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雨天的书
[book_author]周作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86776
[book_dec]现代散文集。周作人著。 上海北新书局1925年12月初版,收作者1921年至1925年间创作的散文53篇,自序2篇,附录1篇。再版时又增入《若子的死》1篇。1987年7月岳麓书社根据1934年8月第8版校订重印,并新编了索引。其中《北京的茶食》(初载1924年3月18 日《晨报副刊》)、《故乡的野菜》(初载1924年4月5日《晨报副刊》)、《喝茶》(初载1924年12月19日《语丝》第7期)等文,都是周作人的得意之作,也最足以代表他记叙抒情性小品散文的特色。这几篇散文抒写生活中的趣味,显示了他对“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作者在文中用亲切的絮语、冲淡的文字酿造片刻的优游之境、陶然之境和梦似的诗境,求得精神上慰安。《怀旧》(初载1922年8月24日《晨报副刊》)、《怀旧之二》、《初恋》、《娱园》、《学校生活的一叶》等文,抒发了怀旧之思,其中穿插了许多回忆、联想、引证和议论。《蔼理斯的话》(初载1924年2月23日《晨报副刊》)、《上下身》、《净观》、《狗抓地毯》、《与友人论性道德书》等文,对中国传统道德观念施以猛烈攻击,提倡妇女解放和儿童解放,提倡新的性道德。在《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一文中,作者提出:“我们要针砭民族卑怯的瘫痪,我们要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我们要切开民族昏愦的痈疽,我们要阉割民族自大的风狂”。他提倡以科学与艺术的教育,来改造愚弱的国民性。朱光潜认为:“这书的特质,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简洁。”并说:“在现代中国作者中,周先生而外,很难找得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他究竟是有些年纪的人,还能领略闲中清趣。”(《〈雨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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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阴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因此我这雨天的随笔也就常有续写的机会了。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book_title]自序二
前年冬天《自己的园地》出版以后,起手写“雨天的书”,在半年里只写了六篇,随即中止了,但这个题目我很欢喜,现在仍旧拿了来作这本小书的名字。
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两年来的文字,《初恋》等五篇则是从《自己的园地》中选出来的。这些大都是杂感随笔之类,不是什么批评或论文。据说天下之人近来已看厌这种小品文了,但我不会写长篇大文,这也是无法。我的意思本来只想说我自己要说的话,这些话没有趣味,说又说得不好,不长,原是我自己的缺点,虽然缺点也就是一种特色。这种东西发表出去,厌看的人自然不看,没有什么别的麻烦,不过出版的书店要略受点损失罢了,或者,我希望,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个月的文章,多是照例骂那些道学家的,但是事既无聊,人亦无聊,文章也就无聊了,便是这样的一本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以后要怎样才好,还须得思索过,—只可惜现在中国连思索的余暇都还没有。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书。
我编校这本小书毕,仔细思量一回,不禁有点惊诧,因为意外地发见了两件事。一,我原来乃是道德家,虽然我竭力想摆脱一切的家数,如什么文学家批评家,更不必说道学家。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是说着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话。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罢,我反正不想进文苑传,(自然也不想进儒林传,)这些可以不必管他,还是“从吾所好”,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其先不知是那里人,虽然普通称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鲁国了。这四百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所通称的“师爷气”。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及于乡间,仿佛成为一种潮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喜骂人的脾气。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
英国十八世纪有约翰妥玛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书,也可以译作“雨天的书”(Book for a Rainy Day ),但他是说雨天看的书,与我的意思不同。这本书我没有见过,只在讲诗人勃莱克(William Blake)的书里看到一节引用的话,因为他是勃莱克的一个好朋友。
十五日又记。
[book_title]苦雨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是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见小孩们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虾蟆。从前同小孩们往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虾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虾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虾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虾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渠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渠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渠们”的不安起来,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下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book_title]鸟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asury )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舞着,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是勃姑,书名鸤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儿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頮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唽,啾唽!”
Cuckoo,jug-jug,pu-we,to-witta-woo!
“嘎嘎!”
(十四年四月)
[book_title]日记与尺牍
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觉得都有点做作,因此反动地喜看别人的日记尺牍,感到许多愉快。我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他下来,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这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修养不足的缘故,然而因此也愈觉得别人的日记尺牍之佳妙,可喜亦可贵了。
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人的性格。《全晋文》中录王羲之杂帖,有这两章:
这都是经济史的好材料,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记一部分流行于世,最新发见刊行的为《一茶旅日记》,文化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记事云:
这些不成章节的文句却含着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们读了恍忽想见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过于所作的俳句。我喜欢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但也爱他的日记,虽然除了吟咏以外只是一行半行的纪事,我却觉得他尽有文艺的趣味。
晨六时地震。夜有支那人来,站在栅门前说把这个开了。问是谁,来干什么,答说我你家里的事都听见,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块钱。完全像个疯子。说你走罢也仍不回去,说还不走要交给警察了,答说我是钦差,随出去了。是个荒谬的东西。”
日记又是一种考证的资料。近阅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上卷,乾隆二十年(1755)项下有这几句话:
我觉得这要比“奉橘三百颗”还有意思。日本诗人芭蕉(Bashō)有这样一封向他的门人借钱的信,在寥寥数语中画出一个飘逸的俳人来。
我的舱里流星纷飞,——这是有光的甲虫,好像是电气的火光。白昼里野羊游泳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名叫宋路理,他屡次告诉我,在契丹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烟醉了,睡梦中只是讲话,使我不能睡觉。二十七日我在契丹爱珲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渐渐的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去了。轮船播动,不好写字。
契诃夫与妹书
夏目漱石日记,明治四十二年(1909)
在外国文人的日记尺牍中有一两节关于中国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录于下,博读者之一粲。倘若读者不笑而发怒,那是介绍者的不好,我愿意赔不是,只请不要见怪原作者就好了。
去来君 芭蕉。”
十几个字里贫穷之状表现无遗。同年五月项下云,
以上据《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译出,后面是从英译《契诃夫书简集》中抄译的一封信。
二十五日雨。所余板桥被窃。”
二十九日雨,买酱。”
“绍兴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价斗三百钱,丐殍载道。”同五十九年(1794)项下又云: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夏间米一斗钱三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盖往年专贵在米,今则鱼虾蔬果无一不贵,故小贩村农俱可糊口。”
“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犹有劳务,甚劣劣。”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桥被人窃去。
“二十七日阴,买锅。
“九日晴,南风。妓女花井火刑。”
“不审复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
“七月三日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桥下。”此外还多同类的记事,年月从略:
“一八九〇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轮船上。
明天我将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现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写的诗了。”
(十四年三月)
[book_title]死之默想
四世纪时希腊厌世诗人巴拉达思作有一首小诗道,
(Polla laleis,anthrōpe.——Palladas)
顾虑家族,大约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较小者,因为这还有救治的方法。将来如有一日,社会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种的节制以外,大家不问老幼可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医药教育,均由公给,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个人自己的努力去取得,那么这种顾虑就可以不要,便是夜梦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过我所说的原是空想,实现还不知在几十百千年之后,而且到底未必实现也说不定,那么也终是远水不救近火,没有什么用处。比较确实的办法还是设法发财,也可以救济这个忧虑。为得安闲的死而求发财,倒是狠高雅的俗事;只是发财大不容易,不是我们都能做的事,况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钱便反死不去,则此亦颇有危险也。
这是很有意思的话。关于死的问题,我无事时也曾默想过,(但不坐在树下,大抵是在车上,)可是想不出什么来,——这或者因为我是个“乐天的诗人”的缘故吧。但其实我何尝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过我不很能够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饶舌了。
窃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种种不同,“以愚观之”可以定为三项,其一是怕死时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乐,其三是顾虑家族。苦痛比死还可怕,这是实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寻死,(我们乡间的河是经冬不冻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随即走了上来,说是因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但这却是真实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够切实保证,诚如某生物学家所说,被猛兽咬死痒苏苏地狠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裹粮入山去投身饲饿虎的了。可惜这一层不能担保,有些对于别项已无留恋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为踌躇了。
住口罢,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
人世的快乐自然是狠可贪恋的,但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们将近“不惑”的人,尝过了凡人的苦乐,此外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觉得还有舍不得的快乐。我现在的快乐只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新书,(虽然近来因为政府替我们储蓄,手头只有买茶的钱,)无论他是讲虫鸟的歌唱,或是记贤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绘,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来谈天的时候,也就放下书卷,何况“无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们看路上许多乞丐,都已没有生人乐趣,却是苦苦的要活着,可见快乐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恋这个尘世罢。讲到他们,实在已是了无牵挂,大可“来去自由”,实际却不能如此,倘若不是为了上边所说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怕河水比彻骨的北风更冷的缘故了?
“你太饶舌了,人呵,不久将睡在地下;
对于“不死”的问题,又有什么意见呢?因为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总觉得造不起“不死”这个观念来,虽然我狠喜欢听荒唐的神话。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便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况且永远如此,更是单调而且困倦了。又听人说,仙家的时间是与凡人不同的,诗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烂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边只是半个时辰耳,那里会有日子太长之感呢?但是由我看来,仙人活了二百万岁也只抵得人间的四十春秋,这样浪费时间无裨实际的生活,殊不值得费尽了心机去求得他;倘若二百万年后劫波到来,就此溘然,将被五十岁的凡夫所笑。较好一点的还是那西方凤鸟(Phoenix)的办法,活上五百年,便尔蜕去,化为幼凤,这样的轮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们是只此一家,别人不能仿作。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问题,乃是神秘派诗人的领域,我们平凡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于此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十三年十二月)
[book_title]唁辞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学校的陶先生的电话,只是一句话,说:“齐可死了——。”齐可是那边的十年级学生,听说因患胆石症(?)往协和医院乞治,后来因为待遇不亲切,改进德国医院,于昨日施行手术,遂不复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级生,又天性豪爽而亲切,我家的三个小孩初上学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样,这回突然死别,孩子们虽然惊骇,却还不能了解失却他们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为时常往校也和她很熟,昨天闻信后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着觉,这实在是无怪的。
死总是很可悲的事,特别是青年男女的死,虽然死的悲痛不属于死者而在于生人。照常识看来,死是还了自然的债,与生产同样地严肃而平凡,我们对于死者所应表示的是一种敬意,犹如我们对于走到标竿下的竞走者,无论他是第一着或是中途跌过几交而最后走到。在中国现在这样状况之下,“死之赞美者”(Peisithanatos)的话未必全无意义,那么“年华虽短而忧患亦少”也可以说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见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纵使真是安乐,在生人总是悲痛。我们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体察他灭亡之苦痛与悲哀,实在多是引动追怀,痛切地发生今昔存殁之感。无论怎样地相信神灭,或是厌世,这种感伤恐终不易摆脱。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他的女儿聪女之死,有这几句:
露水的世呀,
虽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忆,所以仍多哀感。美忒林克在《青鸟》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记忆上”。齐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学校,亲族友朋之间,当然留下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随在足以引起悲哀,我们体念这些人的心情,实在不胜同情,虽然别无劝慰的话可说。死本是无善恶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却非浅鲜,也就不能不说它是恶的了。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会知道,但我对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觉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灵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虽然推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困难不易解决,但因此不特可以消除灭亡之恐怖,即所谓恩爱的羁绊也可得到适当的安慰。人有什么不能满足的愿望,辄无意地投影于仪式或神话之上,正如表示在梦中一样。传说上李夫人杨贵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为天帝侍者的信仰,都是无聊之极思,却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现;我们知道这是迷信,我确信这样虚幻的迷信里也自有美与善的分子存在。这于死者的家人亲友是怎样好的一种慰藉,倘若他们相信——只要能够相信,百岁之后,或者乃至梦中夜里,仍得与已死的亲爱者相聚,相见!然而,可惜我们不相应地受到了科学的灌洗,既失却先人可祝福的愚蒙,又没有养成画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绝的坚忍,其结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经,因了冷风热气随时益增其痛楚。对于幻灭的现代人之遭逢不幸,我们于此更不得不特别表示同情之意。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华同谢此世。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这也是难怪的了。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诗曰,〕
我们小女儿若子生病的时候,齐女士很惦念她;现在若子已经好起来,还没有到学校去和老朋友一见面,她自己却已不见了。日后若子回忆起来时,也当永远是一件遗恨的事罢。
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book_title]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
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熳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我们傍徨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过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疗治,住在院里较为便利,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用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么?”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那里敢梦想到呢?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那里来的力量。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从间壁房中拿表来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只喊说,“阿玉惊了,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强往学校去,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梦呓,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book_title]若子的死
若子字霓荪,生于中华民国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午后十时,以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二时死亡,年十五岁。
十六日若子自学校归,晚呕吐腹痛,自知是盲肠,而医生误诊为胃病,次日复诊始认为盲肠炎,十八日送往德国医院割治,已并发腹膜炎,遂以不起。用手术后痛苦少已,而热度不减,十九日午后益觉烦躁,至晚忽啼曰“我要死了”,继以昏呓,注射樟脑油,旋清醒如常,迭呼兄姊弟妹名,悉为招来,唯兄丰一留学东京不得相见,其友人亦有至者,若子一一招呼,唯痛恨医生不置,常以两腕力抱母颈低语曰,“妈,我不要死。”然而终于死了。吁可伤已。
若子遗体于二十六日移放西直门外广通寺内,拟于明春在西郊购地安葬。
我自己是早已过了不惑的人,我的妻是世奉禅宗之教者,也当可减少甚深的迷妄,但是睹物思人,人情所难免,况临终时神志清明,一切言动,历在心头,偶一念及,如触肿疡,有时深觉不可思议,如此景情,不堪回首,诚不知当时之何以能担负过去也。如今才过七日,想执笔记若子的死之前后,乃属不可能的事,或者竟是永久不可能的事亦未可知;我以前曾写《若子的病》,今日乃不得不来写《若子的死》,而这又总写不出,此篇其终有目无文乎。只记若子生卒年月以为纪念云尔。十一月二十六日送殡回来之夜,岂明附记。
《雨天的书》初版中所载照相系五年前物,今撤去,改用若子今年所留遗影,此系八月十七日在北平所照,盖死前三个月也。又记。
[book_title]体操
我有两个女孩子,在小学校里读书。她们对于别项功课,都还没有什么,独怕的是体操。每天早上她们叫母亲或哥哥代看课程表,听说今天有体操,便说道这真窘极了。我于教育学是个门外汉,不能去下什么批评,但想起我自己的经验,不禁对于小孩们发生一种同情。
我没有进过小学校,因为在本地有小学校建设起来的时候,我早已过了学龄,进不去了。所以我所进的学校,是一种海军的学校,便是看不起我们的多数的亲族所称为当兵的。在这个“兵”的生活里,体操与兵操是每日有的,幸而那时教体操的——现在海军部里做官——L老师人很和气,所以我们也还没有什么不服。我们不会演武技的只消认定一种哑铃,听他发过“滕倍耳”什么什么的口令,跟着领头的“密司忒高”做去便好了。密司忒高面北独立,挥舞他特别大而且重的黄铜哑铃,但是因为重了,他也挥舞的不大起劲,于是我们也就更为随便,草率了事。过了几年,学堂的总办想要整顿,改请了一位军人出身的M老师,他自己的武技的确不错,可是我们因此“真窘极了”。他命令一切的人都要一律的习练,于是有几位不幸的朋友挂在横的云梯上,进退不得,有的想在木马上翻筋斗,却倒爬了下来。哑铃队的人便分散了,有许多习练好了,有许多仍在挣扎,有一部分变了反抗的逃避,初只暂时请假,后来竟是正式的长假了。我们这一群的人,当然成了校内的注意人物,以为不大安分,但我即在此刻想来也觉得并未怎样的做错;M老师的个人,我对于他还是怀着好意的,但是他那无理解而且严厉的统一的训练法,我终于很是嫌恶。
前月里有一个朋友同我谈起莎士比亚的戏剧,他说莎士比亚虽有世界的声名,但读了他重要的作品,终于未能知道他的好处。这句话我很有同感,因为我也是不懂莎士比亚的。太阳的光热虽然不以无人领受而失其价值,但在不曾领受的人不能不说为无效用。学校里的体操既经教育家承认加入,大约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自有其重大的价值,但实际上怎样才能使他被领受有效用,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十年十一月)
[book_title]怀旧
读了郝秋圃君的杂感《听一位华侨谈话》,不禁引起我的怀旧之思。我的感想并不是关于侨民与海军的大问题的,只是对于那个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前身,略有一点回忆罢了。
海军鱼雷枪炮学校大约是以前的封神传式的“雷电学校”的改称,但是我在那里的时候,还叫作“江南水师学堂”,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鱼雷刚才停办,由驾驶管轮的学生兼习,不过大家都不用心,所以我现在除了什么“白头鱼雷”等几个名词以外,差不多忘记完了。
旧日的师长里很有不能忘记的人,我是极表尊敬的,但是不便发表,只把同学的有名人物数一数罢。勋四位的杜锡珪君要算是最阔了,说来惭愧,他是我进校的那一年毕业的,所以终于“无缘识荆”。同校三年,比我们早一班毕业的里边,有中将戈克安君是有名的,又倘若友人所说不误,现任的南京海军……学校校长也是这一班的前辈了。江西派的诗人胡诗庐君与杜君是同年,只因他是管轮班,所以我还得见过他的诗稿,而于我的同班呢,还未曾出过如此有名的人物,而且又多未便发表,只好提出一两个故人来说说了。第一个是赵伯先君,第二个是俞榆孙君。伯先随后改入陆师学堂,死于革命运动;榆孙也改入京师医学馆,去年死于防疫。这两个朋友恰巧先后都住在管轮堂第一号,便时常联带的想起。那时刘声元君也在那里学鱼雷,住在第二号,每日同俞君角力,这个情形还宛在目前。
学校的西北角是鱼雷堂旧址,旁边朝南有三间屋曰关帝庙,据说原来是游泳池,因为溺死过两个小的学生,总办命令把它填平,改建关帝庙,用以镇压不祥。庙里住着一个更夫,约有六十多岁,自称是个都司,每日三次往管轮堂的茶炉去取开水,经过我的铁格窗外,必定和我点头招呼,(和人家自然也是一样,)有时拿了自养的一只母鸡所生的鸡蛋来兜售,小洋一角买十六个。他很喜欢和别人谈长毛时事,他的都司大约就在那时得来,可惜我当时不知道这些谈话的价值,不大愿意同他去谈,到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觉得可惜了。
关帝庙之东有几排洋房,便是鱼雷厂机器厂等,再往南去是驾驶堂的号舍了。鱼雷厂上午八时开门,中午休息,下午至四五时关门。厂门里边两旁放着几个红色油漆的水雷,这个庞大笨重的印象至今还留在脑里。看去似乎是有了年纪的东西,但新式的是怎么样子,我在那里终于没见过。厂里有许多工匠,每天在那里磨擦鱼雷,我听见教师说,鱼雷的作用全靠着磷铜缸的气压,所以看着他们磨擦,心想这样的擦去,不要把铜渐渐擦薄了么,不禁代为着急。不知现在已否买添,还是仍旧磨擦着那几个原有的呢?郝君杂感中云,“军火重地,严守秘密……唯鱼雷及机器场始终未参观,”与我旧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不禁使我发生了极大的今昔之感了。
水师学堂是我在本国学过的唯一的学校,所以回想与怀恋很多,一时写说不尽,现在只略举一二,纪念二十年前我们在校时的自由宽懈的日子而已。
(十一年八月)
[book_title]怀旧之二
在“青光”上见到仲贤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忆》,想起在江南水师学堂时的一二旧事,与仲贤先生所说的略有相关,便又记了出来,作这一篇《怀旧之二》。
我们在校的时候,管轮堂及驾驶堂的学生虽然很是隔膜,却还不至于互相仇视,不过因为驾驶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程至大也只是一个“大伡”,终于是船主的下属,所以驾驶学生的身分似乎要高傲一点了。班次的阶级,便是头班和二班或副额的关系,却更要不平,这种实例很多,现在略举一二。学生房内的用具,照例向学堂领用,但二班以下只准用一顶桌子,头班却可以占用两顶以上,陈设着仲贤先生说的那些“花瓶自鸣钟”,我的一个朋友W君同头班的C君同住,后来他迁往别的号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顶之一。C君勃然大怒,骂道,“你们即使讲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过了几天,C君的好友K君向着W君寻衅,说“我便打你们这些康党”,几乎大挥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风潮的余波。
还有一位教汉文的老夫子告诉我们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那时我因为怕开除,已不敢和他辩驳了。
校中驾驶堂与管轮堂的同学隔膜得很厉害,平常不很通往来。我在校中四年多,管轮堂里只去过不满十次。据深悉水师学堂历史的人说,从前二堂的学生互相仇视,时常有决斗的事情发生。有一次最大的械斗,是借风雨操场和桅杆网边做战场,双方都殴伤了许多学生。学堂总办无法阻止,只对学生叹了几口气。不知仲密先生在学堂里的时候,可经过这件事吗?
我自幼生长在都市里,到了南京看见学堂后面的一带小山便十分欢喜;每逢生活烦闷的时候,便托故请了假独自到小山去闲逛。高兴的时候,可以越山过岭一直走到清凉山才回来。有一次我也是一个人,跑到一个小山顶上的栗子树林下睡着了一大觉,及至醒后下山,看见一处,白墙上贴着一张“警告行人”的招贴,说是本段山内近来出了一只大狼,时常白昼出来伤人……我看罢惊得一身冷汗,以后就不敢独自入山了。
我们驾驶堂的长方院子里,有四座砖砌的花台,每座台上有一株腊梅。我们看见腊梅花开放,就知道要预备年考了。考毕回家,腊梅花正开得茂盛的时候,明年到校上课,还可以闻得几天残香。这四株腊梅的香色,却只有驾驶堂的学生可以领略,住在管轮堂的同学是没有权利享的了。
我们在那校舍很狭小的上海私立学堂内读惯了书,刚进水师学堂觉得有许多东西看不顺眼。比我们上一辈的同学,每人占着一个大房间,里面挂了许多单条字画,桌上陈设了许多花瓶自鸣钟等东西,我们上海去的学生都称他们为“新婚式的房间”。
我们在上海私立学堂念书的时候,学生与教师之间,不分什么阶级,学生有了意见尽可以向教师发表。岂知这样舒服惯了,到了官立学校里去竟大上其当。我们这班学生是在上海考插班进去的,入学试验,数学曾考过诸等命分;谁知进了学堂,第一天上课时,那教员反来教我们1234十个亚喇伯数母。一连教了三天还没有教完,我忍不住了,对那教员说了一句:“我们早已学过这些东西了,何必再来糟踏光阴呢?”这一句话,触怒了那位教师,立刻板起面孔将我大骂一顿,并说“你敢这样挺撞我,明天禀了总办,将你开除!”我怕他真的开除我,吓得我立刻回房卷了铺盖逃回上海。两个月后,同学写信告诉我,那教员已被辞退了,我才敢回进去读书。
我们住的房间门口的门槛,都踏成笔架山形,地板上都有像麻子般的焦点。二者都是老前辈在学堂留下的生活遗迹。
我们临出学堂的时候,曾到鱼雷堂里去抄了三星期的讲义。我们身边陈列着几个真的鱼雷,手里写的许多Torpedo字样;但是教师与学生不发一言,手里写的和座位边陈列的究竟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至今还是一点不明白。仲密先生现在还记得“白头鱼雷”等名词,足见老前辈比我们高明得多了,因为我一向就不知道白头鱼雷是什么!
头班在饭厅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过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级里附和他们的小友,从容谈笑的吃着,不必抢夺吞咽。阶级低的学生便不能这样的舒服,他们一听吃饭的号声,便须直奔向饭厅里去,在非头班所占据的桌上见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下,这一餐的饭才算安稳到手了。在这大众奔窜之中,头班却比平常更从容的,张开两只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过廊中央,大摇大摆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僭越,只能也跟着他踱,到得饭厅,急忙的各处乱钻,好像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也早已不见,只好吃一顿素饭罢了。我们几个人不佩服这个阶级制度,往往从他的臂膊间挤过,冲向前去,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党的一个证据罢。
在学堂里每日上下午上两大课,只有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得十分钟的休息。早晨吃了两三大碗稀饭,到十点钟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噜地叫;命听差到学堂门口买两个铜元山东烧饼,一个铜元麻油辣椒和醋,用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点饥,真比山珍海味还鲜。后来出了学堂,便没有机会尝这美味了。
在《晨报副刊》上看见仲密先生谈江南水师学堂的事,不禁令我想起十五年前的学校生活。
十天以前写了一篇,从邮局寄给报社,不知怎的中途失落了,现在重新写过,却没有先前的兴致,只能把文中的大意纪录出来罢了。
(十一年九月)
附录 十五年前的回忆
汪仲贤
仲贤先生的回忆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那山上的一只大狼,因为正同老更夫一样,他也是我的老相识。我们在校时,每到晚饭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为山坳里的农家有许多狗,时以恶声相向,所以我们习惯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L君出了学堂,向着半山的一座古庙走去,这是同学常来借了房间叉麻雀的地方。我们沿着同校舍平行的一条小路前进,两旁都生着稻麦之类,有三四尺高。走到一处十字叉口,我们看见左边横路旁伏着一只大狗,照例挥起我们的棒,他便窜去麦田里不见了。我们走了一程,到了第二个十字叉口,却又见这只狗从麦丛里露出半个身子,随即窜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们觉得他的行为有点古怪,又看见他的尾巴似乎异常,猜想他不是寻常的狗,于是便把这一天的散步中止了。后来同学中也还有人遇见过他,因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来过了五六年之后他还在那里,而且居然“白昼伤人”起来了。不知道他在现今还健在否?很想得到机会,去向现在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同学打听一声。
仲密先生说的老更夫,我还看见的。他仍旧很康健,仍爱与人谈长毛故事。有几个小同学因他深夜里在关帝庙出入打更,很佩服他的胆子大,常向他打听“可见过鬼吗?”他说生平只有一次在饭厅傍边看见过一个黑影。他又说见怪不怪,其怪自退,所以他打更不怕鬼。我因为住的房间是在驾驶堂的东九号,窗外没有走廊,他也不常走进驾驶堂,所以我不能天天看见他,我对于他的感情也没有仲密先生与他的深。
仲密先生的话,大概离开现在有二十年了。他是我的老前辈,是没有见过面的同学。我与他不同的是他住在“管轮堂”,我住在“驾驶堂”。
“你是海军出身的人,跳在黄浦江里总不会淹死了吧?”我听得这种问,最是头疼。没有法子,我只得用以下两种话答复他们:“吃报馆饭的未必人人都会排字,吃唱戏饭的梅兰芳未必会打真刀真枪。”南京水师出身的学生不会泅水,大概是受那位淹死在游泳池里小老前辈的影响罢。
(录《时事新报》“青光”)
[book_title]学校生活的一页
一九〇一年的夏天考入江南水师学堂,读“印度读本”,才知道在经史子集之外还有“这里是我的新书”。但是学校的功课重在讲什么锅炉——听先辈讲话,只叫“薄厄娄”,不用这个译语,——或经纬度之类,英文读本只是敲门砖罢了。所以那印度读本不过发给到第四集,此后便去专弄锅炉,对于“太阳去休息,蜜蜂离花丛”的诗很少亲近的机会;字典也只发给一本商务印书馆的《华英字典》(还有一本那泰耳英文字典),表面写着“华英”,其实却是英华的,我们所领到的大约还是初板,其中有一个训作娈童的字,——原文已忘记了,——他用极平易通俗的一句话作注解,这是一种特别的标征,比我们低一级的人所领来的书里已经没有这一条了。因为是这样的情形,大家虽然读了他们的“新书”,却仍然没有得着新书的趣味,有许多先辈一出了学堂便把字典和读本全数遗失,再也不去看他,正是当然的事情。
我在印度读本以外所看见的新书,第一种是从日本得来的一本《天方夜谈》。这是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三先令半的插画本,其中有亚拉廷拿着神灯,和亚利巴巴的女奴拿了短刀跳舞的图,我还约略记得。当时这一本书不但在我是一种惊异,便是丢掉了字典在船上供职的老同学见了也以为得未曾有,借去传观,后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没有法追寻,想来即使不失落也当看破了。但是在这本书消灭之前,我便利用了它,做了我的“初出手”。《天方夜谈》里的《亚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陆续把它译了出来,——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当时我一个同班的朋友陈君定阅苏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把译文寄到那里去,题上一个“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登出,而且后来又印成单行本,书名是“侠女奴”。这回既然成功,我便高兴起来,又将美国亚伦坡(E.Allan Poe)的小说《黄金虫》译出,改名“山羊图”,再寄给女子世界社的丁君。他答应由小说林出版,并且将书名换作“玉虫缘”。至于译者名字则为“碧罗女士”!这大约都是一九零四年的事情。近来常见青年在报上通讯喜用姊妹称呼,或者自署称什么女士,我便不禁独自微笑,这并不是嘲弄的意思,不过因此想起十八九年前的旧事,仿佛觉得能够了解青年的感伤的心情,禁不住同情的微笑罢了。
此后我又得到几本文学书,但都是陀勒插画的《神曲》地狱篇,凯拉尔(Carlyle)的《英雄崇拜论》之类,没有法子可以利用。那时苏子穀在上海报上译登《惨世界》,梁任公又在《新小说》上常讲起“嚣俄”,我就成了嚣俄的崇拜者,苦心孤诣的搜求他的著作,好容易设法凑了十六块钱买到一部八册的美国板的嚣俄选集。这是不曾见过的一部大书,但是因为太多太长了,却也就不能多看,只有《死囚的末日》和“Claude Gueux”这两篇时常拿来翻阅。一九〇六年的夏天住在鱼雷堂的空屋里,忽然发心想做小说,定名曰“孤儿记”,叙述孤儿的生活;上半是创造的,全凭了自己的贫弱的想像支撑过去,但是到了孤儿做贼以后便支持不住了,于是把嚣俄的文章尽量的放进去,孤儿的下半生遂成为Claude了:这个事实在例言上有没有声明,现在已经记不清楚,连署名用那两个字也忘记了。这篇小说共约二万字,直接寄给《小说林》,承他收纳,而且酬洋二十圆。这是我所得初次的工钱,以前的两种女性的译书只收到他们的五十部书罢了。这二十块钱我拿了到张季直所开的洋货公司里买了一个白帆布的衣包,其余的用作归乡的旅费了。
以上是我在本国学校时读书和著作的生活。那三种小书徼倖此刻早已绝板,就是有好奇的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了:这是极好的事,因为他们实在没有给人看的价值。但是在我自己却不是如此,这并非什么敝帚自珍,因为他们是我过去的出产,表示我的生活的过程的,所以在回想中还是很有价值,而且因了自己这种经验,略能理解现在及未来的后生的心情,不至于盛气的去呵斥他们,这是我所最喜欢的。我想过去的经验如于我们有若干用处,这大约是最重要的一点罢。
(十一年十一月)
[book_title]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赸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矇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十一年九月)
[book_title]娱园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初恋》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娱园是皋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巳(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縠,笋石饾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陶子缜的一首云,
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
触着了女衫的袖子。
忘记了是那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罢。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密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的余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盦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木下杢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绛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里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旁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漂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物了。”
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罢,
“澂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床:古帧写秋光。”
“到龛上去取笔去,
“冰縠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
‘呀’的缩头下来: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影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
(十二年三月)
[book_title]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麹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关得大门自要吃:
“黄花麦果靭结结,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胡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book_title]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合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十三年二月)
[book_title]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 )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 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麻油炸,
红酱搽,辣酱拓: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辣酱辣,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book_title]苍蝇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金苍蝇即青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我们把他捉来,摘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们又把他的背竖穿在细竹丝上,取灯心草一小段放在脚的中间,他便上下颠倒的舞弄,名曰“戏棍”;又或用白纸条缠在肠上纵使飞去,但见空中一片片的白纸乱飞,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个年富力强的苍蝇,用快剪将头切下,他的身子便仍旧飞去。希腊路吉亚诺思(Loukianos)的《苍蝇颂》中说,“苍蝇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大约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经是这样的玩耍的了。
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他们很有一种恶感。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后半云,
苍蝇的固执与大胆,引起好些人的赞叹。诃美洛思(Homeros)在史诗中尝比勇士于苍蝇,他说,虽然你赶他去,他总不肯离开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罢休。又有诗人云,那小苍蝇极勇敢地跳在人的肢体上,渴欲饮血,战士却躲避敌人的刀锋,真可羞了。我们侥幸不大遇见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来舐我们的头的却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像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是他的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狯英雄罢。
美和生命的破坏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
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埤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绳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格犹云“的”,坐得即“坐着”之意。)
我诅咒你的全灭,
但是实际上最可恶的还是他的别一种坏癖气,便是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古人虽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却是极不愉快的事。希腊有一篇传说,说明这个缘起,颇有趣味。据说苍蝇本来是一个处女,名叫默亚(Muia),很是美丽,不过太喜欢说话。她也爱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总还是和他讲话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发怒,把她变成苍蝇。以后她还是记念着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欢搅扰年青的人。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
中国人的好朋友的苍蝇们呵,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这诗有题曰“归庵”。又一首云,
“大小一切的苍蝇们,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诨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book_title]破脚骨
“破脚骨”——读若Phacahkueh,是我们乡间的方言,就是说“无赖子”,照王桐龄教授《东游杂感》的笔法,可以这样说:——破脚骨官话曰无赖曰光棍,古语曰泼皮曰破落户,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户曰青皮,日本曰歌罗支其,英国曰罗格……。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了,望文生义地看去大约因为时常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罢。他们的职业是讹诈,俗称敲竹杠。小破脚骨沿路寻事,看见可欺的人便撞过去,被撞的如说一句话,他即吆喝说,Taowan bar gwaantatze?意思是说撞了倒反不行吗,于是扭结不放,同党的人出来邀入茶馆评理,结果是被撞的人算错,替大家会抄了事。这是最普通的一种方法,此外还有许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于大破脚骨专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戳赌或捉奸勒索等,不再做这些小勾当,他们的行径有点与“破靴党”相近,所差者只在他们不是秀才罢了。
这些人当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们说好,但是,他们也有可取的地方。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尚义与勇,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保护。我在往江南当水兵以前,同兄弟在乡间游手好闲的时候,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邻近的几个小破脚骨都有点认识,远房亲戚的破靴党不算在内。我们因此不曾被人撞过,有一两次还叨他们的光。有一回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时他只十四五岁)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也便租了两个坐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一时大窘,恰巧我们所认识的一个小破脚骨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把他找来,他对台主说道,“你这台不租了吗?那么由我出租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完事。在他这强横的诡辩里边,实在很含有不少的诙谐与爱娇。二十世纪以来不曾再见到他,听说他后来眼瞎了,过了几年随即去世,——请你永远平安地休息罢!
一个人要变成破脚骨,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脚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小破脚骨与人家相打,且骂且脱衣,随将右手各拔敌人的辫发而以左手各自握其发根,于是互相推拥,以被挤至路边将背贴墙者为负。大破脚骨则不然,他拔出尖刀,但并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戳!”敌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则再命令曰“再戳!”如戳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不复见齿于同类。能禁得殴打,术语曰“受路足”,是破脚骨修养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破脚骨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流为破脚骨者,因门第的影响,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脚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说Tarngfan yir banchir,banchir yir tarngfan,意云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破脚骨道”之精义了。在现时人心不古的时代,破脚骨也堕落了,变成商埠码头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乡间的破脚骨,已经如书中的列仙高士,流风断绝,邈乎其不可复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战功,不禁想起《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 ——林琴南先生译作当块克苏替,陆祖鼎先生译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译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说”(Novelas de Picaros)来。中国也有这班人物,为什么除了《水浒传》的泼皮牛二以外,没有人把他们细细地写下来;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类“流氓生活的文学”(“Picaresque Literature”)哩。——这两个英文,陆先生在《学灯》上却把它译作“盗贼文学”,啊啊,轻松的枷杖的罪名竟这样地被改定了一个大辟,(在现行治盗条例的时期,)却是冤哉枉也。然而这也怪不得陆先生,因为《英汉字典》中确将“流氓”(Picaroon)这字释作劫掠者,盗贼等等也。
(十三年六月)
[book_title]日本的海贼
海贼——这是一个多么美而浪漫的名词!我们读过《洛宾荷德》的民谣禁不住爱那群绿林的豪客,读过摆伦的诗The Corsair 大约也不免要爱那海贼了。我们如再读得驳杂一点,科耳西加岛的亡命(Bandit)和希腊的山盗(Klephtes)也将成为我们的老朋友,就是梁山泊的忠义堂在施耐庵的口中似乎觉得也比任何衙门都要好一点。但是,书房里的空想与现实是别一回事,无论怎样崇拜英雄的人,决不愿意在路上遇见“背娘舅”在水上吃“板刀面”,正如《水浒》的爱读者不会愿被拉到抱犊固上去过夜。讲到日本的海贼,尤其使人惊悚,因为在满兵未杀进关来之前他们曾经来拜访过许多海口,像我那海边的故乡还留下好些踪迹。我幼时看张宗子的《於越三不朽图赞》,见有一幅是姚长子,当初以为这一定是姚家的大少爷,所以这样的称法,后来才知道这应读作Yau dzangtzeh,是一个穷民,以身长得此诨名,(真名因此不传,)遇倭寇之难成为义民。本来家有贞节即表示家门之不幸,国有义烈亦足征国民之受难,姚长子得入于不朽之列,即此可以想见当时海贼深入的情形了。
这是四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日本正是足利幕府的后半,纲维不振,所以有这样事情,现在维新之后,一跃而为头等文明强国,政府又正在禁止研究社会科学以维持治安,昔日野蛮余风无复留遗,海贼这两个字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有些人到中国来,卖一点卫生的金丹和护身的黑铁给我们,或者到森林里提倡一点武士道,那是有的,不过这都是有名誉的浪人,决没有一个海贼。总之,干脆的说一句,日本的海贼这一个俗语是应该取消的了。——然而,前天看日本报忽然见到“海贼江连”判决的记事,令我愕然。仔细想了一会,总算想起来了。前年还不知道是前前年,有所谓大辉丸事件发生:江连力一郎等三十三人夺取大辉丸商船,把船上的中国朝鲜俄国的乘客都惨杀了。据说杀法都不一样,有的用枪放,有的用刀劈。支那人,露助,以及唷波们,这拿来试日本刀倒真是很好的,也是江连这样剑师的本色;日本人中有不敢劈的,则由勇士们批其颊以惩戒之激励之。在现在不公平的法律面前这不得不姑称为海贼行为,虽然江连实在是一个大好汉,志士,或者如他所自称的“国士”:在日本的国士眼中东亚人算不得是人,俄国又是夷人兼庙街事件的仇敌,砍掉十几个试试刀,活活脉络,这算什么?这不过是武士道的一点活动罢了。
日本是法治的文明国,听见了这件事到底不能沉默,于是开始查办了。一干人犯都已拘到,查了又查,审了又审,花了一年以上的光阴,于本年二月二十七日遂在东京地方审判厅判决。照我们半开化的思想推测,至少江连一个总应该正法了,殊不知这是近于野蛮的思想,在文明国是决没有的。惨杀十四个外国乘客的海贼首魁江连力一郎判处徒刑十二年!于是听审的群众立刻欢呼曰,“名裁判,名裁判!”是的,这并算不得重,但也似乎不能说轻了,因为有国际的关系所以不好再轻,然而未免有点对不起武士道与国士吧。铃辨事件的山田宪伏了法了,大逆的难波大助更不用说,不过这是别一类的事情,或者应该与甘粕宪兵大尉并论才对。甘粕似乎刑期已经减得很短,(现在听说已暗地放免了,六月补注。)江连的刑期或者未免比较的太长了,虽然将来自然也会赦免。——关于这些忠义之士的命运自有纵横俱乐部等国民团体替他照顾,生前赡家,死后造铜像,不劳我们操心;我所搁在心中不能忘记的只是日本有海贼戕杀多人,而他又是国士,只判一个徒刑,而民众颂扬为名裁判。我以前觉得在日本旅行比中国安全,此后却不能没有戒心,即使未必有夜过临城的那样危险,也总觉得处处有日本刀之光影在。
然而日本毕竟把海贼江连判了十二年的徒刑,我们中国人不能不佩服而且惭愧。
(十四年三月)
[book_title]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兽与死鬼,附在许多活人身上的野兽与死鬼。
小孩的时候,听了《聊斋志异》或《夜谈随录》的故事,黑夜里常怕狐妖僵尸的袭来;到了现在,这种恐怖是没有了,但在白天里常见狐妖僵尸的出现,那更可怕了。在街上走着,在路旁站着,看行人的脸色,听他们的声音,时常发见妖气,这可不是“画皮”么?谁也不能保证。我们为求自己安全起见,不能不对他们为“防御战”。
有人说,“朋友,小心点,像这样的神经过敏下去,怕不变成疯子,——或者你这样说,已经有点疯意也未可知。”不要紧,我这样宽懈的人那里会疯呢?看见别人便疑心他有尾巴或身上长着白毛,的确不免是疯人行径,在我却不然,我是要用了新式的镜子从人群中辨别出这些异物而驱除之。而且这法子也并不烦难,一点都没有什么神秘:我们只须看他,如见了人便张眼露齿,口咽唾沫,大有拿来当饭之意,则必是“那件东西”,无论他在社会上是称作天地君亲师,银行家,拆白党或道学家。
据达尔文他们说,我们与虎狼狐狸之类讲起来本来有点远亲,而我们的祖先无一不是名登鬼箓的,所以我们与各色鬼等也不无多少世谊。这些话当然是不错的,不过远亲也好,世谊也好,他们总不应该借了这点瓜葛出来烦扰我们。诸位远亲如要讲亲谊,只应在山林中相遇的时节,拉拉胡须,或摇摇尾巴,对我们打个招呼,不必戴了枯髅来夹在我们中间厮混;诸位世交也应恬静的安息在草叶之阴,偶然来我们梦里会晤一下,还算有点意思,倘若像现在这样化作“重来”(Revenants),居然现形于化日光天之下,那真足以骇人视听了。他们既然如此胡为,要来侵害我们,我们也就不能再客气了,我们只好凭了正义人道以及和平等等之名来取防御的手段。
听说昔者欧洲教会和政府为救援异端起见,曾经用过一个很好的方法,便是将他们的肉体用一把火烧了,免得他的灵魂去落地狱。这实在是存心忠厚的办法,只可惜我们不能采用,因为我们的目的是相反的;我们是要从这所依附的肉体里赶出那依附着的东西,所以应得用相反的方法。我们去拿许多桃枝柳枝,荆鞭蒲鞭,尽力的抽打面有妖气的人的身体,务期野兽幻化的现出原形,死鬼依托的离去患者,留下借用的躯壳,以便招寻失主领回。这些赶出去的东西,我们也不想“聚而歼旃”,因为“嗖”的一声吸入瓶中用丹书封好重汤煎熬,这个方法现在似已失传,至少我们是不懂得用,而且天下大矣,万牲百鬼,汗牛充栋,实属办不胜办,所以我们敬体上天好生之德,并不穷追,只要兽走于圹,鬼归其穴,各安生业,不复相扰,也就可以罢手,随他们去了。
至于活人,都不是我们的敌人,虽然也未必全是我们的友人。——实在,活人也已经太少了,少到连打起架了也没有什么趣味了。等打鬼打完了之后,(假使有这一天,)我们如有兴致,喝一碗酒,卷卷袖子,再来比一比武,也好罢。(比武得胜,自然有美人垂青等等事情,未始不好,不过那是《劫后英雄略》的情景,现在却还是《西游记》哪。)
(十三年十二月)
[book_title]十字街头的塔
厨川白村著有两本论文集,一本名“出了象牙之塔”,又有一本名为“往十字街头”,表示他要离了纯粹的艺术而去管社会事情的态度。我现在模仿他说,我是在十字街头的塔里。
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我的故里是华东的西朋坊口,十字街的拐角有四家店铺,一个麻花摊,一爿矮癞胡所开的泰山堂药店,一家德兴酒店,一间水果店,我们都称这店主人为华陀,因为他的水果奇贵有如仙丹。以后我从这条街搬到那条街,吸尽了街头的空气,所差者只没有在相公殿里宿过夜,因此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士态度,大抵即由于此,从前祖父也骂我这是下贱之相。话虽如此,我自认是引车卖浆之徒,却是要乱想的一种,有时想掇个凳子坐了默想一会,不能像那些“看看灯的”人们长站在路旁,所以我的卜居不得不在十字街头的塔里了。
说起塔来,我第一想到的是故乡的怪山上的应天塔。据说琅琊郡的东武山,一夕飞来,百姓怪之,故曰怪山,后来怕它又要飞去,便在上边造了一座塔。开了前楼窗一望,东南角的一幢塔影最先映到眼里来,中元前后塔上满点着老太婆们好意捐助去照地狱的灯笼,夜里望去更是好看。可惜在宣统年间塔竟因此失了火,烧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不能再容老太婆上去点灯笼了。十年前我曾同一个朋友去到塔下徘徊过一番,拾了一块断砖,砖端有阳文楷书六字,曰“护国禅师月江”,——终于也没有查出这位和尚是什么人。
但是我所说的塔,并不是那“窣堵波”,或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那件东西,实在是像望台角楼之类,在西国称作——用了大众欢迎的习见的音义译写出来——“塔围”的便是;非是异端的,乃是帝国主义的塔。浮图里静坐默想本颇适宜,现在又什么都正在佛化,住在塔里也很时髦,不过我的默想一半却是口实,我实在是想在喧闹中得安全地,有如前门的珠宝店之预备着铁门,虽然廊房头条的大楼别有禳灾的象征物。我在十字街头久混,到底还没有入他们的帮,挤在市民中间,有点不舒服,也有点危险,(怕被他们挤坏我的眼镜,)所以最好还是坐在角楼上,喝过两斤黄酒,望着马路吆喝几声,以出胸中闷声,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多么自由而且写意。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欧洲中古的民间传说,木板画上表出哈多主教逃避怨鬼所化的鼠妖,躲在荒岛上好像大烟通似的砖塔内,露出头戴僧冠的上半身在那里着急,一大队老鼠都渡水过来,有一只大老鼠已经爬上塔顶去了,——后来这位主教据说终于被老鼠们吃下肚去。你看,可怕不可怕?这样说来,似乎那种角楼又不很可靠了。但老鼠可进,人则不可进,反正我不去结怨于老鼠,也就没有什么要紧。我再想到前门外铁栅门之安全,觉得我这塔也可以对付,倘若照雍涛先生的格言亭那样建造,自然更是牢固了。
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未免似乎取巧罢?我本不是任何艺术家,没有象牙或牛角的塔,自然是站在街头的了,然而又有点怕累,怕挤,于是只好住在临街的塔里,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只是在现今中国这种态度最不上算,大众看见塔,便说这是智识阶级,(就有罪,)绅士商贾见塔在路边,便说这是党人,(应取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妨害,还是如水竹村人所说“听其自然”,不去管它好罢,反正这些闲话都靠不住也不会久的。老实说,这塔与街本来并非不相干的东西,不问世事而缩入塔里原即是对于街头的反动,出在街头说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们的塔,因为他们自有其与大众乖戾的理想。总之只有预备跟着街头的群众去瞎撞胡混,不想依着自己的意见说一两句话的人,才真是没有他的塔。所以我这塔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不过这个名称是由我替他所取的罢了。
(十四年二月)
[book_title]上下身
“戈丹的三个贤人,
坐在碗里去漂洋去。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仅想选取其中的几节,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这种办法可以称之曰抽刀断水,挥剑斩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有人希望长生而不死,有人主张生存而禁欲,有人专为饮食而工作,有人又为工作而饮食,这都有点像想齐肚脐锯断,钉上一块底板,单把上半身保留起来。比较明白而过于正经的朋友则全盘承受而分别其等级,如走路是上等而睡觉是下等,吃饭是上等而饮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茶酒代饭吃,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以轻蔑的事,因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余年前日本有一个艺术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悠然的点起茶来自喝。有人规劝他说,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这样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乐他的生活。沛德(W.Pater)曾说,我们生活的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正经的人们只把一件事当作正经生活,其余的如不是不得已的坏癖气也总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罢了:程度虽不同,这与吾乡贤人之单尊重上身,(其实是,不必细说,正是相反,)乃正属同一种类也。
我的故事也要长些。”
他们的碗倘若牢些,
人的肉体明明是一整个,(虽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开来,)背后从头颈到尾闾一条脊椎,前面从胸口到“丹田”一张肚皮,中间并无可以卸拆之处,而吾乡(别处的市民听了不必多心)的贤人必强分割之为上下身,——大约是以肚脐为界。上下本是方向,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们在这里又应用了大义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变而为尊卑,邪正,净不净之分了:上身是体面绅士,下身是“该办的”下流社会。这种说法既合于圣道,那么当然是不会错的了,只是实行起来却有点为难。不必说要想拦腰的“关老爷一大刀”分个上下,就未免断送老命,固然断乎不可,即使在该办的范围内稍加割削,最端正的道学家也决不答应的。平常沐浴时候,(幸而在贤人们这不很多,)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个倒栽葱,更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们愚人看来,这实在是无事自扰,一个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个筋斗,总是一个身子,并不如猪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贵贱不同的价值来。吾乡贤人之所为,虽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蛮风之遗留欤。
——英国儿歌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说来很长,这只是其中的一两节而已。
(十四年二月)
[book_title]黑背心
我不知怎地觉得是生在黑暗时代,森林中虺蜴虎狼之害总算是没有了,无形的鬼魅却仍在周围窥伺,想吞吃活人的灵魂。我对于什么民有民享,什么集会言论自由,都没有多大兴趣,我所觉得最关心的乃是文字狱信仰狱等思想不自由的事实。在西洋文化史里中古最牵引我的注意,宗教审问所的“信仰行事”(Auto da fe)喽,满画火焰与鬼的黑背心(Sambenito)喽,是我所顶心爱的事物,犹如文明绅士之于交易所的消息。不过虽有这个嗜好而很难得满足,在手头可以翻阅的只是柏利(Bury)教授的《思想自由史》和洛柏孙(Robertson)的《古今自由思想小史》等,至于素所羡慕的黎(H.Lea)氏的《中古及西班牙宗教审问史》则在此刻“竭诚枵腹”的时候无缘得见,虽然在南城书店的尘封书架上看见书背金字者已逾十次,但终未曾振起勇气抽出一卷来看它一看。
日本废姓外骨的《笔祸史》早看过了,虽有些离奇的地方,不能算什么,倘若与中国相比。在内田鲁庵的《貘之舌》里见到一篇讲迫害基督教徒的文章,知道些十七世纪时日本政府对于所谓邪宗门所用的种种毒奇的刑法,但是很略,据说有公教会发行的《鲜血遗书》及《公教会之复活》两书纪载较详,却也弄不到手。最近得到姊崎正治博士所著《切支丹宗门之迫害及潜伏》,知道一点迫害者及被迫害者的精神状态,使我十分高兴。切支丹即“南蛮”(葡萄牙)语Christan的译音,还有吉利支丹,鬼理死丹,切死丹等等译法,现代纪述大都采用这个名称,至于现今教徒则从英语称Christian了。书中有几章是转录当时流传的鼓励殉道的文书,足以考见教徒的心情,固然很可宝重,但特别令我注意的是在禁教官吏所用的手段。其一是恩威并用,大略像雍正之对付曾静,教门审问记录第七种中有这一节话可供参考:“先前一律处斩,挂杀或火焚之时,神甫仍时时渡来,其后改令弃教,归依日本佛教,安置小日向切支丹公所内,赏给妻女,神甫则各给十人口粮,赐银百两,讯问各项事情,有不答者即付拷问,自此以后教徒逐渐减少。”如意大利人约瑟喀拉(Giuseppe Chiara)弃教后入净土宗,纳有司所赐死刑囚之妻,承受其先夫的姓名曰冈本三右卫门,在教门审问处办事,死后法号入专净真信士,即其一例。
这种手段虽然一时或者很有成效,但也担负不少的牺牲,因为这恶影响留下在国民道德上者至深且大。在中国则现今还有些人实行此策,恬不为怪,战争时的反间收买,或互出赏格,不必说了,就是学校闹潮的时候,校长也常用些小手段,“釜底抽薪”,使多数化为少数,然而学风亦因此败坏殆尽。还有旧式学校即在平时也利用告密,使学生互相侦察秘密报告于监督,则尤足以使学生品格堕落。据同乡田成章君说他有一个妹子在一教会女校读书,校规中便有奖励学生告密的文句,此真是与黑暗时代相称之办法。
我们略知清朝诛除大逆之文字狱的事迹,但是排斥异端之禁教事件却无从去查考,我觉得这是很可惜的。如有这样的一部书出现,我当如何感激,再有一部佛教兴废史那自然是更好了。读《弘明集》《佛道论衡》等书,虽是一方面之言,也已给与我们不少的趣味与教训,若有系统的学术的叙述,其益岂有限量,我愿豫约地把它写入“青年必读书”十部之内了。
其二是零碎查办,不用一网打尽的方法。教门审问记录第五种中有一条云,“如有人告密,举发教徒十人者,其时应先捕三人或五人查办,不宜一举逮捕十人。但‘有特别情形之时’应呈请指示机宜办理。”不过这只是有司手段之圆滑,在被迫害者其苦痛或更甚于一网打尽,试举葛木村权之丞妻一生三十三年中的大事,可以想见这是怎样的情形。
其三是利用告密。据延宝二年(1674)所出赏格,各项价目如下:
我觉得中国现在最切要的是宽容思想之养成。此刻现在决不是文明世界,实在还是二百年前黑暗时代,所不同者以前说不得甲而现今则说不得乙,以前是皇帝而现今则群众为主,其武断专制却无所异。我相信西洋近代文明之精神只是宽容,我们想脱离野蛮也非从这里着力不可。着力之一法便是参考思想争斗史,从那里看出迫害之愚与其罪恶,反抗之正当,而结果是宽容之必要。昔罗志希君译柏利的《思想自由史》登在《国民公报》上,因赴美留学中辍,时时想起,深觉得可惜,不知他回国后尚有兴致做这样工作否?我颇想对他劝进,像他劝吴稚晖先生似的。
(十四年六月)
[book_title]托尔斯泰的事情
一两个月前中国报上载,托尔斯泰著作被俄国社会主义政府禁止,并且毁书造纸,改印列宁著书云。当初大家不肯相信,还有些人出力辩护,所以我也以为又是欧美帝国的造谣,但是近来据俄国官场消息,禁止乃是确实的,不过拿去造还魂纸与否是个疑问罢了。在信奉一样东西为天经地义的群众中间这类的事是可以有的,本来不足为奇,托尔斯泰著作之被残毁也并不始于今日,我们不必代为不平;我因此事而想起,想略略一谈的乃是别一个托尔斯泰的事情。
所谓别一个者即是亚力舍托尔斯泰(Aleksei Tolstoi 1817—1875)。他是诗人戏剧家,又作小说,最有名的是《银公爵》(Kniaz Serebriannyi ),——十六七年前我曾译为古文,寄给上海书铺,回信说他们也已译出,退了回来;后来有一部《不测之威》出现,据说即是此书,我的译本经人家拿去看,随后就遗失了。这是他的著作与中国相关的一点因缘,除此以外我们便不知道什么了。近来看德国该倍耳(Koebel)博士的小品文集,才略知托尔斯泰的思想,使我发生很大的敬意。一八七四年意大利具倍耳那帖思(Gubernatis)教授要编一种列传体文人辞典,征求各人的自叙略历,托尔斯泰的答书中说,“简短而自憙的答覆你一句,使能知道我在俄国文学上的位置。我被一部分的人所迫害,又被别一部分的人所爱好。此外还有奇怪的事情。一方面我被目为政治上的逆行者,别一方面在有威权的社会里又几乎以我为革命家!”他在后面又说明道,“我的著作里的伦理的基调以及根本情调,可以简单的说,在于表示——一方面对于专制政治的憎恶,别一方面对于努力提高恶劣而抑下优良之伪自由主义的憎恶。这二重的憎恶使我对于一切压制专断,无论在什么境地,用什么形式与名义,都表示反对。”我们相信立在文化最高处的精神上之贵族主义者其主张不外对于一切压制专断的憎恶与反抗,那么这亚力舍托尔斯泰真是可以景仰的人,而且由我看来似乎比那禁欲的老弟还要可亲了。
达尔文的《人种由来》译成俄文的时候,检查官想禁止它的出版,因为达尔文所说与圣书的抟土成人不同。托尔斯泰听见这个信息,便写了一封又诙谐又严正的信给检查局长郎吉诺夫(Mikhal Longinov),其文曰,
或者生为人类的足下之威严因为达尔文的猿猴说而感到侮辱么?在我个人看来,土块的祖先也并不见得比猿猴更为高贵。——
好朋友呵,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们俄国人并不是有支那的万里长城那样东西把我们从别的国民隔离开来,所以不管你锁住了门,学问还是一声不响地侵进我国里来。学问这件东西,真是大胆的,他并不顾虑你检查局的决议与禁止,还是散布出他的光明。所以,好朋友呵,你想迫胁他,拿了用旧了的木塞想来阻止他的潮流,你是决不会成功的呵!”
后来达尔文的书居然不曾禁止,据许多人推测,与这封信多少有点关系。我们固然景仰托尔斯泰的胸怀宽大,但也不能不佩服密哈耳局长之还有一点知识也。
俄国人是宗教的国民。现在制度改变了,神,圣书,据说是不相信了,但这不过是没有那旧的一套罢了。新的密哈耳局长还在那检查局里决议,禁止,这回轮到托尔斯泰老弟的身上,我们方才知道。所依据的是什么呢?神,圣书,当然是;不过这当然是新的一套了。这并不足奇,而且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还是讲自己的事吧。中国人是——非宗教的国民。他与别国人的相差只在他所信奉的是护符而非神,是宗教以前的魔术,至于宗教的狂热则未必更少。他能比俄国好么?我即使十分爱国也万不敢说。爱和平,宽容,这都是自己称赞的话,我却不敢附和。我觉得中国人的大病在于喜欢服从与压制,最缺乏的是对于一切专制之憎恶。俄国有密哈耳局长,也有亚力舍托尔斯泰,中国则满街都是密哈耳局长(而没有那一点的知识),所以我对于俄国的禁止事件不敢怎么批评,还是我们自己趁还可以说一两句话的时候好好地利用这个机会吧。
但是这些都暂且不说,达尔文在那里胡说乱道或者是有的,惟因此去迫害他,这实在是百倍的胡闹而且可恶。又或者你从他的学说里看出虚无主义的旗帜么?这真奇了!虚无主义与达尔文有什么相同之点,这两者岂不是相反的么?达尔文想把我们从动物状态提高到人的境地来,虚无主义者则想把人间抑下到动物状态去,他们自己就是猿猴说的活证据。在他们的性质与粗暴的动作里可以看出隔世遗传之最明了的征候。他们现在已是污秽愚笨无耻傲慢疏忽,要咬人,倘再进一步,这个复归于动物状态的事业便成功了。——女人,牧师的妻与女儿也都研究起达尔文来了,这件事足下也不必怎么着急。那也只是与穿了王侯的衣裳俨然阔步的家伙同一种类的猿猴罢了。这个罪也并不在达尔文身上,密哈耳兄,听我的话,不要生气,不要为了那发疯似的牧师的女儿们的缘故去迫害达尔文吧!
“密哈耳兄,听说达尔文的学说使你非常惊愕懊恼,至于想禁止它的翻译传播,这件事是真的么?请你容我说一句话。密哈耳兄,你仔细的想一想吧!足下的后面未必长着一条尾巴,那么对于在大洪水以前或者有过也未可知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着急呢?人类这种东西,他所做的或者只在播种罢了,对于这种子里出来的果实他是不负责任的。哥白尼之说已经与摩西不同了,在足下——对于古希伯来传说同我的老乳母一样地抱着畏敬之念的足下看来,那么伽理勒也非由检查局禁止不可。但是倘若听从理性的呼声,承认一切学问不能忍受如何的禁制,须在完全自由之下才能繁盛,足下有什么权利可以宣布禁止呢?创世之时你曾在场么?为什么人类一定不能逐渐的变成现在的形状呢?足下又未必想对于造物主的工作指示他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吧。神怎样地工作,怎样地创造,为什么创造,又正是那样地创造而不是别样的,这些事情即使是检查局长也到底不能知道。但是以我所知,并且欲对足下一言者,即以达尔文为异端而加以迫害,反将使足下多少有异端气味是也。何则?主张除了《创世记》所说的方法以外不能造人类者亦异端也,而且比达尔文更是恶性的异端。这岂不就是限制神之全知全能么?好像是说神不得不那样地造人类,而且不能用别的方法去造!朋友,这个结论很是明了,于检查官之足下更特是危险。盖足下因此始创不信任神的主属性之恶例,且因此颇有为教会所罚之虞,恐非在极边的修道院里挨过服役年限不可吧。
亚力舍托尔斯泰信中的虚无主义者当然与克鲁巴金《自叙传》里所说的不是一类。自《父与子》至《苍白马》中所描写的英雄,即使不是可爱,也总是可敬的人,然而天下之鱼目恒多于真珠,所以虚无主义遂几乎被猿猴所专卖了。托尔斯泰的地位正如庚子年的聂士成,实在很可同情,现在那位老弟尚且禁止,那么他的文集或者早已做了粗纸了吧。
十四年二月五日。
[book_title]大人之危害及其他
本月十日泰戈尔第二次讲演,题云“The Rule of the Giant and the Giant Killer”,据《晨报》第六板说“译意当为管理大人之方法及大人之危害”。我对于泰戈尔完全是门外汉,那一天也不曾去听,所以不能说他的演讲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据常识上看来,这个题目明明是譬喻的,大约是借用童话里的典故;这种“巨人”传说各国都有,最显著的是英国三岁孩子所熟知的“杀巨人的甲克”(“Jack the Giant Killer”)的故事。从报上摘记的讲演大意看来,泰戈尔的意思仿佛是将巨人来比物质主义,而征服巨人的是精神文明。所以这题目似乎应当为“巨人的统治与杀巨人者”。不过我是一个外行,用了小孩子的“大头天话”来解释“诗圣”的题目,当然不免有点不能自信,要请大家加以指教。
复次,关于反对泰戈尔的问题我也有一点小意见。我重复的说过,我是不懂泰戈尔的,(说也见笑,虽然买过他的几部书,)所以在反对与欢迎两方面都不加入。我觉得地主之谊的欢迎是应该的,如想借了他老先生的招牌来发售玄学便不正当,至于那些拥护科学的人群起反对,虽然其志可嘉,却也不免有点神经过敏了。我们说借招牌卖玄学是不正当,也只是说手段的卑劣,并不相信它真能使中国玄化。思想的力量在群众上面真可怜地微弱,这虽在我们不很懂唯物史观的人也是觉得的。佛教来了二千年,除了化成中国固有的拜物教崇拜以外还有什么存留,只剩了一位梁漱溟先生还在赞扬向后转的第三条路,然而自己也已过着孔家生活,余下一班佛化的小居士,却又认“外道”的梵志为佛法的“母亲”了。这位梵志泰翁无论怎么样了不得,我想未必能及释迦文佛,要说他的讲演于将来中国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我实在不能附和,——我悬揣这个结果,不过送一个名字,刊几篇文章,先农坛真光剧场看几回热闹,素菜馆洋书铺多一点生意罢了,随后大家送他上车完事,与杜威罗素(杜里舒不必提了)走后一样。然而目下那些热心的人急急皇皇奔走呼号,好像是大难临头,不知到底怕的是什么。当时韩文公挥大笔,作《原道》,谏佛骨,其为国为民之心固可钦佩,但在今日看来不过是他感情用事的闹了一阵,实际于国民生活思想上没有什么好处。我的朋友某君说,天下除了白痴与老顽固以外,没有人不是多少受别人的影响,但也没有人会完全地跟了别人走的。现在热心的人似乎怕全国的人会跟了泰翁走去,这未免太理想了。中国人非常自大,却又非常自轻,觉得自己只是感情的,没有一点理知与意志,一遇见外面的风浪,便要站立不住,非随波逐流而去不可。我不是中国的国粹派,但不相信中国人会得如此不堪,如此可怜地软弱,我只是反对地悟得中国人太顽固,不易受别人的影响。倘若信如大家所说,中国遇见一点异分子便要“隔遏它向上的机会”,那么这种国民便已完全地失了独立的资格,只配去做奴隶,更怨不得别人。中国人到底是那一种,请大家自己去定罢。
现在思想界的趋势是排外与复古,这是我三年前的预料,“不幸而吾言中”,竺震旦先生又不幸而适来华,以致受“驱象团”的白眼,更真是无妄之灾了。
(十三年五月)
[book_title]蔼理斯的话
蔼理斯(Havelock Ellis)是我所最佩服的一个思想家,但是他的生平我不很知道,只看他自己说十五岁时初读斯温朋(Swinburne)的《日出前之歌》,计算大约生于一八五六年顷。我最初所见的是他的《新精神》,系司各得丛书之一,价一先令,近来收在美国的“现代丛书”里。其次是《随感录》及《断言》。这三种都是关于文艺思想的批评,此外有两性,犯罪,以及梦之研究,是专门的著述,都处处有他的对于文化之明智的批判,也是很可贵的,但其最大著作总要算是那六册的《性的心理研究》。这种精密的研究或者也还有别人能做,至于那样宽广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实在是极不易得。我们对于这些学问原是外行人,但看了他的言论,得到不少利益,在我个人总可以确说,要比各种经典集合起来所给的更多。但是这样的思想,在道学家的群众面前,不特难被理解,而且当然还要受到迫害,所以这研究的第一卷出版,即被英国政府禁止发卖,后来改由美国的一个医学书局发行,才算能够出版。这部大著当然不是青年的读物,唯在常识完具的成人,看了必有好处;道学家在中国的流毒并不小于英国的清教思想,所以健全思想之养成是切要的事。
蔼理斯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之一分子;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的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圣徒。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其严肃。”他在上边又曾说道,“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很能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
这两节话我最喜欢,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现代丛书”本的《新精神》卷首,即以此为题词,(不过第一节略短些,)或者说是蔼理斯的代表思想亦无不可。最近在《人生之舞蹈》的序里也有相类的话,大意云,赫拉克来多思云人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但我们实在不得不承认一连续的河流,有同一的方向与形状。关于河中的常变不住的浴者,也可以同样的说。“因此,世界不但有变化,亦有统一。多之差异与一之固定保其平均。此所以生活必为舞蹈,因为舞蹈正是这样:永久的微微变化的动作,而与全体的形状仍不相乖忤。”
(上边的话,有说的不很清楚的地方,由于译文词不达意之故,其责全在译者。十三年二月)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顺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Lucretius)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在《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跋文末尾有这两节话。“有些人将以我的意见为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上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住过去,也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像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是一个交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争向。不能有世界而无传统;亦不能有生命而无活动。正如赫拉克来多思(Heraclitus)在现代哲学的初期所说,我们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虽然如我们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断的回流。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闲静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承张崧年君指示,知道蔼理斯是一八五九年生的,特补注于此。
(十四年十月)
[book_title]生活之艺术
契诃夫(Tchekhov)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里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像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罢。
(十三年十一月)
[book_title]笠翁与兼好法师
章实斋是一个学者,然而对于人生只抱着许多迂腐之见,如在《妇学篇书后》中所说者是。李笠翁当然不是一个学者,但他是了解生活法的人,决不是那些朴学家所能企及,(虽然有些重男轻女的话也一样不足为训。)《笠翁偶集》卷六中有这一节:
“人问,‘执子之见,则老子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之说不几谬乎?’
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那么虽过千年也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爱恋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
这实在可以说是性教育的精义。“老子之学”终于只是空想,勉强做去,结果是如圣安多尼的在埃及荒野上胡思乱想,梦见示巴女王与魔鬼,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人。余澹心在《偶集》序上说,“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真是极正确的话。
这位老法师虽是说着佛老的常谈,却是实在了解生活法的。曹慕管是一个上海的校长,最近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篇论吴佩孚的文章,这样说道:
兼好法师是一个日本的和尚,生在十四世纪前半,正当中国元朝,作有一部随笔名“徒然草”,其中有一章云:
予曰,‘正从此说参来,但为下一转语: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屏绝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中与此辈习处,则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
“关为后人钦仰,在一死耳。……吴以上将,位居巡帅,此次果能一死,教育界中拜赐多矣。”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或者正是很妙的事罢。
死本来是众生对于自然的负债,不必怎样避忌,却也不必怎样欣慕。我们赞成兼好法师老而不死很是无聊之说,但也并不觉得活满四十必须上吊,以为非如此便无趣味。曹校长却把死(自然不是寿终正寝之类)看得珍奇,仿佛只要一个人肯“杀身成仁”,什么政治教育等事都不必讲,便能一道祥光,立刻把人心都摆正,现出一个太平世界。这种死之提倡,实在离奇得厉害。查野蛮人有以人为牺牲祈求丰年及种种福利的风俗,正是同一用意。然在野蛮人则可,以堂堂校长而欲牺牲吴上将以求天降福利于教育界,则“将何以训练一般之青年也乎,将何以训练一般之青年也乎”!
(十三年十二月)
[book_title]狗抓地毯
美国人摩耳(J.H.Moore)给某学校讲伦理学,首五讲是说动物与人之“蛮性的遗留”(Survival of Savage)的,经英国的唯理协会拿来单行出版,是一部很有趣味与实益的书。他将历来宗教家道德家聚讼不决的人间罪恶问题都归诸蛮性的遗留,以为只要知道狗抓地毯,便可了解一切。我家没有地毯,已故的老狗Ess是古稀年纪了,也没力气抓,但夏天寄住过的客犬Bona与Petty却真是每天咕哩咕哩地抓砖地,有些狗临睡还要打许多圈:这为什么缘故呢?据摩耳说,因为狗是狼变成的,在做狼的时候,不但没有地毯,连砖地都没得睡,终日奔走觅食,倦了随地卧倒,但是山林中都是杂草,非先把它搔爬践踏过不能睡上去;到了现在,有现成的地方可以高卧,用不着再操心了,但是老脾气还要发露出来,做那无聊的动作。在人间也有许多野蛮(或者还是禽兽)时代的习性留存着,本是已经无用或反而有害的东西了,唯有时仍要发动,于是成为罪恶,以及别的种种荒谬迷信的恶习。
这话的确是不错的。我看普通社会上对于事不干己的恋爱事件都抱有一种猛烈的憎恨,也正是蛮性的遗留之一证。这几天是冬季的创造期,正如小孩们所说门外的“狗也正在打仗”,我们家里的青儿大抵拖着尾巴回来,他的背上还负着好些的伤,都是先辈所给的惩创。人们同情于失恋者,或者可以说是出于扶弱的“义侠心”,至于憎恨得恋者的动机却没有这样正大堂皇,实在只是一种咬青儿的背脊的变相,实行禁欲的或放纵的生活的人特别要干涉“风化”,便是这个缘由了。
还有一层,野蛮人都有生殖崇拜的思想,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笑,只是他们把性的现象看得太神奇了,便生出许多古怪的风俗。茀来则博士的《金枝》(J.G.Frazer,The Golden Bough ——我所有只是一卷的节本。据五六年前的《东方杂志》说,这乃是二千年前希腊的古书,现在已经散逸云!)上讲过“种植上之性的影响”很是详细。(在所著Psyche's Task中亦举例甚多。)野蛮人觉得植物的生育的手续与人类的相同,所以相信用了性行为的仪式可以促进稻麦果实的繁衍。这种实例很多,在爪哇还是如此,欧洲现在当然找不到同样的习惯了,但遗迹也还存在,如德国某地秋收的时候,割稻的男妇要同在地上打几个滚,即其一例。两性关系既有这样伟大的感应力,可以催迫动植的长养,一面也就能够妨害或阻止自然的进行,所以有些部落那时又特别厉行禁欲,以为否则将使诸果不实,百草不长。社会反对别人的恋爱事件,即是这种思想的重现。虽然我们看出其中含有动物性的嫉妒,但还以对于性的迷信为重要分子,他们非意识地相信两性关系有左右天行的神力,非常习的恋爱必将引起社会的灾祸,殃及全群,(现代语谓之败坏风化,)事关身命,所以才有那样猛烈的憎恨。我们查看社会对于常习的结婚的态度,更可以明了上文所说的非谬。普通人对于性的问题都怀着不洁的观念,持斋修道的人更避忌新婚生产等的地方,以免触秽:大家知道,宗教上的污秽其实是神圣的一面,多岛海的不可译的术语“太步”(Tabu)一语,即表示此中的消息。因其含有神圣的法力,足以损害不能承受的人物,这才把他隔离,无论他是帝王,法师,或成年的女子,以免危险,或称之曰污秽,污秽神圣实是一物,或可统称为危险的力。社会喜欢管闲事,而于两性关系为最严厉,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们从蛮性的遗留上着眼,可以看出一部分出于动物求偶的本能,一部分出于野蛮人对于性的危险力的迷信。这种老祖宗的遗产,我们各人分有一份,很不容易出脱,但是藉了科学的力量,知道一点实在情形,使理知可以随时自加警戒,当然有点好处。道德进步,并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于理性之清明,我们希望中国性道德的整饬,也就不希望训条的增加,只希望知识的解放与趣味的修养。科学之光与艺术之空气,几时才能侵入青年的心里,造成一种新的两性观念呢?我们鉴于所谓西方文明国的大势,若不是自信本国得天独厚,一时似乎没有什么希望。然而说也不能不姑且说说耳。
(十三年十二月)
[book_title]净观
日本现代奇人废姓外骨(本姓宫武)在所著《猥亵与科学》(1925出版,非卖品)附录《自著秽亵书目解题》中猥亵废语辞汇项下注云,
“大正六年发行政治杂志《民本主义》,第一号出去即被禁止,兼处罚金,且并表示以后每号均当禁止发行。我实在无可如何,于是动手编纂这书,自序中说,
著者虽然没有明言,他的性情显然是对于时代的一种反动,对于专制政治及假道学的教育的反动。我不懂政治,所以这一方面没有什么话说,但在反抗假道学的教育一方面则有十二分的同感。外骨氏的著书,如关于浮世绘川柳以及笔祸赌博私刑等风俗研究各种,都觉得很有兴味,唯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的所谓猥亵趣味,即对于礼教的反抗态度。平常对于猥亵事物可以有三种态度,一是艺术地自然,二是科学地冷淡,三是道德地洁净:这三者都是对的,但在假道学的社会中我们非科学及艺术家的凡人所能取的态度只是第三种,(其实也以前二者为依据,)自己洁净地看,而对于有不洁净的眼的人们则加以白眼,嘲弄,以至于训斥。
我最爱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人,因为他们有一种非礼法主义显现于艺术之中,意大利的波加屈(Boccaccio)与法国的拉勃来(Rabelais)可为代表。波加屈是艺术家,拉勃来则是艺术而兼科学家,但一样的也都是道德家,《十日谈》中满漂着现世思想的空气,大渴王(Pantagruel)故事更是猛烈地攻击政教的圣殿,一面建设起理想的德勒玛寺来。拉勃来所以不但“有伤风化”,还有“得罪名教”之嫌,要比波加屈更为危险了。他不是狂信的殉道者,也异于冷酷的清教徒,他笑着,闹着,披着猥亵的衣,出入于礼法之阵,终于没有损伤,实在是他的本领。他曾象征地说,“我生来就够口渴了,用不着再拿火来烤。”他又说将固执他的主张,直到将要被人荼毗为止:这一点很使我们佩服,与我们佩服外骨氏之被禁止三十余次一样。
‘我的性格可以说是固执着过激与猥亵这两点,现在我所企画的官僚政治讨伐,大正维新建设之民本主义宣传既被妨害窘迫,那么自然的归着便不得不倾于性的研究与神秘泄漏。此为本书发行之理由,亦即我天职之发挥也。’云云。”
中国现在假道学的空气浓厚极了,官僚和老头子不必说,就是青年也这样,如批评心琴画会展览云,“绝无一幅裸体画,更见其人品之高矣!”中国之未曾发昏的人们何在,为什么还不拿了“十字架”起来反抗?我们当从艺术科学尤其是道德的见地,提倡净观,反抗这假道学的教育,直到将要被火烤了为止。
(十四年二月)
[book_title]与友人论性道德书
雨村兄:
长久没有通信,实在因为太托熟了,况且彼此都是好事之徒,一个月里总有几篇文字在报纸上发表,看了也抵得过谈天,所以觉得别无写在八行书上之必要。但是也有几句话,关于《妇人杂志》的,早想对你说说,这大约是因为懒,拖延至今未曾下笔,今天又想到了,便写这一封信寄给你。
然而我也不能赞成你太热心地发挥你的主张,即使是在自办的刊物上面。我实在可叹,是一个很缺少“热狂”的人,我的言论多少都有点游戏态度。我也喜欢弄一点过激的思想,拨草寻蛇地去向道学家寻事,但是如法国拉勃来(Rabelais)那样只是到“要被火烤了为止”,未必有殉道的决心。好像是小孩踢球,觉得是颇愉快的事,但本不期望踢出什么东西来,踢到倦了也就停止,并不预备一直踢到把腿都踢折,——踢折之后岂不还只是一个球么?我们发表些关于两性伦理的意见,也只是自己要说,难道就希冀能够于最近的或最远的将来发生什么效力!耶稣,孔丘,释迦,梭格拉底的话,究竟于世间有多大影响,我不能确说,其结果恐不过自己这样说了觉得满足,后人读了觉得满足——或不满足,如是而已。我并非绝对不信进步之说,但不相信能够急速而且完全地进步;我觉得世界无论变到那个样子,争斗,杀伤,私通,离婚这些事总是不会绝迹的。我们的高远的理想境到底只是我们心中独自娱乐的影片。为了这种理想,我也愿出力,但是现在还不想拼命。我未尝不想志士似的高唱牺牲,劝你奋斗到底,但老实说我惭愧不是志士,不好以自己所不能的转劝别人,所以我所能够劝你的只是不要太热心,以致被道学家们所烤。最好是望见白炉子留心点,暂时不要走近前去,当然也不可就改入白炉子党,——白炉子的烟稍淡的时候仍旧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千切不要一下子就被“烤”得如翠鸟牌香烟。我也知道如有人肯撙出他的头皮,直向白炉子的口里钻,或者也可以把它掀翻;不过,我重复地说,自己还拼不出,不好意思坐在交椅里乱嚷,这一层要请你原谅。
我如要称赞你,说你的《妇人杂志》办得好,即使是真话也总有后台喝采的嫌疑,那是我所不愿意说的,现在却是别的有点近于不满的意见,似乎不妨一说。你的恋爱至上的主张,我仿佛能够理解而且赞同,但是觉得你的《妇人杂志》办得不好,——因为这种杂志不是登载那样思想的东西。《妇人杂志》我知道是营业性质的,营业与思想——而且又是恋爱!差的多么远?我们要谈思想,三五个人自费赔本地来发表是可以的,然而在营业性质的刊物上,何况又是The LADIES' Journal……那是期期以为不可。我们要知道,营业与真理,职务与主张,都是断乎不可混同,你却是太老实地“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虽不愧为忠实的妇女问题研究者,却不能算是一个好编辑员了。所以我现在想忠告你一声,请你留下那些“过激”的“不道德”的两性伦理主张预备登在自己的刊物上,另外重新依据营业精神去办公家的杂志,千万不要再谈为LADIES and gentlemen所不喜的恋爱;我想最好是多登什么做鸡蛋糕布丁杏仁茶之类的方法以及刺绣裁缝梳头束胸捷诀,——或者调查一点缠脚法以备日后需要时登载尤佳。白话丛书里的《女诫注释》此刻还可采取转录,将来读经潮流自北而南的时候自然应该改登《女儿经》了。这个时代之来一定不会很迟,未雨绸缪现在正是时候,不可错过。这种杂志青年男女爱读与否虽未敢预言,但一定很中那些有权威的老爷们的意,待多买几本留着给孙女们读,销路不愁不广。即使不说销路,跟着圣贤和大众走总是不会有过失的,纵或不能说有功于世道人心而得到褒扬。总之我希望你划清界限,把气力卖给别人,把心思自己留起,这是酬世锦囊里的一条妙计,如能应用,消灾纳福,效验有如《波罗密多心咒》。
上礼拜六晚写到这里,夜中我们的小女儿忽患急病,整整地忙了三日,现在虽然医生声明危险已过,但还需要十分慎重的看护,所以我也还没有执笔的工夫,不过这封信总得寄出了,不能不结束一句。总之,我劝你少发在中国是尚早的性道德论,理由就是如上边所说,至于青年黄年之误会或利用那都是不成问题。这一层我不暇说了,只把陈仲甫先生一九二一年所说的话(《新青年》随感录一一七)抄一部分在后面:
青年底误会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现代青年底误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说婚姻要自由,他就专门把写情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你说要提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就悍然以为大家朋友应该养活他。你说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
你看,这有什么办法,除了不理它之外?不然你就是只讲做鸡蛋糕,恐怕他们也会误解了,吃鸡蛋糕吃成胃病呢!匆匆不能多写了,改日再谈。
十四年四月十七日,署名。
[book_title]与友人论怀乡书
废然兄:
萧君文章里的当然只是理想化的江南。凡怀乡怀国以及怀古,所怀者都无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讲事实一样没有什么可爱。在什么书中(《恋爱与心理分析》?)见过这样一节话,有某甲妻甚凶悍,在她死后某甲怀念几成疾,对人辄称道她的贤惠,因为他忘记了生前的妻的凶悍,只记住一点点好处,逐渐放大以至占据了心的全部。我们对于不在面前的事物不胜恋慕的时候,往往不免如此,似乎是不能深怪的。但这自然不能凭信为事实。
在我个人或者与大家稍有不同。照事实讲来,浙东是我的第一故乡,浙西是第二故乡,南京第三,东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爱浙江。在中国我觉得还是北京最为愉快,可以住居,除了那春夏的风尘稍为可厌。以上五处之中常常令我怀念的倒是日本的东京以及九州关西一带的地方,因为在外国与现实社会较为隔离,容易保存美的印象,或者还有别的原因。现在若中国则自然之美辄为人事之丑恶所打破,至于连幻想也不易构成,所以在史迹上很负盛名的於越在我的心中只联想到毛笋杨梅以及老酒,觉得可以享用,此外只有人民之鄙陋浇薄,天气之潮湿,苦热等等,引起不快的追忆。我生长于海边的水乡,现在虽不能说对于水完全没有情愫,但也并不怎么恋慕,去对着什刹海的池塘发怔。绍兴的应天塔,南京的北极阁,都是我极熟的旧地,但回想起来也不能令我如何感动,反不如东京浅草的十二阶更有一种亲密之感,——前年大地震时倒坍了,很是可惜,犹如听到老朋友家失火的消息,雷峰塔的倒掉只觉得失了一件古物。我这种的感想或者也不大合理亦未可知,不过各人有独自经验,感情往往受其影响而生变化,实在是没法的事情。
在事实方面,你所说的努力用人力发展自然与人生之美,使它成为可爱的世界,是很对也是很要紧的。我们从理性上说应爱国,只是因为不把本国弄好我们个人也不得自由生存,所以这是利害上的不得不然,并非真是从感情上来的离了利害关系的爱。要使我们真心地爱这国或乡,须得先把它弄成可爱的东西才行。这一节所说的问题或者很有辩论的余地,(在现今爱国教盛行的时候,)我也不预备来攻打这个擂台,只是见了来信所说,姑且附述己见,表示赞同之意而已。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
[book_title]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
木天兄:
承示你同伯奇兄的论国民文学的信,我觉得对于你们的意见能够充分了解。传道者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想这本来也是很自然很平常的道理,不过是民族主义思想之意识地发现到文学上来罢了。这个主张的理由明若观火,一国的文学如不是国民的,那么应当如何,难道可以是殖民的或遗老的么?无论是幸不幸,我们既生为中国人,便不自主地分有汉族的短长及其运命。我们第一要自承是亚洲人(“Asiatics”!)中之汉人,拼命地攻上前去,取得在人类中汉族所应享的幸福,成就所能做的工作,——倘若我们不自菲薄,不自认为公共的奴才。只可惜中国人里面外国人太多,西崽气与家奴气太重,国民的自觉太没有,所以政治上既失了独立,学术文艺上也受了影响,没有新的气象。国民文学的呼声可以说是这种堕落民族的一针兴奋剂,虽然效果如何不能预知,总之是适当的办法。
我们要阉割民族自大的风狂。
我们要针砭民族卑怯的瘫痪,
我们要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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