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霜痕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6213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王统照著。上海新中国书局1932年9月出版,列入“新中国文艺丛刊”。收《叙言》1篇,《青松之下》、《霜痕》、《冲突》、《生与死的一行列》、《旅舍夜话》、《相识者》、《河沿的秋夜》、《纪梦》等短篇小说8篇。其中《霜痕》描写的主人公茹素,原是个意志坚强的青年。因遭到一连串的不幸,他几乎变成一个与世无争的“无感觉者”。觉醒后,他为找不到出路而感到痛苦,最后参加了“红花”标号的暗杀集团,用“灵魂的冒险”来游戏人生,企图找到自己“真正”的生活之路。《河沿的秋夜》写了三个苦闷的青年,他们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陷在自己狭小的圈子里。在秋夜里,只得吹吹箫笛,借酒消愁。在酒后的醉途中,寻找各自的“解脱”。王统照曾经指出,这些作品“与我已印行的更在以前的作品不同”,“多少搀入了一点辛涩的味道,”“常常感到沉重的生活的威迫,将虚空的祈求打破了不少,在文字方面,,也不全是轻清的叹息与虚渺的惆怅了。”(《霜痕·叙言》) [book_img]Z_19532.jpg [book_title]叙言 这八篇文字都是我在一九二三、四年间所作的。过去的文字本无所观,何况那时在生活的匆忙中偶而偷闲写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可否算作文艺作品的东西。在当时未尝没有一点点的感受,但现在想来实在是十分稚气。 时间与环境常常可将我们的生活在无形中变化了,而时代的机轮更在我们的生活的挣扎中不息的转动。由此,思想的幻变也随之俱来。一个人跳不出苦闷的生之“法网”,他一定时时有冲出这魔术般的“法网”的希望——希望虽止是空虚中的烛光,却能在前面照引着我们,闪动出我们的力,思想,与表现思想的方法。 说到作品,我回看十年前后的作品不但是无力量而且只看到人生一面。也不止一个人,那时的青年多构成一个空洞而美丽的希望寄存在未来的乐园之中,然而现实的剧变将大家的梦境打破了。除却作生的挣扎外一切空虚中的花与光似都消没于黑暗中去。经过严重的现实的生活教训他们要怎样说,自然不一致,但花与光的追求却使他们战栗了。 我也是那个时代中学作文字的一个,那时并不以写小说等文字为十分苦闷的事。捉到浮泛的人生的一片段便以为很容易地写出来,——虽然对写作的态度还是郑重。但在那个时期以后,不要说轻易写不出自己觉得满意的作品,即在写作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渐渐地觉得写作是令人苦闷的事了。 也因此,我对于几年以前发表过的文字不想重行印出。 不是以前承景深兄为我将这些印稿搜集起来,我真的早已忘却了,也想不到还有与读者相见的时间。这次新中国书局要印行文艺丛书,这本书便由调孚、圣陶交去印行,恰好我到上海来,才知道版已排好,即要修改字句也不可能了,便在前面写这几段。 过去的作品,我自己觉得无甚意义,但在我写作的经过中还可以说几句语。这几篇文字固然讲不到什么力量、思想、艺术的转变,但我以为与我已印行的更在以前的作品不同。记得那时的思路渐渐地变更,也多少搀入了一点辛涩的味道,不过不是一致的。常常感到沉重的生活的威迫,将虚空的祈求打破了不少,在文字方面,也不全是轻清的叹息与虚渺的惆怅了。这一点是我自己觉得出的。 这本小说是说不到贡献与价值的。在这样的国度与时代里写不出几本严重而艺术完美的小说已感到无许的惭愧!印行旧作,更添上一重悒郁而已。 谢谢景深、调孚、圣陶诸兄的费神! 一九三一年九月三日 [book_title]青松之下 秋日的黄昏,最是令人容易感到凄伤而寂寥的时候,况且更遇着自未曾上灯之前,便淅淅潇潇地落起雨来。从如奏着悲凉而愁惨的音乐的声中,教人听了,便感到心头上冷冷地,不知怎么方好。幸而这间灯光微暗的屋子中,还是几个彼此相熟的人谈话,说出互相慰藉的话来,还可以将无聊中的似乎真实的触感消灭与间隔些去。不然,遇着这等天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仿佛广漠中的客舍里,不要说读不下书去,睡不下觉去,只是这凄清中的情绪上的恐怖,也使人无可如何呀。 一个人当在家庭中的时候,有时不止是觉不出什么好处来,而且烦腻;设若你独自远居在旅舍里,或者到了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共你说话,也没有人能以真心的安慰,使你减却寂寞,到了望着天空的飞云出神,或是在灯前无味的斜坐的时候,那末,想起家庭中安适而快慰的生活,总不禁有些恋恋而且可惜的意味了。一切的事,都是那样,当前见惯也就罢了,然而赋有最大的权威的就是“过去”二字。一句话的听到,一个人的遇到,一枝野花来委在泥里,一只斑鸠飞过墙顶上,但使是“过去”呵,你不是善忘的人总不能没有点过去的思量与怜惜的!其实这不过是就最平常平常的事说罢了。也或者人人以为是平常的事,而却令心细的人们,一辈子永久而勿遗失地挂在心上呢。 我们几个人在一间安置的很妥贴的小书房中,这一时静静地息了言语,来默听窗外的雨声。原来玻璃窗外有个藤萝架子,这是前年才栽种上的藤萝,两年的工夫,已经长得满了架子,而且绿叶的荫影,几乎全将窗子遮却了。偶然大一阵小一阵的秋雨的滴沥,打在疏密不等的叶子上,飒落飒落地响,有时当的一声,却是风吹得门铃上扯过来的铁丝颤动。正在这时,他们都郑重而安然地去听这一夕自然的音乐;而同时在我乱思的心中,便作出上面的两个片断的理想来。 我不知在同时这一屋子中的人,他们想些什么?不过我自己的心上,的确是无规则地寻思些毫无关系,而且是毫无价值的事。一个奇异的另一疑问,刚着在我的脑中,就是我每逢着秋夕听雨的时光,自己再不会解答来的问题。便是一样的雨呵,为什么在夏夜听来,对于我内心的触感,不与秋夜相同?……这实是一无可解答的问题。经验给我的教训,却不止一回了。在默默中,我又忆得起来。正要继续想下去,忽然在短榻上坐着打线结的我的表妹妹,突然停止了手中的铁针,向着门外仿佛看了一看,回头对一个三十几岁的人道: “天越发黑了,我真怕听这等凄凄零零的雨。没落雨时,我打算这个大线结,在六点钟就打完了,现在呢?”她说着,向左腕上,就灯光下看了看道:“快七点二十分了,还没有打完,白白地让天气把我闷坏了!……” 她说完之后,便索性将活计丢在榻上了。 三十余岁的男子,是她的哥哥,正在案上拿本书胡乱看,听她说完了,便微微地笑道: “小小的年纪,怎样懒得难过,自己事做不完,却来怨天尤人。自来落雨是妨害读书,却于做手工一点也没有关系,……可是,若不是落雨,梦薇早就走了,今日晚上,或者可说是天的留客。……”他说还没完,便自己笑了。我方要接过来说上几句,却不料他重复继续说道: “梦薇,你看芸如越读书越成了小姐的样子了。你就高兴起来,作点手工,其实呢,还是为她自己作的,一时作不来,便发急的了不得。……还时时口里赞成女子,……这样独立,那样独立,……”他有意的作出嘲笑与游戏的态度来激怒她,她也知道,然而因此竟引起一番争论来,破了室中的静默。芸如急切地向她哥哥说: “你真是故意挖苦人呀!而且像你似的,真是单调生活中的人生。独立也罢,不独立也罢,一个人总逃不出天然的环线之内,难道如你的说法,听雨声而有感触的,只是读书的呆人呵!那真正成了笑话了。像你们读书,左不过为人;或是为书本子作驱使罢了。书中的意义,能够了解,恐怕不是书呆子能够办到的。……哦!哦!……我记起来了,你不要挖苦我了!……” “你记起什么来呀?”他笑着逼迫般地问。 “你们只是会在报纸上,口头上,喊着鼓吹着女子独立呵,经济问题自谋解决呵,终究不过要少家中一份负担罢了。……”她是故意说的,我听了也忍不住要笑起来。她说到后来,便不再说了,只是对着案上的一面大镜子,收理她的松松的头发。 她的哥哥,是个久于在社会上作事情的人,而且他对于他的妹妹们,向来都视同小孩子们好说好笑的。不过这时,他却骤然变成郑重的态度,慨然向我道: “说笑话,固然是说笑话呵,然而芸如的话,何尝不深入一层,你以为怎么样?” 我还没有回答他,忽然在东壁下小书案上他的小妹妹霞如手里拿着一本书,曼长的声读道: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原来我们由沉默中起了谈锋,却忘了霞如在那边一个人正看古诗,看得有趣呢。有她这一惊,却将我要回复他的话忘掉了。而且也平白地将这段争论中止。霞如梳着松垂的双鬟,穿着淡墨色的呢夹袄,从低下的面上,见出读诗读得兴味很高,而有感动的颜色。面上微微发绛。她却始终不向我们谈话。芸如听她读出这两句不知出自何人的古诗来,便笑道: “罢了,罢了,我们这个屋子里,有的是政论家,方自舌辩滔滔地不了,又添上一个清静无为的女诗人了。薇哥,你不常到我们家里,你看热闹不呵!你总该自己也快乐点呵!不要只是一天天像心里有些悬决的问题一般地沉闷!你看我吧,有个政论家作哥哥,又有个女诗人作小妹妹,索性明天起首,——不,后天呢,明天是假日,——便书也不读,也再不想什么女子独立了。我要专作政论家的妹子,与女诗人的姊姊。薇哥,你以为好不好呢?……”她滑稽而迅利地说完,全屋子的人都开始互相看着笑了起来。这正是个快乐的时间呵!然而在半空中,迅闪地射出了几道电光,即时殷殷地有了雷声,而窗外的雨声,并不是先时那样一点一滴地从容落了。骤然添了许多大的声浪,听见石阶下的水道,如同瀑布一般的响。室中的人语,也有些听不清了。正自读诗的霞如,却抱了书本,跑到她姊姊的怀中去。 于是室中的四个人,重行沉默起来。共在窗下,用互视的眼光,来听破空的雷声。 秋天的雷声,自然不能长久响的,不过有十分钟的工夫。大的阵雨停止了,雷声也自空中远远地走去。这时只听到门外石阶下水声汩汩地流响。 大家的谈锋,也重行续起。 最先反是芸如,以她那疲倦的左手,将额上蓬发拢了一拢,面上冷冷地似是记起什么心事来一般的,缓缓地说: “我们还是比较有幸福而没被人忘却的——虽然是就是我们几个人,一室中的笑语,正是历千万劫中,不必更能得到的。人的孤寂与冷落,是最可怕的!况且是在这等惨澹的天气里。我方才听过雷声引起恐怖的心思,使我记起一个人来,哥哥,……你不记得我小时的同学吴镜涵吗?……” “吴,……什么名字?我实在记不得,是不是你在县里高等小学读书时的朋友呵?”她哥哥仿佛要竭力回思,却记不清楚地反问。 “是呵,你不记得她常好穿一种茜色薄罗衣服,在夏天里,同着我到后园中去捉促促吗?她身体还很高,其实她比我还大一岁。……” 芸如还没说完,她哥哥忽然醒悟般道:“对呀,我那时老是记着每年暑假从外面回家早些,你们小学里都没放假,那些小姑娘们常来找你玩。我于今记起了一个,好穿茜色衫子的——只有她一个穿的,不是黑而多的一把头发,眼睛很大,嘴唇的左边有红色的痣子的?……她不是叫什么镜涵吗?我似记得。……” 芸如微微地笑了。“亏得你不记得,连人家嘴上的痣子还记得这样清楚,也不晓得你怎么瞧见的。” 她笑了,我也笑了,倚在她身侧的霞如也天真烂漫地随着我们向她的哥哥抿嘴。 他便连笑带说地急急分辩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有个道理呵。那时我比你们大了有十多岁,你们一起八九个女孩子在家里常常捉迷藏,然而公举出我来作蒙布在每人眼上的差使。芸如——是不是你出的主意?恐怕你们自己不公平呵。难道我在蒙眼布的时候,我的眼又不瞎,还看不见吗?……看不见吗?” 于是大家更笑了一阵,然后芸如便慨叹地道: “她真是第一个好女子,自从三四年的同学分散以后,直到去年的春天,我才能再见她。算计时间的分隔,已经是六年多了!你记得她那时是十五岁,……但时间是最会播弄人生的命运的东西,一个人的命运,有时也可以说是注定的呵。她现在不过是个为境遇造成的小学教员罢了,其实她的才气、聪明,都比当时的小同学高出一倍。然而谁能反抗呢!……在安乐的家庭里,在这样凄风冷雨的黄昏后,我更能记起她来!……薇哥,关于她的事,你多少知道一点吧。”她说着凄然地向我看。 我简直茫然了,连她的哥哥还不知道的那位密司是怎样,我又何曾知道一点呢。我方要答复她,她却道: “你不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几个人趁一天的闲工夫,跑到翠微峰下去旅行。我妹妹,还有几位一同去的,在山径旁边,一棵大可合抱的松树底下,曾遇见一个女子,领着两个蓝布衣服的女孩子,抱着些石竹花吗?她面色很黄瘦,曾同我说了一些话,……但你们却在前面已经走了一段路了。……” 唉!我被她一提,那个青松之下的印象,突然回复到我的记忆里。是的,高高的身材,黄黄的面色,而映着莹白的皮肤,秀朗的眉痕,罩在含有诗意的双目上,那个女子呵,谁知她就是芸如口中的镜涵。我便道: “匆匆地遇见,你后来不过对我们说她是左近山村中小学教员罢了,谁又知道她是什么镜涵。” 最小的霞如突然将幼稚的面庞抬起,向她的姊姊道:“她是不是教学生读国文的?” 芸如点头道,“她是担任国文课的。……薇哥埋怨不曾多知道关于她的事,我当时因为许久没见她了,在松荫下,说了许多话,哪里再有心绪去给你们介绍。可是自从那回,我又见过她一回,而且常常通信,所以我每逢着易感动的时候,总忘不了她。其实呢,她真不愧为一个在乱如麻丝的人间被认识的一个;然而她竟被人间来遗弃;她竟被命运将她陷下了!……”她没有说完,眼中晕泛起来,用手将头托起,将要尽情一哭的样子,向着墙上一幅近人摹画的风雨归舟图,痴痴望着。 除了她,我们更是随同她痴望着,没有一个说话的。也许在这一刹那中,都将沉默的不可知的同情,流注在各人的心中呵! 末后,还是她那年老的哥哥,忍不住了,便催促芸如道: “到底是怎么的一桩事?引起你多大的感慨来,你要说出来我们也可以明白的。” 我心里早有这个同一的请求,只是还没有说得出。 芸如点了点头,又向那幅风雨归舟图望了一眼,她才在微微的风雨声中,告诉那位青年女子的略史。 “薇哥你记得那天我们同行在山径中,小妹妹的额发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不住用手帕去擦。那真个烦热的天气,我想她年纪小些,走不动了,雇了匹驴子,她又不敢骑,我正着急的了不得。……” 我同活泼的小姑娘霞如,都不禁笑了起来,当我们记起那天又累又热的状况来。芸如接着道: “好容易在一所古寺前休息了一会,你们大家不是都愿早早地跑上翠薇峰顶喝茶去。那正是缘遇的凑巧呀!转了几条崎岖满生了青草的小道,便在道旁的青松下遇见她,同她的学生从斜面山坡上走过来。我一见她,面色改了,服装改了,并且因为多年不知信息的故人,在我心头上已忘却了一半,所以骤然的相逢,我不敢喊她。其实呢,我直接没有想到是她呢。不料她听着我叫霞妹的声音,她便迟疑地叫了一声‘芸如’,仅仅用这么不经意的两个字罢了,把我六七年前藏在脑中的记忆,在迅忽中的一霎,突然唤回。……及至我同她握手谈话的时候,你们等不得,早从斜道转上山坡了。……她从前是多么美丽与活泼呵,那时我们同在乡里女子小学中的时候,谁不称赞她的面貌,与举止的大方呵。不过六年多不见罢了!我在这儿可以先将她与我临别时她的景况告诉与你们。她在五六岁时,她父亲为了贩运粮米堕在大沽口外的黄海风涛中死了。她母亲却是个耶教的信徒。后来因为悲伤她的父亲的死,只余下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便对于宗教生活,更严肃而纯一些。这自然是环境与命运支配她到这条路上去。她的母亲在教会的学校中教国文,非常的刻苦。因为家中日用的困难,便在她叔叔的房子里住着。像这些琐事,薇哥住得远是不知道,哥哥该记得些吧。” “不甚清楚,我自小随了父亲在外边,所以对于家乡中邻人的情形,是知道的有限呵。”他这样地说。 “那也是的,我还记得她的母亲,是忧郁而惠和的,常常将我们招呼到她家的小院子里去吃糖果,虽是她是没有好多余钱的。当她在小学校即将卒业的那年春天,说来令人心都为之抖颤呢!她母亲竟于那时死了! “唉!这也是不足深怪的,一个青年丧夫的妇人的生活,还不是容易中病吗?况且她家更是在叔叔家下寄住,一个人任使心胸怎样宽大些,怎样的看得开一切的事,不过说到这些上面,……总之,自此以后可怜如玫瑰初苞般的美丽的镜涵,竟成了个孤儿了!她那时正是十五岁了,悲戚与忧伤的如何,也不必说。后来听她告诉我说,叔叔待她还好,并且打算将她母亲葬埋之后,还允资助使她读书。这自然是她叔叔应该负的责任呵,但在无所倚仗的镜涵,便不能不十二分的感激了! “卒业之后,父亲便把我们带出来住,镜涵送我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有怎样悲酸的感触!两个人偷偷跑在学校园里的榛树底下,抱着哭了一场。她还送了我一朵亲手制成的纸花,放在我自己用的小藤箧中,直到现在,还在那里呢。你们想,我们眼看着同时游玩的园中,同时研读的书本儿,自五六岁每天不离的小朋友,居然竟有分别的一日,是多大的打击呵! “后来,我们还常常通信,我有时将在大地方见到的好玩好吃的东西,想法子买来,请母亲寄与她。她也常常来信。在第一年中,那薄而粗纸制成的信封上面,每回来到,总印有莲塘地方的邮局钤记。我便喜欢得忘了吃饭!有时也因为她信中的哀感,使我不愿吃饭了! “不过第二年的春天以后,便再也不能得到她的一封信了!我虽然连连地去信与她,终究没有回音。后来遇见由故乡中来的人的传言,说她仿佛因为他叔叔,随了一个亲戚到外省去作书记,便挈眷而去。但在什么地方,自然是没曾知道,不过这个事太过分恍惚了,怎么她并没曾给我一点的信息?……后来我才晓得她从别处寄我信的时候,那时我家又到别的地方去,因此便阻绝了消息。 “这样的无形的间隔,直到去年的夏日在青松之下难以获得的重逢,我才明白了一切。哦!在同时呵,也给予我以绵渺而深思的愤慨!当时我们并肩立着,烦热的南风,吹着松针慢慢地响,虽有热烈蒸人的日光,然而我觉得她的心,完全如同安放在冰窟中的惨冷。那是个热的天气,你们都该记得呵。我用颤颤的手指,按住她的手时,她手尖都冷冷的,不出一点汗。同时她还不住地咳嗽。…… “人间何曾有真实的快乐,而悲感的暗影,却时时好向人的身心袭来,而且加以猛烈的攻击。不幸的遗弃者,在那谡谡的松声之下,我虽含了满眶的热泪,却也再没有更好的言语,能以去安慰她!——自然是真实的安慰呵!…… “她自从随了她叔叔往宿迁去后的历史,简单说罢,后来的几年,她的惨淡生活,是由于她的性情将她来误了!然而一个人,为什么不准要有自由的意志呵?……无论什么事,为什么只准向威权方面低头呢?咳!她到这步的景况,是丧失了她的活力,而被压伏在过于矫崇的新的偶像之下。” 她这句话,令人陡添了一层疑云,不能明了她言语的主旨。但是她不等得我们质问,又接着解释道: “这句话,自然不容易明白的。不过我实在没有更妥当的言语,来作她的失却生命的原因的形容词。她在那天同我说的:‘我到现在,既不怨人,也不怨命运,已经是这样了,有什么可说。不过每当灯昏风起的时候,伏在枕头上,想起我的母亲来,纵使一夜不眠,将泪哭干了,也还情愿!因为独有这么样,还是能使我悠悠的心,得有个着落的地方。除此以外,你现在替我想想,更有什么法子与地方,能以安置我的破碎的心?……’你们想呵,谁是爱忧伤的?谁是爱哭泣的?像这等令人感泣,与她那纯洁的精神,可怜的生活,不是她自己,谁能摹想得到!…… “原来她自从随了叔叔婶婶到宿迁去后,她便在那个地方,一起住了三年。她后来自修的工夫很好,便担任那里的女子小学校的功课,还另外给一个家庭中作教师。……我不是说过吗?什么事都是凑泊成的,偏偏她又有一种甜适与顺遂的境遇,在那县立中学里,认识了一位英文教员,他就是那县城中的人,家境还过得去。他们怎么恋爱的经过,谁曾晓得。不过后来居然得了她叔叔的许可,结成婚约。以她那么孤苦的人,有个青年能以丰洁与纯挚的爱情输与她,自然使她可以傲视一切,而且满意的。她曾说:‘在当时,我所见所闻的事物,以及所教的课目,所读的书籍,几乎无处没有一个亲爱的笑容对待我。’也许一时的快乐太过了,而结果使人却再不会想到。……定了婚约,没有三个月,那位青年教员,因为传染了流行感冒性的病症而死了!……” “死了呵!”霞如惊疑地问。我在同时,觉得心中受了一个有力的打击! 芸如凄凄地将嘴唇吻在霞如的头发上道:“可不是呵!这是个冰弹呵!足以打破她那脆弱而柔嫩的心了!不过这还是悲哭的第一幕罢了。她曾说,听到这个信息的那天早上,她正为了这病人在踌躇,想着要去看护他,而事实上究竟恐怕难于办到。那一夜中,她何尝能以安睡?天还没有明亮的时候,她便在窗外一棵银杏的下面徘徊地走了半个钟头。然而没曾想到这三天的病,便到了死的界限上去。……后来,在初出日光之下,有人来送信的时候,她还记得她的鬓发上面,被朝露湿得润润的呢。 “自从这事发生之后,什么事也算完了。这样甜美而顺遂的初恋,一变而成为落下的暗幂,带了坏命运的警告来给她了。她的平常的性质,已经是因遗传与环境的关系,而成为容易忧郁的。及至她的爱人死去,她差不多对于全个世界上如告总别离了!她那时曾想到,除了我还是与她自童年相识的友人之外,再没有或者能以记得起她的一个!她同那位青年可以说得是再不能重行遇到的偶侣。然而人间的一时的生死,便留下了无穷悲惨的尘影。她因此病了几个月,她曾同我说,她也不希望再有生活的勇力,而且也不须了!一个人活着,应是快乐与趣味的,她那时对于这两层人生的要件上,可说没得一件。使她不遇到这位已死的青年,她可以在无聊的生活中,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好消磨青春的光阴。但人的情思,譬如水上的微波一般,只要是没有风吹动,也就平平的,若使有一波的吹动,而好好的绿水,便横起无量的波纹了。她经过一度浓如醇酒,而且是苦况差不多的恋爱,她要不病恐怕是不能的。她这样在病中过了些日子,自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是每天含着泪痕,看窗上的日影。…… “那末,这似乎关于她一身的婚约,可以作一个段落了。然而奇怪而不近人情的事,在或一方,可以说是应当的事,竟要逼迫她去承受。这全是由于她的叔叔的缘故,他不是很坏的人,而且从几年前就抚养她,也可证明了。他说是在宿迁县中,有位从日本回国的学生,妻子死了,曾见过她,又知道她的未婚夫已死去,便想到要同她结婚。本来这是没有什么不可的,即是她已结婚,夫死再嫁,在现在的时代,也不能说不对的。而且无论如何,这是个人的意志的自由。她的叔叔眼看着如花般的侄女,每日里哭泣生病,便急想同那位回国的学生定了婚约,好使得她到一个新生活的境界中去。这原是好意呵,而且难得不是顽固而守旧礼教的叔叔的体贴。……然而思想两个字,究竟是难于解释,若更加上由深恳情感中所产出的思想,便不能以常情去批度她了。她叔叔以为她对于一切新的事,向来都是赞同的,她也曾对于旧制度礼教作攻击的,便将这个意念向她说,哪知她的有生力的心,全个都被墓中人带了去了。她早已不想在人间,更去掘发出快乐的源泉来。她并不是强迫的,受因袭的礼教的束缚,但她觉得在那时,她的身心已经不是她的了。也或者在他人所不见的时候她早已同她的爱人的灵魂合在一起了。她听了叔叔的劝言以后,什么话也无力再说,只是哭晕了。……糊涂而坚执的叔叔,还以为她对此事,并没有十分反对之意,又以为处处代她计算,——为她将来的幸福计算,总可以尽却一个长辈的责任。况且更能表示出他不是如同旧人般的迂顽,取那种未嫁守贞的已经死了的礼教,因此却害了她终身的快乐!然而人间的各种事情,都不能只是一方的呵。人们的情感之流,只要是有所倾向,那末任管什么,都束缚不住的。至于拿一般认为正理的去责备去,一句话呵,隔膜的人间,终是如此,更有什么解释呢。 “镜涵在那时,全个心上,哪里还可有其他的希望与思想存在。悲哀,不可明言的悲哀,已经将她久经破碎而嫩弱的心充满了,锁住了,况且是对于她的死去的爱人的悲恋,正在使她几乎死也折偿不过她的最初的愿望来。若在此时,纵使说得怎么合乎正义,以及用怎样有力的诱引,教她去变更了恋爱的对象,哪能作到呢。然而因此,却使她叔叔烦恼,而用强力的手段了。他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执拗罢了,一时的泪止了,情感之火息了,自然而且是必定的,可以如风吹的弱叶一般,会飞到别的地方里去。……果然,误解是造出苦恼的源头。……事情就这样的误解了,她叔叔竟以自己为最开明不过的人物,拿她作小孩般看待,便为她将新婚约来定下了。……镜涵就因此起始算投入苦海中的第一步了。” 她哥哥听得很出神,到这时方才如完全了解了一个困难问题般地,从留下微髭的唇上说出一个“哦!”字来。 我也在一边点头而微微地叹息。 “及至镜涵病体少好之后,她方明白这一回事,她曾哀咽地向她叔叔陈说她自己的志愿。叔叔呢却竭力劝慰她,且用新的道理去解释,归结总不过是为她一身的幸福。再说得远些,即是为了她死去的父母的缘故,也不肯把这个新婚约来取消。实在对于新的道理,更解放而适于性的要求,与为人生的快乐的道理,她所知道的,比她叔叔更多,但有什么益处呢?她是尊重而且赞同这种新道理的,且是她还为社会上尽力鼓吹过,然而已经尝过的浓密而醇醉的恋爱的余灰,早已燃尽在她的不能更经过激动的心里,更没有其他的心与闲的地方去,装受第二个人的爱情了。她是尊重她所明白而赞同的新道理,但她更要保持一个人的恋爱的自由,与情感的难于更改的权力。……事情是这样了,她是被慰劝与无形的强迫,把她包围住了。因此她便孑身逃了出来。……其中的经过,自然一时也说不尽。总之此后她完全与世上的人们,更是虚飘飘地没有亲密的关系了,只有在那荒野中的坟墓。她受过怎样的人间的冷视与无情,而不了解的弃逐,善意的隔膜的待遇,在这两年中,她有几次要自杀,幸被她的同事们救护过来,而且监视着她。她现在对于自杀的念头,也比较得减少些了,这不是她没有勇力,也不是她对于死的勇力,会能随了时间有什么少差。她因为现在所受的苦恼,还不足,她立誓要遇到更苦的生活,去折磨自己的身子呵。 “她在翠微峰西偏的山村中当教员,还是得了她从前的一位女教员的助力。那日在道旁的松下,她是多么憔悴而可怜呵!她无力地握着我的手,最痛心的,是我听了她末后的几句话,使我没得言语,可以回复了。只是觉得簇翠般的山色绿茸茸的地上,慢慢如微语的松声,都似不应该在世上出现。觉得这个乱杂且无目的的人生,应该是冰一般的冷且坚硬的。她从干枯而带有青色的眼中,发出惨惨的弱光来,向我道:‘我如今也再没有思想与记忆的能力了!……总是这样吧,多早死的消息报到,我便安然而毫无挂虑地随它走去!……或者,这也是我的幸福!……像你这样的安适,且在前途上,正铺有锦花相待的生活,我到如今,不希望,也不歆羡!……不然,又不成你是你,而我终是我呀!……嗳!……这一种话听了,比针刺着更要感得痛苦。……’” 她说得似乎没有气力了,眼波晕红的向着那边,似是未曾经心的,又看着那幅风雨归舟图。 忽然她又接上一句道:“那日你们都说我有什么心事与感触,的确呵,不过我那时,实在更没有心绪去告诉你们呵。” 雨还是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窗外的藤叶上,仿佛如同四围的沉默,将这个屋子来全包住了。除了她以外,我们都没言语,只有默默地叹息。 听得内室的自鸣钟,打过十一点了,一个仆妇穿了她笨重的油鞋,打了雨伞,出来接他们姊妹到家中去。我自然也带了沉重的心思,被一辆人力车,从滑而明的马道上拉回。 到得自己的寓中,恰巧仆人将一卷东西递与我。拆开一看,原是我在前几天托一个画中国画的朋友,所画的一幅横条。他似是作的仿古的笔法吧,松阴之中,流泉之上,一个不知哪里的高人,正在枕书而酣眠。他还在上面用小楷题了两句旧诗是:“莫向人间挥涕泪,松阴一梦转清凉。” 哦!又是松呵!梦呵! 奇异的联想,又复将我唤醒。“青松呵!”“青松之下呵!”这两句话,与在梦中一般的境地,是在我眼前恍惚地移动着。 [book_title]霜痕 十月下旬的天气,在凌晨的时候,如一层薄薄玉屑铺成的白绒毡子,罩在每家的屋顶之上。“霜痕的莹明与洁白,在冬日里虽不是罕见的东西,但是能够领略到这种冷冽中清晨的趣味的人们,也可谓是有幸福的了!在暖暖的被褥中间,炉火熊熊的红光,逼得人全身的气力,如同用醇酒浴过似的全行消尽,或者在枕畔嗅到热烈的发香做着幻美的好梦,只有沉沉地在昏睡中度过,像我在这个时候——卖报人正鹄立在印刷局门前,送牛乳人正彳亍在道上的时候——却踏着欲待裂口的坚地沿着河沿,数着髡了丝发的冬柳,昂昂地又是无意味地走来,领略人家屋角上霜粒明亮的趣味。……总之,我比起他们——那些醉生梦死的人是有幸福的!……” 他想到此处,薄呢的外套,禁不住朔风的严威,便连打了两个寒噤,同时身上觉得起了无数的肤栗,他借此便咬了咬牙,索性将插在衣袋内的两只手,伸出来在空中交握着。但那是很明白的事,他那冻紫了的双手,在这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了! 沿着窄狭的河岸,尽是连根枯干的黄草。挟着寒威的冷风,从水上吹过来,在沉寂中,微听得刷刷的细响。这个地方,本来偏僻,平常已少有人来往,况且在冬日的凌晨,只有对岸的高大钟楼,矗立空中,那黑条下的白面,仿佛在太空中冷静地微笑着呆看着无量数的事物。他将两手在空中交互握着,骄傲而自负的思想,仍然在空虚的脑子中盘旋着。他在早上未黎明时即由床上起来,用一支秃了尖的毛笔,草草地写了封长信寄他的朋友。他向来不与人家多通信,且是因为与他通信的人太少,所以邮局中轻易与他没有来往的,不过他这封信确是急剧而非寄出不可。及至他呵冻在破纸的窗前写好之后,忽而想起在自己的屋子以内,连半分邮票也没有,所以微叹了一声,将这封待寄的长函,安放在衣袋里,抄着因写字冻僵的双手,便无目的地踱了出来。 门外的景色,果然与狭巷中的寓所不同,而第一使得他愉慰的,便是凌晨的霜痕。一个一个的圆粒上,如同由玉液中提出的糖晶,有许多甜美与洁净的感觉,立时嵌入他突突的心里。暂时内,他忘却了过去一切的烦忧,并且也没冷颤的感觉;露出破布的绒鞋,踏着枯根的草地,似是去寻觅他所失去的东西。而他在这瞬间能以完全寻到的,只有在环境之下被逼出的那颗骄傲而强毅的“热心”。 他正在冷冽的空气中,迟回而无目的地独行着,不提防由后面来了一辆溺桶车。车轮含着薄薄的冰棱,放出轧轧的声音,不过他没曾听见。车夫是个五十余岁的乡下人,这时正挽着油光闪闪而露出破絮的袄袖,失了光的眼睛,几乎一瞬不转地由车辐中间,拚命般的向前看他自己所走的前路。不在意地冲撞,从青年的身边擦过,寒气冻麻了的身体那能立得住。青年的左臂一扶,而车上没有盖子的溺桶泛溢出来,他的薄呢的外套上已湿了一片。在突然的惊恐中,老车夫因有由经验中得来的预想的恐怖,使得两臂失却平均的力量。…… 于是车子倒了,黄色的脏水泛在地上,车夫也被肩绊拉倒,而青年的衣上湿痕越更加多。 不意的惊恐,是由于车夫曾经受过重大的惩戒,他吃吃地想着要说出求饶与万分抱歉的话来,而一手扶住倒下的木桶却没得言语。 黄瘦的青年,目光这时发出湿晕的同情的光来,两只手仍交互着,在空中握住,一面笑着道:“不寂寞!……只是不寂寞呵!……任何事都有趣味……呵呵!车夫,你的工作就完成了,省却你再走多去的路,我寂寞的过活中,有这一来,多少总有点臭味了,不……是味道总是好的,……”他说完便兴奋地举起左臂来向鼻间嗅了几次。其实他那鼻孔似乎早被冰冷的空气塞住了,他这时的状态似乎狂易,又似乎居心做作,然而败运的老车夫索索地立在一旁,却不知如何办法? 青年又大笑了几声,抬起脚步,迅速而有力量,一回儿狂嗅着衣袖上特异的味道向前走去。 沿着河沿,转过一条较宽的巷子,正当他穿破墙角的日影,往前转走的时候,那边一个人对面走来,两个几乎没曾撞倒。对面过来的人,立住看了一眼便喊道: “咦!……茹素……是你吗?看你脸上皮都冻破了,这大清早要向哪里去?……”他穿着极讲究的中国式的华旗呢外套,面上显出惊诧的状态来这样说。 “呵呵!你……你……呵!蕴如……巧呵,我今天没有空空的出来,味道,……一点味道,我尝试过一点,虽是少些。” 蕴如素来知道他这位不幸的朋友,举动奇怪,处处与别人不同,听这一套话,便知不晓得从哪里又去惹出事来。便拖住他的衣袖,用谨慎的眼光,看着他道: “走……走,请你跟我到我家里去,你这个人别这样胡闹了!弄出乱子来,你想,……怎么办?走,……走,我今天恰好没有什么事,校内又放假,我暂时不用教书,来,我们到家里去吃酒去。” 茹素楞楞地随了他那位恳切的朋友向前走去,半晌,他忽然笑道:“你闻一闻我左袖上是什么味?”说时便将那只被溺水湿透的破外套袖子拥在蕴如擦有雪花膏的鼻子上面。一阵奇臭,蕴如脸都涨红了,忙离开他道:“你怎么这等开玩笑……嗳!你这样疯癫的样子,还是教人捉到疯人院里去好些……。”茹素仍是交握着赤红的双手,在空中摇动着道: “这是你所挂虑的事,乱子也会从这些事上闹起,但我对于味道上,多少呵,尝到一点。”他说着又向左袖上连嗅了几嗅,蕴如到这时免不得笑了起来。 一间结构得严密的屋子,白布隔幔的后面,精铜镶边的炉子,火声毕剥地正自响着。一只明漆的茶几两旁,短椅上正坐着蕴如与茹素。蕴如这时已很轻和地将外氅脱下挂在衣钩上面,从衣袋内取出纸烟盒子检出一支香烟来慢慢地吃着。茹素仍然穿了那身肮脏的衣服,坐在对面,沉默地思想,两只手有时还不住地在空中交握着,是取暖或是成了冬日的一种习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蕴如同茹素是自幼年时的朋友,而且同时在中学校卒业,经这几年的变化之后,蕴如已成了大学教授,而茹素却已变换了几次职业,现在仍然是孑身客居,并且因了性格上,环境上的习染与迫逼,使得他同旧友蕴如相去日远。不过他仍然知道他这位童时的朋友,对他是热心的,并不因为职业上主张上的不同便有更改的。他们同在这个大的都会之中,并不得时常会晤,一来因为各人的事忙迫,再则茹素的行径古怪而且秘密,虽以最能谅解的蕴如,也不大敢时常同他在一起。 但在这日冷冽的霜晨,无意中使他们得了聚话的机会。 茹素由冰冷的河沿,迁入这所温煦而带有春意的屋子中,在他却也感不出甚么愉慰来。他的为人,意志坚强的力量,远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得上的。他又受过苦痛的漂泊的生活,受过社会上尖利的刺激,受过爱之空虚的打击,他几乎变成一个无感觉者。不过无感觉只是对于那些饥寒饱暖上说,其实他心中丰富而急切的热感,又谁能知道? 这些话是他的几个知道他的性格的人的议论,然在他是不知道的,不计虑的。他唯一的思想,就是在这种永久纷扰,永久黑暗,而且永久没有甚么意味的浮生的渊泉里,尽量地沉浮一下,尽量地多喝几口奇臭与辣味的水。这种简单而不知所以的思想,近来更变成他唯一的目标。除此外一切的希望、烦恼、快慰、爱恋等等的事,他全不计较,并且也再不去批评。因为他平常觉得一切事没有甚么的,成功与失败,生与死,爱与憎,喜与怒,这其间原没有大分别,也并不奇怪。总是一个人爱尝到甚么味道,便须尽量的去寻觅,去尝试。在别人以为他是由生活的逼迫,由环境的造成,由……种种失败以后的愤气,看他成了一个危险的人物,然在他却是全无成心的,全不计较的。他不知他是个造成时代的,抑或是个时代的造成者。 但他是喜欢那么作去。他常常自由似地没有何等目的。而别的人说他的话,他也曾不在意。 这时蕴如从巷中将他这位奇怪的朋友,领回家中,预备在炉前同他畅谈,不料先闻得一袖溺气,蕴如又笑又恼,也无可如何。 在烟气与酒味中间,茹素却不多言语。蕴如一手检着日报看去,一面低头向茹素说道: “你老是这种样子!我们虽不常往来,但关于你的事我全知道。你那种行为,到底如何了结?而且你孤另另地漂泊了这几年,你难道不明白社会上的真伪?你为甚么日夜的同那些人来往?你记得你换了几次职业?你受过多少人的讥评?你身受的困苦,设使别人,一天都忍不住。诚然,我佩服你这点毅力,我看明白你这颗赤热的心,但又何苦来?你纵使一辈子这样,又能生甚么效果?我们是老朋友,……我劝你早打点主意,你不知你是个危险的人物,差不多你那个假名字,在警察的耳中充满了,左不过他们不甚知底细,能以使得你在这一时中平安过去,将来呢?……茹素。你不必看我不起,我不错是个自私的人,照你所想;但我们有酒可饮,有炉可围。罢罢,在这等时候,这样的社会中,你又不是不聪明,去作那些事,白白地牺牲,可有甚么?……再一层说吧,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同时在绿蒲湾一个小学校里读书的时候:那时,哪个亲戚、朋友、同学不说你是个天才?记得你家伯父死后,伯母常常在竹篱边同我母亲谈她那苦命的悲哀,但每见我们挟了书包由白杨道中沿着湾头走来的时候,她老人家微带皱纹的面上就笑了,而且又同我母说:‘我如今活着不过为这点点子罢了,幸而他还有出息,将来也不枉我抚养他一场,过后果然有些上进,我死后也对得起……’嗳!茹素,茹素,这场谈话,分明尚在脸前,如今我们都已经快中年的人了,不要说你这样,即使我记起伯母那样生活,那样压伏住心下的悲哀来教育你,那样沉痛的言语!……我也不能再说了。现在呢,我是最知你不过的人,自从离开学校以后,不知为了甚么我们相去日远?你的生活,在我看来,实感到有无尽的忧虑!你倘使念到绿蒲湾外的伯母的土坟,难道你就会忘记了竹篱下的老人家的苦语?……”蕴如说到此处,便将报纸放下,叹了一口气,神色惘惘地由案上取过酒杯来呷了一口滚热的花雕。 茹素听了这位老朋友的白话,不禁地俯在案上连喝了三四杯的酒,面色顿时增加了红晕,但他重新又将双手交握着不言语。 蕴如又接续着道: “我说的这些话,自问绝没有居心挑拨老朋友悲感的意义在内,但为你自身起见,我不能不这样说。目前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为什么如此?” 茹素一脚蹬着火炉的前檐,夷然地答道:“为什么?……怎么讲?谁曾知道。我觉得我愿意,我便那样干去。……母亲呵!惟有你曾知我……呵……”他说着久久未曾着迹的眼泪,已流了满面,而且滴在灰色的外套上。然而立刻他又狂笑起来,一连干了几杯,泪痕在他那枯黄的颊上,并未曾拭去。 蕴如不曾想到他近来愈变愈奇怪得不可捉摸了,哭声中杂以狂笑,诧异得端菜来的婢奴,都立住呆呆地向他注视。蕴如想他已是有了心疾,知道苦劝也无益处,紧皱着眉头,望着指上缕缕的烟纹出神。 一回茹素将交握住的双手放下,从衣袋中取出今晨所写的厚函来,索性将封皮撕去,低头看了半晌,猛然地念道: “我生是浮尘,但浮尘须在光与气中游泳,……动的生活,是人间唯一的原力。只求其动罢了,更何必管它是点在浮泛的萍花之上,或是粘附在柳花的中间。……本是孤另另的,更何需人来怜我,只是弱者才有受人痛惜的资格。我想谁也是游戏,游戏即动,只是灵魂的冒险,不能尝到人生的真味。无感觉最好,不得已也要有一种任何感觉的提示。有天我看见园内的小孩子在绿桐荫下荡着秋千,我想这是儿童的动呵,我已觉得替他满足了;不料他荡得高兴,从秋千架上跌了下来,顿时尽情地号哭。……这样,我更替他满足。……不论甚么事,有变化就好。有情感尽量可挥发的时候与处所,终胜过那平庸的生活。……” 他读到此处,用力地看了蕴如一眼,蕴如用手托住右腮默默地不做声,他脸上却现出快乐的颜色来,更往下读去: “犹忆昔年读庄氏之书曰:‘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不能自己与不能自止,呵呵!这正是顺乎天而应乎人,一句时代的话,就是尽其本能。我近来灵魂之冒险,——这自然是借字来形容的,固自由活动于我的意识界内,而同时身体上接触着外界的风波给予我的一时的快感,也可使得我麻木的心上有点‘动’。古人求其心之不动,但我为动,才来扰搅起我生活的澜。……呵呵!只要动罢了!……但你知道,我并非要立奇的人……” 他得意似的又像是带有感伤的情调似的,一手摇动着手中的毛纸短笺,脸朝着前面的绿色的窗格,说着这些话。他的状态,似乎并不是为答复他的朋友的质问与劝解,只是向着无限的空处,申诉他的情愿。 在这片刻中,恰巧一只白毛尾部带有黑斑的小猫,咪咪地从软帘外蹿进来,它不知拣择地跳上茶案,顺着急遽的姿势,用后爪将一碗雨前茶碰倒,流了满案的茶汁。即时在软帘外跟进一只卷毛的黄狗过来,带着凶厉与寻求的目光,两只前爪扑在地下,几乎也要蹿上案去的一般。主人在椅上不能安坐了,从屋角中提过橡木手杖,赶去上了衣架的小猫,回头来又去追那条黄狗,同时又喊着定儿定儿的喊声,同时猫叫的咪声,狗尾的摇动,手杖碰在地上的响声,主人口中愤愤的叱声,搅成一片。而婢女定儿从后堂急促地跑入,无意地又撞到主人的膝骨上去。 短促的一瞬间,安然的屋子里成了演电影般的景象,猫从窗子跳出,黄狗垂了尾巴,扫拭着臀部的伤痕,默默地走出,主人将手杖丢在地板上,揉着膝部,定儿脸上肃然,立在旁边,一步也没曾多走。 破空而起的狂笑声,从如银幕的幻梦上唤起人的注意,原来茹素在得意的欢笑,一面点头道:“动呵!……这还不有趣些,破了皮血,流出紫色而明亮的血,喊出呼曝的痛声,好些好些,总比死沉在炉火旁边。……呵呵!” 蕴如懊丧地坐下,瞪了十三四岁的定儿一眼,她将两手插在短布袄的里面,惘惘然地走出,但放下软帘时,分外放得轻缓。 蕴如暂时不说话,茹素在一边慢慢地将那封长信叠起,重复装入封内,送进已破了口的衣袋中去。 仿佛膝骨已没有了继续着微感的可能了,他——蕴如又重现出庄严而含有责备,期望的表情来向茹素说: “你的那些怪话,我再用心也不明白;你的那种使人猜疑与迷惑的样子,一辈子我总不敢相信。你总不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老是如此。我如今还同你说什么?……但是我看你一样是从强项之中,带几分勉强的态度,你吃的困难,可不是以此为最大原因?你分明是含了泪珠儿来说笑话;捧了被啮噬的心放在火焰之上。这样生活的表面之下,明明有温软的绒地,有花朵的芬香,有醇酒的沉醉,有无数的仙人的跳舞与歌唱,不过他们只待你自己去发现。况且你以那么高出的才气,要何施不可?偏偏要去受痛苦的包围,作奴役的生活,时时同了那一般穷无聊赖的人去干那种为人——受人迫胁与指使的勾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目的,但你却为什么?” 茹素淡然地苦笑道:“为什么?你要为什么?你为什么成了现在的这样?” “你们会嘲笑我的,会不以我为然;会说我是没有志气的为衣食打计划的人,不过我自有我的目的。……” “你有目的,……我向来没有什么!……目的只悬在下不过几分的睫毛之下罢了!……唉!我也笨到十二分了!” 谈了半晌,闹出一出滑稽的活剧之后,蕴如才知道他那位不幸而带有半疯狂的老朋友,到了现在的地步,不料却是没有甚么目的的人。这足以使他出于意外了,于是他便更逼近一步问道: “无论你有何等的秘密,我敢以平生的交谊作保证,不会替你破露,你又何苦故意推诿,瞒着我来。” 这句话有点激怒茹素了,他立刻从胸前的内衣里,掏出一枚三角红色的铁质徽章,一柄三尖形长有一尺的雪亮而窄刃的手刺刀出来,放在被茶汁渍透了的桌布上面。并且从热切与饥饿般的眼光中,射发出证明的火念,逼迫着他那隔阂的朋友来检取证明。 骤然的恐怖,使得蕴如心上卜卜地跳起,同时感到右手有些麻木,脉搏如同将血管阻塞住地急促。——也许他拿过沉重的手杖追打猫与黄狗的事——而同时他一眼瞥见,早已看到R.F.两个字母交结在发出晶亮的铁质徽章的中间。由这两个字母联想起的恐怖,立刻他觉得如坠在冰冷的冰渊里,从足踵上的筋抽搐着一直达到脊椎骨的上端,而被酒力薰浸过的脑子,顿时也感到清醒。一切闻到与看见过的恐怖的事,如看见过的普法争战的画片一样,现在眼前。一年前曾从报纸上知道“红花”二字的特异的标记,没有过去三个月,他便记得两桩杀人的新闻,而且都在杀人的地方留下R.F.二字的铁质章在被杀的身旁。记得T地的警察长在某处被人暗算的时候,他正带了银行科的学生去参观那处各种会社及交易所的组织。他走访一个外国朋友,回来的时候,沿着赤日下有榆荫的马路上,正看见若干骑士与一些便衣的警察及医院里的人,抬簇着一个血色殷渍湿透了白色绒被的半死的身体,从他一边走过。第二天报纸上便拍照出来说是“红花”又实行找地方来培植种子了,那时R. F.的特别用名,作“红花”的隐谜,已经为一般智识阶级中的人谈话的资料了。而当时他见过那种光景之后,在旅馆中一夜没曾安睡。这时思想上一时的回忆,又亲眼看得案上带有R. F.二字的特异的如炸药般的毒物,由茹素的怀中掏出放在案上,况且那晶亮如在嘲笑弱者的三尖形的刺刀,更足证明“红花”二字的威权。因为他知道那时社会中的谈资,都以三尖形的伤痕与“红花”两字并作一次说,这分明为每有牵涉“红花”二字的刺杀案出现,大多数都有三尖形的伤口。“他们大多数用刀,这是他们显本事的地方,……”或是“他们总喜欢见血,亲眼看见血光从被杀的身体上冒出,这非有刀伤是作不到的事。”像这类的谈话,往往在茶肆,与俱乐部的低声谈话中听得到。这种种印象如蜰虫钉咬的不安与不知所可的打击,一会儿直向蕴如的皮肤外层的纤维中钻来。 实在危险的想象,竟出乎他原来的意想之外。 一时室中没得声音,只有炉火在炉中毕剥地响着。 茹素脸上浮现出惨淡的苦笑,用紫色硬肿的手指,指着蕴如的肩头道:“你以为太吃吓了,不要怕!这是平常的事,也是平常的器具,在我看来,如小孩子玩着陀螺一样。他们的目的,在得到游戏的兴趣的满足,无论谁,自然也是如此。你烤着这样……这样热的炉火,在屋子里读小说,或是调弄着婴孩,看他牙牙地学语,是兴趣的满足,我也是如此。即使战士在深壕里,蹲立于没踝的泥水中,望着空中的星光,擦着枪上的刺刀,而一边弹子如雨点的落下,眼看着同伍的伙伴,卧在地上,吐涌着鲜血,一样的,当时他也有其复杂的兴趣的满足。……人们不能作同一的人。就像炉中的煤块,没有两块有同样的角度一样。……蕴如,你那番言语,不用你说,我何曾忘却!绿蒲湾外竹篱下的影子,如现在眼前。但为了我母亲那样的期望我,作了官吏,当了大学教授,是可以使得她的灵魂欢喜,即使这样,我究竟得到了兴趣的满足,无论如何,她的儿子生在世界上,不曾感得到肉体上的损伤,与精神上的不满足,而且多少尝到一种热烈的奇怪的味道,……可更何所求?我喜欢‘红的花’开遍了全世界,我就去随意地去撒种。我喜欢黄狗扑捉猫的事,我便努力去造成它。至于我是否为红的花下面的洒血的土壤,或者是小猫被黄狗捉去,没有关系。真的,……我只过我的生活;我只从沉死的世界中去找到我的生活!……‘乘彼白云,返回帝乡’,我的帝乡,即在我泥粘的足下踏破了,我还去希望甚么白云的来临!我只看见血一般的虹光,斜在天际。呵呵!你……你抖颤了吗?我不愿将这等虚空的恐怖,给予另一个寻求别种兴趣的人身上。好了,或者门外的霜痕还没有消尽吧。……” 他说到这里,便将刺刀,徽章,很安然地如同放手巾在袋中似的装了进去。一手将长发拂了一拂。蕴如猛地立起,颤颤地拉了他那只左手,语音有点吃力了。 “我……我说不……出什么来,我一时有点麻木了,也或者吃酒吃得多些。你要到哪里去?……衣袖上的湿溺,趁此时可以脱了下来喊他们烘干再去吧!”他分明有点说话不自然了。茹素摇了摇头,将被溺水沾湿的袖子重行举起,嗅了一嗅,夷然地答道:“不须!”只此两个字的重量,使得蕴如几乎觉得刚才放在案上刺刀的亮锋,已经透入皮肤似的冰冷而且爽利。 末后蕴如到底拼出一句久存在心中的话来道:“你毕竟要向哪里去?” 茹素悄然道:“去着门外屋上的霜痕!” 这场谈话就此终结,两个人都似各抱了一层要分离——远的隔阂的分离的心握手了。不过茹素的手仍然冰硬,而蕴如的确在手指上不能用力了。 最后茹素将出门时,忽地立住又问蕴如要了几分邮花贴在那封长函上,重行粘好,便微笑道:“机会,幸得你的助力,假使这封信发出后有何效果,……”蕴如脸上有点苍白,吃吃地道:“有关……吗?” 茹素道:“我后面的字,读出来时,恐怕你今天要挨饿了。”他说完这句话后,并不抬头看看蕴如狐疑而惶恐的面色,竟自踱了出去。 他仍是沿着河沿,向来的方向走去。这时枯柳枝上,人家的屋顶上,霜痕被初出的日光消化得不多了,而他的面上,却平添了些霜痕似的东西。 [book_title]冲突 一个蓝地白花的古瓷瓶中,杂插了些小萼的丁香,垂着淡白蓓蕾的樱花,娇丽如十三四岁女孩子粉颊一般的榆叶梅,缤纷相映,遮掩了扶疏的嫩枝。在明窗的白罗纹的窗帘下,她们似乎互相凝视地微笑了。 他将清晨的工作,一气赶完,稍微觉得神思清轻了些,只有些纸角墨痕,尚留在案上。他也不愿意再去收拾了,紧迫地烦忙过后,便觉得软软地倦意又来攻袭了。窗外鸟声散碎,更添上催人欲睡的意态。猛然地由镜中看见杂插的花光,他不禁觉得精神爽然,由疲惫中唤回。 当前比较着尚是幽闲的境地,使他记起旧日随口凑的一句诗来,他喃喃地念着: 花光人面相映愈娇丽, 世界上不可一日无花;—— 更不可一日少了女郎们的笑颜呵。 这时他的思想的倾向,显明地与作诗时有歧趋的倾向了。他在第二遍低声重读这句诗时,只读到“世界上不可一日无花……”便中止了,或者是为现实的境界,将虚空的其他念虑骤然打断。当此三月的上午温煦而怡靡的天气里,风止了言语,日光柔和地照临着万物,这片刻的享受,他虽不是诗人,却感到满足的快感。于是思想之流的斜转,便使他记起前几日译《叔本华哲学》时,中间有几句话是:“过去者已逝,未来者不可知,只有现在呢。”他咀嚼着“现在”的意味,他的绵渺的遐想,便越引越长至于飘渺无际。 正自在舒服的安乐椅上,经营着现在的梦境,而划分开梦境丛中所留下的碎痕。忽地佣人推门进来,递过了一束邮件,丢在案上,照例的没有一句话,穿着破皮鞋梯拖梯拖地走出。 他是平日习惯于每天拆阅外来的邮件的,这时的心思虽没系属在这上面,但这却像一定习惯的压力,使得他不能不暂将清幽的思想打断。他便从案头上取过那把攒钢的小刀来,一手从容地将邮件捡起,除了一份报纸以外,还有两封信。在上面的一封,是淡绿色的洋纸封皮,用胭脂色的墨水写的,下面有行小字是英昌由西湖寄。他自然一见这个袅娜的字迹,与用有色墨水的特别记号,他便知道是他那位友人了。他一面拆开封口,心里却笑着想这又是一封美术式的书翰了。他其实并不惊异。信封拆开,却从里面抽出一张数层折叠的布纹洋纸花笺来。他便两手展开往下读去:—— 剑君吾友:西子湖中的一夜春雨,我乃得此良机,寄此函与你。此时朝雨犹零,四山遥集的淡雾,似都向我的寓楼包围着。远处濛濛看不清湖畔停棹的船只,只有穿破柳丝的燕子飞来飞去。…… 他看到这里不禁微笑了,又往下读去是: 本拟昨晚即想致书与你,但雨声碎咽,使我不能执笔。推窗四望,四围黑魆魆地,只有湖上的两三灯火发射出薄光来遥遥相映。小坐窗前静极,不欲有他务扰我心神,直至深夜雨止,方才归寝。方黎明时,又被雏莺啼声觉醒,于是西子淡妆,现于我的眼底。 剑君,你以百忙之人,不得恒来领受此天然的清趣,其失甚大。我一生闲适,不愿共他人在都市作纷乱扰攘的竞争。我自幼年恒好独坐海滨,夜宿古寺,以为惟有这样我们方可在大宇宙中少少受领得有限的意趣。“百年旦暮”,更何必自促其生日为他人作傀儡的竞争?将全神注定此泛泛的人生,曾得过何等报施?反不如徜徉于静默无言的大自然中,尚可以有膜拜讴歌的安闲之趣。一切的行为,必在此等意境中产出,方为真实。我心醉在自然的醕醪之中,不愿他逝。你知我亦曾在一时期研究伦理,力治哲学,实在呵,由这些深晦强解,反复譬喻中所给予我们的“真理”的指导,只是“勉强”罢了,天真的漓没罢了。原来活泼泼地心灵的愿欲,何尝是在此中曾植得一些种子呢?世人都穿了暗淡的纱衣,在冥途中踯踯冲撞,其途多歧,幻光迷离,他们从哪里去找得到照灵魂的烛支呢?问题愈解而愈纷,人生欲望愈高而礁石愈多而锋利,破船终有破的一日呵。…… 这些话愈说愈远了,但言为心声,声非耳可得闻,又怎能从笔尖上曲曲传出? 我自从文科卒业以后,世人责我,朋友笑我,然我自有我的乐园。——不,是我的造像吧,我何误世界?世界又何曾有丝毫分予?我且自徜徉且自领受。 我以为爱无从起,憎亦无从起,譬如我所爱的,或为你所憎。你所憎的,或为我所爱。人口哓哓,只不过好多添画线之痕罢了。其实银灰色的线痕都在光明的月色下消失了。造像的意念不同,造像的手术不同,妄生分别,又何尝见得出线痕上的点积来?又何尝见得出点积中的微而又微的分体来? 他读到这里,方才愉怡的神色,渐渐变化起来,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正自思考着信中的微旨。但他不肯不一气读下: 我恋爱自然,是为的自然可以化我融消我的一切的意志。在如拖了碧练的湖波上,在如奏着清音的鸟歌中,在四山轻漾如绵一般的浮云里,在晨日的淡金光的跃动时,在晚霞灿烂罩住发光辉的叶影时,我便抛弃了我的狂热,心中清淡淡地不知其他。一切烦恼,捐弃;一切欲望,排除;一切一切的心头的渣滓,都如在秋江中濯过的清洁;只有伟大的自然与我相遇,相悦,而不留下一丝毫的罅隙。剑君,我所赞美的不过如此罢了!我不敢鄙弃人间,我不忍轻视人生;我不须嫉妒,不必愤气;我的生性的适合融解,只在此狭小的世界——自然也可以说在浩渺无涯的世界之内。…… 他看到这句觉得信的背面,仿佛有不尽的热力,在那里向他跳动。他觉得一个异样而曾经与他熟谂的人立在身侧。瘦长的身躯,淡而秀美的眉下一双澄洁的目光,常似将一切物象的外体与内秘摄取着,白色的面皮,没有一点的伧俗气。立时这个面貌在纸上似乎是淡淡地映现着。他将精神稍为凝住,便重复读下: 我不愿谈哲学,我永不信从世界内有何真理?人们只是牵引促迫互相为娱呢。有什么目的?果使达到,也不过向大气中盲捉吹散的花痕罢了!我不信社会是如何如何结构的;我不知人生是有如何如何的意义的;山雨落了,羊儿便归去,山日出了,羊儿便食草去,细流的清泉,终不能留住游鱼儿呵!人间,……人生,正复如此。 阴云沉沉压紧了我的寓楼的竹檐,微风动竹,似撞响了碎玉,其音清越,使我停笔多时。想你在凌乱匆忙中,会景有心,终怕未必能得此微妙的领受。昔日同校时,我常常将此等话向你长谈,你今尚将昔日的话痕留有几分在你的脑际否?我今一无念虑,老母健在,我妻能侍候慰安,且有一子才能学步,我除此外更别无可萦怀,也有,只不过流云样的梦迹,常觉绕附于耳目罢了。或者我一生就止如此,然我意已足,更何劳苦向人间顿足冲击,或作哀求讽嘲的声音呢!……虽然免不得受世人的笑骂。…… 修竹高过了楼檐,蔓萆的花蕾伏开在地,高下又从何差别呵?朋友,再谈吧,远远的黛痕展开了眉宇,我不得不将空虚的心张开去迎他了。 英昌书于西湖寓楼的雨窗之下。三月二十二号。 他读完这封美术式的信,不止在文字上突然引动了他的灵思,而且恍然自失。觉得自己刚才所偶得而不可多得的意境全消失了,而且两两相较,自己是何等的无趣味与恶俗呀。日日埋头在纸堆中,教课中,何曾寻到了一点真谛。他呆呆地将一叠信笺放在案上,抬头望着瓶内的杂花,似乎都在微睇着笑他作劳苦而无谓的奴隶的工作。他这时忘了去日的我,并且忘了现在的我,只在憧憬的感触里,对着花蕊凝神。手尖忽然移触到未曾启视的那封宣纸的中式信,他便低叹了一声,又从案上检起。不留心地看到封面的左侧,只有两个大字,是“泰如”,他不禁道出一个“咦”字来。他忽地记起泰如从北平动身到湖南去后,这是第一封来函呢。他不能不暂将西湖畔荡来的思潮权且压下。 急急地用力将有绵性的封口撕开,不知为什么他竟将适才用的小刀忘了。于是便从封内拉出一大张连行纸的信来,还没等得细看,已见欹斜潦草的笔迹在纸上突现着。及至看时,却是—— 剑兄:十号由西站登车,劳神相送,车远行过涿州后,犹复念念在怀。此次南归,匆促成行,念昨者南园之松荫下及陶然亭畔小坐时,又隔一尘。初在车箱内蜷伏一隅,以车中人物相比拟:破裂军衣之武夫,鼻涕拖曳之孺子,黄齿积垢白发盈颠之乡氓,衣油可鉴钱褡时响之行贾,世人可憎,触处皆是。轮声沙涩,尤厌听闻。而满野黄沙,风吹蓬转,日色失丽,风霾翳翳,种种现相,欲呕而难吐。弟无雅怀,而中心烦厌,几不知有何生趣?兼之心绪恶劣,闷坐难耐,欲借读书以释心忧,则皆在箧内,开视殊难。何需于锁钥,而必如此?探怀出《袖珍日记》小册,颠倒覆视,借沉心气。顾若为晴日,若为节候,若为东西哲人之格言,若为出入之帐簿,多事多事!此等事何殊以火绳自缚,我乃恨当时何为购此。我不知人生一世,有若干鲁莽之光阴,以从事于此等琐琐事。命物为万,岂终必难齐?不借大气之吹号,则万目万耳,何取乎此。……于是我乃将此金字皮装之小册掷下于铁轨中。 夜过黄河,本想乘兹月色,俯视浊流,比在翠微峰看松下清泉,当较有趣。但淡月黄晕,惨云阴罩,三五微星,在空际闪烁,而黄河乃在半梦中过去。……弟默坐沉思,偶而仰视车内惨惨之油灯如置身于活动之丘墓。人影憧憧,即鬼影耳,今何世?正群鬼由墓中爬出横行时耳。……天未黎明,一阵急雨,遂越河南境而南趋。 既抵汉口,无可浏览,纷扰场中,徒惹心烦!回忆七年前在此读书地,尔时心境悠然,今兹重来,乃有如入鬼墟之感,匆匆一饭,转车直赴长沙。今抵此间,业已数日,霪雨霏霏,满街泥泞,寓所外终日喧腾,令人时生反感。天阴如墨,气湿人稠,所遇之人,皆面冷心险;所历之社会,皆沉沉有死气。吾友!弟所适处,皆觉中怀郁结,无复快思!视此世界,如同赘疣。此可怜之陈死人的现象,如虱相积,饱吸血丝,身裂体肥,污血洒地,以我视之,诚不如同尽之为愈。 昨天午后,天忽放晴,晚霞灿烂,颇有血彩。适有友来邀作岳麓之游,我漫应之,实则心头积块,坟起难平,正无可往耳。今日昧爽,檐鸟声喧,起视旭日映窗,云雾收卷,郁郁胸怀,为之微快。早餐毕(此地日食三餐早餐在上午八点),趋至友人寓,相邀渡河至水陆洲。——洲在湘江中流,长约十里,各国领事署在此。——及渡河至山麓,经麓山即朱子讲学处也。现已驻兵,灰服壮丁,梭巡上下,若有重务必须藉此不祥之畸形人类为山水点缀者。人苦自扰,尤苦不能大扰,如此如此。登山穿丛箐而过,则丘壑起伏,风吹松涛,如听潮音。山中多为先烈墓地,黄克强墓当正中,犹未竣工,其他诸墓,左右环拱,遥遥相望。弟流连怅触,若棘在胸。追想彼辈,血久化碧,而赢得今日之狐狸横行,能不感喟!世界须日日在革命之中,日无停机,其目的为优为劣,且不俱论。效用之说,更须屏除。我以为社会须日日以炸药震之,我愿我身须时时以刃锋而刺透;平淡的人生,正自日掘其掩覆之坟穴耳。 山中有古寺二,一建于五代时,寺中有巨钟一,斑锈藓迹,不鸣已久,物弃其用,置之何如沉于水底。据闻为唐时所铸,此真有类杂志所讥为‘遗老遗少’者流。其一寺建于明时,颓垣败瓦,旧迹依稀。寺之西隅,辟为茶肆,以便游者。凭栏眺望,则烟雾沉沉,蒸湿纷扰之古长沙,历历可见。寺壁有一联,记其一句曰:“日夜江声下洞庭,”弟最爱闻此“声”字。盖此字与“动”相联属而成一体。弟赞美“动”,故赞美“声”,但除此清流之江声外,在此时各种“声闻”,恨不大且烈耳。 岳麓本恒山支脉,正中高峰,即麓峰,七十二峰之一也。弟曾登麓峰绝顶,岗峦倚伏,极目不尽,下视烟雾,弥漫于地平线远处。山半悬岩,古篆百余字,每字径五六寸,模糊难识。据闻历代皆有考证,确系禹碑,实则代远年湮,孰复知其真伪。但有一事,使我热血沸灼,书此时尚有余痛。去年冬日,有一兵士撞死碑前,题诗碑上,谓感于恶社会日日沉沦,光明无望,故追随大禹于地下。今碑下鲜血依稀,犹可辨认。爱与憎连,吾人慎勿轻出于口。光明何物?乃足引诱此以生命作抵押月仅得三元之可怜生物,以身殉之。是爱欤?憎欤?然彼终不失为独行者。弟沉思久久,热泪沿颊而下,坠于草际!念此多难人生,反不如禹时不平水土,不治洪涛,则今日仍不失为一晴波浩荡之水国。人类何用?徒自纷嚣!然既在斯时,宁能禁我为独行者。我无爱于芸芸盲目之社会,无依恋于此可诅咒之人类;但我赞美“动”,赞美“独行”,死亦有其道,我乃对此心酸意激,长笑而下。 弟父之疾,渐见痊可,到常德后,尚有他务。至时回洪与否,刻尚未定。在五月中旬,或即返京。盖皆不定。世界何曾有分毫定则之事。弟此时独饮剧烈之乡酿,辄觉胸中勃勃,加以许多印象横现眼底,噫!……且俟他日耳。…… 弟泰如。四月八日晚十点。 他没有思索的余时,没有评判的勇力,及至目不停瞬地一气读完之后,他于是觉得似乎他没有思索的能力了。同时那位朋友由西湖畔寄来的那封美术式的信,也如演影片一般,风呵,竹呵,轻漾如绵的浮云呵,如拖曳着碧练的江色呵,安闲自放于大自然中的那位聪颖的青年,也带了以上这些印象,全来到眼底。与长沙客寓中满面沉郁的人所突起而汹涌的思潮的两者中间,如划清了战线似的,同时来侵犯他的中立的思域了。 本来他的安静静的心思,却被突来之异样的呼声冲破了。一封信在案上现出甜美般引诱的笑容,一封信执在手中,觉得纸角如火灼一般的热。他心中感到有两种相反而俱似锋利的针尖的不可避却的思想从两面刺入。西湖畔的自然醇化,岳麓山上郁勃的泪痕,同时他绝无偏重地领受到,却又没有偏倾的判别力。 于是他颓然地坐下了! 于是他的思潮,却互相冲突起来,——自然同时他想到两个异样朋友的特殊感觉都来扰动他了。 他想火灼着好吧,而饮着甜玫之酒,徜徉于月色的银辉之下,又何尝不好。但自己呢?……想到这里,回念到自己的平生,预想到茫茫的前途,便不能往下再继续寻思下去,单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似乎将他沉浸下去了。 不错,世界是个可厌的虚谷。种种的,种种的都同儿童玩着的肥皂泡一般,有什么呢?但既在此中,恐怕忍不得憎恶与气愤的发生吧,免不得扬开未曾发光的火焰吧,什么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且向洁净无点滓的心灵之府,求安慰的安静的烛光吧。其实都是聪明者所应作的。…… 他勉强再去分剖,终于找不到结果,他便觉得自己是坠在枯干的眢井中了。 这时紧对着窗子的院门,閕然开放,寓主人家的一对男女孩子的小学生,放了午学回来。背了绿底绣有黑花的书包,白边的小军帽,与两条扎有紫绒绳的发辫,一前一后的跳动着跑来。分明一阵歌声,从他们没有谱韵的口舌中发出,他听得却很清楚,是—— 小小鸟儿,关在笼里; 小小花儿,栽在盆里; 哦!还有还有小小的星儿,飞在天空里。 飞到东,飞到西, 花儿,鸟儿,他(星星)都瞧不起,瞧不起。 星星星星,你不要瞧不起。 谁来谁来曾理你? 小小的花呀,我(花儿)曾咬过小姑娘的手指。 小小的鸟儿,我(鸟儿)曾尝过可口的小黄米。…… 他们唱的很快,但儿童清脆的口音,他却一字不漏却地听到了。这时这一对七八岁爱淘气的小孩子,早一前一后跳过中门之内。歌声引长,还似留在静静的院里。 他不觉得微笑了,猛然抬头看见瓶中杂插的小萼的丁香,垂着淡白蓓蕾的樱花,娇丽如十三四岁女孩子粉颊一般的榆叶梅,缤纷相映。她们也似乎互相注视,向自己藐视地微笑了。 但在暂时隔离于思潮之外的在案上现出甜美般的引诱的笑容,以及在手中觉得如火灼热的这两封信,仍然似乎保存着它们的本来的面目,在淡淡的空气里。 [book_title]生与死的一行列 “老魏作了一辈子的好人,却偏偏不拣好日子死。……像这样落棉花瓤子的雪,这样刀尖似的风,我们却替他出殡!老魏还有这口气,少不得又点头砸舌地说:‘劳不起驾!哦!劳不起驾’了!” 这句话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的刚二说的。他是老魏近邻,专门为人扛棺材的行家。自十六七岁起首同他父亲作这等传代的事,已把二十多年的精力全消耗在死尸的身上。往常老魏总笑他是没出息的,是专与活人作对的,——因为刚二听见近处有了死人,便向烟酒店中先赊两个铜子的白酒喝。但在这天的雪花飞舞中,他可没先向常去的烟酒店喝一杯酒。他同伙伴们从棺材铺扛了一具薄薄的杨木棺,踏着街上雪泥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看见老魏的又厚而又紫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里,在巷后的茅檐下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明光的眼不大敢向着阳光启视。在朔风逼冷的腊月清晨,他低头喝着玉米粥,两眼尽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视。——一群乞丐似的杠夫,束了草绳,戴了穿洞毡帽,上面的红缨摇飐着,正从他的身旁经过。大家预备到北长街为一个医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着“喝一碗粥再去”。记得还向他说了一句“咦!魏老头儿,回头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他哈哈地笑了。 这都是刚二走在道中的回忆。天气冷得厉害,坐明亮包车的贵妇的颈部全包在狐毛的领子里。汽车的轮迹在雪上也少了好些。虽然听到午炮放过,日影可没曾露出一点。 当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门首,刚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说出那几句话来。三个伙伴,正如自己用力往前走去,仿佛没听明他的话一般。又走了几步,前头的小孩子阿毛道:“刚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爷子不会拣好日子死的,若他会拣了日子死,他早会拣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多坏!依我看来——不,我妈也是这样说呢,他老人家到死也没个老伴,一个养儿子,又病又跛了一条腿,连博利工厂也进不去了,还得他老人家弄饭来给他吃。——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这几句话似乎使刚二听了有些动心,便用破洞的袖筒装了口,咳嗽几声,可没答话。 他们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间破屋前头,各人脸上不但没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冻红了。几个替老魏办丧事的老人、妇女,便喊着小孩子们在墙角上烧了一瓦罐煤渣,让他们围着取暖。 自然是异常省事的,死尸装进了棺材,大家都觉得宽慰好多。拉车的李顺暂时充当木匠,把棺材盖板钉好,……叮叮……叮,一阵斧声,与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养子蒙儿的哀声、邻人们的嗟叹声同时并作。 棺殓已毕,一位年老的妈妈首先提议应该乘着人多手众,赶快送到城外五里墩的义地去。七十八岁的李顺的祖父,领导大家讨论,五六个办丧的都不约而同地说:“应该赶快入土。”独有刚二在煤渣火边,摸着腮没答应一句。那位好絮叨的妈妈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颤声向刚二道: “你刚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不错没有良心的小子!” “我么?……”刚二夷然地苦笑,却没有续说下去。接着得了残疾的蒙儿又呜呜地哭出声来。 大家先回去午饭,回来重复聚议怎样处置蒙儿的问题。因为照例,蒙儿应该送他的义父到城外义地去,不过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车轧了一次,万不能有力量走七八里路程。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李顺的祖父首先不答应,理由是正当而明了的。他在众人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铜旱烟管扣着白色棺木道:“蒙儿的事,……你们也有几个晓得的。他是个疯女人的弃儿,十年以前的事,你们年轻的人算算,他那时才几岁?”他少停了一会,眼望着围绕的一群人。 于是五岁、八岁的猜不定的说法一齐嚷了起来,李顺的祖父又把硕大的烟斗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教死尸也听得见。他说:“我记得那时他正正是七岁呢。”正在这时,炕上的蒙儿哽咽的应了一声,别人更没有说话的了。李顺的祖父背历史似地重复说下去。 “不知哪里来的疯女人,赤着上身从城外跑来,在大街上被警察赶跑,来到我们这个贫民窟里,他们便不来干涉了。可怜的蒙儿还一前一后地随着他妈转。小孩子身上哪里有一丝线,亏得那时还是七月的天气。有些人以为这太难看了,想合伙将她和蒙儿撵出去。终究被我和老魏阻住了。不过三四天疯女人死去,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的事不用再说了。我活了这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命苦的孩子,他现在是这样,将来的事谁还能想得定?……可是论理,他对老魏,无论如何,哪能不送到义地看着安葬!……”本来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儿在炕上直声嚷着就算跪着走也得去。于是决定李顺搀扶着他走。李顺的祖父,因为与老魏几十年的老交情,也要随着棺材前去。他年轻时当过镖师的,虽然这把年纪,筋力却还强壮;他的性情又极坚定,所以众人都不敢阻他。 正是极平常的事,五六个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结的麻绳捆住,前面有几个如同棺里一样穷的贫民迤逦地走着。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地,足印踏在雪后的灰泥大街上,还不如汽车轮子的斜纹印的深些,还不如载重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们的铁钉皮靴走在街上有些声响。这穷苦的生与死的一行列,在许多人看来,还不如人力车上妓女所带的花绫结更光耀些。自然,他们都是每天每夜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后仍然是用白的不光华的粗木匣子装起,或用粗绳打成的苇席。不但这样,他们的肚腹,只是用坚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他们的皮肤,只是用冻僵的血与冷透的汗编成的!他们的思想呢,只有在黎明时望见苍白的朝光,到黄昏时穿过茫茫的烟网。他们在街上穿行着,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感触,他们或以为是人类共有的命运?他们却没曾知道已被“命运”逐出宇宙之外了。 虽是冷的冬天,一时雪停风止,看热闹的人也有了,茶馆里的顾客重复来临。他们这一行列,一般人看惯了,自然再不会有什么考问,死者是谁?跛足的孩子是棺材中的什么人?好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些问题早在消闲者的思域之外。他们——消闲的人们,每天在街口上看见开膛的猪,厚而尖锋的刀从茸茸的毛项下插入,血花四射,从后腿间拔出;他们在市口看穿灰衣无领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枪弹打到脑壳上,滚在地下还微微搐动;他们见小孩子们强力相搏,头破血出,这都是消闲的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许的愉快!比较起来,一具白棺材,几个贫民在雪街上走更有什么好看!不过这样冷天,一条大街、一个市场玩腻了,所以站在巷口的,坐在茶肆的,穿了花缎外衣叉手在朱门前的女人们,也有些把无所定着的眼光投向这一行列去。 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终生的耻辱藏在木匣子内去了,而扛棺的人,刚二、李顺,以及老祖父,似是生活在一匣子以内。 他们走过长街,待要转西出城门了。一家门口站住了几个男子与两三个华服的妇女,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汽车轮机正将停未停地从狼皮褥下发出涩粗的鸣声。忽地那位穿皮衣的小姑娘横搂着一位中年妇人的腿说:“娘,娘,害怕!……”那位妇人向汽车看了一眼,便抚着小姑娘的额发道:“多大了,又不是没见过汽车。这点点响声有什么可怕?” “不,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着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妇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离不到七八尺远的街心,这几句话偏被提了铜旱烟管的老祖父听见了,他也不扬头看去,只是咕哝着道:“害怕!……傻孩子……”说着便追上他那些少年同伴们出城去了。 出城后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冷冽的空气,一望无际的旷野,有些生物似乎是从死人的穴中觉醒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来望望天空。三五棵枯树在土堤上,噪晚的乌鸦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有一群羊儿从他们身边穿过。后面跟了个执着皮鞭的长发童子,他看见从城中出来这一行列,不禁愕然地立住了,问道: “哪儿去?是不是五里墩的义地?” “小哥儿,是的,你要进城。……这样天气一天的活计很苦?”老祖父代表这一群人郑重地对答。 牧羊的长发童子有点疑惑神气道:“现在天可不早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到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他说到这里,又精细地四下里看了看道:“灰衣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独自在后边,听童子说完,从皱纹的眼角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小哥儿,真是傻孩子,像我们还怕!” 童子自己知道说的不很恰当,便笑一笑,又转过身去望了望前边送棺材的一群,就吹啸着往对方走去。 老祖父的脚力真使这群人吃惊。他不用拐杖,走了几步便追上棺材,而且又同他们谈话。蒙儿的颧骨上已现出红晕颜色,两只噙有眼泪的眼确已现出疲乏神气,就连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顺似乎也很吃累。独有刚二既不害冷,也不见得烦累,只是很自然地交换着肩头扛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这时从裤袋里装了一烟斗的碎烟,一手笼住袖口上的败絮,吸着烟气说: “这便是老魏的福气了,待要安葬的时候,雪也止了,冷点还怕什么。只要我们不死的,还没装在匣子的先给他收拾好了,我们算是尽过心,对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刚二也大声道:“是呵,我早上还说老魏叔死的日子没拣好,现在想想这也难得。他老人家开了一辈子的笑口,死后安葬时没雪没风,也可算得称心了!……我今天累死,就是三年没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儿,替死人出点力!人能有几回这样?……”他说时泪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滚动,又慢慢地噙回去。 老祖父接着叹口气道:“人早晚还不是这样结果,像我们更不知在哪一天?老魏,我与他自从二十余岁结邻居,他三十多年作过挑夫、茶役、卖面条的、清道夫。不管冷热,他哪有一天停住手脚!……有几个钱就同大家喝一壶白烧,吃几片烧肉,这样过活。不但没有老婆,就连冬夏的衣服,也没曾穿过一件整齐的。现在安稳死去,他一生没有累事倒也算了,不过就是有这个无依靠的蒙儿。……咳!我眼见过多少人的死、殡葬,却再也没有他这么平安又无累无罣地走了。我们还觉得大不了,其实,他在阴间还许笑我们替他忙呢!……” 坚定沉着的刚二急急地说:“我看惯了棺材里装死人,一具一具抬进,一具一具的抬出,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吃这碗饭,也同泥瓦匠天天搬运砖料一样。孝子蒙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的低头走着,点了胭脂、穿着白衣像去赛会的女的坐在马车里,在我们看来一点不奇。不过……老魏这等不声不响地死,我倒觉得……自从昨儿晚上心里似乎有点事了!老爹,你说不有点奇怪?……” 老祖父从涩哑喉咙中哼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冬日旷野中的黄昏,沉静又有点死气。城外的雪没有融化,白皜皜地挂遍了寒林,铺满了土山、微露麦芽的田地。天空中像有灰翅的云影来回移动,除此外更没有些生动的景象了。他们在下面陂陀的乱坟丛中,各人尽力用带来的铁锹掘开冰冻的土块。老祖父蹲在一座小坟头的上面吸着旱烟作监工人,蒙儿斜靠在停放下的白棺材上用指头画木上的细纹。 简单的葬仪就这样完结,在朦胧的黄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绳放进土坑里去。他们时时用热气呵着手,却不停地工作,直至把棺材用坚硬土块盖得严密后,才嘘一口气。蒙儿只有呆呆地立着,冷气的包围直使他不住的抖颤。眼泪早已在眶里冻干了。老祖父用大烟斗轻轻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刚二却忙的很,他方作完这个工作,便从腰里掏出一卷粗装烧纸,借了老祖父烟斗的余火燃起来,火光一闪一闪地,不多时也熄了。左近树上的干枝又被晚风吹动,飒飒刷刷地如同呻吟着低语。 他们回路的时候轻松得多了,然而脚步却越发迟缓起来。大家总觉得回时的一行列,不是来时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能说什么话。但在雪地的暗影下他们已离开无边的旷野,忽然北风吹得更厉害了,干枯的碎叶,飘散的雪花都一阵阵向他们追去,仿佛要来打破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 一九二三年冬 [book_title]旅舍夜话 雪后泥融的道路上,深深地印上了马蹄辙迹已成为淡灰色的模型。朔风尚吹着霰粒在空中飘扬,打在苦途行人的面上,时时起凄栗之感。荒原风劲,枯叶儿被风抛辞它们的故枝向土岭的斜陀下落去。空中的色带是浅蓝中含以灰色,似有光又似无光的淡日在漠漠的大地上反映的一切景物都完全表示出中国北部的空气变化。十月的天气在这将近黄昏的时候,远山都似蒙在雾里,路旁的小河流中刚被阳光融化过的澌澌水流到这时已渐结成薄冰。 骆驼的项铃,骡车的笨重的轮声,由空寂的道中合奏着单调而沉闷的行旅催归之曲。这一行的旅行者,多是到内蒙古去贩运土货的商贩,或是绥远以北的税局厘卡去交款公回的人员,一共有三辆骡车,几匹载重的骆驼。在这交通不便荒寒的旅途上,一天的颠顿行程,即那些惯于走道的畜牲们也都从衔有铁练的口中吐出吁吁的声来。旅客们到这时已不是在清早坐上车时的疲惫假寐了,荒原中将晚的景物从迷朦中将他们提醒,但是前路茫茫,看看淡黄色的斜日,将落下远处疏林的丛梢。雪虽于昨日止住,而散霰零落更增冷度。他们坐在有臭味的骆驼背上,在窒住气息的木箱车中,他们的身体麻木了,没有什么思想,只是沉沉地望着修长的前路,时而有一二人打着哑涩的喉音向车夫问道: “宿站快到了么?……还有几里路?” 其实在车门上执鞭兀坐如石像的车夫,过惯了这种生活,反而不觉得有何烦闷,于叱呵牲畜以外,似乎他的口舌不能轻易举动的。 及至他们在昏黑的时候走入一个乡村的旅店时,在先到的旅客们已经都在各个屋子里沉睡了。小小的乡村位置群山的前面,大森林的左侧,在夜间常常听到狼嗥的声音,所以一到黄昏家家都掩上木制的破门休息了,独有这家旅店尚有沉黯的灯光,以待迟行的旅客。这一群人进来之后都分室安顿了行李,店中照例将混有沙粒尘屑的面条一碗一碗地取出来供客。在他们会食的时候,各人大都搓手呵寒,拭着疲乏的眼睑,其中有一二人将行装中带的强烈气味的白酒用茶杯斟出,请同行的共喝,于是大家面部上顿现红色,与室隅的大煤炉的火光相映。 一天的疲乏,饥困,全被富有刺激性的白酒提醒,在温暖的屋子里虽有生煤的气味,他们却以为已得到最大的安慰!况且行程日近一日,不久可以达到各人的目的地,所以在无意中晚饭之后便扳谈起来。他们有的是在这天清早上从一个旅店中同行的,有的是在半途中遇上的,他们的职业自然是各人不同,即就其年龄上也有许多的差异:有的是六十几岁的老商人,有的是三十岁左右面色黧黑筋肌强韧的劳动者,其中有一位是二十多岁的税局的书记。虽然这样,他们在这间黑暗奇异的旅舍中,却彼此都谈得来,而且觉得分外的亲密,实在他们能够互相通问过姓名的不过两三个人。 他们讨论的问题没有目的,也没有界限,但是所说的从没有关于现在政治的事,这个荒僻的乡野,这种四无人声的客舍,实在可以无所顾忌的,然而他们的兴味绝不在此。他们所谈的事有的是关于关外大盗的轶闻,有的是沙漠中的土人生活,行旅中所遇到的奇事,与荒诞不能考证的鬼怪的异迹。一个人说时,别的人便如同被考试般的在那里记忆着,预备着,因此谈了时间虽然不少,而毫无倦怠的意思,反觉得很有意味。 说过几个故事之后,有一位穿了黑羊羔皮袍的商人,出去取了些煤块来投入无烟筒的大煤炉里,不久就听见毕毕剥剥的燃烧声,骤然室内增高了温度。这位上唇很厚说话带有大同口音的商人,一面将铁箸放在地上,一面从衣袋中将短短的黄铜水烟袋取出一袋一袋地吸着,在白烟弥漫中,他侧坐向着身旁的一位须发斑白而颜色红润的老人道: “魏三爷,你老人家的话匣子应该打开了,你的故事,笑话,可以尽说三天三夜也完结不了。……”他又回头向大家说道:“兄弟们,不知道我这位魏三爷的故事,到一处一处叫响。有时我们到归化城中办完事逛到窑子里去,他居然把那些小姑娘们都说住了。所以她们给他起个外号叫做魏有辞。……” 这句话一说,大家不约而同地全笑了。而且一同催促着兀坐着捻须不语的老人说话。于是老人将他那身棉绸皮袍振了一振,遂缓缓地道: “人们到那里去都是相识,我是最喜欢谈话的人。自从十六岁离家在外边跑了十六七省的地方,什么事多遇见过,……什么人也谈得来,所以计算起来,我一人走路由说话而成了朋友的不计其数。今天因为喝酒多些,所以没有做声,实在我听见你们说,我早有点心痒痒了。……”说到这句,别的人又都笑了起来。即连坐在室隅吸着纸烟的很沉郁的少年书记,也禁不住将眉头展放开。一会老人又续说道: “了不得,经验的事情若多,人就要变坏。但是恕我!我经验了无数的事却自信没有什么被经验变坏。我做过布贩生意,当过钱铺的跑外伙计,木商的司账,现在老了,精神上大不如前,在库伦那边领了东做银号生意。……本来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有什么希望!但我也不羡慕你们年轻的人!果使你们到了我这个时候,回想起来,什么事都似在梦中流过的浮云一样,也没有何等羡慕了。……记得我十七八岁时,有一个当学徒的伙友,你们要听过他那样安心任命的怪事,连肠子多会笑断。不过我如今想来,……咳!像我们不安心任命又待怎样?罢罢,我有许多话一时也说不清,就先将那个伙友的事告诉你们。 “他同我于四十年前都在天津的荣昌布店做学徒。那时天津哪里有现在的景状?……即那时的店规也严密得多,尤其是我们当学徒的十几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听掌柜的指挥,有些微的差错也不成的。独有我那个伙友,真是又滑稽又懒惰,无论什么事没曾在他心上着过痕迹。记得有一次正当夏日,风雨同作,阶下的积水已经很深。那时布店中有好多布匹都堆在房檐下面。时候已是晚饭之后,又搬运不及,布店的掌柜是个最为留心的人,他便叫我那位伙友出去试一试风是从哪面来的?雨点能够被风吹到房檐上不?喊了半天,才从房檐下布匹的堆中将他喊出。他拭着眼睛走到房檐的前面,一时也没有东西可以伸到檐外去试试风来自哪方,他就从廊下拾起一块砖头,用手伸到外面,风任管如何大却吹不动。他便得意地来回复掌柜的说:‘风甚正当,不向哪一面吹的。’及至问他用什么试的,他简捷地答道:‘廊下的砖块。’于是掌柜的笑了,他却又彳亍着到布堆中去,不时便听见鼾声呼呼了。……” 他说完之后,满座上的人都含着微笑,但没有一个羼入问话的。老人又道:“他还有一桩令人发笑却很有意味的事。他那时与我的年纪差不多,不,或者还大我一二岁。有一天他家里写信来嘱他向店中请假回家娶妻,他便向掌柜的请假。但店中请假须有理由的,掌柜的便照例问他为什么事要回家?他回答的很妙,道:‘我岳父家嫁女。’掌柜的觉得他又借故走开,便夷然道:‘你岳家嫁女,与你何关呢?’于是请假的事未准,到底他也没曾说别的一句话。后来因他不回误了喜期,他家中派专人来找他回去?向店中说明此事。掌柜的道:‘这人真是傻子,他娶妻何以不明白告诉我?’但他却更说得妙了,他说‘我岳家嫁女,可不就是我娶妻么?已经早说明白了。……’类似这样的事他还有好多。现在他也在天津作老板了,不过那种随便以及无所不安的态度,仍然还是照旧。其实呢,他也有他的见地:无论什么事他不存更深远的希望,更长久的计划,别人求之不得的事,他也曾不在意,更没有什么利害得失的心思。……他那人真是个特别的人。……” 这段话未及说完,大家听了,由自然中引起的笑谑以外,更似给予他们一种寻思可味的意境。老人稍停了一会,又微叹地说: “你们,……我也曾读过几句旧书,但是道理,世间的道理横竖是一样的。谁不是有无尽的欲望,有日夜焦思着,筹划着,希冀着求‘满足’?……但‘满足’何曾在世界上实现过来。希望之果终难在地上成熟,即是偶而成熟,也是有无尽的辛涩的回味。……” 他还没有说完,一个在电灯公司服务的工程师接着说道:“老先生的话实在也有道理。我们生了,死了,在世界上宛同工厂的轮转机一般,皮带愈紧,拉轮子转得越发厉害,到了时候,……都会成了废物。人们苦于不知足,——就是不安心任命地混下去,结果弄得世界上愈加混乱起来。……”工程师像是已经饱吸收过工厂的空气,而又有点容纳不下要呕吐出来似的,所以他的话还有好多正待接着说下去,不料在室隅独坐的年轻书记,将手指在木案上敲了一下道:“安心任命!……”于是工程师的话突然截止。他以为少年人的气盛,不信服这个由觉悟中来的道理,想待着书记驳完,再来申论,不过书记无意中说了这四个字以后,面部上露出沉郁的状态,细秀的双眉连在一起,又不作声了。工程师正在诧异之中,别的人仿佛不爱听他的长篇讲究道理的言论,便齐嚷着道: “那位年轻的先生半晌也没说话,这回应该轮到……你。可要挨着次序说一个故事让我们听听。……” 年轻书记如同很腼腆似地连说:“没有,……没的说。”同行的人哪里会听他的话,非逼迫他说一个不可。书记从瘦削的面上露出诚恳而焦急的表情,竭力地分辩说不是自己不能说,实在心绪上有点不安,故而一时总说不出什么好的故事来。大家哪里肯依,又重行纷呶起来。富有经验的老商人,便走出来道:“这位先生想是不常出门,免不得有些难为情;况且论理我们有年纪的人应该讲故事给年轻的人听,就是,大家不必纷乱,我替他讲一个如何?” 这句话一出于善于说故事的老人之口,同行者不期而齐的同声叫“好”,觉得分外添加了许多兴致。年轻书记只有向老人致谢。而眼光炯炯留有八字须的工程师因为没有他续说的机会,便冷然坐下向着火炉烤手。 老人将一双皮肤很粗糙的手互相搓着,又向案上取过酒瓶来喝了一口冷酒,便开始说:“这回所讲的故事虽短,却不是那样的好笑了。在这样刮着北风,吹着雪花的夜里,我们喝过酒以后,也应值得讲这个故事了。……”他将这个楔子说出,大家忽然安静起来,都很郑重地坐着,连工程师也回过头来,而年轻书记这回却将破木圈椅向前挪动了几步,看他面上的颜色,似乎已经知道老人将要讲的是哪一类的故事一般。 “这是我刚从京城中来时听一个很熟识的朋友告诉我的一件新闻,其实我们当它作新闻说,太觉得不尊重了。我这位朋友是通讯社中的一个记者,不过这件凄惨的事还不是从访员中得来的消息,这是由他的朋友家中传出来的,事情是真确的,并且姓名我还知道,不说也罢了。依我想,这种事世界上也不知一天发生多少起?……有一位在某部任职的阔人,青年时候听说也曾到外国去过,家资很有蓄积,现在年纪一天天老了下去,一天天被金钱的思想充满了曾经研究过学业的脑子。他有几个孩子,其中一位小姐,曾经在女子专门学校读过书,不晓得如何同他的僚属某秘书发生了爱情。……” 刚说到这里,年轻书记脸上红晕了,并且似乎因旧事重提的激刺,使得他用手将椅背握紧,但是在坐的人贪听老人以下的话,都没曾对他留意。 “据我那位朋友告诉我说,是这位不幸的青年曾在部员家中兼任过私人的秘书,也或者因此他们便有了这个神秘而悲惨的命运装成的机会了。我的朋友曾在无意中与那位秘书先生见过一次。……” 书记坐在老人的一边震了一下,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地跳个不住,仿佛心房里的血全行收缩起来。 “那位小姐是极聪明而又美丽的,她们的同学都为她起了个别号叫做什么?……(他凝想了一会)云英。我也不知道云英是什么人?但总是很雅致难得的罢了。她的父亲本来是受过新教育的人,所以初时对于她同年轻秘书的要好也不加禁止,但是他没曾有过允许他们结为配偶的意思,这是我敢保证的。自然是没有更好的希望,事情也可以这样维持下去。不过有一个银行总理的儿子,现在在审计院作很主要的事情,不知怎样从某一个跳舞会上选中了部员的女儿,暗地里与部员相商,要同她结婚。……现在类似这样有些人以为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但并不出奇。部员与银行有特别的关系,自然不费力便允许了。但是要先将那位与他女儿要好的秘书派遣开,好想法渐渐地使她对银行家的儿子倾心。所以他竟费了无限的事,托人将某秘书带到远处去另作事。你想不安心任命的年轻人,哪里能舍却了她,只身远行。不过部员说如果他到远处去作事,一定可以不久便行升迁,过些日子可以重返京城趁此还可以作一些事业。……此外的事,我那位朋友也记不清楚了,但知自从年轻秘书抱了无限的热望,忍容着一时别离上的痛苦去后,没有两个月部员的小姐已经出嫁。到了结婚后第三日,她已得了很危险的病症,……死了!……但这完全是传闻的说法,到底是否因病而死谁也不曾知道。又听说部员的手段异常阴险,当他打发年轻秘书随了他的朋友到外省去的时候,不准他在一年以内请假他往,又暗地里嘱托青年的上司,不发全薪与他。可怜那位年轻秘书随了部员的朋友走了两三处的地方,因此连与那位小姐通信也不能够了。其实我们想在他们中间不知有过多少函件,但可惜俱被她那位精明才干的父亲收没了。……这个事发生在前一个月,我那位朋友以通讯社记者的名义四处搜罗来的实事材料。……而内中还有什么秘密他也不知道,不过因为事情没有结果,终不能宣布出来罢了。……你们想这也可以算得是一桩新闻,或是一件平常,没有结果的故事么?……” 老人叹息地还在往下述说,正回头要向身后的青年说话时,却不知他已在什么时候出去了。老人便问那些同行者,工程师冷冷地道:“他幸得你替他说了这段新闻,在你还没说完的时候,他早已走了。……我想他那种古怪性癖的人,大约是恐怕有人再请他说呢。……横竖在税局当差的都自己摆出小老爷的身分来,哪里愿意同我们在一起。……”他说出这个比较令人信服的理由,那些正为故事的趣味引动的人们也不再深考,只顾互相详论老人所说的故事的价值。 老人略现沉思的颜色,却不再说第三个故事了。待到夜深,大家要各人向自己屋子里安憩的时候,老人却皱着眉头道: “记住!安心任命的,与为欲望而去寻求常新的生命的,彼此中间有很宽很宽,不可越过的界限。……总而言之,两者是不能调和的。”其实这时大家都已打着呵欠,眼睑沉沉地渴睡着,又哪里会去了解经验很多的老人的感叹话的意味。 一夜的大雪,将他们的客舍都罩住了,于是他们的乡梦也更引长了。 第二天将近正午,雪止以后方能辨认路径,于是这些客人又重上征途。但是在启行之前,他们很纷扰地嚷着失掉了一个人;失掉了那位不肯说故事的税局书记。他们不知是什么事?互相惊疑着在雪地中分头出去寻觅,但朔风吹着穿了雪衣的峰,壑,林木,一白无垠的郊原,更向哪里寻得这位不幸青年的踪迹? 到后来,大家都已忘记了昨夜年轻书记的执拗,彼此疑惑着,谈论着,在车轮辘辘的声中,他们远旅的中心都悬念起来! 惟有富有经验的老人,始终默然,不说一句话。当他坐在运行的驼背上时,用含有忏悔的眼光回望着来时的旅舍的雪中余影,沉思着迷惑地似在梦中。 [book_title]相识者 这日是霭生的出院期,自昨天晚上他就盘算着如同小孩子盼望圣诞节日的来到一般的迫切。固然,艾博士的饶有趣味的长髯,以及他那双深深陷入的老花眼,与从他那粗重而柔和的声中天天发出来的慰问的话,更有看护妇D姑娘的好笑好说的性情,与她那付几乎与穿的制服的颜色一样白的手,她那松松的带有特别香味的散发,都是霭生在对着窗间阳光一分一分移动过日子的生活里所喜欢见的。然而,闷卧在艾氏医院中一个月来的生活如同隔离世界的孤岛独游者似的。初时于痛苦之中感得慰悦,到后来简直有些耐性不下。眼看着早住院的,或者同时来的,都被他们的亲友络绎着接了回去,自己却仍然孤零零地在这个似乎与世隔离的孤岛之中,虽然有老医生的有趣味的黑髯,及D姑娘的纤手与有特别香味的云发,但即此也不能留恋得下一个时时富有忧郁性,因此却得了神经衰弱症的霭生。他几次用强硬的语气要求出院,老医生总似乎打着官话说“尚欠营养,神经系的病症出院尚早”,这已经使他心怀迟疑。更加上有时D姑娘端着牛奶杯子进来微微地笑着轻轻地道:“你一个人老早的跑出院去,病还没好又去工作,哪里及得上在这里多休息几天!……”这些话他自己有时也猜到这是看护妇的一种例话,不过他究竟没有自决的能力。 好容易从昨天下午经过老医生一次详细诊查之后,允许他可以出院,他那时巴不得早走一天。便一口说定:“那就是明天早上吧。” 在他将就寝以前,D姑娘方知他要明早出院的消息,赶过来帮同他收拾衣服检点药物。他也借此机会与她作一月的伴友的最后的谈话。D姑娘仿佛不以他走得如此匆忙为然似的,说话之间,比平常好笑的辅颊冷敛了好些。他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那富有女性的以前的告语,但又不能变更计划,只索讪讪地道:“密司D你看我就这样出去了。一个月的光景,我不但觉得头部的剧痛已止,并且从穿衣镜里看我的面上的肌肉,也增长丰润了。我不能说,……但是一定我过日再有病的时候,一定,……不上别家医院里去。……” “真正是小孩子话。……”她正在替他将一瓶吃剩的药水装上软木塞子,微哂着答复。 “不,……小孩子话么?……我这种病难保不再犯,再来时仍然得烦劳你的……” D姑娘正向着立橱的大镜,听他说了这句话,便用左手从头上取下一枝钢条发押来,插在右手内瓶上的软木塞里,低低地说,“这个地方不是好常来的!我不愿意你再来,即是你再来,……谁还知道?……”富有感情的D姑娘说到这里,左手一用力,硼的一声,钢条发押便有一半多折断在小玻璃瓶塞里了。那时D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要去将那根发押拔出,但被霭生将药瓶取过来道: “还有再来的时候呢!……” D姑娘也幽幽地笑了一笑。 这一夜霭生何曾能够安稳的睡去,有时快盼着天亮,恨不得将这个转动太慢的地球,催着它加上速力;有时又想这种思想,有点负人的好意。这样,当他熄了电灯卧在临窗的床上,从玻璃窗的上层仰窥着五月之夜的澹月疏星,不禁在理想中有种悠悠沉沉说不出的微微的烦郁!他久已没有夜里失眠的病症了,但这夜似又将开始,他想不如明天仍然住在这里,然而这个话又很难同老医生说,于是没有端绪的一层层的意象在脑中如流星的闪动。 第二天的早上,一辆马车将他由艾博士及D姑娘的立处,——医院的门首送走时,他回望着那松曲的黑髯,那蓬蜷的额发,那些灰白色砖墙上的朝光,不免有点惘然之感!他有许多朋友,但他不愿将出院的时间通知他们,预备骤然出来,好教他们出于意外,所以他就这样悄然地离开艾氏医院了。这所医院建于都会的郊外,恰与一片农事试验场接近。更有古代遗留下的残破的堡垒在农场后面。当他倚了软衣包坐在敞棚的马车上向前望着郊原的景色时,觉得自己好象另换了一个人一样。这在久病初起的人往往有这同一的感想,也许在病后观察一切的现象分外精细些,所以他觉得护城河流下来的曲溪的水声,更听得琮琤如响着的碎玉。道旁浓绿的柳色也似在内中满藏着无限的幽密的意味。麦穗在田中起伏,如同金黄色波浪的前倒后拥,而且从中间散布出一种特异的麦穗的香气出来。霭生在车上看着这些久在城市不得常常领略的景物,自然另有种深深的慰悦。忽然他向怀内取手帕出来要打去衣襟上的飞尘时,无意中手指触着小药水瓶塞上的半折的发押,却又不禁默默地沉坐着,连前面的得得的马蹄声也听不出来了。 引人入梦的温风从丛林中穿过,时时拂上这位久病新愈的青年的面部。他从沉思中被温软的轻风唤回,觉得思想上颇为纷乱。前几夜梦里的家乡,与远离的好友,或则是曾游过的某处的湖光山色,曾读过的新旧书籍,以及久已抛置在书架上自己未完工的著作,在图书馆里参考某种学问所下的工夫,种种莫知所从来的乱思,都纷扰在脑子里面,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已入了城门。 街市的繁华景况,突然拥出,将方才他那些思想由外围景象的变幻骤然压下。映射在目光中,与可以听到的全是车辆的来往,行人的奔忙,放学归来的儿童们在街上喧笑着争斗的种种声音,更有提着鸟笼坐在旧式茶肆,门前闲谈的游逛者,不知哪里的工厂汽笛发出尖锐的呼声,与汽车通过时的警告行人的粗音,也有时若断若续的剧场中送来的金鼓之声。霭生在车上看见马的后蹄分外行动的迅疾些,而穿了黑布白边制服的马夫也不住地将鞭丝在空中舞动。这些举动明明地表示纷忙的现象,顿时使得体气尚虚怯的霭生也心慌起来,同时他将手伸入衣袋内试着玻璃药瓶仍然在那里,便觉得放心好多。 正当转过一条很宽的街道的时候,突然看见街上的行人都拥塞住了,且是在各家的店铺门首站住好多的人,仿佛是瞧热闹来的,大家都谈论着。霭生在车上也听不明白,但是马车却被前面的许多车辆及立在街心的人塞住不能往前再走了。过了一会,从对面来了约有百多人的步行兵士,一半是肩着明亮刺刀的枪,那一半却是些黑衣白领章的司法巡警。在这些人的中间是一群犯人,都一色的穿了白布坎肩,被绳子将双手反缚着。但那些犯人有的穿着洋服,有的穿着很阔绰的皮衣,也有的衣服破旧点的,却是居极少数,约有六七十个。同时霭生听得立在街旁看热闹的人都嚷着说:“赌犯真多!赌犯真多!”霭生听了这才明白是军警破了大赌窟,而押解他们到各街市去示众的。 霭生看见这等事在他的幽沉的心里也不曾发生异样的感动,他想这也不过是都市罪恶现象的一种罢了。这时前面的军队,和种种的犯人组成的这个奇异的行团,渐渐行近,霭生坐在马车上便听见自己的车夫同别的人力车夫谈起,方知道这一群赌犯是昨夜在某一个俱乐部同时拿获的。霭生听了,只有从自己的心底发生一声咽住下的叹息。而越在这种热闹喧扰的街市中,越引起他在医院里清静生活的反映。在这一时中,他微微感到有点悔恨出院太早的意念。正在他寻思的时候,前面一群的犯人已经很疏列地从马车前面一个个地走过。在无聊的痴坐之中,霭生的目光便注意于那些奇异的面孔。霭生是个善于寻思的青年,他在车上看见这些带了各色与形状不同的帽子下面的犯人面部,觉得很感趣味。他想夜间在一种奇异而具有魔咒般的引诱力之下,使得他们都将自己忘了,将一切忘了,完全掉在那个迷网之中。但他们在光严的日光之下,在这万头攒动的街道之中,如同傀儡的游戏被人从后面牵扯的一般。人们的生活的一片段就是这样么?……他正在寻思时,忽然从犯人的层中闪露出一个特殊的面目,骤然使他将右手举起,似乎从无意识中要招呼那个人似的,但又在无意识之中却又仿佛被什么暗力的指示将右手从上面放下。原来在犯人层中闪动出的那一个特别的面目,是头发很长,颧骨很高,枯黄的皮肤之中,含有些黧黑的色素,但那副尖凸出的睛光,还是如十年前自己在马樱树下看见的一样。因为那时,霭生与他在某一个中等学校时,曾有一种忘形的亲密关系,所以虽隔开若干年还依旧认得清楚。但这时在不意中遇到,反而使得霭生一时不知如何方好。他只看见那个犯人神色萧索,而羞惭的面目,已不是昔年那样美好丰润了,觉得从前同时在校的种种状况,宛如重演活动旧片似的又行映现出来。但是那可怜的犯人只是低头向着平铺的马路上如同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哪里知道旁边马车上还有一位不相期而遇的旧日的同学在那里回思过去的影片。就在这一刹那中,那些旧日的陈迹,没有次序地在霭生的脑子中通过。 在二年级时,每当在夕阳影中校园的一角马樱花的树丛中,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天中最有兴趣的时候。每当任甫吹着口笛挟着一册小说来得最后的时候,一群人见了都笑着说:“幸运使者!……幸运使者来了!”任甫那时正是全校里的天之骄子,穿的衣服总要华丽,而且生成的一副含有女性温和而姣好的面目。因别人的推崇,赞美,他更注意修饰与女性的摹仿一面上去。听见讲西洋文学史的教员说:英国诗人雪莱在校时生长得太美丽,而且身体柔弱不能运动,他无意中便得了这个摹仿的暗示;有时情愿将器械操的分数抛却,去作刷头拂衣的工夫。这样更使得全校好事的同学注意,于是便共同送他一个“幸运使者”的别号。那时霭生比他还小二岁在低一年的级中,还不大明白任甫的行为,只知每每见他以为有趣的很;每每随着大家同他说笑。有一天仍然是在四月末日的夕阳中,那些好说好笑的少年都穿了短衣在校园的马樱花下谈天。果然,在将近黄昏的时候又见任甫穿了细呢的袷袍,撷了一枝小小的花朵,很得意地由外面进来。别的同学都向他问道:“今天下午出去又有什么幸运?”然而他仿佛不屑意地没曾回答他们。及至晚饭以后,他独独将霭生领到风雨操场中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是: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到明天领你去看一个人去。” 霭生虽是比较任甫的年纪稍小些,但他自然也很明白这是桩新鲜而有趣味的事,再问任甫是到哪个地方去与什么人相见?任甫却傲然道:“你不但不能问这些事;并且去过之后,你须不向他们说,你若说了,仔细你,……”霭生那时究竟还有些小孩子气,并且他向来是同人家对于然诺的信用不会破坏的,更不用任甫的恐吓。一时被好奇心所引动,只待次日的趣剧开幕,自己也算得个配角的一员,就非常的满意了。 次日,正是一个星期日,任甫假托同霭生远足到郊外绘画的名义,从校内吃过早餐之后,便换了衣服带着画具出城而去。 霭生那时在K城入中校修业的地方,是在多山地的一个都会里。K城的北门正对着黄河的支流,在春夏的时候,往往出城不远,上那些多石的小陵阜上便可看见袅娜的风帆顺流而下。但北门外是往来的大道,且是因为交通的利便,所以也有汽车道及马车道,纵横画列于斜坡及稻田之中。走路的人很多,所以也不很清静。任甫同霭生很高兴地从校中出来,雇了两辆人力车拉出北门外去,便由任甫付钱打发回去,却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霭生也不便问他,料想他也不肯答复,只索肩了三足的画具,赏览自然的风景,在后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任甫在前面转过一条通行的马道,却不再走大路,从多生丛树的小山上斜越过去,往S山的垂虹亭那面走去。霭生这才明白他要去的目的地。但是往垂虹亭去的便道应该出K城的东门,不几里可以达到S山,为什么他偏要转走这许多路?“也许他是恐怕别的同学远远地随他来所以借此掩蔽么?”这是当时闷在疑惑中的霭生的思想,到后来他究竟没曾再告诉为什么要转这许多路的理由。近日的天气分外温暖,小山下的柳塘中一片片的绿色的花锦,全是些浮萍化成的。已经啼熟了的布谷,还在林中继续着引吭而鸣。霭生随在后面,被四周的景物引动起艺术的趣味,颇想就在这些地方支起画架,随意将景物的片段画下几幅来。但任甫疾行的脚步,与躁急的神色,那里有心于这些事上。 及至到了S山坳处的下临清流的垂虹亭上,霭生方才知道任甫来此为的什么事以及为什么要他同来。 原来任甫到这个幽静少人来的亭上,是与一位女子商定婚约的。那位女子却也分外谨慎,所以要任甫同一位年幼而诚实的同学前来,免得被人知道有什么揣测的话。任甫本来不愿意这样办,但是拗不过她,于是霭生便陪他同来,成为这出始为趣剧而终成悲剧的配角。 霭生既然明白他为什么事同任甫来的,自己以为不应该这样不问情由的同着任甫到这个地方。初时他只得同她与任甫在亭上说些闲话,过了一会,他便托辞绘画,将三足架支起,在亭的下面约距有十五六步远的橡树荫下,他半坐在树后的大石上,对着前面的削起的岚尖,便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任甫与那位青年的女子却在亭上谈话。 自从霭生无意中似乎作了任甫与她的订婚的证人以后,任甫永不向他再提此事,他也替任甫谨守着前次的约言,没曾向别的同学说起。他几次想要问明那位女子的名字,任甫不告诉他,他也不再追问,只知她是姓郑罢了。 自此之后,学校中渐渐更少见任甫的踪迹,除去几门重要功课以外,任甫有时并不到教室。大家都有所忙,也渐渐地不大提起“幸运使者”四字来了。霭生因为在校内服务甚忙,所以更不常与任甫见面,不过这次奇异的经验时时的使他记起。 半年之后,忽然接得任甫与郑女士结婚的通知,霭生方才明白春天在垂虹亭上的相晤,竟然有了结果。但是那时任甫早已转入省城的某校,不在K城了。霭生只知任甫的叔父在省城充当某税局的委员,也就是任甫的主婚人;至于郑女士是住在哪里,在什么学校,如何能与任甫相识,霭生也无从探知;只是有时想起垂虹亭上的一晤,还能隐约想到她那双明慧而流利的眼,以及穿的那身雪灰夹绒衣裙,除此之外便有些模糊了。但他总记得郑女士是说的一口很难懂的土音,也分不清是哪里的人,当时自己先有几分不好意思,所以更没有问讯完全,至于任甫却始终并未曾介绍过。 直至霭生在K城中校卒业以后,方才从一位很远的亲戚的无意的谈话之中少微晓得任甫及郑女士的事,然而也是传言,没曾证实。据他那位亲戚说:在省城曾在一个餐馆里与任甫相遇,匆匆地一见,只知有三五个妓女,还有些少年同在一处饮酒,此外也就不得而知了。自从这个消息传与霭生之后,他时时觉得替那位郑女士忧虑!更觉得自己在二年以前与任甫上垂虹亭去的多事了。 自从与那位幸运使者任甫别后,这是霭生第一次知道关于他的事。再一次便是前两年当霭生在S埠当商科专校的外国文教员时,遇见一个旧日的同学;因为数年的阔别,曾谈到从前同在校内的事,以及任甫的事,后来那位同学曾说听见别的同学说:任甫因为在京城交际许多人物,与人合股办铁厂的工业,过于劳碌,又因在外面终日的戕身,已经不是从前了。……至于他那位郑女士听说已入了圣教,受过洗礼,与任甫已无形的离婚,便不知哪里去了。 这些模糊终难考究的话,在霭生的那位同学已经说不清楚,……所以更无从向第三人去探问了。 但是霭生却时时记起在S山上的垂虹亭中的郑女士;并且自己觉得难安!此外便感到十年来的变化,那时还梳着双鬟不过十五六岁的郑女士,如今想已常常跪在礼拜堂中向冥冥的远处,深自忏悔。有时霭生想得如同亲眼看见的真切,有时在读书作事的时间之中不自觉地忽然想起,总要耽延几分钟的工夫。自己也颇以为可笑,而且太过于为人耽忧了,然而自己又无从抑制得住。 以前的这些经过在这一刹那的时间之中,都从似由旧日的梦境中将霭生唤起似的。他突然看到十年前的任甫的面目,第一次引起他的寻思的全是这些事。及至这一群的军警,赌犯,都走过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地移动,自己的马车也往前走的时候,霭生方才想到“他怎么也在这一群人里面?”但这个疑问尚容易自己答复得出,但是同时连带而来的第二个疑问又行提起,便是:“他的夫人——垂虹亭上的她向哪里去了?不知她曾知道他也在这一群里否?……”霭生想到这里,便想跳下车去上前拉住任甫问一问,……然而终于不能。…… 霭生自从因为有了神经衰弱症进了艾氏医院去疗养以后,每日只是身体乏力,头部昏痛,所以将一切的思想全都压伏在玻璃杯及静卧之下,不但以前所时常想及的任甫及郑女士的偶然遇到又仿佛偶然消灭无从考究的事忘掉了,即连自己每天的工作的事也不能寻思。直至他出院以后,所有少少动他一点感想的,不过院中的D姑娘所给予他的一种细密的安慰罢了。但是在街市的一瞥之中,看到久已不复置念的任甫,便将旧日的联想一一的提了起来,因此S山麓的垂虹亭,马樱花下的幸运使者的称呼,后来听见的消息,与郑女士那时的面貌、声音、衣裙的颜色,都从久已存置的记忆中寻思出。 但马车向前缓缓地走动时,忽有一个特异而似乎出于意外的猜测的思想,使得霭生骤然将双手交握起来。“院里的D姑娘也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她的面貌,现在想来怎么同当年在垂虹亭上见到的郑女士——任甫的妻——有些相似!不错!明慧而流利的双眼,只是稍微不大活泼罢了。她那蓬松的头发,也与郑女士梳着双鬟时发色相似,从纯黑中少带几根黄色的发。……她常常有种沉郁的颜色在脸上,每每同她谈起,她坚信上帝的存在,可以证明她是个真诚的教徒。……是她?……她何以在艾氏医院中充当了看护妇?……果真是她么?相遇未免太巧!……她或者已经知道我是当年在垂虹亭上的她与她的不幸的丈夫的证婚者么?……然而十年了!……” 霭生从新见到的印象之中联想起郑女士,便又无意地将D姑娘证实她便是郑女士的化身,这在霭生可说是个惊奇而出于意想之外的发现了。但是有一件事使他疑惑的,就是:“当年听她说的是一种很难懂的土音,现在的D姑娘何以是说得很好的京话?不过还有时夹杂着几个特别读法的外省字呢。……然而这没有可以反证她不是郑女士之处,十年的时间,语音改变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这种断定愈加真确,却愈使霭生感到冥漠与感伤的感动。他不知想用什么方法去加以证实,更不知目前要如何办去?踌躇与惊讶之中,他的右手无意地又向衣袋中触及带有半截发押的药瓶,突然觉得有种冷栗而欲哭的感情充满了周身的纤维! 为这事的烦扰,使得霭生三天回到住所的夜里未曾安眠,第二天他决计无论哪里都不去,重复回到艾氏医院里去访问老医生及D姑娘,想去问明这其中的原委;并且要告诉她关于任甫的事。哪知却恰巧是老医生同了D姑娘到城里的一家人家中收产去了。霭生闷坐了半天,只是望着接待室中所画的壁画出神。末后,只有将昨日所见的任甫的事写在信笺上,并且在后面写了垂虹亭三字,问道D姑娘是否即是郑女士?并且认识自己否?……他这时并没有判断思索的余力,写完之后,只好在将晚时驱车回城,及至在晚饭以后他忽然悔恨自己写的这封信过于冒昧了,但是已来不及收回。 第三天的正午,忽然收到艾氏医院专人送来的一封素色洋纸的信,霭生手指颤颤地拆开一看,只是几个字: “风戾重寒,冰怀难热,一任他醉梦迷蝶;我只索爇上心香,洒泪花忏拜当窗月!” 下面只署了三个字是“相识者”,霭生反复地念着这一行难以索解的文词,低低地叹口气,自己说到“相识者”三个字时,而感动的目光却射在案头上那个插有折断的发押的玻璃药瓶上面去。 [book_title]河沿的秋夜 “凡字在第一个腔孔,但不是悲调,是轻易不用的。譬如《汉宫秋》,《平沙落雁》这些调子中用高凡音的最多,至于《闺思》这个小曲儿你记得吧?一上来就是四上尺六工六上五仩六工尺尺工六等腔,……这是有一定的考究的;因为《闺思》的词里全是‘莺啼曲院惊残梦,坐拥孤衾觉晓寒’的缠绵句子,自然用不到代表激越声情的凡字音了。” “这自然我明白,不过见贤,……我有时节爱听笛子的声音,它的确能代表一种激愤凄发的意味。箫也好,例如泰原吹得双音总算是用过工夫的,一口气里吹出两种音来,真有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声口,可是太令人难堪!就在这个冷月秋夕,我们这等生活中忽闻得呜咽低沉的箫声,只有将沉住的心情由声音的感化中使得它更抑郁,更凄咽。……笛子却好,能以激发。古时的人说‘闻邻笛辄唤奈何’,你知道能唤奈何还有求奈何以外的不奈何的意思,秋夜有箫声呢,正有使我们听了有说不出一个字来的难过。……” 见贤这时便将斜倚在唇边的洞箫拿过来,横在手内,看着如从冰窖中方才洗出的一轮皎月,唱着“把酒问青天……”的句子,半晌,方缓缓地道: “我希望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家乡去一趟!就在嘉陵江中的帆船上,当此秋夕,潋滟的江波,萧萧的落叶,一派浩荡的江声,一只袅娜的筏子,嵌在淡蓝色的两岸群峰之下,就在那船上来看此秋月,并加上船上的人吹起箫来。你想如练似的澄江,如泻银似的月色。美也美极了,可是感人也感人极了。更有音乐的凄激,……不说吧,兵匪交扰的故乡,辱没了佳山佳水!……”他说着又像另要换个题目的一般。立在他身旁身躯较低,正自在那里按拍扣腔的青年,便搀口道: “你不必提这些牢骚话了,今夕只可以谈谈风月,辱没了佳山佳水,正是人间的自作孽!……我从小时候读到‘轻舟已过万重山’及‘嘉陵山水天下无’的诗句,欣羡的了不得,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去过,不过空空地悬诸梦想罢了。将来总打定主意,要去一趟的。……可是这个高音的仩字,我吹不好,你说是什么毛病?……” 他说完正在将手中所持的笛子横过,方吹出两个字来,忽然西院的木门一响,进来了同住的汪先生,拖着一双破皮鞋梯拖梯拖地过来大声道:“十点了,明天我还到学校里发稿呢,你们真会开玩笑,得啦,终是装着斯文风雅,……文岂在斯乎!……” 汪先生说的北平话本来有些欠高明,更加上用力地一说,将‘得啦’的末一字,说成le的音,仿佛如同说法国话的Dele似的;更文绉绉地掉文,于是正在讨论箫笛的这两位都笑得忍不住了。汪先生也弯着腰,摇着头发近前来道: “你们笑什么?这是我的官话呢。” “官话官话,喂饱了蛤蟆。……”叫见贤的那个凑着趣说。 于是大家的嘴唇都合不拢来,满院都是笑声。 汪先生自己先忍着笑向那位吹笛的青年道:“剑先,……你不要听他这样捣乱的话,本来我在西院里正在做一篇叫做《一元乎多元乎》的文章,头脑子里本来便已为好多的名词弄得有些颠倒,你们又在吹,又在唱着‘云鬓蓬松,……脂粉隔宵残’的曲子,于是我的一元多元的文章,便变成玄之又玄的文章了。” 剑先将眉尖蹙了一蹙道:“谁又教你来作这种讨厌的文章?什么一元,多元,我们心里一元的半个都放不下呢。说什么穷其始终的话?你们看这样的凉宵,这样的明月,我要到东河沿的柳树下去逛逛呢。……” 汪先生与见贤都同声赞成,即刻找帽子,穿衣服,寻手杖,带箫笛,忙乱了半晌,才一同踏着冷静的月影迤逦向东河沿走来。走了没有几十步,剑先便问他们道:“又不是出征,你们要带这些兵器干什么?正在戒严的时候,半夜里每一人提一根手杖,怕巡警也来干涉呢。”他们想想也无味,便重复回去将手杖放下。 月光照得土地上纤毫毕见。沿着河沿的南头走来,一行行的疏柳下的黄叶,东一堆,西一堆,被凄冷的西风吹得刷刷作响。河中虽也有几尺深的污水,但是终天被风吹的灰土浮满,不能将月光反映得十分清澈。疏柳旁边的人家,都早早的关门休息,连个犬叫的声音也听不见。正是阴历十二三的月亮,仰头看去,晶莹清高,如天阙中的悬挂的银灯一样。他们彳亍着走来,都默不作声。剑先一个人跑在前头,倚在一株柳树上,一面仰望着柳阴中的月光,一面用左手托住腮颊仿佛正在那里想什么。见贤呢,在那边来回踱着试吹他新学的《梅花三弄》的箫曲。汪先生将两只手插在夹呢大衣的口袋里,耸着双肩不住地说“好冷,好冷!” 没法形容的秋之月夜,况且在这个柳枯水浅的所在,远处浮动着喧叫的市声,自远而近,仿佛秋夜的灵魂正在地狱中哀鸣。夜色是薄暗的光明,惨淡的清显,从那乳白色,暗青色,银辉色中交杂、匀合而织成的天幕里,显示出无限的幽秘、神奇、寂历、萧瑟的感觉。他们在这个景色中,自然各有其心思的活跃、萦回,自己不能抑止得住,申叙得出。况且养蜂夹道前面的兵操场内,偶然起一阵悲笳的鸣声,也是壮烈,也是悲怆,更有僻巷中的街柝声音,时时搀入,更令人听了不知道要怎样方好!剑先看着那千古如一的皎月,清辉四射,每道银光都如冷箭般地射入自己心坎的缺处,而呜咽的箫声时低时昂,不觉低声念道:“春生者繁华,秋荣者零悴,自然之数岂有恨哉!”的句子,但同时他也不觉得低头扣着衣带,没得言语。 一会,见贤将箫声用力在尾音上吹出一个拖长的工字音来,便夹在左臂下,兴奋地向汪先生与剑先道:“喝酒去!喝酒去!我今儿晚上非喝酒不可,且尽欢罢!……”剑先只回了一个“好”字。汪先生悠然道:“‘好’是‘好’!谁带了钱来?” 这句话竟没人能答得出。 剑先不在意地道:“怕什么!我们有箫,有笛子,还有衣服、帽子呢,反正回去也没有多钱可取。……”说完之后,他又去偷看柳阴中的明月,似乎向她征求同意的样子。见贤爽快地说:“你不要管,今儿晚上非喝酒不可!走走!东华门外有的是小酒铺子。……” 及至三个人走到河沿的桥头上,不觉得都停住了,立在白石的桥上向上望望,又向下望望,便重行前去。 将近十一点的中夜,街口上的小酒铺多已将一扇扇的门板上好,街上的行人也少得很,独有某电影院的门口尚停置着许多的汽车、马车。他们终于没找到地方吃酒,依着汪先生便主张回去,但见贤是不依的,后来无意中走到一个门首,里边正有些人在猜拳喊呼。他们向门额上看去,恰巧是聚原酒店四个大字,见贤便招呼大家一同进去,好容易才找到靠东壁下一个大酒缸的红漆漆成的圆板盖子——当作酒桌用的旁边坐下。 伙计过来,用木强的口音强摹着外省话来答话。后来他们便要了四两一壶的玫瑰,莲花白的两种酒,共四壶。但这种特殊的酒店是不卖菜肴的,只有两个铜子一碟的豆腐干,四个铜子一碟的熏牛肉,见贤又命店中为买了些花生香肠的东西,便兴奋地提倡着多让剑先同汪先生喝酒。 剑先几个月来都不曾喝酒了,他自从夏秋间一场重病之后,每天身体疼楚,呼吸短促,近来还是在寓处天天服药,觉得有无限的痛苦向身体向心灵上交互迫压。……然而到此也不能不喝了。他自从同他们到酒店之后,看见坐在柜台上酒篓中间的长面的掌柜,执着旱烟竿儿,时时与来喝酒的人打诨说趣。他真是酒店内的一个独醒者,他黄瘦的面色,精明的目光,表示出他的丰富的经验。酒篓的上面,都盖着白锡精制的酒塞,仿佛当街拉人的妓女用她们狡狯引诱的眼光向顾客们说:来来!你们且陶醉此中吧!这里有迷惑的趣味,这其中隐藏着你们在平日尝试不到的滋味!……似的。在木櫈及什物的木龛中,杂列着些红漆色的木桌,鲜明的色彩,也同烈酒的燃烧似的,对于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无形中有一种强烈的诱引、威胁。来喝酒的人大都是些工人,最上等的也不过是小理发铺内的伙计,因为从他们穿的蓝布大褂,与分梳得很光明齐整的头发上看去可以知道。 汪先生正饮着,忽然向剑先道:“你记得鲁迅君所说的鲁镇酒店么?怕不是这个样儿?”剑先正在看得出神,听他说话,便将手中所拿的一片豆腐干放在桌上,微笑道:“你错了,鲁镇酒店怕还没有这般阔吧。……” 见贤非常高兴,尽着一杯一杯地干去,又在激昂地谈笑。而汪先生老是称赞牛肉干的味道,说在平常是吃不到的。 隔案上一个铁路的工人打扮的壮年人,他吃得脖颈都红了,大声向他同坐的人说:“干吗?还有日子过!吃一天且混一天!一个月的八块钱,孩子,老婆喝西风呢?……我不懂,现今如这个世道有法办么?老李,你听见工务处的人说:这月的薪水又得缓支,……我们只是给人家作奴才呢!……”又说了些话。但他粗涩的喉音已令人听不清楚,过了一会,便踉跄着走出。见贤这时又要了四五壶酒来,却自己喝了大半,便拍着木案道:“不醉何待?这正是人间的乐趣的一刹那。甚么我都不……理会!且陶醉于一时!”他说着也十分表现出醉意来。汪先生还竭力阻止他再喝,但剑先却不加一句话,只呆呆地望着门外的路灯光,望着酒店掌柜的剃得光滑的头顶,他似要在那里寻求一点捉摸不到的东西似的。而见贤一杯饮干之后,又尽着向他同来的友人劝釂。 酒店内正中的红木案上,居然也有一座尘土罩满的小台钟,看看街上已很少有行人,酒店内的空坐也渐渐露出,它才发出粗涩苦闷的鸣声,敲过了十二下。汪先生似乎预先有点戒备,便要提倡回去,而正在吃得酣醉的见贤满脸都现红色,眼睛中也似在发烧,他一杯杯的酒仿佛是在与脾胃睹气,竟将汪先生的戒意置诸不理。最末后又要了两壶莲花白来。店里的人看他们都穿得齐整,又有戴着眼镜的,挟着箫笛的,却在半夜中来到这个地方狂饮,都从彼此互视的目光里显出诧异的神色来。 满案的残肴、酒滴,与暗澹的烛光相映照着,分外看得见油漆的木案的红色鲜明。剑先也被见贤劝得有些醉意了,正自盘算着走呵,要拿什么来抵押?帽子有三个呢,横竖还可以值二元以外,不就有一枝玉屏箫,在北京要用一元八角钱也买不到。正在筹思着,忽然看见初入门时那位说外省话的伙计走来,拿出一个红纸条子来。剑先首先看见念道:“一百六十四枚,”见贤正在喝完末一杯酒,听见这个数目,道声“好,”又回头向那个伙计道:“没算错么?”话没说完,便很迅速地将他在薄棉袍外所穿的一件哔叽呢大褂脱下,托在左手里向柜台上一掷,对着光头的掌柜慷慨地道: “我这件外衣是值十六元钱,我们钱没带来,留在你这里吧,……写个字条,明天拿钱来取!……” 自然,剑先与汪先生立在他身旁并不能阻止,实在他们明天的伙食费尚不知在书案下的抽屉内剩有几十枚铜子,各人外衣的袋里是什么也没有的。……但是酒店里的人却都跑过来,掌柜的仍然笑吟吟地连声应允,便由剑先写了一个字条给店中的人看了,好作过日来取大衣的证据。及至他们走出酒店的门首时,喝醉了的见贤还大声道: “我们并不是没有钱,我们有公馆呢,不过出来没带,……你看明天!……”剑先一看他走出来的踉跄状态,便与汪先生一边一个扶持住他,而他早已将头低下。 白日车马纷驰的大街,冷清清地不过有三五个行人,月色正在中天,阵阵的夜风吹得身上微颤。三个人的步履的影子,一横一斜地便转向东华门内走去。 只有河沿两边的秋柳夜鸣,与草际的促织啼声来伴着这醉人的呜咽。见贤在道上已是哭得不堪,好容易汪先生与剑先将他扶到原来吹箫的地方,他简直痛哭起来。一面还数说着道:“我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的,硬是一滴泪一滴血呵!呵,……呵,干什么?我不回去了!……让我在这个月明人散的好地方爽快地哭一场吧!……” 见贤平日很醇谨、很和平的,就止是好在读书之余高声诵着佛经,剑先每每攻击他这种态度,说他不应向空虚处逃遁,还更须向生之真痛处踏入。而见贤这时也不多加分辨,只是将蓝色棉袍的双袖不住地交替着擦眼泪。后来见贤向后方回顾了一回,又大声道:“都是你,……剑先的一篇文章害了我!我为什么要压抑住一切的难过,一切的悲哀,想法读诗,读佛……典呵!……只不过为克制自己的心灵,希望不再使可以激刺我的声呵,……色呵,动人的文字呵,来触击我的窄狭的心!但我自从读过你……那篇,那篇《如此的》之后,呵,……咳!我真的翻腾了。‘生活,与自我’,真是一条烧红的铁练,将我们身体与灵魂束上了炮烙之刑呵。回响在哪里呢?……我读了几年的哲学书,何曾说得清人生是什么?记得什么不曾经过便可超然象外,既曾经过,……好厉害的‘既曾经过’,就在此呵!在这一时之中,我要我干什么?……哼!……我回去,我的好朋友呵!你们都有道路可走,我呢?向哪里碰也碰……不开!我不要怀疑,但是封住了沸反的心腔;我不求证实,而这么大小的宇宙偏偏来时刻迫压得我,……弱小的我,不能呼吸!……”他断续着说,呜咽着说,也不能使别人明白他说话的真实意义。剑先的腿痛尚未痊愈,一边扶着这个真情的醉人,一边觉得自己的心腔也骤被迫击,眼眶中满凝了泪痕,再也忍不住了,便将心头的郁感迸发出来,变成一句话道:“苍天呵!如此清宵,……我们投河而死吧!……” 说完之后,他便放开自己扶持见贤的左臂。飞跑到一株大柳树下,如发了狂似地跪在河边,正对着冷白的明月,低下头来什么话都不能说了。这时他觉得所有的乐、哀、欢慰与悲念、爱恋与憎恨,都如乱箭交射齐向心头攒起,顿然若掉在迷网之中,不知从哪个密网的孔中可以跳出?他的过去的、如絮黏的、如蓬吹的、如火酒的熏烈的、如嚼橄榄的微涩的味道,全被见贤这一场痛哭引起。四顾茫茫!只有当头的明月!箫声散了,人语寂了,市声渐去渐远了,即连悲凄的笳声,悠扬的钟声也听不到。一切都蒙在寂静的鼓中,更没人来此敲动这蒙却全宇宙的鼓皮!剑先只能听得到肺叶的自震! 后来汪先生真的着急了,硬将跪在柳阴下的剑先拖起,三个人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见贤仍在没头没尾的说些慷慨悲哭的话,汪先生手弄着箫杆,尽着劝说;而剑先将帽檐盖住眉心,双手托着腮颊,低头俯看着流水中的月影,更不言语。 有时东岸上走过一辆两辆的人力车,车上的薄弱的灯光即刻就不见了;又有几个由市场归来的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哭声不免住一住足,也就急急地走去,仍然只有光彩愈形皎亮的月色。飕飕作响的枯叶,相伴着这三个人在此河沿的秋之夜里。 他们在寻思,在狂哭,在盘旋无计,他们可看见远处桥头的煤气灯火,他们都听见秋虫的幽啼,但他们各自在一己的梦境里怅惆、愤激、失望、奋兴,而一个心境却不同于一个心境。 汪先生忘却了玄之又玄的文章;而剑先更无心去讨论工上尺六的笛谱,他正在沉静地作心祷,正在感叹中流泪,正在向碧海青天中寻求幽梦;但那个梦却不是完全的。醉得厉害的见贤,只有大声地哭说。 夜气清冷,坐下的石头却似有点生活的感觉渐渐得有些温意。 忽然在迷离的银河下来了一阵嘹亮凄厉的雁声由南向北飞过。 第二日的清早,剑先擦抹着眯痒的睡眼,夹了书包向汪先生的院内走来。他正要到学校教书去,方走过相通的圆角门。汪先生正趿了拖鞋在院内漱口,一见剑先走来,便忍不住将一口水喷了满地道:“怎么样?……不得了!昨晚我们从河沿回来已经二点钟了,……这种生活要不得!更有笑话呢,见贤回来躺在床上糊糊涂涂地命听差给他脱皮鞋,口里咕哝着道:‘你懂得解法么?要松松的,我扣眼的,解开解开!我受不住这么紧的束缚,我要快快地解脱呵!……’弄得听差摸不住头脑,只是向着我傻笑。……你怎么样?好在我们还没大醉,……他还没有起得来呢。” 剑先蹙蹙眉头道:“If I am nothing-for nothing shall I be an hypo-crite, and seem well-pleased with pain?”说着,仿佛另想起别的心事似的,便不再言语迳直地冒着霜风出门去了。 走不几步,忽地汪先生斜披着外氅从院中追出道:“我问你一件事,你昨夜在河沿为谁跪着祈祷?那样的……”说着很滑稽地便没再说下去。 剑先向着初日妍映的蔚蓝天色微笑了一笑,竟答不出一个字来。 [book_title]纪梦 虽是初秋的节候,然在北方已经是穿夹衣的天气了。早晚分外清冷,独有午后的阳光,温煦、柔暖,使人仍有疲倦困乏的感觉。P.P.女子中学的一个教室内,这时正是可爱的阳光布施它的魔力的机会。学生们在上午从太阳未出前,忙到吃过中饭后,梳洗、穿衣、铅笔、书包、道中的飞尘、校门口的喧嚷、铃声、异样的教员口音、赞赏与斥责、各种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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