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韩愈选集 [book_author]韩愈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39065 [book_dec]本书精选诗49篇、文49篇、赋1篇,以时间先后为序,每篇有注释、评笺(汇集前人评语)和按语(选注者评语);书首前言篇幅较长,如同一部微型评传。 [book_img]Z_19546.jpg [book_title]前言 本書所選韓愈作品篇數約爲其現存總數的七分之一。選注者希望這本書能有助於讀者對這位中國文化偉人和文壇宗匠取得較全面、準確的瞭解。下面就集中幾個問題,對韓愈簡略地加以介紹。 歷史轉折期中的文化偉人 韓愈(唐代宗大曆三年,七六八———唐穆宗長慶四年,八二四),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州市西)人;郡望昌黎,稱“韓昌黎”;曾任吏部侍郎,稱“韓吏部”;又諡曰“文”,稱“韓文公”。存《昌黎先生集》通行本四十卷,《外集》十卷,遺文一卷[1] 從整個中國歷史發展看,唐代是經濟、政治、文化等層面發生重大轉折時期。在這三百年間,封建專制國家按等級名份分配土地的屯田、占田、均田制度被地主階級自由兼併、占有土地的制度所取代;漢代以來豪强、門閥、氏族的大地主貴族專政則被代之以地主階級各階層更廣泛的品級聯合統治。正是在實現這種變革的劇烈社會動蕩中,一批没有門第背景、依靠文才政能進身的文人進入統治階層,並形成爲整個社會政治、思想、文化諸領域的極其活躍的重要力量。韓愈所生活的中唐時期,朝廷頒行“兩税法”,以法律形式確立了“户無主客,以見居爲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爲差”(《舊唐書》卷四八《食貨志上》)的“賦於人”的制度,正標誌着中國古代土地制度改變的一個轉折點[2]。唐代“安史之亂”後動亂頻仍,社會矛盾叢生,統治階級内部連續不斷的藩鎮割據、朝官黨争、宦官專政等長期、劇烈的鬬争,實際上是地主階級各階層權利再分配、關係再調整的過程。韓愈就是作爲起身於地主官僚較低階層的文人的代表,被推到歷史矛盾的漩渦中來的。 韓愈出生在“安史之亂”平定(唐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後五年。頒行“兩税法”的建中元年他十三歲;次年即爆發了歷時四年的“建中之亂”。他出仕於德宗末年,這正是以二王(叔文、伾)、劉(禹錫)、柳(宗元)爲代表的部份朝官爲推行後來失敗了的革新而與保守勢力激烈鬬争的時期。接着他又經歷了憲宗一朝十餘年間割據與削藩的反覆較量,並親身參與了平定淮西之役。到他逝世前,暫時的安定局面又被新的戰亂所破壞,各種社會矛盾進一步把唐王朝拖向衰敗與崩潰。這樣,他所涉身的德、順、憲、穆四朝,以所謂“元和中興”爲中心,是已在走下坡路的唐王朝由振作走向衰敗的大轉變關頭。反映着社會一些階層對自身利益的維護或一些階層改造現實的理想,這也是唐代社會又一個思想、政治鬬争十分複雜、激烈的階段。韓愈一生基本上没有處在政治權力之争的關鍵位置上,但當時的社會動蕩和政治局勢却直接影響並決定着他的命運,他本人也以高度自覺和極大的熱忱參與了時代的鬬争。個人一身與現實重大矛盾緊密相聯繫,本是常常自負“以天下爲己任”的古代士大夫的性格特色,而這一點在韓愈身上表現得更十分鮮明與突出。 韓愈三歲而孤,就養於長兄韓會和嫂夫人鄭氏。韓會能清言,善文章,有名聲;在朝依附權臣元載。大曆十二年(七七七),元載在朝廷政争中敗滅,韓會受累由起居舍人貶官嶺南,韓愈隨從南行。韓會不久染病殁於貶所,韓愈隨鄭氏夫人扶柩北歸河陽故里。十歲的韓愈首次體驗了流貶生活,這段艱辛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建中二年(七八一),韓愈十四歲,河北成德鎮李寶臣死,其子李惟岳求繼襲,聯合魏博鎮田悦、淄青鎮李納等起兵反唐,大規模的割據戰争又起。戰亂繼續擴大,以至“五盜(除上述三人之外,另有成德鎮王武俊、淮西鎮李希烈)僭擬於天王,二朱(朱滔、朱泚)憑陵於宗社”(《舊唐書》卷一三《德宗紀》),朝廷被迫逃亡至奉天(今陝西乾縣)、梁州(今陝西南鄭縣)。韓愈一家也爲避亂南下宣城(今安徽宣城市)。這又使他親歷戰亂逃亡之苦。時代使藩鎮動亂與他的一生結下了不解之緣。貞元十二年(七九六),他仕途不利,應董晉之辟到汴州(今河南開封市)任宣武軍觀察推官;十五年初董晉薨,愈護喪西歸,行四日汴軍即亂,家屬陷於汴州。他迎家屬暫居符離(今安徽宿縣),又應張建封之邀至徐州(今江蘇徐州市)任武寧軍節度推官。次年張建封死,徐州軍又亂。汴、徐二府處中原心腹之地,但已臲卼不安,變亂迭起。韓愈在短短的兩年中兩次險及於難,使他對割據之患與悍將驕兵的危害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元和九年(八一三)淮西(淮西節度使,治蔡州。今河南汝南縣)吴少誠反,在朝廷主戰與姑息兩派意見的争執中,他堅決站在主戰的裴度等人一邊;十二年,並以行軍司馬身份參與裴度幕府平定淮西。到他晚年的長慶二年(八二二),鎮州(今河北正定縣)兵亂,他受朝命親赴宣慰,順利復命。他在實際活動中一貫堅持維護統一、反對割據分裂的立場,同樣鮮明地表現在詩文之中。 韓愈七歲讀書,十三而能文,大約在貞元二年(七八六)十九歲時,自宣州赴長安求貢舉。他的祖上本是北朝門閥:七世祖耆,爲後魏常山太守,諡武安成侯;六世祖茂,爲尚書令、征南大將軍,贈安定桓王。但在隋、唐時期階級關係變動中,這個家族的地位已大大下降。韓愈的祖父叡素,官至桂州都督府長史;父仲卿,任武昌、鄱陽令,秘書郎。到了韓愈,只能靠政能文才“求舉覓官”,尋找進身之路。他在長安生活相當困頓,“窮不能存”(《殿中少監馬君墓誌》[3]),不得不寄居在先世故交、中唐名將馬燧府上;仕進也不順利,經四次進士試,至貞元八年(七九二)才在陸贄門下及第,參加吏部科目試三次(貞元九、十、十一)均落榜,這即是所謂“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上宰相書》)。因而才不得不應方鎮徵辟去做幕僚。 韓愈求舉以及後來仕途坎坷的原因很多。朝中没有有力的黨援是個直接原因:在吏部調選中有一次已上名中書省,却被黜落。他個性的狂傲不合流俗當然也是一個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當時統治集團腐敗,内部鬬争加劇,有理想、有抱負的新進之士已難於容身。德宗經過“建中之亂”,懼於强藩威勢,對外惟務因循,對内則心懷忌刻,“躬親庶政”(《舊唐書》卷一三五《韋渠牟傳》)。貞元後期行政所任用者,不是盧杞、竇參、裴延齡等奸佞貪暴之徒,就是盧邁、賈耽、趙憬等謹廉畏慎之輩。德宗更親小勞,侵衆官,貞元後期多年不任宰相,“仕進道塞,奏請難行”(錢易《南部新書》壬卷)。一些革新派朝官曾力圖扭轉頽勢,改革弊政,並在順宗朝短期掌權;但尋被貶斥,造成所謂“八司馬事件”。“八司馬”中如劉禹錫、柳宗元都是韓愈好友。憲宗朝號稱“中興”,一時頗有振作氣象,並任用了裴垍、李絳、裴度等能臣,但朝中保守腐敗勢力仍然很大,朝官朋黨相争也日趨嚴重。韓愈在政壇上長期屈沉,旋進旋黜,主要是這種政治局勢造成的。 貞元十七年(八〇一),韓愈三十四歲,始選授國子監四門博士。直到元和八年(八一三)四十六歲授尚書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在這十二年間,除貞元十九年短期任監察御史尋貶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元和四年至七年任都官員外郎分司東都、河南令、尚書職方員外郎,基本上任學官。學官本是“冷曹”,其時又值政治衰敗,“太學荒墜日久,生徒不振”(《唐會要》卷六六《東都國子監》)。韓愈抱負不得施展,以至落入“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進學解》)的極困頓的境地。 元和九年,韓愈四十七歲,轉考功郎中、知制誥,始參與朝廷機要。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間,得機會積極參與朝政,但也一再經歷波折。元和十一年遷中書舍人,以贊成淮、蔡用兵,爲執政者所不喜,尋降爲太子右庶子;十二年,隨裴度平淮西,以贊助謀畫功,遷刑部侍郎;十三年,轉兵部侍郎;十四年初,以諫迎佛骨,觸怒憲宗,險及死,貶潮州刺史(今廣東潮州市),這已是他第三次到嶺南;年末,轉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十五年,被召回朝,拜國子祭酒;長慶元年(八二一),再爲兵侍;二年,宣慰鎮州(今河北正定縣,成德軍節度使駐節地)亂軍,回朝報命,轉吏部侍郎;三年,爲京兆尹、御史大夫,再爲吏侍;四年,卒。終年五十七歲。 總觀韓愈曲折的、坎的生涯就會發現,他在政治上十分積極,富進取精神,但實際功業却十分有限。他從没能在一個職務上安定過一兩年的時間,貶降黜辱總伴隨着他,流放嶺南的長途他就走了三個來回。而正是這充滿動蕩與不幸的人生,鍛鍊了他的思想與才華,造就出他思想上、文學上的業蹟,使他成爲歷史轉折期中的文化偉人。 一身二任———儒與官 韓愈又是歷史上評價多有分歧的人物。對於他的儒學,有人稱頌他是張揚道統功過孟子的“賢人之卓”(石介《尊韓》,《徂徠石先生全集》卷七),但也有人説他“以爲文人則有餘,以爲知道則不足”(張耒《韓愈論》,《張右史文集》卷五六);對於他的文章一般評價很高,但也多有批評,攻之者甚至説他“事理不辨,學理不精,發爲文章,已弗能達,况根柢淺薄,有文無質哉”(田北湖《與某生論韓文書》,《國粹學報》第一年第一期;轉引舒蕪等編《中國近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北京),斥爲“無稽”、“剿襲”、“諂佞”(陳登原《韓愈評》,《金陵學報》二卷二期)。近人反尊孔、反道統、反舊文化,往往集矢於韓愈,並有“韓鬼歐臺”之説。至於歷史上評價他的政治立場,特别集中到他與“永貞革新”的關係,更是聚訟紛紜。産生如此矛盾的現象,除了由於評論者本身各有不同的立場、觀點之外,更主要的是因爲韓愈性格中充滿了矛盾,表現在實踐活動中矛盾更爲突出。這其中決定他的人生與思想的一個重要矛盾就是:他是個堅信孔、孟“聖人之道”、努力以儒家大義律己行事的“儒”,又是熱衷利禄、積極進取、作爲統治集團一員的“官”。這本是古代士大夫身上普遍存在的矛盾,但在韓愈身上却表現得特别突出與尖鋭。 韓愈一生追求仕進,走學優則仕的道路。早年求舉不利,致書友人表明心志説: 方今天下風俗尚有未及於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爲憂。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閒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姦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答崔立之書》) 這裏反映韓愈思想上的一個特點:他不是如孟子所説達則兼濟、窮則獨善,而是一貫地積極用世,窮通之際只是所取方式不同而已。後人常常責難他熱衷於功名,如指出其《示兒》詩所言皆利禄事,這也確是事實。因爲仕宦對於古代士大夫是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出路。這樣,韓愈在董晉幕府攀附宦官監軍俱文珍(《送汴州監軍俱文珍序》),在四門博士任上吹捧權臣京兆尹李實(《上李尚書書》),對貪濁的藩帥裴均、于頔、鄭權等也多有諛詞,貶潮州後又上表請封禪等等,就不奇怪了。這些多受人非議的行爲,顯示了韓愈作爲朝廷命官思想性格的庸俗方面。 但他又絶不以一己的窮通作爲人生理想的全部。他還要做傳繼儒道的聖人之徒,也就是大儒。他自詡“平生企仁義,所學皆周、孔”(《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答吕毉山人書》),聲稱要濟儒道於已壞之後,“使其道由愈而粗傳”(《與孟尚書書》)。他在《原道》中,虚構了一個傳道統緒: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爲君,故其説行;由周公之下,下而爲臣,故其説長。 這樣,他顯然暗示自己上承孔、孟正統,爲當世聖人。 人們常常批評韓愈這種抱負誇誕不實,以及虚擬“道統”的妄誕。但他信仰並努力實踐儒道,確乎是他人生的原則之一。這就使他超越了僅爲維護自身及本階級利益的狹隘境界,立身行事有了更爲正大、積極的依據。特别是儒家思想在長期發展中積累了許多具有進步價值的内容,韓愈努力汲取並發揮了儒家傳統的這一方面,使他的思想與行動更富於積極意義。特别應指出的是,韓愈宗奉孔、孟聖人之道又有其特點,一方面他往往是着眼於解決當世現實矛盾,表現出一定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又並不拘守章句教條,並能吸取百家雜説以豐富、改造儒學傳統,如對於道、墨、法以至佛各家均有所取。他説孔子曾師老子(《師説》),孔、墨相爲用(《讀墨子》);批評“羞言管、商”(《進士策問》)的偏頗;對於佛教禪宗的心性學説也有所借鑑,從而“卒開後來趙宋新儒學新古文之文化運動”,成了“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前啓後轉舊爲新關捩點之人物”(陳寅恪《論韓愈》,《歷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從一定意義上説,韓愈的儒學從總傾向看又是處在時代思潮發展的前列的。 韓愈作爲庸俗官僚和積極的儒家思想家的兩重人格,表現在他一生活動的各方面,産生出積極的與消極的、進步的與保守的後果。 首先看一看他在思想理論方面的成績。 這方面他的主要貢獻是張揚儒道,批判佛、老。特别是他勇犯人主之怒,倡言闢佛,表現出無畏的膽識與勇氣,成爲中國文化史上興儒反佛的一面旗幟。但如具體分析其反佛内容,却集中在批評佛教所言業報無徵、蔑棄忠孝、不事生産、混淆華夷等等方面,這都是自南朝郭祖深、荀濟、唐初傅奕等人以來反佛的常言。實際他所側重的,是佛教危害社會的倫理政治方面。當他諫迎佛骨、觸怒憲宗時,裴度、崔羣等爲他緩頰説“非内懷至忠,安能及此”,憲宗也承認“愈前所論,是大愛朕”(《新唐書》卷一七六《韓愈傳》)。這表明他反佛是出於維護傳統社會秩序和統治階級利益的作爲“官”的立場的。 但他主張的儒道又有着更爲廣泛深刻的内涵。他在《與孟尚書書》中引用孟子的話,説“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横,幾何其不爲禽獸也”;他更談到佛法傳入中國以後的情形: 漢氏已來,羣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髮引千鈞,緜緜延延,寖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唱釋老於其閒,鼓天下之衆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 在《論佛骨表》裏,他又强調佞佛“傷風敗俗”,“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韓愈的這種觀點,顯然是把漢代以來的社會動亂歸因於儒學的衰敗了。他不是從現實基礎去探究思想意識變化的原因,而是從意識的變化追索社會變動的原因,這當然是一種因果倒置的看法。但在他的這種觀點中包含着對於悖理害道、多行不義的現實社會的批判,也是很顯然的。而從他的正面主張看,他所提倡的“先王之道”是“仁與義爲定名,道與德爲虚位”,是以“仁義”爲核心的。他在闡述思想綱領的文章《原道》裏,具體發揮了儒家的“博愛”之道,指出這是士、農、工、賈四民的“相生養之道”,禮、樂、刑、政的作用在調節社會各階層的關係,保證人類的生存發展。韓愈用這樣的“先王之道”反佛,不只具有批判宗教唯心主義思想的意義,更具有政治上的批判現實黑暗的意義。 正如人們經常指出的,韓愈的反佛在理論上有很大局限,以至有人指出他是“攻其皮,嗜其髓”(袁宏道《祇園寺碑文》,劉大杰編校《袁中郎全集·碑文》)。但其批判又自有其强有力的方面。即是説,雖然他的闢佛在理論上未達到一定深度,他所攻駁的重點主要在佛教迷信的表面,然而宗教首先是羣衆的實際活動,其危害最明顯地表現在實踐方面,因此其批判在一定意義上又是正中要害的,這正如紀昀所説: 抑嘗聞五臺僧明玉之言曰:“闢佛之説,宋儒深而昌黎淺,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緇之徒畏昌黎不畏宋儒,銜昌黎不銜宋儒也。蓋昌黎所闢,檀施供養之佛也,爲愚夫婦言之也;宋儒所闢,明心見性之佛也,爲士大夫言之也。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婦多,僧徒之所取給亦資於士大夫者少、資於愚夫愚婦者多。使昌黎之説勝,則香積無烟,祇園無地,雖有大善知識,能率恒河沙衆枵腹露宿而説法哉!(紀昀《閲微草堂筆記》卷一八《姑妄聽之》) 這就辯證地指出了韓愈闢佛的現實作用。在反佛上理論批判比較軟弱的韓愈却得到後人的高度評價,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次,看看韓愈的政治活動。 韓愈文章中經常表達這樣的意思:“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業顯著,不借譽於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主張二者“其事勢相須,其先後相資”(《與鳳翔邢尚書書》)。這就把“士”放到了“王公大人”的附庸的地位。他在《答劉秀才論史書》中表示不敢以史事爲褒貶,懼怕“不有人禍,則有天刑”,柳宗元批評他是“近密地,食奉養……取以供子弟費,古之志於道者不若是”(《與韓愈論史官書》,《柳河東集》卷三一)。在《潮州刺史謝上表》裏他勸唐憲宗封禪,表示要“鋪張對天之閎休,揚厲無前之偉蹟”,佞媚之態可拘。也正是由於韓愈身上有着對權勢利禄企羨屈從的一面,才有前面提到的那些結納宦官、諂媚權奸的行爲。 他在政治上的局限更特别集中地反映在他對“永貞革新”的態度上。從出身背景、思想觀念等方面看,他與革新派代表人物如柳宗元、劉禹錫並没有什麽大的不同,他們之間私交也甚好。革新派實行的限制割據、打擊貪官、減免賦税等措施大體也符合韓愈的主張。革新派也是以儒家仁義之道爲推行改革的依據的。例如柳宗元主張的“以生人爲主”的“大中”之道(《唐故給事中皇太子侍讀陸文通先生墓表》,《柳河東集》卷九)就與韓愈的“相生養之道”在精神上大體一致。但由於人事的、性格的,更重要的是思想觀念上的原因,韓愈却站到了革新派的反面。按他的緩進的、比較保守的立場,革新派是“羣小用事”,竊奪國柄。他因此被革新派排斥並被流貶嶺南。在以後的詩文中他對改革派一再大張撻伐。這成了他一生活動中的消極方面。 但韓愈又立志做“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答李翊書》)的“君子”。他的理想是“居官行道”。他早年寫《争臣論》,明確批判“禄仕”,主張堅持“官守”、“言責”:“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而他所堅持的又是“畏天命而閔人窮”(《争臣論》)的“仁義”之道。因此,他又常常對現實的腐敗黑暗取批判態度,十分關懷民生疾苦。他赴吏部調選不利,上宰相書,對科舉敗壞、人才被抑進行批評;在御史臺上疏諫天旱人飢,對統治者不恤民生也有所指斥;任都官員外郎時分判祠部,從中官功德使手中争回管理京城寺觀的權力,“禁譁衆以正浮屠”;任河南令,對魏、鄆、幽諸鎮在京留邸“貯潛卒以槖罪士”(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皇甫持正文集》卷六),加以揭發查禁;任中書舍人,又以贊同平定淮西而被貶;以至後來從征淮西、諫迎佛骨、宣慰鎮州等,都是堅持大義的行動。這又都反映了他政治活動的積極、進步方面。 韓愈政治態度與社會活動中的矛盾,往往使他在實際活動中左右支絀。他不爲革新派所容,又爲保守派所不喜,結果是“跋前躓後,動輒得咎”(《進學解》),一生充滿波折坎坷。這是他的特殊處境與思想決定的人生悲劇。 再次,簡略地看看韓愈的文學活動。 韓愈是依附於統治集團的文人,因此如前所述他公開承認對統治階級歌功頌德是自己的職責。他寫了不少隱惡揚善的虚假不實之詞,以至受到“諛墓”[4]的譏評。典型例子如洪邁所指出: 唐穆宗時,以工部尚書鄭權爲嶺南節度使,卿大夫相率爲詩送之。韓文公作序,言權“功德可稱道”,“家屬百人,無數畝之宅,僦屋以居,可謂貴而能貧,爲仁者不富之效也”。《舊唐史·權傳》云:“權在京師,以家人數多,奉入不足,求爲鎮,有中人之助。南海多珍貨,權頗積聚以遺之,大爲朝士所嗤。”又《薛廷老傳》云:“鄭權因鄭注得廣州節度。權至鎮,盡以公家珍寶赴京師,以酬恩地。廷老以右拾遺上疏,請按權罪,中人由是切齒。”然則其爲人乃貪邪之士爾,韓公以爲仁者,何邪?(洪邁《容齋續筆》卷四《鄭權》) 這種批評確實也揭示了韓文的部分事實。 但這又並不是韓文的全部。韓愈創作的主導思想是“文以明道”。這個提法最初出現於《争臣論》: 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 他又表示: 愈之爲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於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題哀辭後》) 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答陳生書》) 這樣,他把詩文寫作看作是發揚儒道的大事業的一部份。因此他又要求“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答李翊書》),自許要“誅姦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答崔立之書》)。也因此,他又能堅持儒家仁義道德的原則性,確立起對現實的批判態度,寫出許多具有深刻思想意義的作品。舉凡中唐時期的重大社會問題,諸如强藩跋扈、朝政腐敗、賦役繁重、佛道横流以至賢才被抑等等,在他的詩文中都有相當鮮明、深刻的表現。 以上,從幾個側面簡單分析了韓愈在特定時代條件下一身而兼爲“官”與“儒”的矛盾,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他作爲一個出身統治階級的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分子堅持經世濟民的理想和操守所做出的艱苦卓絶的努力及其所取得的成就。 裂文與道爲兩物 在中國思想史上,韓愈是儒學由漢學向宋學轉變的重要人物,是一位卓有建樹的思想家;而同時他又是中國文學史上屈指可數的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他作爲詩人與古文家的聲望往往蓋過了他儒學家的名聲。實際上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又成爲發揚他的儒學的最主要的手段。他以承繼儒道爲職志,而又能在文學上取得衆多創獲,與他對文、道關係的獨特的、較爲辯證的處理直接相關。 主張文要以儒道爲内容,反對空洞浮靡的文風,不自韓愈始。這可以説是儒家文學觀念在邏輯上的應有之義。但韓愈倡導“文以明道”,却注意到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主張文要明道,因此就要反對形成爲“程式”的“繡繪雕琢”之文、“妖淫諛佞譸張之説”(《上宰相書》),韓愈把這些斥之爲“類於俳優者之辭”(《答崔立之書》)。另一方面則爲明道而重文,提出“辭不足不可以爲成文”(《答尉遲生書》)。這樣,他的觀點就不同歷史上各種“文以載道”、“道勝言文”,以至“因文害道”等片面强調儒道的主張,而强調文的獨立價值和它對於道的特殊意義。因此招致理學家的朱熹指責他“裂道與文以爲兩物”(朱熹《讀唐志》,《朱文公全集》卷七〇)。 韓愈雖自負“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但在實際上他更熱心作個“文人”。王守仁説:“退之,文人之雄耳。”(《傳習録》上,《王文成公全書》卷一)韓愈自叙説: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於春官,以文名於四方。(《與鳳翔邢尚書書》)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於農工商賈之版,其業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爲利……(《上宰相書》) 這表明,社會地位決定了他作爲“文人”的生涯。他對文章又確有特嗜,他説: 雖愚且賤,其從事於文,實專且久。(《上襄陽于相公書》) 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説,沈潛乎義訓,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上兵部李侍郎書》) 他的一些文章,如《答李翊書》、《進學解》等更詳細記述了自己長期刻苦研習文章的體會。後來許多人的批評也集矢於韓愈對文的畸重。程頤説他“倒學”,是“因學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二程語録》卷一一《遺書伊川先生語》)。楊時説: 若唐之韓愈,蓋嘗謂“世無仲尼,不當在弟子之列”,則亦不可謂無其志也。及觀其所學,則不過欲乎雕章鏤句,取名譽而止耳。(《與陳傳道序》,《楊龜山集》卷四) 朱熹指出:韓、柳用力處“只是要作好文章”,“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朱熹《滄州精舍諭學者》、《朱文公文集》卷七四)。這些是道學家的批評。如從强調儒道的角度看,韓愈確實流於過度重文的偏頗。後來人也有類似看法,如程廷祚: 退之以道自命,則當直接古聖賢之傳,三代可四、而六經可七矣。乃志在於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戛戛乎去陳言而造新語以自標置,其所操亦末矣。(《復家魚門論古文書》,《青溪集》卷十) 陳衍: 昌黎長處,在聚精會神,用功數十年,所讀古書,在在擷其菁華,在在效法,在在求脱化其面目。然天資不高,俗見頗重,自負見道,而於堯、舜、孔、孟之道,實模糊出入。故其自命因文見道之作,皆非其文之至者。(《石遺室論文》卷四) 這類相當普遍的批評,確也反映了韓愈的實際。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韓愈對古代文章廣取博采的繼承中,他又特别注重文學傳統,而不是儒學傳統。北齊高湝致楊遵彦書中説:“經國大體,是賈生、晁錯之儔;雕蟲小技,殆相如、子雲之輩。”(《隋書》卷四二《李德林傳》)在唐人的觀念中,經學家、政治家、文學家的不同文章類型已區别得很清楚。但韓愈所重不在董仲舒和晁、賈的經術政論文章,而在兩司馬、揚雄等文人創作。他説: 漢朝人莫不能爲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爲之最。(《答劉正夫書》) 在《送孟東野序》裏提到的歷代“善鳴”、“能鳴”者中,漢代人中提到的也是司馬遷、相如、揚雄;唐代則提出了陳子昂以下到張籍九位,都是文學家。他批評當世科舉之文: 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慙乃不自進而已耳。(《答崔立之書》) 因此柳宗元也指出:“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柳河東集》卷三四)近人陳衍則説:“昌黎雖倡言復古,起八代駢儷之衰,然實不欲空疏固陋,文以艱深。注意於相如、子雲,是其本旨。”(《石遺室論文》卷四)而且,韓愈對儒經也多注意其文學價值,並把它們與司馬相如等人文章相並列,如《進學解》談到學文: 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録,子雲、相如,同工異曲……(《進學解》) 這顯然是從文學表現上表揚儒典的價值的。 對於韓愈的這種傾向,後代人有各種評論。如王鏊説: 嘗怪昌黎論文,於漢獨取司馬遷、相如、揚雄,而賈誼、仲舒、劉向不之及。蓋昌黎爲文主於奇,馬遷之變怪、相如之閎放、揚雄之刻深,皆善出奇;董、賈、向之平正,非其好也。(《震澤長語》卷下) 這是從風格論着眼的。方東樹説: 退之論文,屢稱揚子,而不及董子。蓋文以奇爲貴,而董子病於儒。余聞之劉先生(大櫆)説如此。然竊以爲退之所好揚子文,亦謂其賦及他雜文耳。若《法言》、《太玄》,理淺而詞艱,節短而氣促,非文之工者也。退之所好不在此。(《書〈法言〉後》,《儀衛軒文集》卷六) 這是從文之工拙着眼的。方孝孺則批判説: 漢儒之文有益於世、得聖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賈誼;攻浮靡綺麗之辭、不根據於道理者,莫陋於司馬相如。退之屢稱古之聖賢文章之盛,相如必在其中,而董、賈不一與焉。其去取之謬如此,而不識其何説也。(《答王秀才》,《遜志齋集》卷一一) 這則是從更根本的儒學角度來批評韓愈重文的傾向的。 這樣,韓愈在實踐中重視與發揚的主要不是古代著述的傳統,而是文學創作的傳統。他説:“凡自唐虞已來,編簡所存,大之爲河海,高之爲山嶽,明之爲日月,幽之爲鬼神,纖之爲珠璣華實,變之爲雷霆風雨,奇辭奥旨,靡不通達。”(《上兵部李侍郎書》)這表明他之所重在“奇辭奥旨”。他没有留下系統的創作理論,但詩文中的片言隻語却能反映他的文學創作觀念。例如他提倡文章“務出於奇,以不同俗爲主”(《國子助教河東薛君墓誌銘》);要求“文麗而思深”(《與祠部陸給事書》),“海含地負,放恣横從”(《南陽樊紹述墓誌銘》);主張“文章語言,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瀚若河漢,正聲諧《韶》、《濩》,勁氣沮金石。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上襄陽于相公書》)這些體會有得之言,涉及文章風格、語言、表現方法、聲韻等多方面,也透露出韓愈本人在創作藝術方面的努力。 唐代當時人也特别肯定韓愈“文章”方面的成就。如李翺《行狀》説他“深於文章,每以爲自揚雄之後,作者不出。其所爲文,未嘗效前人之言,而固與之並”(《李文公集》卷一一)。李漢更稱贊他“先生於文,摧陷廓清之功,比於武事,可謂雄偉不常者矣”(《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韓愈文集序》,《全唐文》卷七四四)。到了明胡震亨説得更爲絶對: 余曰:退之亦文士雄耳。近被腐老生因其闢李、釋,硬推入孔家廡下,翻令一步那動不得。(《唐音癸籤》卷二五) 當然,韓愈實際上在儒學上的貢獻是不可忽視的。這一點已如上述,這裏祇從文學史的角度講,指出他文、道並重,爲明道而重文,促使他對文學創作做出多方面的巨大努力,從而取得詩文寫作的巨大成就,在文學史上建立起不朽的功業。 起八代之衰與取八代之髓 韓愈在散文上的主要貢獻,是倡導“古文”,從理論到實踐,全面地實現了文體、文風和文學語言的根本革新,造成了文學散文發展的又一個高峯。 一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是認爲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東坡後集》卷一五)。這主要是指他以古文取代了東漢以來逐漸興盛起來的駢文。桐城派的創始人方苞認爲,所謂“古文”乃是“六經及孔子、孟子之書之支流餘肆也”(《古文約選序例》,《方望溪先生全集·集外文》卷四);曾國藩則明確指出,古文者“韓退之氏厭棄魏、晉、六朝駢儷之文,而反之於六經、兩漢,從而名焉者也”(《覆許仙屏》,《曾文正公全集·書札》卷一四)。這都從對流行的駢文摧陷廓清之功上肯定了他在轉變文體與文壇風氣上的貢獻。 關於韓愈的文體“復古”,涉及問題很多。這裏祇討論一點,即韓愈倡導與創作“古文”得以成功,不僅由於他善於繼承與發揚上古秦漢散文優秀傳統,並多方面學習古代各體文章的表現方法,也是他廣泛汲取東漢以來散文發展、包括駢體文發展所取得的藝術成就的結果。 造成“古文運動”的興盛,本不是韓愈一個人的功勞。古文取代空洞浮豔、雕繡藻繪的駢文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文體與文學發展的歷史潮流。舊史説: 大曆、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奥,儒林推重。愈從其徒遊,鋭意鑽仰,欲自振於一代。(《舊唐書》卷一六〇《韓愈傳》) 清人趙懷玉也指出: 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學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於安定(梁肅)之門,安定實受洛陽(獨孤及)之業。公則懸然天得,蔚爲文宗。大江千里,已濫觴於巴岷;黄河九曲,肇發源於星宿。(《獨孤憲公毘陵集序》,《毘陵集》卷首,《四部叢刊》本) 這都説明,大曆、貞元年間,倡導“古學”已形成風氣。而如追溯淵源,提倡文體復古早已始於北朝;至隋代南北文風融合,改革文體、文風的要求更漸趨强烈,代表者有李諤、王通等人。入唐以後,批判六朝浮靡文風、提倡革正文體已是文壇一般主張。經陳子昂到開、天年間的李華、蕭穎士、元結等人的努力,到中唐時期“古文”已漸成聲勢。韓、柳等人不過是順應歷史潮流取得傑出成就的佼佼者而已。 但應當承認,韓愈及其文壇盟友柳宗元在倡導與創作古文方面確實取得了遠遠度越前人與同時流輩的成就,而做到這一點又有多方面的原因。其重要一點在於他們總結了散文發展的歷史經驗,不是形式主義地擬古(如北朝蘇綽仿《周書》作《大誥》,王通仿儒典作《元經》),更不是單純追求實用而反藻飾(如隋文帝楊堅反對文表華豔、要求“實録”),也不如李華等人片面强調文必宗經;而是更辯證地理解並遵循文學自身的發展規律,對前人積累的藝術經驗去粗取精、融液搜澤,將其有價值的成果納入自己的創作實踐,從而實現了“復”中有“變”的創新與發展。而從文學發展歷史看,正是自魏晉以後進入了“文學自覺”的時代;文學創作中藝術表現上的許多進步,是在這一時期取得的。韓愈等人否定駢文,是實現了辯證的“揚棄”,即捨棄了它的僵化的形式,而繼承了它所取得的藝術成就。葉適説:“若夫言語之縟爲辭章,千名百體,不勝浮矣。韓、歐雖挈之於古,然而益趨於文也。”(《櫟齋藏書記》,《水心文集》卷一一)就説出了這個道理。 阮元論駢文,謂“文體不可謂之不卑,而文統不得謂之不正”(《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揅經室三集》卷二)。他作爲新“文筆論”的代表,爲駢文争正統,看法往往流於偏頗,但其見解又是有合理内容的。駢文文體發展中把中國散文中固有的排比對偶、聲韻詞藻、使典用事等表現方法絶對化、程式化了。但這種“别於經傳子史,通於詩賦韻言”(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卷三《雜説下》)的對偶用韻之文,確乎發展了中國散文的技巧,取得了獨特的藝術成就。因此後人謂“駢體者,修詞之尤工者也”(袁枚《胡稚威駢體文序》,《小倉山房文集》卷一一)。唐代作家大都嚴於指斥六朝文風,但唐代文學的偉大成就却又是在六朝文學發展的基礎上取得的。韓愈的“古文”成就也是如此。後來不少人指出了這一點,如袁中道説: 昔昌黎文起八代之衰,亦非謂八代以内都無才人。但以辭多意寡,雷同已極。昌黎去膚存骨,蕩然一洗,號爲功多。(《解脱集序》,《珂雪齋文集》卷一) 劉開説: 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與阮芸臺宫保論文書》,《劉孟塗文集》卷四) 劉熙載説: 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蓋惟善用古者能變古;以無所不包,故能無所不掃也。(《藝概》卷一《文概》) 蔣湘南説: 淺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七經樓文鈔》卷四) 如此等等。韓愈的創作正可印證這些看法。 從行文體制上看。韓愈的“古文”已完全不同於先秦盛漢質樸無華的散行文體,在句式、聲韻、詞藻等方面都融入了駢體的技巧。他主張文章要“引物連類,窮情盡變,宫商相宣,金石諧和”(《送權秀才書》),要求“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這都涉及駢體結句和聲韻等技法。他的有些文章如《進學解》、《送窮文》等,基本上用整句韻語;如《原毁》,則全篇以長排組成。他更把儷詞偶語融入行文,取其嚴整流暢,音調諧合;他還靈活使用意對語不對,語對意不對,散行中兼用四、六偶句等方法,把駢儷消化在散體的語氣文情之中。這樣,他調動了駢體修辭的各種功能,增强了文章的表現力。包世臣曾指出: 凝重多出於偶,流美多出於奇。體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勢雖散必有偶以植其骨。儀厥錯綜,至爲微妙。(《文譜》,《藝舟雙楫·論文》卷一) 韓愈在發揮駢、偶兼行的功能上就是如此深入化境的。 從文章體裁看。吴汝綸曾指出:先秦以來有集録之書,自著之言,前者出於《詩》、《書》,後者出於《易》、《春秋》,“及唐中葉,而韓退之氏出,源本《詩》、《書》,一變而爲集録之體”(《天演論序》,《桐城吴先生文集》卷三)。而這種單篇集録的創作體制正是形成於魏、晉以來“四部分,文集立”之後。也正由於創作單篇集録的文章,才發展了不同於秦漢著述形式的各種散文文體。包世臣又指出: 周、秦文體未備,是矣,魏、晉以後漸備,至唐、宋乃全。(《復李邁堂書》,《藝舟雙楫·論文》卷三) 實際上,韓愈所運用與發展的散文體裁,基本是直承六朝的。劉開則指出: 文之義法,至《史》、《漢》而已備;文之體制,至八代而乃全。(《與阮芸臺宫保論文書》,《劉孟塗文集》卷四) 因此,没有六朝各體散文的創造,就不會有韓愈各體散文的成就。例如韓文中藝術成就很高的碑傳、記序、書信等體裁,都先後興盛、完善於六朝。而在韓愈創作中,比起另一類論説、表狀等文章,這些文體的作品顯示出更强的藝術創造特性,更能突現出他的散文藝術的高度水平。 從表現方法看。韓愈散文的藝術獨創性表現得非常突出,重要一點是更强烈地發展了文學主觀創造的特性,在這方面大大超越了先秦盛漢的傳統。如袁宏道就曾指出: 古之爲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而其爲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寄之情,故詩虚而文實。晉、唐以後,爲詩者有贈别,有叙事;爲文者有辨説,有論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虚,而文之體已不能實矣。(《雪濤閣集序》,劉大杰編校《袁中郎全集·序文》) 這裏涉及詩的問題不論;關於文的用“虚”而“不能實”,正是發揮作家主觀創造力的表現。朱宗洛在分析《送温處士赴河陽軍序》時説: 如題是《送温處士》,便當贊美温生。然必實講温生之賢若何,便是呆筆。作者已有送石生文,便從彼聯絡下來,想出“空”、“羣”二字,全用吞吐之筆,令讀者於言外得温生之賢,而烏公能得士意,亦於筆端帶出。此所謂避實擊虚法也。(《古文一隅》卷中) 如這裏的“避實擊虚”,不只是黏題不黏題的構思問題,更重要的是發揮作者想像、聯想、虚構的能力,以實現藝術概括與創造的問題。韓愈善於架空虚説,别開生面,“文體均稱,翻出異樣,采繪照耀耳目”,“用意筆墨皆烟雲”(惲敬《答來卿》,《大雲山房言事》卷二);批評他的人又説他的文章多“出於諂諛戲豫、放浪而無實者”(朱熹《讀唐志》,《朱文公全集》卷七〇)。“諂諛”當然不足取,但“戲豫”追求趣味,“無實”有虚構成分,用之得當,乃是有藝術價值的寫作手法。在韓愈寫作中,這些都顯示出他有意識地從事藝術創新的努力。而在這方面,他也是發展了六朝的傳統的。六朝文的浮靡不實也是一種用“虚”,只是表現的内容多淺薄或頽唐而已。 清人王鐵夫指出: 古文之術,必極其才而後可以裁於法,必無所不有而後可以爲大家。自非馳騖於東京、六朝沈博絶麗之塗則無以極其才……韓、柳皆嘗從事於東京、六朝。韓有六朝之學,一掃而空之,融其液而遺其滓,遂以夐絶千餘年。(轉引淩揚藻《蠡勺編》卷三八《王鐵夫論韓柳》) 這個看法是符合實際的。 以文爲詩 韓愈詩奇崛高古,獨創新境,“山立霆碎,自成一法”(蔡絛《西清詩話》轉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與孟郊詩一起創中唐詩壇的韓孟詩派;而從詩歌史的發展看,“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錢鍾書《談藝録》第二頁,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補訂本,北京),則韓愈又是詩歌史上轉變風氣的、極富獨創性的關鍵人物。 後人概括韓詩特點爲“以文爲詩”。這當初本是一種貶抑性的評語,據傳出於陳師道: 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5] 釋惠洪有記載説: 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吉甫曰:“詩正當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擇是吉甫,於是四人者相交攻,久不決……予嘗熟味退之詩,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冷齋夜話》卷二) 惠洪記述的評價是截然對立的,但諸人認爲韓愈“以文爲詩”的看法却是一致的。全面評論韓詩,用這一簡單的概括當然不够,但它確能反映韓詩藝術的主要特徵。而自宋人即開始的有關這一問題的争論,則又關係到對唐、宋詩不同藝術風格的看法。沈存中等人的辯論,表明由韓愈等開創、並由宋人發展的新詩風,當時尚未被人們普遍承認。 唐詩重意興情韻,宋詩主筋骨思理;重意興情韻則多用興象,講究韻味深長;主筋骨思理則多用議論,講究思致細密。這樣,宋人“以文字爲詩,以才學爲詩,以議論爲詩”(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概括起來就是“以文爲詩”,韓愈實開此風氣的先河。這應該説是對以前的詩的規範的突破,是詩歌藝術的創獲,是把中國古典詩歌發展推向了新階段。從這個意義上,是應當充分肯定韓詩的貢獻的。 韓詩“以文爲詩”的直接表現是詩的“散文化”。趙秉文説他“以古文之渾灝,溢而爲詩,然後古今之變盡”(《與李孟英書》,《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九)。方東樹論七古説:“觀韓、歐、蘇三家,章法剪裁,純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獨步千古。”(《昭昧詹言》卷一一)。這實際也是杜甫“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并序》,《元氏長慶集》卷五六)的技巧的發展。如韓愈早年的《此日足可惜》一詩,記述離亂經過,瑣細生動,仿佛杜甫《北征》;《赴江陵途中寄三學士》詩,也同樣使用了散文的叙事、描摹技巧。陳沆又曾批評説:“《謝自然》,送靈、惠,則《原道》之支瀾;《薦孟郊》、《調張籍》,乃譚詩之標幟,以此屬詞,不如作論。”(《詩比興箋》卷四)實際如此以論爲詩,也是詩境的開拓。陳寅恪謂韓詩“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絶後”(《論韓愈》,見前)。就其善於把古文之法用之於詩一點而言,這一評價是相當準確的。 韓愈“以文爲詩”,又使詩的内容也大爲擴大了,即把一般作爲文的内容納入到了詩裏。歐陽修説: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爲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叙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六一詩話》) 確實,韓詩容入許多奇特的、難以入詩的題材。例如《陸渾山火》寫野火,《叉魚》寫捕魚,都盡力鋪排描摹,把景象形容得淋漓盡致;《永貞行》寫政治事變,《寄盧仝》寫訟案,都鋪陳原委,叙事清晰;又如《石鼓歌》描寫石刻,《岣嶁山》叙説訪古,都是前人詩中不多見的内容。韓愈更把不是詩的内容納入詩,如鼾睡、落齒、瘧病等都被他寫成了詩。後人指出他是“以醜爲美”(劉熙載《藝概》卷二《詩概》),或評論他寫非詩之詩。這使他真正做到了“胸中牢籠萬象,筆下鎔鑄百家”(李重華《貞一齋詩説》)。 韓詩“以文爲詩”的特點還表現在詩中多用“賦”。他改變了先秦以來詩歌多用比興的傳統,在創作中又不重掩抑收斂,少用省略含蓄,而且不避瑣細,極力鋪排。趙翼曾指出: 自沈、宋創爲律詩後,詩格已無不備。至昌黎又斬新開闢,務爲前人所未有。如《南山》詩内,舖列春夏秋冬四時之景;《月蝕》詩内,舖列東西南北四方之神;《譴瘧鬼》詩内,歷數醫師灸師詛師符師是也。又如《南山詩》,連用數十“或”字;《雙鳥》詩,連用“不停兩鳥鳴”四句;《雜詩四首》内,一首連用五“鳴”字;《贈别元十八》詩,連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甌北詩話》卷三) 多用舖陳則易於造成淺露冗長,使得詩的内在情韻不足。但韓愈却善於用表達的繁簡詳略、構思的移步换形、結構的波瀾起伏等等加以補救,造成强烈的藝術效果。例如有名的《南山詩》,大幅地舖排山間四時景致,瑣細地叙述自己遊山經過,特别是五十一個“或”字組成的排比形容,把賦的舖陳技法發揚到了極點,也確實寫出了南山的偉麗壯觀。另一首寫遊山的詩《山石》,篇幅比《南山詩》短得多,則一步步叙寫自己登山、入寺、進食、留宿直到清晨出山的過程,好像不施剪裁,寸步不遺;但由於其高超的描寫技巧,獨特的捕捉細節的本領以及内含的飽滿的情致,使這篇作品成爲意境鮮明、情致豐富的好詩。又如《洞庭湖阻風》寫湖上風浪,《陸渾山火》寫野火焚燒,由於極力舖張而造成了驚心動魄的效果。這種多用賦的技法,創造出與講究“味外味”、“韻外深致”的一類詩全然不同的風格。 “以文爲詩”還體現在詩的句法聲韻上。中國古典詩發展到唐代,不但古、今各種詩體皆備,而且詩句的内部結構如對偶、音節、押韻的方式也已形成了規範。韓愈打破這些規範,採取與已定型的詩的格式不同的表達方式。這種突破也可以看作是把更爲自由的文的寫法活用於詩。在對偶方面,他往往自創新格,有的五言長古如《縣齋有懷》通首皆對;有的五律如《答張徹》則包括起結句句作對,且全用拗體,這都因難見巧,令人轉覺生峭;而在另一些詩中他又力避偶對,或在五言詩中用十字長句,以散漫形古奥。中國詩的節奏一般取兩個音節一個音步的形式,韓愈常常有意改變這種習慣的格式,例如五言句中使用“一四”、“三二”的意義節奏,以顯出一種生梗古樸的聲韻效果。他還精心推敲用韻,如歐陽修説: 余獨愛其工於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横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迴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窄韻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余嘗與聖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横馳逐,惟意所之;至於水曲螘封,疾徐中節,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六一詩話》) 韓愈如此突破定格,是尋求表達上的“自由”,但從一定意義上説又是有意造成“不自由”。突破定格並不是不要格式,而是在創造新格。“以文爲詩”不是把詩寫成散文,而是寫出融入散文技法的新型的詩。在格律方面的努力,正是爲達到這一目標。 中國傳統詩還積累了一整套詩的語彙,形成了詩語的一般構造方式。韓愈在這方面也勇於突破。他好用奇字新語,如袁枚所説: 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爲經,他人學之便覺不妥耳。(《隨園詩話》卷三) 韓愈在詩語上往往是探幽索微,千錘百鍊,自鑄奇語;他還主張“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即把精心結撰的奇詞硬語平熨妥帖地運用於作品中。趙翼指出: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撏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爲不可讀以駭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其實《石鼓歌》等傑作,何嘗有一語奥澁,而磊落豪横,自然挫籠萬有。(《甌北詩話》卷三) 又例如《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岳陽樓别竇司直》、《薦士》、《送無本師歸范陽》等名篇,遣詞造語都戛戛生新,詼詭奇崛,造成了獨特的藝術效果。韓愈也有時故意撏摭奇字以嘩衆駭俗,如《南山詩》的“突起莫閒簉”、“堛塞生怐愗”、“達枿壯復奏”,《陸渾山火》的“池波風肉陵屯”、“電光殲磹頳目暖”,《征蜀》詩的“投奅鬧”、“填隍傄”等等,眩耀奇字險語,務爲不可讀,則是大才欺人,不可爲法了。 總之,可以概括爲“以文爲詩”的韓愈詩,富於矜創,成績卓卓,在盛唐李、杜等諸大家之後,發展了詩的藝術技巧,並給未來詩的發展開拓出一個新生面。但韓愈的詩有時刻意求奇,流於險怪,這前面已經指出;又往往用遊戲筆墨,矜其餖飣之巧;而更主要的是如沈德潛所説:“昌黎豪傑自命,欲以學問才力跨越李、杜之上,然恢張處多,變化處少,力有餘而巧不足也。”(沈德潛《説詩晬語》卷上)因而韓詩雖然恢宏奥衍,却不足於李、杜那種自然精美、變化萬千的氣象。至於“以文爲詩”造成某些作品興象情韻之不足,也是不争的事實。但這已是中國詩史上風格論的應另行研究的課題了。 學奇於韓愈 對韓愈詩文風格的總評價,一般歸結爲“雄奇”、“奇偉”、“奇詭”等等,甚至説“奇者極於韓”(翁方綱《石州詩話》卷四録朱彝尊語)。 早自韓愈的同時代人已注意到他的這一風格特徵。王建評論他: 序述異篇經揔核,鞭驅險句物先投。(《寄上韓愈侍郎》,《文苑英華》卷二五四) 柳宗元讀《毛穎傳》,説他“怪於文”,認爲其作品可救治“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柳河東集》卷二一)的疲軟雕琢文風。皇浦湜説他的作品“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渾渾灝灝,不可窺校。及其酣放,豪曲快字,凌紙怪發,鯨鏗春麗,驚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入神出天”(《韓文公墓銘》,《皇甫持正文集》卷六)。稍後李肇指出: 元和已後,爲文筆則學奇詭於韓愈……(《唐國史補》卷下) 司空圖論詩與創作實踐都是主藴藉含蓄的,但他這樣稱贊韓詩: 愚嘗覽韓吏部歌詩數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雷扶電,撑抉於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題〈柳柳州集〉後》,《司空表聖文集》卷二) 關於韓愈尚奇的原因,趙翼這樣解釋: 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横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闢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闢山開道,自成一家。(《甌北詩話》卷三) 這只是强調韓愈主觀上争奇鬬勝的一面。但還應看到客觀因素的一面,即韓愈“尚奇”風格的形成與他的遭遇、性格和思想變化直接相關。 如果綜觀韓愈創作風格的演變就會發現,無論是詩還是文,早期作品平正古樸者居多,“尚奇”特色並不顯著。雄奇變怪的追求是在貶陽山之後才明顯起來的。而到了晚年,隨着境遇心情的轉變,詩文風格又漸趨平緩。特别表現在詩作上,元和十年以後雄肆奇古的長篇古詩很少寫作了,而多寫清新藴藉的小詩。這個事實表明,韓愈尚奇,首先決定於他的心境。坎坷不平的人生經歷鬱結下的憤懣之氣無可發洩,加上他又具有争奇好勝、不安凡庸的個性,這都促使他在創作中形成奇崛不凡的美學特徵。 這樣,韓愈詩文的奇,就不僅如前已指出的奇在字句等形式方面,更主要的是奇在内容,奇在境界。這就與形式主義地在詞句上求險怪不同。他的詩給人感受最深的是奇情、奇境、其感受與表現現實的奇特角度與方式。那掀天的巨浪(《洞庭湖阻風》)、燎原的大火(《陸渾山火》)、苦寒(《苦寒》)、酷暑(《鄭羣贈簟》),還有那如火傘的柿葉(《遊青龍寺》),如雪堆的李花(《李花二首》),以至嶙峋神秘的高山(《岣嶁山》)、荒寂無人的古刹(《山石》),在如此不平凡的景象裏,在在都流露出詩人不平静的心聲。韓愈的文章也是一樣。如《伯夷頌》的開端: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 這一雄肆磊落的長句,千迴百轉,自胸中鬱積而來,奇文正有奇情爲依托。如《進學解》、《送窮文》、《南海神廟碑》、《柳州羅池廟碑》以及王適、張署、馬繼祖、柳宗元、張徹等人的墓誌銘等一系列奇文,都各有豐厚而獨特的思想積藴,奇突不凡的藝術表現正有相應的思想感情爲基礎。 韓愈“尚奇”表現在藝術上又是豐富的、多樣化的,並不是單純的、偏枯的險怪。張耒説:“韓退之窮文之變,每不循軌轍。”(《明道雜志》)劉大櫆説:“文貴變……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中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變、字句變,惟昌黎能之。”(《論文偶記》)豐富多樣的奇變造成雄肆不羈的藝術風貌。例如寫山,有“孤橕有巉絶”、“巖巒雖嵂崒”(《南山詩》)的山;有“出入高下窮烟霏”、“山紅澗碧紛爛熳”(《山石》)的山;又有“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送桂州嚴大夫》)的山,都同樣工於描畫,景象都很新奇,但寫法却很不相同。同是寫孟東野,《醉留東野》與《薦士》不同;《送孟東野序》與《貞曜先生墓誌銘》迥異。紀念柳宗元的三篇文章:墓誌銘、祭文、神廟碑,從取材到用語也絶不相襲。另外,他的不少詩文是專求艱奥硬澀的,但也有的文章如《祭十二郎文》瑣瑣如道家常,有的詩如《寄盧仝》、《瀧吏》則多用口語、方言。這種淺白實際也是出奇的一種途徑。 韓愈詩文之奇還表現爲一種氣勢。他發展了傳統的養氣理論與文氣説,提出: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 古代一些人論文氣談得多飄渺恍惚,而韓愈在這裏把它與文章的外在表現直接聯繫起來。對韓愈來説,養根才能竢實,本深才能末茂,具有對仁義之道的深切領會與堅定信心才能形成雄肆豪放之氣。這種氣質也正反映在他自己的詩文從構思立意到遣詞造語之中。他在《送無本師歸范陽》詩中説“無本於爲文,身大不及胆”,《東都遇春》詩中説“文章倚豪横”,這也正是他的自身寫照。有人作譬喻説,就像蓋房子,柳宗元先要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侵占别人田地;韓愈則惟意所適,横斜曲直,肆意而成,不問是誰的地方。這很生動地説明了韓愈的氣魄和他與柳宗元的不同。有了這種氣魄就會勇於打破常規,出奇而生新。因而,飽滿充溢、雄肆不凡的文氣是“尚奇”的基礎。韓愈有些文章論理並不那麽嚴正,邏輯也欠細密,但由於有一種“霸氣”,却也能造成强悍的藝術效果。 以上,簡單地就韓愈思想與創作的幾個問題寫出選注者的粗淺看法。 本選集的選篇力求兼顧作家思想、藝術的各方面,因此,既選了那些思想性、藝術性俱佳、長期被人們傳誦的名篇,也選了在内容上或表現方法上有一定特色的作品(如《南山詩》、《平淮西碑》);有些作品思想局限較大,但確實代表了作家思想的重要方面(如《永貞行》、《潮州刺史謝上表》)也被入選;又所輯諸家評論,亦兼採褒貶不同看法。選注者希望能够給讀者提供一部比較全面地瞭解韓愈全貌的選本。 本選集全部選篇出自《昌黎先生集》正集四十卷之内。該集爲李漢原編。《順宗實録》作爲史書不選。《外集》未選,主要因爲無可選之作。對於《外集》,歷來多有人主張不可盡信。選注者認爲應具體分析論定。如《明水賦》、《通解》、《上考功崔虞部書》、《河南同官記》等已具見趙德《文録》,不必致疑;《送汴州監軍俱文珍序》,《答劉秀才論史書》等,證之韓愈生平亦合。《與大顛書》三首,自宋以來,聚訟紛紜,特别有歐陽修、朱熹斷言不僞,增强了肯定意見的力量,值得慎重對待。但即使認爲出於僧徒附會,也不能動摇韓愈與大顛結交論道的事實及其意義。 本選集按詩、文、賦三類,依寫作年代排列(寫作年代難於確考者,根據内容判斷置相應處),庶利於讀者認識韓愈思想、藝術的發展脈絡。 韓集版本多,異文多,校勘成果亦多。本選集以東雅堂本爲底本,參照諸本作了校勘。東雅堂本曾受譏評,但校訂文字在諸本中向稱精審,且最爲通行並被多數選家遵用,以此選爲底本。校勘時還使用了臺灣故宫博物院一九八二年影刊宋淳熙元年臨安本,該本大陸學者罕見利用,彌足珍貴。爲避免繁瑣,謹在注文中列出重要參校結果,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對底本作了校改的,在該校改文句注解解釋字句前先予注出;再一種是或異文可供參考、或可以兩存、或推想原文應有訛誤的,在有關文句注解後面注出。參校中較多汲取了方崧卿(《韓集舉正》,簡稱“方《正》”)、朱熹(《韓文考異》,簡稱“朱《考》”)、魏仲舉(《五百家注昌黎文集》,簡稱“魏《集》”)、陳景雲(《韓文點勘》,簡稱“陳《勘》”)、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簡稱“馬《校》”)、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簡稱“錢《釋》”)、童第德(《韓集校詮》,簡稱“童《詮》”)、陳邇冬(《韓愈詩選》,簡稱“陳《選》”)等人的成果,必要處一一注明,不敢掠美。 本選集注釋包括作品寫作年代、背景的考證和詞語的注釋與文句的疏通。引證力求詳悉,並標明出處,以利讀者覆案。 本選集於每篇之後附有評箋。所集録者不僅有正面的肯定意見,亦有批評意見,這是遵照章學誠箋注應“醇駁兼收,虚實互致”(《東雅堂校刻韓文書後》,《校讎通義·外篇》)的意思,讀者可比較參考。選注者也加有一些按語,往往是就某個問題的一得之愚,供讀者討論、批評。 孫昌武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五日天津 * * * [1]又存題韓愈、李翱纂《論語筆解》二卷(有摘出韓愈論述的一卷本),歷代有關真僞意見莫衷一是,一般認爲是後人整理、寫定。 [2]參閲侯外廬《中國封建社會史論》第一四七頁,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北京。 [3]本文引用韓文,均據東雅堂本。僅在引文後標舉篇名,不出卷次。 [4]李商隱《齊魯二生·劉乂》:“後以争語不能下諸公,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爲壽。’”(《樊南文集詳注》卷八) [5]《後山詩話》。此書後人多疑其僞。參閲程千帆《韓愈以文爲詩説》,《程千帆詩論選集》,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〇,太原。 [book_title]韩愈选集一 詩選 孟生詩[1] 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2]。嘗讀古人書,謂言古猶今[3]。作詩三百首,窅默《咸池》音[4]。騎驢到京國,欲和薰風琴[5]。豈識天子居,九重鬱沉沉[6]。一門百夫守,無籍不可尋[7]。晶光蕩相射,旗戟翩以森[8]。遷延乍却走,驚怪靡自任[9]。舉頭看白日,泣涕下霑襟。朅來遊公卿,莫肯低華簪[10]。諒非軒冕族,應對多差參[11]。萍蓬風波急,桑榆日月侵[12]。奈何從進士,此路轉嶇嶔[13]。異質忌處羣,孤芳難寄林[14]。誰憐松桂性,競愛桃李陰[15]。朝悲辭樹葉,夕感歸巢禽[16]。顧我多慷慨,窮簷時見臨[17]。清宵静相對,髮白聆苦吟。採蘭起幽念,眇然望東南[18]。秦吴脩且阻,兩地無數金[19]。我論徐方牧,好古天下欽[20]。竹實鳳所食,德馨神所歆[21]。求觀衆丘小,必上泰山岑[22]。求觀衆流細,必泛滄溟深[23]。子其聽我言,可以當所箴[24]。既獲則思返,無爲久滯淫[25]。卞和試三獻,期子在秋碪[26]。 【注释】 [1]孟生:稱孟郊。《史記·儒林列傳》“言《禮》自魯高堂生。”司馬貞索隱:“云‘生’者,自漢已來儒者皆號‘生’,亦‘先生’省字呼之耳。”貞元八年(七九二),韓愈與孟郊、李觀同在長安應進士試,孟郊落第東歸,將謁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於徐州(今江蘇徐州市),韓愈因有此詩贈别。孟郊有《答韓愈李觀别因獻張徐州》的答詩。 [2]江海士:《莊子·刻意》:“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爲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 [3]古猶今:即“今猶古”。《列子·楊朱》:“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此譽孟郊心懷古道,不作世俗之想。 [4]窅(yǎo)默:深遠幽隱。《咸池》:古樂曲名,或以爲黄帝之樂,或以爲堯樂。《周禮·春官·大司樂》:“舞《咸池》以祭地示。”陳《勘》:“按蘇子容詩‘孟郊篇什況《咸池》’,自注云:‘唐人題孟郊詩三百篇爲《咸池集》,取退之詩義。’又《劉貢父詩話》亦云:‘孟有集號《咸池》,僅三百篇。’至宋次道跋東野詩,卻云蜀人蹇濟用退之贈郊句纂成《咸池》二卷一百八十篇,與蘇、劉之説不同,未詳孰是。” [5]騎驢:《後漢書·向栩傳》:“少爲書生,性卓詭不倫……或騎驢入市。”京國:京城,指長安。薰風琴:《孔子家語·辯樂》:“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上句寫孟郊落拓到京城求舉,下句稱贊他關心民瘼,有致君堯舜的志向。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有“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之句。 [6]九重:指皇宫。宋玉《九辯》:“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鬱沉沉:幽暗深邃的樣子。《史記·陳涉世家》:“涉之爲王沉沉者也。”應劭云:“沉沉,宫室深邃之貌。” [7]無籍:指未步入仕途。《古今注·問答釋義》:“籍者,尺二竹牒,記人之年、名字、物色,縣之宫門,案省相應,乃得入焉。”《新唐書·百官志》:“(尚書省刑部)司門郎中、員外郎各一人,掌門關出入之籍及闌遺之物。凡著籍,月一易之,流内記官爵姓名,流外記年齒貌狀,非遷解不除。凡有名者,降墨勅,勘銅魚、木契然後入。”不可尋:不可求。 [8]晶光:光耀照人。旗戟:此指儀仗。戟,古兵器,後來列戟以爲儀仗。翩以森:翩,翩翻,飄揚,上屬“旗”。森,森嚴,上屬“戟”。 [9]遷延:退却貌。乍:猝然。却走:離去。《漢書·王商傳》:“單于仰視商貌,大畏之,遷延却退。”靡自任:自身不堪忍受。靡,非。《魏書·北海王詳傳》:“北海叔奄至傾背,痛慕抽慟,情不自任。”此二句是説:面對上面所述情形,倉皇離去,驚怪異常。 [10]朅來: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古人文章多言‘朅來’,猶往來也。”遊公卿:奔走公卿之門。低華簪:意謂低頭。華簪,華麗的頭簪,古代男子以簪綰髮。 [11]軒冕族:有官爵禄位的一類人。軒冕,本義指古卿大夫的軒車和冕服。差參:“參差”的倒裝,齟齬不合。此二句謂心知自己非膺官受禄之輩,因此應對之間多齟齬之語。 [12]萍蓬:喻身世飄泊無定。潘岳《西征賦》:“陋吾人之拘孿,飄萍浮而蓬轉。”桑榆:《淮南子·天文訓》佚文:“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見《太平御覽》卷三)曹植《贈白馬王彪》:“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李善注:“日在桑榆,以喻人之將老。” [13]從進士:參與進士科舉。嶇嶔(qū qīn):山石險峻貌。王褒《洞簫賦》:“嶇崟巋崎。”李善注:“皆山險峻之貌。”唐進士科最重,亦最難。此謂孟郊科場不利。孟後至貞元十二年始登進士第。 [14]此二句意謂資質特異,羣居每爲庸衆所忌,正如孤單的芳草難於生長在林木間。 [15]憐:與下“愛”同義。上句中“松桂”喻堅貞,下句中“桃李”喻浮薄。 [16]此二句意謂早晨悲嘆落葉離枝,晚上感念禽鳥歸巢。上句寄慨時光流逝,身世飄零;下句反襯有家難歸,長處羈旅。 [17]顧:但。窮簷:指貧居。“簷”或作“閻”;“窮簷”指居處貧陋,“窮閻”則指人跡罕至之窮僻處。童《校》以爲作“閻”爲長。此二句意謂然而知道我性情多有感慨,因此時常光臨我的貧舍。 [18]採蘭:束皙《補亡詩六首·南陔》:“循彼南陔,言采其蘭。眷戀庭闈,心不遑安。”《序》曰:“蘭陔,孝子相戒以養也。”採蘭、幽念指思親之情。眇然:曠遠貌。望東南:孟郊故鄉在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縣),故云。 [19]秦吴:長安爲古秦地;武康居古吴地。脩且阻:路途長遠而又阻隔。脩,通“修”,長。江淹《别賦》:“況秦吴兮絶國。”此二句意謂自長安回故鄉路途遥遠,兩地又都無資財可賴以謀生。 [20]徐方牧:指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資治通鑑》卷二三三:“(貞元四年)以(張)建封爲徐、泗、濠節度使。”徐方,本指古徐國地,故址在今安徽泗縣。牧,此指州守。唐節度使例兼所治州刺史,建封兼徐州刺史。范雲《贈張徐州謖詩》中有“疑是徐方牧”之句,爲詩語所本。好古:錢《箋》:“‘好古’應篇首古貌古心。” [21]“竹實”句:《韓詩外傳》卷八:“鳳乃止帝東國,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没身不去。”此句寫鳳凰,用《詩·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鄭箋:“鳳凰往飛,翽翽然亦與衆鳥集於所止,衆鳥慕鳳凰而來,喻賢者所在,羣士皆慕而往仕也。”“德馨”句:德馨,謂道德遠被。馨,芳香遠聞;《書·君陳》:“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神所歆(xīn),神明所享;歆,享。上句美張建封爲賢能所附,下句頌他德望遠聞。 [22]岑(cén):小而高的山,這裏指山巔。《孟子·盡心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太山,泰山。 [23]滄溟:大海。李斯《諫逐客書》:“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24]箴:規諫,告誡。 [25]滯淫:久留。《國語·晉語》:“底箸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注:“滯,廢也;淫,久也。”王粲《七哀詩》:“荆蠻非我鄉,何爲久滯淫。” [26]卞和:《韓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爲誑,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爲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和氏即卞和。秋碪(zhēn):本義指秋季擣衣;碪,同“砧”,擣衣石;實指秋季貢舉時期。唐代生徒由州縣舉選者曰“鄉貢”,在秋季拔解,仲冬隨上計吏集於京師。這兩句是鼓勵孟郊再次應舉並期望他成功。 【評箋】 尤袤《全唐詩話》卷二:李翺薦孟郊於張建封云:“兹有平昌孟郊,正士也。伏聞執事舊知之。郊爲五言詩,自前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李觀薦郊於梁肅補闕書曰:“郊之五言詩,其有高處,在古無上;其有平處,下顧兩謝。”韓愈送郊詩曰:“作詩三百首,杳默《咸池》音。”彼三子皆知言也,豈欺天下之人哉! 程學恂《韓詩臆説》:此薦孟生於張建封也。然及建封處,只末段數語,仍是歸重孟生。古人立言之體,嚴重如此。 按:本詩慰勉、推揚孟郊,以“古”字爲關紐:首先揭出孟郊“古貌又古心”,然後由文寫到行,痛惜其道不行於今,最後稱許張建封“好古天下欽”,預期孟郊在彼處必定有合。韓、孟結交,即有復古之志爲基礎。他們所希之“古”,一方面是儒家“聖人之道”的價值觀念,另一方面是先秦盛漢古詩文的傳統。本詩寫法亦求合於“古”:遣詞用語、使典用事多取法魏、晉以上,比喻方法亦規倣《詩》、《騷》、古詩;整個格調古樸渾厚。 【附録】 孟郊《答韓愈李觀别因獻張徐州》 富别愁在顔,貧别愁銷骨。懶磨舊銅鑑,畏見新白髮。古樹春無花,子規啼有血。離弦不堪聽,一聽四五絶。世途非一險,俗慮有千結。有客步大方,驅車獨迷轍。故人韓與李,逸翰雙皎潔。哀我摧折歸,贈詞縱横設。徐方國東樞,元戎天下傑。禰生投刺遊,王粲吟詩謁。高情無遺照,朗抱開曉月。有土不埋寃,有讎皆爲雪。願爲直草木,永向君地列。願爲古琴瑟,永向君聽發。欲識丈夫心,曾將孤劍説。(《孟東野詩集》卷七) 古風[1] 今日曷不樂?幸時不用兵[2]。無曰既蹙矣,乃尚可以生[3]。彼州之賦,去汝不顧;此州之役,去我奚適[4]?一邑之水,可走而違[5]。天下湯湯,曷其而歸[6]?好我衣服,甘我飲食。無念百年,聊樂一日[7]。 【注释】 [1]古風:即古詩;題曰“古風”,表明是有意擬古之作;李白有《古風》五十九首。顧嗣立引胡渭,據“幸時不用兵”,定此詩作于貞元十四年(七八八)之前。 [2]曷(hé):何,何故。不用兵:德宗貞元前期“雖一州一鎮有兵者,皆務姑息”(《資治通鑑》卷二三五),詩語微而有諷。 [3]既蹙:完全危殆了。既,盡。蹙,緊迫。 [4]奚:何。適:往,至。此四句意謂:彼州有重賦,離去無所顧念;然此州又有酷役,離開它我又能到哪裏?意本《詩經·魏風·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 [5]走而違:謂逃離。走,跑。 [6]湯湯(shānɡ shānɡ):大水急流貌。《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曷其而歸:何歸。其、而,皆爲虚詞。《書·五子之歌》:“嗚呼曷歸,予懷之悲。”此二句謂賦役如洪水横流,無處逃避。 [7]百年:一生。聊:暫且。四句取義《史記·淮陰侯列傳》:“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索隱:“恐滅亡不久,故廢止作業,而事美衣甘食。” 【評箋】 孟郊《贈韓郎中愈二首》之一:何以定交契?贈君高山石。何以保貞堅?贈君青松色。貧居過此外,無可相彩飾。聞君《碩鼠》詩,吟之淚空滴。(《孟東野集》卷六)(按:此明言本詩意同《碩鼠》,指出韓愈創作意向。)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平準書》:楊可告緡,杜周治之,“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産業。”托之方鎮,以覺其上者也。“幸時不用兵”,蓋以兵方自此不解,正言若反也。 陳沆《詩比興箋》卷四:刺賦役之困也……安、史之後,方鎮相望,跨州連郡。兵驕則逐帥,帥强則叛上。軍旅不息,重斂因之。此云“幸時不用兵”,當作於德宗朝,非憲宗時事。 醉留東野[1] 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2]。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3]?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鍾[4]。韓子稍姦黠,自慙青蒿倚長松[5]。低頭拜東野,願得終始如駏蛩[6]。東野不回頭,有如寸莛撞鉅鐘[7]。吾願身爲雲,東野變爲龍[8]。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别無由逢[9]。 【注释】 [1]孟郊貞元十二年登進士第,十三年寄寓汴州(今河南開封市),時韓愈在汴;十五年春離汴南下,往遊吴越。此詩爲送别之作。 [2]李白、杜甫天寶三載(七四四)在洛陽相會,偕遊梁園、濟南等地,次年秋分手,即無緣再會。二人詩直接言及不能相從之恨者,如李白《送杜二》:“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沙丘城下寄杜甫》:“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不見》:“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等等。 [3]復躡(niè):重蹈。躡,踩。 [4]龍鍾:衰憊失意態。時東野四十九歲,即以“白首”、“龍鍾”相誇耀,是自嘲之意。 [5]姦黠:狡獪。青蒿:一種野草。此二句亦用自嘲語氣。“青蒿倚長松”之喻脱胎自《詩經·小雅·頍弁》“蔦與女蘿,施于松栢”、《世説新語·容止》“蒹葭倚玉樹”等文意。 [6]駏蛩:即蛩蛩駏虚(qióng qióng jù xū),同“邛邛岠虚”,獸名;相傳與蹷相互依存,蹷又稱“比肩獸”(《爾稚·釋地》)。《吕氏春秋·不廣》:“北方有獸,名曰蹶,鼠前而兔後,趨則跲,走則顛,常爲蛩蛩距虚取甘草以與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負而走。此以其所能託其所不能。” [7]莛(tíng):原作“筳”,據錢《釋》校改。寸莛:一寸長的草莖。《漢書·東方朔傳》:“語曰:‘以筦闚天,以蠡測海,以筳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 [8]《易·乾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 [9]“四方”二句:《錢釋》:“按蘇武詩:‘願爲雙黄鵠,送子俱遠飛。’公意所本也。”或以爲末句語意殊不合,恐傳寫有誤。 【評箋】 劉克莊《滿領衛詩》:唐元和、大曆間詩人,多是韓門弟子,如湜、籍,如翺者,舊皆直呼其名,雖稱盧仝“玉川先生”,然語意多諧謔。惟於孟郊特加敬,比之“長松”、“鉅鐘”,自比“青蒿”、“寸莛”,又曰“低頭拜東野”;其没也,諡之曰“貞曜先生”。史稱退之木强,非苟下人者。余嘗論唐詩人,自李、杜外,萬竅互鳴,千人一律。忽有《月蝕》(按:盧仝詩,韓愈有《月蝕詩效玉川子作》)等作,退之自是驚異,非謔之也。如東野諸詩,自出機杼,無一字犯唐人格律,如鶡弁短衣中見古人衣冠,如盆盎中見罍洗。退之豈陽尊而謬歌之哉!(《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一) 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上:人之於詩,嗜好往往不同。如韓文公《讀孟東野詩》(按:題目有誤),有“低頭拜東野”之句。唐史言退之性倔强,任氣傲物,少許可。其推讓東野如此。東坡《讀孟郊詩》有云:“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蟛,竟日嚼空螯。”二公皆才豪一世,而其好惡不同若此。元次山(按:“遺山”之訛)有云:“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卧元龍百尺樓。”推尊退之而鄙薄東野至矣,此詩斷盡百年公案。 按:孟郊詩雖取境窘窄,但筆法力求高古瘦硬,别具一格。孟郊長韓愈近二十歲,韓愈登上文壇時,孟郊創作已臻成熟。韓對他表示傾服,並是在孟的影響下形成了自己的獨創詩風的。本詩以“醉”言出之,肆口道來,設想奇僻,幽默風趣;開端即表示對李、杜的嚮往,亦可看出在詩歌藝術上的追求與自信。 此日足可惜贈張籍[1] 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嘗[2]。捨酒去相語,共分一日光。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3]。我名屬相府,欲往不得行[4]。思之不可見,百端在中腸。維時月魄死,冬日朝在房[5]。驅馳公事退,聞子適及城。命車載之至,引坐於中堂。開懷聽其説,往往副所望。孔丘殁已久,仁義路久荒。紛紛百家起,詭怪相披猖[6]。長老守所聞,後生習爲常[7]。少知誠難得,純粹古已亡[8]。譬彼植園木,有根易爲長。留之不遣去,舘置城西旁[9]。歲時未云幾,浩浩觀湖江[10]。衆夫指之笑,謂我知不明。兒童畏雷電,魚鼈驚夜光[11]。州家舉進士,選試繆所當[12]。馳辭對我策,章句何煒煌[13]。相公朝服立,工席歌《鹿鳴》[14]。禮終樂亦闋,相拜送於庭[15]。之子去須臾,赫赫流盛名[16]。竊喜復竊嘆,諒知有所成。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傷[17]。聞子高第日,正從相公喪[18]。哀情逢吉語,惝怳難爲雙[19]。暮宿偃師西,展轉在空牀[20]。夜聞汴州亂,遶壁行傍徨[21]。我時留妻子,倉卒不及將[22]。相見不復期,零落甘所丁[23]。驕女未絶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聞啼聲。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24]。俄有東來説,我家免罹殃[25]。乘船下汴水,東去趨彭城[26]。從喪朝至洛,還走不及停。假道經盟津,出入行澗岡[27]。日西入軍門,羸馬顛且僵[28]。主人願少留,延入陳壺觴[29]。卑賤不敢辭,忽忽心如狂[30]。飲食豈知味,絲竹徒轟轟。平明脱身去,決若驚鳧翔[31]。黄昏次汜水,欲過無舟航[32]。號呼久乃至,夜濟十里黄[33]。中流上灘潬,沙水不可詳[34]。驚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35]。轅馬蹢躅鳴,左右泣僕童[36]。甲午憩時門,臨泉窺鬬龍[37]。東南出陳許,陂澤平茫茫[38]。道邊草木花,紅紫相低昂。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鳴[39]。行行二月暮,乃及徐南疆[40]。下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41]。誰云經艱難,百口無夭殤[42]。僕射南陽公,宅我睢水陽[43]。篋中有餘衣,盎中有餘糧[44]。閉門讀書史,窗户忽已涼。日念子來遊,子豈知我情。别離未爲久,辛苦多所經[45]。對食每不飽,共言無倦聽。連延三十日,晨坐達五更[46]。我友二三子,宦遊在西京[47]。東野窺禹穴,李翺觀濤江[48]。蕭條千萬里,會合安可逢[49]。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50]。子又捨我去,我懷焉所窮[51]。男兒不再壯,百歲如風狂[52]。高爵尚可求,無爲守一鄉[53]。 【注释】 [1]貞元十三年,韓愈在汴州,孟郊自南方來,向他推薦張籍。十月,籍來自和州(安徽和縣),從韓愈習文。次年秋,韓主汴州貢舉,籍中試。再次年春,籍於高郢下及進士第。是年秋,韓愈在徐州依張建封,張籍來訪,留月餘,此爲送别時作。 [2]《詩經·小雅·瓠葉》:“君子有酒,酌言嘗之。” [3]上四句言孟郊向自己稱譽張籍。籍有《贈别孟郊》詩云:“才名振京國,歸省東南行。停車楚城下,顧我不念程。” [4]此二句謂自己當時在董晉幕府中任職,不能前去會見張籍。韓愈時爲試秘書省校書郎、汴州觀察推官。中唐後,節度使多帶宰相銜,據《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二年)七月乙未,以東都留守、兵部尚書董晉檢校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宋、亳、潁觀察使”,故稱其幕府爲“相府”。 [5]維:發語詞。月魄死:指朔日。《漢書·律曆志》:“死霸,朔也;生霸,望也。”霸,“魄”古字。朝在房:《禮記·月令》:“季秋之月,日在房。”房爲二十八宿之一。此二句是説張籍抵汴的時間在季秋朔日(九月一日)。 [6]詭怪:奇僻怪誕,此指離經叛道之言。披猖:猖狂跋扈。 [7]長老:年長之人。守所聞:指謹守聞於“百家”者。 [8]少知:指稍許瞭解聖人仁義之説。《漢書·賈誼傳》:“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下“純粹”亦指篤於仁義之道者。 [9]舘置:設舘舍安置。 [10]此謂張籍學問道德之廣大深博。方《正》引《漢臯詩話》:“‘植園木’以喻籍之始從學也;‘觀湖江’以喻其成也。” [11]夜光:夜明珠。 [12]此二句謂自己任汴州鄉貢試官。是年,張籍在汴州拔解,試《反舌無聲》詩等。“繆所當”指任考官;繆,通“謬”。 [13]馳辭:謂行文敏捷。對我策:指應答試卷。策,指時務策,是當時考試科目之一。煒(wěi)煌:光彩鮮明,這裏形容文采出衆。 [14]相公:指董晉。朝服立:身穿朝服肅立。工席:佈設酒席。歌《鹿鳴》:歌唱《詩經·小雅·鹿鳴》之詩。據《詩序》:《鹿鳴》“燕羣臣嘉賓也”。《新唐書·選舉志》:州縣舉鄉貢者“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飲酒禮會屬僚。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叙長少焉。” [15]闋:樂曲終了。《禮·文王世子》:“有司告以樂闋。”鄭注:“闋,終也。” [16]須臾:不久。赫赫:顯赫的樣子。此二句指張籍中進士,名聲四揚。 [17]奄忽:謂變化迅疾。馬融《長笛賦》:“奄忽滅没。”這裏説人事無常,指董晉去世,一切變化出於意外。 [18]唐進士放榜一般在二月。貞元十五年二月張籍及進士第;而是月三日董晉死,死前知汴州必亂,命其子三日斂,既斂即行。韓愈護喪至洛。董晉生前以使相封隴西郡開國公,故稱“相公”。 [19]惝怳(chǎng huǎng):精神恍忽貌。屈原《遠遊》:“視儵忽而無見兮,聽惝怳而無聞。”難爲雙:謂二者難以同時接受。 [20]“展轉在空牀”原作“徒展轉在牀”,據朱《考》校改。偃師:今市,在河南。 [21]《資治通鑑》卷二三五:“(貞元十五年)二月,丁丑,宣武節度使董晉薨;乙酉,以其行軍司馬陸長源爲節度使。長源性刻急,恃才傲物。判官孟叔度,輕佻淫縱,好慢侮將士,軍中皆惡之……是日,軍士作亂,殺長源、叔度,臠食之,立盡。” [22]倉卒(cù):怱促。卒,通“猝”、“促”。不及將(jiānɡ):來不及攜帶。將,攜帶。時韓愈家屬陷亂中。 [23]零落:指家庭離散。甘所丁:甘心接受遭遇的一切。丁,陳《選》:“這裏音義俱同‘當’。”遭逢。《詩經·大雅·雲漢》:“寧丁我躬。” [24]更:度過。此謂痛苦難以度日。 [25]俄:俄而,不久。罹(lí)殃:受禍;罹,遭遇。 [26]汴水:唐宋人稱通濟渠爲汴水。通濟渠西起洛陽,引穀、洛二水入黄河,又自板渚(今河南滎陽市北)引黄河至盱眙入淮河。彭城:古縣,即徐州。 [27]假道:借路,此謂取路。盟津:即孟津,古黄河津渡,亦爲著名關隘,在河南府河陽(今河南孟州市)南。 [28]軍門:這裏指河陽三城節度使府門。羸(léi)馬:瘦弱的馬。顛且僵:倒下不動。 [29]主人:指河陽三城節度使李元淳。據《資治通鑑》,本年三月,李元淳自河陽遷帥昭義(《舊唐書·德宗紀》作“李元”,爲後來避憲宗諱改名)。陳壺觴(shānɡ):指設酒筵;觴,古酒器。 [30]忽忽:精神恍惚貌。 [31]決(xuè):快疾。《莊子·逍遥遊》:“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鳧(fú):野鴨。這裏是説像受驚飛起的野鴨一樣急忙離去。 [32]次:停留。屈原《離騷》:“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乎洧盤。”汜水:發源於河南鞏縣東南,流經滎陽北入黄河。 [33]十里黄:言黄河寬闊。 [34]潬(dàn):沙灘。《爾雅·釋水》:“潬,沙出。” [35]合沓:重叠。賈誼《旱雲賦》:“遂積聚而合沓。”(見《文選》謝朓《敬亭山詩》五臣注,《古文苑》作“給沓”)翻芒:光茫閃動。此二句寫水中漩渦與波光水影。李白《九日登山》有“連山似驚波,合沓出溟海”的形容,此移來直寫水。 [36]“轅馬”二句:意本屈原《離騷》:“僕夫悲余馬懷兮,蜷曲顧而不行。”蹢躅(zhí zhú):徘徊不進貌。《禮·三年問》:“蹢焉,踟蹰焉,然後乃能去之。” [37]甲午:是年二月乙亥朔,甲午爲二十日。時門:古鄭國都城門(今河南新鄭市)。臨泉:泉爲“淵”之諱;此指流經新鄭的洧水。窺鬬龍:《左傳》昭十九年:“鄭大水,龍鬬於時門之外洧淵。”此二句言經新鄭遇水患;或以爲“窺鬬龍”“想當然耳”(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册八九頁)。 [38]東南:原作“東西”,從陳《勘》等校改。陳許:陳州治宛丘,今河南淮陽市;許州治長社,今河南許昌市;按路途經過應先許州後陳州。陂(bēi)澤:沼澤。陂,池塘。平:或作“路”、“何”,朱《考》以爲“語義尤勝”。 [39]角角(gǔ gǔ):象聲詞,此形容雉鳴。雉:野雞。 [40]行行:《古詩》:“行行重行行。” [41]吾兄:未詳所指;韓愈上有三兄(會、介,一不知名),皆早逝,從兄有雲卿之子俞、申卿之子岌等。 [42]百口:謂全家人;《晉書·周顗傳》:“(王)導呼顗曰:‘伯仁,以百口累卿。’”夭殤:死亡;早死曰夭,未成年死曰殤。 [43]“僕射”句:指張建封;《舊唐書·張建封傳》:“(貞元)七年,進位檢校禮部尚書。十二年,加檢校右僕射。”南陽公是他的封爵。“宅我”句:安置我住在睢水北岸。睢(suī)同“濉”,古代鴻溝支派之一,自開封東流入泗水。韓愈《與孟東野書》:“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于符離睢上。” [44]篋(qiè):小箱子。盎(ànɡ):大腹歛口的盆。 [45]張籍去年十月入京,至此時來訪僅半年餘。 [46]五更:古時夜計時,分甲、乙、丙、丁、戊五段,五更即戊時,近天明時。 [47]二三子:泛稱友人。《論語·陽貨》:“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宦遊:仕宦在外。西京:長安。 [48]“東野”句:孟郊於貞元十五年春離汴州,南遊吴越;《史記·太史公自序》:“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集解》引張晏:“禹巡狩至會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民間云禹入此穴。”禹穴在今浙江紹興市會稽山。“李翺”句:李翺于貞元十二年自徐州至汴州,與韓愈訂交,十五年春,亦離汴南遊。李翺《復性書》:“南觀濤江,入於越。”枚乘《七發》:“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遊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 [49]蕭條:寂寥貌。 [50]舒舒:舒展貌。叢叢:即“簇簇”,聚集貌。《尚書大傳·虞夏傳》:“卿雲藂藂(“叢”古字)。”淮水、楚山指張籍故鄉和州地。 [51]焉所窮:哪裏有盡頭。 [52]此二句謂人生如風吹過隙,光陰速逝。 [53]無爲:不要,勸勉之詞。歸結到希望張籍出仕。 【評箋】 歐陽修《六一詩話》: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爲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叙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余獨愛其工於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横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 張耒《明道雜志》:韓吏部《此日足可惜》詩,自“嘗”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雖越逸出常制,而讀之不覺,信奇作也。 嚴虞惇《顧嗣立韓詩注》批語:長篇叙情事,無偶對語,而不覺其冗漫,此見筆力。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八:追溯與籍交結之始,至今日重逢别去,而其中歷叙己之崎嶇險難,意境紆折,時地分明。摹刻不傳之情,並覼縷不必詳之事,倥偬雜沓,真有波濤夜驚、風雨驟至之勢。若後人爲之,鮮不失之冗散者。須玩其勁氣直達處,數十句如一句。尤須玩其通篇章法,摶控操縱,筆力如一髮引千鈞,庶可神明於規矩之外。 按:方東樹説:“韓公縱横變化,若不及杜公,而丘壑亦多。”(《昭昧詹言》卷一)本詩是惜别道情的長篇,全用舖陳,避駢偶,雜用韻,形似散漫自如,敷衍成章。然而由於精心安排結構穿插,注意轉折變换、提掇頓挫,使得作品全無冗散之態,叙事即淋漓詳贍,述情又紆餘深厚。本篇遣詞造句力求高古不俗,時用生詞險韻點綴,已顯示出韓詩獨特的技巧與風格。 齪齪[1] 齪齪當世士,所憂在飢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嘆[2]。大賢事業異,遠抱非俗觀[3]。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4]。妖姬坐左右,柔指發哀彈[5]。酒肴雖日陳,感激寧爲歡[6]。秋陰欺白日,泥潦不少乾[7]。河堤決東郡,老弱隨驚湍[8]。天意固有屬,誰能詰其端[9]。願辱太守薦,得充諫諍官[10]。排雲叫閶闔,披腹呈琅玕[11]。致君豈無術,自進誠獨難[12]。 【注释】 [1]以首二句立題,援《詩》例。齪齪(chuò chuò):拘謹貌。《史記·貨殖列傳》:“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故其民齪齪。”韓愈此詩用爲貶義,卑瑣自私的意思。其《與于襄陽書》有云:“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用法相同。詩應作於貞元十五年秋。 [2]“賤者”、“貴者”皆爲“齪齪”之士,處卑賤則悲傷,居富貴則自足。 [3]遠抱:心懷遠大。俗觀:見解庸俗。 [4]汍瀾(huán lán):流淚貌。馮衍《顯志賦》:“淚汍瀾而雨集兮,氣滂浡而雲披。” [5]妖姬:美女。哀彈:悽清的樂曲。潘岳《笙賦》:“輟張女之哀彈,流廣陵之名散。” [6]感激:心有感慨。 [7]泥潦:雨後積存泥水;潦,同“澇”,水淹。宋玉《九辯》:“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時而得漧。”又杜甫《秋雨嘆》:“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汙后土何時乾。” [8]東郡:指滑州(今河南滑縣)。《舊唐書·地理志》:“(河南道)滑州,望,隋東郡,武德元年改爲滑州。”驚湍:激流。此二句謂黄河在滑州決口。《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五年七月)鄭、滑大水。” [9]固有屬:本來有所寄託。屬,通“囑”。詰其端:追問其緣由。 [10]辱:謙詞,承受之意。太守:指刺史,張建封兼徐州刺史。諫諍官:指朝廷中司諫諍的拾遺、補闕等官職。 [11]排雲:撥開雲彩。閶闔(chāng hé):天門。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司馬相如《大人賦》:“排閶闔而入帝宫兮,載王女而與之歸。”披腹:剖腹。琅玕(láng gān):美石,此喻忠心。《書·禹貢》:“黑水西河惟雍州……厥貢惟球琳琅玕。” [12]致君:謂輔佐君主;致,引導。此二句謂自己有輔佐君主的治術,只是無人舉薦難以進身。 【評箋】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一:讀此詩首章八句,襟期宏遠,氣厚辭嚴,見公憫惻當世之誠發於中,所不能自已…… 按:此詩爲抒寫懷抱之作,筆法力追漢魏古詩。但李白當年以管、葛自許,杜甫則“竊比稷與契”,而韓愈只期望爲“諫諍官”,憤慨中透露出悲涼,從中可以看出時勢氣運的變化。這種變化反映在詩風上,就是儘管韓詩高古雄奇,力追古作,却不復有李、杜渾厚、開闊、高朗的氣象。 雉帶箭[1] 原頭火燒静兀兀,野雉畏鷹出復没[2]。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3]。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4]。衝人決起百餘尺,紅翎白鏃隨傾斜[5]。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6]。 【注释】 [1]此詩爲隨侍張建封射獵而作,時在貞元十五年秋冬。 [2]原頭:原野。火燒(shào),大火。燒野火。李世民《出獵》詩:“平原燒火紅。”兀兀:沉静貌。出復:朱《考》:“方作‘伏欲’。按:‘出復没’而射者,彎弓不肯輕發,正是形容持滿命中之巧,毫釐不差處,改作‘伏欲’,神彩索然矣。” [3]盤馬:跨馬盤旋。《世説新語·雅量》:“(庾)翼便爲於道開鹵簿盤馬。”彎弓:挽弓。惜不發:謂珍惜時機而不射出。 [4]地形漸窄:謂狩獵者越加接近獵物,故地形顯得狹小。“地形”猶“地勢”;曹植《七啓》:“人稠網密,地逼勢脅。” [5]衝人:衝開人羣。決起:急飛起來;參閲《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注[31]。紅翎白鏃:紅色的箭羽,白色的箭頭。此二句形容中箭的野雉始則挣扎飛起,終于帶箭墜落。 [6]五色離披:彩色斑駁。離披,散亂貌。潘岳《射雉賦》:“有五色之名翬。”宋玉《九辯》:“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評箋】 洪邁《容齋三筆》卷三:“原頭火燒”云云,此韓昌黎《雉帶箭》詩。東坡嘗大字書之,以爲絶妙。予讀曹子建《七啓》論羽獵之美云:“人稠網密,地逼勢脅。”乃知韓公用意所來處。 黄震《黄氏日抄》卷五十九:峻特有變態。 顧嗣立《删補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一:“將軍”二句,無限精神,無限頓挫,公蓋示人以運筆作文之法也。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七:李將軍度不中不發,發必應弦而倒,審量於未彎弓之先。此矜惜於已彎弓之後。總不肯輕見其技也。作詩作文,亦須得此意。 按:韓詩多舖陳,但在叙事中既能於空處斡旋,又能就細節渲染。如此詩中將軍“盤馬彎弓”一節,情境逼真,傳達出無限神情。後四句錢鍾書謂“物態人事,紛現紙上,方駕潘賦(《射雉賦》)不啻過之”(《管錐編》第三册一一七三頁)。 歸彭城[1] 天下兵又動,太平竟何時[2]?訏謨者誰子,無乃失所宜[3]。前年關中旱,閭井多死飢[4]。去歲東郡水,生民爲流屍[5]。上天不虚應,禍福各有隨[6]。我欲進短策,無由至彤墀[7]。刳肝以爲紙,瀝血以書辭[8]。上言陳堯舜,下言引龍夔[9]。言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10]。一讀已自怪,再尋良自疑。食芹雖云美,獻御固已癡[11]。緘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12]。昨者到京師,屢陪高車馳[13]。周行多俊異,議論無瑕疵[14]。見待頗異禮,未能去毛皮[15]。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16]。歸來戎馬間,驚顧似羈雌[17]。連日或不語,終朝見相欺[18]。乘間輒騎馬,茫茫詣空陂[19]。遇酒即酩酊,君知我爲誰[20]? 【注释】 [1]徐州爲古彭城郡、彭城國(唐天寶年間亦一度改徐州爲彭城郡)。韓愈貞元十五年冬以徐州從事朝正(唐時外官以正月朝覲曰朝正)京師,翌年春歸徐,作此詩。 [2]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五:貞元十五年三月,彰義節度使(治蔡州,今河南汝南縣)吴少誠遣兵襲唐州(今河南泌陽縣),殺監軍邵國清、鎮遏使張嘉瑜,掠百姓千餘人而去;八月,掠臨潁(今河南臨潁縣);十二月,討吴諸軍自潰於小溵水(淮水支流大溵水上流,流經郾城。今河南郾城縣北)。“兵動”謂發生戰亂;《孟子·梁惠王下》:“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3]訏謨(xū mó)者:指朝廷當政者;訏謨,大的謀畫。《詩經·大雅·抑》:“訏謨定命,遠猶辰告。”毛傳:“訏,大。謨,謀。”失所宜:措置失當。據《新唐書·宰相表》,當時宰相僅鄭餘慶一人,而德宗所信重者有李齊運、王紹、李實、韋渠牟等。 [4]關中旱:《新唐書·德宗紀》:“(貞元十四年)是冬無雪,京師饑。”關中,以長安爲中心的渭水流域地區,以在東函谷、西散關、南武關、北蕭關之間,故曰“關中”。閭井:村落。古以二十五户爲閭。 [5]貞元十五年滑、鄭水患,參閲《齪齪》詩注[8]。 [6]不虚應:不憑空有所感應。《後漢書·順帝紀》:“異不空設,必有所應。” [7]短策:簡短的策文。彤墀(chí):即丹墀,指殿堂。墀,殿上空地,亦指臺階。《漢書·梅福傳》:“故願壹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塗。”應劭:“以丹掩泥塗殿上也。” [8]刳(kū)肝:呈露肝胆。刳,剖開。瀝血:滴下鮮血。瀝,滴。《大般涅槃經·聖行品》:“迦葉菩薩白佛言:……我於今者實能堪忍,剥皮爲紙,刺血爲墨,以髓爲水,析骨爲筆,寫如是《大涅槃經》。” [9]龍夔:二人爲傳説中的舜臣,儒家理想的賢臣。《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帝曰:龍,朕堲讒説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 [10]葳蕤(wēi ruí):鮮麗貌。陸機《文賦》:“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 [11]“食芹”二句:《列子·楊朱》:“宋國有田夫,常衣藴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衆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獻御,上獻君主。 [12]緘封:密閉。耿耿:誠信貌。此二句謂(把自己的意見)密藏在心中,耿耿忠懷只能自我欣賞。 [13]昨者:前些天。高車:指乘高車的達官貴人。 [14]周行(hánɡ):本義爲大路,引申爲朝廷官位。《詩經·周南·卷耳》:“嗟我懷人,置彼周行。”毛傳:“思君子,官賢人,置周之列位。”瑕疵:毛病。白玉上的紋點稱瑕,皮膚上的瘢點稱疵。 [15]此二句謂自己被特别禮貌地接待,未能免去表面的虚禮。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謂不能披肝瀝膽,豁露天真,猶今諺云客氣也。” [16]俟其巇(xī):等待機會。俟(sì),通“竢”,待。巇,罅隙。《鬼谷子·抵巇》:“巇者,罅也。” [17]“歸來”句:身在節度使府,故云。羈雌:失羣無伴的雌鳥。枚乘《七發》:“龍門之桐……暮則羈雌、迷鳥宿焉。”又謝靈運《晚出西射堂》:“羈雌戀舊侣,迷鳥懷故林。”李善注:“羈,無偶也。”陳《選》:“這裏借喻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18]見相欺:或作“相見欺”、“見我欺”;朱《考》謂“此三字三本疑皆有誤”。 [19]茫茫:神情恍惚貌。詣空陂:到空曠的山地徜徉。陂,山坡。 [20]酩酊(mǐnɡdǐnɡ):大醉貌。《水經注·沔水上》:“……歌曰:‘山公(簡)出何去,往至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 【評箋】 查慎行《十二種詩評》:一肚皮不合時宜,無所發洩,於此章吐之,究竟不能盡吐。一起一結,感嘆何窮。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八:憂時傷亂,感憤無聊,騎馬空陂,不減窮途之哭。“周行”、“俊異”數語,風刺微婉,所謂“中朝大官老於事,詎肯感激徒媕娿”也。 按:從此詩可清楚看出韓愈努力學杜的迹象。首先是感時傷亂的精神仿佛杜詩,具體寫法上也多由杜蜕化而出:“上言陳堯舜”與杜的“致君堯舜”一致;“披肝”“瀝血”遠取佛典,杜甫《鳳凰臺》詩也説:“我能剖心出,飲啄慰孤愁。心以當竹實,炯然無外求。血以當醴泉,豈徒比清流。”“騎馬空陂”的意境則與杜甫《哀江頭》“欲往城南忘城北”相似,等等。 贈侯喜[1] 吾黨侯生字叔,呼我持竿釣温水[2]。平明鞭馬出都門,盡日行行荆棘裏。温水微茫絶又流,深如車轍闊容輈[3]。蝦蟆跳過雀兒浴,此縱有魚何足求[4]。我爲侯生不能已,盤鍼擘粒投泥滓[5]。晡時堅坐到黄昏,手倦目勞方一起[6]。暫動還休未可期,蝦行蛭渡似皆疑[7]。舉竿引線忽有得,一寸纔分鱗與鬐。是日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爲吾規。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顔衰[8]。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爲。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9]。叔君今氣方鋭,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10]。 【注释】 [1]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有侯喜者,……喜之家,在開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達,棄官而歸。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地薄而賦多,不足以養其親。則以其耕之暇,讀書而爲文,以干於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學西京而爲也,舉進士十五六年矣。”此書作於貞元十八年(八〇二)。韓有《洛北惠林寺題名》:“韓愈、李景興、侯喜、尉遲汾,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魚於温洛,宿此而歸。昌黎韓愈書。”本詩即是記述此次釣魚之作。 [2]吾黨:指志同道合者。叔:,“起”古字。温水:即洛水。《易·乾鑿度》:“帝盛德之應,洛水先温,六日乃寒,故曰温洛。”唐時洛水自西南方流入洛陽,横穿市區流向東北,此次韓愈等人垂釣處在洛陽東北。 [3]微茫:寫天旱水少。闊容輈:謂河水只有一車的寬度。輈(zhōu),車轅,亦泛指車。 [4]蝦蟆:《風俗通》:“蝦蟆一跳八尺,再丈六。” [5]盤鍼:彎鍼爲鉤。擘粒:剖粒爲餌。泥滓:泥漿;滓,澱也。 [6]晡(bū)時: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晡,日偏斜。宋玉《神女賦》:“晡夕之後,精神怳忽。” [7]蝦行蛭(zhì)渡:蝦與水蛭在水中游走。蛭,俗稱馬蟥。賈誼《弔屈原文》:“偭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此二句形容垂釣時看到水面時有波動,原來是蝦、水蛭等游動讓人疑心有魚在水下。 [8]遑遑:匆忙的樣子;《列子·楊朱》:“遑遑爾競一時之虚譽,規死後之餘榮。”舉選:科舉、調選。一名始得:謂中舉或任一官。 [9]箕潁:箕山與潁水。箕山,指在河南登封市東南者,又稱許由山。相傳堯時巢父、許由曾隱於此,後伯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潁水,源出河南登封市西。皇甫謐《高士傳》:“(許)由於是遁而耕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因此又把隱居之志稱爲“箕潁之思”。 [10]沮洳(jù rù):地低濕,此指潭水。《詩經·魏風·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評箋】 查慎行《十二種詩評》:通篇多爲結句作勢。 蔣抱玄《評注韓昌黎詩集》:竹垞嫌此詩太繁,以余視之,非繁也,亦淅瀝之商音也。 按:正如查慎行所説,本詩主旨在結句。這與李白《夢遊天姥》等篇寫法相似(如歸結到“人間行樂亦如此”等等),但又别有意趣。詩中不作豪放熱烈的抒情和繁麗誇張的描寫,只是層層叙寫,不避瑣細,刻畫中時露調侃與諷喻,創造出鮮明的情境,别具一番情致。所謂“以文爲詩”的特徵多在這些地方表現出來。 山石[1] 山石犖确行徑微,黄昏到寺蝙蝠飛[2]。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3]。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4]。舖牀拂席置羹飯,疎糲亦足飽我飢[5]。夜深静卧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6]。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7]。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8]。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9]。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爲人鞿[10]。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11]。 【注释】 [1]此詩寫作年月不可確考。方世舉繫於《贈侯喜》之後;詳意義應爲早年作品,現從之。或有人以爲是去徐即洛途中作(如樊汝霖),亦有人認爲所述爲南方景物,是南遷山陽或潮州時作品(如王鳴盛)。 [2]犖确(luò què):石多貌。行徑微:謂山路狹窄。 [3]支子:支通“梔”。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諸花少六出者,惟梔子花六出……相傳即西域薝蔔花也。”肥:狀梔子菓實飽滿。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紅綻雨肥梅”。 [4]稀:稀微不清。 [5]羹飯:飯菜。羹,和味的湯。《古詩》:“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疎糲:粗糙的飯食。疎,同“疏”。左思《魏都賦》:“非疏糲之士所能精。”李善注:“疏糲,麄也。”麄,“粗”古字。糲,糙米。杜甫:“百年粗糲腐儒餐。” [6]扉(fēi):門扇。 [7]煙霏:流動的煙雲。霏,雲氣。此二句謂山行無路,高高下下在雲霧中摸索。 [8]爛漫:色彩鮮麗貌。司馬相如《上林賦》:“麗靡爛熳於前。”櫪:通“櫟”,麻櫟。 [9]“當流”二句:杜甫《早秋苦熱堆案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蹋層冰。”又《醉歌行》:“風吹客衣日杲杲。” [10]局束:羈束,拘束。爲人鞿(jī):被人所拘繫。鞿,馬口嚼。屈原《離騷》:“余雖好脩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王注:“韁在口曰鞿,革絡頭曰羈,言爲人所係累之也。” [11]不更歸:謂不歸隱山林。 【評箋】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遺山先生文集》卷一一)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一變謝家模範之迹,如畫家之有荆、關也。“清月出嶺光入扉”,從晦中轉到明。“出入高下窮煙霏”,“窮煙霏”三字是山中平明真景,從明中仍帶晦。都是雨後興象,又即發端“犖确”,“黄昏”二句中所包藴也。“當流赤足蹋澗石”二句,顧“雨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一:凡結句都要不從人間來,乃爲匪夷所思,奇險不測。他人百思所不解,我卻如此結,乃爲我之詩。如韓《山石》是也。不然,人人胸中所可有,手筆所可到,是爲凡近。 同上卷一二又云:不事雕琢,自見精彩,真大家手筆。許多層事,只起四語了之。雖是順叙,卻一句一樣境界,如展畫圖,觸目通層在眼,何等筆力。五句、六句又一畫。十句又一畫。“天明”六句,共一幅早行圖畫。收入議。從昨日追叙,夾叙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只是一篇遊記,而叙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他人數語方能明者,此須一句,即全現出,而句法復如有餘地,此爲筆力。 劉熙載《藝概·詩概》:昌黎詩陳言務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辭奇意幽,可爲《楚辭·招隱士》對,如柳州《天對》例也。 按:本詩紀遊,寫入山、到寺、留宿、離山,只是順叙。寫場景變换,情境鮮明,使人應接不暇。記叙中用奇辭麗語提綴,如顧嗣立説:“七言古詩易入整麗而亦近乎熟,自老杜始爲拗體,如《杜鵑行》之類。公之七言,皆祖此種。而中間偏有極鮮麗處,不事雕琢,更見精彩,有聲有色,自是大家。”(《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三)盛唐以來,古詩向律體化發展,寫作中多雜用律句以使音韻條暢、表達整麗,而韓愈却另闢一途,多用散句記叙,力避偶儷,在用語造境上亦創新求奇,取得了獨特的藝術效果。 湘中[1] 猿愁魚踊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2]。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叩舷歌[3]。 【注释】 [1]韓愈貞元十九年冬貶陽山,行至湘中在次年春,作此詩。 [2]汨羅:汨羅江源出江西,西北流至湖南湘陰縣磊石山入洞庭湖。古傳江上屈潭爲屈原自沉處。賈誼《弔屈原文》:“側聞屈原兮,自湛汨羅。” [3]“蘋藻”句:意謂由於傳聞不實找不到祭奠之處。蘋與藻都是水草,古人用以祭祀。《詩經·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鄭箋:“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毁,教于公宫;祖廟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用魚,芼用蘋藻,所以成婦順也。”“空聞”句:此爲實境,暗用屈原《漁父》。屈原被貶,行吟澤畔,有漁父勸諫,“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云……” 按:此詩意在弔屈原,全從空處用筆,恍惚古今之間。陳《選》:“此詩寫楚地,吊楚賢,所以用《楚辭》詞彙。” 答張十一[1] 山浄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篔簹競長纖纖笋,躑躅閑開豔豔花[2]。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3]。吟君詩罷看雙鬢,斗覺霜毛一半加[4]。 【注释】 [1]張十一名署(七五八—八一七),河間(今河北河間市)人,貞元二年(七八六)進士,舉博學宏辭,爲校書郎,自武功縣尉拜監察御史。貞元十九年冬十二月與韓愈同時被貶南方,韓愈得連州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張得郴州臨武(今縣,屬湖南)令,二人相偕南行,出秦嶺,下襄、漢,次年正月過洞庭,溯湘江,抵長沙,南至九嶷山,同至臨武。韓愈繼續南行。二人一路唱和,張署有《贈韓退之》詩,此詩爲和答之作,應寫於抵臨武時。各本題下有“功曹”二字,應删。 [2]篔簹(yún dāng):竹名。皮薄,節長而竿高。楊孚《異物志》:“篔簹生水邊,長數丈,圍一尺五六寸。一節相去六七尺,或相去一丈,廬陵界有之。”纖纖:細小貌。躑躅(zhí zhú):即杜鵑花。《嶺南異物志》:“南中花多紅赤……唯躑躅爲勝。嶺北時有,不如南之繁多也,山谷間悉生。二月發時,照耀如火,月餘不歇。”詩應作於二月。 [3]恩波:指帝王的恩澤。丘遲《侍宴樂遊苑送徐州應詔詩》:“參差别念舉,肅穆恩波被。”死所:身死之處。《左傳》文公二年:“(狼)瞫云:‘吾未獲死所。’”炎瘴:炎熱地區的瘴氣。瘴,疫氣。送生涯:杜甫:“應須美酒送生涯。”此二句謂因爲尚未報答朝廷恩遇知道另有死所,不要染上疫病斷送了性命。 [4]斗覺:頓然發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斗,與‘陡’同,猶頓也。杜甫《義鶻行》:‘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韓愈《答張十一功曹》云云。”霜毛:白髮。 【評箋】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五六既不如屈子之狷懟,結仍借答詩以見其憔悴,可謂怨而不亂矣。(按:“怨而不亂”的態度正表現了韓愈思想觀念上的矛盾。) 程學恂《韓詩臆説》:退之七律只十首,吾獨取此篇爲真得杜意。(按:本詩寫景有開闔變化,表達感情富於頓挫與深度,如從這方面看,確有杜律風神。) 【附録】 張署《贈韓退之》 九疑峯畔二江前,戀闕思鄉日抵年。白簡趨朝曾並命,蒼梧左宦一聯翩。鮫人遠泛漁舟水,鵩鳥閒飛露裏天。涣汗幾時流率土,扁舟西下共歸田。(《全唐詩》卷三一四) 貞女峽[1] 江盤峽束春湍豪,雷風戰鬬魚龍逃[2]。懸流轟轟射水府,一瀉百里翻雲濤[3]。漂船擺石萬瓦裂,咫尺性命輕鴻毛[4]。 【注释】 [1]《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九:“(江南道連州)桂陽縣(唐連州治所,今廣東連州市)……貞女峽在縣東南一十里。”《水經注·洭水》:“《地理志》曰:‘洭水出桂陽南,至四會是也……溪水下流,歷峽南出,是峽謂之貞女峽。峽西岸高巖名貞女山。山下際有石如人形,高七尺,狀如女子,故名貞女峽。’”此詩爲貞元二十年春至連州作。 [2]“江盤”二句謂:江水盤流,峽山如束,春水形成一派激流,聲如風雷相搏擊,使水中的魚龍都逃遁了。意本杜詩“峽束滄江起”、“高江急峽雷霆鬬”等意象。 [3]懸流:瀑布。此形容峽中流水。郭璞《江賦》:“淵客築室於巖底,鮫人構舘於懸流。”水府:指神話中水神的宫殿。木華《海賦》:“爾其水府之内,極深之庭,則有崇島巨鼇,峌孤亭。”翻雲濤:形容水流飛濺。 [4]擺石:撥動巨石。擺,排,撥。鴻毛:《漢書·司馬遷傳》:“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此二句是説激流漂起船隻,捲起巨石,會使船隻粉碎,咫尺之間就讓人喪命。 按:本詩寫峽江風光,壯偉恢奇,描摹生動。以六句收束,收到斬截雄健的效果。 宿龍宫灘[1] 浩浩復湯湯,灘聲抑更揚[2]。奔流疑激電,驚浪似浮霜。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3]。如何連曉語,一半是思鄉。 【注释】 [1]沈欽韓補注引《陽山縣志》:“同官峽在縣西北七十里,峽水東流,注於湟水;又流過域南,爲陽溪水;又南十里,曰龍坂灘;又南十五里,爲龍宫灘。”此詩作於貞元二十年秋。 [2]湯湯:大水貌。參閲《古風》注[6]。 [3]夢覺:夢醒。暈:日、月或燈火周圍的光圈。此句謂夢醒所見燈火光影模糊。 【評箋】 蔡絛《西清詩話·聽水詩》:退之《宿龍宫灘》詩云:“浩浩復蕩蕩,灘聲抑更揚。”黄魯直曰:“退之才聽水句尤見工。”所謂浩浩蕩蕩抑更揚者,非諳客裏夜卧,飽聞此聲,安能周旋妙處如此耶? 按:此詩“夢覺”一轉,點出客宿,始明前幅爲聽水,孤燈爲所見,結以夜語思鄉,短篇中一唱三嘆,情境渾成。 縣齋有懷[1] 少小尚奇偉,平生足悲吒[2]。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3]。事業窺臯稷,文章蔑曹謝[4]。濯纓起江湖,綴珮雜蘭麝[5]。悠悠指長道,去去策高駕[6]。誰爲傾國媒,自許連城價[7]。初隨計吏貢,屢入澤宫射[8]。雖免十上勞,何能一戰霸[9]。人情忌殊異,世路多權詐。蹉跎顔遂低,摧折氣愈下[10]。冶長信非罪,侯生或遭駡[11]。懷書出皇都,銜淚渡清灞[12]。身將老寂寞,志欲死閑暇[13]。朝食不盈腸,冬衣纔掩髂[14]。軍書既頻召,戎馬乃連跨[15]。大梁從相公,彭城赴僕射[16]。弓箭圍狐兔,絲竹羅酒[17]。兩府變荒涼,三年就休假[18]。求官去東洛,犯雪過西華[19]。塵埃紫陌春,風雨靈臺夜[20]。名聲荷朋友,援引乏姻婭[21]。雖陪彤庭臣,詎縱青冥靶[22]。寒空聳危闕,曉色曜脩架[23]。捐軀辰在丁,鎩翮時方[24]。投荒誠職分,領邑幸寬赦[25]。湖波翻日車,嶺石坼天罅[26]。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27]。雷威固已加,颶勢仍相借[28]。氣象杳難測,聲音吁可怕[29]。夷言聽未慣,越俗循猶乍[30]。推摘兩憎嫌,睢盱互猜訝[31]。祇緣恩未報,豈謂生足藉[32]。嗣皇新繼明,率土日流化[33]。惟思滌瑕垢,長去事桑柘[34]。斸嵩開雲扃,壓潁抗風榭[35]。禾麥種滿地,梨棗栽繞舍。兒童稍長成,雀鼠得驅嚇[36]。官租日輸納,村酒時邀迓[37]。閑愛老農愚,歸弄小兒姹[38]。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39]。 【注释】 [1]此詩亦在陽山作。詩中寫到“嗣皇新繼明”,指順宗李誦即位,在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 [2]尚奇偉:嚮往豐功偉績;尚,崇尚。悲吒(zhà):悲憤;吒,憤怒。郭璞《遊仙詩》:“臨川哀年邁,撫心獨悲吒。”本詩以“尚奇偉”與“足悲吒”的矛盾統攝全篇。 [3]子夏:名卜商,孔子弟子。《論語·雍也》:“子謂子夏曰:‘女爲君子儒,無爲小人儒。’”相傳他作《易傳》、《詩序》、《禮記·喪服》等。樊遲:孔子弟子,名須,字子遲。《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曰:‘吾不如老圃。’”此二句謂不做章句之儒,亦不甘心老於田園。 [4]窺臯稷(jì):謂上比臯、稷。臯,即臯陶(或作“咎繇”),傳爲舜臣,掌刑獄之事。稷,傳爲舜時農官,教人稼穡,周人祖先。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蔑曹謝:下視曹植與謝靈運。《南史·文學傳》:“(吴)邁遠好自誇而蚩鄙他人,每作詩得稱意語,輒擲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數哉!’”上句述志,下句表詩文之才。 [5]濯纓:洗滌帽纓。纓用以結冠。本《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爲隱逸之詞,本詩中以表志向高潔。綴珮:佩戴飾物。珮,通“佩”,古人衣帶上的飾物。蘭麝:蘭與麝香,皆爲香料。佩飾薰香以表品德美好。 [6]策高駕:本義是鞭策駕車的快馬,這裏指努力於遠大目標。 [7]傾國媒:美女之媒。《漢書·外戚傳》:“(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連城價:謂價值連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曹丕《又與鍾繇書》:“不煩一介之使,不損連城之價。”此二句表示自視極高,惜出身無人爲介。 [8]計吏貢:古代年終地方官(或遣吏)至京師上計籍,稱“上計”。詩中指唐時初冬地方向朝廷納貢品。唐鄉貢制度,“每歲仲冬,州、縣、舘、監舉其(生員)成者,送之尚書省”(《新唐書·選舉志》)。澤宫射:古代於澤宫習射取士,詩中指參與科舉考試。《周禮·夏官·司宫矢》:“澤共射椹質之弓矢。”鄭注:“澤,澤宫也,所以習射選士之處也。”此二句謂自己曾經列身“鄉貢”參加科舉。 [9]十上勞:《戰國策·秦策》:“(蘇秦)説秦王,書十上而説不行。”一戰霸:一戰而取勝。霸,超勝於人;《左傳》僖二七年:“一戰而霸,文之教也。”韓愈自貞元四年應禮部試,至八年始及第,故云。 [10]蹉跎:失足,困頓。摧折:挫折,困辱。 [11]“冶長”句:公冶長,字子長,孔子弟子。《論語·公冶長》:“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侯生”句:侯嬴,戰國時魏隱士,大梁夷門監者。魏公子信陵君禮重之而爲其執轡。《史記·信陵君列傳》:“公子(爲侯生)執轡,從騎皆竊駡侯生。”此二句説自己無故被斥。 [12]皇都:指長安。清灞:指灞水,源出藍田縣,西北流經長安東入渭水,其上有灞橋,爲出都送别之所。此二句叙貞元十一年三上宰相書不報,自長安東歸。 [13]“身將”二句:謂失意消沉,已甘心老死於寂寞淪落之中。 [14]掩髂(qià):遮住腰。髂,骻骨。 [15]軍書:軍府文書;此指招聘文書。戎馬:戰馬。韓愈先後在宣武軍和武寧軍中任幕職,故云。 [16]“大梁”句:謂在汴州(古稱大梁)從董晉。董晉爲使相。參閲《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注[4]。“彭城”句:謂在徐州從張建封。建封爲僕射,同上詩注[43]。 [17]酒:酒肉。,同“炙”,烤肉。此二句描寫軍府射獵生活。 [18]“兩府”句:貞元十五年二月,董晉薨,汴州宣武軍亂;次年五月,張建封薨,徐州武寧軍亂。“三年”句:韓愈自離徐至十八年春爲四門博士,休閒三年。休假,休閒。 [19]韓愈離徐後居東都洛陽,往來長安求調選。自洛赴京過華山下,在十六、十七二年皆當冬季,故曰“犯雪”。 [20]紫陌:帝都的道路。賈至《早朝大明宫呈兩省僚友》:“銀燭熏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靈臺:西周臺名,又漢宫名。此指任職的四門學。《漢書·河間獻王傳》:“武帝時,獻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宫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應劭:“辟雍、明堂、靈臺也。”此二句謂任職長安四門學,奔走於塵埃風雨之中。 [21]荷朋友:依靠朋友。荷,承擔。姻婭:同“姻亞”。婿稱父爲姻,兩婿互稱爲婭,泛指姻親關係。此二句謂名聲是靠朋友延譽,而非有親舊爲奥援。 [22]“雖陪”句:指身爲監察御史得側身朝列。彤庭,指殿庭。張衡《西京賦》:“金戺玉階,彤庭煇煇。”“詎縱”句:謂難以實現馳騁雲天的大志。詎,豈,何。青冥靶,指飛馳青天的駿馬。青冥,青天。屈原《九章·悲回風》:“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靶,繮繩。《漢書·王褒傳》:“王良執靶。”顔注引晉灼:“靶音霸,謂轡也。” [23]危闕:高崇的宫闕。闕,古代宫廟或墓門所立裝飾性雙柱,後稱望樓。脩架:指重樓叠閣。童《校》:“《淮南子·本經訓》:‘大夏曾加。’高注:‘曾,重;架,材木相乘架也。’脩架與‘曾加’義同,曾同層,加同架。”此二句渲染貶官那天早晨宫殿風景。 [24]捐軀:謂自己冒死上表。曹植《求自試表》:“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辰在丁:記上疏之日。貞元十九年十二月戊申朔,十日爲丁巳。鎩翮(shā hè):羽毛摧落。鎩,傷殘。翮,羽莖。謝瞻《於安城答靈運詩》:“跬行安步武,鎩翮周數仞。”此指貶官。時方(zhà):記遭貶之時。通“蜡”,亦作“臘”,歲終之祭。 [25]投荒:被貶荒遠之地。領邑:指貶爲陽山縣令。此二句謂被貶荒遠之地是份所應當,任職縣令是蒙受寬赦。 [26]日車:指太陽。李尤《九曲歌》:“年歲晚暮時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車。”坼(chè)天罅(xià):謂裂縫露出青天。坼,裂開;罅,裂縫;這裏是形容懸崖壁立的山徑。此二句描寫過洞庭湖和南嶺的艱險。 [27]熏晝:鮑照《代苦熱行》:“瘴氣晝熏體。”此句寫陽山瘴暑。 [28]“雷威”二句:謂雷霆聲勢本已很大,又借助颶風的力量。 [29]杳:昏暗不明。 [30]夷言:指當地方言。越俗:泛指嶺南風俗。古越族居於江浙閩粤之地。循猶乍:雖已習熟却仍感詭異。乍,通“詐”。 [31]推摘:指官府與居民相互指斥。憎嫌:憎惡。睢盱(suī xū):横暴貌。《莊子·寓言》:“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猜訝:驚疑。此二句形容當地民情横暴。 [32]生足藉:人生足可慰藉。 [33]嗣皇:新繼位的皇帝,指唐順宗李誦。繼明:繼承聖明,指繼位。率土:境域之中。《詩經·小雅·北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日流化:教化一天天廣被。 [34]滌瑕垢:清洗污點,指改正過錯。班固《東都賦》:“於是百姓滌瑕蕩穢而鏡至清。”事桑柘:謂從事耕織。桑、柘都是用以養蠶的。 [35]劚(zhú)嵩:謂開墾嵩山。劚,鋤斷根株。開雲扃:披開雲霧,指登上高山。扃,門户。鮑照《從登香爐峯詩》:“羅景藹雲扃,沾光扈龍策。”壓潁:謂在潁水之上。抗風榭:迎風的臺榭。榭,臺上的高屋。此二句叙歸耕嵩潁之志。 [36]驅嚇:喝驅趕。《莊子·秋水》:“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37]邀迓:邀請。迓,迎接。此二句説做個交納租賦的平民,與村民們飲酒過從。 [38]弄:戲弄。小兒姹:小兒女。姹,少女。《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吾但當含飴弄孫。”又《五行志》:“河間姹女工數錢。” [39]畢婚嫁:辦完兒女嫁娶之事。後漢向長字子平,隱居不仕,建武中,男女娶嫁事畢,勅家事勿相聞,當如我死也。又《南齊書·蕭惠基傳》:“惠基常謂所親曰:‘須婚嫁畢,當歸老舊廬。’” 【評箋】 顧嗣立删補《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二:公詩句句有來歷而能務去陳言者,全在於反用。如《醉贈張秘書》詩,本用嵇紹鶴立雞羣語,偏云“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雞羣”;《送文暢》詩本用老杜“每愁夜中自足蝎”句,偏用“照壁喜見蝎”;《荐士》詩本用《漢書》“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語,偏云“强箭射魯縞”;《嶽廟》詩本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偏云“猿鳴鐘動不知曙”。此詩結語本用向平婚嫁畢事,偏云“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真令舊事翻新。解得此秘,則臭腐皆化爲神奇矣。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八:仄韻排律,名手所希。似此組織精工,頓挫悲壯,在集中亦自成一格。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首十六句,叙少年中進士試宏博時事。“人情”以下二十句,叙出都從董晉、張建封幕事。“求官”以下十四句,叙爲御史上疏被謫事。“湖波”以下十四句,叙道塗及陽山之苦。“嗣皇”以下十六句,思得赦宥而歸故土。 按:此詩通首用對句,又用賦體的鋪叙,本易流於板滯平庸;但韓愈力創奇語,引僻典,押險韻,用仄韻,以突出磊落不平的詩情,造成奇崛高古的藝術效果。結構上亦頗具匠心:由“少小尚奇偉”的宏偉抱負到退耕田園的消沉,成爲鮮明對比;中間懇切詳明地記述自己立志、出仕、入幕、居官、被貶的經歷,寫出了一個有理想的文人的困頓境遇及其人生歷程。 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1]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2]。沙平水息聲影絶,一盃相屬君當歌[3]。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没猩鼯號[4]。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5]。下牀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6]。昨者州前搥大鼓,嗣皇繼聖登夔臯[7]。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8]。遷者追迴流者還,滌瑕蕩垢朝清班[9]。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祇得移荆蠻[10]。判司卑官不堪説,未免捶楚塵埃閒[11]。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12]。”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13]。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14]! 【注释】 [1]張功曹即張署。貞元二十一年正月順宗繼位,二月十四日大赦天下。夏秋之際,昌黎離陽山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待命,即韓愈《祭郴州李使君文》中所謂“竢新命於衡陽,費薪芻於舘候……輟行謀於俄頃,見秋月之三彀。逮天書之下降,猶低迴以宿留”云。“天書”下降,朝廷授張署爲江陵(荆州治所,今湖北江陵縣)功曹參軍,韓愈爲法曹參軍。唐上州諸曹參軍事,從七品下。八月四日,順宗禪位,下詔大赦,改元永貞;九日,憲宗李純即位;十四日,赦書傳至郴州。韓愈十五日夜作此詩。 [2]纖雲:微雲。四卷:四散。天無河:謂明月朗照不見銀河。月舒波:月亮放射光輝;《漢書·禮樂志》:“月穆穆以金波。” [3]屬:通“囑”,此處義指勸飲。《漢書·灌夫傳》:“及飲酒酣,夫起舞屬蚡。”顔注:“屬,猶付也,猶今之舞訖勸酒也。”陳《選》謂“相屬,即相祝———以酒相祝,勸飲的意思”,亦一解。君當歌: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4]洞庭:《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七:“洞庭湖在(巴陵)縣西南一里五十步,周迴二百六十里。”九疑:九嶷山。疑同“嶷”,在今湖南寧遠縣南。《水經注·湘水》:“營水……蟠基蒼梧之野,峯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號九疑山。”猩鼯(wú):猩猩與飛鼠。自此以下爲張署歌辭,起始二句寫南遷山水之險。 [5]官所:任官之處。張署在郴州臨武。幽居:深居簡出。《禮記·儒行篇》:“幽居而不淫。”鄭注:“幽居謂獨處時也。” [6]畏藥:謂害怕蠱毒。鮑照《苦熱行》李善注引顧野王《輿地志》:“江南數郡有畜蠱者,主人行之以殺人,行食飲中,人不覺也。”濕蟄:潮濕。《洛陽伽藍記》卷二:“(楊)元慎正色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濕蟄,攢育蟲蟻……’” [7]“昨者”句:謂十四日州府前擊鼓宣布赦書;《新唐書·百官志》:“(少府監·中尚署今)赦日,樹金雞於仗南……擊掆鼓千聲,集百官、父老、囚徒。”州縣施赦亦有相似制度。“嗣皇”句:謂憲宗繼位,登用賢臣。夔,相傳舜時爲樂官。臯,傳爲舜時掌刑獄之臣。參閲《縣齋詠懷》注[4]。 [8]行萬里:言其疾速。大辟:死刑。《禮記·文王世子》:“獄成,有司讞於公,其死罪,則曰某之罪在大辟。”除死:免死。《舊唐書·順宗紀》載赦文云:“自貞元二十一年八月五日已前死罪降從流,流以下遞減一等。” [9]遷者:指左遷者,貶官者。流者:流徙者。滌瑕蕩垢:謂讓負罪者改過自新。參閲《縣齋有懷》注[34]。朝清班:在朝臣班列中晉見。白居易《重贈李大夫》:“早接清班登玉陛,同承别詔直金鑾。”“朝清班”魏《集》作“清朝班”,則意爲清整朝廷。雖詩意亦通,但過渡稍感突兀。 [10]州家申名:指郴州刺史已將名字列入施赦回朝名單中。使家抑:指被湖南觀察使楊憑所壓制;《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八年)九月乙卯朔,以太常少卿楊憑爲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移荆蠻:謂轉移到江陵。移,量移,被貶官員移至較近處安置。荆蠻,江陵爲古荆楚地區。《國語·晉語》:“楚爲荆蠻。”此二句暗示楊憑迎合權貴之意壓制張署等人不得回朝。陳《勘》曰:“按公自陽山遇赦,僅量移江陵法曹,蓋本道廉使楊憑故抑之。《贈張功曹》詩所謂‘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祇得移荆蠻’是也。時韋(執誼)、王(叔文、伾)之勢方熾,憑之抑公,乃迎合權貴意耳。” [11]判司:唐州、府判官分曹判事,稱判司,亦泛指僚屬。沈欽韓《韓集補正》:“唐制在府爲曹,在州爲司(府曰功曹、倉曹,州曰司功、司倉)。按云判司者,判一司之事,而司禄爲之長。”捶楚:用杖或板子打。《隋書·高祖紀》:“(開皇十七年)三月景辰詔曰:……諸司論屬官,若有愆犯,聽於律外斟酌決杖。”唐沿隋俗,下級官吏可受杖責,如杜甫《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云:“脱身簿尉中,始與箠楚辭。” [12]輩流:同一類人。《北史·李穆傳》:“(穆)長子惇……惇於輩流中特被引接。”上道:謂上路回朝。《晉書·李密傳》:“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天路:謂入朝之路。追攀:追隨。此二句寫回朝無路的苦衷。以上爲張署所歌。 [13]殊科:不一樣。《廣雅·釋言》:“科,品也。”《漢書·公孫弘傳》:“與内厚富而外爲詭服以釣虚譽者殊科。” [14]奈明何:謂怎對得起這月色。明,指月。《易·繫辭上》:“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評箋】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一:言張之歌詞酸苦,而己直歸之於命,蓋《反騷》之意。而其詞氣抑揚頓挫,正一篇轉换用力處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二:貞元二十一年正月順宗赦,公故俟命柳(按:“郴”之誤)州。一篇古文章法。前叙,中間以正意苦語重語作賓,避實法也。一線言中秋,中間以實爲虚,亦一法也。收應起,筆力轉换。 程學恂《韓詩臆説》:此詩料峭悲涼,源出楚《騷》。入後换調,正所謂一唱三嘆有遺音者矣。 按:此詩結構上富於虚實開闔、頓挫渟蓄之妙。中間主體部分爲張署所歌,形式上反客爲主,實際是借他人酒盃澆自己胸中壘塊。前後都寫月色,相互照應,並以襯托内心感慨。這樣三個段落,哀樂相形,把感情寫得十分曲折深沉。詩用七言歌行體,六换韻,分别以二句至八句换韻不等,又用單句收尾,這種聲韻節奏都有助於表達内容。 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1] 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2]。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3]。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絶頂誰能窮[4]。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5]。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6]。須臾静掃衆峯出,仰見突兀撐青空[7]。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廪騰擲堆祝融[8]。森然魄動下馬拜,松柏一逕趍靈宫[9]。粉牆丹柱動光彩,鬼物圖畫填青紅[10]。升階傴僂薦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11]。廟令老人識神意,睢盱偵伺能鞠躬[12]。手持盃珓導我擲,云此最吉餘難同[13]。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纔足甘長終[14]。侯王將相望久絶,神縱欲福難爲功[15]。夜投佛寺上高閣,星月揜映雲朣朧[16]。猿鳴鐘動不知曙,杲杲寒日生於東[17]。 【注释】 [1]衡嶽:南嶽衡山,在今湖南衡山市南嶽區。《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九:“衡山,南嶽也,一名岣嶁山,在(衡山)縣西三十里……衡嶽廟在縣西三十里。《南嶽記》曰:‘南宫四面皆絶,人獸莫至,周迴天險,無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