後。仲姊生四子而夫亡,子絕幼,茫不知所為計。從父兄孤子凡三,倀倀無所依。府君皆鞠養教訓之,使至成立,且歸其產所入,毫毛不以私。其與人交,一裁之以義。郡守李章肅公倜,聞府君為佳士,禮下之。李公後以誣免官,其門可羅雀,府君事之益勤。別駕高翔,其知府君不下於李公,及改守浮梁,欲一見府君,走書速之,府君即日命駕。既見,相勞苦甚勤。未幾,徑上馬出城去。翔聞之大驚,追餞十數里,且曰:「公能遠來,何遽往如是邪?」府君曰:「既見君子,不還將焉求?」翔歎息而去。性尤仁慈,振貧恤匱,每不遺餘力。臨川姜肅、長沙譚志仁、於江王旭,皆顛沛流離,數瀕於危亡,府君能振之。是三人者德之,謂殺身亦不能報云。
府君容貌魁梧,鬚髯如戟。為文辭不務鉤章棘句,而壹以理勝。當是時,若吳文正公澄、虞文靖公集,皆海內師表,每稱府君之賢不少置,則府君信賢矣。初,監簿君著《史學統紀》一卷,未及成而沒,府君補完之。府君所著詩文若干卷,因自號唯庭,遂以名稿。吳公為序作者之意,今藏於家。府君娶義門劉氏,克盡婦道,前三十一年卒。子男子三人:長曰紹唯,平陽州儒學教授;次曰斯;季曰魯,承事郎、祠部主事,博極群書而文辭龐蔚,學者師之。子女子一人,分宜縣儒學教諭聶景堂,其婿也。孫男七人,曰垕、曰基、曰叡、曰均、曰埴、曰塾、曰圭。女六人,長歸某,餘未行。曾孫男六人,曰某、曰某、曰某、曰某、曰某、曰某。女四人,在幼。
嗚呼,聖賢之裔自北而南者,若孔氏之於衢,顏氏之於蘇、於閩,曾氏之於豫章,皆多子孫。而曾氏為尤盛,紆朱拖紫以顯融於時,在在而是。常侍五傳,至文定公鞏兄弟者出,遂以辭章名天下,何曾氏之多賢邪?府君之先,蓋與文定公同出於常侍,奕世以詩書亢其宗。府君雖不獲大用,屢司教鐸,蔚為經師,達賢大官,亟稱交薦,可謂無負於家學者矣。府君之葬,翰林待制杜公本、國子司業曾君堅既為前後撰銘,刻諸幽室,而魯嘗與濂同修《元史》,寅緣交誼,復來求隧上之文。濂聞較德焯勤,在古者不厭其詳,故為表其行而益之以銘。銘曰:
郕國傳道自孔門,遺澤滂濊苗裔蕃。有如大江從西奔,支流雖千會一原。重珪疊組光燉燉,著勳昭德渼後昆。夫君繼之如玉溫,嶄然頭角譽彌敦。
目為二俊起繽繙,三為人師教道尊。書詩俎豆習禮文,鄒魯其俗澆為淳。自內而外本則存,大木斯拔風霆掀。人琴俱亡海氣昏,學子攬涕為招魂,
刻文墓石揚清芬。
【故鄱陽劉府君墓誌銘】
君諱謙,字友諒,姓劉氏,其先出自彭城。唐末有名汾者,仕至鎮南軍節度使,生十四子,一子曰漢吞,始徙鄱陽。圖譜喪,至君不知其幾世。君善積居之術,以貲雄於鄉。父母歿,廬墓終喪。事三兄謹慎,三兄或酗酒破產,君屢贖歸之,因自懲以全其家。他族昆弟析財致訟久不解,君召而尤之。皆頓首免冠謝,相讓為善行,已而割田來上曰:「微公,我等幾為吏所魚肉,且失同乳心,敢奉此為公壽。」君笑而麾之。自是鄉鄰有鬥者赴訴君,得片言則拜舞去,甚者能自愧搖手相戒:勿使劉君知。
至正末,兵亂且大饑,惡少年烏合為盜,椎埋剽掠無不為,夜有執火薄君廬者,君倉忙率妻孥遁,泉布悉為所攘。豪傑德君者,部勒壯士捕少年,屍之,懸首於門。君歸見之,擲於郊,縱其家收瘞。盜聞,置所攘戶外而去。他日盜益熾,巨室盡毀,獨君家屹然風日中。君時避地萬斛山,為盜所執,將搒以求金,忽一人躍出曰:「此翁嘗恩我,不可害,不可害。」君賴以免。性喜讀書,積至數千卷。為文辭貴理勝,不尚浮縟,人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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