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银龙集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09420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王统照著。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8月初版,列入“文季丛书”。收作者《序》1篇,《一天天》、《水夫阿三》、《刀柄》、《“隔绝阳曦”》、《旗手》、《五十元》、《父子》、《银龙的翻身》、《站长》、《游离》、《小灯笼的梦》等短篇小说11篇。其中《“隔绝阳曦”》描写10个疲惫的“土匪”借宿于山庙,虽然并未伤害庙里的和尚、长工和教员,却被闻讯赶来的一千多军官、团丁全部杀戮。《刀柄》和《五十元》记述了官府的豪夺巧取给人民带来家破人亡的灾难。《父子》描写了一桩杀父惨案。老铁匠嗜饮赌而负债,酒店主乘人之危把他家将要收获的田地买去。终年辛劳的儿子眼看全家没有了生路,杀死父亲,沉尸河底。本集所收的小说大多描写社会悲剧。它们“以将崩溃的北方农村生活作背景”,“着力于农民生活的剖解,从微小事体上透出时代暗影的来临”(《序》)。 [book_img]Z_19482.jpg [book_title]序 这集中的小说算起写作日期,约先后有十三年的距离。我向来对东涂西抹的随笔文字不自珍重,往往任一时的创作冲动高兴写出,或不刊布;即刊布后也不亟亟编印单本。所以二十多年来散失难觅的长短作品颇复不少。除自己疏忽外,由于作成被人索去在刊物上印出后,重阅一过,每每看出缺点,——如结构描写人物对话等——便不愿编入专集与读者再见,这也是久经搁置的原因之一。 民国十五、六、七年间,我寂居海隅,身体多病,消磨日月于种种的苦闷情绪之中,渐渐把已往的青年心理与对人事的简易看法逐渐改变。沉静悒郁的寻思,冷眼默看的观察,虽然有“离群”之苦,却增加了人生的清澈认识。凉秋,暮冬,望着冻波敛彩,听着枯枝索战,长夜失眠,便借笔乱写以抒闷怀。是时,那比较幽静的半岛上,人口尚少,生活安定,所以易静心神,易启深思。即以短篇计,前后约写过二十余篇,有一部分已印入我的《短篇小说集》(开明书店出版)中,在本集的便是《刀柄》《秘密的报复》诸篇。至二十一,二十二年,所写仅三四篇,乃应《文学》之约而动笔,几乎皆以将崩溃的北方农村生活作背景。这是我在那短时期内创作的标的。然而并非趋时,实因另有所见;尤不愿只强调农民困苦作浮泛的一般描写。我特为表现这些真正“老百姓”的性格,习惯,与对于土地的强固保守心理,以及因此心理不获正常发展反激出难于补救,难于解释的蛮横行动,借以映射出中国各地的不安状态。但,内地农村并非全是蚩蚩的农民,还有其他游离分子,界乎农民与小工商人中间的各色人等,他们一样是受着外国经济力一年年向内地冲决的榨取;一样是感到贪横官吏与乡豪,绅董的无理压制,再加上地主的不情,军匪的掠夺,图生不易,便逐渐显出“聊以永日”或“铤而走险”的动态。我认为这确实是一个严重问题!无论世界的政潮,资本力量,有若何变革,而我国以农立国的根本却不能抛弃。纵然在重要城市已打下新工业的基础,新资本者也逐渐在工商业与政局中形成主要势力,然百分之八十在旧传统下挣扎生活的农民,他们的思想,行动,终究是这个东方古国的不可漠视的动力。以几十年来外力横侵,政失常轨,军匪交斗,灾难并至的演变,遂致无数原是听天任命劳多酬少的“老百姓”,死亡流转,自救不暇,已经是极为严重的情形。……一方受生活的高压,一方有幻境的诱发,若不从稳定政潮,改善农民生活上作施政之基,徒知膨胀新工商业,徒知片面的增加都市的繁荣,其结果反易促成新资本势力与“旧劳工”的急度冲突。未来危难,殆可预想。因此,我在文艺作品中著力于农民生活的剖解,从微小事体上透出时代暗影的来临。这等启示不止从表现上在意,确实希望细心读者对此重大问题,因文艺的感发能予以缜密思考。这是我那些年写成几个长短篇小说的集中观念。盖以痛心时艰殷忧无限,而见闻所及悱恻难安,所以借笔抒感,如是,如是。一个真诚作者的真诚心思,他人看来往往易生误解,而以在中国五花八门的文坛上为尤甚。原想陆续写去,后以游踪耽搁,故只有此数,实未尽所想写所能写的内地农村现象之十一。 至于《站长》以下数篇并非一时所写,题材,方法,自不连贯。当刊布时,评者议论各歧。我对写作态度只知忠肃!非心所感,非力所及,矫饰,虚妄,步趋时尚(时尚不是尽无可取,但被“有所为而为”之故造成时尚,又在此“时尚”之下,强模作品,便无真值),确非一个正直作者所能落笔。所以评论任人,观感自我!……至二十六年,只写本集末一篇,此后,烽烟遍地,血渍河山,已另入一个时代了。 除上述各篇尚有《一天天》《水夫阿三》两篇,时期相距最远,乃十三四年时所写。辑入此集之故略告于下: 《一天天》原名《酒馆的掌柜》是十三年初春我住在北平前内司法部街时所作。确有现成的模型,是我常去吃中饭的一家古式菜馆,其中不少各种人物在那里天天聚餐。所以我偶而写此,意在表现大都市中一个微小角色的无可奈何的心理,他不满足当前的呆板生活,又具有来自古老乡村的保守与怯懦的惯性;情愿有点激动,却又甘心苟安。但写法不佳,只略略显出轻淡的喜剧意味,实欠深刻。当时在《东方杂志》上刊出,未留底稿,年久不易觅到印文,故数次编集未曾加入。前岁于无意中重得此文,兹印入集中借留“鸿爪”。 《水夫阿三》在十四年秋日徐志摩所编的《晨报副镌》上发表过。是时,这位故去的诗人方主编此刊不久,向我索稿,以此付之。自然,这等作品在大方的读者面前有些刺目,可是我从是时起,自己的作风也渐渐改变。不愿再写以前只耽于浮浅空想的文字(多以青年恋爱,与幻想地美的向往为题材),很愿向深密切实的创作道路上踏步。经过若干年,重看此篇,真是粗糙之品。正如那位诗人所说:“我们至多只能说《水夫阿三》写得还不好,却不能说,○○,你不该写这样的文章。”这样题材,当时的作者极少运用(一个无识劳动者得不到发展正当的欲望,一变而倾向于肉欲的追求),刊布后不免引起异论。如今想来,还算什么呢。历次未加入单本内,今校阅本集印文,忆及此篇,由乱书页中检出,或者还有点“自珍”之思?一则该副刊今已难见,再则虽然技术粗浊,却是我在青年期写小说转变题材的几篇之一。故将字句少加修正,删去一小段,附于集末。 一共十几篇,时间既相隔许久,写法亦彼此各异,真是“杂拌”一类的口味。但自己评衡起来,只有《刀柄》《秘密的报复》两篇,在结构、描写上比较完整,多少相称。再则是《五十元》《站长》两篇或者尚值细看。《银龙》一篇应扩为中篇或长篇方易发展全文的曲折,结局。……短篇小说最难在至当恰称,既要避免徒说故事式的陈陈相因,又能对人物、事件,用经济手法托出其最生动之点。除却作者的思想、情感,而外形的文艺技巧,对作品的力量、价值,具有关系。虽说对于写作有若干年岁的经历,然覆视旧作,真正可称为短篇小说而少缺点的能得几篇?文字之难如是,执笔记此,能勿愧感! 一九四一年双十节午后 [book_title]一天天 “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的鬼混!……”原丰堂饭馆的账先生在初春微雨的中夜里,一边走着,一边想。可是他也只有这一句话的想头了。这是绝对肯定的话,也是没力气的,无可奈何的话。他在肚腹里咀嚼着,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偏是这样的深,这样的黑,街上的电灯因为电力缺少没了光明,脚下全是粘软的春泥,使得他走起道来非常吃力。星光不用说早被漫天的黑云遮住,就连道旁的树影也看不分明,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自然他也无心计算计算。自从在饭馆里将账目结束之后,一步一步地挨出门来,模模糊糊大约走了有半个钟头,还没有到家。他虽不过是刚刚四十岁的中年人,可是走起路来吃力得很。每到春初他时时觉得脚痛,坐一天的硬木凳子,固然容易使筋血麻痹,及至教他离开那张又脏又黑的木桌的时候,他的两腿又时时无力听他开步走的命令。然而酒客走了,伙计们已将一卷一卷的铺盖从搁板上拿下,正在息灯掩门的当儿,他又不能不走。每在中夜工作完了时,便常常激发出无谓的感慨。他想:“如果我也能同小伙计们一样,完了事,就抬木板,打铺盖,一骨碌躺下,合上眼睛睡觉去,啊啊,这才是最安舒不过的事。”但又一个转念便不能不使得他拖着一双穿了两年半的破布厚底鞋子,走出门去。因为他记得每个夜里,“阿珠的娘是要在小白炉上熬一点白米粥在家里等着的,她也趁着等待的时候,给人家缝补缝补破衣服,作吃饭的补助。……那付被窝脏得要不得,但她却不主张拆洗,她说:‘一来花钱,二来费工夫,人穷了还讲究些什么,横坚被窝上的污秽,不是你的便是我的,谁还怕脏了谁不成?’——就是这条被窝也足够人难过了!自从十八岁在黄塘娶亲之后,算起来整整地二十五年了,它没曾单盖过一个人的身体,也没曾离开我们一步。……老固然是老了,那里来的,……但是为人还要讲些义气,看夫妻分上,半夜五更跑几步脚算不了什么。嗳!……一夜夫妻百夜恩,……阿珠的娘!”这些茫无头绪的寻思在他走在中夜的路上时,每每冲上心头。但是在这天晚上,他忽然有了新感触了,所以走了半天就只有那一句“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的鬼混!……”的话惦上倒下。这一句话使得他心中沸腾扰乱,失了常态。 他得到这一句觉得新鲜而有味的话,还是这一晚上的新发现;是从柜台后面听见前桌上一位酒客说出的。他那时正听着小窗外的叫菜声音,“一碟冬菜炒肉丝,糖溜锅楂,汁子要浓的,一碟;面皮五个,白干四两,东羊毛胡同六号贾先生。……”以及“油饼八张,锅贴二十个”,等等的尖嗓子,他还得作传音机器,再说一遍,好令掌勺的人记清。一面又得听堂倌跑来说“两角五仙”或者“七毛一,小账五枚”的数目字,赶快写在草纸的账本上。像这样的工作是心口手脑一齐并用,简直没一刻安闲。况且近来原丰堂的生意分外兴隆,内务部的小差员,录事,某大学的学生,堂役,每到十二点或者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便黑鸦鸦地挤满了屋子,敲着粗磁的杯盘,唱着小调儿,或者也有高声念讲义的,读小报上的弹词的,加上嘈杂乱说的声音,北调南腔,在他看来这哪里是食堂,不过是变相的落子馆呢。因此他的工作便愈感困难,眼里时时迸着火星,耳膜中如蜜蜂营巢般不住的响动。所以主顾们的言语,不但他不容易听出,并且也没有工夫去听。但在这一晚上却是例外。落了一天细雨,学生们多在公寓里躲懒,录事们也没有皮鞋,怕在街上踹泥,所以这爿小酒馆中倒比较清闲一些。当他坐在木柜台后面,手抚着算盘的珠儿,觉得上下眼皮仿佛要合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为前面一种谈话的声音惊醒。原来他先时没留心,这时才看见正与柜台斜对的白木案上,打横着坐了两位酒客:一位是司法部里的候补科员,虽不到三十岁,却在上唇上留了一簇小胡子,两颧高起,削平的鼻梁,稀疏的眉毛,越发表现出他那一付潦倒侘傺的神情;不论是极冷与炎暑的天气,总是穿了他那身陈旧的灰色芝麻呢夹袍。他倒是这原丰堂的老主顾,每到一个月尾,他名下的零菜账总照例有几元钱,他总没有一次爽快的清过账,因此与原丰堂的来往便愈交愈久,也因此这位账先生是认他认得最清楚不过。在这位候补科员身左的圆凳上,却坐了位身个儿高大,梳着明黑可鉴的分头的壮年人,浓浓的眉毛,一张横裂的大嘴,坐在那里,一边吃着碟内的菜蔬,一边不住的摇动他的双腿,将案上的杯盘引动得叮叮当当地响个不住。说那句话的正是那位倒霉样儿的少年科员。壮年汉子答复的话,声音粗涩,所以将这位正在瞌睡的先生由梦中惊醒。他用冰冷的手指节儿揉揉干硬的睫毛,便知道又是他的老主顾带了朋友来开晚餐会了。他正看见少年科员用他那瘦细的手指,敲在白磁杯子上,如同要说开场楔子似的,叹了一口气,便慨然道: “你还不知足!当了第三军的执法官,出来坐不花钱的车,高兴时还可喊上几个护兵到八埠去开开心,在堂上作威作福,敲那些活倒运的小子的小竹杠,真写意极了!……有什么,知足不辱!哪里像你老弟。哼哼!……压根并没得混过世面。自从坐了五六年冷板凳之后,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跑了多少腿,好容易找了五个议员的面子荐到这个活现世报的衙门里去,才够劲哪!二等录事,两年;头等录事两年半;还算走运气,碰上他(他说着便用竹筷在案上画了一个字)升了总长,又托面央情,走狗洞,方能够升到现在。老刘,是人干的吗?冒风冒雨,早起晚眠,一月拿不到四成薪水。……还常常看科长的脸子!他不高兴时排揎上你一顿,连比狗不如。……劲大哪!那个小样儿谁受得了?可是你不受正好,滚开,让位子,还少人吗?……老刘,我只有一线生路,赌咒,谁再干这不像人的活?……总是前世的欠债!……”以后便听见那位高个儿说了一些土音很难懂的话。末后,他们的白干吃得愈上劲,而账先生却似看魔术一般的在旁边偷睨着。颇有点羡妒的神情。他想:如果我也能有他们中一个的身分,这一辈子准不会叹老嗟卑,一定十二分情愿在部里当科员,或是不知名的官儿,便不存什么希望了。即使下一辈继续下去,也还是称心足意。阿珠果然命好,准定教他读几年书,也弄个一官半职,那末东邻秃头发的黄奶娘子哪敢再来欺负叫阿珠为小杂种,欠李玉的那笔五元五毛三的款子还用付还?……他自然是送上的!……他们还在那里咒天骂地,真不长好心眼儿。……账先生触动了不平与知足的善念,方在奇怪这两个人太自大了。忽地听见那位黄瘦的科员,用竹筷敲着白木案边唱道: 奴家哟,奴家哟,生小好似个丑猪婆。 ……半夜呀五更里睡也睡不着。 想起了,……白天哪,俏郎君打从门前过, 门前过,…… ……一口冷水吞下了肚皮窝。…… 以下唱的便听不很清楚了。但是科员斜对面的那个油发的高个子,立时顿足大笑喷了满地的酒。科员瞪了瞪他那双带红丝的眼睛,严肃的道:“老刘,你道我打趣么,……这种日子过不的,这便是好过法。……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的鬼混下去!来来再干一大杯,我还有好的唱给你听,包管你听了一夜不能睡觉,……干干!请啊!” 以后的事账先生便不再留神了,因为他听了那一句“自然就是这么一天天鬼混下去”的话以后,骤然觉得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将方才那些作科员儿子,绍述先德,以及李玉的五元……欠账,黄奶娘子不敢骂杂种儿的那些空虚的意像完全打得粉碎。“自然就是这样一天天的鬼混下去!自然就是这样一天天鬼混下去!”这几个字,仿佛如同针尖刺在背脊上一般使他不安;因为他虽不能评判什么人生哲学,却能想过去的仍然是过去,“这样”便成了一条魔术的绳子,将他和他的生活捆在一起,不能少松松扣儿。黄奶娘子的毒骂再没有法子可以避免,五元几……几的欠账仍然得还,阿珠的希望不可知,这样复这样,便终于无法,况且加上“鬼混,”往后退是鬼混过去了;往前进呢,仍然是鬼混,没有法子,归根一句话这有什么?怎么能吞下肚皮窝去?他在这一时之中,脑海里骤然翻腾出失望与疑问的波浪,便不能镇定自己。他拿了一枝秃笔对着柜台上那盏满浮了灰尘的煤油灯痴想,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位酒客出门去了,披了半截头发的伙记来喊记账,他方才清醒过来。不过直到他在十二点离开了原丰堂的柜台时,还是迷迷惚惚地想那条不安的疑问。 街上这样多的泥泞,天空中这样的黑暗,风雨后的一切这样凄迷,他拐着痹麻的腿脚在道中踯躅着,想那些不可解的疑问。他没有自愤的心思,也没有更高傲的欲望,但他终是觉得迷茫。以前他没曾听到,也没曾想到那个就是这样鬼混下去的问题,的确,他在这一晚上仿佛新找到了一条路径,是他以前所未经走过的;不过那条路径是黑魆魆地,且满布荆棘的毒刺,插不下脚去似的。所以当风雨之后,在无人的街道上溜着的他心中满了疑问与不安的忐忑。他完全迷惘了,对于刚才的幻想,不要说早已咽下肚去,连家中的白米粥,阿珠娘在灯下低头缝纫的一切也都忘了,所余在脑子中活跃的只有鬼混的问号,在那里舞动。 他一面在盘算,一面任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少的时间,忽然他仰头看看天空时却正有一个流星从云罅中飞过。在这一瞬时中忽地有了诗意,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在村塾里随了长胡子了一只眼的先生读《孟子·离娄章》的光景,那正是夏日,每到放学归来,吃过晚饭,便可听老祖母挥着藤扇在竹床上讲故事。这等联想,突来的很奇怪。但正因为夏夜的中天时时有流星的闪烁,便不能自主地使他联想到此。那时他父亲在乡村中各市集上做骡马的经纪人,常常背了一个褡裢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每每整个月不回家。有时从外面赚钱回来,便治备些酒菜,一同吃喝。他父亲虽是不读书识字,却期望儿子的心比人家还切。他是那样和善与有力的人,被日光熏晒得面皮发出紫黑色的油光,五指粗得如小秤锤似的,往往按在他儿子的肩上,考问他认了多少字,一天念几行书?又往往同他那白发纷披的老祖母说:“好好的培养这孩子,将来或者有点出息,不像我这样在骡马群里过一生。我们穷人家还有什么想头,只巴巴地望他写得字记得账,打得一手好算盘,过后安安稳稳吃一辈子买卖饭,年终有个几百吊钱拿来家便罢了。……”这是他父亲当初教育他的方针,果然,他后来大了,祖母死去,父亲也劳碌死了,他终久也能如了他死父的志愿,作了一位记账先生。但是人事的变迁谁又料得定?他父亲生时所羡慕以为最舒服最不吃力便可拿钱的乡村中的买卖人的生活,到二十年后却完全变了。乡村中的安静生活破裂了,他带了妻子到这样奇怪的大都市中要饭吃,凭了他自幼学出的本领,便只好在这样街头巷角的小饭馆中作会计。……他这时偶然回想起当年的趣味及经验,却盼望有父亲每天背了布褡裢去同那些贩骡马人讲行情的生活,因此他立在那里更有一种感伤了!就是他自己的现在生活,除了为一点点饮食之外,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除了每天坐冷板凳记菜账之外什么也没有,真的,是这样鬼混!他这时感伤与激奋同时并发,不禁将左腿提起向旁边一踹。忽地撞在什么木器上面,觉得足趾尖痛不可耐!他这时才定了定眼光一看,原来正立在一个狭巷中的黑板门首。他真的迷惑了!他才想起他每夜回家时所走的熟道哪里去了?却不知怎的走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楞楞地回头望去,巷子是这样的沉黑,且是似乎很弯曲,几家人家都早早将门关上,怕正在梦中吧。突然间如迷梦醒来,知道是在迷惘中走错了道路,他正在想出酒馆时向南转弯的马道,那里不是有一道电车路吗。不错不错。但是转弯时,是由左方还是向右方去的?却记不清了。正在踌躇着,忽然听见板门后面有轻微而迅速的脚步行声,接连着是只小哈巴狗儿汪汪叫的声音,由外向内看,有一闪一闪的黄色的油灯光。他有点儿恐怖!觉得夤夜中打错了人家的门,免不得受一场没趣的抢白;并且自己也没有分辩的理由,待要拔腿跑去,又怕房主人当了绺贼喊警察,这一来岂不更糟。他的寻思还没有定准的时候,果然那矮小的板门已经呀的一声开了。他在门外实在窘的可以,少不得抬抬头,一一突然的引力又将他的双脚钉住。原来在门内同时闪出了两个人影。一些也不曾认错是两个妇人。在灯光下由距离不到五尺的地位上看去,清楚得很。在后面一手端了破罩煤油灯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纯北京式的妇人,睡眼迷梦的。散披着一头干发,后面的马尾假髻大概是没来及带上。胖胖的圆脸,腮边横肉一直垂到双重的下颔,额上的皱纹,虽有几道,面色却还白净,就只是两只如寻物事一般的眼睛,有点令人看了感到不安。在灯光的右侧,显见得是比那妇人矮有半寸的,却是一位打扮得很风骚的二十余岁的少妇。奇怪!她那枣红色的对襟小袄,肥短的淡灰色裤子,……袄是那末样的短而且瘦,如果裸了下体,会遮不过脐肚;因为衣身过瘦更显出两团乳房在衣襟下掩伏着。满脸上的粉香蒸发出来刺人性欲的香味。由她的面貌上可以断定她很丰胖,两道用墨色画过的眉下,有一对滴溜明转的眼睛,圆整的腮颊中映出红丽的嘴唇,唇尖突起。……他在这一开门的片刻中,便将这一些新印象收入迷涩的目光之中。他今天确乎有点异常,不知为了什么在这黑暗门前遇见了这两个妇人,一颗心便迸跳起来?本来他每天除了同他那面色黄瘦的妻相见之外,对于女子是少有见面的机会,原丰堂中不要说没有女子前去闹饮,就是他邻舍家的异性也都是蓬发破襟七分像鬼的形象。实在他这一时的冲动有点怪,他不但觉得心头迸跃;并且一闻到那少妇头上面上的香味,顿时增加了体热,也同时把一切的思虑一箍脑儿推开了。 “您请进来!多坏的天气哪!你老,……哪里够想得到还有人来!……好哪,快进来停一歇儿!……”出其不意的中年胖妇笑嘻嘻地说了。 “可不是?你看,身上多被雨湿了,……到我屋子里去烘烘。……”更出其不意的那风骚的少妇便从右侧走过来拖住他的袖子往门里收他。 他茫然地不自主了。到了这时他方知道这条巷子在什么地方。平日里也听见人谈过,并且那位朋友还亲身在她们家里住过。那位朋友数说那些姐儿们的伺候,她们的爱说话,不像那些高等班子里的姑娘摆架子,瞧不起人,并且说她们的身体,她们睡觉时的姿式。……这些话他听了也只有付之一笑,因为他没有钱,且是天天得去熬日吃饭,那能涉想到这上面。然而这一夜里他的情感受了无形的暗示,他的身体也得了由悲忧及怅惘中来的激动;所以在无意中看见门内的两个妇人,顿时将那旧日朋友告诉他的话联想起来。他又看见那位丰肥的少妇,用那短短手指上来拖他的衣袖时,便将他迷住了。心里还正在迟回着,口里却回复不出一个字来。就这样他便成了入堂的不速之客。 他疲惫地坐在一把方棱穿藤的木椅子上,觉得丝毫的力量都没有了。对面靠在洒花布的床沿上,两条腿儿交叠在一起的,正是那令人心醉的少妇。她今天晚上,似乎分外光辉,从一层白色的粉下透出那种由欲望满足而来的奋兴颜色。望着这位不速的新客,如同拾得一件黑夜的珍宝。尤其是每用勾引的眼光斜溜过来,看他穿了一身小商人的不入时的衣装,仿佛分外令她满意。她故意庄重,亲手擦过了茶杯,从白银镶嘴的紫宜兴泥壶中,倒上一杯红色酽酽的浓茶与他吃。一会又像不在意地走到门后的挂镜前面,将小红牙梳拿起,轻轻地梳拢她的额发。他初到了这陌生地方,不仅是迷惑地不能自主,并且暗地里觉得有一种捆缚的势力,将他钉住了。一个钟头前无端的悲愤,与空泛的希冀,到这时都在不可能的解释中暗暗地消去了,所剩余的,只有这一点肉的冲动在他向来平静的脑子中摇晃闪灼。他一边看着那妖娆少妇白色的圆腕,在他身边左右挥动,他一边想人生便是鬼混的问题,不鬼混又如何?如果鬼混,这也是最妙最适意的地方与方法。他这时只存了个得过且过的主义,更不顾什么了。他无意识地立起身来。那位方在得意的少妇,见他立起身来,以为他要走了,就霍地用两条滑腻的臂膀,将他的头颈抱住。他这时骤然间觉得那女性特有的热力,将自己全融化了。他便不自禁的也将她拦腰抱住,那少妇也更贴近了身,口里说些听不清的话。但就在这时,她已经伸手从他的破衣袋里将他早上支出的一卷铜元票子取去。他自然来不及管顾,并且也没曾觉到。…… 这时他的肉体欲已升到最高度,哪知那少妇,一手将刚才探得的纸票塞在自己的腰袋内,却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便如飞燕一般地走出门外,反将门儿带过来。 屋内的一盏油灯仿佛是油量不很充足了,光彩暗暗地,被窗外透进来的夜风吹动。他斜躺在白线毯子遮盖的木板床上,如梦如醒地不住的反转。他瞥眼看见摇摇欲死的灯光,听听窗外飒飒的风声,便渐渐有一点失望与醒悟。再向东面看去,那房门仍然是双双的掩好,只隐约地听见同院的别个屋子里似乎有男女的讥笑声音,然而很轻微,一会儿也就没有了。 他本来是个勤苦坚定的人,由悲愤后一时所发动的欲念,在这个冰冷冷的屋中,又没有异性的诱惑,便清楚得多了;况且听了外面凄苦的风雨之声,更觉得自己是迷惑得过分了!他一个儿卧在硬板板的床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悔恨?但有一种羞惭的不安的感觉,使他的周身冷栗颤动!于是片片断断的思想来回冲撞:酒馆中的草纸账,小伙计的破围裙,那倒霉科员的醉态,那街上的泥泞,生计,阿珠,……白米粥,哦哦!一齐来了!他末后觉得自己的眼角晕湿了。……想到这时候,阿珠的娘不知安睡了没有?她将怎样的皱了眉头,怎样的一夜不能安眠?……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虚空的未来的希望整个儿打得粉碎,他将那少妇的媚眼,发香,柔软的肌肤又完全忘了,只有一种深潜的不安再不能使得他安稳地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便翻身跳下床来,来回地踱着步儿,仿佛为外面的雨滴作拍子一般的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岑寂。 他就这样走了多少时候,天还未亮,也没待风雨停止,便如窃贼似的偷偷地拔关跑出了这迷人的毒窟。 原丰堂这四天内不见那位高坐在柜台后写账的紫脸先生了。连日的春雨不断地下着,他们的生意受了天时的影响不少。这一天清早上,那位先生又重复彳亍着走来,有气没力地到他那老地位上坐下,颜色比从前好象苍老了几年。两只无神的眼,深陷在高起的目眶之内,而且不住的干咳。正当酒馆里清闲的时候,那正在切羊腿的师傅,洗盘碗的伙计们都带了诧异与同情的口气去慰问他少有的春病。他在这个小团体中,向来为人羡敬赞美,他在这里几年每天坐在他的硬木凳上一动不动,从来没有告过一天假,但这次的例外事发生,免不得大家都十二分惦念他。都聚拢来问他害的什么病?当中有一位年老的伙计还敲着他那根昼夜不离的旱烟筒,在恭敬地说:“……像我们是拿了身子作地种的,害不起病,不是吗?一害病准还挨饿!先生,我这话……对吧?……”他没有说完,旁边一位好说笑话的中年厨师接着笑道:“先生的病有来头呢,压根便是他老人家天天回家过夜的原故。……”这句话一脱口旁边的四五个人全笑了,账先生的脸便红涨起来。 “老夫妻了,别人说笑话,先生,你还学刚出嫁的姑娘喽。”老伙计也笑着说。 一会儿大家都忙了起来,馆子中一片喊呼与刀板煎炒的声音相混。独剩了这病后的账先生在柜台后面仰头出神。 他的思想纷扰而且沉闷,看见天上灰色的云堆,又看看账上的数目字,都像向自己嘲弄,揶揄。灶上一阵阵腥辣的气味更使他怯弱的病体难过。……他不经意地将眼光一斜射到那天晚上少年科员与高大个儿吃酒唱小曲的地方,他便觉得耳边嗡嗡的乱鸣。他一边想,一边随着自加解释,他想全是听了他们的话自己妄想,自己堕落,失了几十吊的票子,挨了半夜的冰冻,辜负了,……一生也洗涤不了的可耻!……这全是由那句“就这样一天天的鬼混下去”造的孽!又想那诱人的妓女,不也可怜?还不是为了鬼混?谁都是如此?你不想鬼混,你便一天也混不下去!……想到这里,似乎心地上平静了许多,似乎从恐怖失望之中得到了一种慰安。 后来,在肚内叹口气,自己慰安自己道:“不要妄想,也不要妄听!……还是安安稳稳地写草纸账本,晚上回家吃白米粥。……”他这样无可奈何地想去,渐渐将头伏在木案上了。忽地又记起多年前读的两句书,便微微地读道:“达人知命,”“君子素位而行。”他记起了,这仿佛给他烦扰的精神上添了无限的活力。他一手摸着下颔,却点着头儿在那里寻味赞赏。这一来他便似乎也有一分儿的古之达人君子的态度了。 “哈仁炒饼。……”“菌丝素煨八仙,……”一位伙计从里面唱着走来,掌柜先生却正在向这两句古书上用功,便突然楞了一下:“难道这小伙计也读过这两句书,学来说着打趣我么”? 一九二四年春 [book_title]水夫阿三 将近黄昏时,热闹的东单牌楼大道旁挤满了爱逛的闲人。每一个晚上,虽有做小生意的四角明灯在每条大街上高高悬起,罩着炒栗子的锅灶,显出夜市一角的影子,却也有不少的工人,停当了他们的工作,吸着婴孩牌香烟,拖着疲缓腿脚溜回家去。 因为这天是国庆节又兼做“先圣孔子”的生日,游人特别多。踏着皮靴提了手杖,来回奔走的闲人都像很满意地在到处表示他们的身份。由大道旁往那个最大最引人的市场去的人直是凑着肩膀向前蹭。 阿三匆遽中目光触着那些穿颜色衣服拿着手绢与小皮包的生物,最使他觉得另样。 “真有点怪!”他把双手插在青打稔夹袄的袋里这样想:“好运气,今儿个两只膀子还算痛,管他的!……别呆想,人家那是太太奶奶们呀?……象朱家似的在家里蓬着头,脸也不洗,却一例穿得够讲究。……那朱家二姨太太长得真好模样,胖胖的脸蛋,嘴唇上的胭脂红得象……喊香香的声口儿,真脆,不就是曾在台上唱过花旦吧?……昨儿个大清早在她院子里碰见她,连上身的钮扣还没扣齐。不知什么绸?裤子绷得多紧,露出两个圆圆的,……哈哈……”阿三走道的姿式渐渐有些忘形,头低下来,似瞧着脚跟慢慢踮去。他胡思乱想来猛然有一种神秘地不能自已的趣味——有点热,又有点臭气,这混合的感觉从他的喉头达到他的下体。他被这奇异的刺激逼得自己也觉出好笑。 “哈!……”她也有那种事?……不一样,不一样,多么温软,多么窝心!呀,‘大姐呀,半夜唉,三更唉……’……”他几乎高声唱出,一阵心上跳动,象一把尖热的铁钳将他周身夹了一下,不知怎地会哼出这句久压在记忆下面的“五更儿天”小曲调。 忘了向旁边看看,无意中撞了行人的肩头。他突然停住脚步,接着一阵尖锐的女子声向他耳朵冲入。“您哪个人?撞尸,不开眼!干吗往人家身上挺?……”及至他定睛看明身旁的一个,竟讷讷地回答不出。原来那也是个异性生物:光亮的黑发,盘丝髻,一件月白竹布短衣前面也很饱满。比量身材,比自己约矮半尺。一样是粉抹的圆脸,如挂钩般两堆浓发之下有两串打秋千的坠子,正因她急声喊叫坠子摇动的更厉害。 他第一层的打算,准要赔个“小心”,一时可找不出相当话好说。即时从她身后转过一个分头齐整穿号衣的高大男子对自己狠狠瞪了一眼,嘟囔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便拉了那引人的生物向西边逛去。 他只听得几个音:“耐笃格杀千刀:死煞快!……”阿三茫然,如听了鬼子的怪话。 “先圣诞日”的大街上,似乎独剩下了一个水夫阿三!因为他看别人多是口含着糖片,或喊着“孤王酒醉桃花宫”好听的骄傲曲调;不就是梳了松垂辫发,插着珠光明丽的梳子,那一群群好看的引人馋咽的生物。总之:都很活泼,和乐,聪明,而且满足。自己呢?加不进去!开着口,唱不出;嗅着发烧的香气,又不得近一近。于是,他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儿”。“一个儿”,如同钻在四周都是冰硬的铁墙之中!没处去,也没处找到明光。于是,他开始觉得两条粗筋突结的胳膊有点酸痛。同时,看见高的,平的,歪的,无白罩的种种电灯都在眼光下左右旋舞。他正在愤闷,正在想同任何一个人厮打一阵:……又是一阵特异的香粉气味从他身旁擦过,他立刻将眼睛擦得明亮,立住,钉住看。唉!这一来,从他心底生腾出十分敬畏,十分忐忑的意念。没有可爱也没有可恶的情感,没有抚摸的也没有厮打的欲望,只是茫然的畏怖,奇异的欣羡。仿佛在危难中遇到菩萨降临,这力量使他顿时清醒了。 原来那是一群从台基厂北面走出来的衔大烟斗,凸着肚皮,红脸膛;有的露着雪白脖胸,披着黄发,束着小鹿般的前胸的一群咭咭呱呱男女,正眼也不瞧地,由他身边向北京饭店扑去。 一只污毛狸猫在三脚破椅上闭着眼儿打盹;一个蓝地白花粗磁碗在潮湿土地上斜卧,缺口处流出高粱米的红粒;一盏矮罩煤油灯扮着小三花脸子,像撮着嘴儿打呼哨;——一对年纪命运相似的男女,——一个捻麻绳,一个夹着快烧尽的香烟头在那儿对坐。 这是水夫阿三同他的妻。 天桥东面,这条肮脏臭味难当的小巷,在夜里不过十点钟,已经没了车影蹄声。只有干涩的破胡琴弄出单调难听的声音,以及小孩们害饿索乳的号哭,酒醉人在街口上“嗳呀……嗳嗳噢!……”的乱叫,宛同哭又宛同笑,从清冷的空气里时高时低地传动。 竖棂小窗之外,有风吹沙土的扑打声,她时时向阿三偷瞧一眼。他大约是装做没有看见,尽着垂下眼皮拚命似地狂吸那恶味薰腾的烟尾。有时也用直锐凶猛的目光向她看,似不能忍受又压抑下不肯俯就的神气。她眼眶深陷,包含着垂不下的泪珠;麻木与镇压中感到气息的微弱,明明是一寸麻绳捻过三次了,细的,净的,很结实的了,可又捻三遍,还不出那一寸地方。 “你尽着蹩扭,看你想睡觉不!……”阿三很有权威地,故作抑制地顿着右足说话了。 灰暗色头发的少妇不住手工作,没做声。 八月下弦的月色从破门外树影里透出青色的明光,又从破柴门缝射入,愈显得矮罩煤油灯的光线微弱。一声,两声,深巷犬吠的连续,时时与这形色凄然的少妇的低低叹息,声音相和。 阿三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便不再言语了。用两只粗糙手指,爬梳着他那额角上的短发,灯光下他那巨大鼻尖上的油珠非常光亮。虽然还不过是三十岁的人,然而从他的面容上看去,显见得是工作劳苦逼着他由壮盛的中年走过去了。他,这时正在沉默地寻思着种种事,一天重累的工作又整个儿由两膀的筋络中聚结成一团的小箭簇,向他混沌的中心投射过来。一切的影像也模模糊糊地记起。但,他是水夫,从七八年来过着转轮似的生活,不管是温和的春晨,或是冰冻的冬早,差不多在街上看不清人影时他已将那辆与生命共载的小独轮车子推起,到水厂装了几百斤的水量,分送到一个街头,一条胡同去,直到日落后方才停工。他不知道什么“减少工作时间”,也不明白除了吃棒子面,推独轮车外,更有什么世界。而他对于人人所用的水,不爱惜也不诅咒,只是常常有一种亲密的感想,当他将一桶桶清水倒来倒去的时候。他看他的妻也正如一辆水车,——他的生活中一架肉做的机器。这架机器是供他使用的!他或者看她同那辆水车是同等的,不过功用不同。他这种思想十分坦然,自觉一些也不错误,他觉得“妻”的意义是如此,尤其是他的妻。 近来,阿三的性情忽然有些变了,其来源系与跛脚鼓手,及走街剃头匠皮大,在新街口玩了几十个铜板一次私窠子的关系。他变得很聪明了——因为他学会未曾有的经验,虽然平日看他的妻也是一架肉做的机器。因此,他每天推了车子由街上经过时,总不能如以前似的,眼光尽在车轮前面钉住了,不免时时向种种美丽的异性动物着眼,可是,他现在反恨自己太笨,不曾分出好歹。碰见烫头发,披各色围巾的,以及梳燕子尾巴,挽绞丝髻的,他始觉得有些不同;为什么不同?自己不能解答,也不求解答。但,总都是带点甜醉性的生物,可爱的,令人发热,心上容易跳动的! 自从与穿短衣戴大草帽,盘三绺大辫的同人,加入那些戴黑框眼镜穿白鞋的大群之中,由宣武门到珠市口,得意地,喊着些会学音而不了然的口号之后,他便觉得要抬起头来了。觉得未来的希望正像火花,在天上爆裂。因此,不管屡次误了工作,他仍然随合大众游街。这在他诚然是一生少遇的大典,虽然受了那肉机器的埋怨。他常常拍着胸脯,勇敢地向同伴伸大拇指,仿佛说他是“铁打的男子”。常向人说:老婆之类,是不行的! 他,自此后,不但有些英雄势派,且处处现出是可伸大拇指的风头角色。他有了“思想”了。这突来的思想的头一层,是从私窠子的口上得来的。那个生物嘴上,——可怕的酱紫浓色,更引动阿三听话的注意力。由那两片酱紫东西中迸出来的不过是:“从烟花巷打出来的才是叮叮当当的好汉!”——鼓儿词上的话头,阿三,平常想上三年也不知这句话里会有如此的奇妙道理。 所以他虽不识一字,却也明白“罢工”,“罢工”就是打倒洋人,夺回江山,要弄个朗朗的乾坤出来。他不知其他的事,但这简纯的信念一直在他脑中记得住。五六月,火热的沙土横吹时,往往觉出水车分外加重,而英雄的气派支配着他,总要每天看看胳膀上的结筋多了几块。他预备着,如果到“用”的一天,他的身个儿,膀力,定可肩起红底金绣“帅字旗”,随着主将,左冲右突,三出三入;他又一定目不转睛地看定那老帅的马子头。这个梦他做了有二十多天,却渐渐地消灭了!也不见再有什么“罢工”的动作了,“罢工”,纵使饿着肚皮啃草也无妨的,在他想。然而事情似乎有点变,不但没有男的女的种种人物从宣武门到珠市口且叫且跑,也没见同伴们再提起打倒洋人,夺回江山的话。他偶而忍不住,问那些同伴,他们都扭着厚嘴不做声。有时碰到前面一个黄衣挎刀的警察走来,他们便赶快向他丢眼色。这样,使阿三苦闷得要死。有一天,他十分生气,似乎理直气壮,向他们的头目大头袁问一问,却得到几句正言厉色的答复:“傻小子!作死怎么?……再说,大兵来切了你的脑袋!……”阿三胆量虽大,听见头目都这样讲,便觉得栗栗了!那天,他走到家的时候,摸了几次脑袋。 事情变化得这样奇,在阿三想来更觉古怪。他虽是向来取服从主义,却曾没有像这次事变使他闷气再深的了。在乡间的时候,本是条硬性汉子,只是喊起来的事他就可以傻干到底,然而这回因有脑袋问题随在后面,更厉害的是切脑袋之前还没有饭吃,所以,他虽是抱着闷葫芦却从此以后对所谓“洋人”者,再不敢有一点打杀的“思想”。他自己明白,果真遇见他们——存了这个念头,终究怕免不掉切脑袋,而更重要的,是大头袁会喊出“滚开!……”那两个有力的字音! 阿三也不是以前只管推水车的阿三了,他渐渐地好同人打吵子,好将不会说的骂人话对同伴大声喧闹。……更厉害一点,就是他也渐渐懂得“颓废”,虽然他不会摆弄名词。设使阿三也识得几个字,一定也唱感伤的调子。这有什么分别?真的,他早在灰黯生活中感到空虚,感到无聊的愤懑!“为什么?”他是连这三个字也想不到的。他顺了自然律的支配,要喝白干,耍老婆。这或者便是识字先生们常扪扪嘴唇,顿足大喊的“醇酒妇人醇酒妇人”的表示? 于是他也经过私窠子的训练,知道老婆们有种种不同,知道私窠子土炕上的趣味。阿三居然有些“大手”,他在私窠子临走,紧瞪大眼看那满脸白垩的异性生物时,——将二十枚铜元满不在乎地丢在芦席上。与他同去开心的跛脚鼓手,剃头匠皮大两个人在街口的公厕旁,常常赞美他“好的,好的!”他心上也仿佛伸出一个手指。 于是,他的“思想”也大有觉悟。罢工,打倒洋人,切脑袋之类的事,仿佛旧梦中的记忆,不甚理会了。而他唯一的回忆,便是老婆的好处。 也因此,他在街上,在人家的家中,无论如何,见了老婆之类的总瞪几眼。 他每天由家中起身时总比从前晚了,他的妻越发枯瘦,…… 总之,阿三自找到一个新趣味的世界。 他对于大头袁的反感,也渐来渐淡了。 秋末的夜虽长,而阿三在这晚上特别觉得短。他想到那三姨太太的白胖面孔,臀部的圆形,想到别人骂他“杀千刀”的由来,他更感伤了!这不但是有不平等的愤慨,且满浮着生命的跃力在他全身突动。虽然没好气,似乎看不上眼,却又有忍不得的心情,他伸开粗糙双手,推动妻的肩膀。 “不,……后天再约他们到小宝那儿去。到椅子胡同取月份,一定够了!‘多去更有情分。’……喂!”阿三在一个憔悴呻吟的生物上面,做着色彩强烈的梦,奋力地想着。 门外,霜风虎虎,吹得树叶子在狭巷里飞着响叫。天上有几颗寒星垂着晶明的泪滴。 似乎夜也在重载之下呻吟着! 门外,霜风虎虎,吹得树叶子在狭巷里飞着响叫。天上有几颗寒星垂着晶明的泪滴。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夜深时 [book_title]刀柄 一点风没有,飞舞的大雪花罩遍了冻地,正是义合铁匠铺燃旺了炉火迸击出四散火星,制造利器的好时间。这两间长宽各一丈见方、红岩石砌成的老屋里,只听见煤炭在火炉中爆裂声;几只铁锤一闪一落地重打在铁砧上,有节奏的应和声;以及铁锅里熔炼纯钢的沸腾声,铁器粗粗打成,从火里蘸到冷水时的特别音响。除此外,轻易听不到工作者的言语,似乎这隆冬的深夜只有铁与铁,铁与火,相触相打的急迸音响。外面是雪花飞扬的世界,屋中却造着刺砍的兵刃。 这是城东关著名的铁匠铺,门口挂着三叉形武器的铁招牌,不论昼,夜,在黑魆魆的檐前耀着尖锐的威武。它是铺主人曾祖的特制器。那时,属于这城的乡村忽有狼灾,是从古旧的琅琊山下跑到平原来的饿狼群,幸得这铺主人的善使三股叉的祖宗把精铁打成多少锋利长叉,交付与乡村青年,救了那场稀有的兽灾。因此,这几个县里没有人不知三叉铁匠铺的名气,反而把义合二字掩没了。经过七十多年的时光,独有旧门前这铁质招牌未曾损坏,虽然三个锐尖也变成小牛角般的钝角。 在所谓承平的时代,他们只造些锨、犁,叉、铲等农家的工具,与工人们用的斧、凿、锯、锛,再便是裁纸本的小刀与剪断绒的绣剪,这类书房与小姐们的法宝。然而用途广了,生意并不冷落。近十年来,真的,成为有威力的“铁器时代”了。他们的出品也随了“文明”的发展,什么一尺多长的矛头,几寸宽的长刀,给警备队与民团配置的刺刀,甚至于小攮子,也十分流行。所以这老铁铺的生意不惟不比从前衰落,反而天天增加他们的出品。虽然在各地方一切的农民、工人,都不大急需那些旧式粗蠢的工具,而书房用品与小姐们的法宝也早被外货与镍镀的东西代替了去。 支持祖业的独东吴大用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份事业,过了二十个年头。全凭他的经验,他能捉住这时代的需要,更能从他的出品上十分改良,以求不负“货真价实”的历代相传的铺规。他从有铁矿的地方整数拣运来的精铁,用他祖传的方术,绝不依赖化学知识便炼成纯钢,能一锤一锤在砧上打成质重锋利的杀人利器。左近地方凡是要预备厮杀的第一要事,便是定购三叉铁匠铺的枪、刀。只见整大车的铁块送来,成担的矛头、大刀送出。他的门口比起卖吃食的杂货铺还要兴隆。所以他的工人加多了,身工也贵了,但是门口的招牌永远任凭它变成钝角,总不换掉。因为纪念他祖业的由来,而且他从各类人的心理上明白久历时间旧招牌的重要。 在这一年将尽的冬夜,并非大都市的C城,各种商家因为没有黑天后的生意都早已关门安睡,独有这位六十岁的铁匠铺主人,还勤劳地督催伙计在做这有关人类生命的工作。 沉默,沉默,火星迸射在打铁人的脸上,似乎并不觉得热灼。他们在充满热力的屋里多半赤背,围着厚布上漆的围裙,双手起落的闪影显出那些筋结突起的健臂。黑染的鼻、嘴,都带着笑容,足证这工作虽是劳苦,并不使人躲懒。这“力”的生动与表现,若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注入各个工作者的身心。 孤零零地靠近郊野的铁匠铺,风雪长夜里,正制造着惨杀的利器。雪花打在油纸窗上时作微响。从外面看来,洁白的大地上只射出这一团红热的光彩。 屋子是四大间通开的,当中两扇木条子矮门通着主人的后院。这夜的轮班夜工,连学习的小徒弟一共八个。主人却坐在东北角的一张白木桌子后面,慢慢地执着大笔用粗手指拨动算盘。他那沉定的、不甚明亮的眼光时时落到屋子中央两个大火炉上。 在紧张工作中,正是铁锤连续不断地敲打时,不但听不见语声,他们也都习惯保持着一定的沉默。每过半点钟住下了铁锤的起落,全在用轻轻地敲、削、钩、打,或做炼钢、淬火的工夫。他们便从容地谈着种种的趣话。 “二月,你把这炉火通一通,你看,你不觉得热的喘不动气?……这回用不了大火使。”仿佛大把头的神气,约有五十岁开外的瘦子,戴了青线挂在耳旁的圆花眼镜,在炉边用小锤敲试一把匕首。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边通着炉灰,一边从腰袋里抽出一条印花面巾擦抹胖脸上的汗珠。“落雪可不冷?……谁害冷,要到这里来学点活,准保他一辈子记着热!”孩子聪明而自嘲地说。 “怪不得今年掌柜的这里来荐人的不少,二月想的不错,真真有点鬼见识。……”是比二月大五六岁的一个健壮青年,穿着青布单裤,坐在东面炉边,吸着一支香烟悠然地答复。 “哼!你们这些家伙只会算计现在,忘了夏天来到一天要出几十身臭汗。”口音粗涩带着鼻塞重音,是正在修理小刀剪钢锋的赖大傻的反驳。 戴圆花镜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看,“我说大傻子不傻了,你不信,听听他偏会找情理。” 即时满屋中起了一阵哄笑,仿佛借着赖大傻的谈话松动也松开了他们一天的辛劳。 店主人这时随同大众的笑语把右手中指与无名指间夹的毛笔轻轻一放,丢在木案上,发出沙哑的声音:“周二哥,你说现在的人谁是傻子?你放心,他也有眼,有耳朵,从前还可说是老实人,现在……哼!……就没有这回事。傻子不会生在这个年头里。”一屋里独有他还穿着东洋工厂织成的粗绒线紧袖内衣,青布棉裤,脚底下却趿着一双本地蒲鞋。他已将上胡留起,一撮尖劲的毛丛,配上赤褐色圆脸,浓浓的眉毛,凡是看过社戏的一见他的面就想起“盗御杯”中的杨香五。 周二哥是富有工作经验的,在这古旧铺子里常常居于导师地位、戴着圆眼镜的老人。他凡事都保持一种缓和态度,思想常在平和与怜悯中间回旋不定。因此他虽在少年工人的群中,因为年纪知识,得到相当敬礼,然而背后却也受他们不少的嘲笑。他以吃份的资格老,在这火光铁声的地方,就是吴大用也须不时向他请教。周老头听见主人高兴的评判话后,却兀自没停手,还微微皱起疏苍的眉头答道;“话不是那般说:我看来是人便有三分傻!‘有眼,有鼻子,傻来傻去无日子。’张口吃饭不就是糊涂么?一辈子还是打不完的计算,到头来谁曾带些到棺材里去?……”他老是带着感慨的厌世口气。 这一套话不但赖大傻与小二月配不上对答,那些吃烟、巧嘴的人也不见得很明了,还是主人张开口哈哈地笑道: “周二哥,人越老越看得开。”他迅速地将火柴划着一根,吸了口香烟,有点大会中主席的神气。“不装傻子实在也混不到黄的金,白的银。谁送到门上来?我说,谁都不傻,也是谁会装傻呀。讲‘装’可不容易,没有本事只好等人家去喂你,……” 他的话还没完,蹲在炉旁的壮健青年便骄矜地搀言:“我看掌柜的不装傻,又不傻,然而咱这铺子里生意多好,还不是人家把大把的洋钱送到门上?我可是爱说话,我想……” 主人家的权谋,向来易得伙计们的赞成,他绝不用对待学徒的严厉手段,所以伙计们可以自由谈话,工作也十分尽心。 他——主人,侧着头,口角松弛地下垂,截住这青年的话:“好!你想怎么样?试试你的见识?……” “我想是掌柜的本事,大家的运气。……” 主人浓黑的眉毛顿时松开,显见得这句话多少打中了他心坎上的痒处。 圆眼镜老人没有立时说话,执定锉子,在大煤油灯下细琢细磨地修整一把精巧的小刀。过了二分钟,他低低地叹口气:“本事?……命运?……你还忘了一点。……” “什么?”壮健的青年仿佛一个善辩的学生,不意地受到了老师的提问。 老人抬起头来没来及回答,忽听得窗外有人在掸落身上雪花的“扑扑”声,即时用力地敲着裹了镔铁叶的前门。 意外的静夜打门,使得全屋子人都跳起来。 主人骤然从桌旁掇过一根短短的铁棒,镇定地喊问是谁,别人却惊骇着互相瞪眼。 “快一点!……是找吴掌柜的。……”这声音很高亢,急切,显见得是熟人了。 主人听了后面的几个字音,把铁棒丢在地上,脸上紧张的筋肉立刻弛落下来,变成笑容。走到门边,一面拔开粗木门,一面道:“我说没有别个,这时候还在街上闲逛。不是筋疙瘩,还是……” 门开处,闪进来一个一脸红肿粉刺的厚皮汉子,斜披着粗布制成的雨衣,却带上苇笠,穿着草鞋。一进门便是跺着双脚的声响,门内印上了一大堆泥水。 “好冷,……这地方真暖和呀!你们会乐。我忘记了带两瓶东池子的二锅头来咱们喝喝。……”他说着,雨衣撂在木凳上,把腰里挂着的一口宽鞘子大刀也摘下来丢在雨衣上面。 顿时起了一阵寒暄的笑语,主人便掇过矮凳让大汉坐下,命二月拿香烟,自己从草囤子的茶壶中倒出了一杯艳艳的红汁放在矮凳脚下。别的伙计们又纷纷地执着各人的工具开始工作,而圆眼镜老人到这时才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着与来客点点头,把手中的东西丢下,也斟一杯茶在一旁喝着,精细地端详这雪夜来的壮汉。 突来的汉子把青粗布制服的外衣双袖捋上去,真的,在肘部已露出聚结的青筋与红根汗毛。他这时早将门外的寒威打退了,端起茶杯道:“官事不自由,这大雪天里还下乡去打了两天的仗,这不是净找开心?……你说?” “啊啊!我仿佛也听见说局子里派了兄弟们到石峪一带去,没想你老弟也辛苦一趟,怪不得几天没有看见。”主人斜坐在大木墩上回答着。 “前天半夜五更起了‘黑票’,吴掌柜的,谁知道为甚么?管这些事,大惊小怪,足足把城中局子的人赶了一半去。第二天呀,就是昨儿个,人家冒烟的时节到了,啊呀!你猜怎么样?好!……有他妈十来个山庄的红枪会在那儿操练。……不大明白。我们的队长,就是独眼老子,他先带了五六个兄弟们去问他们要人。……” “要什么人?” “说起真有点古董。原来是替第……军催饷的副官要人。……” “哪里来的副官?……你把话说明白点。”主人在城中也是一个十字街头说新闻的能手,但对于这新发生的事却完全不懂。 筋疙瘩一口气喝下一杯热茶,急急地道:“什么副官!咱这里不是老固管领的地面么?大队没到,先锋却早下马了。没有别的,一个急字令要!要!要!柴、米、谷、麦、牲口、大洋元,县上一时办不及,——数目太多,他可带了护兵,领了差役,亲身到四乡坐催,剪断截说,这么一来,碰在硬尖上了。那石峪一带几十个红枪会庄子不是好惹的,向来有点专门与兵大爷作对,这一来也不知那位副爷到那边怎么同人家抓破了脸,一上手几支枪打死了两个乡大哥,还伤了一位小姑娘。结局,反被人家把他带去的差人、护兵,扣下一大半。他下了跪,听说亏得出来三个乡老与会里说和,算有体面,把他放回来。……我想想,这是前天黑夜里的事。” 戴圆眼镜的老人执着空茶杯悠然地道:“不用提,于是你这伙又有财发了。” “周大爷真会说现成话,说起来在这年头,谁不想发财?还是发横财呀。可是不大好办。不错,那吃大烟的副官到了县政府几乎没把桌子拍碎,一声令下,不管县长的请求与人家的劝解,昨儿一早便强带着我们去要人。” “他真是劣种!自己再不敢上前,还是我们的队长先去交涉,人家正在分诉,那劣种他看见这庄子上只有二百左右的红会,便放了胆,先打过十几响手枪去,你猜怎么样?那些一个个怒瞪起红眼睛、扎了红兜肚的小伙子,一卷风地大刀长枪横杀过来。这怪谁呢?……”他说到这里,故意地作了一个疑问,用棉衣袖揩抹额上的汗珠。 正是一个卖关子的说书,一时全屋子的工人都将手里的器具停住,十几个眼睛很关切地望着这身经血战的勇士出神。 “那不用提,你们便大胜而归?……”主人道。 “好容易!……那时我们跑也跑不掉。那副官,那队长,在后面喊着‘开火’‘放呀’的口令,一时间几百支长枪在小丘子上、山谷口的树林左近全开了火,自然啦,他们是仗的人多,这次却没来得及下‘转牌’。竹叶枪与大砍刀没有打得过我们,……完了。其实我们也伤了五十几个……他们那股儿凶劲真有一手!” “你呢?”主人像很关切。 “哈哈,不瞒你们说,我还不傻,犯的着去卖死力气?我跑到一块大青石后面放空枪,……事情完了一半,活捉了十五个红小子,一把火烧个净光。天还没到午刻,上急地跑到离城十里的大镇上休息了半天。听说那边聚集了几千人开过大会,这才冒着雪把人犯带回来。……” “怕不来攻城?……”老人断定的口气。 “攻城?还怕劫狱呢!反正事情闹大发了。午后那个坏东西打了个电报与他的军长,已经接了回电,先将活捉的人犯就地正法!……” “十五个呢!……”忽然那位作细活的赖大傻大瞪着眼突出了这一句。 主人向他看了看道:“用你多什么嘴!”赖大傻便不言语。 “这还不奇。……”筋疙瘩这时已将衣襟解开,望着炽热的炉火道,“偏偏点了我们五个人的好差事,是到明天做砍头的刽子手!……这倒霉不?……” “……明天?……”全屋中的工人在嘴角上都叫出这两个字来。 筋疙瘩回身把木凳上青布缠包的宽背大刀拿过来,慢慢解开缠布,映着灯颠弄着那明光闪闪的刀背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教吃了这口饭,点着你待怎么样?吴大哥,我就是为这件事情特意来的。我在那边开火后拾得这把大刀,说不的我明天就得借重它了。我从前只不过枪毙了一个土匪,还是打不准,这一次辞也辞不了,他以为我有点儿凶相便能杀人。若再辞便受处分。可是我如果这么办,先要痛快!反正我不杀他,他也一样受别人的收拾,不如你腾点工夫替我把这口刀修的愈快愈好。还是他们的东西,叫他们马上死去,也可以表示出我这点好心!……”他的话受了激动,说不十分圆满,虽是著名的粗猛汉子在这时反像有些畏缩了。 店主人骤然听明这一切消息之后,他老于经历的心上顿时起了一层不安的波澜。近年以来城外沙滩上的“正法”他知道的不少,却从没有去看过。对于这来客的复杂心理这时也不暇作理会。他惟一的忧虑还恐怕一两天内红枪会聚起大队要来围城报复,生意怕要暂时闭门,还不定有何结局。他吸尽了一支香烟尾巴,似乎不觉烧痛,还夹在二指中间,呆呆地面对着来客手上横拿的大刀没有回答。 圆眼镜的老人这时在他枯瘦的脸上却没略显惊奇之色,他抬了抬眼皮,向四围看看伙计们都楞楞地立着,又迅速地将眼光落到主人呆想的脸上。便弯过腰去,从客人的右手中接过那把分量沉的大刀。略略反正地看了看道:“这是一定啊,非修理不可。刀不旧,上面的血迹盖了一层锈,你放心,我来成就你的这份善心!恰好今夜里活不多。大用,你说对不?……” “……是……是呀,周二哥的意思与我一样。”主人这时也凑到老人面前把刀接在手里。他本无意去细看,但明明的灯光下,却一眼看到刀锋中间有很细的换补过钢锋的细痕,镶在紫斑的血片之下。这在他人是不会留意的,可是他一看到这里,脸上现出奇诧与骇怖的神色!执刀的手在暗影下微微抖颤。即时,如同避忌似的把它放在靠墙的搁板上,顿了顿道:“活是忙,但分……谁的东西呀!” “东西么,可不是我的。……”筋疙瘩惨笑了一声,“哈哈!说不定还是他们十五个里一个的法宝?像这种刀他们会里能使得好的叫做大刀队,没有多少人。排枪就近打中的也是这一大队上的人多。咳!吴掌柜的,这种杀人的勾当我干够了!谁来谁是大头子,听谁调遣,临时逃脱,连当初入队时的保人还得拿问。风里雨里,杀人放枪,为几块钱拚上命?若到乡间去被大家的仇人捉到,不是腰铡,便是剖心,这是玩么?这年头杀个把人还不如宰只鸡来得值钱。……不错,我当初不是为养活老娘我早溜了,可待怎么样?一指地没有,做工上哪里去做?找地方担土锄地也没有要得起人的。……老娘今年也终久西归了!我就想着另作打算,顾着一身一口,老是拿不出主意来。平空里又出了这个岔子。……”他粗暴的形态中潜藏的直率的真性,被火光刀影与两天的血战经验全引出来。说话时,圆瞪的眼眶里仿佛含了一包痛泪。 全屋子里只有很迟缓很断续的打铁声,似乎都被这新鲜奇怪的故事把各人的心劲弛缓了,把他们的预想引到了另一个世界。戴圆眼镜的老人回顾着那把在暗影下光芒作作的宽刀似有所思,静默不语。 善于言谈的主人,一片心早被现在的疑思、未来的恐怖弄得七上八下,突突地跳动。 因此,这粗豪大汉的话一时竟没人回答。 还是圆眼镜老人回过脸来道:“力老大,你倒有见识,走开吧!不要常在这里头混。……等我做了智多星,一定收你做个黑旋风道童。” 除了学徒二月之外,工人们都在城中乡镇的集期、从前的农场上、月光下,听过说《水浒》的鼓词。他们都记得很清楚,所以一听老人这句俏皮话,眼光便一齐落在清瘦的老人与满面粉刺的筋疙瘩面上。即时,他们在意念中把盲先生口中形容的假扮走江湖的吴用,与梳了双丫髻的李逵活现出来,都将沉闷的容态变成微笑。 “谢谢你,老师傅。……”筋疙瘩把雨衣掖在左臂下,“早晚我一定这么办。……我得好好睡觉,天明便来取刀。……心里烦得很,睡不着,回到局子里喝白干去。……”他沉郁地披上雨衣,也不作别,如一条大狼似地冲出门去。 “走啊。”主人在后面关起门来,他那高大的身影早隐埋在洁白的雪花下了。 早上天气过于冷了,雪已不落,冰冻在街道上有一寸多厚。铺子里在冬天清早不做大活的,只是修理与磨刮这类零碎事。因此周二哥也没有来,只有些年轻的伙计在作房里乱闹。吴大用不知为了什么一夜没得安睡。从东方刚发白的时候,喝得酒气熏人的筋疙瘩一歪一步地走来,把周二哥给他重新锻过、修过的大刀取去后,吴大用披着老羊皮袄便抽身回来躺在作房后面里间的土炕上,点起一盏高座烟灯,开始他照例的工作。 吴大用年轻时连支香烟都不曾上口,后来生意好了,却也学会吃鸦片。不过他并不是因嗜好忘了生意的懒人,他也借着这微明的灯光来作生意上的考虑。他更有一种特别的习惯,便是晚饭以后不但鸦片不吸,反而努力算账。他懂得夜中吸烟早上晏起的道理,便一定在大早上慢慢地吹吸,支持他的一天生活。所以耽误不了他的事业。 这时花纸糊的屋子里青砖地上烘着博山磁盆的炭火,他侧身躺在獾皮小褥子上,方在用两手团弄那黑色的苦汁。这个小屋子是他的上宾招待室,也是他的游息地,除掉妻子、还有周二哥,都不能轻易进来。有时队长与乡下的会长、团长们来拉买卖,这小屋子便热闹起来。 他已经急急地吸下一大口去补救夜来失眠的疲惫,但,第二口老在他手尖上团弄,却老烧不成。因为在困烦时他正寻思着那青筋大汉,那口宽刃大刀,以及那刀的主人。 他记起了筋疙瘩今早提刀在手出门时怪声怪气的话:“好热闹,……看我当场出彩!……掌柜,……别忘了十点二刻!……”他说这些话似已失了常态,手里执着刀几乎狂舞起来。大用一直目送他转过街口。这时在花布枕头上又听到了筋疙瘩的语声。 “不错!……正是那把刀!夜里一见就对。四月初五交的货算来一年半了。石峪中贾家寨那老头同他那红脸膛的孩子亲来取去的,八十把里这一把特别的家伙。……他们这些小子早忘了,年轻的人也不知留心。那把刀背上有个深镌的‘石’字。……那把刀特别宽,钢锋是加双料的,还有那异常精亮的白铜把!……是云铜把,贾老头把他多年前祖上做官时带回来的云铜大面盆打碎了一片交来,嘱咐给他儿子铸成崭新的刀把。这事是我一人经手,独有周老头动过手化过铜,……看样子他也忘了?幸而精细,还能看得出这上好白铜的成色。……” 他在片断地回念一年半以前的一幕,那带着白发的老头,那二十多岁自小习武打拳的他的大儿,都在眼前现出。嗤的一声,一滴黑汁滚在灯焰上把一点的明光掩灭了,他赶快再点好,用钢签子在牛角盒里又蘸了蘸。 “记得一点不差,那把是莲花托子的,是精细老人出的样式。……可惜当时专打这托子的人早到别处去了。……他一定认得。……怪不得这小子昨夜里不住口称赞这刀把的精工。他们真弄不来,恐怕这样细工的买卖不会再有。……再有么?如果今天这十五个人当中没有那老头子的大儿?……”他迷惑地想到这里,骤然全身打了一个冷战,把皮袄的大襟往皮褥子上掖了一掖。 他吐了一口深气,仿佛将一切遗忘似的,急急地又吸了一口没烧好的烟,呛得干咳了一阵。放下竹枪,一手无力地执着钢签,闭了双目,又重在脑子里胡乱推测。 “那把刀除却他没人能用,太重,太好,他会与别人用?他,自从这东西打成之后听说刻不离身。……不知与匪人战过多少次。……那老头子太古怪,他把田地分与大家,却费尽心力教那些无知的肉蛋练武与土匪作对。……几年来没见他们几十个庄子上出事。他有时进城还着实称赞三叉店中的刀枪真好用。……这回,天运是把刀借与人家?不会!不会!没有的事!我真呆,怎么昨天晚上没细细探问捉的是哪些人。……那老粗也够不上知道吧?……又大又重的刀,云钢刀把,一些不错,如果是老头子的大儿?……”他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从炕上滚下来。“不至于吧,丢了刀的未必会被捉。况且那孩子一身会纵会跳的本事,……”想到这里,觉得宽解好多,恍惚间那盏没有许多油的烟灯已变成了一个光明的火轮。 “他的刀,……这三叉铺子里的手打成的,……又修理得那么快,落到筋大汉有力的手中,被砍的头滚在地上,鲜血地泉般直冒!如果,……”恰好桌上的木框里呆睁着两个大眼的自鸣钟铛铛地敲了一阵。 他不愿想“如果”以下的结论,好像吃了壮药,轻快地翻身跳下床来,恐怕耳朵不好用,然而近前看,双眼怪物的短针正在十二点上,顺眼看到那下面的6字,觉得里衣都冷冰冰地沾住了。 “吃饭,吃饭回去顺道看杀人的去。……”这是作屋中二月那孩子的欢叫声,他楞了楞,一口吹灭了烟灯。向后窗喊了一个字,意思是喊他正在烧饭的妻,也来不及听她应声,紧紧黑绉绸扎腰,从作屋里冲出去,并没看清还有几个伙计。 平常日的黄沙全都在一夜换上了平铺的白毯,天空中悬着金光闪耀的太阳,朔风吹着河畔的雪,枯芦似奏着自然的冬乐。这洁白耀目的光明,这日光下的万物,都含着迎人微笑,在预备一个未来的春之新生。也仿佛特为预备这个好日子助人间行快乐典礼的兴致。但可惜这天的雪花上可纵横乱杂地印满了铁蹄与人足的深痕。 几方丈的大圈子是马队与步兵排成的圆屏风,屏风外尽是一重重的人头。在每个柔和的颈上,他们都是精明与活力的表现,是做着各个特有姿势在群众中现出他们的脸子。几十重的人头层:种种黑的,黄瘦的,赤褐色的,铅粉与胭脂的面孔。各个面孔尽力地往上悬荡着,用灵活的瞳孔搜索那出奇的目的物。一片嘻笑的吵叫压下了河畔枯芦的叹息。 不久,从肉屏风中塞进一群人,这显见得有高低、胜败,“王法”与“囚徒”的分别。许多壮汉扭拉着十几个只穿单布小衫、垂头的死囚。内中也有一两个挺起胸脯,用骄冷的如血的眼光向周围大众直看。那目光如冷箭一般锋利,因此周围的人头都一齐把他们的目光落到那些几乎走不成步的死囚身上,谁都慌张地避开那些箭一般的死光。 又是一阵特别的喧嚷,人都争着向前塞,四围的脚尖都深深踏入泥地,西面城墙上还有些自鸣得意的高处立足者,俯看着拥挤人群的争闹,可笑不早找机会,好占地位。 斜披了皮袄、连帽子都没带的三叉铁匠铺的主人也在那十几重叠压的人头中间。隔着十几步便是今早没到作房的周二哥。他们彼此望见,可不能挪动寸步,也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吴掌柜两只失神的眼尽在那些壮汉们的大刀下荡来荡去。他偏去向那些死囚中找,只有几个,一个也不对。心里正庆幸着。然而最后看见刀光一闪之下,执着那把云铜莲花把宝刀的凶神,没穿上衣,可曝出一脸的汗珠子,他!……正是昨夜里含着眼泪、今清早熏着酒气的筋疙瘩,啊呀!刀光下面又正是那人,那老头的大儿!脸上乌黑,一些不错。他与那些无力的死囚一样低了头,眼光已经散了。 他——吴掌柜虽被许多人拥塞着,却自觉立不住,一口冰冷的气似从脑盖如蛇行般的钻到腹下部去,啊啊!再看拿那把精巧大刀的,一对红湿的眼光却只在注定那把明亮非常的新刀。他不看这死囚,不看这周围的种种面孔。 “一、二、三、……十五个……十五个东西!”周围的红口中有些特为报数的声音。 他本来没有勇气看下去了,又不能走,强被压塞在这样的群中。他只好大张着眼,口里嘘嘘地也看那口扬在老乡绅儿子头上的刀,他的刀! 他忘记了去偷眼望望隔十几步的周老人。 一颗一颗的血头在雪地上连接着团滚,吴大用这时不会寻思,竟至连口里嘘嘘的气也没了,干焦喉咙正在咽着血水。眼全花了,只是恍惚中有若干黑簇簇的肉丸在雪地上打架。血光像漫天红星的突扫。他的心似乎并不跃动,全身渐渐冰冷。 “啊哈!好快刀!……真快!……”在周围中忽然投落了这几个字,又一阵大大骚动。吴大用方看见十五个中末后的他,……已经借了他自己的刀刃把一颗硕大的头砍下来,有两丈多远……执刀人因为用力过猛,也许刀太快些,带伏在血泊中还没有爬起来。 他即时被人潮拥出了原立的地位。 人潮松退时,他觉得立不稳,一滑几乎仆在地上,左面来了一只手把他搀定。——是目光依然炯炯的周老人。 他们没说一字,周老人的目光与他那像不能睁的眼睛碰了一下,他们都十分了然。 一九二八年夏 [book_title]“隔绝阳曦” 两年前在故乡我曾偶然参加过一位亲戚家丰盛的寿筵。 那位常是好穿宝蓝色马褂的老人,他的年龄与资格自然是这个小地方“耆旧传”中的人物。他中年出过“仕”,大约是清末知县或州同一类官职,又是一般人所称的“善人”。在乡下有房地,与一所土山竹树的花园,还有一座厅堂,一带回廊,与一个八角茅亭。因此常被称羡他会享致仕的清福。七八个儿孙,小的也在中学里读书。地方人时常推崇这老人能以提倡维新,不似许多做清朝官的顽固。这样有意或无意的赞美,老人每听见便用尖指甲的右手轻轻捋着下胡微微一笑,笑中神秘地微露出他几十年生活经历的反应。他只是甘心随俗,以“不求其解”的微笑态度消遣他的残年。 在小小安乐的乡村中开那么一次祝寿大会,是出自老人的子孙与宾朋的怂恿。老人对诸事不主张绝对可否,便应允了。但他却有一个条件便是,任何人凡来祝寿的一律平等招待:不能因为身份分贵贱等次,其余,便听凭备办寿礼者的主持,这在古老的乡下便是热闹而新鲜的办法了。 我因为正由远方回到家中,以故乡的礼俗须去参加,又要看看这老人做寿的办法,于是在七月的热天里,我穿了纱衫往老人的花园走去。 果然有不少去贺寿的人,县中的绅士与学务委员、校长们,这自然都十分岸然地坐在高背椅与磁墩之上,而这许多马褂长衫的大人们中间居然也有些蓝布铜钮的乡老,与满面油汗的工匠人,他们虽也一律穿件特有或借来的长衣,虽然主人原有平等待遇的宣言,不过这些所谓“下流寄生者”总不与那岸然的人们谈得上。在园中的大厅与回廊上似是各不相犯的防御地,大人们却越发显出宽容态度,高声谈笑,吸着银花水筒中的皮丝,似在向那些人招呼,“来,我们这次特为容许你们这些人到我们近前!”但虽经主人的一例应酬,却终不能合在一处。 我正在两堆人中往返地看着,却蓦然发现有一个穿青羽纱宽袍的和尚,两手递弄着一串深紫色珠子立在岸然的一群之中。四十六七岁,他似乎是这两大群中的一个特殊角色。他身旁围立着四五个着半截纱衫与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大人,正在十分客气的交谈。 “还不到厅上等着开桌……听那秃头瞎说!……走,走!……”近三十岁的近视先生从我身旁竹篱边溜过来,用金漆骨扇招呼站在回廊中白面皮的那位。 “喂!听新闻去,他那山上的新闻多啦。……”白面皮的人这样答着,一大步已经跨出朱红色的卐字栏外。 “这些东西还有好话说?……真讨厌。我犯恶透了这秃头,他那山上,我看日后一样也有章日山的事才痛快呢。”扇头向空中挥个半圈。 “罢呀,你怎么恨的牙痒?是啊,在人家山上造林不成,……可是你也太狠!……”白面皮微带吃吃口音的没曾说完,被那位拉着走去,争辩的话便听不清楚。 但是,章日山上有什么事呢?立在密密的藤萝荫下,我忽然觉得山的形势如在目前。虽只到过一次,那阴森峻陡的山坡与全是铁色石铺的僻径,想来还觉得有些幽怖之感。本来这山离我家不过几十里地,是近处的古迹。无意中听这两位漂亮来客说及,使我突然记起和尚便是这村西小山上什么庙的住持。幼小时候在亲戚家曾见他穿了绣花古衣,做斋唪经,年岁久了,骤然不易认清。对那面貌看去:团团平凹的黄脸,一撮还没剃的稀疏上须,不错,那双小而灵活的眼睛还同他年轻时一样,尤其是他那应酬的姿态。 正回思着飞去的年光,对着栏外争艳的凤仙花有点怅然!接着少主人们出来让客就座,摆桌,一阵声音,便把我也拥上大厅去。 三间宽大明敞带有活窗的厅堂,挤满了人。微风由窗子中透进,并不感到烦躁。一共在屋子中坐了三大圆桌,三十几个客人,不知是不肯来,还是主人为调和起见?其中几乎完全是所谓岸然的一群。惟有东边一桌,座上坐了两位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他们的诚厚面貌上发出润光,比起中间上座的山上大师那种应对巧妙的样子,使旁观者真有出家人与非出家人之感。 话是凌乱而纷杂,我偶而听见几句,一点头绪摸不到。 忽而他们有几个把谈锋转到光头上出汗的和尚,一半恭维一半着意讽笑的话,一齐向他冲来,我虽坐在西边却听的分明。 “净师,听说近来不但念经修忏的净业都日日长进,就是山上的树还栽了不少吧?”五十多岁的乡董用葛布手帕摸着剃得很青的胡子道。 “啊!啊!前几天去查学,居然学校十分整齐,可见地方平静了,事便能办。比起山上闹强盗的情形不同——大不同了——所以娄,此刻栽树正是造林的好机会。……”口音颇吃的区视学说到后面,巧妙地映照上文的末句,显然是对于文章作法有点研究的。 “啊哈哈!太平了?小康就好。正是百姓们馨香祝祷的。”在和尚身后另一个粗重口音。 和尚静静地,等待这三个好议论者的言论塞入客人饱胀的胃口之后,他的眼睛向桌面一横道:“净业么?如今不行了!就是造林的话,这不明明是‘新政’么?也一样有人向我们出家人作打算。谁晓得明天怎么样?再一说,即使造成,碰到匪大爷高兴给你一把火烧个净光。……”他用近乎三段论法的口气表白近况。 乡董一筷子夹起一大片红烧海参,半段咬在口里,半段落到碎花磁碟里,急急回复道:“可不是呀,现在什么也说不上,古迹还不容易保住,更不要说新政了。造林,哼!前年潍河东岸多少树林子不是全号了砍做柴烧,栽种了几十年的大树还不够路过大兵几天的烧料。我说法静师,这种世道,比较上还是你们出家人好。” “啊啊!……”接着几个像颇为老气的少年都向着常显出悲天悯人气色的乡董,发出赞同语音。 “太言重了!太言重了!哈哈!……你是在俏皮我们罢啦。出家人没有保障,没有连手,更难过呀。说是出家,哪真能‘箪食瓢饮’呢?一样还得托神佛福荫与施主们的维持。 啊!……就像前年章日山上的事,不是出家人有那样的结果?”法静说到这句话已感到同类的悲伤,他暂时不再用竹筷往大碗里挑肉。 “那事,……不是火烧章日山打死十几个土匪的事?……”和尚坐后,那个粗重口音的重复搀进一句。他有一脸粉刺,是主人的远房侄子。 另外一个苍白胡子、手里端着水烟袋的老人道:“这事法师晓得十分清楚;不是你师弟就在那一晚上被土匪几乎吓死么?” 这是个有力证明,同时引起了满屋子来客的兴味。因为这近乎英雄的行为,小说上斗狠的景象,把大家的心思吸引到火光刀影的幻影中去。 和尚皱皱眉头,仿佛一提及这样回忆,即现在也感到烦扰。“就是法如呢,真碰运气!他从西乡募缘回来,都是本家,便到章日山上住一宿,偏偏有他的月令,……后来,好歹病了一大场……” 主人的侄子好奇地追问:“我那年并没在家,所以只听说不知详细,还请师父再谈谈吧。” “出事的那天绝早,我们得了报告也带着乡团去,……已经完了,只余下几具火烧的骨架。”乡董说明他的经历。 “人烧死,那个气味再不要提起,我到山上已经快晚上了,尸臭熏的我三四天都恶心。……”和尚眉头又不自然地皱一皱。 “可惜!可惜!自从那一场乱子后,山上树光了,小学校也完了。不幸!”县视学自觉感慨。 “谁说不是?所以娄,什么造林、办学,不但是地方上应该举办的新政;而且佛门中也觉得功德无量,但不杀尽万恶匪徒,咱们一样不用度日。”和尚这时确有点鲁智深舞动铁禅杖的气概。接着吃一杯上好白酒,抿抿厚嘴唇,“在座的人有许多记得的,有到过场的,可也许有不很清楚的。” 一阵紧张希望表现在全屋的人面上,这奇异故事确是酒后饱食时的好谈资。 我因饭前两个少年的话,也望着和尚。听听这以前不很了然的故事。 “章日山是个古迹地方,不知从什么年代便有了庙。与我们山上的庙派来是兄弟们……你们有到过那山上的,不是有几十棵大松树的悬崖么?庙在松树林后面。因为近年不安静,山上的施主在松树林的四周围,修起土堡——借着地势,没费许多工本。后来左近村庄又在偏殿里开了小学堂……这一来,山上本来清静,却渐渐地热闹起来。山上只有我的一个师兄——他不是七十多岁了么?过了一辈子,庙产有几十亩,还有两个小徒弟与两个长工。……本是偏僻地方,虽然到处杀人放火,佛门所在总没见说出乱子,然而谁会想到那一群东西偏会拣中了山顶开会。……” “会?他们有什么会?……”没看清楚哪个的问话。 “也一样,是他们的联合会呀!听说原来约定的。还有一大股,再等一天便到齐了。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大举动,这只可问捆在古榆树上烧死的那几个,可也怪!那时候,大家攻进去问也不问一句。便一股气杀的杀,烧的烧。……法如说:他到山还没黑天,因为一天走路累乏了,一煞黑与我们那位老师兄在一个屋子里睡下。……你想,十月天气刚刚黑天,不很早么?山下的村庄正收秋场,农人早熄了灯火。法如说:他脱衣的时候还从窗里望望山下的小庄子,只有一两星灯火。他躺下不多时,土匪便从土堡上跳过来了。 “不用说,老住持被绑在庙院大树上,徒弟与长工都锁在屋里——在后进的韦驮殿里。法如幸而醒得早,从后门跑到佛爷殿,有一口寄存的白木棺,他在那里藏了半夜。 “听后来那庙里长工说:这一群是十个,其中只五六个看去是久干的土匪,还有两三个穿大襟铜钮子短小袄与笨鞋的,乡下年轻人,——定是进伙不久。从后来他们拿手枪与乡团对打,放不出子弹来便是证明。有一个老长工正给他们烧饭,看的很清楚。 “据说这十个东西——他们的失败自然是糟蹋佛门的报应,大约也是累坏了的缘故。他们跑了多少路,进门以后有的简直站都站不稳,捆老住持的时候十分吃力,像几天没吃饱饭。等不及做出饭来,连庙里晒下的白薯干大口吞下。虽然每人都有一只短枪,据那长工亲眼看见说,似乎手里没有劲了。知道没有抵抗的,便坐在土炕上,拿起大饼、白薯,叫长工煮饭,也有几个躺在住持的屋中马上死困。其实山上并没毁坏东西,正殿也没到。他们只是借两宿,等待什么首领。后来把老住持解了绳子,叫他不要害怕。……更可笑,也许是神鬼差拨,他们在土堡上岗位也不站,仿佛到了自己的家,先有一多半关起门来睡觉了。” “该死!——”县视学的评论。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念书人心里有数:大家是知道这案子怎么破的?”和尚在提出疑问了。 “不是长工下山偷报各庄的乡团?”乡董记忆力仿佛颇坏,聚起眉头答复。 “长工不行,……还是那小学堂里的教员先生!……哈哈!……有点胆力的也有点方法。原来这小学堂晚上独有教员先生宿在庙里,学生是一早上山,不等黑天便各自散去。这群东西进去以后,教员先生藏在床下。被他们拖出,倒没难为他,却十分放心,叫他夜里下山给他们买鸡子,预备第二天晚上迎接他们的首领,因为白天不便……” “这就不合情理,土匪就这么放心,不怕他走漏消息,信托他么?”主人侄子的这句疑问也是大家一致的疑问。 “怪呢!”和尚道,“这就叫作因果报应!你见过有这么笨的土匪?也不知是饿昏了,他们居然把聪明的教员先生认成他们一伙。真令人不懂,并不派一个人跟去,便给他银元,放他下山。” “所以是气数喽!”乡董点点头。 “以下的事大家知道,幸亏教员先生将这信息传出,各庄子一递‘转牌’,没到天明到了一千多人将山围住,打上去,这些蠢东西还正在做他们的好梦。乡团用抬枪把土堡轰破,点起火来,不是一个也没有逃?” “痛快!真的报应。……”几乎人人在演剧场中喝采似的这么说。 “故事多呢,该当是那么样。不是我那师弟法如在白木棺材里打牙战么?天色刚亮,外面枪炮炒豆般响,突然有人把棺盖顺在一头!法如吓得坐都坐不起,其实棺口上爬动着的那一个也一样是全身发颤,黑面皮上一点血色没有。双手空空的,铁器没了,尽在打手势,意思是叫法如出去让他占这个位置。法如明白这是一个弱种,要躲避攻入者的搜索的。他说:‘看那小子的雏样儿,一把毛松辫子,垂在背上,一件浅色毛蓝布短袄,扎腰都没有。一定是入伙不久。’及至法如战战地跳出棺外,那东西便翻进去;还让法如给他将棺盖扣紧,用粗皮手指摄摄嘴唇。说也可怜,连话都吓得不能说。”法静照例的皱皱眉头。 “不出来投诚,便是该死东西。”乡董的裁判。 “话是这么说,在佛家看来也算作可怜了呀!”和尚曳长口调像宣扬佛号。 “这个贼捉到没有?” “那样东西哪能逃走,后来还没得好死,用木头架起,悬崖上烧死的就是这一个。唉!他还有一支盒子枪呢。装着十个子弹,一个也没放出。他跑到大殿时把枪送给那个老长工,求指引他一条生路。” “哈哈,生路就在棺材里。妙极!妙极!这庙里的老长工真有些识见。”县视学大笑。 “一应一报,那老长工得了枪献给乡团,获了赏赐,后来发见那东西。” “怎么,老长工说破了吧?”主人的侄子再问一句。 “不晓得详细。可是一枪刺从棺里把他挑出来的!……” “一共十个,在睡梦里打死的有一半,在土堡上打下来的四个,活捉了两个,那白木棺中的东西便在数。乡团对于这场战事大获全胜。教员先生自从跑下山报得头功之后,没敢再上去。” “烧死的两个,那个不知道是怎么捉的,但一样都上了大刑,身体不用说受了刀伤,听说点火的时候都半死了。松柴多容易起火头,山下几里地这天都闻得到尸气。我去搬法如时,看那一堆木灰;一架焦黑的骨架还不到二尺长,弯在地上,面目早分不清。却也怪!只剩下两排又黄又大的牙齿,仿佛咧嘴大笑。……山上经过这一次大战,屋子有烧掉的,神像有许多受了灾,老住持三个月没敢上山,学堂不用提是散了,却没跑一个土匪,天数!天数!”法静用悲叹口语结束这段且叙且议的长文。 “善恶到头的话一些不错,那躲在棺材里的小子……所以,神差鬼使般受天刑。”乡董翘动短胡,引用着经典成语,还在发大议论。 “啊!……任翁之言,确有所见。再照新道理讲,便见所谓遗传学的讲究。甚至于这东西的祖上也曾作过强盗,因此,这点强盗骨血会使他仍化在火灰里吧!”真是有学问的县视学,每加评论,在座的人便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这时,我看那两位穿了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互相呆看,没敢发言,也许他们不懂这些旧经典与新学问的谈话,但,他们却只用惊奇的目光瞅着那口角下垂、满脸酒肉气的和尚。 在紧张的好奇心满足之后,各个人的胃肠又自然向精好食品作继续的要求。“三元”、“八马”、“十全富贵”的声音如同上了战场。 于是那场惨淡景象与种种话早消灭于红炖猪蹄的味道中了。 或者是大厅上十分凉爽,在赤日当空的正午,我却感到有点清冷。 饭后满院子与廊下全是团扇与大折扇的摇动,老主人仍然穿了新马褂微笑着出来打招呼。一阵应酬与道谢话,代替了方才口舌咀嚼的声音。但那两批客人,虽不在吃饭的时间,他们立着,谈笑着,也自然分作两起;聪明周到的主人迈着方步绝不奇异地向两面招待。每个来客的面貌都很愉快。 大厅中有些仆役正在收拾残肴,桌下几只花狗互相争着人口中吐落的肉骨。我在外边受不了他们的聒噪,便独自踱进大厅东边的耳房。由刻花木门穿过去,摆在精巧书架上有几十部线装书。古色古香的外表,仿佛表示主人的清高。我顺便看看那些白绫书签:多是《十三经注疏》、《朱子大全》……左侧却有一部《水经注》,我打开第三本,正找到现在属于这省分的几条大水。翻到近处的山水,很有兴致地尽看本文,一页页往下揭去。忽然看到一段是:“水有二源,西源出奕山,亦曰章日山,山势高峻,隔绝阳曦”这一行,我呆一呆,重新将文字记下,把书套在蓝布套内。回想刚才听说的故事;一阵阴森的冷气似从这古色的页中透出。 原来是“隔绝阳曦!……”念着这句子,一抬头,从玻璃窗中看见饭前那两个少年正扮着鬼脸。而那位善言的法静和尚也在对面棕树盆景旁边,数着念珠,悠然地像想心事。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九日 [book_title]旗手 小小的车站中充满了不安与浮躁的气氛。月台外的洋灰地上,有的是痰、水、瓜皮。乱糟的室隅,如鸟笼的小提门的售票口,以及站后面的石阶上洋槐荫下都是人——仓皇、纷乱、怯懦的乡民,粗布搭肩、旧式竹笠、白布的衣裤;红头绳绿裤带的妇女,汗气熏蒸着劣等油粉的臭味。他们老早就麇集在这以为安定的避难所中。他们是从远近各乡村来的——因为距车站近处的几个小城都早在炮火包围之下了——有的奔跑了几昼夜,有的饥渴困顿得不堪,更有些在道路上受了不止一次的惊恐。他们不期而会,不用问询,都互相了解,互相同情。体面与装点,此刻都消灭于炮火的威吓之中。只有共同希望,盼着那巨大动物到来,好拖到别处去。 “喝!焦心,白费!你听见站长室里前站的电话么?五点。……还不定准。也许得等到张灯后。……” “这不是开心?兵车又须先过几趟?” “兵车多哩,活的、伤的、装军需的,下趟车——说不上第几次了,有五千西瓜装到C河前线上去。” “西瓜——真好买卖。在这样的年头儿真说不上干哪一桩赚便宜。早知道要用许多西瓜,我还去租地种瓜,准有五分利,……少说,……” 噗嗤一声冷笑的骄傲声音从对面先说话的那位鼻腔中透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上身穿了深蓝色铜钮扣的铁路制服,却配上一条又宽又肥的白竹布号裤。一双布鞋,立在湿润的水门汀上,倚着粗木栅栏。左腋下乱卷着红色绿色的旗子。与他谈话的是戴红布帽的小工头,也有三十岁以外了。黧黑面孔,粗硬有力的手指,光膊,穿了白地黑字的号褂,黄粗布短裤下露出很多汗毛的光腿。他用左手二指斜夹住一枝香烟,立在站外的小树荫下。七月的太阳炎光正穿过红瓦、铁篷、一望无边的油绿高粱与荒芜的土块。他们身前有一群偏斜着军帽、灰色上衣、穿草鞋的兵士,肩着各式的步枪在站台上逡巡。 站长室内的日本钟当当地敲过三下。 同时站门后面骚动出一阵纷扰、诅恨的浮声。 “小皮,……你说卖西瓜五分利?傻子!如果种地有利,三分也干。谁来伺候这二十块大洋?不错,大批的西瓜,你晓得官价?”从鼻腔中冷笑的旗手说到这句停住,意思是问小皮多少钱方算得官价。 “多少个?”他反问的简捷有力。 “多少?我说多少便是多少!这才叫做官价。来,算一算:在T市十个子瓜少说也卖七角,在乡下打对折,不合三角五?这一来,一角钱十个尽挑尽买。年令,官办,快快,没有两天乌河两岸的瓜全给拉到车上去了。……” 小皮瞪着乌黑的眼珠,回头先望望那些灰衣人,吐出了半截舌头没有答话。 “这也说不了,给钱的就是这个了。”高大的旗手伸开右手,将大指在空中翘起旋转着,向刚刚走到站口的一个幼年兵——一个不过二十岁黄瘦的兵士面上一指。那似是颇为悠闲的幼年兵士正自低声吹着口哨,无意识地抬起他那一双温和的而且散漫的眼光向旗手望了一下。旗手的右手已经平放在红木栅栏上了,也对这个幼年兵看了一眼。 他继续他的话:“应当的,应当的,这比起乌城外叫种地的一天一夜把他们手种的一百二十亩高粱全砍倒作飞机场,不更应当么?咱们,无地种瓜,更不曾租到财主家的地亩种高粱,多说什么!……嗳!”他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本来么,还种高粱,种瓜?安安稳稳白费力气,叫别人图现成,还不是呆子?……” 小皮把一段香烟尾巴丢在明亮的轨道里,“呆子,你看他们这些逃难的才是呆子呢。还不如咱们舒服,挣一月花一月,没有老婆、孩子,更管得了天翻地覆?……”他颇觉谈得爽快,左脚即时伸入栅栏中的横木上面。 “喝!他们因为不呆才出来逃难,他们因为都不呆,才有逃难的资格。可是你不要以为咱便可无拘无束地过日子,一个炮弹打来,站房毁了,轨道掀了,怎么办?……再就是大家都不呆了,不跑来跑去的,你怎么会多找点酒钱?” 小皮的眼皮阖了几阖,似在领悟这段较深的哲理。 “如你说,还是让他们年年打仗,他们呆子便年年逃难,可是年年不要炮轰了咱们的站房、轨道,这不就是顶便宜的事么?对不,老俞?”小皮以为已把自诩聪明的老俞的学理批着了。 “是么?要便宜就是顶吃亏的。你看这些灰色大爷,这些逃难的人,都一样。……非大大的吃亏不可,非大大的吃亏不可!……”他说的很迟缓,郑重。 小皮的光膊上出了一阵汗,对于旗手老俞的话简直想不出一点头绪。 丁……零零,丁……零零,站长室中电话又奏它的曲调了。从人堆里,旗手匆匆地跑进屋子去。小皮满不在乎地又燃上一枝香烟,侧着头看站台上那些兵士。他们听见电话的铃声都停了脚步,把步枪从肩头取下,握在手中。 虽然这几天的上下列车次数减少,而且C、T铁道已经分拆成两大段,应该每个车站上的事务清闲了,可是自站长以及电报生,甚至旗手都是饮食起眠没有一定的时间。原因是来回的兵车太多,而且上下站因为报告消息,与无定时的列车行止,都随时有电报、电话,有时电线坏了,更引起站中人员与驻军的恐慌。最令他们耽心的是敌人的别动队不时出没,乡间的土匪乘时而动。这小小的车站原是两个县分交界之处,虽然也有一列车,——约摸有一营的兵士驻扎在绿林边的轨道上,而恐惧的心理却使人人不安。 两天以前,敌方的别动队攻破了一个县城,经过几处大村镇,所以想逃难到T市去的分外加多。 然而他们所希望按时而行的大动物却弄得十分跛脚,一天会没有一次客车。 突然,电话再响,站内外都变成紧张惊扰的状态,步枪的推进机拍拍地响着,呶呶的老少的杂谈中夹杂着小儿的啼音。 小皮看看站台上灰衣的兄弟们越聚越多,没有他的地方。便回身又挤进站内。 几乎没有穿号衣的了,可也没有赤了肩膊的。妇女们也是如此,虽不见丝绸的衣裙,却也没有五颜六色绽补的样式。显见得这些呆子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小皮正在估量着。身旁一位戴着玳瑁框圆眼镜的中年人向小皮盯一下,便急切地问:“火车快到了吧?不是又有电话来吗?” 急剧的表情与言语的爽利,在这纷扰的人群里仍然要保持住不十分恐慌的态度,更从他的对襟、珐琅钮的白夏布小衫与斜纹布洋式裤子上,小皮便认明这是属于上流人的人物了。 “贵处?……你……也是逃难?”小皮先不回答他的急问。 “我……我是某某镇的分部干事,现在没法,带了公事到T市去。……”他说来,不是得意,却也不以为屈辱。仿佛对于这个劳工很有同情。 “噢!某某镇,不是昨天被跛子李的别动队占了么?你先生出来的……?”小皮在这位干事面前,说的颇无条理。 “就是,我跑了一夜,六十里,幸而我还学过兵式操。”他也把话岔出去,似乎明白了这位红帽劳工跟他一样不晓得站里的事情。 “啊啊!听说党部的人都会操法,真的吗?” 白洋服裤的干事笑一笑。 但是小皮很不知趣,像求解答问题的学生不餍足地追问:“你先生,……部,还要跑?听说S军不是也讲三民主义么?为什么要走?……” 分部干事向这位小工头皱皱眉头,冷冷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公事到T市去……的?知道么?”这显然是不叫他再往下问了,小皮到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模糊,使这位干事不甚合意。他们谈话时,站里那些立的、坐的、挤动的头都向这边尽着瞧。 “是啊,……先生,你要当心!听说昨天上一站被土匪队的王大个子,把乌县的县长同委员们一大堆诓下去,现在还不知下落。嗳嗳!这年头干什么也不好。”他在引用前文,以为这是善良的劝告;然而干事听来更将眉毛皱紧,从鼻孔嗤出一点微音来,把头侧向站长室的出入口去。他的白小衫有点微颤。 小皮满身汗,好容易塞到站长室门口,却看见靠站台东窗下那位干事正在局促地把西服裤立着脱下,露出仅达膝部的白短裤。 把紧贴在门上的人丛慢慢推动,仍然是挟了小旗的旗手,满头上流出热汗,随着一位金丝眼镜的司事走出。 即时有一张墨笔写的小布告从司事手中贴到布告牌上去。旗手便向小皮立处挤来。 能认得几个字的人便蜂拥到白纸布告前面,听见陆续念出的声音是: 四点钟到专车一列,尽载由上站登车××侨民,到站停三分钟,所有中国人民不得登车,俟下列客车到时方能售票。 此布。 识字的老年人念完这段布告后,低下头叹一口气。青年人,似是乡村的学生与店伙,只是咕哝两句听不清的话。自然又惹起大家一阵谈论。全是慨叹的、懊丧的、无可如何的失望、艳羡的口音与颜色。他们觉得应该安分听命,等待吞噬他们的大动物到来而已。他们早已在困乏的征服之中,还没有健全团结的力,没有强烈合一的心,他们只好伸开一无所有的双手等待着,……等待着! 三点半过后的阳光愈显出热力的喷发,站外槐树上各种鸣蝉正奏着繁响的音乐。树荫织在地面如同烙上的暗影,没有丝毫动摇。而站台上明闪闪的枪尖都像刚从煅炉中炼出,与灰色帽下的汗滴争光。 旗手早拉了小皮出站,到树荫中的草地上坐下,扇着草帽,大声畅谈。 “又没望了,下次车还不准这些乡老上去。眼看我又是一个大不见,真倒运!一天连五角拿不到手,再打上十天仗,看,当土匪不是我皮家小伙子?……” “哈哈!你也发疯,去当土匪?老弟,你还够格!……我看你只好替人家扛东西,你肩头上有力气,无奈手里太松了。……”旗手从他那红脸上露出卑视的表情,浓浓的眉毛,往上斜起的嘴角,鼻子挺直,说话时眼下浮起两三层叠纹。是一种坚定敏活的面目,使人看见他便须加意似的。 “别耍嘴了,我这双手,哼!该见过的。提一百斤的网篮,抱两个五岁的孩子,这不算;有一次程瑞——他是张大个的第几军的军需官,从这儿起运东西,你猜,我右手这么一提,左手向后拉着一尊小炮,右手是三个装面的面袋。……你没见过,那时候,你不是还在上学吗?怕没有上千的斤数。这一提,一拉,那些弟兄们没有一个不向我老皮伸大拇指头的。”小皮回忆到三年以前战事的闪影中去,依然如故,又是不通车,逃难,断了电线,田野的叫声。他有英雄似的愉快,有孩子们诉说无用经验的欢喜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隔一年两年又转上一些不差的圈子?他对于当前的仓皇状态更加不满意了。“还是那套把戏,变戏法也不能这样笨。”同时他向旗手摇摇头。 旗手仍然扇着草帽,尽向铁轨的远处望,静默,深思,仿佛没曾听见小皮自夸的话。 “你说,这两只手无用?……老是替人家肩抬吗?……” “好,好,一双手有用,不过是给兵大爷扛面袋,拉炮车,挽了手来打烧酒,耍老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旗手冷冷地而庄重地说。 “干吗?……我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儿邪气,乱冒火头,也像这两天的火车头一样,到处乱碰。不挣钱,要这双手什么用?说我喝烧酒,倒有点,玩老婆,……不瞒你说,倒是今天头一次开荤,碰着女人的奶头,还没有摸上一把。不要冤人,我是天字号的老实人。……”小皮有点着急了,夹七夹八地说出。 “好,都是好事情。不喝酒,不玩女人,……那干脆当道士去。……可是你也知道人家不用两只手,连肩膀也放在半空里,酒、女人、汽车、大洋,可都向荷包里装?你又不是多长了两只手,拉动个炮车,怎么样?”他说时如同教书一样,不愤激也不急促,说完末句,用他那有力的目光尽着向憨笨的小皮面皮上钉去。 “啊!……啊!”小皮只回复出这两个口音来。他像在计算什么,把一只如鼓槌的右手五指往来伸屈着,一会眉头一蹙,便决绝地问道: “那还是要用两只手吧?……” 远处轮声轰动,即时一股白烟由林中喷出,专车像快到站外了。旗手向小皮招呼一下,便飞跑向铁轨的东端轧口处立定,把红旗向空中展开。 奇怪,一行四个列车里全是装的××人,做小买卖的家眷、公司职员们的子女、长胡子穿了青外绸衣的老者,以及仍然是梳了油头穿了花衣的少女。这么将近百人的避难队,在站台上,却没有橐橐的下驮的特别声音,只有几个男子的皮鞋在热透的石灰地上来回作响。与平日显然不同,大多数在三等车的车窗内,仅仅露出头来看看站上的情形。 同时站里面也静悄悄地有几百只热切而歆羡的眼睛向这可爱的大动物的身段里偷瞧。 站台上一阵纷忙,兵士们重复把满把油汗的步枪肩起,虽是有的穿着草鞋,而一双双起泡的赤脚还保持他们立正的姿势。 路签交过,红圆帽的站长在押车的上下口与掌车低声说了几句,车头上的大圆筒发出尖锐的鸣声,旗手的绿旗摇曳一下,它又蜿蜒地向东行去。 突然的紧张后,一切安静下来,一时大家又入了以前瞌睡的状态。 四点过去了,站长室中北墙上的钟短针已过去了4字的一半。外面十几个值岗的灰衣人早又换了一班。当差人员稍清闲点,便斜靠在藤椅上淡漠地饮着贱价啤酒,恢复他们这些日夜的疲劳。站中男女知道急躁无用,也听天任运地纵横躺在地上,有人发出巨大的鼾声,惟有小孩子时在倚壁的母亲的怀中哭叫。 苍蝇向热玻璃窗上盲目地乱碰,繁杂的蝉声也稍稍沉静了,炎威却还是到处散布,窒息般的大气笼住一切。空中,层层的云团驰逐,叠积,发出可怕的颜色,正预示这暴风雨之夜的来临。 小皮在铁道旁边红砖砌的小房子里与他的同伙吃完了白薯大饼,还喝下前几天买来的二两高粱。他用冷水漱口后,伸个懒腰,却没将身子直起来,因为房子是那样的低,他本想将两臂上举,但拳头碰在门上框时,便又突然地落了下来。这使他感到无用武之地的微微不快。他不顾同伙们还在大嚼,便跑出来,向西方的空中,向无声的丛林,向灰影下斜伸的枪刺,向玻璃条似的铁轨,用饱饭后的眼光打了一个迅速的回旋之后,即时用已变成黄色的毛巾抹抹嘴,便沿着铁轨到站中司员的宿舍去。 宿舍距车站不过五十步远,在杨柳与粉豆花丛中,一排七八间屋子。外面有铁丝纱的木框门窗。小皮高兴地吹着口哨,刚走到宿舍门前的大垂柳下面,早看见俞二蹲在柳根下漱口,制服已经脱下,只穿一件无袖背心。 “又吃过一回了,今晚上吃的真舒服。好酒,这一回大概是老烧锅出的,喝一口真清爽。……”小皮在柳树下的石磴上叉着腰坐下,满脸愉快的神色。 “你们吃的什么?这几天连青菜也买不到。”他又问了。 “青菜,……我们吃的淮河鲤,昨天从市上买的,因为急于出脱,真便宜,你猜,一角二分钱一斤。”旗手不在意地说完,把左手中的洋铁杯往柳根下一掼,立起来,从腰袋中摸出一盒“哈德门”烟,抽出两支,分与石磴上的小皮,他自己燃着了一支。 “真会乐。到底你们会想法,什么时候还会吃淮河鲤!听说河中打死的人不少,……”小皮把香烟用指夹住,并没想吸。 “吓!你也太值钱了,有血的东西就不敢吃么?亏你还当过民团,打过套筒,在这样世界里不吃,却让人血吓死?……”他夷然地说,还是那个沉定的面容,一些没有变化。小皮听了这几句话,没做声。 “我就是要享受,可不是像那些大小姐、时髦的什么员,只知道,……什么都可享受。吃个鲤鱼还是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只不要学他们,吃了鱼却变成没血的动物。” 小皮的眼楞了楞,看看从西方密云中微透出的一线金光,点点头道:“好,你几时成了演说大家?了不起,这些话我有时听见你诌,到今还不明白。你终天黄天霸、黑旋风一般,口说打抱不平,可惜没有人家那一口刀,两把大斧。……” “怎么?”旗手把左手叉在腰间,“刀,斧,要么?到处都有,只不要叫火车把你的两手压去。哪个地方拿不到?……”他的话还没说清,从站上跑过来一个工役到宿舍前面立住,向旗手招手。 “又是干吗?” “又有电话来,在客车前,五点五十分有东来的兵车——听说七八列呢。站长叫你赶快去,有话。……快了,刚打过五点半。……我来的时候站长正在同下站上说话,消息不好,似乎×河桥被那边拆断了,……快去!……”他不等回答,转身就跑。 旗手悠然地微笑了,他仿佛一切都已先知,一点不现出惊惶的态度。从屋中取出制服,又把袋内的钢壳大表的弦上好。 “听着吧,回头见。”这六个字平和而有力,像一个个弹丸抛进小皮的耳中,他却头也不回慢慢地踅去。 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一线薄弱的日光也藏去了它的光芒。 五点四十分了,五点四十五了,这短短的时间像飞机在天空中的疾转。还是八月,黄昏应分是迟缓的来客,可是在云阵的遮蔽下,人人觉得黑暗已经到来。又是这样的辰光,人人怕触着夜之黑帔的边缘。那是无边的,柔软而沉陷的,把枪弹、炮火、利刃、血尸包在其中的,要复下来的黑帔。 在车站的西头,一条宽不过五米达的小铁桥的一端,那旗手——奇怪的俞二挺身立着,小工头小皮正在督领着几十个赤膊工人肩抬着许多许多粮米,麻袋堆在轨道左边。这是从四乡中征发——也就是强要来的春天的小麦,军需处催促着好多走了两日夜的二把手车子推到站上。 仍然,站里站外到处满了低弱的诉苦声,乡民互相问讯的口气,夹杂着蓄怒待发的、也一样是疲劳得牛马般的兵士们的叱骂音调。而站里卧倒的女人、小孩子都早由惊恐中变成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好容易占得水门汀一角,便像逃入风雨下的避难所,轻易不肯离开。 小皮在站东端铁轨边守着那些胜利品的麻袋,悠然地吸着香烟,与俞二立处不过十几步远,并不用高声,可听明彼此的话音。 “过了这次兵车,再一次客车西来,你就休息了。我们到下河去洗个痛快澡,回头喝茶,这两天我顶喜欢吃吃,喝喝,不是?不吃不喝死了白瞎!” 俞二没有言语。 “不是这次兵车要到这里停住?前面铁桥,……在下站,不过二十里。……已被那方拆穿了,刚来的消息,站长叫你就是这个吧?这样急的时候,兵车没有特别事,在咱这小站是不停的。你记得昨天那一次真快,比特别快车还厉害,一眨眼便从站门口飞去了。我说,他们真忙,可好,咱们比起从前来倒清闲多了。……” 俞二的高身个转过来,对着桥下急流的河水。因为一夏雨水过多,被上流冲下来的山洪急冲,已经有两丈多深,而且在窄窄的束流中,漩涌起黄色的浪头。他向这滚滚的浊流投了一眼,迅速地道: “洗澡?待会你看我到这桥下洗一个痛快!我一定不到下河的齐腰水里去哄小孩们玩。……” “又来了,大话,老是咱这俞二哥说的。你就是能以会点点水,这可不当玩,白白送命。”小皮把香烟尾巴塞在地上石块的缝里。 “能这样玩玩也好,我又不想喝酒,玩老婆,果然死了,倒还痛快!” “谁说你没有老婆?……”小皮嗤的一声笑了。 “不错,从前有的,她在××的纱厂中三年了,我只见过两回。多少小伙子?还是谁的,碰到谁就是谁,你的,我的?我若能开一个纱厂,要多少,……”他庄重地说,但久已在心中蚀烂的爱情,这时却也从他那明亮的目光中射出一霎的艳彩。但他将上齿咬紧了下唇,迅快的、轻忽的感伤便消没于闪光的铁长条与急流中去了。“什么都快活自在,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学生样的哥哥,在陇海路当下等算账员;一个妹妹,自五岁被拐子弄去,听说卖到吉林的窑子里。我并不发懒,却不要去找,她有她的办法,我找回来仍然给人当奴才?你说我有什么不敢?我也曾学过一年的泅水。……” “你怎么说上这大套,又不是真要上阵的大兵,却来说什么遗嘱,哈哈哈哈!” 小皮笑时,身旁又添了六七个麻袋,他得了吉地一般地跳上去,伸出两腿安然坐下。 旗手把空着的右手向空中斜画了半个圈子道:“上阵该死,他们给人家打仗,都是活该,咱看着也有趣。不过那些乡老,说老百姓吃亏,他们管得了这些。不打不平,要痛痛快快地你枪我刀,……” “有道理啊!‘站在河崖看水涨’,你真有点‘心坏’了。”小皮似在唱着皮簧调。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正在赶快要接下句,“好嗓子”,一个声音从树林中透出,小皮同旗手回头看时,突然,那白布短裤的少年从林中匆匆地走到他们面前。 两人都没收住口。 “这次兵车是不叫西去,就在这儿打住么?” 这话分明是看着旗手胁下的红绿色小旗子,向他问的。俞二却将头动了一动,不知他是表示“对”、“否”。 少年见到地上的大麻袋便不再追问了。但他想一会,便转到林子后从小路回到站里面去,恰好站门外远远的来了四个开步走的兵士。 汽笛声尖急地响着,原来在此不停的急行兵车箭飞地射来。 小皮不知所以地从袋堆中站起。模糊的黄昏烟雾中,站台后有许多头颅正在拥动。 火车快到轧口,俞二在桥侧将小旗高高展动。 那是一片绿色在昏暗的空间闪映,警告危险的红旗,却掖在他的臂下。 前面的机关车从绿旗之侧拖动后面的关节,一瞥便闪去了。车窗中的枪刺,与被钢轮磨过的轨道,上下映射着尖长的亮光。 经过站台并没有减少它的速度,即时,站长的红边帽在车尾后往前赶动,并且听见:“停车!停车!”的嘶声喊叫。兵士们向来犯恶每站上站长们的要求与罗唣,在中夜袭击的紧急命令之下,平安的绿色将他们送走。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只有一线的黑影拖过远远的田陇之上。 小皮大张开不能说话的口,看着绿色的挥动,上面青烟突冒,远去了,远去了!而对方的四个灰衣人全向轧口奔来。 眼看着旗手俞二把绿旗丢在轨道上,一纵身往桥下跳去。 真的,他要用两手洗一个痛快的澡。 即时后面的连珠枪弹向桥边射来,小皮突然斜扑于麻袋上面。 一九三○年八月十一夕 [book_title]五十元 他从农场的人群里退出来,无精打采地沿着满栽着白杨树的沟沿走去。七月初的午后太阳罩在头上如同一把火伞。一滴滴的大白汗珠子从面颊上往下滚,即时便湿透了左肩上斜搭的一条旧毛巾,可是他却忘了用毛巾抹脸。 实在,这灼热的天气他丝毫没感到烦躁,倒是心头上却像落下了一颗火弹,火弹压住了他的心,觉得呼吸十分费力。 这位快近六十的老实人,自年轻时就有安分的服从的习惯,除掉偶而与邻居为收麦穗、为一只鸡七天能生几个蛋抬了“话杠”之外,对于穿长衣服的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唯唯的口音与低着眉毛的表情,得到许多人的赞美。 “真安本分,……有规矩,……不糊涂,……是老当差!”这是他几十年来处处低头得到的公共主人们的好评。 农场上,段长叫去的集会,突然给予他一次糊涂的打击。尽着想,总没有更好的办法。 “喂!老蒲,哪里来?你看,一头大汗。……” 在土沟的尽头,一段半坍的石桥上,转过一个年轻人,粗草帽,白竹布对襟褂子,粗蓝布短裤,赤着脚,很快乐地由西边来向老蒲打招呼。 “啊啊,从……从小牟家的场上来,开会,嗳!开会要枪哩。……” “开会要枪?又不是土匪怎么筹枪?”年轻人满不在乎的神气。 “伍德,你二哥,你别装痴,你终天在街头上混,什么事你不知道?……愁人!怎么办?段长,段长说是县长前天到镇上来吩咐的,今年夏天严办联庄会,摊枪,自己有五亩地的要一杆枪,本地造的套筒。……”老蒲蹙着眉毛在树下立住了脚。 伍德从腰带上将大蒲扇取下来,一阵乱摇,脸上酱紫色的肉纹顿时一松,笑嘻嘻地道:“是啦,联庄会是大家给自己看门,枪不多什么也不中用,这是好事呀!……不逼着,谁家也不肯花钱。……” “你说,你二哥,本地造套筒值多少钱一杆?” “好,几个庄子都支起造炉,他们真好手艺。……我放过几回,一样同汉阳造用,准头不坏。……听说是五十块一杆,是不是?” “倒是不错。镇上已经在三官庙里支了炉,三个铁匠赶着打,五十元一杆,还有几十粒子弹。……你二哥,事是好事,可是像咱这样人家也摊一份?你说。……” “好蒲大爷!你别提咱,像我可高攀不上。你是有土有地的好日子,这个时候花五十块得一杆枪。还没有账算?不,怎么段长就没叫我去开会。”伍德的笑容里似含着得意,也似有嫉妒的神色,他用蒲扇扑着小杨树叶子上的蚂蚁,像对老蒲的忧愁毫不关心。 “咳!咳!现在没有公平。你说我家里有五亩的自己地?好在连种的人家的不到四亩半,二亩典契地,当得什么?五十块出在哪里?今年春天一场雹子灾,秋后怕缴不上租粒。……段长不知听谁说,一杆枪价,给我上了册子,十天以里,……交钱,领枪!没有别的话。县长的公事不遵从,能行?……”这些话他从十分着急的态度中说出来,至少他希望伍德可以帮同自己说几句略抒不平的同情话。 “蒲大爷,咱……真呀,咱还是外人?想必是‘家里有黄金,邻舍家有戥盘’,我若是去领枪人家还不要呢。你老人家这几年足粮足草,又在好人家里当差多年,谁不知道。你家里没有人花钱,段长他也应该有点打听吧?” 一扇子打下来一个绿叶子,他用粗硬的脚心把叶子在热土里踏碎。 老蒲这时才想起拉下毛巾来擦汗,痴瞪着蒙眬的眼睛没说出话来。 “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现在办联庄会多紧,局子里现拴着三四个,再不缴款听说还得游街,何况还有枪看门。教我有五十块,准得弄一杆来玩玩。我倒是无门可看。蒲大爷,看的开吧,难道你就不怕土匪来照顾你?……哼!” “破了我的家统统值几个大钱?”老蒲的汗珠沿着下颏、脖颈,滴得更快。 “值几个大?怎么说吧,……我是土匪,我就会上你的账。还管人家大小?弄到手的便是钱。现在你还当是几年前非够票的不成?” 老蒲乍听这向来不大守本分的街猾子伍德的话,满怀不高兴,可是他说的这几句却没法驳他。五十元的出手还没处计划,果真土匪和这小子一个心眼,也给自己上了账,可怎么办?这一来,他的心中又添上一个待爆裂的火弹。 “愁什么,这世道过一天算一天,难道你老人家还想着给那两个兄弟过成财主?……” 伍德把蒲扇插入腰带,很悠闲地沿着沟沿向东逛去。 老蒲回看了一眼,更没有把他叫回的勇气,可是一时脚底下像有什么粘住抬不起腿来。头部一耸一耸地呼吸那么费事。段长的厉害面孔又重复在自己的眼前出现。向来也是镇上的熟人,论起他家来连自己不如,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谁不知道,提画眉笼子,喝大茶叶,看车牌是他的拿手本领。一当了段长真是有点官威了,比从前下乡验尸的县大老爷的神气还厉害。在场子里说一不二。“五十块,十天的限期,缴不到可别提咱们不是老邻居!公事公办,我担不了这份沉重。……”他大声喊叫,还用手向下砍着,仿佛刽子手的姿势。…… 尽着呆想刚才的情形,不觉把如何筹款以及土匪上账的忧虑暂时放下了,段长的大架子,不容别人说话的神气,真出于这老实人的意外。 无意中向西方仰头看去,太阳已快下落了,一片赤红的血云在太阳上面罩住,他又突然吃了一惊。 在回到隔镇上里半路他家的途中,他时时向西望那片血红的云彩,怕不是好兆!他心上的火弹更是七上八下地撞击着。 老蒲的家住在镇外,却不是一个村落,正当一片松林的侧面。松林是镇上人家的古茔,他已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三辈了,因为老蒲的父亲贪图在人家的空地上可以盖屋的便利,便答应着辈辈该给人家看守这座古茔。现在,这古茔的后人大半都衰落了,现在成了不止一家的公分茔地,树木经过几次的砍伐,只余下几棵空心的大柏树,又补栽了一些白杨。有几座老坟早已平塌,石碑也有许多残缺,茔里边满是茂生的青草。老蒲住在那里,名分上是看茔地,实在坟墓多已没了,也没有很多树木可以看守。几间泥墙草顶的屋子,周围用棘针插成的垣墙,破木板片的外门,门里边有一囤粮食,所有的烧草因为院子小都堆在门外边。他与一家人每当夏秋的晚间便坐在院子中大青石上说说闲话,听见老柏树与白杨刷刷擦擦的响声也很快活。不过镇上的人都说这座古茔里有鬼,也有人劝他搬家,老蒲却因为舍不得这片不花钱的土地,又知道屋子是搬不走的,所以永没有搬。至于什么鬼怪,不但老蒲不信,就是他家的小孩子也在黑夜里到过坟顶上去,向来是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这一天的晚饭老蒲没吃得下,可是也不说话。他的大儿子向来知道这位老人的性格,看他从镇上开会回来,眉头蹙着,时时叹气的样子,便猜个大概。不用问,须静等老人的开口,这一定是又有为难的事。第二个儿子吃过两碗小米饭后却忍不住了。 “爹,什么事?你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我知道单找庄稼人的别扭!” 老蒲把黑烟管敲着小木凳,摇摇头。 “怪,咱这样人家还有什么?现在又没过兵。” “小住,”老蒲在淡淡的月光下看看光着肩背的儿子们,重复叹一口气,“你还年轻,你哥知道的就多了,还有你老是毛头毛脑,现在不行啦,到处容易惹是非。……你知道么,我同爷爷给人家当了一辈子,……两辈子了……差事,还站得住,全仗着耐住性子伺候人。不想想若是有点差错,这地方咱还住得了?……” 老蒲的寻思愈引愈远,现在他倒不急着说在镇上开会要枪的话,却借这个机会对第二个儿子开始教训。 “怎么啦?爹!我毛头毛脑,我可是老实种地,拾草,没惹人家呀。”小住才二十多岁,高身个,有的是气力,向来好打不平,不像他的大哥那样有他爹的服从性。 “不要以为好好的种地拾草便没有乱子,现在的世道,没法,没法!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这一辈子敢保的住,谁知道日后的事。你,……小住,我就是对你放不下这条心!……” 小住同他哥哥听见老人的话十分凄凉,这向来是少有的事,在他们的质朴的心中也觉得忐忑不安。 小住的大哥大名叫蒲贵,他虽然四十岁以外了,除了种地的活计什么事都不很懂得,轻易连镇上也不去。老蒲在镇上著名人家里当老听差,就把农田的事务交付他这赋有老子遗传的大儿子。小住十多岁时在小学堂毕过业,知识自然高得多。家里没有许多余钱能供给他继续上学,又等着人用,所以到十六岁也就随着大哥在田地中过着庄稼日子。不过他向来就有点刚气,又知道些国家、公民的粗浅道理,虽然他仍然是老实着做农民,却不像他爹爹和大哥那么小心了。因此,老蒲平日就对这个年轻的孩子发愁,懊悔不该教他念那四年“洋书”。过度的忧虑便使得这位过惯了当差生活的老人对小住加紧管束,凡与外人办事都不准他出头。他的嘴好说,这是容易惹乱子的根源。老蒲伺候过两辈子做官的东家,明白是非多从口出的大道理。尤其在这几年的乡下不是从前了,动不动就抓夫、剿匪,沾一点点光,便使你家破人亡。镇上的老爷们比起捻子时候当团总的威风还大,乡村里凡是扛枪杆的年轻人更不好惹。小住既然莽撞,嘴又碎,在这个时代平日已经给老诚的爹爹添上不少的心事。今天引起了他未来的许多思虑,所以对这年轻人说了几句。 小住在淡月的树影下面坐着,一条腿蹬着凸起的树根。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我,我说,大前年我要去下关东,你又不教去,……” “小住,”他大哥很怕老人家生气,想用话阻住兄弟的议论;只叫出名字来却没的继续下去。 “哥,看你多好。爹不用说,邻舍家也都夸奖你老实。……我呢,一不做贼,二不去和土匪绑票,可是都不放心。说话不中听,什么话才中听?到处里给人家低声下气,不就是满口老爷、少爷地叫,我没长着那样嘴。干不了,难道这就是有了罪?” 小住的口音愈说愈高,真的触动了他那容易发怒的脾气。 在平常日,老蒲一定要拍着膝盖数说这年轻人一顿,然而这时并没严厉地教训他,只是用力抽着烟,一闪一灭的火星在暗中摇动。 堂屋门口里坐着一群女人,小住的嫂子,还不到二十岁的妹妹,小侄女,这是老蒲的全家人。小住还有一个三岁的侄子早在火炕上睡了。 “你二叔,”小住的嫂子是个伶俐的乡下女人,也是这一家的主妇,因为婆婆已死去几年了。这时她调停地说:“爹替你打算还不为好?像你哥那样不中用,爹连说还不说哩。你二叔,又知书识字,将来咱们这一家人还不是靠着你。爹操一辈子心,人到底是老了,你还年轻。老练老练有什么不好,本来现在真不容易,爹经历多,他是好意。” “澄他娘,你明白,我常说我就是这么一个明白媳妇。对呀,小住。你觉得我说说你是多管闲事?……如今什么都反复了。我看不透,你就以为我看不透,罢呀,我……我究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煎饼,我知道像你看不起我这老不中用的!……下关东,你想想我这把年纪,还得到镇上当差,家里你哥、嫂子,咱辈辈子种地吃饭,你去关东,三年两年就背了金子回来?好容易!别把事情看得那么轻。工夫多贵,忙起来叫短工也得块把钱一天,你走了怎么办?我又没处去挣钱!咳,……由着你的性子,干,……干?咳!……” 老蒲向青石边上扣着烟斗,小住鼓着嘴向云彩里看月亮,不说话,他大哥更没有什么言语。 一阵风从枯柏树上吹过,在野外觉得十分凉爽。 “我不是找事呀,小住,你要明白!愁的我晚上饭都吃不下。年轻人,你们这年轻人没等我说上两句,先有那么些话堵住我的嘴,正话没说,先来上一阵斗口,我发急中什么用?” 媳妇从锅里盛了一瓦罐凉米汤,端着三个粗碗放到院子里,先给老蒲盛了一大碗。 “爹,正经事,你别同二弟一般见识,说说你在镇上听见的什么事。” “咳!只要拿的出大洋五十元就行!”老蒲说这句话,简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五十元?爹,怎么还有教咱缴五十元的?又不是土匪贴了票帖子,……”小住的嫂子靠着小枣树站住了。 “这是新章程呀。段长吩咐下来:只许十天的限期,比衙门催粮还紧。” 老蒲这时才慢慢地把当天下午在小牟家农场上开会的事都报告出来,又把镇上重新分段办联庄会的经过,与他这一家分属楞大爷那一段的详细事都说给全家。末后,他又装起一袋烟吸着,像是抑压他的愁肠。 “真不是世界!情理同谁来讲,地不够也罢,钱更不用提,就说那一杆枪,爹,你好说我没有成算,你想,咱家有那么一杆枪,在这个林子边住家,有人来,就挡的住?再说,还不是给人家现现成成的预备下?……”小住提高了嗓子大声喊。 “你小声点,这个时候定得住谁在墙外。”他大哥处处是十分小心。 老蒲听第二个儿子说的这几句,却找不出话可以反驳他,自己只是被五十块大洋与十天缴不上要押起来游街的事愁昏了,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对呀!他全家在这块茔地边住了多少年,什么事都没有,虽然前几年闹匪闹的比现在还厉害,也没曾有人来收拾他。不用躲避,也用不到防守,谁不知道他家只有二亩半的典契地,下余的几亩是佃种的。可是这一来,一杆枪也许就招了风来?不为钱还为枪;土匪只要多得一杆枪强似多添十个人。这一来,五十块大洋像是给他这棘子墙上贴了招牌,这真是平空掉下来的祸害!即时他记起楞大爷在散会时吩咐的话—— “以后的事:谁领了枪去,镇上盖印子,不许随便送人,只可留着自己用。会上多早派着出差,连枪带人一起去。丢了枪,小心:就有通匪的罪!——不是罪,也有嫌疑。”这些话段长是在最后说的,大家因为要筹钱弄枪已经十分着急,有枪后的规则自然还不曾留心听。然而现在老蒲却把这有枪后的规则想到了。 双重的忧恐使老蒲的烟量扩大了,吃一袋又是一袋。他现在并没有话对这莽撞的年轻人讲。 “爹,你在镇上熟呀,当差这么些年,不会求人?向段长,——更向会长求求情,就算咱多捐十块八块钱,不要枪难道不行?”伶俐的大媳妇向老蒲献出了这条妙计。 “嗳!……这份心我还来得及。人老了,镇上也有点老面子,大家又看我老实,年纪大,话也比较容易说。可是我已经碰了一回钉子了。……” “去找的会长?”小住的大哥问。 “可不是。会长不是比我的主人下一辈,他年轻,人又好说话,实在还是我从小时候看着他在奶妈的怀里长大的。自然我亲自去的,……他说的也有情理。” 始终对于这件事怀抱着另一种心情的小住突然地问他爹:“什么情理,他说?” “他是会长,他说关于各段上谁该买枪的事,有各段的段长,他管不了。……县长这次决心要严办,谁也不敢徇私。……他这么说。” “哼!他管不着,可是咱哪里来的五亩地?果然有?咱就按章程买枪也行。” “我说的,我当场对段长说的,……不中用。段长,他以为不会教咱花冤枉钱,调查得明明白白,都说咱这几年日子好,就算地亩不够,枪也得要。” 老蒲的破青布烟包中的烟叶都吸尽了,他机械地仍然一手捏着袋斗向烟斗里装,虽然装不上还不肯放手。 “这何苦,谁不是老邻居,怎么这样强辞夺理!”大媳妇叹息着说。 接着她的丈夫在青石条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要谁说也不行,不止咱这一家。谁违背规矩就得按规矩办。镇上现下就拴着好几个。我又想谁这么狠心给咱上这笔缘簿?我处处小心,一辈子没曾说句狂话,如今还有这等事!小住,像你那个楞头楞脑的样子,早不定闯下什么乱子。……” “哼,既然没有法,也还是得另想法借钱。也别尽着说二弟,他心里也一样的难过。” 媳妇的劝解话没说完,小住霍地站了起来。 “枪,非要不可?好!典地不吃饭也要枪!到现在跑着求人中鸟用。来吧,有枪谁不会放,有了枪我干。出差,打人,也好玩。这年头有也净,没有也净,爹,你想什么?” “钱呢?”他大哥说出这两个没力气的字。 小住冷笑了一声,没说出弄钱的方法来。即时一片乌黑的云头将淡淡的月亮遮住,风从他们头上吹过,似乎要落雨。 黑暗中没有一点点亮光,老蒲呆呆地在碎石子上扣着铜烟斗。 他们暂时都不说什么话。 隔着老蒲家借了款子领到本地造步枪以后的一个月。 刚刚过了中秋节两天的夜间。 近来因为镇上忙着办起大规模的联庄会,骤然添了不少的枪支,又轮流着值班看门。办会的头目们时时得到县长的奖许;而地方上这个把月内没出什么乱子,所以都很高兴。中秋节的月下他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筵,喝了不少的白干酒,接着在镇上一个有女人的俱乐部里打整宿牌,所有的团丁们也得过酒肉的节赏,大家十分欢畅。这一夜是一位小头目在家里请会长和本段段长吃酒,接续中秋夜的余兴。恰好这夜宴的所在距离老蒲当差的房子只有百十步远,不过当中隔着一道圩门。自从天还没黑,这条巷口来了十几个背盒子枪、提步枪的团丁,与那些头领们的护兵,他们的主人早在那家人家里猜拳行令了。像这等事是巷子中不常有的热闹,女人站在门前交谈着头领们的服装;小孩子满街追着跑;连各家的几条大狗也在人群里蹿出蹿进。老蒲这天正没回到镇外的自己家里,一晚上的事他都看的清楚。 从巷子转过两个弯,不远,就是圩墙的一个炮台所在。向来晚上就有几个守夜的人住在上边。因为头领们的护兵们没处去,便都聚在这距墙外地面有将近三丈高的石炮台里。赌纸牌,喝大叶茶,消遣他们的无聊时间。 像是夜宴早已预备着通宵,那家的门户大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胡琴四弦子的乐器与许多欢呼狂叫的声音,炮台上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约摸是晚上十点钟以后了。老蒲在他当差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吹灭了油灯打算睡觉。自从七月中旬以来他渐渐得了失眠症,这是以前没有的事。他感到老境的逼迫与惝恍的悲哀,虽没用使利钱,幸亏自己的老面子借来的五十元大洋,到月底须要还清。而秋天的收成不很好,除掉人工吃食之外,还不知够不够上租粮的粮份。大儿子媳妇虽然是拚命干活,忙得没有白天黑夜,中什么用!债钱与租粮从哪里可以找的出?小住空空的学会放步枪的本事却格外给老蒲添上一层心事。种种原因使得他每个夜间总不能安睡,几十天里原是苍色的头发已变白了不少。 月光从破纸的窗棂子中映进来,照在草席上,更使他觉得烦扰。而隔着几道墙的老爷们的快乐声音却偏向自己的耳朵里进攻。这老人敞开胸间的布衣钮扣,一只手抚摸着根根突起的肋骨,俯看着屋子中的土地。一阵头晕几乎从炕上滚下来,方要定定神再躺下,忽地在南方,拍拍……拍,什么枪声连续响起。接着巷子里外狗声乱咬,也有人在跑动,他本能地从炕上跳下来便往门外跑。 “上炮台!上炮台!是从南面来的。”几个团丁直向巷子外蹿跳。 没睡的男女都出来看是什么事。 炮台上的砖垛子下面有几十个人头拥挤着向外看,有些胆小的人便在圩墙底探听信息。这时正南面的枪声听得很清,不是密集的子弹声,每隔几分钟响一回,从高处隐约还听得见叫骂的口音。 住在巷子的人家晓得即有乱子也是圩墙外面,好在大家都没睡觉,有的是团丁、枪弹,土匪没有大本领,不敢攻进镇来,所以都不是十分害怕。独有老蒲自从他当差的屋子跑出之后,他觉得在心口上,存放的两颗火弹现在已经爆发了!来不及作什么思索,一股邪劲把他一直提到圩墙上的炮台垛子下面,那些把着枪杆的年轻团丁都蹲在墙里,他却直立在垛子后面向前看。 月亮刚出,照着田野,与镇外稀疏的树木。天上有一层白云,淡淡地把银光笼住,看不很清。但一片野狗的吠声,在南方偏西,一道火光,嗤嗤子弹的红影从那面射出,不错,在南方偏西,就是他家,看守的老茔地旁边!子弹的来回线像在对打,并不是由一方射出的,一片喊声,听得见,像有不少的围攻者。 老蒲看呆了。一个不在意几乎把半截上身向砖垛子外掉下去,幸亏一个团丁从身后拉了他一把。 “咦!老大叔,你呀。好大胆,快蹲下来,……蹲下!枪子可没有眼。不用看了,那不是你家里遭了事?一准,响第一枪我就看清楚了。……” 老蒲像没听明白这个团丁的劝告,他直着嗓子叫: “救人呀!……救!……兄弟爷们,毁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救呀!……” “少叫,你小心呀!枪子高兴从那面打过来。” 那个热心的团丁硬把老蒲拉下了一层土阶。 “枪,……枪,你看看,你们就是看热闹。放呀,放,打几十枪把土匪……轰下去就好了。”他的口音简直不是平常的声音了。 “蒲大叔,这不行!你得赶快去找会长,咱们在这里听吩咐。究竟是什么事?不敢说来了多少人,又不知道,快去,……快请头目来看看,准有主意。……不是还没散席?” 有力的提示把这位被火弹炸伤的老人提醒了,一句话不说,转身从土甬道上向下跑,两条腿格外加劲,平日一上一下他还得休息着走,这时就算跌下去他也觉不出来。 没用老蒲到那家夜宴的去处相请,几个头目,还有本段的段长都跑过来,手里都提着扳开机钮的盒子枪。 他们的酒力早已被这阵连续的枪声吓了下去。随着几个护兵一起爬上炮台,老蒲喘嘘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都齐声说这一定是对蒲家的包围,闪闪的火光与一耀耀的手电灯在那片老柏树与白杨树的周围映现。 有人提议快冲出十几个团丁去与他们对打,可以救护老蒲一家人的性命,可是接着另一个头目道: “快到半夜了,你知道人家来了多少人?是不是对咱们使的‘调虎离山计’?” 又一个的迟疑的口气:“他们敢这么硬来,在那几条路口准有卡子。” 几个瞪着大眼的团丁听这些头目们两面的议论,都不知要怎么办。 老蒲已经在圩墙上跪下了。 “老爷们,……兄弟们,……救人啊!……看我那两个小孩子的身上!只有我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活着干什么用!”他要哭也哭不出声来。 “不行!这不是讲情面的时候,你敢保得住一开圩门土匪冲不进来?镇里头多少性命,多少枪支,好闹着玩?救人,不错,你先吓糊涂了,谁敢担这个干系?好,……你再去找会长,还在那客屋里,看他有什么主意。” 一个三十多岁的头目人给老蒲出了这个主意。 原来是管领老蒲的本段段长,“来,咱一同去,快,这真不是玩!……” “老爷,……楞大爷办联庄会,不是说过:外面一有事,……打接应?我家里就是那杆本地造的枪!……”老蒲急的直跳,说出这样大胆的话。 “快下去,拉他去见会长。谁同你在这个时候讲章程去!……”有人把老蒲从后面推着,重复蹿下了圩墙。 就在这时外面树林子旁边闪出了几个火把,枪声也格外密了,子弹如天空中的飞哨,东西的混吹着。 不久火光由小而大,烧的那些干透的秫秸、木材响成一片。 “了不得,这完了!放起火来,老蒲这一家人毁了!……”有的团丁也十分着急,可是没得命令,既不敢出圩门,又不能胡乱放枪。 枪声继续不断地响,火头在那片茅草屋顶上尽烧,映得炮台上的各个面孔都发红。 及至老蒲与段长领下会长的命令爬上炮台,斜对面的火已经烧成一座小小的火山了,屋梁的崩塌与稀疏的枪声应和着。 段长大张了口传达命令:“只准在圩墙上放几十枪,不能开门出去打。……” 久已等躁了的团丁与他们的护兵们这时都得上劲,拍拍砰砰的步枪与盒子枪弹很密集的向火山的周围射击。 时候已经快到早晨的一点了。 炮台上的射手正在很兴奋地作无目的的攻击时,老蒲却倒在他们的脚下,因为他第三次上来,看见自己家屋上的火光便晕过去了。 两排密集枪弹攻击之后,接着另一个团丁吹起集合号。凄厉的号声惊起了全镇中的居民,即时树林子旁边的枪声停了,似乎土匪怕镇上的民团、联庄会,真要出去,他们便善退了。 幸而火山没再向四外爆发,不久火头也渐渐下落。 没天明,老蒲醒来,再三哀求才得开放圩门,到灰烬的屋子中去看看。第一个同他去的却是那著名的街滑子伍德。 接着自然是镇上有枪的头目们,领了队伍去勘察一切。 勘察的结果:老蒲家的东西除掉被烧毁外的,什么也没丢失,棘子垣墙与木板门变成了一片灰土,屋子的房顶全露着天,牛棚烧光了,土墙坍塌了两大段。屋子中,老蒲的大儿子躺在土地上,左额角上一个黑血窟窿,大张着口早断了气,小住斜倚在土炕前面,不能动,左腿上被流弹穿透,幸而没伤着筋骨。那杆本地造的步枪横靠在他的大腿上,子弹袋却是空空的了。 女人们都在另一间的地上吓昏了,没有伤损,惟有炕上学着爬的老蒲的小孙子屁股上穿进一颗子弹,孩子脸色土黄,连哭也不会了。 除了有死有伤的人口,院中一个存粮小囤、干草堆,全被这场火灾化净。 事情过后镇上出了不少的议论:有人说老蒲确是“谩藏诲盗”,不要看他自己装穷;有的断定是寻仇,不是为了财物,然而多数人的推测是土匪要去筹枪!这一家人,死的死了,伤的还不能动,究竟是为了什么,自然也说不出来。 会长与那些终天拿着枪杆的年轻人,却都同声称许小住的本领。他只有一杆本地造的步枪,不到一百粒的子弹,他哥一定是用的扣刨的土炮,这样土匪便攻不进去,还得发火,谁说办联庄会不行?当初买枪不愿意,现在可救了急!没有这杆枪怕不都得死?……也许绑一个去,老蒲那个破费可更大了。……尤其是镇上的头领们经过这次的试验之后,知道本地造的木枪真能用,放几排子弹,炸不了,工人的手段真高妙,不亚于兵工厂里的机器货。他们在当天开过一次淡话会,报县,搜匪,合剿,加紧防守,末后一条决议是老蒲的这次意外事,日后由会上送他几十元的安家费。 一切进行很顺利,过了两天大家便似乎忘了这场惨劫,渐渐的少人谈论了。 老蒲家三辈子安住的茔地旁边的房子不能再住了,更盖不起,也没有再与土匪开仗的胆力。抱着火弹烧裂的胸膛,老人到处求面子说情,求着搬到镇里一间农场上的小团屋子暂住。 一个月后,小住的腿伤痊愈,只是他那小侄子的屁股红肿烂发,经过镇上洋药房的三次手术取出子弹来,终于因为孩子太小,流血过多,整整三十五天,这无罪无辜的小生命随着他的老诚的爹到土底下去了。 又是一次的医药费几十元。 旧债还不了,添上新的,转典了二亩的地价,老蒲总算把这场横祸搪过去。虽然他的伶俐的媳妇还病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