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青纱帐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7441
[book_dec]王统照撰。收入散文集《青纱帐》(上海生活书店1936.10)。作品围绕极富魅力的“青纱帐”何以变成了乡村间所恐怖的“魔帐”而展开层层深入的描叙议论,深刻地反映了当时中国极其严重的社会问题。青纱帐曾经给人以慷慨的恩惠,它有着“雄伟壮丽的姿态”、“满布着新鲜的生机”,它的产量高、用途广,真可谓“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玕玉”,向来为农民所钟爱。可是,“多少年来帝国主义的压迫,与连年内战,捐税重重,官吏,地主的剥削,”早已使农村变成了一个待爆发的空壳。民不聊生、匪患出没,青纱帐成了土匪烧杀抢掠的天然的隐蔽地,竟带给人们以莫大的恐惧。然而,物极必反,作者借谈青纱帐“里面却藏有炸药的引子”,预示了革命风暴的必将来临。文章构思巧妙,欲抑先扬,文势起伏而收束集中,兼以描叙传神,议论形象,文字清新而又峭拔,可谓声情并茂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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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收集起三年以来的杂文编成这一本《青纱帐》,我写短文很少,这里却有三分之一是去年夏秋间的作品,而描写的,近于小说却并无小说的结构的颇有几篇。抒发个人印感,而取直接叙述方法的又占去一部分。这并不像流行的小品文,更够不上纯散文,以言“杂拌”,庶几相近。
《青岛素描》一篇当时是为《中学生》写的地方记,故假托另一人的口气,给那地方一个粗插的轮廓,实很拙劣。而且又为时日限定,写于旅途中,只就记忆所及,略作渲染,并无参考。《听潮梦语》与附载的《寓言》本想还各各多写若干则,后来都未做到。如果他日能各有续作,自然还是我的希望。这两种都是去年我自己的试作,想用很自由的体裁记述下微细的感想与完全利用想象另写成一种文字。不意人事匆匆,快过去整个年头,没曾续作,当时在北方的刊物上发表过的,也收入在这小本子里。
勉强说来,这集子中还是记述的,描写的短文较多,批评的与多少含有点人生哲理的也可说有几篇。如果可以用散文类型加以归纳的话,我很惭愧,我的随笔写作是太繁杂了!不是一时,不在一地,原无意去专写什么类型的短文成为专集。“百衲衣”式的文章,自己看过也颇脸红,不过这里也还有其一致之点,现在看看倒可以藉用“感奋的散文”五个字。做文字想以教训给人家,我的笔墨并不相宜,而又不能有静穆与庄严的风格,所以并不恒写哲学的散文。本来文学各体裁中的类型与作者的个性有关,不可勉强。散文的范围最广,写起来比较自由;也因为易于自由抒写的缘故,如果不是成心去写什么类型的散文,东涂,西抹,终于是“四不像”。不过从另一意义说,只要有写的冲动,与对于外象的真感,又何必为一定之类型拘束住自己的笔锋?
过于强去调和形式与风格反而容易丧失了文字的活力,我这样的笼统话,或有为自己辩护的嫌疑,但也不是毫无理由吧?
“杂拌”式的文字口味自是不同,那“杂拌”的色彩也当然复杂。算不得“山珍海错”,可是芦菔、芥菜也有它的清凉与它的辛苦味。纵然无滋养成分,但能少少给人味觉上一种滋味也好。
[book_title]青纱帐
稍稍熟习北方情形的人,当然知道这三个字——青纱帐。帐字上加青纱二字,很容易令人想到那幽幽的,沉沉的,如烟,如雾的趣味。其中大约是小簟轻衾吧?有个诗人在帐中低吟着“手倦抛书午梦凉”的句子;或者更宜于有个雪肤花貌的“玉人”,从淡淡的灯光下透露出横陈的丰腴的肉体美来。可是煞风景得很!现在在北方一提起青纱帐这个暗喻格的字眼,汗喘,气力,光着身子的农夫,横飞的子弹,枪,杀,劫掳,火光,这一大串的人物与光景,便即刻联想得出来。
北方有的是遍野的高粱,亦即所谓秫秫,每到夏季,正是它们茂生的时季,身个儿高,叶子长大,不到晒米的日子,早已在其中可以藏住人,不比麦子豆类隐蔽不住东西,这些年来,北方,凡是有乡村的地方,这个严重的青纱帐季,便是一年中顶难过而要戒严的时候。
当初给遍野的高粱赠予这个美妙的别号的,够得上是位“幽雅”的诗人吧?本来如刀的长叶,连接起来恰像一个大的帐幔,微风过处,干叶摇拂,用青纱的色彩作比,谁能说是不对?然而高粱在北方的农产物中是具有雄伟壮丽的姿态的。它不像黄云般的麦穗那么轻袅,也不是谷子穗垂头委琐的神气。高高独立,昂首在毒日的灼热之下,周身碧绿,满布着新鲜的生机。高粱米在东北几省中是一般家庭的普通食物,东北人在别的地方住久了,仍然还很欢喜吃高粱米煮饭。除那儿省之外,在北方也是农民的主要食物,可以糊饼子,摊作煎饼,而最大的用处是制造白干酒的原料,所以白干酒也叫做高粱酒。中国的酒类性烈易醉的莫过于高粱酒。可见这类农产物中所含精液之纯,与北方的土壤气候都有关系,但高粱的特性也由此可以看出。
为什么北方农家有地不全种能产小米的谷类,非种高粱不可?据农人讲起来自有他们的理由。不错,高粱的价值不要说不及麦、豆,连小米也不如。然而每亩的产量多,而尤其需要的是燃料。我们的都会地方现在是用煤,也有用电与瓦斯的,可是在北方的乡间因为交通不便与价值高贵的关系,主要的燃料是高粱秸。如果一年地里不种高粱,那末农民的燃料便自然发生恐慌。除去为作粗糙的食品外,这便是在北方夏季到处能看见一片片高秆红穗的高粱地的缘故。
高粱的收获期约在夏末秋初。从前有我的一位族侄——他死去十几年了,一位旧典型的诗人,他曾有过一首旧诗,是极好的一段高粱赞:
高粱高似竹,遍野参差绿。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玕玉。
农人对于高粱的红米与长秆子的爱惜,的确也与珊瑚,琅玕相等。或者因为这等农产物品格过于低下的缘故,自来少见诸诗人的歌咏,不如稻,麦,豆类常在中国的田园诗人的句子中读得到。
但这若干年来,高粱地是特别的为人所憎恶畏惧!常常可以听见说:“青纱帐起来,如何,如何?……”“今年的青纱帐季怎么过法?”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季,乡村中到处遍布着恐怖,隐藏着杀机。通常在黄河以北的土匪头目,叫做“杆子头”,望文思义,便可知道与青纱帐是有关系的。高粱秆子在热天中既遍地皆是,容易藏身,比起“占山为王”还要便利。
青纱帐现今不复是诗人,色情狂者所想象的清幽与挑拨肉感的所在,而变成乡村间所恐怖的“魔帐”了!
多少年来帝国主义的压迫,与连年内战,捐税重重,官吏、地主的剥削,现在的农村已经成了一个待爆发的空壳。许多人想着回到纯洁的乡村,以及想尽方法要改造乡村,不能不说他们的“用心良苦”,然而事实告诉我们,这样枝枝节节,一手一足的办法,何时才有成效!
青纱帐季的恐怖不过是一点表面上的情形,其所以有散布恐惶的原因多得很呢。
“青纱帐”这三个字徒然留下了极淡漠的,如烟如雾的一个表象在人人的心中,而内里面却藏有炸药的引子!
[book_title]平常的故事
(一段事实)
正当济南那样潇洒的城池被×国的黄衣军用重炮轰毁之后的一个周年,显然是天下太平景象了!各处正在改新的制度,党部显出活力的控纵。又是那么好的春暮的风光,道旁娜婀的杨柳,慢慢摆着轻腰,燕子迅疾地在平绿的草地上翦动尾巴。T市渐入了一年的“盛年时期”。虽然还是微微有点春寒,而向晚的柔和醉人的海风,使人想起在楼头眺望;想起结伴到海岸上散步;想起上清宫的牡丹。这一切风光的爱好正不必是“有闲阶级”的遐想,以地方环境的关系,即是道旁堆石的工人,坐在机车上洒扫道路的司机者,小贩,早晚上工与散工的纱厂的男女,他们抬头便可望得见海波,嗅得到道侧园林的花香,也自然觉得舒畅,虽然没有多大欣赏的时间。
金黄日光,正荡漾于西方的绛色与蓝色彩霞组成的天空中,我在寓室的石阶上向西方凝望着:无数的渔帆袅娜地在海湾中飘泛着白影,与下面浩荡的空明中驳杂闪烁的日光云影调和,反映,点缀成一幅五彩的影片。而胶州湾最狭处相隔的山岸,在这明朗的天气之下隐约看得出岩石凹凸的显痕。一片淡蓝色,如画上的远山画法,仿佛被好事的人任意涂抹了几笔。
平静、美丽,柔和的色彩点缀着这残春的东方花园。我对于这等环境太熟了,然而自己在近二三年中无论对于何等自然美早已不像二十岁以前那样惊奇与快乐!好的风光自容易入目,却说不到绝对达到忘我的境界。纵使是在垃圾堆旁,与破布败絮上,或在怎样卑污的地方里也还有人生味的留连吧。因为明月清风与饮酒煮茗的昔年,以为是有兴感与激动,现在我已觉得索然了!不止在这一方,就是偶而读读书,以前嗜读的诗歌戏曲,每每绝不感疲倦地一气读下的名作,近来也不愿意去翻阅了。反而是少感动性的纯用理智去解析的文字倒可以平心静气地研究下去。在自己虽不十分明白心理的变化,却深深地觉得如果只将“文字销余日”的生活是单调而枯窘的。因此当着这么美好的时间与地方,我在走廊上杂花罗列的丛中只是无意义地徘徊而已。一点没有想作诗,或者有念远怀古的念头,觉得心中真成了石块一样沉重,呆笨,……任何事都不愿想。……
“先……生……”突来的低弱而曳长的声音。
幸得打破了我的沉重呆笨的心思!我倚着木栏看见从石级下面走上来一个短衣破帽的中年人。断了布纽的对襟白小衫,青粗布裤,赤足,一双穿了尖的乡下草鞋,他有一双清明的眼睛,却泛起了一层红翳,疏秀的眉毛斜扬在宽广的额上。由枯黄面孔与长细手指上可断定这不是个劳力的工人。他走到石阶尽处的绿色小栅门前便立定了。微微恐惶地向院中探望着,说出这两个字来没再言语,那意思当然是待我反问了。
“什……么,……你哪里人?”我问着,便走出廊子也到栅门边与他对立着。
“求求,……先生!实在难为情,这是我的头一遭呢!”中年人说着将草帽脱下,拿在左手里,是不是表示向我见面的礼仪不能断定。但草帽上的几个小孔露出麦秆的参差,却仿佛告诉它的命运不佳,追随着这末落拓的一个主人。
立时使我明白这是一个求助的弱者。虽然在都市中沿门求助是常有的事,并且也有以此作求食生计的流荡者,这可以说是在中国任何都市中除却高喊苦诉的乞讨之外,较为高明的求食方法。但这突来的短衣客人,从他的情态与言语中断定他倒真是第一遭。他没有熟习于这一行的惯语,也没有自然放胆的形态。但求食而这样,我倒反替他担心。曾见过悲切地哀诉,固然容易引起人皆有之的恻隐心,否则如恶化般的敲砖毒骂,也能使人十分憎恶有点少少的报酬,请他赶快离开。不过如这位不熟于求食之道的中年人,他将有什么报酬呢!
“头一遭!……现在只求点火车上买东西吃的钱,……便可回家去了。”这更不像求人的口吻。
“你是哪里?年纪还好……怎么到T市来的?”他踌躇与不安定的状态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是峄县,……在许多山岭中的峄县,……头一个月来的,妻与四个孩子全来了!……变卖了家具来的!”他的颜色真诚地凄惶,不幸与失望笼罩住他的面部,“我是当过军人的!”他说至此头便低俯下去。“军人”二字在他没有一点的自傲,却反使他感到深深地愧悔?
“在哪边……谁的部下?”
“孙联帅,那时不是有李师长么,我在那儿当过连长……我在队伍里熬过七八个年头,……从清江浦后退时,沿着旱道到了沂水,日照,靠近这里的铁道线,我实在支持不了经受战争的苦痛,想起家中的妻子,如果死在道上恐怕谁也不会知道。便请了长假,好容易转回故乡。这事情已经两个年头了。……你,……先生,看我现在一身骨头却就是那一次战争与跑道的结果。到家中原想任管什么事都可以,不能,……实在是不能再到前敌上了!……没有地土没有事,嗳!……”他引动了对于过去的回思,声音有点凄咽。
“你做过连长又上过前敌那些地方,……没有钱么?”在我的脑子中记起了所谓中国军人的经验,但没有说得出口。
“地方上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只要不带着兄弟们,谁也瞧不起;瞧不起倒没什么,而一切人都监视着,私下里猜疑着,那般学生更时常辱骂,以为我们当过北军的军人,都不是好东西!然而……先生,这不过是我当时只能爬得到最苦不过的连长,……啊,他们,那些高级军官现在还是一样的得意。要人多呢?……我呢,做官不能,杀人没了胆子,吃饭没有地方!……”原来不是十分能言的人,在这夕阳返照小院落门前引起了他深藏的悲郁,或者他看我对于他比较是有点同情的所以便痛快地说出已往的经历。
“怎么来到T市?”我插问一句。
“身体不成,不能再拿指挥刀了。孩子们从十三岁到不满一周岁的,妻也多病,……先生,你说要怎么办!受尽了困苦,前些日子方听见这里的×国兵退走了,都换了新人。某局局长,我说是前任,现在又换了,这,先生你自然知道。……那姓莒的局长民国五年我同他在密县同作过讨袁的事,他是……我管理文书。……多年了,后来我飘泊着过杀人的日子,他或者早忘了,在故乡听说他被任了第一任的×局长。不是叫做“接收”么?我想这是我的一条生路了。写书信来求他照管,可也好,回信叫我即来,在局中可以有地方。本来我还不是完全门外汉,他是知道的,我便打定离开故乡的主意,卖了家具,出租了城中的住房,同妻子赶了两条铁路,到了!……到了这里,他却交卸了,全换了人,便连他的去处也听不到。我只是找他一个人来的,回去是没有费用的了,这里的军界都是新派,我去接近么,不敢!……”
他说到这句,我的南邻家正开了戏匣唱出引人倾听的调子,我不是专心去听的,但太凑巧了,清晰地送过来的头一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这中年的客人也在无意中停住口音向南面望了一望。
“我只得在小客栈住下,……卖字画度日,……笑话,像我还能懂得这个么!可是在工人的聚合场中有时要找人写信,求人写几个字是不容易的,我找到这条路比讨饭还好些,便终天在住小工的杂院里鬼棍,幸而天气还好,穿衣不用十分操心,但是六个人头呢,一天没有三五角哪能过得去。……”
这是一段凄凉的故事,虽然并不壮烈,也不神奇,在吃饱了大餐与提着司提克闲逛的绅士,太太们,或者不愿听这过于平庸的事,但正在心中十分感到沉重的我,却联想到人生的命运果然是由于社会的制度与英雄们的操纵么?幸与不幸,在我们这样的人间从何分剖?但是快乐与痛苦这正是人生之秘密的箱的两把钥匙,它总是让人投开的!不然你只好在箱子外面盲目地去猜测内中的珍宝,但一点却没得享受。
我在暗中祷祝这突兀的来客的福了!因为他曾经用他自己的钥匙开开这奇异的珍宝箱子的一角,虽然他这时仍然愿意作一个盲目的旁观者。
“果然,就是这样下去,那么挨到秋来我再作打算。在我们没出息的人也还可以混得过。但是可怜病倒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妻也生着时常犯的伤寒,怎么支持?……先生,费了多少事找到了这边火车上的一位同乡,承他的情给了一张三等免票,到济南,还得走两天的旱道方得到家。究竟还是故土,即使讨饭,也还容易,况且像这当过外乡叫化子的人回去大约县里的人只有嗤笑。不会再有什么猜疑了!有时太困苦了,或者倒能引起人的怜悯的心肠吧?他们往往都自觉是可以傲人的,见了我这样不害羞的人能装出善人的架子来。……这自然也是说不准的事,不过我怎么能不回去呢!因为……求这两三天的路上饮食费,因为车票的时间所限,只好作这没脸的事。头一遭呢!唉!简直不能说是从前的军人,提起来给兄弟们丢脸!……”
他继续地说着,这失路的壮士两只红翳的眼睛里已添上一层湿波,以下的话自然不须提了。
我从衣袋中摸了不足一元的角票交给他,说些什么慰藉的话现在记不清了。想来是十分笨拙和不得体的虚伪的言语,他即时用粗布手帕抹了抹眼,低声问我的姓名、住址,我惨然地微笑着说“何必呢!”
太阳已将残余的金光沉到海中去了,瘦瘦的背影便在山下的马路的一端消失于快近黄唇的暗澹中去。
他永远地去了!我仍然诚实地祝福这失路的壮士!
在晚饭之前,我独坐在一棵铁脚海棠的花下,花早落了,却已发出润绿的小枝。草地上风光与这晚上的海边景色,十分调和。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兴感,就是这刚刚消失去的失路军人的遭遇也引不起我多少悲恋。多得不可计数,在以前我常想去寻求这样事实加以描绘,且以丰富的同情给予这样不常见的人物,但现在却少有这么暇豫的心情了!遇到像这为生活,为妻,为多子的失业人,他恳切地叙明这段故事之后,我不能断定是在这大时代中应分有的还是不寻常的事件?我们即使能给他以怜悯的同情,叹息,与无力的诅恨,究竟能有什么补益?对于他们这些人,对自己,还不过只是一个“感怀”,“不遇”的古诗体的题目。
我木然地另在想什么事。
“息君,你在这里参禅悟道,还是想什么好梦?”一阵嬉笑的语音来到海棠花下。原来是友人C君,他右胁中还夹着一大本画册之类的东西。
“记起来了,呵呵,你在做纪念日吧?今儿正是五月三日!……”年轻,爱说话的C君说着,从草地中拉起我来。
“从哪里来?”我问,忽然也记起今天又是一个五月三日。
“宣传部。”他简捷地回答。
“有什么好书?”
“哈!××人出版的济南占领纪念册,真厉害,多少铜板。……还有这些照例的,……”他说着将胁下的画册抛在地上。
我弯身检起,除却厚本金字的××人纪念册外,那一卷是有一样的题目的“告军阀余孽书”,每张印着约近有几千言的文字。但在暗影模糊之中,我却看不明白。
[book_title]乡村偶记
虽是清晨,乡道上被毒热的太阳蒸晒着,尘土一个劲儿向人的鼻孔、喉咙里钻入,又热又辣的窒息般的气味,使坐在二把手车子上的晓然不住地干咳。一丝风也没有,甚至满野短短的高粱细秆的叶子动也不动。
破旧的土屋,篱笆,没有辘轳的野井,三堆两堆的土坟,树林中在睡眠的青草,高大的白杨树,朦胧着大眼卧在石槽边的母牛,到处啄食虫蚁的鸡群,乡村中与道路上的熟悉的风物一点都惹不起晓然的注意。这条道自十几年前走起,至少每年有两三个来回,一切的东西,——凡是在路上所见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对于他都变成十分平淡。
从鸡叫走起,已经离开启程的村子有三十里地了。终夜失眠的疲倦,受不住六月太阳的薰晒。斜倚在车子上的高木梁旁边,闭了眼不住的点头。因为刚刚落过一场大雨,车辙中高低不平,每逢那枣木轮子上下颠动,就把他的迷梦在太阳光中打破。几次不能安眠,他爽性伸伸膊胳,打了两个深长的呵欠。用长细的指尖抹擦着眼睑,问着前把的车夫。
“约摸吃过早饭了?走到哪里?”
“快啦,还差十来里地。前头那不是到家井?大爷,——你睡了几觉?”车夫不能回头。他说话一点气也不喘。他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子的高个,人家替他起个绰号叫黑牛。
“到家井?到那里住一住。你们没试着干呛?啊呀!……咱得弄点水润润嗓子,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觉得头痛,真难过!”
“大爷,太热啦!今年头一个热天。你看,多壮的牛走了三十里地就拖不动缰绳了。——到庄东头,有井,咱要口凉水喝。也得润润牲口。”
晓然不急着答复。他眼前正闪出一片绿荫围合的庄村,相去不过二里地,高粱还不高,在郊原中能远看的清楚。喉咙中渴望着水分的滋润,使他无意地记起了昨夜里的啜茶清话。那胖胖脸儿白胡根的乡长,那一带联庄会会副的笑容,月亮光下的黄月季的姿态,磁碗中的蜜饯水果,鸦片烟,乡长大姨太手中的团扇,……庙产的官司,伐树,棺材钱,买枪,共党的嫌疑犯,……这些谈话的资料都涌到他的回忆中来。
他是个乡村的医生,——自然也是乡村的知识阶级的一个。他一生笃守着“耕读”二字的信条,虽然自己读书不成,还得靠种地养家,但自幼小时候因为识过字,下过考场,又入过中学堂的关系,他究竟抛不开书本子。以他的嗜好与兴趣,二十年来却看过不少的旧医书,所以他于种地之外添上了这一种义务的职业。在乡间,医生应分是义务的,又很少有钱财的报酬。他是左近知名的一个救世活人的“能手”,常是被人迫请着奔忙。每到三节下只多收几分礼仪,于他的家计上不曾有什么补助。他心里也没曾把为人治病当作一种求衣食的生活。每当看看病人的脸色,舌苔,诊脉,捻着半白的下胡怎么去斟酌着写什么汤头的配合时候,那是一种兴味的寻求与试验。他觉得这样兴味不是当年做骈体赋与初学着读英文字母时的苦恼,也与种地时的计算不同。总之,在乡村中来回奔跑着给各种人物治病,他认为这是他自己认真的消遣;也是他后半世的寄托。由此一来,可以避免他识过字义的烦闷与不平,更能使一个人活动着不觉得苦寂。
前三天去的那个地方,他在二十多岁时曾在那家教过两年书,又是远房亲戚,所以一切都很熟悉。乡长的病是一时的小症,容易得手,不过两剂药便已痊愈,然而在那边三天的滞留却给他听了不少的新闻。
距离可以休息的家井已经近了,他坐在车子上也将睡意消退。忽然记起了昨夜在乡长家中听到的事,便问黑牛道:
“黑牛,你知道准提庵伐树的事?——不知道?”
“好!不知道?我整整的干了三天工夫,怎么不知道!啊!好大柏树!你说,整推了四天半,四辆二把手。大的顶粗,得两人合起来抱,差不多三棵树就出一个十头。……油气真足,全是红心。你不,四老爷怎么也舍不了!……”
“你知道谁教你去伐树?”晓然故意套问套问粗野汉子的话。
“那还用说。四老爷同黄丕卿,——是黄家沟的副会长呀!”黑牛的紫色的肉肩在破布衫的裂缝中一耸一耸地用力。
“现在这些树不是在四老爷的家里?我也看见过,真是好材料!”
“不光是四老爷能够独占,你还不明白?大爷,黄丕卿同四老爷弄不好,为了什么?谁能见了东西往外踢,现在,好,一个十头准得七八百块的大洋,还有小的出产,十四头,十六头,多啦!……”
“我怎么不明白!究竟给学堂里多少钱?——作了多少价?”
“这,……咱还知道?老李,你听见说了没?”黑牛问推后把的沉默的中年农夫。
老李的上唇自小时候被狗咬破,当中有了一个rou缝,向来说话不很清楚,别的人很难听到他对于一切事发点议论。这时他仍然尽力地低弯着双肩推动车把,一颗一颗的汗珠向土地上滴落,肋骨一起一伏,呼吸粗重。他并不对黑牛作什么答复。
“你问老李,大约还不如问问我这客人哩。”晓然用一条毛巾擦着自己微笑的脸。
这话是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意思要黑牛反问一句,然而这乡村的老实汉子他却毫不关心地道:
“知道不知道,还不是那么回事!事不关己,顶好少管!大爷,你不明白,庄稼人谁爱多管闲事!……横竖庙里的大树活到了年头,什么不有个劫数,你看,人都上千上万的死!我听俺侄子说的,他不是从……关上退回来,好厉害!比起前年在李家寨打土匪时死的人又多啦!一个开花炮,三十五十的找不着尸首,干么咧,这年头,大爷,混一天算一天,管得了!论理那庙上的姑子也该自作自受!嚼舌头,咱凭什么说人家,谁不知道她们连师傅徒弟都有一手,巴结着村子里的老爷们,什么不会干。好!给她庙里种地的人家比上城纳钱粮还厉害,麦粒不结实啦、谷子扬不净,挑剔的可倒严。人家都觉得她们是伺候佛爷的什么,……这一来可倒贴上了!刀柄握在老爷们手里,眼看着连自己的棺材也捞不到。……”
他的话一引出来,可以说半晌,而且不定引到哪里去。晓然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那些古树的卖价,及至听到他这些话,不觉得微微地苦笑了。乡间老爷的势力,尼姑,庙产,公益事的黑幕,他自然比这爽直汉子明白得多。对于伐树充作学欸的经过,更是熟悉,他没有力量,他又不敢得罪一些人,乡间这类事情岂止一件,所以这件新闻只有藏在心中的评论,偶或与相熟的朋友说了,别的他是不能说什么话的。
黑牛有时用深蓝粗布披衫抹着紫铜色前额上的汗滴,迎着阳光在前把上紧辇。听听坐在车子上的这位大爷没有话说,黑牛忍不住喘着气道:
“说什么,真他娘的怪气!前几年到处砸庙,多少年的香火毁个干净,把些烧香老婆子恨得咒天骂地,那些学生们可围着神像唱歌,砸就砸吧,可又不一律。有的连玉皇爷爷的心脏挖出来,菩萨的金身填了坑,只有那准提庵,大爷,你不是也认得那位当家师傅,终究没有人去毁一个砖!……这不是祝四老爷,有几个准提庵还不成了平地!……到现在,可不行,这庵还不是全拏在四老爷手里!……谁明白如今晚是些什么怪事!那一阵砸庙,据说是由城里开的头,县上也不禁止,所以一闹就大发了。过了一年,你该记得呀,不是又出告示说不准砸什么,……保护,嗳!到底是怎么样!可是没有砸的庙就运气了!那些师傅说这都是报应。……”
虽是又一大段没头没尾的话,在晓然听来却如同自己的心思一样。本来这些年岁的反反复复,他虽然长住在乡间却也有点清楚。他闲时同朋友计算着,从前清办学堂起——就是从他二十岁起,自然是年年变着花样,但是变来变去,有的时候一切事徒然换上一个新的名目,骨子里还是走旧路!更有一些事愈变愈教人摸不清头脑,或者愈变愈坏。他是一个在困苦纷扰的小乡村中的“念书人”,他曾学过刚刚立中学堂时的各样功课,他又不断到镇上的小学与亲戚家去看看过时的新闻纸,自然他的知识比一般人高许多。不过这三十多年中生活的颠簸,把他弄迷糊了。外头是怎样有这时代变化的力,以及在各个有人烟的地方怎样埋藏下变动的种子,他说不清,可是他明白这样的民间,这样的生活,不是三十年前了!
他用尖尖的手指捻着上唇的胡子,不言语。黑牛也喘着热气不能再说下去。
几里地却走的那么慢。平旷的郊野中似在滚翻着一股热流,向人类,牲畜,草木,地上到处浇洒。
路旁的高白杨树到夏天一点威风都没有,翻银的大白叶子静静地贴在树枝上吹不出一丝风力。树根上的热尘被木轮碾动,仍然直向人的耳、目、喉咙里进攻。
车子还没到到家井的村口,晓然早从车上跳下来。用大蒲扇遮住阳光,头先走去。他虽然不用力气,那件旧白竹布的小衫脊骨上也湿了一大片。一顶粗麦秸的软胎草帽拿在左手里也当作扇子摇动。他刚走进缠了铁棘条的木栅门,迎头一个孩子喊道:
“大叔,你从哪里来?……这热的天!”
大眼睛,厚嘴唇,高卷着裤腿,赤脚穿着草鞋,晓然一看认的是村中孙佩之的小儿。
“你爹没出门?了不得,这么热!还有车子,……在后头呢。……找口水喝!……”
“夜来才回家,正好呢。我刚要去洗澡,……一同家去吧。”
这个曾在镇上茶铺中作过学徒的孩子,转过身来很热心地把客人引到家中。
黄泥墙,茅草门楼,砖垛口,门前有两棵大槐树,一只大牛卧在槐树阴下打盹。这熟悉的孙家,晓然是不用什么客气的。
门楼里向东去一个角门,晓然的身个高,低下头才能进去。不到一丈见方的院子,两间北屋;可以说是孙家的客室。院子中倒还清净,除掉有一个小牛棚外栽了不少的夏天易生的花草。虽没有什么盆景,足见主人家还有点余暇。孩子把客人让到北屋的木床上,便跑去找他的父亲。
晓然解开前胸的衣扣,在树荫遮蔽的小屋子里觉得异常凉爽。屋子太小,仅仅放的开一张方桌,一个木床,还有两把老式的粗木椅子。桌子上一迭旧书,一方泥砚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屋子正中挂着四张没色山水,并没曾裱过,一看笔路与落的款式,晓然自然认得是常在各村子中寄食的那位死去的落拓文人画的。每一张上都有题字,字很工正。第二张正是夏景,在曲涧层峦之中,有一片梧桐,竹子掩蔽下的小屋子。是那么清爽与那么幽静。其中有个古装的老人正在高卧着读书,这是旧日山水画的普通题材,倒不出奇,上面的题字却是晓然幼小时熟读的那首名作,“……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数声渔笛在沧浪。”他仰头用手巾擦着汗,低声读了一遍,理想中的旧日隐士的神游境界使他骤然感到无限的苍凉!无意中又使他联记起《孟子》上说的话:“沧浪之水清兮,……沧浪之水浊兮……”这一时他忘了炎热,忘了在路上与黑牛讨论伐树的事,忘记了家中割过麦子的工作,由这首过分清澹缥渺的诗中引起了自己生活的对照,不禁想起“那得桃源可避秦”的消极的思想!他的曾经装过旧文人幻想的脑子里原有许多感慨,这些年来被现实生活的逼迫消磨了不少,不过偶然触动还容易使他“神往”!
忽然肩头上受了一下拍打,啊,原来那个好经营小商业的孙佩之提着长竹旱烟管由外面走来。他的儿子在身后一手提着一把镔铁水壶,那只手里却拿着两个粗磁盖碗。
晓然与这位乡村的小商人也是多年的熟识,又曾为他的姑娘治过一回厉害的伤寒病,所以孙佩之每逢见到这位医生总是十分恭敬地招待。他昨天才从镇上的油坊回家,到场里去看看家中人扬麦粒,听了小儿子的报告加紧跑回来。
“几个月总没见面,你每一集到镇上去,太忙了,不容易看到你。”
“真是穷忙!不是干这一门的,又辞不掉,嗳!你看看这多热的天,总得跑路!”晓然从“神往”境界中将精神唤回来。对着这位短短身材,红脸膛,有苍白胡子根的主人答话。
“坐坐,歇歇凉,赶路,晚不了,早哩,车子上,我已经教把头送出汤去,人家更好休息休息。四十里地,耽误不了他们晚上回家。……嗳!别提了,忙,咱更是忙的难受。晓然大爷,别觉着我是比你强,不如你舒服多啦!这年头,没法,真不是过活!镇上的铺歇下不行,站住,有一天赔一天,怎么过?……小宝,快沏上茶放在桌子上,你去看看车子上喝了汤不够,再送出一罐,……噢!说了半天还没问你从哪里来,是从于家寨吧?”
这位诚实的主人不住用长竹烟管挥舞着说话,即时叫小宝的十五六岁的孩子放下盖碗,水壶,又跑出去。
“不是怎么着。从于家寨没天明趁早走,不怎么会早赶到这里。六腊月不出门是神仙,了不得,今年还是五月便这么热。……”
“我的大爷!五月?阳历,这可不正是六月中旬。怎么你还是说旧历,你不知道如今一切事都变新了,咱都不行!天气也得跟着新历变呀!”孙佩之自然的笑容使他微眯着皱纹重迭的眼角。
“啊!……哈哈!……你真行,阳历,我到现在还用不惯,也不怪你们,上账,出单子,必须用阳历不可,我们这真乡下人啊。”
“大爷,你说你是真乡下人,你懂的可比别人多的多,别瞧那些学堂里的先生,我看远不够份哩。”
“难!……笑话啦,我,你不知道,现在也同一个字不识的一样,懂什么!……说点正经话,人家都说镇上你那铺子算尖子,年头不好是真的,好在你能啊,怎么也这样困难?”
“这一行道,咳!干不的!做买卖,咱不懂那些大地方的,买卖怎么做法,可是像我,自从年轻在城里学的买卖,后来一直没抛的下;虽然家里有几亩地,不够浇裹。想着从我爷爷到现在;干了三辈,虽没发过大财,却也可以年年添点使费。谁知道哪里来的这股邪气,这两年以来像潮水似的往下退,往下退!哪一家乡间的买卖能不动本,就算是天幸。你知道我这份生意并不捣空,股本虽不过万把吊钱,东家却都可以,在地面上也有十多年的信用,……完了!自从前年便觉得周转不动,哈!这两年不是收成还不错?对呀!豆子那么贱,比起以前来差不多要便宜一小半,可是怎么来?豆油发不动,豆饼不值钱,人工呢,比以前只有涨没有落价。除掉粮米,别的东西照例是一点便宜沾不着。……这不说使费,……那就数不清,捐啦,税啦,招待什么什么,县上一份,这里一份,镇公所中又有单行的章程。……牛毛出在牛身上,大爷,是么?这可不行,货出不去,贩卖粮米没有要主,一个门头,十多个人,几只牲口,吃的,喝的,用的……”
他的话还多,一时似乎数说不清。他的脸格外红起来,急急地喝了一碗新茶。晓然坐在阴阴的屋子中,这时已觉不出烦热来,听主人说到这里,便用话截住他。
“怪!豆油怎么不往外走?”
“据说是外国人不要,为什么不要?咱不懂!与T市有来往的各乡镇的大字号,凡是办出口货的,豆油啦,花生米啦,都成了气臌症!收买下来销不出去,不必提压下血本,就是干赔使费也不行啊!……还有一件事,难道你还不知道?乡间不缺别的,一个字,‘钱!’铜元是少有了,现洋,钞票,从前在镇上还容易串换得到的,今年费大劲凑不成几十元钱。现在各个稍为大点的村子里的小店铺都学会了一个法子。……”
“出毛票!真胡闹,就连我那小村子一共有百多人家,出票子的小铺有三家。一毛,五分,他们可都学会了外边的法子,不管兑现不兑现。庄稼人不使,除此外没有现钱。弄的这个村子的小票邻村都不用,县里一点不管,……话转回来。收钱粮,纳税捐,却非现大洋与钞票不行!弄来弄去把乡间的现钱全提净了。”晓然吸着自己带的哈德门香烟优郁地说。
“现大洋,你说对外的买卖不流通,难道乡间会有铸炉?……这是什么年头!老百姓吃过多少亏,咱不用提六七年前的军用票,省库券,还有军队守城时所发的十几万流通券,什么全成废纸,名目上好听,到头来是向庄稼人身上榨肉吃!……大爷,现在我恨不得把镇上的铺子歇业,可是伙计雇工全靠着这个门头吃饭;再一说外面的账项又多,一歇业全落了空。谁赔?欠人家的咱还能赖?能打官司?真啊,含着黄连说不出苦来!明看着天天向里赔,怎么办?愁人!嗳!一年以来,不信?我的头发白了一半,这年头怎样混都办不了。”
孙佩之好容易碰到这样诚实的一位“乡间先生”的朋友,在绿阴遮翳的小屋子的门内,他坐在矮脚木凳上不断地诉说他的经济的苦恼。晓然听他说到这里,向他的光头上看去,果然有不少白发根映着阳光发亮,他比自己还小十岁,居然变成半老的苦人,不禁觉得有点凄然!
“怎样混都办不了。你虽然做买卖,与我一样,太老实,如今还有老实人干的活?世界是反复了,忠厚不是传家的法宝,却成为受人欺压的无用话。就说乡间吧,能干的,敢情还有名有利,还有势力。现在乡官这么多,当个头目,手底下有几杆枪,再能走动衙门,可不比从前卸任的县大老爷还得劲。咱只可藏在这屋里说:就像准提庵那件伐树的事,多便宜,对上对下,买了名得了实惠,谁敢哼个不字?论起来,祝,……还不是十分存心坏的绅士啊,论起交朋友,对待邻居。还说得过去,然而他却能来这一手。……”
孙佩之将黄竹烟管的铜头磕在门限上,叹了口气。
“大爷,你真耿直,这真是小事,好在也是那些姑子自己找的事,树伐了不多。……绅士,可别提啦,这几年来学堂里出来的人喊破嗓子,打倒这个、那个,瞧着什么还不比以前厉害?老绅士不好,还得盖点羞脸,新的呢?明说明干,别提了!就是你去的那于家寨,嘿,那寨的左近村子两年来闹的可不了。像我就不敢去,每逢集上做交易,都派伙计走走,熟人多,见面说话都不容易。是非多了,伐树,分赃,这都不值得说。派捐,拿招待费,全握在他们几个人手里!这也不奇,自然谁也管不了,可也怪,他们自己有时内哄起来,打官司,成了家常便饭。这个说那个通匪,那边就告这边是共产党,横竖一路货!在街面上都是老爷份上的!……”
主人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他的小儿忽然从角门外边跳进来,满头汗珠,大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
“爹,你快去看看!了不得!要造下人命!正在干呢。……”他又是一阵急喘,话接不上来。
孙佩之惊的突然立起来,不知有什么事。晓然还镇静些,问道:
“土匪来抢?……”
“不,”小宝这时才过一口气来。“村东头老赵家,——赵栗子家的那段地。正在收拾麦根子;因为他家是割的麦子没拔根,全家在地里,不知哪里来了六七个人,有带盒子枪的,——不是土匪,领头的一个小伙子说地是邓家的,要赔麦子。说不清,大约就这样吵起来。赵家不让,……现在他那几个叔兄弟也从家里抄了家伙去了,还没开火,听听,这不是?……”
晓然与孙佩之侧着耳朵听去,果然在东面有一些人高声喊骂。
“快点去,全村的人都出去了!……”小宝交代下这句话又飞跑出去。
孙佩之也急着向外走,并且说:
“乱子!乱子!我早知道他们有这一回。大爷,你不必出去,说不定他们真闹出人命来!”
晓然不明白是件什么事,胸中也觉得乱跳,并没听清主人的话,没戴草帽,也随着出了孙家的大门。
全村子的男女都争着向村东面跑去,仿佛看赛会一样。神经质般的现在的乡村生活,有很轻微的一点刺激便容易摇动许多人在悬着的心。村子东头有一片土陵,陵下面一道深沟,每到夏天雨水大起来沟中便满流着从河汉中涌过来的黄水。沟上面有薄薄的一道木桥,据说这里还有传言中的仙人的遗迹。正在这个夏初,大沟里一滴水也没有,蒿草与小棘子树长得十分茂密,坡上有大片的割过麦杆的空地,就在那里成了临时的争斗所。
许多人在喧嚷声中,自然听不明两造的是非,然而毒恶的咒骂,连及祖宗的丑话,却使在这处的人还能听到,远远的,那些女人们在沟边上挤满了,孩子们争着往前。晓然随着孙佩之匆忙地由木桥过去,挤入人层。
“揍这些小子!欺负咱这村子的人老实,——妈的,还带了队伍来,谁没有?……”
一个楞头楞眼的年轻人光着膀子向大众提议。
“是呀,找火枪,防备着这些东西,看他们敢动手!……”人群中有几个人的附和的口气。
“来了来了,……孙爷,你是懂事的人,还有体面,赶快去给他们调和调和,不行,……你看两下里都抄起家伙来。……别吵,别吵,等一等孙爷来给评一评理!……”一个破衣的白发老人拼命地喊,同时将急喘着气的孙佩之从人堆里拥出来。
晓然因为紧随在主人的身后,被人们拥塞着不能后退,也站在这场恶战的前线之上。
不常见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展开。果然这片几亩地大小的空场中充满了争斗的紧张情绪。在南面站的一群中,有个像首领的人物,虽是这么热的正午,他还在臂弯里搭着件蓝布布衫。一共七八个汉子除去有四个拿枪的以外,还有三个人持着木长竿似在预备打地,也或者作为打架的武器。相隔十多步,一定是赵家的一群子弟兵。听他们骂的口气,便可知道。也是土炮,单刀,扎枪的武器紧握在手里,疯狂似的赤着上身,预备拼死命。中间已经有几个本村子的老年人来回奔跑着,嚷着不许动手,作了中间的缓冲地带。
孙佩之当然得加入这为难的中间的一群人中去,两下问问理由,加以调解。
晓然站的较近,到这时方能大致明瞭他们为什么有这一场利害的冲突。
原来赵栗子这一家是村子中比较着兴旺的人家,自己原有三四亩汗地,人手多,又都肯用力,这几年来还勉强着有点余粮。赵栗子的大哥因为在关外的日本车站上当工头十多年,为了去年那边太乱了,才同着妻子回到故乡。手里有点余钱,便仍然本着老例子买好了这片二亩半的麦地。买地时只是指明了地点,写了卖契,却没曾清量。直到现在收割了麦子,忽然卖地家派了人来对他说,要赔偿,理由是卖主的原契上写明是三亩半,仅仅卖了二亩,赵家却全把这段地的麦子割净,非赔损失不可。前几天派人的人还说:
“如果不照数赔钱,那末打官司,开交手仗,请随便。邓村的邓家一点也不含糊!”
卖主的邓家的势派自然不是这小村中的暴发户赵栗子能够对付得了的。邓家在前清末年曾出过两个武举人,有的在外面做过都司,其中一位是死于平壤,这都足以增加他们的先代的权威,因此地方上都知道他们是势派人家。直到这二十年中,武官自然没了。邓家的后人却有能干,在民元时有的办过国民党分部,有的当选过县议员,现在还有一位在县里民团中担任着职务,最年轻的是邓村一带几个村庄联庄会的分会长。
本来这点地连三亩还不足,赵家只倚着当时的指定认为全地出卖,却想不到邓姓是安心要找他们的晦气。经过争吵之后,赵栗子还是同了家中人去到那里收拾麦茬,就在这一天,邓家分会长派人带了乡兵来要带几个人回去。
一群年轻的农家子弟受不了这场欺侮,一看见邓家派了兵来便气得眼里冒火,索性不顾一切从家中把防匪的粗笨家伙取来,一定要与这些人见个高下。
几个本村的说事人心中都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可是谁也知道邓家不是好讲理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果赵家当时不退让一步,……就使能打得过他们把他们打退了,日后的日子有法过吗?这个严重的问题,加上恐惧与疑惑,都给这四五个老年人添上了一头的汗水。
幸而孙佩之还在村中,当着烈日的毒晒之下,他们便一同作忠恳的调停。
晓然留心大家喊他栗子的那个矮胖的农人,他倒没有武器在手里,斜披着短袖白布小衫,还戴着六角苇笠,鼻子上发着红光,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说话老是期期地有点费劲。身子顶矮,这一切的形象与他的浑号很合适,从面貌上也能看透他的性情。浑元,没有多大的火气,是个诚实敦厚的农人。他在这场想不到的急变中完全没有办法。降服自是不能,可又禁止不住自己的子侄们的火气,明知道这场火灾要将他的圆胖的身体烧毁,他却只能睁大了两眼说不出什么话来。
与他在远远对立的那搭了长衫的中年人,态度恰好相反,虽在这杀气弥满的地方里,三角形的尖脸上却常是挂着令人发愁的冷笑。精警,从容,又十足的傲慢,像看着赵家那群孩子不是交涉与打仗的对手一样。孙佩之与几位说事人这时正在这个人的面前颤着声音说好话,大家都称呼他是巧二爷,——很奇怪的称呼。在这个三角脸后面的几个壮丁都穿了灰色军装上衣,有的还穿紫色帆布鞋,像是会上的会勇,斜挂的子弹带很沉重,累得他们都将单衣湿透,这几个专在听三角脸子命令的人,脸上的颜色镇定,现在一点没有气愤的神色,不像赵家那群子弟兵真要拼命的样子。初来时他们帮着三角脸叫骂一阵之后,及至看到为了地中有限的收获却真像割去心头肉一般的赵栗子全家人,他们反而都不大上劲了。
太阳地上很奇异的这个对阵,各个人的面色,姿势,都映到晓然的眼里。
所有左近在野中做活的,树阴中睡午觉的农人,全聚合来,连同村子中跑出来的不下三四百人。人愈多,这场争斗一定可以免去流血的惨苦。但是在众人之前两面的情理却愈讲愈有力量。直至争吵了一个钟头,经过孙佩之与那几个老人给三角脸子拜了揖,说过多少话以后,规定暂不许赵家收拾地中的麦根子,至于地亩大小,应否赔偿,略住几天他们要赵家请出公正人来往邓村去面商。同时他们做好做歹地将赵栗子家那些年轻子弟喝退回村里。三角脸到这时却反过来装说正经话。
“不是咱来捣乱,这是邓会长吩咐下来的事。赵家眼里不瞧瞧,这是谁家的东西,便开口乱骂!——现在兄弟们既出来愿意了,这个面子我老巧定给大家留下!不过咱可要交代清楚,三天以内,……这话咱说得一明二白,三天以内,如果没有人去说话,可别怪!栗子等着吧,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神气地并不等孙佩之几个人有什么话回答,向带来的壮丁们喊了一声。便扬场地向南走去。
即时围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地发出各种的议论。
孙佩之拉着晓然,没说出一句话,脸上如吃过酒红到脖根。晓然,还想问他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他只是摆摆手。大热天里喘气加急,直等到那群威武的壮丁走后,他才松过这口气来。
在回路中刚刚走到木桥的西头,孙佩之一个闪身几乎没栽到深沟里去。接着蹲在地上一阵呕吐,样子像是中了霍乱。他的小儿与赵栗子——他也在桥头上喘气,并没回家,——赶过去将他扶起来。
晓然遇到这种意外事当然得尽一点朋友的交谊,即时叫他们把孙佩之扶回家去,预备弄药救治。
直至晓然将身上带的灵宝丹给孙佩之灌下去,待了一刻多钟,他的牙关不紧了,脸上的红色退去,不过还是呕吐清水。晓然遂即开了一个方子吩咐人到近处的药铺对药。这一耽误已经是下午了。他知道这一天走不了,便与黑牛说明,打发车子先回于家寨。好在距自己住的村子不过十里地,预备着明天一早步行回家。
这篇是素描并非小说,曾在《文学》上登过。当时计划连续写下去,告诉一点乡间的故事。共分做几段,(当时的原稿后有未完二字,不意怎的漏去)不过写了第一段后,因别种原因遂未续作。现在收入杂文集中,就算作一个没完的故事罢。因为再没有兴致向下写。好在在杂文的题目下,还容易给自己藏拙,不会被别人说是无结构与技巧吧?
[book_title]青岛素描
从北平来,从上海来,从中国任何的一个都市中到青岛来,你会觉得有另一种的滋味。北平的尘土,旧风俗的围绕,古老中国的社会,使你沉静,使你觉到匆忙中的闲适,小趣味的享受。在上海,是处处摩仿着美国式的摩天楼,耀目的红绿光灯,街市中不可耐的噪音:各种人民的竞猎,凌乱,繁杂忙碌,狡诈,是表现着帝国主义者殖民地的威风派头。然而青岛,却在中国的南方与北方的都会中独自表现着另一副面目。
“青山、碧海、红瓦、绿树。”康有为的批评青岛色彩的八个字,久已悬悬于一般旅行者的记忆之中。讲青岛的表现色,这几个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初到那边的人一定会亲切地感到。
我早有几次的经验,不是初来此地的生客。然而这一个春季,我特别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借住于友人的家中,过了几个月。有许多很好的机会,使我看到以前所未留心的事物。
这地方的道路,花木,房屋的建筑,曾经有不少的人写过游记,似乎不必详谈。然而从另一种的观察上看去,这里一切的情形是混合着德国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国固有的朴厚。经过重要街道,你如果是个留心的观察者,可以从街头所有的表现上看得出。
譬如就建筑上来说,这是最能显示一国的民风与其文化的。青岛在荒凉的渔村时代,什么也没有。自从世界上震惊于德国兵舰强占胶州湾以后,一年一年的过去,这里完全变象了。为了德人强修胶济铁路,沿铁路线的强悍的山东农民作了暴争的牺牲者,人数并不很少;可是在另一方面,为了金钱,为了新生路的企图,靠近胶州湾几县的农民,工人,用他们的汗血与聪明,在德国人的指挥之下,把青岛完全改观。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码头,平山,开道,由一砖,一木,造成美好坚固德国风的高大楼房,他们有的因此得了奇怪的机会,由一个苦工后来变为有钱有势的人物,有的挣得一份小家私,不在乡间过活,也有的一无所得,或者伤了生命。但青岛的建设事业如其说是凭了德国人的头脑,还不如说是胶东穷民的血汗。自然,一般人都颂扬德国人的魄力。然而我看到这几十年前的海滨渔场,现在居然变为四十多万人口的中等都市,这其间的辛苦经营,除掉西方的机器文化以外,我们能忍心把中国一般苦工的力量全个抛去?
欧战之后,乖巧的日本人承袭了德国人强占的军港,于是太阳旗子,木屐的响声,到处都是;于是又一番的辟路,盖屋;又一番的指挥,压迫。无量的日本货物随着他们的足迹踏遍山东的全境。而一般在这个地方辗转求生的中国人,只好把以前学会的德语抛却,从新学得日本言语,文字,再来做一次的奴隶。
这是有什么法子!“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于是中国人的心目中觉得那迥非前时可比了。德国人像一只掠空的鸷鹰,他单拣地面上随时可以取得的肥鸡,跑兔;至于小小虫豸则不足饱他的口腹。他是情愿把小小的恩惠赏给奴隶们的。可是××人却不然了。挟与俱来的:街头的小贩,毒品的制造者,浪人,红裙队,什么都来了。一批一批的男女由大阪、神户向这个新殖民地分送。于是以前觉得尚有微利可求的中国居民也渐渐感到恐慌。因为对××人的诅恨,更感到德国人的优容。直到现在,与久居青市的人民谈起话来,说到这两位临时主人,总说:“德国人好得多,××最下三烂!”这是两句到处可以听到的话。
主人是换过了,虽然待遇不比从前好,怎么样呢?因为各种事业的开展仍然最需要苦工。而山东各县的景况恰与这新开辟的都市成了反比例。连年内战,土地跌价,一般农民都想从码头上找生路。于是蓝布短衣,腰掖竹烟管,带苇笠的乡民也如一般××的找机会的平民一样,一批一批地由铁路,由小帆船运到这可以憧憬着什么的地方中来。
从那时起,军港的青岛一变而为纯粹的商港。聪明的××人知道这里还不是久居之地。也不作军港的企图,把德人的修船坞拖回他们的国内,德人费过经营的沿海要塞的炮台,内部完全破坏,只要有利可图,能够继续占有德人在沿铁路的企业,如煤矿,林业,房舍种种,他们一心一意来做买卖。直待至太平洋会议时,摆了许多架子,在种种苛刻的条件下,算是把这片土地付还中国。
历史,自有不少的聪明历史家可以告诉后人的,现在我要单从建筑上谈一谈青岛的混合性。
看一个国家或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善于观察者从一方面即可推知其全体。即就建筑上说,很明显的如爱斯基摩人的雪屋,热带地方人住的树皮草叶的小屋,近而如日本人好建木板房子,而中国北方就有火炕。由于气候,习惯,建筑遂千差万别。从这上面最易分别出一国家一地方的民性。至于更高尚的,如东方西方古代的建筑,何以意大利有许多辉煌奇异的教堂,而埃及则有金字塔,正如中国有著名的长城一样。所以有此的缘故,并不简单,要与其一国的地理,历史,风尚,人民的性质具有关联。这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明的。
德国的建筑移植到中国来,当然青岛是一个重要地方。在初时一般人只知道德国人在大清府(这是一个不见于历史的名词,乃是山东胶东一带人民在二十年前叫青岛的一个自造专名词,到底是大青还是大清,却无从知道。)盖洋楼,自然是在几层上面,有尖角,有石柱,有雕刻,有突出嵌入的种种凉台、窗子,统名之曰洋式而已。实在直到现在,凡是留心的人还能由这些先建的洋楼上,看出德国人的沉鸷刚勇的气概。例如青岛著名的建筑物,现在的市政府与迎宾馆,以及当年德国人的军营,现在的山东大学与市立中学校。那些建筑物,除掉具备坚固、方正、匀称,高大的种种相之外,你在它们旁边经过,就觉得德国人凡事要立根很深的国民性有点可怕!同时也还有其可爱之点。当初他们对这个港口实在是花过本钱的。究竟不知是多少万马克汇来东方,经营着山路,海堤,森林,铁路,一切事他们早打定了永久的计划,所以都从根本上着想。建筑也是如此。现在凡过青市生活略久一点的人,走到街上,单凭看惯的眼光,便能指出这所房子是德国人盖的,那是××的玩意,是中国式房子,十有八九错不了。自然的分别,就譬如眼见各人的面目不同一样。
有形势与作风,自古代,建筑是与音乐,绘画,并列入文艺之内的。因为它表现着时代精神与人民生活性的全体,而愈长久的建筑物却愈能代表那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最高文化。端庄中具有稳静的姿态,严重形势上包含着条理与整齐。不以小巧见长,同时也不很平板。恰好与日本人的建筑物相反。日本在维新以后,初时处处惟德国是仿,然而连形式上不对。由日本占青市后建造的神社及其他住房上看,很清楚,他们只在玲珑,清秀上作打扮。是一个清瘦精细的女孩,而没有“硕人颀颀”的神态。至于完全出自中国人的意匠所盖的房屋,除却照例的二三层商店房式之外,其他的住房多半是整齐,方正,很能在新形式中仍存有固有的风姿。近年也有几处从上海移植来的所谓立体建筑物。
青岛的建筑是这样混杂着。可以由此推知以前的青岛是如何受了外国的影响。
“不错,这名称不是空负的。据我所到的地方,就连德国说在内,像这么美好适于居住的城市也不多。”
正是一个春末的黄昏,我的亲戚C君——他是一个留德的医学博士——在凉台上告诉我,因为我们又谈到这东方花园的问题。
“我爱这边的幽静,而又不缺乏什么,可是有人说这边没有中国文化,但怎么讲呢?文化两个字解释起来怕也费劲!自然许多人在热心拥护古老的文化精神,是什么呢,你说,……”我呷着一口清茶望着电灯微明下的波光慢慢地说。
“哼!文化!中国的古老文化不是上茶馆,抽水烟,到处有的杂货摊?什么东西只要古香古色的那就是!……至于说真正的中国固有文化的精神,你以为在哪里?难道在北平,在济南,在各个大都会里?我们到那些地方也只看到古老文化的渣滓,真正可爱的古文化的精神在哪里?……”
“所以啦,我以为在这里反倒清静些。……”他感慨地叹着,又加上一句断语。
“本来我对这一句话也认为有点难讲。这地方没有中国古老的文化也许容易造成一个崭新的地方。因为以前没的可保守,所以一切事都容易从新作起。虽然是否能造成另一种更好的文化还不可知,然而至少要把这些文化的没用的渣滓去掉,也并不难,——我知道这边的人民诚实,朴厚,做起事来又认真,虽然不十分灵活,可是凡到本处来的人却很能了解。又配上这么幽静而又有待发展的地方,在国内青岛的将来是不缺少好希望的。”
C君因为我的乐观。便在小桌上用手指敲一下道:
“你可不要忘记了××人!”
这是每个在青岛住的久稍有点知识的人时时容易想到的一个严重问题。××人,虽然似乎大量地把这个地方奉还原主,然而铁路的价值,保留的房产,沿铁道线的种种利权,依然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兵舰是朝发夕至,对于这个好地方的未来,谁也怕××人再来伸手!
“你想这边××的余势还有多少?重要商业与航运的便利,几乎全被他们所操纵。现在青岛的平和能维持到哪一年,天知道!——可是这也不必多虑了。想不了那一些!另外我可告诉你,为什么近十年来这海边小都会人口渐渐加多?不是做生意的人说不好么?不景气么?然而各县,各乡村中的不安定较这里更厉害,就使吃饭便好,那些用手脚来谋生的人往外跑,一年比一年多,各处一例。所以在这里也看出人口增多,而事业并不见大发展的原故。”
他怕我不明白这种情形,所以尽力的解释。但是我正在靠山面海的凉台上向四方看去。稀稀疏疏的电灯光映着那些一堆一撮,高下错落的楼房,海边就在我们坐的楼下。银色的波涛有节奏似地撞着石堆作响。静静的海面只有几只不知哪国的军舰,静静地停泊着。黑暗中海面的胸衣慢慢起落。在安闲平静中却包藏着什么中国、日本、农村、商业的重大问题。这时我另有所思,答复C君道:
“唉!这人间的苦恼,永久的争斗,从古时到现在,没有演奏完了的时候,今夕何夕?你看,这么好听的涛声,这样好的境界之中!……”
“你是‘想今夕只可谈风月!’哈哈!……”
“……”
“是的,本来人是在环境中容易征服的动物。刺激愈重,动力愈大。从前在德日帝国主义者的铁骑下的中国居民,虽然是被保护者,可是他们究竟还感到压迫的不安。现在大家除却作个人的生活竞争之外,在这幽静的新都市中住惯了的人,差不多随了环境也都染上一种悠闲的性质。就以生活较苦的人力车夫来作比,你看他们与上海、天津、汉口、北平各处他们的同行可一样?
“不同,不同,青岛市的车夫穿得整齐,他们争坐也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厉害、甚至吵骂,挥拳头。差得多,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原因?……原因就在这里的钱较容易赚,虽然生活程度并不低于别的都会。外国人多一点,贫苦生活的竞争是有的,然而比别的都会也还差些”。
我听了C君的结论,不敢十分相信,然而也无可以驳他的理由。我忽然注目到凉台下面的几棵樱花树,电光下摇动它的花瓣落在青草地上。
“啊!是了。这几天我只从街道旁边看过樱花,没曾专往公园的樱花路上去观观光。……”
“这还是日本风的遗留。自从日本人占了此地之后。栽植上不少的樱花树.每年还有一个樱花节在四月中举行几天,与在日本一样。现在这节日自然是取消了,可是每年花开的时候,车马游人依然是十分热闹,春季与盛夏是青岛最佳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青岛的居民是谈不到秋冬令的感受与刺激的!”
C君很俏皮地这么说,我也明白他也有点别感,话并不直率。可是我一心要拉着他外出游观,便与他订明于第二天一早出发往公园与青岛市外。
沿着海岸的太平路、莱阳路,随了汽车队的穿行,这真给我以重游的满足。一面是碧玻璃般明净的大海,一面是山上参差的楼台。汇泉一带的新建筑与团团的一大片草场那么柔又那么绿。未到公园以前便看见比乡镇赛会热闹得多的游众。公园的玩艺很多:水果摊、咖啡店,照像处,小饭店,都在花光树影下叫卖着。不是看花,简直是“人市”。
实在这广大的中山公园的美点并不止在这几百株的樱花身上,有许多植物从德人管理时代移植过来,名目繁多,大可供学植物者的参考:据说因为德人要试验这半岛上究竟宜种何种植物,便尽量的撒布下各种植物的种子。……再则是最娇美的海棠在这边也成了一条路,路两侧全是丽红粉白的花朵,其实比满树烂漫的樱花好看。
剪平的草地,有小花围绕的喷水池,难于一一说出名字的各种松柏类的植物,薰人欲醉的暖风,每个人都很欣乐地在这自然的美景中游逛,说笑。我因此记起了C君夜来谈话,不禁使自己也有点惘然之感!
因为太喧闹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往清净的海水浴场去。
还不到海水浴的时候,一大片沙滩上只有那些各种颜色的木板屋,空虚地呆立着,没有特制大布伞,没有儿童的叫嚷,没有女人的大腿与红帽。静静地看,由这处,那处,一层层泛荡过来的层波,轻柔地在沙边吞啮着。恰巧这不是上潮的一天,浅水,明沙,分外显得有趣。我们脱了鞋袜用海水洗过脚,在沙滩上来回的走着。看这片深碧色浮映着一种可爱的明光的圆镜,斜对面的青岛山,小小的山峰孤立在那里,披上春天的薄衣。小的浪花疲倦地,迟迟地,似一个春困的少女的呼吸,由不知何处来的那股冲动的力量使她觉到不安,可又不能作有力的挣扎。沙是太柔软了,脚踏下去比在波斯织的毛毯上还舒适。是那么微荡地又熨贴地,使脚心的皮肤感到又麻又痒的一种快感。
风从海面斜掠过来,挟着微有咸湿的气味,并不坏,因为一点也不干燥。
空中呢,在这海边的天空是最可爱的,尤其是春秋的时候,晴天的日子那么多,高高的空中,明丽的蔚蓝色,像一片彩色的蓝宝石将这个海边的都市全罩住,云是常有的,然而是轻松的,片段的,流动的彩云在空中时时作翩翩的摆舞,似乎是微笑,又似乎是微醉的神态。绝少有板起青铅色的面孔要向任何人示威的样儿。而且色彩的变化朝晚不同,如有点稍稍闲暇的工夫,在海边看云,能够平添一个人的许多思感,与难于捉摸的幻想。映着初出海面的太阳淡褐色的微绛色的云片轻轻点缀于太空中。午间,有云,晴天时便如一团团白絮随意流荡。午后到黄昏,如果你是一个风景画家,便可以随时捉到新鲜、奇丽的印象。从云彩从落日的渲染,从海对面的山色上使你的画笔可以有无穷的变化。
这上午我同C君在沙滩上被什么引诱似地坐了许久的时候,时时听到岸上车马来回的响声。
C君为要另给我一种印象,叫了一部马车把我们载到东西镇去。
那像青岛市中心的首、尾,东镇在以前是与市区隔着一条荒凉的马路,两旁还是野田。这些年那条路却成了日本居留民的中心地带。由日本神社的下面往东走,好长的一条辽宁路,两旁的生意至少有一半是挂着日文的招牌。这是公共汽车与各处长途汽车向市外走的要道。东镇原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现在成了工人小贩的住居区。自然,马路、电话、汽车,样样都有,可是旧式的黑板门,红门对小店铺的陈设,冷摊的叫卖者,仿佛到了中国较大的乡村一样。这里很少摩登的式样。有不少的短衣破鞋的男子,与乱拢着髻子仍然穿着旧式衣裤的女人。小孩子光着屁股在街上打架。拾蚌螺的贫女提着柳条筐子从海边回来。这便是青岛的贫民窟么?不对,究竟得算高一级的。不过当我们的马车经过几条冷落的小街道时,看见矮矮的瓦檐下,门口便是土灶,有的还有些豆梗,高粱,似是预备作燃料用的。窄窄的红对联不免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吉利话。三个两个穿红裤子蓝布褂的女人,明明是乡间的农妇,可是满脸厚涂着铅粉,胭脂,向街上时用搜索的眼光找人。经过C君的告诉,我才知道这是最低等的卖淫者,大约是几角钱的代价吧。这边有的是普通工人,干粗活的,拉大车的,有一种需要的消费,便有供给的商品。
“你没看见那些门上有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那便是标识,经过上捐的手续,她们便可在晚上点灯,正式营业——其实这些事谁还管是夜里,白天!”
C君即速催着马车走过,我疑的他这位医学家是怕有什么病菌在空中传布吧。
由东镇再转出去,便是著名工厂地带的四方。触目所见全是整齐的红砖房子。银月,太康等日本人的纱厂都在这里。男女工人在上工放工时,沿四方到东镇的马路上,全是他们的足迹。山东全省人民日常穿的粗衣原料,这里便是整批的供给处。不错,几万的工人在这到处不景气氛围中,似乎容易发生失业的问题。在青岛却差得多,生意,与一切便宜的关系,横竖各个乡村谁不需要一件洋布衣服穿,价廉而又广泛的推销贩卖,这个地方的各个大机器很少有停止运行的时候。
四方这地方就因为若干大工厂的关系,变为工人居住的区域。又加上胶济铁路的机厂也在这里,所以我们在这一带所见到的便是短衣密扣的壮年男子,梳辫剪发的花布衣裳的姑娘,煤灰,马路上的尘土,并且可以听到各种机件的响声。
西镇是紧接着青市的中心市区,除了经过火车道上面的一条大桥之外,并无什么界限。虽然也似乎杂乱,却较东镇整齐得多。小商店,与一般职员的住房很多。
日落时马车转到青市的最西偏处。那是著名的马虎窝海岸上的木板屋与草棚,中间有不少的家庭在这荒凉的地方度日。
“这才是青岛的贫民窟。你瞧:与南海岸的高大楼房相比,以为如何?……”C君问我。
“那个都市不是这样!到处都是一律。但我总想不到在这美丽的都市也还有这么苦的地方。”
“傻人!愈是都市愈得需要苦力。没有他们怎么能造成各种享受的事物。一手,一足的力量是一切最需要的。而上级的人士他们宝贵他们的头脑,更宝贵他们的手足。机械还不能支配一切,于是苦力便需要了。所以你以为东镇的小屋是最低等,瞧这儿!……”
我在车中不停地注视。矮矮的木屋,有的盖上几十片薄瓦,有的简直是用草坯,鸡栅便在屋旁,疲卧的小狗瞪不起警视的眼睛,与西洋女人身后的狼犬不可比量!全是女人,孩子,她们的男子这时正在赚馒头吃的地方工作,还没有回来。
澎湃的涛声在这片荒凉的海岸下响着单调的音乐,向东望,几处高高矗立的烟突,如同一些高大的警察在空中俯瞰着一切。
“平民的房屋现在正在建筑着,然而怎么能够用。这不是一个问题?”C君说。
我没回答他。马车穿过这里,一些黄瘦污脏垂着鼻涕的孩子前前后后地呆看。
渐走渐近,不到半点钟而市中心的红绿光的商标已经放射出刺激视觉的光彩,而流行的爵士音乐,与“我爱你”的小调机片声音也可以听得到了。
夜间,我独自在南海岸的杂花道上逛了一会,想着往海滨公园太远了,便斜坐在栈桥北头小公园的铁桥上面前看。新建成的栈桥深入海中的亭子,像一座灯塔。水声在桥下面响的格外有力。有几个游人都很安闲地走着,听不到什么言语,弯曲的海岸远远地点缀着灯光,与桥北面的高大楼台相映,是一种夜色的对称。
一天重游的所见,很杂乱地在我的脑中映现。我想:不错,这么静美而又清洁,一切并不比大都市缺乏什么的好地方。无怪许多人到此来的很难离开。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还不是一样,也有中国都市的缺陷。或者少点?虽然静美,却使人感到并不十分强健。理想的境界本来难找,可是除却沉醉于静美的环境中,想一想中国都市的病象,竟差不多!譬如这里,已比别处好得多,然而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使这个静美的地方更充实与健康呢?
我又想了,这问题是普遍于各大都市之中的。……
[book_title]黄昏阵
自来应景的文字难以出色,当然,类如从前的帝王与考官们会出“五风十雨”,“九月授衣”,“八月剥枣”等等应时颂圣的题目,于是作文章的人照例把记忆,揣摩的单词,片语,集凑起来,便成为“高华典丽,含香韫秀”的佳作,可以称为“圣手”,刊作“名家”,更可以借了这等文字的梯阶向上“飞黄腾达”,于是便有了书中的黄金屋,颜如玉了。实在这“书”字应该改作“文”字;“文”尚不妥,应该说是:用简练,揣摩而凑成的字数,方像个定义。
所谓难以出色,在某个时代,某些人看来,那倒是“当行”的文章。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冬天围炉,夏日纳凉,重阳就得说到黄花,中秋一定要咏圆月的,虽是个人的抒情,而却成为文士群中“风气的题目”的应景文了。(风气的题目五个字虽不佳却是实情)。
“且慢,你瞧你给作文的这小刊物是什么?那不是明明标着‘避暑’么?干吗?评论古今,却照不见自己?”
文字写到这里,被来访的友人看见,他很郑重地说出这么伶俐的挑剔。我淡然地答道:
“你以为在昔有的事现在便要崭新更始,另换一副面目么?这,你也是被文字蒙蔽了的一个。懂吧?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向来是‘修文偃武’的,‘文治光华’,‘文质彬彬’,上自……下至……惟借文字济世,尤以简练,揣摩凑字而成的文字能以粉饰昇平,效同歌舞。一时代,一时代,如飚轮似的飞驰,但万般不长进,惟有文字却是一件愈弄愈有进步,愈变化愈有出色的‘法宝’。名教,大道,训言,一套又一套,花样繁多,能之者众。于是永远抽不了的文字的阶梯,永远是有黄金屋的明丽;永远是有颜如玉的倩影,在那些四角方块符箓中闪现。……难道这不是我们的‘国粹’……所以,你没曾把文字的魔术看穿,但是请你不要误会,我可没说你看错了时代!”
“哈哈!原来你也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对,大热天,你高兴也写应景的文字,我佩服你的揣摩的本事!……”
友人走后,我却暗暗地笑了。火气这么重,又在这火热的时期里,不是自讨苦吃?真的,他不会“避暑”,否则也可写凑字的应景文,纵然自己未必清凉,(也许得出一身大汗)可以使阅者轻松又不至于对谁得罪。
好了,找应景文的题目吧,管它出色不出色,“当行”就成。
这些日,雨分外多,有的连朝滴沥,有的一晚潇潇。“雨”,这不是很好的应时题?于是我便在稿纸上写了三个大字“黄昏阵”。
不是硬编的题目,却有来源,而且亦雅亦俗呢。
“俗以初三日晴主旱,若是夜黄昏有雨则日日有之,谓之黄昏阵。谚云,六月初三打个黄昏阵,上昼耘稻下昼困。又云:……初三落雨夜夜阵……蔡云,‘吴歈’云:六月不逢夜夜阵,满城扯遍七星旗。草鞋人散松花会,正是湖乡雨透时。”
从这样纪风土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靠天吃饭的农人对于雨暘关心的态度。也许由经验中得来的天气预测,或者多少有点希冀。如果潦旱不时,成为灾变,那就只好乞求神道沛降甘霖,或者大扫云雾。从远古的“祷雨桑林”起,至近年来的上表、建坛、禁屠、斋戒,那些把戏,一代一代相传着往下递演。……
读这则笔记,使我们同情于农民于晴雨关心的真诚,也想到任天择而不认人治的古老民族的一切现象。
抄到这里,又想起古时的“仲夏之月,……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的话。
原来山川百源能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大雩是旱祭,便是祈雨的请祷。帝,自然是宇宙的主宰者了。官为民祈祀,不是堂皇的典礼么?何况还用盛乐。可见火灼般的干旱向来是为酋长,祭师,与官吏们行惠于民的好机会。“足食,足兵”,是一个群族中享受与战争的重事,所以自“天子”起,一遇到这样的灾变遂求天行道,而巫觋僧侣们便可大显其法术的尊严了。
然而老实的农人到了六月中望雨心切,只是祷祝着初三那晚上有一阵雨,便可一夏不旱,稻熟丰收!
大约是在所谓“夏历”的六月初三落雨落了一个通夜吧?一定不止是黄昏的那一阵,所以大雨时行,接连了这好多次!……但江水汉水,暴涨泛滥,黄河滚滚夺流改道,……如果这谚语还在流行的话,他们对于那天的雨阵应该变乞求为诅咒了。松花会中穿草鞋的人应该都回去预备纸,剪,剪成扫晴娘罢?
不明白这几年以来的大水灾,是否由于甘霖过多所致?还是由于人治不修?只可让诸治水专家从容讨论。但多少年来水之利未见,却在这片古旧的土地上酿成“洪水滔天”恐怖,我们要希望大禹复活?还是托扫晴娘的法帚一扫完事呢?
话说得远了,这失却清凉的趣味,且谈谈有诗意的黄昏的潇潇雨罢。
有“微飘来枕前,高洒自天外”的想象的缥缈,也有“空山中宵阴,微冷先枕席”的凄感。将雨比作多情的拟人格,便写出“会人深处留人住”的痴想;借雨作伴聊慰客中清寂,便有“数峰清苦,商量黄昏雨”的句子。是呵,雨令人愁,亦令人喜,农人们在田边,场上,看银河云气;望道路泥泞,希望与悲苦是在颗颗粒米的多少。诗人呢,词客呢,他们却完全以个人一时的情感为转移。“雨”与“雨叹”,说得各有情致,如有兴趣,其实是个人的主观。这几乎是今古一样的对于自然刻画的惯例,能够精细深思,巧妙造句,便是难得的佳作了。
一个东西,一件事,不管它是伟大到如何地步,琐小到如何地步,在不同的社会层,与不同的教养,不同的个性(注意,我说这“个性”应分放到最末后来讲。)的人去看,去思想,去评论,便有不同的安排与不同的兴感。是有分析着的必然性。即使把锐利的主观任用什么力量排除着,个人或群体由于内在生命的挣扎与活跃,总得如见肺腑,不可掩的是真实,拗折,歪曲,经不得用精确的尺度加以测量。
就雨来说,农人的盼望与悲愁是浑然一致地没有歧异,除非是能尽人治,调剂旱潦的威胁。诗人们有他们的文字的技巧;有他们的遐想,清思,于是托物兴怀,因时异,因地异,因他们个人的高兴,烦恼,志得意满,或憔悴,佗傺而写出的文字,似乎是诗人们的心究竟比“氓之蚩蚩”多几窍罢?不过,若把那些句子比类起来,加以归纳,你准可以找到多少相同的意念。多少相同的描写与感喟。虽然有精密与粗糙的不一致,但文士群对于某一个伟大或琐碎的东西与事件的看法与爱憎,也有他们的一致之点。初看去自然是形形色色,光彩各别,但说句近于笼统的话:他们如果是在一个社会层中,纵然教养与个性不同,那浑然一致的感觉总有大同之处。不过借文字的变化可以眩人耳目,可是他们的心理无论如何要反射着适应他们的心理之观念与判断,这是不能避免一个社会批评家的透视的。
不错,诗人们首先要具有“灵感”,不过这两个字不要看得是神秘的面幕。所谓灵感,只是感受的敏性而已,并非别人没有、惟我独具的。过敏与不过敏之间只有程度的差别,人非木石,熟能无感?由于教养不同,练习于某种生活中,常常接触,遂有“迳庭”,正如一个常常在绸缎店中作生意的小伙,手指触在料子上,他能够明白是缎,是纺,是罗,纱,不必提乡下人,即是常穿丝绸的人怕也不及小伙们手指上的感觉准确。笑话么?我们也可以名之曰小伙们手指上的灵感,虽然似拟于不伦。一个诗人,一动笔就有那一套滚滚词源,言愁,言恨,知冷,知热,你说:“噢!灵感呵,真蹩扭,怎么我不会有人家不缺乏的灵感?”其实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话说回来,我也得对诗人告罪!……不过我这是真实的比喻,并没因此看轻了诗人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说:“灵感”也与生活有关,——教养与时常的接触。
不是有同一的教养便能皆做诗人;也不是诗人们的作品在形式上都是一个样。说来话长,但简单的回答,只是诗人灵感的敏感是生性上多少带来的,不错,可不能推翻了社会层与教养的两种关系。不要认为灵感是神奇的法宝。
因为纪述黄昏阵这三个字写成这两段不同的文字,但勉强比附,算是与黄昏阵都有点关连。好在是无拘束的应景题,海阔天空,也自然可随意扯凑。是否够得上“揣摩”不可知,惭愧!实在无“简练”可言。借了题目来说,“当行”二字或者充数?
因为今晚上又来了一次黄昏阵,到搁笔的时候,听,窗外正奏着自然的音乐,淅淅沥沥地不住地响着。
[book_title]蜀黍
(高粱)
收拾旧书,发现了前几年为某半月刊上所作的一篇短文,题目是《青纱帐》。文中说到已死去十多年的我的一个族人曾为高粱作过一首诗,诗是:
高粱高似竹,遍野参差绿。
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玕玉。
我再看一遍,觉得那篇文字专对“青纱帐”这个名词上写去,对于造成青纱帐的高粱反说得较少,所以这次另换了“蜀黍”二字作为新题目,重写一篇。
在北方的乡下看惯了,吃惯了,谁也晓得什么是高粱。不待解说。但不要太看轻了,只就它名字上说起来,便有不同的说法。不是么?“秫秫”是乡下最通俗的叫法,什么“锄几遍秫秫,打秫秸叶,秫秫晒米了。”这些普通话,按着时候在农民的口中准可听到。“高粱”自然是为它比一切的谷类都高出的缘故,不过“粱”字便有了疑问。曰谷,曰粱,曰粟,统是呼谷的种种名目。“粱”,据前人的解释是:“米名也,按即粟也,糜也,芭也,谓小米之大而不黏者,其细而黏者谓之黍。”不过这等说法是不是指的现在的高粱?原来中国的谷类大别为九:黍,稷,粱,秫,稻,麦,菽,麻,菰。不过这里所谓“粱”即糜与芭,小米之粗而不黏者,与“秫秫”无关,而所谓“秫”者是否是高粱。也是疑问。为要详辨那要专成一篇考证文字,暂且不提。不过习俗相沿却以高粱的名称最为普遍,好在一个“高”足以代表出它的特性,确是很好的形容词。
但是“蜀黍”从张华的《博物志》上才有此二字的名称。原文没说那是高粱,后来有人以为蜀黍即是稷。直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方把从前所谓蜀黍即稷说加以改正,他说:“汉人皆冒粱为稷,而稷为秫秫,鄙人能通其音者士大夫不能举其字。”以前全被秫,粱二字混了。蜀黍即秫秫,(高粱)却非黍类!高粱是俗名亦非粱类。黍粒细小多黏性,(亦有不黏者)而“餍膏粱”之粱字,必不是指的秫秫这类乡间的粗食。《礼记》曰:“粱曰芗萁”,《国语》曰:“夫膏粱之性难正也,注:食之精者”,这是指现在所见小米之大而黏者,与秫秫当然不是一类。蜀黍二字在古书中见不到,朱骏声曰:
今之高粱三代时其种未必入中国,亦谓之蜀黍,又曰蜀秫。其实与粱,秫,黍,稷均无涉也。
朱氏虽然没考出高粱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这种农产品,而与“粱,秫,黍,稷均无涉也,”可谓一语破的。
如像此说法何以称为蜀黍?或是由蜀地中传过来的种粒?但没有证据,只是字面的推测,自然有待于考证。
乡间人不懂这些分门,别类,音义兼通的种种名词,不过习俗相沿,循名求实,亦自有道理。譬如“种秫谷”二字连用可以单呼为秫。至去谷呼高粱,则必凑以双音曰秫秫。谷成通名,亦为专名,如“五谷”,“百谷”,虽与乡下人说此,亦明其义。如“割谷,晒谷,粜谷”是专指带糠粃的小米而言,其实便是“粱”。至于秫字指高粱必须双用,曰秫秫,不能单叫一音。有人说是北地呼蜀黍音重,即为秫秫。是吗?蜀黍果然是原来传自南方吗?这却又是一个重大的疑问。
好了,由青纱帐谈到高粱;由高粱转到蜀黍,再照这样写下去真成了植物考证了。不过因为习叫久了的名称与字义上的研究微有不同,所以略述如上。
单讲高粱这种农产食物,我喜欢它的劲节直上,不屈不挠;我赞美它的宽叶,松穗,风度阔大;尤其可爱的是将熟的红米迎风飐动,真与那位诗人所比拟的珊瑚珠相似,在秋阳中露出它的成熟丰满来。高粱在夏日中的勃生,比其他农产物都快得多。雩娄农说:
久旱而澍则禾骤长,一夜几逾尺。
虽曰文人的形容不无甚词,而高粱的勃生可是事实,几天不见,在田地中骤高几许。其生长力绝非麦、谷、豆类所能比拟。
高粱在北方不但是农家的主要食品,而且它具有种种用处:如秫秸与根可为燃料,秫秸秆可以勒床,可作菜圃中冬日的风帐,秆皮劈下可以编成贱价的席子,论其全体绝无弃物。
高粱米吃法甚多:煮粥,煎饼,与小米、豆子相合蒸窝窝头。而最大的用处是造酒,这类高粱酒在北方固然是无处不通行,而南方亦有些地方嗜饮且能酿造。如果有细密的调查便知高粱除却供给农民一部分的食用外,造酒要用多少,这怕是一个可惊的数目!
粗糙是有的,可颇富于滋养力。爽直是它的特性,却不委琐,不柔靡,易生易熟,不似别的农产品娇弱。这很具有北方性。与北方的地理与气候特别适宜。它能以抵抗稍稍的亢旱,也不怕水潦,除却大水没了它的全身。
记得幼小时候见人家背了打过的秫秸叶,便要几个来拿在手里,摹仿舞台上的英雄挥动单刀,那长长的宽叶子确像一把薄刀。新秫秸剥去外皮,光滑,红润,有一种全紫色的尤为美丽可爱。
至于不成熟的变异的高粱穗苞,名叫“灰包”。小孩子在其嫩时取下来食之甘脆,偶然吃着成熟过的,弄一嘴黑丝,或成灰堆,蹙眉下咽,亦多趣味。
但是这在北方乡下是很平常的小孩子的玩具与食品,同都市的孩子们谈起来却成为“异闻”了。
[book_title]读书纪感
在宗教史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由于畏怖,祈求而崇奉偶象(有形的与无形的),敬仰难以理性解释的主宰者的例证。人类为何发生这样的情绪与行为?神学家、哲学家,以及有分析思想的历史学家自有他们的种种解答。近来偶然读到斯宾挪莎(Spinoza)的一段议论是:
凡沮丧者有敬神、敬教(虔敬)之假面目,是故沮丧虽与骄傲相反,而自卑之沮丧者则反颇与骄傲者相类。
我再看一遍,仰头对着玻璃窗外阴郁的灰空,过一会,不禁把书本放下。默默地想起自尊与自卑,自觉的大量,以及我们自己的古老的教训,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与“刚毅木讷”等等道德的箴言。
我对于这等人类行为的伦理的表现很少研究,……这须有一份分析的与锐利的理智性,偶然涉想及此殊难免茫然之感。
但由这句看似寻常的话使我对人生的隐秘得到有力的证明。人生存于欲望之中,而作欲望的牵线的是希望。如果真像民间的传说诸葛孔明能“前知五百年”,甚至一饮一啄都在未来的簿子上详细注明,只不过待他到时按条点收。我想,他那“鞠躬尽瘁”的话写出来一定感到乏味。希望在生之路上遥遥地燃起一点明丽的火光,虽然有时被云翳遮蔽,有时被风雨扑灭,有时因为自己的目力发生障碍,看不清,但那只是暂时的,不久,闪闪灼灼地光明重复出现。因此,一个人他终能向前走,追逐,想着把那点火光拿在手中,灼伤着皮肤或是温暖着掌心,他不必想,而且也绝不会计较的,但是他总要向前追逐!
叔本华曾主张生存欲望绝不是一个人所独有的部分,而为一切东西不分彼此时所公有的部分,他以此欲望即意志。如失掉此最大之欲望则世界应当消灭。可见原有欲望,才有希望,基于人类的生存之必需的条件上,不能磨灭的生之辉光,它时时向人间引导,启发,一旦失去,或找不到在前面可以照路的那点东西,不止是他把自己的意志沉落下去,而且他的自我的世界也将要渐渐毁坏以至于灭亡。
沮丧正是失却自己的意志的表征,没有自信力没有大无畏的精神,没有向前奔跃的气概,觉得非借重一种明明是空想而又似乎是偶象的东西给自己作主,为自己背后的“靠山”便生存不下去。这里,宗教的力量便有所施。自然,并非人类中有宗教式的行为的全由于此,但这种情形却是敬神,敬教的源泉。
恐怖与慰安乃一条绳索之两端。如果永远是坦荡荡地的心灵状态;永远是,“光风霁月”的胸怀;永远是向前看与勇往的精神,我们有何恐怖?即世有所谓恐怖者乃基于己心,心铄自外物。惟失掉了以上所说的心灭状态,胸怀与精神,平铺在脚底下的,映现在视觉内的,恍惚来去在想象中的,无一而非不能安顿.不能了澈,不能解决的事务与忧虑。那么,因忧生怖,因罣碍而生执着,随处都是荆棘,时时像有针尖,像有火练,像有毒蛇,在你身旁,在你足底,在你心中深切地感到刺痛,灼热,晕苦的难过。可是,又不能自己振作,如断腕般的壮士,如“刮骨疗毒”般的小说中的英雄,忍住痛苦再求挣扎,把生之力挥发出来。其结果只好垂头饮泣,或者用方法麻醉了欲望,打灭了前途希望的火光。
于是他便沉没于黑暗的渊中,——忘了自我!
沮丧隔着灭绝还远吧?但是沮丧中也还要有点支持沮丧的东西,向实在处找,世界中有什么可以支持住沮丧的浮荡呢?或以道德,或以书籍,或以酒,色,或以艺术?否!若是道德、书籍、酒,色、艺术的支持沮丧,至少那被支持的主人,他得用力量,用寻求,锻炼,或耗费的像是勇敢的精神,而且藏在那些东西之后,终有一天能够把自我追赶回来。因为这都是对人的行为,而非对神的虚念。他得在事实的波澜中打起泡沫。惟有对于虚空的全体投入,在有定型的某种想象的信仰中消磨着沮丧的时间,于是上帝,主宰者,我佛如来,圣灵,甚至一棵树,一个木桩,都变成沮丧者的惟一崇拜的对象。因为那对象不是生活的个体,又不是崇拜者可以应用某种生活的行为能以感到实在的反应的,所以自己在无可奈何中造成一个虚空的网,——在那神秘的网中他真诚相信会产生出慰安的果子。
敬神,敬教的是非另当别论,总之,因沮丧而有此等事则失却自信力,而信缥缈虚空的对象。宁愿灭却了为生存的挣扎的希望,把自己无所生的心灵依附上去,以求妄想的慰安。这是大多数沮丧者的心理。虽然在敬神,敬教的观念中也曾有过大愿力,有伟大精神的人物,但那是极少数的特殊人物,而且他们绝不是沮丧的。
其次,自卑之沮丧者何以与骄傲者相类?初想,这等比附颇有滑稽的趣味。然过度的骄傲不正是旁若无人,简直是不愿看见旁边有人,自信力之膨胀,节制力之丧失,则初时糊涂,后可变成疯狂。正是沮丧者之反面。沮丧由于自己的过于轻视,过于自卑,因而对人间的一切无快感可言,在暗幕中滋生着嫉恨的种子。世间正走上希望之路的勇敢者皆其嫉恨的对象。这一点,正与自傲者轻视他人似相反而实相成。(采取斯宾挪莎解释的意见。)
其由来,皆是各人装上了一份虚伪的面具,一个向着一无所有的高空,一个只却俯视着模糊黑暗的角落。
当然,恒毅与刚毅等的行为在沮丧者的思想与行为中不复存在,他所有的只是倚赖他力——虚妄的他力,以求精神的麻痹。
但这是纯在沮丧二字上做文章,并不是论及宗教的发生与其影响。
不是我们古代的达观哲人之什么“吾丧我”,“嗒然似丧其偶”的话么?虽然这位哲人另有他的思路,就直接的意义上解释,这两句简单话可作沮丧者的适合的形容。
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可用一样的例证。沮丧是忘了自我;沮丧而至于想倚靠虚空中的他力作欺瞒的慰安,他或她是被恐怖征服得连一点点真实的希望都没有了!
来!应该把恐怖的幻象打碎,应该重行燃着前途上的火光,为一个人,为一个民族,为一个国家,为什么不整顿集合起生之意志来作勇敢的决斗。却向黑暗的洞中无声无息地投入!
这篇文字不过是冬夜读书所得的随感录之一,无以名之,故写上了“读书纪感”四个字的笼统题目。
[book_title]旧诗新话
抄书不是绝无意义的事,也许从旧瓶中发现点好酒味?文艺不受时间性的限制,只要是有“兴,观,群,怨,”的成分;而且这成分经过相当的手段配置出来的,虽然时代不同,一样能使人有深沉的感动,叹赏。
不管他是一个为斗争的诗人,或是一个艺术家的诗人,分野得怎么清楚,只要他真有诗人的敏感(敏感二字比灵感合适)与才能,时代与环境的激刺直接或间接地总能使他憧憬,使他不安,使他比平常人更有锐利的爱憎的可能性。“志”在心中,抑遏不住发而为变化多方又有节奏言辞,这便是诗,自然,李白杜甫生于同一个时代,各走一途,无论在思想与表现的方法上俱有明显的区别,但他们都自热情上出发。若没有这一点,那便是哲理的巧妙语录,东补西缀的美衲衣而已。
对物,对人,对世界的一切有热情,有更高的希望,这是诗人的主要性。
白描,冷观的诗歌不是没有,但是就效率上讲,比起热情磅礴的作品差得多。(诗歌也要讲效率么?我以为这并不是诗人自己讲得来的,那是由于读者群的决定。)
想到这里,记起了两首无人称道的旧诗,而且这并不是几百年以前的作品,是数十年前一位诗人的愤慨。找出来抄在下面,读过的或不以为我是多事。
《张弓》五章(录三章)
张弓引满,不可失机。立表测景,不可后时。
火已燎原,水已溃堤。焚溺多忧,尔犹迟迟!
一解
抱薪救火,祝融愈骄。沉壁塞河,河伯自豪。
长蛇缘木,破彼鹊巢;有母恋雏,惊翔悲号!
二解
皇天何私,匪德不佑。我瞻东土,行交有臭。
如何兴戎,我邦倾复。岂尔得天,帷我召寇?
三解
还有两解不录了。又有《群羊》三章,比喻恰切,时易事非,然诗中所讽的还是一个例子。
《群羊》三章
群羊在山,龁彼秋草。霣霜其黄,终日不饱。
一解
群羊突圃,践我秋蔬。朝食所需,羊口之余。
二解
群羊入户,磨骼相触。投以刍荛,不餍其欲。
三解
我抄这位诗人的作品并不是为他的词句有了不得的美丽,也不是因为他诗中的涵义完美无疵。(类如《张弓》第三解,虽含意颇为明显,然已经是力竭声嘶的呼吁了。)只觉得他有一分真实的热情,不能自已地写出来的四言旧体诗。尤其是《群羊》一首,我重复读过,有“数十年如一日”之感横亘心中!
是争斗者的诗人,是艺术家的诗人都好,只要是一股热情,只要向他的环境看看,我相信他能够给我们以十分感动的作品,虽然有粗豪的与细致的不同表现方法。
[book_title]《运河》序
克家的诗已出版的有两个集子,还有一篇长诗在印刷中,论理我早应分对他的诗说几句话了。自从他初学写诗以来我见过他的初稿太多了,指点着薄纸草字,或听他背诵,我同他作关于诗的谈话记不清有多少次。后来他的《烙印》印行以后,真像在今日的诗坛上掠过一道火光,收到了不少的批评。他每每同我说:“请你说几句话给我一个更清楚的认识。”我说不忙,且待日后。其实这样的答复自问是不免有点搪塞,然而我那时不愿对克家的诗说什么,有我自信的道理,现在写出来克家当能明了。
标榜是中国文人自古已然的传统的法宝,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老实说那一个文艺团体,哪一派别能免这样有意或无意的过失?固然只是良玉精金,即同是自己人也不必避嫌硬说它是瓦砾,不值一顾。批评中自有真理,有评者的学识,素养,更有他的公正的指导与分析,这其间容不得自私,也容不得过分的矜持。但在中国,我们听惯了互相捧持,互相攻讦(为真实的批判与指摘自不在此例)的种种不忠实的,与暴戾的“心声”,所谓批评与创作在十几年的文艺界中是那么远的隔离(近来渐见佳了),似乎曾不发生关系,多数读者在这等风气之下更无所适从。
克家与我是那么近的“乡人”,又有两层戚谊,他自举写诗便找我商量,虽然在《烙印》第一版找不到书店出版时,我可担任一个发行人名字,但我打定主意不说什么话。如果他原来不能写诗说亦何益,但他有他的意识,他的苦心锻炼的文字,能写出新样的作品,我竟不信我们的文坛都是目迷五色的。所以我不但不愿多说话,就是介绍的力量也不曾用过多少。
然而他的第一个诗集出版后得到一些好评,茅盾君是头一个认识了他的歌咏的力量与朴素的技巧,以后谈的人渐渐多了,更不用我来说语,而克家见我总说,“你怎么不给它一种切实的评判?——我要的是更明了我的人的公正话,并不是借重他人抬高价值。”
现在他将这两年间的杂诗辑成《运河》一集,将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先寄了来给我看,他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运河》诗稿恳叔写序,……如认为不成器或下字太不妥的可删改之。”(我曾给他改动过几个字。)
我抄在这里并非有意表示克家再三要我作序的殷勤,实在他的诗集序言,由我来写,在亲切明了上,我不但可以指出他的“诗”而且可以指出他的“人”,即使我不会批评,却总能写几行字帮助读者更进一步对于他的作品的了解。
我先应将他作诗的经过写出。
说起来话就冗长,克家也一样的是所谓现在成了“破落户”的“旧家”子弟,他父亲在民国初元时,从乡间跑出去到济南法政学堂里记有光纸的石印讲义。那时我也在那里,记得曾见过这黄瘦脸色,藏着忧郁气质的中年人。我太小,年龄上差得多,不甚留心,但那样的老实人却给予我一个特别的印象。后来他大约在三十四五岁,染了流行病默默地死在他的乡村老屋内,克家才七八岁,成了他家的孤子。
辛苦地捱着日子过,克家到后来也踏上他父亲的脚印,在省城的师范学校里学着做未来的先生了。民国十四五年,革命怒潮掀起了使全国青年翻腾的巨浪,克家虽然身体荏弱却抑制不住那一股对于民族解放的热情,于是他也在革命的大流中洗过浴。如许多的青年,他抛弃了他的老屋,他的寡母,妹妹,抛弃开快完了的学业,在兵马仓黄与水火交拼中打滚。……但到后来他得到的什么呢?载了一身的苦病,一颗重伤与搅乱的心,曾经一次跑回故乡,虽然人家没把这归来者当作河边、林下孤魂,可也有的以为这样年青人在那些地方是会把性情变成蛇蝎!……以后的生活他只有飘流着过去,——飘流到辽远的地方,饥饿,苦楚,思念,激动着他的青年的神经,却没曾磨碎了他的青年入世的热情。生活是能够深一层认识人生的明镜;纵有飞落的尘埃遮不住照到真实人生时的反映。
经过又一个时期,他从飘流中再回来,生活较为安定,引起了他决心再读书的企图。于是得入大学,同时便与文艺也接了姻缘。在沉郁中,他想用文字去对付遗忘,搜抉希求,去射出烫熟的飞箭,去抓得到人生的核心,于是他开始写诗了。每逢他拿了诗稿与我商量字句时,我暗暗地说:“这新式的香菱又须半夜不得安眠?”这不是有意的嘲讽,他对于一首诗的寻思与锻炼,那种认真与有耐性的工夫,再写,再改,惭愧,我便办不到。一有闲时,走着,坐着,与人谈起来总是诗。克家的背诗成了凡与他相熟的人习知的事。几十行的白话韵文不用拿稿,常对我慢慢地背诵。他对于自己的艺术品真像母亲对于小孩子似的用心,他初作诗时,有时也不免趋向尖巧;我知道他不缺乏尖巧的本领,只是需要更深进,更远大,更朴厚。我对于他的初期诗的告言总是这几句话。克家应当记得清晨,霜夜,在火炉边同我谈诗的兴趣?那时闻一多君也给予他重要的提示。诗人绝不是纯靠学力所能造成,(自然我们不能说学养无助于诗人的思想与文字的驱使。)“天才”二字可以抛开不管,无论如何,一个人如没有诗人的气氛想写诗终是“笨伯”,而许多人又往往认为诗顶容易写,摇笔即来。克家至少是具有诗人的气氛,而且有两年以上的工夫,专心读诗,写诗,改诗,我们不是说每个诗人都须先有这样的经验,但那么认真的严肃的态度,——也是对一件事的根本态度吧?
《烙印》以前他写的很多,但后来全丢弃了,没有一首收入集内。初印《烙印》时其中的几十首是经过他自己与别人再三的选择方才付印的。
不简单的青年的经验与思潮的冲击,给他奠定了明切认识人生的根基,在大时代的浮沉中,他抱了一颗苦跃的心安置在有韵律节奏的文字中间,——这就是说:他用诗来掏摸着自己的情感,抚摩着自己的伤痕,然而那情感那伤痕是他一个人所独有的么?
要彻底明白一个人的文字,最好能知道他的生活与他的思想,自然善读者从文字的表面也可以捉得到作者的生活与思想的轮廓。他只是真实地把他所受感的东西用相当的文字表露出来,不管是织上什么文绣,涂上什么色泽,如果他先不欺骗了自己,他便瞒不过一个善读者的眼睛。诗在文艺中更不容易把自己躲藏起来。一个善感、善于表现的诗人,他把别人仅能感受的写得出,因为他原有这分“具体的感情”,同时还有不可少的真挚,与从时间,空间中给予的,人人能有的苦与乐,愉悦与烦忧,爱与憎。他不过在想象上,比喻上,用巧妙的文字和盘托出,或露半面,或留背影,能把“我们所得而就是我们所与”的东西迅疾地溶化过,又能放射出来,分给大家。这经过了自己的溶化后的放射,能使受之者沉静的想,兴奋的不易安眠。或是快乐与忧虑的狂歌,憔悴,一个心声是无量数心的回响;一条飞弦是普遍的人生交响乐的和音。虽然诗歌中自有不同的流派,但如果达到这个境界,他的诗才伟大,丰富。不是几个人的赏鉴品。
克家所写诗内容如何,技巧如何,在这里还不想多说,也不需多说,广大的读者合起来才成一片淬利的批评的刀锋。我只是告诉出他的诗是怎样写的,不来述说他写的怎样。不过笼统地一句话,他的诗总有诚挚的“具体的感情”。我希望克家能成了那一个心声,那一条飞弦,如我所说的,向更伟大更丰富处走。不要被目前的诗格限制往了自己;更不要以为自己的诗到某种境界便难有变化与进一步的创成。——这是我的多余的话,克家不至说我唠叨吧?
世代推移,人生不复常留滞在晓风残月的趣味,与夜莺的凄唱与云雀的回翔之中,这更新的时代一定得有更新的诗人。残羹,冷炙,去沿门托钵自然不必,即为慈善而歌咏,或为粉饰热闹而作吹鼓手,抹煞了自己为他人弹琴,高唱,又为何来?(诗歌亦讲所“为”么?你如这么问我,我只有微笑。)我在这篇序文的煞尾,写上这几句,克家读过以为如何?
[book_title]却鼠刀
记得小时候读袁子才的《汉高祖论》,有“不轻用其锋”的一句话,(大意是如此。)多少年来许多读过的书连内容都有些说不清,然而这篇文字的主旨却还能从这四个字上联想起来。那意思很明显,“锋”是预备好了,却不可乱用;用过则折,折便失却锋之力。因此,谁也不会对这缺折了锐锋的利器有所恐怖。话机中自然有一点“权谋”,大约驭人之术也藏于其中吧。
昨天翻检《东坡全集》,为找一点材料,忽然看到这多才多能的文人的一篇《却鼠刀铭》。读过后,很以为有意思,比起《毛颖传》等只以俏皮见长的幽默文是另有一种境界。
野人有刀,不爱遗余。长不满尺,剑钺之余。文如连环,上下相缪;错之则见,或漫如无。昔所从得,戒以自随,畜之无害,暴鼠是除。
有穴于垣,侵堂及室,跳床撼幕,终夕窣窣。叱诃不去,啖啮枣栗,掀杯舐缶,去不遗粒。不择道路,仰行蹑壁。家为两门,窘则旁出。轻趫捷猾,忽不可执。吾刀入门,是去无迹。
又有甚者:聚为怪妖,昼出群斗,相视睢盱,舞于端门,与王杂居。猫见不噬,又乳于家。
狃于永氏,谓世皆然。亟磨吾刀,槃水致前。炊未及熟,肃然无踪,物岂有是,以为不诚。试之弥旬,为凛以惊!
夫猫鸷禽,夜巡昼伺。拳腰弭耳,目不及顾,须摇于穴,走赴如雾。碎首屠肠,终不能去。是独何为,宛然尺刀,匣而不用,无有爪牙,彼孰为畏,相率以逃。呜呼,嗟夫!吾苟有之,不言而喻,是亦何劳!
节录不宜,只有分段全抄。像这样小文字在“如海”的苏东坡的文集中不甚引人注意。且不管他的主旨是在讽刺还在谴责,他的态度是严重,还是幽默,读过后,总会使你想象到那有连环文的野人之刀的锋芒。刀一入门,狡鼠无迹;锋没试用,它的威力比起能使鼠辈碎首屠肠的猫子都厉害得多,那无怪痛恨群鼠的“谪居人”沾沾自喜,言之有味了。
似乎鼠类在中国文人的观念中绝无好感,从《诗经》上的《硕鼠》说起,便把这昼伏夜动,行踪诡秘,贪狠,狡猾的小动物比做贪夫,比做作恶多端而毫无光明气象的“小人”。(对不起,以下我要引几句注疏家的解释。)
据注疏家将《硕鼠》之“硕”作大字讲,又一说是硕鼠即《尔雅》的鼫鼠。翟元解释此种小动物是:
鼫鼠昼伏夜行,贪猥无已。
郭璞注《尔雅》说:
鼫鼠形大如鼠,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好在田中食粟豆。
因为这类贪猥无已的田鼠把辛苦经营的禾稼吃得太多了,诗人只好讲求“避地主义”,向“爱得我所”的地方逃跑。这比起“苛政猛于虎”来也不相上下。剥削,贪狠,烦扰不胜,力不能抗,结果只好往逃避上着想。固然是诗人的怯懦,然亦足见诗人对于鼠类的反感是如何的深切了。
再其次是“鼠思泣血”,“癙忧以痒”,据说鼠与癙意通用,作为心忧惫之病解,《淮南子·说山训》中“狸头已癙”,癙作病解。俞樾的《诗名物证》,亦如此解释。
以癙作病讲,所以这一篇诗的下文有“父母生我,胡俾我愈”的忧伤悲痛的思想。但从利害上看,不要说鼠子最容易作病菌的传播,即是无科学知识的古人,从行为与态度上早已把这类生物比作幽忧,疾病,古诗中如此,后来的诗人一提到它只有憎嫌而无好感,不像阿猫,阿狗,灯蛾,飞雀,甚至蝙蝠,蜘蛛,尚可在诗人的笔下留一点情分。据说温柔敦厚之教原是诗人的本分,何以他们看鼠子连讨人厌的苍蝇还不如呢?
岂止是诗人,据习俗与传说上,我们知道无论什么人总不会对于这种动物有何同情与些些的温感罢。
文语中的“鼠窃”,小说中的“鼠辈”,尽力形容,没曾把它们比作光明正大的人物。虽然,《七侠五义》中有《五鼠》,按照作史的笔法,不论其武艺如何高强,总归被“御猫”收伏了去。一样的浑号,当然含有褒贬的意义,真是鼠子的永劫的悲哀!往古来今,它们永久在人类的口中,笔下,得不到一点点的同情——然而它们却也是永恒的跳跃,贪狡,繁其族类。尤其是在中国这么便利的地方,管它有如何厉害的诅咒,而鼠类的繁殖活动却十分自由。
从苏东坡这篇文字上看,不信任能捉鼠的猫,却崇奉着“匣而不用”的刀!从空想中觉得刀有魔力,刀有神通,既无爪牙。更不用它的利锋。神物一出,所有为恶多端的鼠子便逃得无踪无形。
虽说是文人的无可奈何之思,然而夸大的诅咒与无力量的希求终归是弱者的表现吧?
如果那把宝刀真要轻用其锋,实行碎首,屠肠,与鼠辈相见于战场,效果如何当可想见。对“拳腰弭耳”的武士轻视,到头来却难免折了锋芒把刀的神威露了底子,反而成为歌颂者失望的悲叹了。
文人的口头报复任管是诛,是伐,是义正,词严;——向空中楼阁去催开意象中的花朵,其实那些花朵很容易坠落下来。“聊以快意”是文人的传统的思想,而且也是他们的空虚的权威。自然不能说毫无效果,然而刀虽是宝,实际上鼠仍横行,大有“……我自为之,不能著物的刀锋于我何干”之概!
于是千古一例的手无寸铁的文人们,只好从文字的变化上泄气,然而这也并非容易的事,例禁恒多,“腹诽,口语”,都犯忌讳,何况要比物兴感,用笔为锋!就是东坡的一生潦倒,文字的风头也给他不少的打击。所以虽在劝人的函札中还有“忧患虽已过,更宜慎口以安晚节”,(《与李方叔书》)的惴惴话,以及“好诗冲口谁能择,俗子疑人未遣闻”(《重寄一首》)的左右为难的悒郁心情。他一生的旷达萧散,也正是他的“忧谗畏讥”的另一面吧?无可如何中借文字的自由使情感上痛快一下,我们读过《却鼠刀铭》,虽然叹息文人的技俩终属文人,而一段深感却不能不与之共鸣。
由东坡的书信记序中可以窥见这位好多言又忐忑不安的诗人的心理。
蒙示谕过重,虽爱念如此,然忧畏之余未忘忧畏,朋友当思有以保全之者!过实之誉,愿为掩讳之也。(《答王幼安三首之一》)
……自念明于处己,暗于接物,其不可,至死以不喜,故讥骂随之。抑足恤乎?将从从然与之合乎?身且老矣,家且穷矣,与物日忤而取途且远矣!将明灭如草上之萤乎?浮沉如水中之鱼乎?陶者能元而不能方;矢者能直而不能曲,将为陶乎,将为矢乎?……(《送张道士序》)
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抒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密州通判厅题名记》)
由这几段择录的文字上看,他不但惴惴于宦途的忧畏,连语言的不慎也感到招惹是非。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冲突又是千古一例。那么,他有许多憎恨的事不能直说,委曲而言,又不爽快,便借物抒感,《却鼠刀铭》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除却东坡的个人恶鼠,从别种诗文集中,我们也可得到类此的例句。说是诗人善于比物,善于讽刺,固然不错,其实不敢直说,不能直说的言论不自由的苦衷可也在这类文章上浮现着。
苏氏这篇文与袁子才的“不轻用其锋”的话似乎相去很远,但仔细想想何尝没有一点想象上的连锁。刀虽磨快,只是摆摆架子,用不到它去上战场,不用之用,便能奏“治平”之效,使作恶多端的人望影而逃。到头还是用不到它去效力。这与不轻用其锋的道理是一,是二?自然,实用起来准是不如摇须走雾的狸猫可以立见功劳。……由此,使深心的读者觉到文人无一点实力,只能在想象上求慰安,只能文字上摆阵势;虽然有时也可用“一支毛锥胜过十万毛瑟”的大话“聊以自娱”,但文人笔下的勇敢却含有他的永恒的悲哀。
不过我对于这种文字也有同情的赞美,由于真感的夸大,与近乎虚妄的乞求,即使是过分;即使在事实上是无效果,然而作者的态度还正经,他的爱与憎都有火热的真情。不模棱,不隔岸观火,不轻薄,也不是敷衍,就在读者能直接感到他的内在深藏的悲哀这一点上,他的文字便有一点功效,虽然是不免于浮夸。
“没有恶我们能有善的观念么?没有恨能有爱么?没有丑能有美么?我们应该感谢罪恶和悲愁,有了它们地球才是可以居住的,生命才有活的价值的。”(法朗士语从顾译)极度的憎恨正是热诚喷发的源泉。因憎恨之至,不得已在文字上获得痛快的慰安,夸大与不切事实又何妨呢。文学作品自有其“假象”在。原不是一定的尺寸去做一个适合的匣子把作品装得下的。
即有刀不能却鼠,而它的空想中的利锋却也永远不曾在有真诚的爱与憎的人心中缺折,生锈。理想中的正义无论在何种时代还是一样的光明闪耀。口诛,笔伐,自然不关痛痒,而贪猥无已的鼠类也许有点自警吧?其重要的功效是在得到多数读者的同情。
不过东坡也何尝不致慨于徒自快意的无可奈何的心境?“吾苟有之,不言而喻”,正是“手无斧柯,奈龟山何?”古老诗人的矛盾心理与其感伤,自己说得这样的清晰,这又何待我们的解释与评论。
[book_title]对台戏与狭小的笼
勿崇拜——菩萨,
勿要再——吃素。
我们快信耶稣,同走——天堂路!
快快信——耶稣,
快快信——耶稣。
如若不信耶稣,难免——地狱苦!
在车辆的纵横冲撞与人头浮动的路口上,听见合着拍调的漫长的唱音,那一边像玩把戏般招引了不少的听众。我由人丛中挤了过去,看西面一条小弄堂的入口,粉地漆上黑字的横木匾额下有两个穿青灰色布长衫的朋友高声喊唱,有时也用传声筒。他们互相换着嗓子,十分起劲。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者,唇上留了一撮花白短胡,面容瘦得如同干蜡,每当他唱诗时,(我僭妄地在这个也用了这个“诗”字!)喉头凸得核桃大,面部的血管显得很高。不过他的嗓子响亮,站在小木凳上,用他的声音与态度的热诚招引听众。另一位年轻得多,约摸三十岁,也有时接过传声筒“吊”两句,却没有老者能惹人注意。
围在旁边的是各色的单袷旗袍,如柔丝的披发团,长衫礼帽的小市民,浅蓝衣密扣子的工人,还有斜挂着进香袋的老婆婆,涂了一脸灰的小乞丐。
传声筒下另外有三四个女人,打扮不同,穿的都很朴素,挽小髻的老太太,黄面皮的少妇,(但不是剪发的)把住临时的门口,分送,分送许多红纸绿纸的小张,她们尽量的送与听众,过路的人。我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得到了七八份。
因为罪的工价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踢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乃是永生。
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
还有上帝爱我们,不但把养生之物送给我们,并且把他的独生子耶稣也赐给我们。……所以人一相信耶稣就不被定罪,不致灭亡,反将永生了,这样的恩赐你要不要呢?
我将生命的路……摆在你们面前。
世人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自己的道路,都陷入罪恶,忧伤,痛苦之中,上帝设立耶稣为救主,在十字架被打死,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
只抄下这几条来也很够了。那些小传单用种种妙巧的广告方法使阅者注意,如反面单色小画:十字架的光辉四射,生命保险的警告,画法粗笨,单纯,但这正如古旧的木刻年画一样,愈简单愈易被一般人了解,推行得愈广。
几位分送传单的女宣传员诚恳招呼这里的游人进弄口听讲,确也不少,纷纷地走出,挤进。我在人层中也随着进去了。到横额的下面才留心看上面几个颇端重有点气魄的大字是:
教育局立案××私立第×小学。
明明里面有演说的会场,不会走错啊,但小学在那里,倒可以借此看看。
挤进的人群中很有些时髦艳妆的女人,而劳工朋友也不少。三个印度的健妇,白绸裤衣,披着不见发的白头巾,喊儿呼女在凑着热闹。中国的年轻姑娘却在一旁笑得堵住口,不知是笑她们的鼻孔旁镶着小金粒,还是笑她们的不合体的服装?
小弄堂夹道中有一具临时讲演台,一张小黑板,旁边挂着大字标语,也就是弄堂外他们唱的那一套。几十张凳子上居然有数十位军、民人等,男、女、老、少。演讲员中一位是半旧的西装,一位是青布夹衫,我刚刚闪在一旁,忽然穿青布夹衫的先生对大家说:“现在介绍一位——他不讲道理,说一段事实,亲身经过的。他是北方口音,怕听不懂,我来翻译。”
这倒引起我的趣味,靠北墙根立定,即时台上闪出了一位大汉,光头顶,黑脸蛋,我猜他是属于直鲁豫区域中的健儿。果然头一句话便是:
“兄弟是北方——山东人,在保定府干过军界多年。……”
不出所料,不但是位“老乡”,还是一位放下屠刀的好汉,这更引起我要听他信奉耶稣的经过了。
那位翻译先生在台下一段段地把好汉的纯粹鲁南话译为上海白,我重听一遍觉得翻译的山东话程度很好,只是听众当好汉很诚恳说他的原作时大都呆呆地仰看着,不大了然。他说的大意是:
他素来是扛枪杆拿大刀的,杀人打架是家常便饭,与耶稣的道理相去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来信教呢?据他说:是一种偶然的机会,得到了天主的救助,使他不能不信,不敢不信。有一年他从河南到湖北,又由湖北坐江轮到什么地方,船上遇到了一位中国牧师向他劝教,说这杀人的勾当最是罪孽,若能信仰耶稣可以把罪洗去了,还有上天堂的希望。他那时才从战场上退下来,心里半信半疑,浮在眼前的,是血染的战壕,狗吃的死尸,炸弹毁坏了的村庄,房舍,兵士们红了眼睛疯狂地放着“无烟钢”。他想果然耶稣有灵为什么不去惩治这样大大的罪恶呢?自己打自己的兄弟,总归是有罪的!……以后流落到了上海,这位牧师领他到礼拜堂听讲,如同看和尚拜忏一样。心上总是恍恍忽忽地觉得无甚道理。可是机会到了,他在北方干燥的土地上过惯了,南方雨多湿气重,他得了脚气病,很厉害,连腿都浮肿起来,找不到好郎中,吃不起药,哪里也不能去。……牧师去看过,惟一的好方法是教他常拖着跛脚上礼拜堂。祈祷,常常的祈祷耶稣保佑。果然,没有多少日子脚气好了,从此并没犯过。……
好汉说到这个机会的结果,他翘起右手的大指道:
“诸位,我没花一个铜锢,病除了根,这就是我信耶稣的道理!咱们是穷人出卖性命的傻小子,不能够升官,发财,得了病谁给治,做了‘路倒’,活该!耶稣还可怜咱们,他有神力,只要想百病俱治,还能消灾,洗罪。我有真凭实据,不信,我的脚气至今没犯!……”
话虽然得经过“媒婆”的传达,但这个故事确是很能使听者“神往”。好汉自然没有大厅中,学校的讲台上手挥,目送,言无不中的素养,然而他有感情,说时一股劲儿从喉头向外冲。脸孔红红的,眼睛里发出亮光。他倒不是编派出来的谎话,从激昂的情绪上我可以断定这位北方健儿能够放下屠刀加入这个劝教团,是有他的自信的理由的。他也认为这是偶然的机会,不过这机会来的太神奇,他因此便无条件的俯伏在耶稣的脚下。
我听完了这一段,再往通道的里面去,通道尽头有一所大厅。居然满座,约合三百人左右,也有人在那里“敷陈教义”,似乎这厅中是雅座。那些穿绸缎时式衣服的太太,小姐们,有点道貌的老头子,多在里面听讲,短衣朋友们不肯进去。原来教友们是颇懂点儿“阶级意识”的心理学。
砖墙上有挂图,标语,几位女教友到处劝人买善书。三个铜板一小本的《福音》之类。
我不高兴再听了,想找找那个小学,在哪儿呢?自进弄堂,有会场,有临时讲台,有活动的宣传员,但没看见小学的屋子。转过大厅,再向左转弯,一所裁缝铺,十多个伙友正在各色各样的剪开的衣料上用心,缝纫机轧轧地不停歇的响着。一间临时搭成的草棚,水火壶冒出缕缕的白气。小乞丐挤眉弄眼,追随着随喜的善男女,求把一个铜板。地上有污水沟稠黄的痰、涕,新出世的蝇子,水果皮像是水门汀上的癞疮。但是那私立××小学呢?
我不禁踌躇起来,也许已经搬家了罢?
但我鼓起勇气再来一次“搜索”,终于在又一个转弯的小道上看见了。不错,一道夹弄中的小夹弄:青砖门额上还是横挂着与弄堂外同样大字的匾,窄长的天井中有三四个孩子与一位乡下大姐向教室中窥探。
“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走进去,到教室门口。啊!说是教室,可是拐带着一间一丈见方的西房,与教室相通,从开着的窗子向里看,一迭迭的算术簿子、表册,墙上挂着几张图表,笔、墨、印章都有,两张写字台当中一个长方形案子,四五把小椅,这一定是校长室、公事房、教员预备室合而为一的。
教室门向北开,虽是一色的玻璃木槅,因为别的三面统没有窗子,黑的,仔细看,才辨得出学童们服装的颜色,也是一样的满座,没有空位,学生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的皆有。(最末后一排有一位烫发的女生,比前面最小的身段高出一半。)墙上的挂图太多了,一时记不清是那几类,总是动植物图,记念表。新生活运动规则等罢?教桌后面有一幅孙中山像,屋子的空中交挂着两行纸制的小党国旗。
教员是女先生,坐在教桌旁的小椅子上。她不过二十岁罢,忙得很,一会提名叫孩子背什么句子,一会又走过去禁止他们的谈话,一会又纠正黑板上的习算。她虽然不蹙起眉尖,可是脸上有点儿焦急与烦倦!恰是教友们在这个狭小弄堂中大吹大擂地作宣传,平日没人来参观的,这时却有些野孩子与乡间妇女顺便到教室门前看“西洋景”。我在门口站了有十分钟,奇怪,却没见有第二个男子如我这样的作来宾。
狭小的笼中挤满了活泼的小鸟,不过他们似乎并不觉得怎么。有些孩子见有人向里张望,笑嘻嘻地咬着小指头,或与他的同伴作耳语。也许在这个笼中的孩子们,他们的家还不如笼子好罢?
女先生抹抹发边的汗珠,对外面张望的人看一眼,即时又照顾孩子们的功课。
她的态度与精细的教法不愧是一位小学教师。
我走出这黑暗的小学时,在墙上看见张贴的月考名次单,与几张铅笔画,裁纸手工的成绩。
这里有“圣谕广训”式的宣讲;这里在虚空中仿佛有神的恩赐,永生的光辉;有狭小的笼,有笼中小鸟儿们的笑脸;还有她的一颗为生活焦急着的心。
然而弄堂的外面是光洁的柏油路,立体式的七八层大厦,流线型的摩托卡,步法骄傲的黄种白种的绅士,淑女。
快近黄昏了,好容易又挤出弄堂口,经过十字街头看两旁为“浴佛节”来赶会的小摊,全开了临时装设的电灯,游人塞满了街。骑着高马的印捕裹了黄、红缠巾,很神气地慢慢在人群中来回巡行。
及至到了十字街的那一边,信步走去,啊,这里虽然没人高叫着:“勿要信——耶稣快快信——菩萨”一类叫卖式的宣扬佛法,然而陈旧的庙门口,人流似江潮上涌。进去,灯烛辉煌中,焚化的香烟变成浓雾。前堂后殿,一桌一桌的善女人坐在那里捻着念珠,吃茶,诵佛号,迭冥镪,每个香摊上生意十分“了得”一柱香拜几拜,似是一样可以洗罪,救了自己的生命。
不过这边是默默的拴住善女人们的祈福免罪心,那一方是西洋式的鼓吹与宣传。耶稣,菩萨这几天中唱对台戏,洋教友们更学会了那一套洋把戏,机会不可放过,偏来这样尖锐化的口号,标语,“‘勿要信——菩萨!’来路货的咱们的圣灵,能够教你们超升天堂,打倒地狱啊!”
存留在传统的迷信中的祈福心理,在金身佛像前化成迷目的浓烟。随着帝国势力到中国来另有生意经的教团,偏在宣扬歪曲了的耶稣!
总之,不管是宏大无边的佛法,是无抵抗的找永生的教义,都投合着委曲柔弱的中国老儿女们的心理。
但我们的另一代呢?大多数又在那样狭小的笼中,否!真正大多数的另一代,却在都市的街头,巷尾,在草棚茅檐之下,在饥饿动荡的乡村,在流离的道路,在广漠的原野中!
在未来,他们是不会为了那好汉的偶然的机会;为了那祈福免罪的虚妄的侥幸心理,迷失了他们的大道的!
[book_title]火星
把蓝呢制服上的钮扣全解开,一股向晚的凉风扑入胸中,他觉得灼烧在心头中的烈火到这时略略地平息一点。倚着大道旁的洋槐树,看着几十辆的人力车正在东站门口抢着拉座。他们赤了脚,破烂的号衣,与新雨后的泥地道旁的垃圾映合着,完全显出一幅破败污乱的构图。西方,被淡霞收了去的落日,在混茫中还留着余晖,返映着车站钟楼的尖顶。大钟的白面孔上,黑针恰好指着六点一刻的时间。
额上偏右边连到眼角。突起了一个肉疙瘩。比核桃还大。颜色有点儿青。两眼中全是红丝,仿佛他吃过过量的酒。然而他这时并没用手去抚摸过一下额上的木棒伤,也没曾用手绢擦一擦熬痛的眼角,他完全沉迷于寻思中了,但找不出一点头绪。眼前的各种东西对自己都变成刻毒的嘲讽,它们仿佛都有话对自己说,那荡着乱云的天空,飞尘中的绿树,丑恶的大建筑物,黑骨架的桥梁,甚至是一条游丝,一只蝇子,一片片被人踏践过的水果皮壳。
“你这条无用的弱种!该打的×国奴!……哈哈!……谁教你偏吃这碗饭?……”
耳朵内嗡嗡的全是这相仿的叫声,那明明是讥嘲,是侮辱,是再燃起他心头上的火焰。
“×国奴!……”他用劲咬了咬牙关,索性把制服由两个肩头上脱下来,露出如水浸的背心。
他毫不疑惑地断定自己,——断定自己被四周来的嗡嗡的嘲讽并不是过分!一刻钟以前的事,摆在眼前,如果还是……能替这么一个小职员作主,或是还为这一片土地作主,不应该在他的眼前变成那等的怪象?
不愿意回想,但那怪象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身旁重演起来。
麻袋包,布包,绳子,铁片捆扎得十分在行,而且有的包件上明明是打了印子。——货物的出发地,什么洋行收件,……可是报关的单据没有,海关上的印记没有,只有宽体的××字在货件上作得意的微笑。……特别短小的西装,拖屐,宽袖的大衣,还有白手巾包头,或带大竹笠的人们,一群约摸有四五十个。他们的胸前裤带中凸凸的,不知另外藏了些什么。……拖!一阵风似的指挥着苦力要把货件从三等车中往下拖!苦力们为了每件的工资,本来是出卖劳力,要往前去,但到东站的木栏时,他们却迟疑起来。不是怕什么,因为那一群已经在东站的巡逻警士身旁,与站长室左右分布开警戒线,苦力们知道不会为替他们卸货被抓,但什么力量,使他们迟疑了?虽然来了这一批的好买卖,每人可多捞摸几个。
以后是咒骂,喧叫,夹杂着中国的下流话,似是恨着站上人员不给他们出力与苦力们不肯向前。
自己的头目与站长一例穿了制服,很有礼貌地挨到那一群中间,讲章程,索证据,并且头目还把官衔片与公事堂皇地给他们看。
又一阵叫嚷,并且有许多嗤嗤的笑声,接着蜂一般地拥到站长室的电话处,接线,叫人,并不理会那恭谨的礼貌与楷体字端端正正印的新官衔片。
自己,……一个渺小的新职员,随在里边,话不能讲,讲也无用。头目的金边眼镜片上被尘埃蒙罩得看不清,他取下来用花边手绢擦一擦,借以表示镇静。口里只是喊着:
“不成,不成!得讲规矩,这儿是新设的缉si处,不能放没报关的货物出站。……上税,上税!”
但是不要说给那一群人听,连沿站台上挺腰立正的路警们也动了嘴角,有的互相瞪眼,称量称量这位新官员话的分量有多重?他们也不止几十位,一色的武装,子弹袋、刺刀,肩上的步枪,哪样也不少,可是他们只好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直瞅着这场怪剧的收场。
只自忙坏了站长与新头目,一会吩咐手下的小职员与站役,一会用低语商量什么,但没人理会。于是头目的眼镜取下来擦一次,他的白皙的上额有冒着热气的汗珠。
站长的肥重的身体走不快,把金箍的平顶帽拿在手里,权当作蒲扇。
“什么!大大的不讲理!××又有关?……关的没有?从天津来过关,……不放走,……哼!……等等看,什么的!……si处,……什么?”
生硬的中国话在人丛中喊起来,他们的一群中立时起了呼应,吵成一片。
苦力们也是一群,如鬼影似的挤在木棚一旁,站长与工役向他们摇手。
警士们每隔五六步沿站台与站口分布开岗位。
中间,在停下的货车旁。那衣服不同的一群叫骂,吵闹,有的便在站长室里咆哮。
自己与几个同事东看看,西看看,如热锅上的蚂蚁,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偶然触目到衣襟上的符号,一阵热从脚底下往上腾。
后来,有四五个黄呢军服带了红箍帽的××领署的警察来了,神气十足。站长与自己的头目都像盼到了救星,拖着疲乏的脚步凑到人家面前,照例先由头目述说了一套章程。为的缉私的责任,他不能放这些没曾报关的货物运出站去。末后,他又恭维了几句什么。
“贵国也有税关,也不准国外的货物走私,漏税。这是每个文明国家的通例呀!”
头目在新官场中也颇有资格了,话说得圆款,虽然在急遽中他还想利用自己的外交手段消解这逆来的困难。但是来的黄衣人中间有一位高个,留了威廉须,他向头目的合体西装狠狠地看一下,似乎不愿听这些罗唣话,摇摇头。
“这……这……是有公事的,因为私货太多,政府在这里新设的缉si处!”
他觉得非捧出能替自己保镳的文件来不可了,他早计划得周密,从上衣的内袋里把那新印着鲜明朱色篆字关防的纸套递过去。威廉须的高个子接过来微笑了,对他的同伴们咕噜了两句。从套内抽出一迭印就的纸单,他正在望下看。
旁边的那一群强人又闹起来,有的跺脚,有的指着站长与新头目大声狂叫。这高个子迅速地把纸单揭了两揭,顺手向站长室中的地板上丢下去,毫不在意地,对恭立在身前的两位中国的负责者斜了一眼。
“哼!——规矩?我们不懂!××地方向来不设海关,缉私名目倒不错,……货物由天津来,……你们的火车运来,……哪里怎么能来?……不放走,上税?中国人要钱的大大的有!……”
接着他的同伴对那一群也高声说了几句,同时随了威廉须的高个子退到站台的出口。
他们手握着短刀的把子,有的还摩抚着腰中的手枪皮匣。
大叫着。那一队强人强拉了十几个苦力拥到车辆前,用中国话迫着他们向下卸货,只听见“脚力,……钱,有,……多给。……”
苦力们不下手,他们有木棒,耳刮子,皮鞋尖在后面督队。
于是纷乱的局面开始了。
护路警与站上的员工互相望着,不得上官的命令那能乱动,仔细被人打破了头或者还得撤差?那站长白胖的圆脸一阵红上来,气,急促地喘着,立不住,扶着木栅栏直是摇手。
新头目知道这事件立刻要攻倒自己地位与威权的,他搓搓手,顾不得从地板上捡起公文,便勇猛地跳出来到那一群的中间,自给,他的几个小职员也不得不随他上前。
劝,当然没人听,一共几只手拦不住他们的横冲,直撞。纷乱中,吵叫,怒骂,手脚的挥动,新头目已被人用力推倒铁轨上,沾了一身泥土。而几个小职员也败下阵来!差不多人人有一份记念的伤痕。
不到二十分钟,那两个车装的几十件大包货物全搬出了站门,预备好的运货汽车装载了去。马路上塞住了注目的群众,维持治安的黄衣警只忙着用藤条向阻碍大道的行人身上抽。
站门口,石阶下,两列护路警,还有臂上缠着红布条黑字的几个特务兵,照例每有下车的客人,查私货是他们的专职。
但这一批的大包件在一队强人的簇拥中,打开木栅栏的偏门,从护路警与兵士们身旁运走。
除却强人们高叫着泄泄余威,谁都呆立一旁,装做沉默。实在,他们的心头上都燃烧着激怒的火焰,就是被迫着替强人们装卸货物的苦力,虽然末后收到几十个铜板,也知道每个铜板上打着耻辱的印记。
这方演过的一场怪剧是那末详细地在朦胧的眼前重演一遍。他记得自己被压在几个强人的身下,肋骨像打断似的,好容易从皮鞋底下挣扎出来,想随了同伴们退出重围。没走及迎头飞来一木棒,幸而没打中正面。但那时自己也不顾生命了,一股硬力迫着,闪过去拖住那执木棒的一只手,向人丛中奋力摔。接着便跳过铁轨,往大桥下躲去,好在那一群已经得了胜利,先忙着卸货,没有追来。
斜路口上。一只瘦弱的黄牛拖着一辆笨木车,缓缓,无力地走来,车上是用苇箔遮住的干粪便的肥料,车夫老了,鼻涕在花白胡子上滴答着,两个闲逛的破帆布鞋,灰褂子的军人,唱着:“姐儿呀,姐儿呀,”的山歌,由身后的小树丛中转过去。还有挽了小黄抓髻乡间来的逃荒女孩子,提着柳条筐到处想拾东西……老车夫、军人、女孩子,从他身旁经过都向他望望,仿佛他在这大道上已经插了草标出卖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惹得人人对他行一个注目礼。
他索性把制服完全脱下来搭在臂上,他不怕路人的注视高傲地向大道的一端走去。他不知要走往哪里去,只是觉得眼前有若干火星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