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闲愁万种 [book_author]胡兰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90018 [book_dec]胡兰成著。 收录十篇散文,十八篇诗作,二十八则书句,或记事,或言情,或抒志,可以当做是自传《今生今世》的续篇补记。最能见出民国一代才子胡兰成的文采风华。 两篇理论文章《民志篇》、《劫毁篇》,论述中国历史上民间起兵的传统和机缘。此一政见思想是胡兰成与汪精卫分手的重要因素,而胡兰成持之终身。 《日月并明》是胡兰成未完绝笔。文中申述史上是女人始创文明,其后男人把女人所发明的东西来说明其原故,做成了理论体系化的学问。此是胡兰成晚年独特的理论见解。 [book_img]Z_19488.jpg [book_title]上卷 幽怀记 反省篇 柴田周吉氏(三菱化纤会长)前时有短文追记终战之后一年他在满洲的谪居,当时的人事关系与社会空气一旦全变了,而且每天的生活没有钱。他写到这里,不禁对他自己的谪居及古今来的谪居人们生出敬意。柴田氏我是读了他的这篇文章,才与之相知。 可是亡命比谪居更艰难。日本人似乎极少亡命的经验,如源赖朝早年的亦是谪居而非亡命。亡命一要有他国去处,如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亡命于狄国、于齐国、于楚国,辗转住了十九年,殆如现代国家的承认政治犯,日本历史上的大名诸国,可是不够独立,难以保朝敌。二是亡命者要有平民精神,如汉高祖刘邦曾亡匿在民间,与之相忘,日本可是武士战败落荒而走,即刻被百姓或町人发见,藏身不得。源义经与办庆是落人,而做不到亡命。乃至与西乡隆盛相抱投海的月照和尚,亦是不能平民化,到头难做亡命。 谪居者除了源赖朝后来起兵打天下,其他只能产生文学,如韩愈苏轼,如管道真,如杜思妥也夫斯基,皆因流放而其诗文小说愈好。屈原也是因谪居而作《离骚》,而从亡命者当中则出来的是革命,如刘邦、孙文、列宁及欧洲的新教徒逃亡新大陆,后来都创造了新时代。我于文学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学惊动当世,留传千年,于心终有未甘,便也是因为亡命者与谪居者气质不同。 谪居是服罪被流放,被限制行动的范围,亡命却是不承认现存的权力,不服罪,所以亡命者生来是反抗的。一样的忠臣,我爱西乡隆盛,不爱屈原,屈原太缺少叛骨。而因为是反叛的,所以亡命比谪居更难安身立命。我不服现成的权威,当然要创建新秩序。可是对于现成的权威,我已经够谦虚么?我的创建新秩序的想法不是白日梦么?我亡命日本不事生产作业,靠一二知己的友谊过日子,我的人果有这样的价值么?是不是做做厨子与裁缝的华侨还比我做人更有立脚点?这里的天命与人事,需要检讨了又检讨。我忧来无人可告语,惟有是对岩渊辰雄先生。我问:“相扑力士有一时期会是不调,我的思想与感情有时便像这样的不调,当下简直无以自遣。先生年轻时是否亦经过这样的时期?”先生却微笑曰:“我是经常不调。” 我听他如此说,不觉亦笑了。 又一次我向岩渊先生诉苦,我说:“日本今繁荣安乐,左派右派中道派皆可以吃饭,而中国人今是立于成败关头,思想与感情素朴化到是现实死活的问题,所以难可自慰。”先生却微笑曰:“在今天的日本,乃至像我的不是左派右派中道派亦可以吃饭。”我听了一呆气,而随即亦笑起来。 岩渊先生并没有答我所问,但是他那长辈的温和,与他身上留存明治时代大人的辛辣与超逸,当下已使我心思轻松了许多。有长辈真是幸运,忧患之际亦自身依然如幼小时。拿破仑不能想象他自己是幼小的,他的被流放于孤岛很无趣。 故人尾崎士郎,晚年青春依然,他何时都有着喜气,与人说话容易害臊,而他对他自己一直是非常的严厉。他于《小说四十六年》自记从大正末年到昭和初年:“这个年代应是我文学生涯前半的一种思索期,人生观陷入绝境,几次兴起自杀的念头,到了竟日沉溺于自我否定的情绪中。”他尚曾化名连续发表批评文,攻击他自身的弱点与坏处,毫无容赦,以致尾崎的朋友们读了都愤然,何人竟这样的作人身攻击,不知是尾崎自己化名写的。尾崎是到了晚年,他尚又一次想要自杀。川端康成说尾崎的一生是如同昔人的求道,那虔诚使人看了要流泪。 我亦如此追究我自己与世事的价值,作反省篇。 甲辰七月二十日开笔 (编按:一九六四年) 一 信念必依于见识,可是我于中国的前途的见识果然贤明么?弄得不好,也许我根本是错误的!又也许所要的国际形势根本不会到来?这里的追究,我首先碰到了见识的界限。 新近我读了二部好书,一是海音寺潮五郎的《西乡隆盛》,又一是美国一学者著《中国共产党与毛泽东》。明治维新运动当年志士们的见识可说是许多都错误,如反对幕府开港,即毋宁是幕府的理直,志士们的理非,可是理直者在理非者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使我想起政治如文章,那边虽然理直,可是死的,这边纵然理非,可是活的。再说中国共产党昔年,其中央委员会的革命形势判断与行动纲领更是错误的连续,正统派反对派一般的无知,可是在与这些见识毫不相关的地方生出了毛泽东的红军,这更立证了见识的界限。 毛泽东的红军,后来称为人民解放军,那是只有在中国可能,因为中国独有其民间起兵的传统,为他国所无。毛泽东是行之而不觉。明治当年的日本人是有一件大事要做,这样一代人心向上,就是天命所归了。天命所在,一切就是活的了。见识可以移转变化,真理是可以生长的。 西乡隆盛的西南举兵,有在是非成败之上。托洛斯基亦甘为苏俄的朝敌,事虽不成,至今令人思。这样,所以我不能说是寂寞。 那美国人著的《中国共产党与毛泽东》,从“五四运动”青年陈独秀李大钊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的论文开始,使我回想起在北京做学生时。乃至毛泽东在江西红军转战途中写的诗词,我亦读了觉得好。我于他们可以说不是外人。我著《山河岁月》,独力悟得了中国史上民间起兵的传统,这里我乃与毛泽东做的觌面相遇。而孙文说行易知难,毛泽东是行之而不觉,故当初解放军的胜利出于他本人的意外,而其后建设的失败乃使他的理论指导一下子成了可疑的。然则我岂是区区反对中共,我的存在,乃是革命的求知。 乃至我于日本,于美国,亦并非外人。因为我虚心承认并且喜欢现代的科学与产业的好。可是今时世界人类缺少反省。世界史上,人类是每隔若干时代又要来一次大反省的,那么今天我的忧患与举世人们的晏安亦岂是相外。 七月廿一、廿二日 二 我若是教书或做了一行什么职业,不愁生活,则我也许不至有这样多思想。我这样思前想后,几回自己落胆,正由于生活无保证,今日不知明日,此生永远是在成败生死的濑际,这样乃与人类的历史的命运觌面相遇在一起了。所以我羡华侨的生财多方,而又断然拒绝自己或亦有做生意之路,因为那会使我离开阵地。我不能想象自己可以如他人的生活安定了一面研究思想或从事政治。 古时政治的成败即生命的成败,如关原之战。今是民主政治,倒阁落选亦于生命无问题。然而人类自通过冰河时代九死一生以来,层层有劫,这劫不是像佛经里说的无明悲观,而毋宁是有惊险与惊喜的好。至今如前两年的古巴事件,甘乃迪他所做的亦依然是这一代人的生死濑际。谁是平时亦立于濑际的人呢?西尾末广氏说他的生活费用今日不知明日,尾崎士郎说小说家以露为食,我的这亦是自己情愿的。 我时或又虔恤,听家人说物价涨,何处的收入无一定,在我是一个世界的信念的动摇。然而我一握笔试来反省,即刻又有了自信。我是这样一个理知的人。 七月廿四日午时写 三 不事生产作业似乎只是古风的士,现如美国的政治家乃至元帅将军,他们的底子多是公司的老板,或经理,此所以他们亦缺少理想。不如法国戴高乐,他不是公司老板或经理。共产革命是工人阶级之事,然而列宁与托洛斯基非工厂职工。西洋人的上帝是不事生产作业的。不事生产作业是一个无字,道元诗: 乾坤无地立孤节 且喜人悲法亦空 无,所以大,且于以知释迦基督之悲壮。而黑格尔为柏林大学教授,所以他不是革命家。孔子孟子于当时现状都是反抗者。中国的孙文、毛泽东,印度的尼赫鲁,以至于我,不能想象可以从事生产作业。美国今无革命,仿佛像美国的社会可以不再要革命似的,但是世界人类包括美国人在内今正走向一大濑际。 七月廿五日午前十一时 社鼓溪声 隅田川 樱花谢后,四月将尽,正冈夫妻请客泛舟隅田川。宫田、清水、矢吹等与我,一船凡十人。旧历是三月十八九,积雨初过,晚上应有月。船中诸人夹衣,妇女和服,船外水气郊市,天色灰明微紫,月亮不出来,亦有月夜之意。天气尚微寒,亦有初暑之意。这夏始春余的天气,微有月意的夜晚,与舷外流水,舷内人的衣裳与肌体的感觉,使浮生尘劳顿时放下。我读书时在杭州,每到西湖西泠印社吃茶,灵隐至韬光一段看竹看水,满觉栊看桂花,都顿觉放下了尘劳,其实彼时此生尚单纯得很,哪有什么尘劳。彼时游西泠桥头苏小小墓,游岳王坟,皆只觉西湖风光现前。尔来四十年,真的多有了尘劳了,反为登山临水亦不能顿时放下。盖放下尘劳之想不能是因为疲倦了要想休歇。而此刻是因为这河水么?人世大山大海,多有风波,难得是这样的只是水。 新闻纸上常见工厂与下水道致隅田川被污染的话,此刻船撑出几座桥,到了河面空阔去处,依然软波层层,舷外的水与舷内的人相亲。这河水亦如尘劳之身,在亲人的面前还是纯洁的,亦只有亲人看他仍是纯洁的呵。软波层层起伏里一般有两岸明灯光影千条。远处桥上汽车开过,如火树银花,市声与暗尘亦在河水里柔润了。我没有像此刻的只觉东京盈盈如在镜里。隅田川是东京的反省,现代都市所缺少的反省,这河水真是活东西。 船中的男人们多有其奇拔的一生,此刻他们说话唱歌,少少饮酒,吃寿司,莫谈那奇拔与尘劳,且只是像这河水吧。有矢吹是中年妇人,唱歌唱得很好。她只是个真实的妇人,这就我与之顾盼之间有了一种恩情。福生书店里有个女店员,年纪二十左右,穿了青布的工作服,要讲相貌宁是难看队里排,而我每次见她,只觉得好,不生凡对女子的相貌的意见,不生凡对女子的人才学问品格等等的意见。男人与女人是有像这样无可被选择的。矢吹亦是这样的一人。 这船亦好,偶亦用橹,而装了马达,在满是灯火的河水宽阔处开去,机器的声音有一种豪华。 甲辰五月三日(编按:一九六四年) 飞机上 乘喷射机自羽田到福冈,只要一小时十分。去时好天气,从一万数千公尺以上的高空望下来,连山扑地,山上的植树都看不见,只见是青苔附着山骨。人家完全望不见,想象着海边山脚该有街市,注意看时果然有些赭红的线与块,似省县上的市区附图。原来人类在地球上所占的只是表面这样薄薄的一层,如果刮去了也只等于刮去了一层青苔。于危险与死都可以相忘。难得有这样一种空旷虚无,尤其是在于现代人。而飞机又这样的爽朗无滞,机翼机身与乘客、空中小姐,一一现实,远离忧患,科学可以是这样的只是好意,甚至是热闹繁华的。这种境界是老庄的。 归时可是不同了。我近来每有削发为僧或自杀之思,今就想到若坠机亦但听之。天气不好,在云上飞,完全望不见下界,已入昏暮,云亦多是烟气黑雾,上不见日月星光。惟见机翼两胁微现红光,似地狱的火。又如萤火虫的腹部的光,这点点火光非常非常的可哀。飞机在这样的高空亦逃不去佛经里说的无明。及其降下着地,如为灯光所惑的鸟坠地扑翅,可以感觉得鸟的胸膊的鼓动与肌羽的暖意似的。这里是荒愁的东京都空港。我突然想到了佛说的慈悲,真是心里难受。宇宙火箭亦逃不出这慈悲吧。世界的前途端在顿时脱落,打开慈悲见老庄。 甲辰五月四日 羽村 夏天。晨八时十分走出门散步到羽村水堰。着日本浴衣,橡皮凉屐,持幼桑手杖。此地是多摩川上游,水细滩阔,堰下浅濑,水面露出沤钉石如星罗棋布,皆生青苔,水花溅湿,我要想践之而过,试得一试,怕滑跌倒,就回身伫立,且闲看游人。今天虽是星期日,因时候尚早,水涘寥寥惟三五人。 随即开到一汽车,下来一家四人,开车的看去约二十几岁的是长兄,一妹穿高中女学生的制服,肩下两个弟弟,大的六七岁,小的四五岁。他们去水涘要下一堵石磡,有半人高,哥哥姊姊跳下,那大的小孩亦一跳就跳下,小的一个却晓得两手撑住石磡先坠身下去,然后一跳着地,那长兄与阿姊连不回顾,大家就这样一直的走向水涘去了。我看着不禁爱那洒脱,遂共他们走到一个坝上,坝的斜面很陡,去水高约丈余,大的小孩就坐倒身溜了下去,阿姊是半坐半蹋的走了下去,小的亦照样来溜,长兄就赶快先倒走下去一半,两手虚承着他,而这小的亦居然自己溜下去了。这要我是不敢。他们都是着的橡皮凉屐。两个小孩下去浅流细湍中,两人各牵一只玩具轮船。阿姊只宜在水涘,那长兄亦坐在坝上,我亦坐在坝上,看着那两个小孩戏水。 水中都是青芜苔,大的小孩滑得一滑,而不跌倒,口中叫出一声:“咦!”即刻不以为意,那长兄看着亦不以为意。小的把一只屐陷落水中沙泥里了,那阿姊就涉水下去撩起漂清了给他穿上。兄妹姊弟是平人,不比父母照管的婆婆妈妈,却别有清洁妙严。 此时却有一妇人蓦地从水涘走上陡坝,三跨两步如履平地。看时才三十年纪,杏黄衫子黑裙,着屐。才三十出头的妇人未减年青女子的飒爽,单是线条更温柔了,她身上的衣裙与梳的头都是感情。是几时这样的色香满吃。她后面有个小孩跟着也爬上坝子的倾斜面,她回头一顾说:“要小心!”却不停步等等他,那小孩自己爬上,母子二人走往堤上去了。是此地的家吧,所以出来走走就回去了? 那边浅濑处,有二位年轻姑娘,都是着的衫裙凉屐,她们如蜻蜓点水,践沤钉石而过,却不怕青芜苔滑跌倒,我望着不禁生起羡慕。这样的日常等闲事而何处都有惊险,还比专为度绳走索的曲艺更好。她们转眼之间就渡过浅濑,走在对岸的大堤上了。人世的一切真是有锋棱,不但角形的,连圆形的亦有锋棱。而她们的洒落又如流水的活活。 先前那两个小孩,大的一个亦去到那浅濑处走走看,这边他的长兄叫道:“危险的嗄!”那小孩迟疑回步,果然脚被水里的青芜苔一滑,几乎跌下去,他就听话走回来了。于危险与安全可以这样的不介意,而亦没有一点大意,年青人如花,无论开在悬崖与开在平地晓风里都有一种高绝。于是那哥哥姊姊带着两个小弟弟又坐上汽车开回去了,于风景亦这样的不沾恋。 那两位姑娘去过堤上回来了,仍跨沤钉石渡那浅濑,一个想是失了脚,她索性走在水里,那一个亦身子一摇晃,好得她扶住了。那在水里走的一位在半途俯身索性洗洗脚,这一个回身见了亦转去帮她泼水洗背后裙子,也许是方才滑跌过一跤弄脏了。二人随即到此边上岸,那一个背后裙子水淋淋的湿了一大片,她只侧转身看了一下,亦不介意的一同走了。她们都是住在近地的么? 年青人的世界即他自身,是直接的。而我今年五十九岁了,也许有点旁观。但也许是在直接与旁观之际,有一种悟。但也许可被羡慕的倒是那年轻人的行而不觉。又也许最好是在觉与不觉之间。佛说圆觉,也许不如生觉的好,半生不熟的觉,未圆也罢,像月亮的未圆。 朝阳照过半滩,游人渐多,我这才亦回去了。归途乘电车,于羽村驿见一好女子,及乘上了电车,她立在我面前,二人都无坐席,我遂得细看她。她大约还只有十八九,不出二十岁。夏天着浅白色衫裙,赤脚穿皮绦结的无鞋帮红鞋,胸襟珊瑚别针。平常我爱和服,对女人的时装多有意见,焉知时新两字竟有这样好。她搽的手指甲与足趾甲桃红色。眼皮搽浅浅的烟蓝。搽指甲油与搽眼皮真乃女子的严格考试,女子每天的化妆是创作。她脸上薄薄敷有香粉,可比是新篁初解箨时。她的头发式样亦好,现在女人的多是干燥杂乱蓬起像鸡窝,有这时代的气息荒荒,而这位姑娘头发却是略略烫得一烫,不焦曲,前额稍稍做起,梳到后颈朝里卷,恰如一川绿云缓缓流着。她眉毛生得开,高高的眼梢甩上,脸颊的曲线如春水池塘的波形。她的身材丰纤适度。妇人的会是肉感,而年轻姑娘的身体却只觉其是精神,照面逼人。 电车行驶中,我立在她跟前咫尺,越看越好。她执钱包的一只手抬起在胸前,那半截露出的臂腕正当我眼下,我看着看着,只觉它是个人世的美好现实。这我对之可以是怎样的交涉呢? 我书桌的玻璃板下有深水画的美人,是和服梳辫的姑娘,我朝夕都看看她,歌麿他们的浮世绘我不喜,却爱深水画的有现代的清扬。如今电车上的这位姑娘虽不穿和服,亦见了她使人只觉当今亦是清平世界,乃至不可以有恋爱。 我这样面对面的觑着她,一点点阻隔亦没有。不在意地,极谨严地,只避免与她的目光相触。而她亦岂有不知,但是她不介意吧?因为青春自身是贞洁。《华严经》如来现相品,尔时世界微动,就像这样的不是无交涉,而未有事故。此时世界若有事故发生,只可以是比她还小的顽童,撩她一把,挨她骂。 甲辰七月五日写起,至十三日写完 玉堂祭 八月十六日御岳玉堂祭,有盆踊与烟火,我与爱珍吃过夜饭后去看,到得迟了,盆踊已收场,车站与沿途都是竹笠浴衣草履舞装的妇女,她们多是近地人,来参加盆踊各领得一份舞装归去,所以那竹竺浴衣草履都别有可心爱的了。时已入夜将近八点钟,烟火方炽,看热闹的人如潮水。沿山渡溪,溪上临时搭起长桥,杉柱松板麻缆犹新湿,迤逦高低曲折,明灯水声里,人们逐队走在上头,随着桥身摇曳,女子们不翩跹的也成了翩跹,男子们不俏皮的也成了俏皮。那偏溪山的千千盏明灯,如星如火齐,照得碧树生烟,水声皆活。照得人影男女心魂皆在水声里流去。 水声灯影里人们在桥上逐队而行的,在桥“堍”滩石上摩肩接踵而行的,在岸边树上伫望的,是年青的皆有其所待望的,分不清她那待望的眼前的人或即是天上的星,分不清他那有话想要说的此时心情或只如那水声潺潺,或只如那水声里流去的灯影。那人堆里的一人,无论是他,无论是她,都有一个故事在刚刚起头,千人万人里,单她倾头低话时微微触着了他。漫天爆竹里,单他眉梢一紧费人猜。而还有是那老年的翁媪与身体尚正在拔长的顽童,老年人活到现在,觉得世界都在,顽童是这大人的世界仿佛都可打破,如打破玻璃灯的一声响,要他人留心他淘气。那水声惺忪,也许就是在说的这个,如褒姒的爱裂缯的那一声响。 御岳重迭是山,烟火在半山放,都是回声。山,平时对它不知要如何才好,现在一记一记打上烟火,星辰下夜气里,把山打出意思来了,和山也可以有话说了。山也凑热闹,请山也下来到玉堂纪念馆喝杯茶吧。 今夜的胜会是为玉堂纪念馆成立,所以就在玉堂馆前举行。河合玉堂是画家,年过八十,数年前殁。纪念馆玻璃轩窗,溪山星辰无阻隔,室中陈列他的日本画,明灯下只觉其如新作,这新是明治以来开辟气运的新,而依然是日本的。室中的电灯光与廊下的灯笼别有一种安静,但为外面的野气所侵袭,灯光亦如水泼溅。外面爆竹声中,这里挂的玉堂的照相,与其生前作画之室,火钵几案笔筒画架都似此刻可用,虽无家人,亦如人家的在过节日,虽不焚香,亦真的是在祭了。 玉堂的有一幅画即是画的纪念馆前的溪水,波澜回环,在电灯底下,这画的溪流就像一只野鸟被捉来放在堂前。今晚盆踊与放烟火即是使溪山都如在堂前。那桥下的沙滩上亦电灯明晃晃,有警察戒备,怕人丛有被挤落,或有出边出沿不知危险的大人与小孩。那溪流,急湍翻滚,被电灯光照白了,惺忪里疑心它是静止的,与灯笼的颜色,及游人的衣裳的颜色,且是相配得好。 溪谷的一边是玉堂纪念馆,过桥是一观光旅馆,那旅馆临岸傍溪,栏杆挂一排灯笼,如木版画里的那种红色,浸在遍溪山明晃晃的电灯光里。栏杆上凭满人,那都是些天上人么?这与桥上溪滩上的无数人,那都是些地上的游仙么? 兰盆会使山川木石都与人相戏,使千人万人都成了风景,如革命之际,一切人皆成了相知。 甲辰八月廿四日 百合花 爱珍是城里人,见院子里花开了必折来插瓶,与我的喜爱花在枝上开落,想法不同。但我亦晓得爱珍的是人与花更在一起。我家院子里花多,惟百合花只得三株四株。这些日子里,我留心到有一株快要开了。几回特意又去看时,却依然只是蓓蕾。花这样东西,明明是要开了,而等到它忽然一开,还是使人觉得是意外似的。我虽不曾听得晨光雾气中花儿开拆的音响,单是那照眼豁然,就连天下世界的凡百大事都是有可为的了。我心里想不要给爱珍看见折取了。 果然一天早晨,我还在床上,爱珍去院子里折了一枝百合花拿到我床前,看她是不胜之喜,她折来这枝花,好像是在池塘里捉得了一尾鲤,捏在手里鲜活迸跳。这朵花,一夜之间开得这样大,摇摇荡荡的,它来到了房里亦像是在无边风露中。这真真的是百合花。这真真的是无保留地开放了。而爱珍的人亦真真的与花一起开放了,绝无保留地。我叫了一声嗳哟,说你又把来折了,想要谴责,但是也不禁看得呆了。 近来我真是虚度光阴,连对于花木都茫漠,天天见面亦如不见,今天的可真是意外。我说给爱珍道:“折了百合花就不结百合,去年有一株也是被你折了,今年它连不再茁了。”爱珍注意地听我说了,还是兴致致,说道:“等还有一株开了,也折来。”真是拿她没有法子。 癸卯九月三十日(编按:一九六三年) 井上眼科 偕爱珍去医眼,并配眼镜。我患的是结膜炎,医生验视力无事,可以安心了。结膜炎医生不当一回事,再问时,那年轻的医生怕烦。爱珍患粒肿,俗说偷针,医生更不当一回事,它自然会好的,要割亦可,不必吧。井上眼科有名。爱珍偏走到上头院长的座前再受诊,院长是老先生,已八十四岁,爱珍示以粒肿,他却简截地说割,当下就割了,那种爽快法,没有一点疑惑姑息,完全是明治时代的人对于科学乃至对于世事的态度。这最合了爱珍的脾胃。割了之后她一只眼罩了纱布。 翌日爱珍一人去换纱布,却挨老先生骂了。爱珍回来很高兴,学给我听道:“是老先生他把旧纱布除下叫我拿在手里,我一大意把来朝几上一放,老先生即刻大声叱止:‘驮目,徵菌ある!’我倒吓了一跳。他即刻叫看护妇拿印好的一页眼科卫生须知给我看。”此刻是下半昼好天气,爱珍刚回到家里在洗脸盥手,一次再次以她的不准确的日语发音学那老先生的叱责:“だめ,ばいきんある!”挨了骂还这样开心。 又翌日,爱珍去看了眼科回来,又讲那老先生。老先生今天以中国话问爱珍:“好不好?”看护妇说院长会得几句中国话。此刻爱珍学他说的“好不好”,又非常开心。爱珍真是有在荣辱以外对于世人的好意。 癸卯五月三日 登高尾山 重阳节。偕妻爱珍,及应小姐、林文子登高尾山。是日晓天带阴,游人行山头,望坡谷折迭,万丈之深,草木似在海水中。都市人家散在田畈,遥从云山望尘世,皆成仙境。游人在山头行,翠嶂烟岚,远远近近,游人的衣裳与眉眼如对镜,如藻影参差游鱼之活。山头有饮食座肆,觉此间已近天上,然而一一真实。游人买吃食,同伴之间依然小气计较。 归途买得淮山药、野百合及板栗。在山头尚买得异果,曰サケビ,生于险绝难采处,红得好看。 癸卯重阳之翌日 青梅烟火 八月十日傍晚,我一人到青梅看烟火。先是三号夜里已偕家人到立川溪桥那里看过烟火了。青梅市纳凉烟火大会在半山公园。公园上头有岭,岩树回复,烟火即在那上头放,观众则在下面公园广场里。广场里摆有摊头卖零食、团子、酱烧墨鱼,一串串的串着卖,摊头的灯与锅气炭焰,与树影人影,皆在黄泥砾地。还有瓜果,都是就地堆列。去国游子会重新诧异此地是日本,摆摊头的是日本男妇,买零吃的与在玩耍的是日本孩童,人丛中持扇着ゆがた的是日本大姑娘与人妻。消防队开来消防车与救护车防备着。警察手执灯笼往来。广场人丛里,看见有灯笼的就知是警察,遂觉对警察亦是亲切的了,如同那灯笼的于人亲切,虽然此时天色尚早。 及至六点钟,天还是白日之馀,就已开始打上了爆仗,一响又一响,打在岭头树上空中,像是小小的冒犯,闻声见光,未成为焰,单是烟。而人们亦像是尚未正经在看烟火。我在秋千架边游椅上且坐下,与同椅的妇稚及骑在临崖矮垣上的顽童想要有话,但是不打招呼亦罢了。 渐渐天暗下来了,于是一会儿都是夜气了,烟火放得繁起来。有的是噼里啪啦放出流星赶月,亦有像是金灯草花,一盏一盏的。亦有像是银红晕白的管状蕊头花,天空如水,那烟火都成了是滋润的,柔得白茸茸的。而突然是一蓬蓝色的伞,影衬着银红,人丛中近我身边有妇人啧啧地说道:“啊,那蓝色!” 有一样炮竹打上得最多,砰的一声响,在空中舒展为一把大伞,千缕万条的橙红光彩,挂天而下。那一记一记的“砰!砰”,坚实激越,险不把天空捶打得凹进去了。广场临崖处望下去是铁路,与市区的建筑物,高楼明灯,这一切,在那一记一记的捶打里只见得是更安定了。捶打成的江山。当初女娲补天,也许就是这样捶捶打打的。可是像江西人补碗,当当的敲给人听,这世界不会有失手敲碎之虞吗?看过那原子炸弹的蕈状云,叫人真觉得这烟火是吉祥的了。 间隔得一些时候,右手山坳里忽放起一大串烟火,像高射机关枪弹的冲上空中,炽辣的音响,一簇簇光与颜色的流窜,顽皮地,戏逐地,照见人的眉梢鬓际。 公园的广场外侧临崖,里侧靠山,我向里侧走去。此时看烟火的人群已像潮水一般只是在涨上来,涨上来,广场的中心与里侧比较人稀,没有摆摊头的灯光,人们坐在地上,像是坐在有沮洳水草的沙滩上,我走过时要留心脚下莫踢着他们。再过去有绳拦住,这里正当放烟火的岭头的直下,怕飞火堕壳会伤人,几个警察手提灯笼在警戒,可是仍有人出边出沿的面着绳栏坐下。两个年轻女人,不知谁是少妇谁是姑娘,完全家常打扮,是晚饭后出来乘凉,也这样的立在警戒线的出边出沿。那一记一记的“砰!砰!”一记一把大伞,远看是挂天而下,这里看可是都在头上。加以每隔一会儿又放起的一大串烟火,竟连这两位女人亦成了烟火放出来的景致了。我忽然有一个思想要走近她们两人身边,近得没有距离,可是走近到了约三尺之处,我想想又止步了。此时我胸中满满的都是思想,如烟火的激越,捶打得天空与大地亦都胸口满满的。 人群续续地像暗潮的涨上来,八点半钟了。我穿过人群下山回去,那路上也随处都是人群。走到山脚下巷口小桥边,这里亦立满了乘凉看烟火的男女,但是自自然然,不到得拥挤难行。渐至小街闹市,两边店面摊头的电灯如泼水。这里亦烟火照亮檐瓦,爆竹声引逗得店里的与摊头上的金铁瓷器布匹瓜果都想要答应,怔怔地,忍俊地,想要有话说。这放烟火真是个大风景,在半山公园的广场里,在公园下来的山路里,在山脚巷口小桥边,都可以看,不受一个角度的限制。那漫漫的烟火好比是星辰雨露,连整个闹市都在它的直下,街上的人们纵使不专为抬头看烟火,亦他们的人都在烟火里。 靠近电车站的横街狭巷有酒肆,我走过张得一张,里边是几个市井之徒已醉,着ゆがた的侍女在斟酒,这里亦一般的在漫天烟火中,却好像是不相干。惺忪悟境,只这一刻的眼前峥嵘男子窈窕娘,便爱煞一生一世,如果起舞,歌词只应是: 今夕何夕兮? 癸卯八月十三日追记十四日写毕 神伤尾崎士郎之丧 唐朝李白有哭日本晁卿诗,因为前此他说归国,李白送他上船,后来就听说海风覆舟了。而那次晁卿实未死。李白又有登庐山诗:“手持绿竹杖,身披日本裘”,着的是晁卿送他的裘,依然风光无缺。我今伤悼尾崎士郎,海上三山,李白当年的与今天的事,谁能知道是怎么的呢? 尾崎士郎因癌症复发,卧床凡六七个月,死于日本昭和三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午前零时五十八分。前一日午后二时顷我还去过他家问疾。是大雪中从大森驿步行到山王,走得连执伞的手亦暖热起来。我想起尾崎未成名时从山王步行到新桥,要稿费不着,来去没有搭乘电车的钱,把下驮的齿都走蚀了。而我此刻,却是像幼年在杭州读书放寒假还乡,从蒿坝走起,走到章镇,在雪中走得周身都暖和,手脚活了。贫苦果然亦可以感谢,只觉此身与天地之亲,可比早春在檐前太阳地下,以冰雪水泼洗水仙花,人生的极意可以如此的,只是身体现实的好感觉,这就够过得一世乃至千年无疾苦灾障了。所以我虽近来几次来,见尾崎病卧,亦不可能想象他是真的病了。 因为病势沉重,有医生的“谢绝面会”的字条,又或是正值医生与看护妇在输血打针,清子夫人要进去看看情形,请我见面,反是我阻止了她。所以这回与上回我都未见面,上回我来是一月三日,两次我皆只向家人问问病状。我问清子夫人,士郎先生病中亦厌气发怒么?答道:“一点亦没有,他只觉得人家为他这样那样,又喜爱,又过意不去。宁可他也发发怒,倒许是好呢。”尾崎是不可能想象他有病,连他家里的人,连一个斟茶来的小姑娘,都毫无生病人家的阴暗不吉。那小姑娘想亦是亲戚,她一面递茶果,一面对我道:“下雪好看,这雪下得院子里都晴亮了!”我在客室稍坐一回,游目看着壁上,是数月前尾崎士郎自己换去了名画,挂上那年唐君毅写的字: 天地不与圣人同忧 后来我几次受妻责怪:“医生已说是只得三四天的人了,好朋友最后也要见一面,人家是客气,要你自己说见的。”我听了亦不知如何辩解。但尾崎是使我糊涂了,可比极乐世界无有病死。尾崎自己他就是从不到医院探望病人,不参加葬式的。极乐世界是印度的,尾崎的这个却使我想起神社。日本的神社只举行结婚仪式,远离死丧之戚。日本的丧仪是在佛寺举行。中国民间有云: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日本的神社与尾崎的人就可比是这样的注生不注死。 我与尾崎的最后见面是在去年大晦日,我去问疾。我说今天又是大晦日了,他道:“这回不行呢,等我病好了,明年除夕我与你又到浅草去玩。我这病是可以好的,等病好了,这回我要用功汉文。汉文我幼时用功过四五年,不是无根底,这回再用功一两年,说话不会不妨,能读就好,让我来译你的《今生今世》。”他病卧在床,我隔一张低低的几,坐在叠上,听他如此说,只觉世上的一切都是信实的。 而我谈起前回我来,他给我看的一方端砚。当下我心里忽然想要得到尾崎的一样什么,而且这端砚又纵使非尾崎之物,它亦是好的,不因人而贵。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来。昔人有郑交甫请汉水神女之珮,我还比交甫老实。而这与方才他说的要用功汉文译我的书,简直是不相关,而于我所说的,是要过后我才每每想着时又感激。 随即尾崎问起中共油压机器访日团员周鸿庆的亡命事件,他是想我在为此忧恼,又且此事是发生在日本。而我只简单的答得一句道:“此事日本的做法是错的”,却觉得这样的事不值得谈说,因为单是眼前尾崎的这份对朋友关切之情,已够使中共云云乃至日本的对华外交,皆不过是阳光里流水活活的一个涟漪浅浪罢了。而人世可珍重的东西原亦这样小小的,几乎是闲情的。 还有是尾崎说起他的儿子俵士,道:“他的高中入学成了问题,怎样的也不行,他是怎么的亦不合于今时的教育似的。”我道:“于现社会的一切合得来的人有的是,不合倒许是好。”尾崎道:“我也如此想,合得来的人如今有的是。” 而我那天是写好一篇文章,单讲尾崎,打算发表的,带来先给尾崎过目,因是汉文,尚未译得,我就以日语说给他听一个大概。第一段写的尾崎今病,大豪杰紫垣隆手开若干条,请尾崎作长书一一答之,紫垣此举如挽天龙,抢得其珠。这一段文字,对着尾崎我忽然胆怯忌讳起来,我是宁可要天龙,不要那宝珠。今年新正于清水董三家开笔,我写得四个字: 龙恼龙嬉 此刻竟是面前的尾崎士郎的照影。想到这里,我以脱头的句子说道:除了你,就是保田与重郎了。日本之国,大山大海,你的文章如海,是动的,保田的如山之静。保田的人与文章是其感情皆成理知,其实比起与你,我与保田也许还相近些。但我今忧虞,还甚于败战后那一段期间你被追放在伊东。保田是凤,而我与你怎能得如凤凰的无业。凤凰单是人世清平,连没有故事。 尾崎听我说保田与重郎好,他喜动于色。及听我说与被追放在伊东时比,他又肃然,却单是谦逊道:“你不”,要他代谁对我抱歉似的。《红楼梦》里贾宝玉就每有这种代别人对姊姊妹妹赔礼,被林黛玉说:这又于你何干? 我于尾崎其实也如友如敌。尾崎文章的强烈几次使我气慑,因为怎样好的东西,亦非有不败的生存力不可。而我同时亦有一种不服,觉得尾崎文章里不无明治以来接触了西洋的生存竞争说的意气。于今打了八年战争,日本的强烈完全发挥了,乃至打太平洋战争亦是日本民族的一种风流,而中国的事又自是中国的,这一场战争亦可说是他写的《人生剧场》对了我的《今生今世》。 《人生剧场》于道德于世事有极大的肯定,故读者于书中人青成瓢吉一致欣羡,而《今生今世》则前几天尚有一位航空界的漂亮太太读了说好,但是于做人之道有些地方不赞成。尾崎的是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凡百有了个着实,乃至败战后日本人于事务的肯定亦尚非中国人可比。中国可是近百年来一直尚在天道人事未可知。三年之前,NHK(日本广播协会)放送《早晨的访问》,有尾崎士郎与我对谈,我曾说日本文学今缺少革命,尾崎听了思省久久。尾崎文章自是明治、大正、昭和三代日本极盛期的,如李白、苏轼,有不及初唐四杰与欧阳修、梅圣俞的新意。又且李白至天宝末年,盛唐之运已移,苏轼一身亦为北宋至金兵南下的分水岭,尾崎士郎同然,晚年遭逢日本败战,然皆无害其为盛世文章,千古无对。而我的《今生今世》则也许像庾信白居易的,还要隔一代才到得初唐王勃他们,才到得宋初欧阳修他们。庾信白居易的是乱世新的格物致知。 然而人世之事,古今一现前,夷狄华夏惟是一树之花,《人生剧场》与《今生今世》竟是这样的相似,而又全异。尾崎士郎于《今生今世》的书名完全心折,我告诉他这是张爱玲给取的,当时她是脱口而出。尾崎又借我的另一书名《山河岁月》为题,写立花宗茂于丰臣秀吉之世到德川家康之世的不屈,与其对天道人事的明悟,自序此作是为慰解友人中国亡命客胡兰成。其实我与尾崎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于我是另一个自己。我今来问疾,以不完全的日语,对尾崎分说他的文章,一面自己注意好不可坐过十五分钟,因此有些意思只能以几个单字来达意。当下我还不甚知觉这次会面是可比释迦病卧娑罗双树间,有童子纯陀来为佛法证言。 我说尾崎文章有明治、大正、昭和三代日本作为强大的海洋国家的气概,但我更喜爱你的一些小地方。你的近作《一文士的告白》里写败战之后你见宇垣一成的那几段非常好。你做的事都是像这样的没有法子,不能自圆其说,而只可以如此。这样的幼小,于世事不会,却又能没有一点委屈迁就,到底亦无有不吉。而你又恶戏,如你在《厌世立志传》里写中学时代在教室黑板上画女人的性器,这使我想起日本的《古事记》,原来人类当初开天辟地,创造历史,亦不过是这种喜气与顽皮。 你的幼小是源义经的,义经与静御前的纯情,与《古事记》的喜气顽皮,那都是日本民族独有的。所以日本的男女混浴可以有这样的好,所以日本的禅与庭园有这样的清和,所以尾崎的人一直是这样青春的身材,青春的眼睛。而尾崎你写的《关原之战》,于天下事你竟是不学而能,不思而得。 世上或有是豪杰相与,高谈雄辩惊四筵,又有是爱人相见,虽只得一刻儿的工夫,说话不多,亦已眉目传情,诉尽了平生意。我前两回来问疾,是与别的友人一道,而今天我是一个人来,偷得一个机会似的,自己亦不能相信与他可有这样的千言万语,而我用的日语又是这样的简少。这天是尾崎于十二月二十日曾一度危笃后又好转,所以我竟坐了约二十分钟过头。平常都是他说话多,又不时按铃要清子夫人拿这拿那给客人看,惟有此刻他只听我说他的文章,一字一句的听,极少插言。 有个石匠店的主人,年近四十,因敬爱尾崎士郎,斥资数百万元于一处山边建造尾崎文学碑,为至今所有文学碑中之最胜者,功成始告尾崎,请得尾崎的题句刻之。于是一日,尾崎独自一人去看碑,在碑前草坡上打滚,躺了一下午,如他为学生时。此事他终不告人。而现在他病卧听我讲他的文章,亦像是这样的春山啼鸟,秋水照花,自视自听。 尾崎亡后,十九日这天午后我去吊丧,只见他家庭园摆满花,是总理大臣及各界贵显所赠花圈,凡一百三十余个,却一概去了架子与名签,惟取花插于竹盆,环列遍周,都是好花,其中最多的是菊,魏紫姚黄,清香四溢,还有是西洋名花,似红兰,两枝三枝就要数千元,果然是尾崎的事,竟连没有一点丧家的感觉。 满堂吊客中,有青年志士毛吕清辉见我来到,即陪我到里边正间灵座前烧了香,二人归座说话。毛吕道:“尾崎先生真是胡先生的知己,生前每谈起胡先生,我注意看尾崎先生真是欢喜。”现在我承认他这话。我与尾崎,当初并非闻名相见即相知。后来我说出要结天下英雄会,他才非常的心折。以来十年间,他尚未能读我的《今生今世》,我与他说话又总是不足。但亦只可以是这样的了,从来最要好的二人之间,永远是于意有所不尽。 世人动不动说知己,及至真有了知己,却又好像不是这样的。便是俵士,尾崎对他的父子之情,亦毋宁是朋友爱才的一种知己。乃至夫妻之间,五六年前尾崎六十岁时尚有一度要变,为了银座一妇人,但亦人世没有比他与清子夫人的夫妻恩爱更真实的了。而俵士是遭此大丧,他虽尚只十五岁,亦可比昔人的行过玄服式典,是大人了。 方才我烧香时,清子夫人跪在一旁答礼,寒暄道:“昨天胡先生来,我还说是容态比前两天好了,到底还是不好呀。”说时又落泪。随后小姨雅子与舅妇捧茶来,于人丛中到我面前,跪在叠上致谢,并稍稍寒暄,提及姊夫,都泪眼汪汪,而我一滴眼泪亦无。我是如同神,俯视着人间的真实。 第三天灵柩发引,至青山受各方吊祭,然后火葬。是日一清早我先到尾崎家烧香,夜来亲友通宵守灵堂,此时才散出,惟尾崎生身之地吉良来的一班乡下人在饮茶,一清早的清茶。院子里动用人才在开手收拾。一班乡下人在饮茶的起坐间原是尾崎生前的写作室,今都打通,与邻室只有孝帷之隔,那里草草供眷属晏寝。一时见清子夫人揭帷而出,她身带重孝,对我致意,然后在火盆侧跪坐一回,为吉良乡人与我讲述尾崎的临终。最是此时,我觉得她可比是嫂嫂一样的亲人。 清子夫人说的是,爷就只挂念俵士的早稻田高中部入学考试。问知是十八日,二十五日出榜,说道:“迟呢,但是我等着吧。”十八日俵士到爷床前嘘问了赴考去后,爷似睡似醒的梦见俵士与别的小孩作真剑胜负,自家的小孩胜,醒来对妻说了,对他是安了心。是夜临终直前问爷要什么?说是想要听听《樱井驿》,是长女一枝唱了。《樱井驿》是忠臣楠正成勤王出师,与子正行诀别之地,正行尚只十一岁。清子夫人道:“这只歌此时唱来听,果然沁肃。” 我闻此言,为之久徘徊。《人生剧场》开头是父教子,今又教俵士,尾崎士郎的这种对于传代的肯定,亦是《古事记》里的。比起来,我却像刘邦。兵败,父母妻子可弃。 清子夫人道:“是夜六时后总有三四小时的工夫,口里一直在说些什么,却听不真,多半是说的吉良的乡土方言,倘能听得就好了。随后有一会儿工夫,眼睛尽在上下探索似的,不知要想看什么呢。”这要照中国人的说法,是临死收眼光。“我叫爷,还是清楚的答应我,我说爷再在世三两年也好呀,答:奢侈呢。又曰:夜来了则睡。” 尾崎病时已不能饮,还是床头置酒一升以自娱。他喜吃虾,烧来吃吃亦没有平常的味了,然而他口已不能尝,亦还是心爱不衰。临终之夜,亲友守在外间相陪,他叫拿酒去请他们饮,一回又叫拿鳗饭去请他们吃。病到如此,身体已呈脱水状态,对生时一切都应当是厌烦了无味了,他却还是新鲜。而他说的戒奢侈,又是这样的无贪。他是于生不厌,于生廉洁。 清子夫人又说,水野先生赶来,叫:“士郎先生,是成夫呀,晓得么?”答:“晓得。”又叫:“士郎先生,大往生么?俵士君的事可放心。”答“唔”,晓得的。夫人说时,我只静默地听,不插一言。人之临死,是可以恰如远行告别,都是人事,只觉是此生未尽,安详处皆自然成为礼意。还有夫人说的是:久久病卧之人,不能转身,易箦时才见背尻处都寝塌了,看护妇都惊惜地说:“先生真是忍耐了疼痛的呀!”这都是他的听话顺从。我小孩时穿了新鞋去到外婆家,轧得脚起疱,亦慰着不说痛,皆只为人世的华丽,与此生的志气。 小时我见俞傅村的义父做丧事,亲友来吊,皆说故人的生前事,这回可是我亦忽然想要逢人说尾崎士郎。日本政论家第一人岩渊辰雄先生说头山满,“他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自然的成为豪杰,如今有些人学他,却为立身出世的一格”。尾崎士郎亦是这样的天生豪杰,但与头山满又全然相异。头山满死后曾有推他继承之说,然而尾崎士郎不可能是继承谁的,恰如头山满的不是继承谁的。尾崎士郎于人事爱憎激烈分明,而无报仇之念。他原来连不喜忠臣藏,我想是因为赤穗四十七义士的报仇有一种阴暗,褴褛,屈辱者的怨恨。而李白诗里的“海上五百人,同日死田横”,则非常好。他所以亦不喜无产阶级革命。但是尾崎士郎不知可有中国解放军初期的风景,清洁到连没有恩仇与仁义。 尾崎又不喜德川家康,虽然源赖朝他还可以喜爱。他这也许是像我的不喜麦克阿瑟。新近朝日新闻上发表麦克阿瑟的回忆录,完全绅士派头,而我宁是惊动于当年他说的“我若愿意,可以杀绝日本人”的那一派杀气。中国的二十五史自司马迁以后多是儒者所修,儒者于异色人物无兴趣,故其所记不活。德川家康扫除群雄后,尊用儒者,在他是术,而当时文书记载遂使后人读之不可喜了。以上这些意思,可惜尾崎生前我未曾与他说到。杜甫怀李白诗: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杜甫与李白到底亦没有机会细论文罢。 而我今天是夹在异国人中来吊丧,只见我是笨拙不会。我见别人都臂缠黑纱,独我没有,却不知如何问人要。及和尚来了,做过法事,司仪来叫亲族与吉良乡人都进灵堂,于盖棺之前最后见一面,我都不知跟进去,直等人家又催请,我才亦去到灵堂。 灵堂中众人绕棺哭泣,都在撒花。我看着睡在棺里的亡者,这真是尾崎士郎?于是我亦随众撒花,是菊花,但是我只撒得三五朵,于脚后及胸侧。众人已都撒过了,全身被花所铺满,只剩头脸尚露出,大盘中尚有余花,清子夫人哭泣着,还一朵一朵的安放在枕边颊侧,塞塞好,可比是替他塞塞好被头衾角。这做妻的一生侍丈夫巾栉,为他捧茶递水,在闺房中,在人前,如今她给他把花塞塞好,亦还是为妻的手法,服侍了他一生亦不尽的这为妻的心啊。清子夫人与俵士母子二人的热泪,都不是空虚的绝望无力的悲哀,而是人世火杂杂的现前。俵士是捧着灵位,站在头边,都只为父子知己之恩,他也哭了。他虽还小,却晓得刻刻照顾母亲。 于是灵柩离家发引,至青山丧仪场,来吊者约千人,多今时名流。尾崎士郎当年,他的人与文章自露头角,即受到幸田露伴、谷崎润一郎等前辈的爱重。他的小说《高杉晋作》使政界人岸信介亦为之心折,使当代大史学家德富苏峰亦亲访之于伊东,却托以一生的传记而不得。他的《人生剧场》数十年来反复改编电影上映不绝,许多青年因为读了《人生剧场》而进早稻田大学。庶民连石匠花匠亦与财界人与艺妓一般的为尾崎所魅。他的丧仪惟几位文学界的代表与故交,及相扑协会会长读吊辞。其他惟首相池田勇人亦上台烧香。还有滩尾文相、岸前首相、西尾末广、佐藤荣作等及财界诸巨子皆只在台下随众烧香。还有各地方来的吊电亦只登记了,不念出来报告。尾崎的人望有这样高,而他不列于艺术院的会员,与奖赏无缘。他出丧之日,内阁议论对他的功劳赏尚为勋等发生问题,而故吉川英治的是一等勋。他亦不是世界文笔大会的日本代表,外国未有译他的作品。尾崎文章是好像神社的为男女老幼所参诣,而不可以被列于世俗等级。它且亦如日本神社的不可被输出,虽然日本的樱花可以被输出。 然而是日吊祭之盛到底亦不及当年鲁迅与胡适出丧。这是因为日本今无革命。 在青山丧仪场来宾休息室,隔得一条长桌有一对男女并坐,照眼就知是电影明星,似在向我打招呼,我疑惑其是否去年正月在尾崎家见过的新婚夫妇,还有是因为我见了这样年轻漂亮人,起初有些不敢接近,仿佛自己是个村塾里的顽童的怯生。随后到礼堂烧香回来,在休息室看见保田与重郎,他从京都赶来,昨夜陪灵守通宵的,保田的人迥出尘俗,而于知友的心期,情真如此,不像我的随便,不怪爱珍常常说我:“兰成啊,你是个最最无情的人。”而我因走过那张桌子去与保田说话,恰恰与这对明星靠近,女的第三次招呼我,我才搭讪。果然是明星宇津井健夫妇。这宇津井健的年轻的妻,我不能确实她亦是女明星不是,那样的苗条,她的人好像中国江南的水仙花,美到使我不敢随便问她。她的头发梳得非常好,这样自然,而只可以是她这样的人的头发式样。她的衣带、白足袋与草履,无一不相宜于她的坐,与她的亭亭玉立。她手上的钻戒是真的清无点尘,她手里的一串水晶数珠那样好法,亦只可以是她的。她的眉眼与脸型笔笔都挺,凹凸分明,而对你一无隐蔽,你单单与她打得一个照面,就一股秀气扑人。她招呼我,那样的好意,我才晓得美是慷慨,使我感激。而她与她的男人健这样的在一起,我竟没有一点妒忌,因为健亦年轻美貌,而没有一点美男的不自然。 是女的问我:“胡先生亦去火葬场么?”我还没有听明白就随口答说去,又问我有车无,无车请我坐她家的车同去,我说谢谢。这种地方爱珍据说我轻佻,做一桩事情不是诚意。于是灵柩从青山丧仪场出发,先行告别式,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列队于灵柩前拂旗唱告别的歌,那种歌的音节像母校对运动员的应援,完全不是悲音,而我看着那情景,听唱一遍又一遍地拂旗而歌,不觉的要落下泪来。随后惟是至亲好友三数十人送往池袋火葬场。 火葬了只剩一堆骨灰时,眷属皆望着哭泣,其中我注意着清子夫人的满脸热泪,哀痛现实的哭泣。成了一堆白骨亦还是您呀,变了灰亦还是在亲人之前,在妻子之前呀!啊啊!生之无尽呀,生之不足呀!而我不哭。于是我亦随众以助捡骨灰,却不晓得要两人以助抬送。及把骨灰装进坛里,外加木匣打包,由孝子俵士来捧着。好好地捧着啊,六十六年的人世可贵重都在这里了!这是真的么?《论语》里有一句:“未知生,焉知死”,真是,我怎么能知道呢? 归途我仍搭乘宇津井的车,健司机,夫妇坐在前座,我在后座。这位年轻漂亮的妻子道:“这样伟大的先生成了那样子了,哭也哭不完。”说着她又落泪。年青人是到底亦不能相信死这桩事,她这泪只是热辣辣的生之泪,当下把死亦化为柔和,死丧之戚亦是人世的真实了。此外如我的仿佛是看破了生死的那种刚强,其实都不及这泪。 于是我说:“尾崎先生的文章可是永远留下去了。”健一面司机,先他不说话,听到这里却微喟道:“就是电影的事无可留下去。”他的妻央求道:“您转业吧,也像尾崎先生的写文章!”健不语。这位扮演《人生剧场》里青成瓢吉及雷电的名优,此时我望着他在开车的后影,只觉是人生的庄严无比,与其妻的热泪,清纯无邪的说话,即皆是《古事记》里的,亦是尾崎文章里的。 归途向晚,我到家已是上灯时,女儿来应门,告诉我家里的一只猫已于午前难产死了,我一听顿时觉得异样的疲倦,胡乱吃了夜饭,当即上床睡着了。次晨醒来,想起昨天的事,才明白自己是在土俵上与死对面,挨了极激烈的打击,我的无泪似平静,其实是心都震了。于是我重新对宇津井夫妇的青春感激,人生是可以这样的无死亡,不受伤害,今天距圣德太子已千有余年,还是使人记起他说的“日出之国”。 今天亦人世依然,尾崎士郎我可与之晤见似的。想起有一年唐君毅来,尾崎在家招待鳗饭,连我六七人,他太太不在,说是到婿家看护一枝分娩去了。筵席上只有鱼卵如琥珀,蒲矛如玉版以佐酒,以及鳗的蒲烧。残暑夜气里,庭院房栊如水,便这样的宾主之间,亦尾崎其人如神。是晚我听他说的三番话都非常好。一是他说起青野季吉在对文学会行卑劣的政治功利主义的术策,言下十分激怒。二是他说起名古屋城头的金鯱被盗,这与昔年倭寇,皆毋宁是单为一显身手,于以有历史的一花开。三是他说前一晌他差一点不曾自杀了。 这回尾崎亡过了,观光新闻上载他数年前的女难,我才恍然于那时他说的要自杀。有尾崎必有兰成。我也是五六年前,有一天我以一种杀伐似的决心,而又偶然不介意似的于神泉驿下车,去到一位日本小姐家。她假日在家未梳妆,想不到我会来看她,只有客来扫地,没有可以客来打扮,她就引我上楼到她房里。她应当是稍稍狼狈吧,我应当是稍稍抱歉吧,然而女子于世人有敬重,这就是她的人美了。况又此时她对我忽然生出新的感激与信赖──惟女子才有的那种信赖。她横了心似的喜爱起她自己来。她跪在几侧寒暄了,她的母亲亦上来寒暄了。献茶毕,她还要下楼去办果点,却见我已告辞要走了,她忙不迭在玄关着起男用草履送我。是五月天气,外面街巷里风日晴丽,二人走过她相识的蔬菜店门口,又走过转角邮筒处杂货店,比她平时靓服出入更分明有她自己与世人。男女同行,是不知怎的会有天地之始的感觉。如此一直送我到涩谷驿,我才辞谢了她。她回去后我一人进了月台等电车,不觉多有感触,被电车到站一拥挤,我跌落轨道里,幸得立刻有人援手上来了,我还兀自惊吓。先数日此处就有个高中女学生被推落轹死的。我的这是天罚。尾崎彼时至于想要与清子夫人离异,虽结果无事,然而前人说的曲终奏雅,原来是这样的杀辣,不苟且。 还有记得是一次我与尾崎士郎说起登户田畈边的五百年大松树,想要请他同去看,又怕他忙得像明星的分不得身,尾崎却道:“何时都可以。若不能当下立起身,那样的人亦有限了。”还有是他文章里写男儿咬紧牙齿的一个忍字,这都于我用得着。早晨我看报,于美国在越南军事的紧迫,关系中国与世界形势,不觉心旷神怡,喜天下乱。尾崎是盛世人,以霞为食,而我处于天命改革之际,以知为事理之信,有道是智者不忧。 从来人事有代谢,江山留胜迹,尝见来间家壁上挂尾崎士郎写的条幅,曰: 此泪空蓄无泄时 日本当大正、昭和之际,此七字仿佛有秦皇汉武的雄图与李白的求仙。而今天的又是一代人,我连没有悲泪。《易经》于阴阳诸爻皆作为数,来平等看待,历史上的成败是非原来亦如(-)号的数字与(+)号的数字,可平等被承认,如代数的还可以被移项。乃至人虽死了,变成了0,而0亦是一个数。历史就是0,数学的0与其他数字同在,历史的0与其他数字同在。此刻外面这样好天气,晴空白云悠悠,人世事可爱,而我与尾崎的缘会,不过是偶然遇着了,二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赞曰: 非是唐李白饭颗山头 逢杜甫嘲戏一场 亦非是楚宋玉墓前凭吊 温庭筠异代神伤 自是胡兰成海外今日 邂逅上尾崎士郎 阿呆说一代知己 荒唐被万古名扬 (按:本文原载于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出刊之 《新闻天地》周刊第872期) 幽怀记 一、与池田笃记 初亡日本,池田为安排始定。性命托于一剑,我却是性命托于衣粮。 蓬莱自古称仙乡 西望汉家日月长 惟恐誓盟惊海岳 且分忧喜为衣粮 二、赠保田与重郎 王气京仪存妇女 松庭更闻降神仙 文章天授非人力 千载逢君是偶然 (编按:日本昭和三文人,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与重郎,三人最友善,互相敬重,而三人各异。保田的文学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古事记》里的),加上奈良王朝的(飞鸟时代的),加上现代化。尾崎的文学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加上战国的(源平时代的),加上现代化。川端的文学的根底是日本平安时代王朝的(《源氏物语》里的),加上江户时代大阪商人的(西鹤文学里的),再加上现代化。日本之有神道,可比中国之有黄老,是其民族精神的原动力。川端文学上溯至平安朝止,不及于神代纪,故不及尾崎与保田,惟于西洋人是川端文学容易懂,而尾崎与保田则甲乙难定。──录自《评人子》) 三、落柿舍与保田饮茶 落柿舍是芭蕉弟子去来的田宅,有去来之墓。 古今存信疑 去来一倏忽 秋雨落柿舍 眼前人奇绝 四、赠川端康成 阮咸亮烈吴纻洁 任侠怀人是文魄 姓名岂意题三山 身世但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 今人尚问踊子鼓 应以白傅邻娘履 沉吟安得泪如雨 (编按:贺川端得诺贝尔文学奖) 五、赠坊野芳子 高中日文教员,中山优氏邀至她家听她弹筝,她向我乞书,作此与之。 不须辛苦觅知音 暂喜弦徽共手真 雨余晓日湿妆阁 春风闲却调筝人 六、赠安冈正笃先生 平生忧喜何人会、一笑空对异国云山。此地亦胡马去后、市井燕嬉、草木犹惭。读君谏佛驱鳄文字、哀意未忘梦魂间。劝君酒、歌路难。 (编按:安冈正笃著有《明治维新与阳明学》) 七、与女儿咪咪 咪咪十五矣,午日庭除,听见男同学在篱外叫她。甲辰年五月卅一日。 天下霸王事微异 漂零还爱俗邻里 随肩小女有咪咪 伤乱惜时年尚未 但知春服罗绡起 夭桃出篱柳低水 柳影池波岂安分 桃花红到人心里 又 天地宁有穷 真羡不识知 瞳瞳十五女 志气浪忧喜 春风偶入怀 延庆便千载 八、赠小仓游龟 日本女流画家第一人,诗成尚未书与。 太平时、真山真水。恁飘泊、梦里景物、醒眼人意。恰如嵇生,说声无悲喜。但画笔洁净端理、便胜却、相思千载。 九、赠海音寺潮五郎 人事历然天道疑 英雄无赖有真姿 女子关系天下计 渔樵闲话是史思 (编按:海音寺潮五郎,历史小说家,得文化功劳赏,成名作《西乡隆盛》。) 十、 赠海音寺明子 蓬莱有仙子 嫣然嬉时制 岂知长生术 学绣芝与芷 海波何浩荡 世人不得至 又二句 残月如眉复以梳 明霞影里晓妆人 十一、诣崇神天皇陵望三轮山 陇上稻净秋阳谧 古帝陵前怅今昔 人世飘渺长有泪 梦里神山是真实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 十二、登阿苏山观昭和天皇行幸碑 收拾乾坤作一担 鞭鞑群山入海水 何如谦向世间人 对天还称天之子 (首句,明建文帝出亡时句,次句,相传秦始皇有驱山铎。) 十三、赠陶人上田恒次 他家住京都郊盏山,于此烧窑。 西京无复旧公卿 陇亩尚栖真贵人 盏山若问世消息 佛火仙焰劫初成 十四、赠与良ㄗ一 东京新闻社长 王者五百圣千年 其间风流总浪传 今日逢君歌一曲 便觉佳气生山川 十五、乙巳游大洗矶边 太平洋战争如昨,还想起了毛泽东的碣石观海词。 浪打千年心事违 还向早春惜春衣 我与始皇同望海 海中仙人笑是非 十六、戊申深秋有感 马蹄踏杀天下人 娥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 日月长新花长生 (编按:1968年深秋胡先生到和歌山及龙神,与数学家冈洁等开座谈会,归途电车中,女诗人某问:“身为女子,无意伤人,还是不免伤了人,要如何才好,乞慈悲开说。”胡先生答:“织田信长杀人如草。”女子落泪称谢道:“拜此一言,出生二十七年来,如初对镜照见此身。”胡先生因感而作此诗。后来冈洁读了说,是天地不仁,又每每有惊险,所以文明是长生的么?──事见《建国新书》中《知性篇》一章。) 赘言:胡先生诗每不循格律,而此诗深为朱西宁先生喜爱,散文集《日月长新花长生》即选用此诗最末句。 又,胡先生有书赠作家马叔礼“天道惊险 人世惊艳”句。──Charlie 十七、辛亥端午 犹是瑶池风日闲 纯阳三度白牡丹 缓歌激烈舞扇俨 绣中递翡龙环环 十八、书句廿八则 1 夜起观星月 银河尽西仄 孔丘生周季 刘邦值秦末 2 日色五华无觅处 却在蛛丝往来中 3 路寻昨径、见花而识、逢棘亦识、春风解愠。 4 平生知己乃在敌人与妇人。 5 华服贵涩色 茶苦是至味 6 天下风云吾且忍 7 小人折花、君子对花、而我对酒、饮岂在多、天下清和。 8 人意烂漫只向桃花开二分、星辰欲语、不平潮声。舞浦安、歌承庆、女子十五天骄矜。 ——笠间神社观神乐 9 东风吹海水 泰山见历历 世密天网疏 圣贤生其隙 10 渊明多酒误 慧远犯规则 11 无弦亦韵 不饮亦酣 12 春风至人前 礼仪生百媚 13 人谋竟不敌天意 惟有南荒水石知 今日好风来远客 是非已尽读韩碑 ——题柳州罗池庙 14 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 15 世无豪杰与共饮 室有妇稚亦天真 16 自古江山如美人、虽然敬重圣贤、却是爱悦荡子。 17 婴儿梦中笑 庭前飞一蝶 18 初志不及偶得之 妇人颜色男功名 19 天外龙吟 声在庭户 20 道旁杏花一树明 照山照水夫妻行 长亭买酒郎斟妾 妾惜金钱郎惜情 21 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社稷之末、数年少项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天下事犹未晚也。 22 幸甚至哉 歌以言志 魏武帝此言古今诗歌之极则也。 23 开张天岸马 奇逸人中龙 24 辽东度一关 大壮见幽燕 25 朝阳庭花闻儿语 26 野雁见人时 未起意先改 ——书为小川监督 27 机者息之动 象在形背后 ——马年迎岁为冈野法世君 28 歌坼萌甲 舞静江山 (编按:上书句录自《胡兰成之书》,乃1969年春东京筑波山梅田开拓筵印制。胡先生凡书法展所撰之句喜自拟,用前人者唯二三句。) 二十、一联可呈朱先生 隐隐王气杂兵气 迢迢文星是客星 (编按:1976年胡先生自华冈迁居朱西宁家隔壁,著书《禅是一枝花》。《博物志》载,有人乘槎沿河直去,忽到一处,田舍俨然,遥望颇多织妇,见一汉子正牵牛饮水。问汉子此是何处,告以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即可知道。此人后至蜀问严君平,严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日,正是此人到天河的时间。) 兰成之诗 秋水竹林、小北整理 按:胡兰成诗歌包括诗词和书句。朱天文在三三丛刊胡兰成全集之《闲愁万种》里《幽怀记》一章收录了胡兰成诗词十六首、书句廿八则,皆为佳句。后广东青年诗人竹林秋水从《今生今世》及胡兰成致唐君毅的七十七封书信、唐君毅弟子黎华标书信录中整理出二十七首。小北又从胡兰成与朱天文、仙枝等三三青年的书信中(小人儿、仙枝同是林慧娥)选出八首。现在一并收录如下。 一、偕妻游御苑观温室 温室触眼异 珍植炎方萃 芭蕉五丈余 杨桃粤风味 其他岂所识 蛮荒绝常理 万人齐赞叹 欲忘世憔悴 出视凡草木 顿成愧且喜 言奇彼则奇 言亲固在此 四时受其正 微嗟霜霰至 秋阳照潢潦 苹蘩意仍美 是时十月中 大道车尘起 天下方沸扬 我为暂伫企 上结英雄愿 下与百姓契 中华民国五十年于日本东京,晨起写成,忽忆华标,即以寄之。 二、 百年犹比肩,十载是旦暮。 庭梅尚未放,已觉欣所遇。 门外游春人,行歌答欲屡。 三、 人生鲜百岁 登此亿劫山 笑顾婉娈女 赤虬若可攀 岂不怀戒慎 聊与赌强顽 此山共此人 俱在天地间 四、 还比当时更重情,别来几见海扬尘。 客边不用问寒暖,故国酿花天气新。 五、纳凉诗 明月亦辛苦 瓯江有安澜 百年岂云短 急弦不可弹 且与邻妇话 灼灼双金环 小院风露下 助其收罗衫 六、筑波山 初春偶游灵山,有感于陈思王洛水仿佛之事戏语成诗。 ——兰成自序 (一) 绿梅清斗人眉眼 红梅细细发门篱 自提勺水酹灵石 春日空山幽梦迟 (二) 石遣迎客花应门 多谢仙郎驻云軿 日月向西方万里 徘徊且照对妆人 七、题虎溪三笑图 乙已正月 高哉白莲社 传说夸成窄 灵运而遭拒 名与并炳烈 岭半闻钟磬 会散西天赤 渊明多酒误 慧远犯规例 陆生复是谁 俱忘仙凡隔 过溪入尘域 虎啸来警慑 相视齐一笑 仍爱虎诚实 庐山影江水 输心无所惜 古来贤达人 于世情何极 桃花虽有源 柴桑好乡邑 八、游鬼怒川 乙巳正月,偕宫田武义、清水董三游鬼怒川,直至上游险绝处,宿温泉旅馆。赋诗四首。胡兰成记 (一) 由来逐客心,易惊九折坂。 崖柎岂知险,岭路盘天半。 车轮迥寸迹,鬼神喑勿谏。 却云为游春,笑言真忧患。 (二) 昔闻玉女峰,何如桑濮上。 复有神女庙,烟鬟忽幽敞。 此地见古俗,野浴脱红裲。 女体与男心,山川同清想。 (三) 溪声夜气长,侵晓鹤睡俭。 化为两文翁,对话昔禹甸。 辽东度一关,大壮见幽燕。 佛窟荒平城,异花照云滇。 三峡贾人船,百官越酒甗。 百官近我家,请再言一遍。 (四) 泰豫无留念,困屯日月永。 世变尚未极,心事吾自警。 凭栏俯湍濑,水石人记省。 故乡夙昔意,异国为照影。 九、赠人诗一首 乱世光阴是无赖,佳丽千载此晤对。 初面便与我论学,理浅意深皆新态。 雨余微阳在瑶阶,高花摇动看笑黛。 岂知人间有誓盟,不觉坐久礼数乖。 十、羽衣引 瑶姬何事降人寰 只为仙凡长相关 失却羽衣天难返 顿觉此身满忧患 人世由来多忧畏 圣贤恓恓美人泪 渔师小人宁足怼 狡意善心杂可爱 小人能把天人怜 还他羽衣值万钱 真事如戏戏是实 径着羽衣当台前 感激为君遂起舞 寻常台上云霄路 扇下尘世指顾远 明月岂知我所慕 我观此舞泪沾巾 多谢师襄为点明 尚想冰雪姑射面 眼前宜嗔宜喜人 (按:以上诗作选自黎华标编《胡兰成书信录》) 十一、 可怜秋夜星,灼灼秋夜里。 不照山川开,空见徘徊意。 江流常苦缓,掘井不及泉。 百年岂云短,急弦不可弹。 且与邻妇话,流光双金环。 小院风露下,助其收罗衫。 十二、在雁宕山时,甚寂寞,有句怀人云 尽日窗外断人行,望眼相识惟明月。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绣户曲。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十三、喜得刘贞晦先生书,诗以报之,起句云: 千佛岩头日出时,晓风吹动千花枝。 鹊噪夜来桂子落,起寻拾得先生书。 十四、在雁荡山写《中国文明之前身与现身》,晨兴夜寐,与邻妇布声相应和,作诗云: 我居青山如居市,纤纤十指勤织素。 鬓影花枝机中新,与斗岁月在桃李。 桃李好是开路也,从来歌舞向人前。 大荆饷耕满田畈,永嘉击鼓试龙船。 邻家小妇身姓薛,三日归宁忽如客。 松花艾饼分妯娌,压粽团扇照人洁。 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此仍潇湘。 十五、赠左翼文学家一诗,解放军进温州时见之大称赏,其人夫妇在抗战时为游击战,后为中学教员,解放后为温州新华书店社长。早两年弟赠诗云: 莫洛先生正年少,娶得林绵甚窈窕。 十年奔走成何事,生男育女累怀抱。 闲却干戈理襁褓,放下彩笔入厨灶。 此亦精致并壮阔,灰尘之中斗清好。 客来不能具盘筵,时妨言谈幼女牵。 不知中原几何远,但觉兵气到窗前。 永嘉虽是故乡地,寥廓却似在天边。 夫妻天边总是亲,况有煌煌一代人。 有时出街同同走,仍是当年自在身。 林绵双辫俏人意,莫洛眉眼照街新。 十六、前日大风雨,飘摇如在雁宕山时,忆得尔时。 旧作一首,写呈一笑: 近天逼海何意图,八月风潮夜击庐。 床摇壁动心知危,披衣起坐敬狂愚。 听风过壑雨翻山,草木皆欲灯前住。 新栽盆蕙在房帏,舒叶吐花得宾主。 劫中画得蛾眉清,犹梦伊人非失误。 十七、游龙泽寺 二月十二日作 我与游侠儿,来参中川师。 入门息尘念,草木皆清规。 古佛去久晻,见师忽无疑。 殿院存妙理,弟子好容颜。 洒扫勤耕作,道高故似卑。 饷我茶酒酽,面蔬过午炊。 维摩一室空,天女九秋眉。 山后望箱根,霸图惟遗思。 天际隐两京,群动生灭随。 我今所立处,岁月无改移。 此岂资问答,圣凡各自嬉。 平坡有梅花,遥见已在兹。 临济宾主意,班荆复稍时。 师现菩萨身,诸众咸淑宜。 荡子心事重,龙性亦驯夷。 惟念靖国乱,未许从文殊。 去又为风雷,仍乞师慈悲。 十八、古诗二首 (一) 古王业与新霸图,急弦未可话樵渔。 秦帝海外求仙药,有人圮上受兵书。 (二) 埋深地下心(注),此吟使我泪沾襟。 英雄先古非膂力,无数于人是知音。 (注:幕末死于勤王志士,阳明学者河井之语) 十九、赠人 偶至书道会,有女子求书,作此与之 世事诚何极,所思亦无涘。 对镜镜如水,窥窅樱花枝。 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 二十、东风 东风吹西海,泰山见历历。 世密天网疏,圣贤生其隙。 二十一、泰山谣 人在东海,西望泰山何晏然。 日月自仄天地险。 我欲乘风直上至山巅,下视海岛但螺蚬。 鲲鹏变化皆儿戏,惟有苍生不可贱。 人间私语,天闻如雷。 匹夫匹妇之心事,使我怫郁情萦回。 晏然泰山,日月仄碍天地险。 炎汉之起要一战,然后至山东阙里, 寻食菽饮水人,曲肱一枕,天下自清。 (按:以上诗作选自胡兰成《致唐君毅书》 二十二、我在百色时,一日散步郊原,赋诗: 古道斜阳老妇耕 山城年少正点兵 西江不比潇湘水 援瑟偏多杀伐声 二十三、竹枝词一首 又是征轮逐晓星 栖霞山下有人行 富贵荣华原一梦 仍爱此梦太分明 二十四、 异国存知己,身边动刀兵, 故主恩义断,江湖日月新。 二十五、呈刘贞晦先生诗。诗曰: 中原方波涛,侈言号令新, 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销兵, 隐隐天子气,焉知非戌耕, 永嘉有贞士,日月在户庭, 处为伏生守,游托黄石名, 邂逅圮桥上,子房固已惊。 二十六、我磨墨执笔,铺好宣纸,写了一张条幅,要一枝也写一张,即把前日她作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汉诗,她照着写道: 情比他人苦, 意比他人真。 相守越风涛, 相约舞阳春。 二十七、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忧喜自知如。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按:以上诗作选自胡兰成《今生今世》) 二十八、登阿苏山诗 四顾峰峦亦平平 不知身在顶上行 英雄到处负恩义 惭愧道旁人耦耕 二十九、我方在写字,遂作一诗写之,原意是要嘲弄仙枫。诗曰: 我作猿田彦 目如八咫镜 君即天钿女 散襟露两乳 翌日仙枫来,给她看了,她说是好诗,尤其爱那字写得好,我说这幅字想送给你,谅你不敢要,给天文等也不宜,譬如你若拿去裱装了,敢挂在家里吗,有人来见了,姑娘家不害羞?她却开阔得很,曰:“有客人来时则收起。”仙枫是谨严端正,开不得玩笑的人,焉知她竟如此大方,她的就是《古事记》时代人们的那思无邪,所以能没有禁忌。 (1980年元旦致慧娥、天文书信) 三十、虽然如此,前天写写字却忽然写出了两句诗,自以为好: 清哀炎帝女 少年慕鸟音 ——庚申怀人 是写的精卫鸟,传说炎帝少女游于东海溺死,化为此鸟,朱咮翠羽,衔石欲填平海水,为了后来的人。少年是汪先生。而我亦是听那鸟音,为那少女的清哀,愿与同填此海水。字大仅径寸,却是写得清丽高远。 (1980年9月25日致慧娥、天文、天心) 三十一、元曲有张生煮海,是一书生行海边,与龙女结为夫妇,龙王怒之,禁女于宫中,书生乃取镬酌海水煮之,他要煮干海水为求妻。有仙人经过,闻其故,听了很同情,遂授以仙法,镬中的水温高一度,即大海水的温度高一度,看看要渐渐起沸了,鱼虾皆叫跳仓惶,龙王乃推女出海面,书生遂挈妻而归云。年前我为人写字,随手写成一诗: 学剑学书意不平 未知成败只今身 尽输风雅与时辈 独爱求妻煮海人 (1980年11月28日天文) 三十二、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踊子》中的天城山温泉,我曾去游过,当地人云:昔年头山满曾陪同国父来此,我因题句: 万古灵山 以瀑为语 流沫成文 ──记当年一班顽仙来此期会 (1979年8月31日慧娥) 三十三、今日稍觉感冒,喝了枇杷膏润喉,并吞了保济丸二小樽,午后一时半午睡,醒来三时四十分,以为已是翌晨了,感冒已痊,却见桌上放有你二十日的来信,看了很担心你的病体尚未全好。一面想着你信里的话,但是先来写了七言一联寿吉田七十生辰(四尺宣纸单条): 大人德同小儿戏 今岁花开去年枝 打算在他生日前(十月十一日)送去他家里。 此联儿字应作仄声,想要改为子字,但是也罢了。 (1979年9月26日致仙枝书信) 三十四、入冬以来我真的只是每天游荡,在多摩川畔走来走去看红叶,看太阳里的水清山暖,完全不用脑筋。昨日见了山田回来在电车上却作得了七言绝句一首,曰: 是非功罪迷千春 造反取经原一人 成佛尚名战斗胜 齐天未改小骄矜 想着可以为山田今后展览会石刻的孙悟空题字之用。 《西游记》篇末,孙悟空封为斗战胜佛。 (1979年12月12日天文) 三十五、历史上五百年必有王者出的话,连孟子亦似信似疑,也是这才见大自然的确率与不确率的统一法则的证据了,我乃为他在空白的一摺屏风上大书四句: 天道分明又微茫 古今何止三沧桑 英杰佳人随劫尽 绣出仙缘仙寿长 (1978年4月29日小人儿) 书 论 自古书列于六艺,而画与雕刻不与也,盖画笔可以增添,雕刻可以削减,惟书不可增减,一笔内完,如织田信长于桶狭间得以天下,于本能寺失以天下,此书之严也。 书通于卦爻,有形而未成象。凡美术皆成象,而书在成象之先,古来书画兼能者如八大、青藤、石涛、齐白石,皆其书不及其画,而有手于诸艺并不器用,不碍其为大书家者。又画家佳作多在七十前后,如齐白石至八十五以后则画逊,而书家则至九十后仍好,此由于画者成象,而书在成象之先之故也。 自然之姿,如矿石与雪花之结晶,如草木之枝叶对茁,如螺贝之旋卷,皆为有规则之对称,而书之点线与位置,能解脱此规则,而为不对称之对称,通于数学之无理数,极精密而常若虚,虽有巧算,非可能作也。 书者,王道也。王道之要在于万物各得其所,万民各安其位。此位如数学之点,无面积而有位置之位,犹佛言如来,书之点线与位置皆如来也。 和汉美术,不离日用,是故王羲之书,而可用以写稿与记账。今人有以西洋艺术作书者,不可为庶民之日用,此则非书也。夫书通于庶民日用,而同时要有王朝公卿之贵气,端正清华,祥和为上。 右书品,次言执笔。 执笔如执剑,执剑之法,左手实握,右手虚执,执笔之法,中指与无名指坚执,小指贴于无名指以为襄助,而拇指与第二指则轻执,且虚其掌,故笔安定而空灵,阴阳变化生焉。 次言运笔。 夫笔有方圆。圆笔始于篆,而汉隶多方笔,魏碑于方笔圆笔最分明,故便于临书,先学方笔,后学圆笔,至今言方圆笔之理者,莫如康有为之《广艺舟双楫》,学书者不可不读也。 (按:康有为云:方笔如石狮蹲踞于地,圆笔如游龙翔舞于天。王羲之之书方圆兼具,虞世南亦方圆兼具,欧阳询重方笔,颜真卿多圆笔,苏东坡书以方笔为主,黄山谷则以圆笔为主,米芾之书方圆兼备,近世之康有为、吴昌硕为圆笔,而马一浮、郑孝胥方圆兼具。) 次言临书。 宜多观真迹。 宜多临碑帖。 手本非所宜临也。 初入手宜临《龙门造像》,同时可临《礼器碑》、智永《千字文》。每日约二百字。 依真正之方法学书,执笔与运笔一一与俗法相反,正法未熟习,而俗法先遭破坏,故于起初一年中,反为愈见拙劣,甚至悔恼,转羡他人俗笔之能流畅,然而已不可返。此乃破除我之俗书习惯之当然过程,虽欲作俗书亦不可能,方出佳书也。 次年临《郑文公碑》,同时临篆书《三公山石阙铭》,草书可临《十七帖》。 第三年,临《石门铭》、《石门颂》、《爨龙颜》、《张迁碑》、《兰亭集序》、《怀素自序》。 第四年,临石鼓文、钟鼎文、汉碑各种,《淳化阁帖》各种,魏碑各种。 每月临写两百字,临书宜稍稍大于原寸,临其笔姿、疏体行间与章法。 邓石如学书凡四年而成,其后之进步在笔姿之变化,墨色之润涩,神思之入妙矣。今人学书,初即可观,久而枯死,此则由于不知执笔之法,不知方笔圆笔之运,不知临碑帖之程序故也。 临王羲之书,要知晋人风流,必向往之,始能传其神思,学北魏碑,要知北魏当年中原板荡,天意人心,始能传其情操,临其他书类此。 次言作书。 作书要胜于临书,或临书者若有可观,而其自作书依然无长进,此则其临书未得正法之故也。作书要出自无心。每作异趣,譬如窑变,若偶作佳书,人我皆喜,而以此为我一家一流之独倡体,今后即如此作书,是则陷于自我模仿矣。故一时期作书之后,宜如花事过后,寂然忘我,专惟临写碑帖,临书者,盖可养我之无心也,如此一年半载之后又自作书,如花开之有季节方佳。 戊申七月于东京筑波山 (编按:一九六八年) [book_title]中卷 闲愁万种 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彼何人哉 是二千七百年前犬戎入侵,周室东迁时谁人的诗,而我今是在日本寓居附近散步。我也忧思,是为了何来呢?岂不是因为吾民亦皆在忧患之中,而今时世界上亦没有哪一国人的生活是可羡慕的。常人忧身而不忧世,志士忧世而不忧身,而我忧世与忧身是同一个。 譬如叹老卑穷,往常可以拿几个古人来自解,更好是拿个相识的今人来勉励自己,但是如今多想想,变得了不能这样简单了。要我能豁开,除非是没有叹老卑穷的人世。 我想我若像冈洁与前田青村,则可不知老。近代日本画家前田青村年过九十,临终时梦见鸳鸯彩色之美为生平所未见,呼笔欲画之而卒。冈洁去世时年七十八,去世数日前他写给我一封信,他要独力为日本文明建立学问,像伏羲于中国文明所做的,他要和伏羲像海滩上两个小儿的画沙为戏,新新湿湿的沙嗄。这当然高明,但还是不及幼时母亲教我拜月亮婆婆,教我对房族太公要有规矩,给了我人世有信。如今惟仙枝的九十几岁的祖父还是这样的太公,那是台湾宜兰尚存中原的古风。 文明的根本是修成了人身,远离动物的三途恶趣,故幼小时可以是金童玉女,长大了,男子可以像李世民的十八岁打得天下,耕田工贾的年轻人皆有做人家的志气,可以与皇帝是同一人世的风光,女子则扫除庭前晨露泥地上的花瓣,人与之同其新鲜,这便她亦如银河边浣纱的织女星,停船相问的客星是张骞。是这样的人世,所以年纪老了可以做太公太婆,有天长地久的可靠。 而今是产国主义的唯物社会,人回到动物身了,年轻时是不觉得,年老了就只落得一场无趣,今所见的世景是如此,我怎能不感到切身,我又怎能高高在上,引前田与冈洁来自解呢?我不要个人的修行,我是要一个民族的修行,我要大家都有自觉,要成仙就与鸡犬也一道白日飞升。我今惟此自觉,但是又怎就能意志坚强呢? 我今身在哪里?我是要人世的一个信字。 而现在我散步时看看人家墙头的好花,已不似儿时的了。这是我的感觉度差了。看月亮与在溪边看水石亦都如此。真的花不在,我身的大信还可在哪里呢?想起儿时在乡村,日常所见的东西那样简少,而样样都真,这于今天怎么的就如隔世了?倘若可换,我愿拿现在的什么都与之交换回来吗? 前几天偕小山在银座鸠居堂看了壁上挂的森绿翠的一幅画,画的三颗栗子,题芭蕉俳句一首: 秋深了 邻家在做什么呢 那是真的栗子,真的秋天,真的人世。这幅一尺的画,但今于我这不是成了记忆里的东西吗?而绿翠先生因是友人,所以也看了标价是十五万日元,只觉什么都是好的。 我若愿意,我可以书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只做得善书者。我与之要好的人中有冈野法世做得好陶器,尚有仙枫舞得好能乐的舞,我虽然欢喜,但是不能有助于我的安心立命,要我以为可以安心立命,除非民间一般日常使用的陶器皆好,与能舞没有关系的地方亦一般人的日常行仪与言语有如能舞的意思,而现在是凡此皆被破坏了,传统的好陶器与能舞成了只是专门家之事,前途只有逐年更短的了。 不知不觉是福气,知觉了反为多忧,然而因有此知觉,尚可有翻身之日。 我是荡子,假使我今有钱,过的日子就可以是热闹充实的吗?想来是不能。人世以有限之财,可以是无限之富,而现在的社会虽然国民的总生产是史上未有的增加,却连国家的财政都在逐年的更穷困化,一般人家是连招待朋友的宽裕亦一年比一年的更没有,我纵或有钱能招待朋友,岂不是成了特别?怎么的亦不能像我小时乡下,人家有客人来时灯花也结,灶火也发笑的一个人世都热闹喜气的。又纵或我有钱,我又可能怎样的生活起居称心呢?譬如在日本,有钱虽可造和式的邸宅庭园来做住家,但一般人家今都是住的公团住宅,你的和式邸宅就有些不入群,倒是成了像神社佛寺的客室,不然就是像风景区的温泉旅馆,不像是份世上人家了。若是有钱亦只可住住高级公寓,又有何快乐?若以为快乐,则是压根儿沾不着文明的边边了,你做人又还有何意思? 又假如我是个年轻小伙子,得与一个知己的人儿结了婚,在扩大产业的社会上做事,不论做的是什么行业,必定是每天的工作在规定的时间内做不完,做人做到没有余暇来思想,而且一律住的公团住宅,人家不成其为人家,你虽然随着上班下班的交通人潮,假期的游乐人潮,到底不曾有过真的你自己,也不曾有过与真的物素面相见的欢喜,又哪里还可有一个谁是体己的人儿?然则假使我有一个要好的年轻女子,我可能怎样与她出去打天下呢?宋明小说里的两口儿跑到临安住下来做小本儿的生意过活,也有闾阎之情,但如今哪里能有呢? 世界的人类社会是在走向总毁灭,今已美国与日本的景气现出衰败了。苏轼《杂草诗》: 衰时同零落 盛亦非汝能 众人不知不觉,也许是福,而我是知觉了,所以遭鬼神之忌。但既已知觉了,就不能再回到不知觉了。 我不能被安慰,无论是以京戏、陶器、茶道、文学,因为这些都不能保证人世,倒是要被人世所保证。 我也不要只是忧急自己对于事物形式的感觉能力痴钝了,而求个人的奋勉不知老,个人新鲜长生能值几文,只有求人世长生。 忧思毕竟有何用,又不能去死掉,成不成都只有来再建礼乐的人世。成不成都只有先把中国来弄好。我们今是要来建立可以代替产业国家主义社会的人世新制度,革命的思想与行动皆要以此为依归。 这里一是知道何谓文明,二是要知中国民族的素质,三则是要看出来得人物,四才是看形势,如此我就先来话民国史。 史话亦何事?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譬如箕子的话说殷周之际,而陈《洪范》。还有是,喜听是非者,他即是注定要生是非,譬如乡下人爱看绍兴戏《渔樵会》,讲的元明之际,徐达与秃秃丞相扮樵夫渔翁相遇,而这班乡下人亦即是会倡乱的,如徐达即是他们的自己人。而如今即亦是要再有民间起兵,并且要再有人陈述《洪范》九畴。 民志篇 我今可如何来写民国的事呢? 我敬爱的日本画家森绿翠,他是深夜在灯下作画,我问他灯光下与日光下的颜色不是会有异吗?他答:“颜色是记忆着呢。”我今写民国的景物,便亦是像这样的凭着记忆。是见过了真的颜色的记忆呵。 我还敬爱日本陶工冈野法世,他今年为福生市图书馆制作陶壁,横六公尺,纵四公尺,像敦煌的大壁绘,为此他去名古屋一带的山地采购陶土七吨,特为搭建大作场,且改动了窑,从捏土练土到制作,都是他亲自来,虽然有一位师弟与一位来见习的学生帮忙,搭建作场时还若干借力过木匠,实际是这样的一件大创造的独力统一作成。前天我去看他,他说为此已半年闲了辘轳,好想呢。壁陶不用辘轳。他道:“等这件完成了再转辘轳,今后是要烧万民日常用的器皿,我今是奉先生的一句话,在自己的制作中研究,都在于要明白什么是陶器。” 而我今写此书,岂不也是要来独力统一作成,在自己的写作中研究,为要明白起来什么是中国? 历史上的出身 这里首先是要来明白中国的民志。说民志比说民权等等好,因为中国之民都有大志,皇帝与士都是从他们中间出来的。因为中国之民是出身于井田制时代的王民。 《史记》太史公曰:“诸子皆出于王官。”这一句话今之研究诸子者皆把来轻易看过。而如此即不知诸子与希腊思想家的一个重大相异处。希腊的思想家是,讲哲学与几何学物理学,就只讲哲学几何学物理学,而中国诸子则虽也讲这些,但是还有其儒家、道家、法家、兵家、农家、名家、阴阳家的身份,此即是各有其从井田制王官的出身。周礼王制,王官皆是士,士之上者为大夫,分任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之职,春官司祭祀;夏官司地政、商贾与赋役;秋官司刑法与军事;冬官司工艺,而皆以教化行之。一般之士则是最下级的王官,遍在于民间,是王制的最基层执行支部。井田制废止后,士遂散出了,从春官出来的是儒家、道家、阴阳家:从夏官出来的是农家;从秋官出来的是法家、名家、兵家;从冬宫出来的是墨家。原先王制是一个统一体,而且是教化的,故分散为诸家后,可以一一皆是学问。希腊没有把农、兵事等实务的东西亦可以是哲学思想的。而中国井田的王制则因是一体的,故诸家皆有一个完整的体系化的思想为其前提,所以虽实务之学如农与兵亦皆可以是哲学的缘故了。 西洋没有一统的思想,故亦没有一统的天下,盖自其希腊时已如此。希腊没有井田的王制,故不能有综合大自然与人世的礼乐的学问,其哲学思想是孤零的单薄的,只说得“万物皆是数”,但于艺术的东西就不通用。至今西洋人于实务的学问只可是技术的,不能亦是哲学思想的学问的统一与完全。天下国家的统一与人世的完全,是惟独从井田制出身的中国文明的体制有之,中国春秋战国时诸子,是文明的学问化到了普遍而彻底的程度。而此亦是惟独中国之所以有天下士之故了。 所以太史公司马迁的“诸子皆出于王官”一语,真是极大的见识,而今之学者不知此雄大局面,他们的研究先秦诸子云云,又怎能不是贫弱的呢。 士是井田废后,亦还是志在天下国家,而与民一体,士与民皆一直是密着于政治,乃至可说是直接行施政治的。这样就可知道中国的民志是如何的了。中国之民是自有其品格与见识与行动力的,今天亦还是得从这个底子来在行动中加以研究。 重新检点今时民间的行动力 中国之民有行动的大力,其一是见之于建造汉唐那样的产业,其二是见之于打退匈奴,开通西域与南洋海道,其三则见之于历朝天下大乱时的民间起兵。这三者其实是同一个力量,是早先从井田制培养出来的。清末民国到今天还是有民间的这大行动力的,最显著的是表现于北伐,与对日抗战。惟有建造中国现代产业的大行动力不得发挥,但此是政府的无见识之故,而后来是把民间这行动的大力来浪费,大大的耗损了。 大义名份是中国之民对外大行动力的所在,今把这个来丧失了,对外是非亦不明,哪里还鼓得起对外的大行动力呢?以前是国人对国民政府的外交方针信不信是另外一件事,国人对日本的敌意是一致的,而且日本尽管强,中国人对之并不胆怯,那就是中国人特有的理直的勇气,而后来果然发挥了全面抗战的大行动力。 中国人的造产大行动力,原是从中国文明特有的众产业平衡和谐一体化的历史上的事实里培养出来的,故能有周朝那样伟大的水利工程,与秦朝那样的筑万里长城,开天下驰道,与汉朝远征匈奴的大规模军粮武装补给制度,与唐朝的西域丝路。而且中国人的造产的大行动力与其说是依于组织的,毋宁说是依于性情的,造产的气势也是四方风动。 经济原来是要民间产业为基,而以国营产业助其平衡的,苏俄没有了民间产业,全是国营产业就失了活泼。美国的虽亦是产国主义,但还有民间产业为基地,所以发达,而及至其国营产业与产军体制益益增大,今天的民间产业的比重缩小了,美国的经济也在硬直化了。日本是美国之续。而中共则与苏俄一样,只有国营产业,而没有民间产业来配合,以致连没有能力接受日本美国的资本与技术协力。中国是向来产业有性情的。产业并不单是机械的,史上产业之兴,哪怕是西洋的,亦都是带有浪漫之思的。中国史上有过的造产的行动大力今在哪儿了呢? 再就是民间起兵的大行动力了。往时太平天国是民间起兵,弄得一场无结果,其后是民国初年民间起兵以军阀的内战割据的形式而出现,也是浪费了,但是并不因此就断了种,不久来了北伐与抗战与中共的人民解放军,亦还是民间起兵的性格。中共得了政权后民间起兵又以“文化大革命”红卫兵造反的形式而出现,这也被浪费而消灭了。而这回才是恐怕要断种了。因为除了无结果与被消灭,还有制造唯物观的社会,把民间起兵的要素,江湖义气与中国人伦常生活的情操几乎破坏尽了。 但我还是相信民间起兵会再有,虽“文革”大大破坏了生活的情操,但还有一个理字与天意深入中国的人心,不是这样就可以被破坏得了的。民间有着一个理字就不易被屈服。而且知道有一个天意,如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有胆造反了。 天理不屈 中国人最强的是一个理字。贺后骂殿,包拯打黄袍,有理便把皇帝亦骂得。西洋人只知有数理与物理。希腊亚里士多德答亚历山大帝云“几何学没有大王”,大王亦只可依它。现实就是无论何民族,皆对数学与物理无抵抗。但是数学与物理还不算为强,因其尚不能普遍与彻底的对应万事,数学与物理先就盖不了宗教,也到达不了美术所能到达的。数学与物理不足以对应生命的东西,到达不得物质背后的象。数学与物理上的发见亦只是素粒子的现象的记录,而不能说明其所以然之故。数理与物理的理只对应得宇宙与人生的一部分,尚且如此之强,天下莫之能御,何况是中国人说的天理。 中国人说的一个理字是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而来,此五法则是生出自然界的秩序,演绎而为伦常之理,而生出人世的秩序,这秩序就是最强的理,因其是生成的,不是只靠组织的。组织只是其生成的形迹而已。因为自然界的与人世的秩序是这样在生成中的,所以中国人说的理字包括有理与非理,且把未然的理亦可以当作是已然的理。也应用数学与物理于观物与造物,但是要观物之真与造物之真,则更有在于以数学与物理所不能到达的物形背后之象。 西洋的科学与宗教与艺术各不相通,中世纪教皇时代是宗教禁压科学及艺术,后来到了唯物论则把万事万物都属于科学,称为历史科学、艺术科学、社会科学等,并否定宗教,而民主派则又讲要宗教与艺术与科学民主共存,互相尊重,才是学者的风度云。惟有中国文明只是一个理字,神、艺术、数与物理,皆可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来说明。 《易经》:“阴阳不测之谓神。”(不测是不连续与飞跃,奇迹是以祈祷或何种修炼使我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为一,直接叩着了物之象,而物之形响应之。)神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的变化,所以神亦是在于天地万物,与文明的创造里,而可不落于宗教。物生而有象,象而后有数有形,《易·系辞》里的此一语给的启示就有得可以解答毕达戈拉斯的无理数与有理数的问题,与汤川秀树所提出的素粒子现象的背后是什么的问题了。所以中国是连文学亦是理知的,不是局限于物质的合理主义之理,而是天道人事与万物秩序之理。日本文学是抒情的,中国文学则抒理,连《西游记》亦是理性的喜乐。 以前我注意到了中国人特有一个千人抬不动的一个理字,今更明白了原来这是从《易经》的把文明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而来。而希腊人所做的数学的理论体系的学问化,与后来牛顿所做的物理学的理论体系的学问化,则只是其一部分,未免幅窄,虽深细而浮面。 中国文明的这个理字,其止即是秩序,其动即是天道。中国人世的秩序是与自然界万物的秩序为一。西洋式的文化人每鄙叹中国人的缺少组织的秩序,却不知中国的人世秩序是如同中国书画里景物的秩序,不是组织的,乃是生成的,像一树的枝叶舒发分布。而此秩序的风动处则有天道。此秩序是礼,而天道是乐。但一般中国人把凡此皆只作为一个天理,印在心头,说在口头,成了日常生活的性情。 天下最强的是理,一个人的情操可以都被破坏了,而对数理与物理的意识到了最后亦还是保有。何况是中国人的理是天理,数理物理还是知识的,而天理则是中国民族的悟得,比单是知识的东西更不会被消灭。破坏了中国人的情操,但是毁不得民间的这个理字。 比方宪法可被否定,但是数学与物理学的常识无人否定,个人无论怎样的情绪低落,乃至落到了虚无主义,或一个民族无论怎样的堕落到了灭亡的直前,亦不去想到怀疑数学与物理的常识。国民的数学与物理的常识还与教育有关,而天理则是因于中国民族的悟得,民间不识字的人亦会得,少受学校教育的影响,所以要破坏最难。破坏生活的习惯,摧毁伦常观念,但是也毁灭不得民间的天理观念。 中国人是好相与而难相与 世界上惟有中国人最好相与,亦最难相与。中国人是现实的而不执着,所以最好相与。不执着,是因为他晓得人事之外尚有天道,所以比起西洋人来中国人见得马马虎虎。德国人是于理的线条严刻,而中国人曰马马虎虎,本来是譬如画月亮,不用严刻的线条还可以画出真的圆呢。英国人特别于既成事实尊重,而中国人曰马马虎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美国人是以物质的损得为准,而中国人曰,人有九算,天有一除,吃亏就是便宜。法国人是以优雅为品,而中国人曰,皇帝还有穿草鞋的亲戚,有什么怕失面子的。俄国人的共产主义与其旧教是同一个精神,厚重而残忍,咬住一样东西就绝对不放,而中国人曰:“必定要这样狠狠地霸占住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东家儿童到西邻,我劝你马马虎虎吧。”再如日本人,日本人于物倒还看得开,惟于情看不开,而中国人则于情也看得开,情是似真似假,极真的事,却笑说是人骗人而已。中国人少有像日本人的感极而泣,但是远比日本人的感情更长久。凡此皆因中国人是生于现实的事物而直通于天,且连对于天也豁然,刚说过天道不爽,却又说是天道茫茫。一忽儿怕赫赫上帝,一忽儿又说大自然是造化小儿。 中国人因是如此的不拘,一来就可以与人无间然,所以说中国人是最易相与。中国人的最易相与,是世界和平之基。先是中国的广大统一,有一个华夏的天下,连五胡乱华都被同化。还有是汉唐之盛,开通西域,与印度人波斯人之所以能那样长久的和平交往。中国人若像马其顿人罗马人,彼时怕早要想远征印度与波斯乃至罗马了。中国人的容易相与,乃因其出身是井田制的王民,又是有《易经》的理论化学问的自觉的天民。 使人与人不亲的是身份地位之隔、利害之隔、理论之隔、宗教之隔等,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这些阻隔,只不要太认真,这就是疏不间亲了。所以与陌上街上的一般人皆有亲情好意。横塘诗,对不识的人亦停舟暂相问,秦罗敷采桑及汉唐诗里的采莲采菱女子与岸上人相问答的风光,即是生于这背景。便是《三国演义》里英雄们的为友为仇,《水浒传》里的江湖义气,《红楼梦》里的恋爱,亦皆是生于这背境。便是我们今日要来起义,豪杰与万民的意气相结,亦是靠的有这背景。外国亦有农民暴动与革命的群众行动,但没有像中国的民间起兵,是只为意气相投更在于共同的利害关系之上。 中国的政治,向来是天下有道,万民与朝廷可以无间然,不用代议制,民间甚至也不问不知,而自然与朝廷可以如两个小孩的无嫌猜,亦皆是因为中国人的这种素质。所以说中国人是最容易相与,无论是个人与个人之间,或政府与国民之间。 但若你把来弄别扭了,则最难相与的亦是中国人,无论是个人对个人,或政府对国民,你便与之马马虎虎亦不行,与之认真亦不行。中国人与人交际,他总保持礼貌,一面却尽在忖量你,而你不知,你连不易知道他是恼与不恼,喜或不喜。若在政府,则再也没有比中国的民心更难把握的了。 无亡天下 中国民心之难被把握,最是见之于日军占领期内。日本军用战胜者的威严去压他,他却道是胜负乃兵家常事,强的哪有强到底,毒虫自有毒虫怕。他看形势,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可是并不把你当真。中国人是有历史的哲学,天道的哲学。而日本军想以善政抚绥人心,改用笑颜对民间,民间也向你勾勾头,却不上你的当。因为中国人五千年来经过多少世变,阅人多矣,他辨貌见色,听人说话会听音凡。中国人是有听天籁地籁的听觉,今来听你日本人的人籁,你但凡眉毛动动,他还有哪些儿不知道的。 中国民间是你想要征服他不容易,想要指导他亦不容易,想要统治他也不容易。 中国民间的不可被征服,是不但对日本的占领军如此,便像以前对元兵清兵,虽然宋朝明朝是亡了,亦民间还是没有被征服。虽顾炎武说有亡国与亡天下,但天下不是这样就可以亡得的。天下是汉民族悟得了,通到了天了才有的,希腊罗马都没有天下,亡了国就完了,中国民间则还有天下不亡。以前虽在五胡、蒙古及满清的统治之下,民间亦还是汉文明的人世,人之相与及行仪,与制器的发想,对事理形势的发想,皆是有着一个天字,连日常的性情亦自于天。满清强要汉民族亦辫发胡服,而汉人曰: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但比起这个,还有那日常的一个天字才是强大呢。结果连拓跋魏的政府,元朝清朝的政府,亦为这文明的人世所映,被假借来权做了它的朝廷,而其后还是被推翻了。 以前巴比伦、波斯、埃及等古文明国历世久长,虽遭奴隶制与蛮族入侵所污染了,亦尚又延长了二三千年,便因其是与中国文明同出一源,有着一个天道,虽然换了前王朝后王朝,亚述与巴比伦,亦还是存续,到了最后最后,才被从历史上永远消灭了。惟独中国不消灭,是因为中国有《易经》,多了一个学问上的自觉。新石器时代人类开了悟识,于是有了文明造形的第一波,而惟独中国后来还有《易经》的理论学问化掀起了文明造形的第二波。所以制度如三代井田,制器如殷铜器,皆为巴比伦等所不及,而且因为知其理,故不随形以俱亡,井田废后亦还是有秦汉的好制度,铜器衰后则有陶磁器一般是好。巴比伦那边,后来是其器之形亡,神之名亡,遂一切都亡了。 中国是天下不亡,纵使国亡了亦可再兴。中国人的能同化入侵的异民族,亦是因其不亡天下。并非因文化程度比较高就能如此。希腊罗马的文化也比当时其他民族的高,被学习了采用,但是不能使之同化而为希腊人罗马人。欧洲还是不得统一,而中国的则是五胡皆成了与汉族同是中国人,就因为中国文明有个天下,可以使大家在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中相处相安。所以欧洲不能统一,而中国则能统一。欧洲是单靠有希腊罗马的数学与物理学不够成天下。 劫毁篇 借天之棒打人,亦要会夺天之棒打天 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强者,因为他见多识广,凡事能看得开。看得开是因为他能看得真。《旧约》里一妇人闻前方兵败,约柜被夺,曰:以色列的荣光去矣。约柜是上帝对以色列人建国的约言所藏。中国有夏禹传下来的九鼎,至于殷周,皆奉为建国的象征,而到了要保不住了,却说是国之胙命在德不在鼎,比以色列人的对约柜能看开,就不致落胆。中国人是看任何事物皆有其理,而理并不限于任何事物。西班牙的二百人顷刻之间灭了印迦帝国,只因为诱捉了印迦的王,而中国晋怀愍二帝被匈奴所俘,宋徽钦二帝被金兵所俘,明英宗被鞑靼所俘,这里还是抗战,不被要挟。因为皇帝虽尊,亦凡事要看情形,皇帝若不好可以易之,社稷神不好亦可以变易,百姓不好则易风俗。中国人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没有巫魇。 强弱在于胜负,存亡在于生死,而中国人则是最强而长生的民族。先讲胜负,汤恩比只会说要挑战,而中国人却是与天赌胜负。《碧岩录》第七十五则,乌臼禅师,有僧来参,禅师打他三棒,僧不服,乌臼云:屈棒原来有人吃在。僧云:争奈勺柄在和尚手里。乌臼云:汝若要,山僧回与汝。僧夺乌臼手中棒,打乌臼三下,乌臼云:屈棒屈棒。僧礼拜。那僧是悟得了。他悟得了什么? 元末天下大乱,群盗蜂起,兵戈遍地,就是生民的浩劫到了,朱元璋是凤阳地方一穷人,于神前卜留凶?卜逃凶?曰:神岂欲我起义耶?掷筊得大吉。遂投郭子兴军,后来做了明朝的太祖皇帝。你留你逃就是预备受屈棒,既然天意要反乱,你就参加反乱,朱元璋的参加郭子兴之众,就像刘秀的参加了红巾贼众。原来梁山泊的旗号代天行道,乃是代天行的杀戮。人以私意杀人有罪,代天行杀戮则不在此例。所以民间说黄巢是天上的杀星下凡,天有好生之德,亦以肃杀为清旷,浩劫到时,便善恶是非都一耙平,你想留想逃,善良而被杀,怎如你也参加浩劫,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原来曹操此言倒是真的。但是你夺了天的棒,还要有本事打天三棒,这场浩劫才能完结。史实如:既是天降黄巢,就会有这么多人蜂起去参加,所过之地杀戮得人烟断绝,鸡犬不留,这是天要收拾人口,而黄巢之众当中却出来了朱温,他先还是借天之棒打人,后来他却击灭了黄巢,这就是夺天之棒打了天三下,这才把一场劫数终结了。 世界史上多少古文明国都灭亡,而中国独存,就是因为中国民族能度得过劫数。自然之理,有生必有死,有盛必有衰,而现代人被眼前的物质蒙蔽了,见识不到此,还不如动物的对于灾变有预先感知的本能了。西方的古文明国有神巫先知,古印度人更明确的提出了一个劫字,但是世界上最知道什么是劫数的只有中国民间。《荷马史诗》里特洛伊之战,特洛伊的女巫预知了不吉。以色列人的《旧约圣经》里亦每有先知预言灭亡的神示,不过是关系一民族之事,不及中国民间所认识的“浩劫”是遍人间的,是天人之际的事,连敌我的分别都成了小的了。《旧约》里惟那次洪水的浩劫,但把来说作善恶因果就又小了。浩劫到来时是,你只有也来代天杀戮,你若站在人这边,是不分善恶皆尽。巴比伦亡了,印迦亡了,连神像也倒在废墟斜阳里。 西方许多古文明国的人们,例如特洛伊人,以为只是自民族的灾祸,所以拼命抵抗敌人,败亡了,那边的地形好像是也不易逃避隐匿,女人都被掠做了奴隶,男人是被杀戮,留剩下来的也做奴隶,这个古文明国就此永远被从历史上抹去了。而中国人却不这样简单。例如五胡乱华那一次,人们即感知此是遍人间的浩劫,抵抗的人也抵抗,挽住了东南半壁,隐遁的人也隐遁,如秦末也有商山四皓,汉末也有南阳隆中的桑麻风日,而中原之民则多在五胡的军中混杂不分,夺了天的棒,也来杀汉,也来杀胡,为完此劫数,而结果是五胡的北朝与华夏的南朝结合而为一统的天下。其间也有多少的民族的慷慨悲歌,也有与五胡无间然的民风士气,而至终是打了天三棒,所以有华夷统一天下的出现的。 古印度人也把劫看得大,但是只以“无常”一语了之,此是其不足。中国人则把劫数看做像竹节的节,是因于大自然的连续与不连续法则,至节通不过则死,但是飞跃得过则又可茁新枝。此是中国民族从那次洪水的浩劫得来的悟识,再加以《易经》把来理论学问化了,所以其他古文明国皆历劫而亡了,独有中国不亡,其他古文明国人也曾有洪水那次的悟识,但是没有把来像《易经》的加以理论学问化。 天上有杀星 史上的劫毁一是洪水,二是死,三是战争。这里再来说死。旧石器人知葬,而其于死人的观念与其对图腾的观念,皆只是一个巫魇。新石器人去了巫魇,以为人死了即不再与人世有干涉,而到他界。而尚有他界,有黄泉乃至天堂与地狱之类,即是尚未完全晓得,而不知死是自然界的劫毁。惟中国人知死是与宇宙劫毁同一个理,既是劫毁了,又哪儿还会有什么黄泉冥土,天堂地狱,此点老庄说得最透彻。人死了是返于大自然的无,天文上一个天体劫毁了亦是返于大自然的无。人但凡开了觉识,悟得了,这点觉性就与大自然的无同在,超过劫毁了。此点印度人的佛教说死是人于涅槃有相近,佛与常人不同处只在于佛是觉性长存。佛经亦以死为劫坏。但是佛教本来以生为虚妄不存在,这就大大减低了他的劫坏说的价值了。 中国人是以生为大事,所以亦以死为大事,以现实为大事,所以亦以劫坏为大事。佛教说无明的东西无常,所以会遇劫而坏,中国人却说文明的东西,自古圣贤与常人皆有死,历史上大劫来时,许多好人与恶人同死。银河系的星也会劫坏,这不关无明与文明。但就大自然来看,则这些生死成毁都只是一个无生有,有复归于无的变易,就能超然于劫毁了。若站在人的立场,死是无情,若自己也是大自然的无情,就能豁然了。人类的营为,若只是个社会,劫毁了,如同一个银河系消灭了就永远没有了,但是若能还有个人世像大自然,则社会虽劫毁了亦还可以再有,如同一个星体消灭了又有新的星体出来,大自然是永续的。中国不亡,比西洋的只有社会,中国是多了个人世。中国文明是礼乐与制度皆于现实的社会尚有个人世。所以当着劫毁,是中国民族最强。 天文学上的用语,说一个星体的终结比作一个人的死亡,就觉得黯然藐小无趣,反过来,若把人的死亡比作一个宇宙的劫毁,那就胸襟不同了。有此胸襟,大自然本来亦可说是无成与毁。中国人是把洪水,把死,把战争,都看做是这样的劫毁,而最先是从渡洪水得来的经验。 西洋人没有毁灭的观念,因为他们是等于没有过毁灭的经验。人要能度过了毁灭,才有这件事的记忆,而西洋人是遇劫而毁,连记忆亦没有留下来了。我们与一些古文明国的祖先,是渡洪水时面对着了真的东西了,这一下就开了悟识。而遇见了真的东西,则感激难忘,所以都记得那回的洪水。但是后来西方那些古文明国如巴比伦与埃及灭亡了就没有东西留下来,其后的西洋人就没有了劫毁的观念了。旧时物理学的物质不灭论与达尔文的进化论与今时天文学的星体死亡云云,皆不能给人一个劫毁的观念。现在有劫毁的观念的是惟独中国人。 比方观察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的问题,日本人是从感情来判断,西洋人是从条件来判断,而中国人则于感情与条件之上更加上一个天道成毁的观念来判断。日本人判断大战不会有,西洋人判断也许会爆发,而中国人则判断必定爆发,于是再从形势来看,时期不远了。核兵器大战的损害程度,中国人的看法也比西洋人的看法更严重,因为中国人是以一个历史的劫毁的观念来估想其时破坏的程度。 中国人的想法还是我母亲的那句话,天要收作人头了。现在世界的人口这样多,物质的营造这样多,要把时间与空间都塞满了(今经济不景气不过是其结果之一),如果天还想透口气,只有把来大大地疏删,但是今若用第二次大战时的空袭地毯式的轰炸,地上的与军舰上的炮火来杀戮与破坏,是已经杀戮不得如数,破坏不得如数了。只有用核兵器来杀戮与破坏才能奏效。这都是天意。所以第三次大战是必定的,而且至少杀戮破坏到达成疏删为止,或者更在这之上。如今的科学知识,也知道地球上的植物,与草食动物,与肉食动物繁殖,以及与人类的存在有一个保持均衡的自然律,这把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领域又展开了些,但亦西洋人还是不知何谓劫毁。劫毁的观念是有着对于天意与人情的自觉。 虫声尚知感秋,产国主义社会的营造到了今天,人们以一种动物的本能也感到前途不长了。但是动物虽然感得,却没有知识,不知这是秋来了。人则有感,有知识,还有悟识。今天的世界感到前途不长了,这是感。从而知道产国主义社会营造的本质与形势的已在急急趋向核兵器大战,这是知识,更在此之上悟得了有天意与人情的自觉,这就是悟识了。而西洋人乃至日本人今只感到了身边的与世界的前途黯然了,却不想要知道关于产国主义社会的营造与核兵器大战的临界,这就是低落到了与动物一般虽然感得了,而无知识,更哪里还谈得到悟识呢?他们是因这无知,知的光辉全熄了,所以只有黯然,这一晌西洋的与日本的文学更一直趋于阴暗,读之使人的心都窄拢来,这就是此去命运的征兆,一旦核兵器大战的劫毁到来,多少亿人都冤屈的死亡。 天下不能无战争,犹如人不能无死。人惟是可以像老子说的“死而不亡者寿”,若能死得有情思,就是死而有所不亡的了。而情思要有境界,最大的境界是天意。战争是西方古代的战争尚有神意,而第二次大战的美国记录电影,与日本的记录小说,则皆只是事件的,将来第三次大战将更无趣是决定的了。惟中国人对第三次大战亦尚能是情思的,有天意为境界吧? 说神意也不如说天意。欧阳修论五代兴亡之际:“呜乎,虽曰人事,亦岂非天意哉。”宗教者说的神意是看你的人事,而中国人说的天意则是每每会并不看你的人事如何的,所以要悟得天意,境界才是大呢。有文学写作经验的人,可知若写一部对日本抗战八年胜利的小说,当然不可以写成只是事件的,而若要写进神意,又总觉写不好,要写进天意才写得好,然而如何把天意来表现于文学上的造形,则真是难了。即此见中国文学的境界才真是高呢。 现在世界上就只有中国民间在明静的看取历史上的劫数将到,亦最有心胸来担承。中国人是说天上也有杀星,还有酒星与贼星。战神虽说是蚩尤,却又是太白昼现,主兵气。太白是金星。说杀星与酒星贼星,便是有造化小儿的心胸的了,所以一样在核兵器的世界大战下也是中国人还可有比劫毁更大的境界,倘若死亡,亦比较少冤苦,这就是中国人之所以是世界上最强了。而经过这场劫毁,中国人若还有留存,那就是文明的留存,而且还可以是加上新意呢。 站在天与人之际 成毁之理惟中国人最悟得好。庄子曰:“天地之间果有成与毁乎?果无成与毁乎?有成与毁,是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毁,是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之鼓琴也,惠子之据梧也,其几于知矣。”庄子的这话用别的方法来说明,就可比十五六岁的女子谈恋爱,就有恋爱的成功与失败,十一二岁的女孩尚未知谈恋爱,也没有恋爱的成功与失败。而若是二三岁的婴孩则更只是一片天机,通于大自然的青天白日,无有男女。而悟得了的人,则虽在生死成败之际,亦似身上并无故事,虽然此身担承着一个乱世,亦仿似青天白日无迹可求的境界。贾宝玉说我终有这样的一天,但愿此身化为飞灰。化为飞灰还不好,但愿化为只是一股青烟,只是一股气,吹得无影无踪。人死了最怕还冤魂不散,动物死了也留下钝重的苦闷,要有天堂地狱来作一结论,都不如大自然的连结论也无需要,无终无始的好。庄子与禅僧所悟得的青天白日无迹可求的境界,与释迦所悟得的相通,而比他的更现实。庄子与禅僧的与贾宝玉的,是中国民间皆于现实有此境界。 释迦称此境界为涅槃,都不如说青天白日的好。涅槃断绝生灭,惟有悟识长存,青天白日却是生灭将起未起之际,乃至正当生灭之际,乃至过了生灭之后,而这里的悟识长存则是大荒山青梗峰下石碑上的历历字迹。埃及也有石上刻字,但不是悟识长存,而只是像古生物的化石,不然也与旧石器人的洞窟壁画相差不多。 近世中国人有几次浩劫,一是西洋八国联军,又一次是这回的日本军全面入侵,第三次是今后要到来的核兵器世界大战。前两次中国人是以历史的经验来对处,但是最后的一次则连历史的经验也要把来抛了,单单以天与人之际来对处。 西洋从罗马以前讲有神意,国祚还长些,但也说神意不如中国人说的天意。其后卢骚的,黑格尔的,马克思的历史观里一概没有了所谓神意天意,单是人事与物理的东西,完了就什么也没有遗留了。中国民间是把毛泽东看做天降黄巢,反星杀星下凡,是人头上的劫数,劫数会过去,别有真命天子会出来。苏俄的人民则没有这种劫数的观念。讲中国政治的动态,最是要知道这个。中国民间因有劫毁的观念,把到来的大灾难决不敢大意。中国人知道天有好生之德,但同时还有一句天地不仁最是厉害,有道是反星大如帝星,煞神大于善神,煞神不是普通的善神所可对抗,所以天道赏善罚恶,而有时却并不如此。煞神是惟有体露金风,以生命的一个“生”字才可与之对抗。所以劫毁的观念是对于现实最大的承认,而亦是对现实最大的否认。因为劫数必会过去。 此政治上的事,但是以文学来说明最易明白。例如《聊斋志异》是清初的小说,距张献忠李自成之乱与清兵入关的杀戮,年代未远,所以书中每有狐仙告其主人曰浩劫将至,此地将成白地。童谣尚有如“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皆是叫人惊心动魄。但浩劫既是人事的,而亦是天意,民间此时自然兼有天民的身份,本是浩劫的对象的,却来主客易位,主动的来参加这浩劫,这就是中国独有的民间起兵天下皆反的观念。便是史上的五胡乱华时,王弥等之众皆是汉人。若在古代西洋,你是自己的民族团结击退外敌或被灭亡了,如许多古文明国,而中国人却是自己也来参加了胡族的动乱。五胡的部队里多起自中国民间,士是王猛参加了苻秦,崔浩参加了拓跋魏,五胡乱华被变质为民间起兵,天与人之际的事大,民族之间的事反是小了。这要说是中国人忘了民族大义,却又同时有温峤祖逖刘裕等在要收复神州,便是王猛崔浩高允等亦都在要以夏变夷,决不是以夷变夏,而五胡乱华一场浩劫果然成了是建设的、创造的,出来了隋唐的天下。天降大劫,民间也不是不思躲避,而反为主客互换,踊跃地去参加。 苏俄可以列宁的新经济政策与史大林的五年计划来定局,中国却有个文明不同,而且中国史上的,及这回的有天意在内的劫数,不比俄国的单是第一次大战与当时俄国政局下阶级斗争的事情形势,事务性的、阶级性的问题得了解决,形势也就有了着落了,中国的是还有个天意难处理。俄国的譬如画一张构造的设计图,用三角板与圆规及计尺来画了就可以算数,而中国的却要是一幅真的图画,如唐朝阎立本画的《职贡图》,与宋朝的《清明上河图》。中国是至今有个天意定不下来。 可与劫毁相对的只有生 人以为西洋人最讲个性,殊不知那是个别,不是个性。个性必是生命的东西才有的。西洋人也不是全无个性,单单动植物就生命有个性,西洋人岂会没有,只是幅狭罢了。小时憧憬于罗马的英雄传,及后购得了一读,很失望,西泽庞贝等只觉其是油画里阴影浓重的隘小空间里的人物。希腊还有江山,如雕像不落阴影,罗马的惟是征服与权力欲,就不成风景。风景是在人的个性与物的个性里展开的,先就《史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大观园里人物的个性,非西洋文学里所有。托尔斯泰著《战争与和平》里不同样的人物要算得多了,其实那几个人的个性还是寡薄,合于油画的浓重光影里的。西洋小说里毋宁是着重在写情欲与故事,而中国小说则重在写人物个性,即使没有故事,亦已自成风景。 中国文明的人世真是个伟大的风景。先说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的学问的风景,范围就超过同时代希腊的。过后中国是展开于行事与制作的造形,建筑陶器衣裳之美,谷物的种类与丝绢远比西洋的丰富多变化,论文章则如刘勰《文心雕龙》里所列的文体的完备亦非西洋所有。凡此皆因中国人的创造是知道一个生字,而西洋人则不知道一个生字。《庄子》里有人三年以玉制成一叶,置之真叶中不能辨别,庄子曰:你这虽然巧,但是怎及得天地无心,春风吹吹千枝万条皆生出叶子来。中国人的创作便是像这样的自然生出来的。 大自然自无生有,所以说天生万物。但如水石只是被天所生,不能水石生水石,惟动植物则尚能牛又生牛,马又生马,人又生人。《旧约圣经》说人为妇人所生,欧洲的神话里又有地母。但是天生万物,各各不同,而牛则只能生牛,马则只能生马,人则只能生人,不免是个限制。及至人开了悟识,知道人也可以与天一样的创造生命,如鲁班造的房子,王羲之写的字,吴道子画的画,李白苏轼作的诗,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是作者赋予它的生命,这就是人参与了造化,与天地并了,所以人可以与天地称为三才。这样就打破了被母体所生的限制,与只能生同种的限制。而具此悟识的只有中国民族与日本民族。 日本《古事记》里,女神伊奘那美生日本诸岛,最后生了火神被灼伤而死,其夫男神伊奘那歧至黄泉见得一见妻,逃回到了阿波歧原而祓除不洁,投弃了杖与带、囊、衣裈、手缠等,所投诸物皆成了神。又至中濑洗涤身体,随所涤之目与鼻而生日神月神等,此就是由母体生子,进到了父生子,即是男人以创造物而赋予生命了。中国民族亦是同此悟识,而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易经》讲阳生而阴长,不说是阴生。民间的俗语天生地养,中国人不说什么地母。女娲与日本的天照大神皆不说是地母,《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倒是像姊姊,民间母亲都有点像是姊姊,我今才知其故。而印度的裸体女神像雕刻极是表达了生命的丰饶,与西洋人一般停留在“人为妇人所生”的阶段。 懂得这个,就知道中国民族的创造力的秘密了。中国人是以与天地生成万物一样的创造力建起了人世的大风景,凡人与凡东西皆有生命的个性,这就不可加以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统治。所以中国自有其无为而治的政治,产业亦自有其不碍个性的统一制度,民间日常生活的对于人与物都自有中国的情操,理性的态度。 文明在于无生有,无则无限,生则至强,无限与至强则绝对,中国民间的向往有真命天子出世,即是人世要有这个绝对,不但对蒋介石,有一时对毛泽东亦曾如此相期,在实际政治上是发生过很大的作用。民间惟有对孙文当时不曾去想他是真命天子,那是因为真命天子出世的向往每与民间起兵相联,而孙文领导的民间起兵尚声势不足。 日本《古事记》在于黄泉的伊奘那美女神追伊奘那歧男神至比良坡不及,曰:我必使汝国之人日死千口。伊奘那歧男神答:我国之人必日生一千五百口。可与毁灭相对的是只有生,因为成与坏都是大自然的一个《易经》的易字。而成与坏,生与劫毁之比大概是一点五对一之比。惟中国人日本人悟得这个生字,而且在于现实生活的全面,比日本民族还更有理论的学问的自觉。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一日写起 同年十一月七日写完 东京福生 [book_title]下卷 日月并明 ——男有刚强女烈性 我游日出处 零露瀼瀼 文明最是表现于女人的美与男人的美,此女性的美与男性的美,关系其民族的全面的器物的造形的,与人事行为的颜色、线条、意思,乃至关系其民族的历史命运。 而世界上惟中国文明的女性美与男性美没有其他民族的可及。西洋人的不及,印度人日本人的亦不及。 男女惟智为尊 男女的历史追溯到往昔,低等动物时是雌大雄小,例如蜂与蚁,但是雄比雌更有变异能力,到了高等动物就雄追过了雌,例如鸡与狮,皆是雄比雌强大而且美。旧石器人便亦是继承的这个,所以男尊女卑。但其后女人倡始了新石器时代的文明,女人顿时解脱了动物的进化律,而一下子女比男强,而且比男美了。而再以后是男人把女人所创始的文明来加以理论学问化,文明的造形因之而有新的展开,此后男人居于主导地位。男人才升了格与女人平,而且更比女人是新的历史的主役,还比女人威光了。但这与前此旧石器人的男尊女卑又自不同。 盖自西南亚细亚的与埃及与爱琴海诸古文明国的,到古代印度及中国日本的,皆是同源出于一万二千年前洪水后开启新石器时代的女人文明,而其后男人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做得顶成功的则只有中国,而那边巴比伦、埃及与希腊人所做的则很是不全。印度的与日本的更没有其自己的,印度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只开了一个头就萎缩了,日本则只是学的中国的学问。 所以他们那边一直不能像中国的有《易经》以来的新的男女定位,那边如埃及、米诺斯等古文明国仍多有女王,惟中国虽古后字是王,但自黄帝以来即无女帝,武则天乃是僭窃。日本历代天皇中即多有是女帝。印度的雕刻强调女体,中国则无之。 女人始创文明,为人类开启了新时代,古文明国就是这样的女人为历史的主角,经过悠悠千年以上,而其后是男人更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又开出历史的新时代,自此男人乃代替女人而成为历史的主角了。中国的《易经》里说的男女定位是这样来的,那边巴比伦也是如此的建立了男性的地位,虽然巴比伦的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不能像中国的成功。巴比伦不听说有女主。而埃及仍视女主为当然,如有名的克丽阿佩屈拉,那是因为埃及的天文学几何学医学等只是学的巴比伦的东西,埃及的男人并不足以压倒女人。可比日本的就亦是女人文明,其后惟从中国学得了儒家的经书,日本男人自己并没有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所以他们还是盖不过女人,日本就是多有女帝。 希腊虽是从巴比伦与埃及学得的天文学几何学等,但远比埃及人多有一种在理论学问上的自创,所以希腊的东西比埃及的更有智慧的光,而且建筑与雕刻上有男性的直线条的美。希腊也不作兴有女主。 女人的地位,低等动物时的雌比雄大不算数,要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这才是女人的威光。男人的地位,高等动物时的雄追过了雌,与旧石器人的男先女后不算数,要到后来男人把女人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是男人的尊贵。而如罗马帝国的男人之强则毋宁只是蛮族的传统而已,他们与历史上学问的创始无缘。他们的女人也与历史上文明的创始无缘。而他们却是篡取了巴比伦希腊等的文明与理论学问,如此,他们的男人与女人变得都身份不明,男女之间的情意相与就多有不自然了。 蛮人的男先女后是自然的。新石器文明女人为主了,其对待男人亦是自然的。如日本女人的对待男人,其实是因为情意有余,所以能有一个和字,用不着女人压制男人。又其后男人做了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历史的主角是男人了,其对待女人亦可以自然,如中国男人的对待女人是因为情意有余,所以亦用不着由男人来压制女人。但如罗马帝国人,是已脱离了蛮族的男女相与的自然,而又女人无创始文明的资历,男人无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资历,今由蛮族的男先女后一旦进入于摹拟巴比伦希腊人的男尊女卑,二者看似没有多大不同,实则性质大不相同,而因男方女方皆缺乏对应这个的资历,就变得不自然,各皆对待对方不能情意有余,男方要用压力,女方则要对抗,这里就出来男权女权的话了。 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同时创造了女人的美。因为是女人自己创造的,所以如日本的与中国的女人的美皆是天成的,与其为给人看,毋宁是为淹然的自媚自喜。而西洋的女人的美却是早先她们的蛮族的男人侵入古文明国掠夺得来给她们的,所以总夸张,专为打扮表演给人看。 在中国与日本没有男权女权的观念,日本的女人待男人,中国的男人待女人,皆是情意有余,所以男女相爱悦可有一种清和,结了婚可以平常相安而长久。而洋人则如现在男女平等了,亦是不脱权力一个权字,男女权的平等。西洋人的男女恋爱与中国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婚后的情意亦与中国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西洋人恋爱时是男的猎追,女的自卫,结婚后是对立的妥协,仍是两个对立体。而中国人的男女之际又与日本的不同。(今时的小说与诗把中国的与西洋的写成同样,乃是文人的无知。) 西洋史上的建筑无过于希腊的神殿,雕刻亦然。希腊的男体女体的雕刻与建筑一样都有一种知性的光,那是因于希腊的理论学问的光所照。而后世西洋的雕刻虽如文艺复兴期的亦不及。欧洲十七世纪与二十世纪虽是天文学数学物理学有两次飞跃的进步,亦都不及古代希腊的学问的诗情。当然后来的西洋文学都不及希腊的。希腊的文学没有后来的那种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等等。后世西洋的是因为缺着一样什么。虽然如此,但希腊的东西里亦是原已有着缺点的,而到了后世西洋的东西,则是把这缺点来扩大了变为浓重的阴影,却把原来的光辉都遮没了。 男人把女人文明加以理论的学问化,可比带旧了的金项圈拿到银楼里炸一炸,发出了新的光辉,希腊文明的就是这光辉,而希腊的男人就因此新有了男性的美。埃及的雕刻男体亦如女体的线条,印度是佛像皆像女体的柔和,埃及与印度皆其文明的理论学问化未成立,所以建立不得男性美。 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出土物中的神像多是女神,美索波达米亚那边是到了巴比伦的出土物中才有男神像。巴比伦在西方是最早把文明来加以理论学问化的,其后希腊是承袭的这个而加以新意,譬如孔子是继承的伏羲的卦象,而加以新意,所以中国孔子的与诸子的春秋战国时代与希腊的七贤人的时代都放出人类知性的异彩。古代希腊人的伟大是说明了几何学的点与线,与几何学的五自理,与数学的公准是怎样的,可比孔子说明了卦象与爻动,乃是理论学问化这桩事的成立。而其后如十七世纪以来数学与天文学物理学上的进步,虽然也是有新意,但是比起来没有这样伟大。所以后世西洋学问的承袭希腊,是不如希腊的承袭巴比伦。 原来巴比伦的并不止于天文学数学等,而是还有其宇宙观的,可比中国的不止于天文学数学等,而是还有《易经》,只是他们那边弄不到像《易经》的罢了。而希腊只学其天文学数学等,至其宇宙观则是野蛮的宙斯大神的统治。宙斯并不是好的男体像,而其后罗马时代的乃至文艺复兴期的雕刻的男体像自米开兰基罗的摩西像至罗丹的雕刻男体像是宙斯样的。此是西洋到底亦没有建立了像中国的男性美。虽有米开兰基罗的大卫像,但西洋人所熟习的理想的男人宁是罗马的凯撒型的。我读罗马的《英雄传》,对照中国的,总觉其不是这样的。 中国的建筑正正堂堂的有天下世界的开豁,这才是男性的,而西洋的建筑则只觉其沉重凝固。中国的书法才最是男性的,所以能在美之上(美原来是女人文明的)。中国的建筑器具都是像这样的在美之上,而西洋的东西则不能有这个。若不是中国的男性的,即不可能有黄老。儒家的直线,黄老的曲线都非几何学即可以有,而是男性的才有的。原来如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的美亦是男性的,惟因西洋没有建立男性美,所以其数学等才是与造形的情意无关。 造形始于人身 文明必是造形的,而造形从人身始。人身的线条是自己修成的。是从新石器时代女人创始了文明,才修得了女身。又其后是从男人把这文明来理论学问化了,这才修得了男身。这女身的线条与男身的线条都不是旧石器人或蛮族所能有的,如日本女人的身体线条与中国男人的身体线条都不是西洋的女人男人所能有。 动物未能造物,而能造己,自保护色至于体格,昆虫并没有颜色的知识,鸟类并没有羽翮与风力浮力的知识,但是它们有意识,是以意识营造自己的身体。至人类才有知识能造物了,但亦基本在于先来造自身。人类如何造自己的体格与容貌,亦是靠意识,不是靠知识。但旧石器人与蛮族未脱高等动物的阶段,是高等动物身,要到新石器文明才得了人身。人身的自己营造亦不是可用知识,亦不是以意识,而是以觉识。 无机物没有意识,但是有意志,其结晶成体并且有全体统一的中心,便是因于这意志。但无机物因为没有意识,所以虽有个体而无自己(生物的意识是先意识到有自己),其个体亦不能说是自己营造的,而只可说是为天所成。无机物天给它这个形,就只是这个形,成了制限。但是生物的自己意识亦是个制限。惟文明的觉识营造人身,有自己而这自己同时亦即是天,所以不被限制。中国人与日本人是以觉识来营造自己的人身,就线条及颜色与声音都与西洋人的是两样了。 文明的一切造形从人身的造形起。譬如说声音,西洋人的歌喉是肉声,中国平剧的嗓子却不是肉声,而是创造出来的声音。中国人日本人便平常说话的声音亦与西洋人的是异质。又如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的线条不能穿日本的和服,也不能穿中国的长衫。西洋人的身体的线条也不能住中国式的房子或日本式的房子。原来西洋日本的舞乐是依于其人身的声腔与线条而造形的,中国建筑与和式建筑也是依于其人身的线条而造形的。而西洋人的粗恶的舞乐与建筑亦是依于他们人身的声腔与线条而造形的。其议会政治的造形亦然,是动物性的。 如此乃想起《洪范》九畴的“三日五事”,讲人身的视听貌言思,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大道理的。佛经里有如来身最是说得明白,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是修得了如来身,所以发想得了几何学的点线──如的点线。如就是卦象的象。佛经又说“相好庄严,色相第一”,可惜止于此,不知更进一步说从人身的创造而有文明诸形相的创造。而不能以觉识来创造自己身体的线条与声音颜色的民族,则虽学得文明的利器,亦万般作为终成空亡。 樱花清艳 如此我才懂得了晏几道所述其父晏殊之言“吾生平为词,不作一妇人语”,原来汉文章是男性的文章。不作妇人语,并不是不写妇人。 中国的文章、建筑、音乐、书画,及一切制器皆是男性的,与此对照,日本的一切东西则是女性的。 日本的女性美,以前我只是直觉的感到。二十岁上我在杭州时才初次读到日本小说,虽是译文,亦觉日本女人的说话独有一种温柔。三十岁上在上海,我才初次见到日本妇人,在春天的虹口花园里,在寻常日子的北四川路街上,只觉日月明明兮,那就是日本妇人。及战后来日本,我在日本人家住,乃知日本女人是新石器文明以来世界上惟一最纯粹的女人。 在于西方,是古文明的女人与日本的同源,到希腊尚好,而以后罗马以来的女人就在蛮族中荒失了。可与日本女人比的惟有中国女人,但是两者不同。日本是只有女人文明,其男人没有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功绩,所以日本女人保持得原来女性美的纯粹,而中国则男人因其理论学问的功绩而建立了男性的美,女人亦受其影响,而出来了像樊梨花一样的新女性美,就应得男有刚强,女子也有烈性这句谚语了。所以中国女人没有像日本的纯女性,可以说是不及日本女人的美,但其实是中国女人更高过日本女人的。因为中国男人高过日本男人。 虽然如此,日本女人的美还是使人想念不完。 日本女人完全不怕男人,所以容易亲近。中国女人要与男人比斗,是因你有女人文明,而男人有他的理论学问的威严。日本男人没有这威严。日本男人的暴横只是被女人纵容。后来虽学得了儒教的妇道,也骨子里还是一样。太古女人文明时代是男人只做外务的总管,旧式日本家最长辈的妇人称为とうじ(或作刀自),是一家最有威严的。一般人家寻常是家事归女人,男人不得过问。用儒教的话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不问内是男人的尊严,但日本的其实是女人的尊严。 日本没有男性的美,日本男人的豪杰样其实是被女人惯宠出来的男童的可爱的蛮横,与从小被女人教出来的诚实。日本男人连其服装之美都是女人所为。旧时日本总发少年的眉目如画,与其服饰的绝美,完全是女人眼里的心里的。我小时听亲戚家一妇人讲她为女儿时肩下有个弟弟如何美貌,就是那种美法。日本的贵家总发少年,我是在电影上见过,而还有藩士(日本称为侍)的坎肩锦袴之美,则我是在福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