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顾亭林诗文集
[book_author]顾炎武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26604
[book_dec]诗文别集。清顾炎武著。十七卷。凡《亭林文集》六卷,《亭林余集》文一卷,《蒋山佣残稿》文三卷,《亭林佚文辑补》一卷,《亭林诗集》五卷,《熹庙谅阴记事》一卷。为现存顾氏诗文集中较完备的一种。内《残稿》系据旧抄本排印。1959年中华书局点校印行,1983年新版重印,收入《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此前顾氏诗文集,有康熙间门人潘耒辑刊《亭林文集》六卷、《诗集》五卷,光绪间合肥蒯氏刊《余集》一卷,后光绪三十二年(1906)汇印。朱记荣重刻《亭林遗书》本、民国八年(1919)商务印书馆影印《四部丛刊》本、民国二十六年中华书局排印《四部备要》本,则均为十二卷本。文集单行另有光绪二十五年梁鼎芬辑刊《端溪丛书》本、三十年会稽董氏山隐居校刊巾箱本,均收《余集》。诗集单行另有光绪二年湖南书局刊本,又有光绪间幽光阁据潘耒抄本排印本《亭林诗稿》六卷,与他本多不同,此外还有宣统间神州国光社排印《亭林集外诗》,附孙诒让《诗集校文》。诗集注本有光绪二十三年味静斋刊徐嘉《顾亭林诗笺注》十七卷;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王遽常《顾亭林诗集汇注》六卷,附集外诗存、事迹编年,收入《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为今诗集最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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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出版说明
顾炎武,江苏崑山人,生于明万曆四十一年(公元一六一三),卒于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一六八二)。他出生在一个官僚地主的家庭。十四岁时,与同邑友人归庄参加当时东南一带进步的知识分子组织-复社。他十几岁时,就开始阅读当时的邸报。二十七岁秋试被黜,他「退而读书」,辑录古代史书中关地理沿革的记载,并参考各地郡县制书以及章奏文册之类的材料,结合他那时代社会经济生活的变化,开始写作肇域志和天下郡国利病书。这两部书,前者著重于记述地理形势和山川要塞,后者详细地纪录了各地疆域、形胜、水利、兵防、物产、赋税等资料。他自己说:「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天下郡国利病书序,文集卷六)可见他的学术活动一开始,就与社会政治和爱国思想密切联繫的。
一六四五年五月,清兵渡长江,顾炎武在苏州参加了抗清战争。战争失败后。他的友人大多牺牲,他自己也几及于难。他的嗣母王氏是一位有民族节操的女子,崑山城破以后,她绝食自杀,留给儿子的遗训是「误为异国臣子」。顾炎武深切的体验到民族压迫的惨痛。这时他写下了像秋山、千里等充溢著爱国的热情壮烈的诗篇。
他的爱国活动受到当地汉奸地主、土豪劣绅的迫害。为了避免迫害,同时也为了更广泛地结纳各地的抗清志士,观察中原一代的地理形势,以谋求恢复明朝的根据地,进行深入、隐蔽的反清斗争,他遂于一六五六年隻身北上,来往于山东、河北、山西、陕西一带。
顾炎武奔走南北,扩大了他的视野,丰富了他的生活经验,而他的学术研究也更与现实密切结合。全祖望在庭林先生神道表中曾说:「凡先生之游,以两马两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访肆中发书而对勘之。」他的昌平山水记、营平二州史事以及日知录等书,大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
他在北方结识了像王弘撰、傅山、李顒等爱国学者,并数次在谒昌平的明十三陵和南京的明孝陵。他的活动受到清朝统治的注意。康熙七年(一六六八)二月,他曾因山东姜元衡的告讦入狱,后因李因笃、朱彝尊等人的尽力营救,才得释放。清朝统治者又逼迫他修明史,他毅然拒绝,曾和朋友表示,如果真的强他出仕,就准备「以身询之」(与叶訒菴书,文集卷三)。他在诗中不止一次说到:「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犹著花。」「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他抗清意志,至老未衰。
顾炎武本名绦。清兵破南京,他志存恢复明室,更名炎武,字宁人;又因避仇人陷害,也用蒋山佣的名子。世人也尊称他为亭林先生。
顾炎武是我国十七世纪的一位杰出的爱国活动家和具有进步主义的启蒙学者。十七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内部,已孕育著资本主义的萌芽。那时出现了一些具有唯物主义思想的哲学家。顾炎武虽然没有像与他同时的王夫之那样有较深刻的唯物主义思想,但他的世界观是紧紧顺著唯物主义的方向的,而且在认识论上有很多唯物主义的好解释。他反对宋明以来读书人高谈「性」「命」之学,著重攻击了那种脱离实际的「用心于内」的主观唯心论,这正是当时唯物主义思想家反对中世纪玄学门争的一部分。他说:「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我弗敢知也。」(与友人论学书,文集卷三)他严正地指出这种「游谈无根」的「理学」使得广大知识份子远离实际生活,漠视民间疾苦,漠视国家和人民遭受的严重灾难,这正是唯物主义战斗精神的光辉和表现。
顾炎武的方法论也是他思想中的精粹部份。他的方法论主要特点,即是注重实际调查和确切的凭据,主张辨别源流和审核名实,做学问贵于有独创之见,反对因袭和依磅傍,重存疑,不盲从,反对死鑽书本,而注意于「致用」和「当世之务」。如他辑营平二州史事,说宋朝所以屡败于金,就是因为不讲究边防形势(见营平二州史书序,文集卷二)。而他所提出的「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答徐甥公肃书,文集卷六))这一点,现在对我们还是有所启发的。
顾炎武非常称道那充沛著民主主义思想的民夷待访录。黄宗羲在这部书中多方面地批评了封建制度,著重攻击了君主专制制度的弊害,把封建君主说成「天下之大害者」。顾炎武在郡县论中也说:「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他的民主思想又表现在他对于当时一些经济政策的抨击上。他的钱粮论作于清初。清出陕西关中一带的田赋,是向农民徵收银钱的。顾炎武并非不主张用银,但他认为应当照顾各地的具体情况。关中交通不便,本来就缺乏银钱,银少钱贵,农民必须以低贱的价格把粮食卖掉,换取银子,再向官府缴纳。这就势必造成榖贱银贵的现象,农民受到官商的双重剥削。钱粮论中说:「今来关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榖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至徵粮之日,则村民毕出,谓之人市。」他在这篇文章中,从历朝经济政策得失的考证,论列了明清两代田赋制度的不合理状况。
他反对科举制度,他认为八股取士并不能选拔出真正有用的行政人才,相反的,当时却产生了一大批生员。据顾炎武统计,那时全国生员的数目,不下五十万人。他们属于寄生的阶层,平日勾结官府,武断乡曲,给人民带来很大危害。他认为应当废除生员制。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因为封建官僚的大部分,正是通过科举考试而从生员中选拔出来的。但是儘管如此,他对于把八股科举所造成的种种弊害的攻击,却是进步的。
当时的一些启蒙学者,他们虽然憧憬未来,但对历史的远景怀著信念和幻想,但由于明清之际资本主义萌芽上很幼弱,封建势力仍很强大,在这些学者的理论中还不能摆脱旧时的传统思想的束缚。如如顾炎武本人反对八股,重视「流品」,主张恢复古代的所谓「清议」,以辟召代替生员制,殊不知这实际上还是对乡绅有利。作为启蒙者的顾炎武,当然也和其他启蒙者一样,他们虽然同情农民,却并不同情农民起义。这也是当时一般启蒙思想家的历史局限和阶级局限。
明清之际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是带著批判的精神出现在历史舞台的。他们用理论探讨的方式,批判地总结了前代的政治、学术思想,攻击了为封建专制主义服务的正宗思想和占统治地位的唯心主义。顾炎武有关历史、地理、经济、政治等的著作,即是依据实际的考证来倡导「当世之务」。清代乾嘉以后的学者,他们逃避政治,远离社会现实,看不到顾炎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经世致用」,而仅仅发展他考据的一面,推他为清代汉学的「开山祖师」,却不是他学问成就的主要之点。
顾炎武的诗歌表现了他爱国思想和坚持民族气节的崇高品格。他的京口即事、秋山、精卫等诗,热烈歌颂了广大人民反抗清朝统治的英勇斗争,充满著乐观的英雄气慨。在明末清初的诗坛上,他与陈子龙、夏元淳、屈大均等都是著名的爱国作家。
在文学批评方面,他极力主张文学要有内容,他推崇白居易和元九书所说「文章要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以为是「知立言之旨者」(日之录卷二十一「作诗之旨」条)。他认为文学是发展的,后人不应一味摹倣古人。他批评一位朋友的诗说:「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与人书十七,文集卷四)这些文学主张,都是有进步意义的。
顾炎武的诗文集,都是他死后由吴江潘丰编刻的。在清朝统治者的严厉压迫下,潘氏编刻他的作品,顾忌很多,自不得不有所窜改和删削。此书文集部分我们请华忱之先生作了整理,除就刻本标点校勘外,又增进了蒋山佣残稿及佚文辑补。诗集部分,是编辑部同人整理的,添加了根据传钞原稿本及从别处辑得的一些佚诗,也请华忱之先生审订了一遍。这可说是现存亭林诗文集中较为完备的一种,特印行以供读者。
中华书局编辑部
[book_title]●编例
(一)亭林文集係用四部丛刊影印潘丰刻本为底本,遇有字句脱误之处,以潘刻初印本及蒋山佣残稿参校补正。原避清讳的「胤」「弘」「曆」等字,据初印本回改,不出校。
(二)亭林馀集係用蒯光典重刻本为底本,而以傅增湘手校钞本略校异同。
(三)编印在蒋山佣残稿各文,凡遇有一文两见于亭林文集及原本残稿中的,按照下列情况分别处理:一、文字完全相同的,残稿不録原文,祇列目録;二、文字略有异同的,取残稿与文集互校,并加校语文于文集当篇之末(遇有字句异同之处,无关大旨者,一概不再另加校语)仍于残稿中列目;三、文字异同甚大的,以残稿全文移排在文集之后,两篇前后并列,以供读者参阅,并仍于残稿中列目。原附熹庙谅阴记事改附全书之后。
(四)凡亭林文集、馀集及残稿所未收入之文,就所见及的,辑为亭林佚文集补,附列书后。辑补中部分书札,又据上海图书馆藏亭林书牍手蹟互勘,作了文字上的校定。
(五)亭林诗文集用康熙原刻初印本为底本,并用传録潘丰手钞原文诗稿相校,把勘刻时窜改的作成校记附在诗后,删去的依原次序补入。此外,我们又参考了朱记荣刻亭林轶诗、兰陵荀羕的亭林诗集校文(见古学彙刻第九编),以及孙毓修依据钞本蒋山佣诗集所作校补(见四部丛刊本末后)添补了几条校记和一首佚诗,并把余嘉顾诗笺注的集外诗补等録附最后。
[book_chapter]亭林文集
[book_title]●亭林文集卷之一
○北岳辨
古之帝王,其立五岳之祭,不必皆于山之巅;其祭四渎,不必皆于其水之源也。东岳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灊山于灊,西岳华山于华阴,北岳恆山于上曲阳,皆于其山下之邑。然四岳不疑而北岳疑之者,恆山之绵亘几三百里,而曲阳之邑于平地,其去山趾又一百四十里,此马文升所以有改祀之请也。河之入中国也自积石,而祠之临晋;江出于岷山而祠之江都;济出于王屋而祠之临邑,先王制礼,因地之宜而弗变也。考之虞书:「十有一月朔,巡狩至于北岳。」周礼:「并州其山镇曰恆。」尔雅:「恆山为北岳。」注并指为上曲阳。三代以上虽无其迹,而史记云:「常山王有罪迁。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而以常山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邦。汉书云:「常山之祠于上曲阳。」应劭风俗通云:「庙在中山上曲阳县。」后汉书:「章帝元和三年春二月戊辰,幸中山。遣使者祠北岳于上曲阳。」郡国志:「中山国上曲阳,故属常山。恆山在西北。」则其来旧矣。水经注乃谓此为恆山下庙,汉末丧乱,山道不通,而祭之于此。则不知班氏已先言之,乃孝宣之诏太常,非汉末也。魏书:「明元帝泰常四年秋八月辛未,东巡,遣使祭恆岳。太武帝太延元年冬十一月丙子,幸邺。十二月癸卯,遣使者以太牢祀北岳太平真君。四年春正月庚午,至中山。二月丙子,车驾至于恆山之阳,诏有司刊石勒铭。十一年冬十一月,南征,迳恆山,祀以太牢。文成帝和平元年春正月,幸中山,过恆岳,礼其神而反。明年,南巡,过石门,遣使者用玉璧牲牢礼恆岳。」夫魏都平城,在恆山之北,而必南祭于曲阳,遵古先之命祀而不变者,犹之周都丰镐,汉都长安,而东祭于华山,仍谓之西岳也。故吴宽以为帝王之都邑无常,而五岳有定。历代之制,改都而不改岳。太史公所谓「秦称帝都咸阳,而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者也。隋书:「大业四年,秋八月辛酉,帝亲祠恆岳。」唐书定州曲阳县:「元和十五年,更恆岳曰镇岳,有岳祠。」又言:「张嘉贞为定州刺史,于恆岳庙中立颂。」予尝亲至其庙,则嘉贞碑故在。又有唐郑子春、韦虚心、李荃、刘端碑文凡四,范希朝、李克用题名各一,而碑阴及两旁刻大曆、贞元、元和、长庆、宝曆、太和、开成、会昌、大中、天祐年号某月某日祭,初献、亚献、终献某官姓名凡百数十行。宋初,庙为契丹所焚。淳化二年重建,而唐之碑刻未尝毁。至宋之醮文碑记尤多,不胜录也。自唐以上徵于史者如彼,自唐以下得于碑者如此,于是知北岳之祭于上曲阳也,自古然矣。古之帝王望于山川,不登其巅也,望而祭之,故五岳之祠皆在山下;而肆觐诸侯,考正风俗,是亦必于大山之阳,平易广衍之地,而不在险远旷绝之区也明甚。且一岁之中,巡狩四岳,南至湘中,北至代北,其势有所不能。故尔雅诸书并以霍山为南岳,而汉人亦祭于灊。禹会诸侯于涂山,涂山,近灊之地也。水经注曰:「上曲阳故城,本岳牧朝宿之邑也。古者天子巡狩常山,岁十一月至于北岳,侯伯皆有汤沐邑以自斋洁。周衰,巡狩礼废,邑郭仍存。秦以立县,县在山曲之阳,是曰曲阳。有下,故此为上矣。」而文升乃谓宋失云中,始祭恆山于此,岂不谬哉!五镇惟医无闾最远,自唐于柳城郡东置祠遥礼,而宋则附祭于北岳之祠。然则宋人之遥祭者,北镇也,非北岳也。世之儒者,唐宋之事且不能知也,而况与言三代之初乎?先是,倪岳为礼部尚书,已不从文升议,而万曆中,沉鲤駮大同抚臣胡来贡之请,又申言之,皆据经史之文而未至其地。予故先至曲阳,后登浑源,而书所见以告后之人,无惑乎俗书之所传焉。
【 马文升疏曰:「虞书:肇十有二州,盖每州表山之高大者以为镇,而恆山为北岳,在今大同府浑源州。历秦、汉、隋、唐俱于山所致祭。五代河北失据,宋承石晋割赂之后,以白沟为界,遂祭恆山于真定府曲阳县,文之曰:地有飞来石,不经甚矣。然宋都汴,而真定为其北边,是亦不得已权宜之道也。迨我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视真定为远,因循未曾釐正。文皇帝迁都北平,真定反在都南,当时礼官不能建明,尚循旧陋,礼官罪也。夫周礼曰:恆山为并州镇,在正北。一统志曰:恆山在浑源州南二十里。又浑源庙址犹存,故老传说,的的不虚,乞行礼部再加详考。如臣言是,行令山西并大同巡抚官员斟酌工费,于浑源州恆山庙旧址增修如制,以祀北岳。撰文勒石,昭示将来。」浑源之说始于此。自成化以前,初无此语。端肃似未曾见十七史者,道听涂说,一至于此。浑源之庙并无古堕,不知作于何时。如泰山、华山之上亦各有宫,而大庙俱在其下,特曲阳相距稍远,而今制又分直隶、山西二辖,人遂因此疑之。疏中所云「故老传说」,正足见其不出于史书,而得诸野人之口。后人知其不通,乃更为之说云:舜北狩,大雪,止于曲阳。有石飞来,因而望祀。不知此谁见之而谁传之?盖又文升之蛇足也。】
○革除辨
革除之说何自而起乎?成祖以建文四年六月己巳即皇帝位,夫前代之君若此者,皆即其年改元矣。不急于改元者,本朝之家法也;不容仍称建文四年者,历代易君之常例也。故七月壬午朔诏文一款一「今年仍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其改明年为永乐元年」。并未尝有革除字样,即云革除,亦革除七月以后之建文,未尝併六月以前及元二三年之建文而革除之也。故建文有四年而不终,洪武有三十五年,而无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夫实录之载此明矣。自六月己巳以前书四年,庚午以后特书洪武三十五年,此当时据实而书者也。第儒臣浅陋,不能上窥圣心,而嫌于载建文之号于成祖之录,于是刱一无号之元年以书之史。使后之读者彷徨焉不得其解,而革除之说自此起矣。夫建文无实录,因成祖之事不容阙此四年,故有元年以下之纪。使成祖果革建文为洪武,则于建文之元,当书洪武三十二年矣。又使不纪洪武,而但革建文,亦当如太祖实录之例书己卯矣。今则元年、二年、三年、四年书于成祖之录者,犁然也。是以知其不革也。既不革矣,乃不冠建文之号于元年之上,而但一见于洪武三十一年之中,若有所辟而不敢正书,此史臣之失,而其他奏疏文移中所云洪武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者,则皆臣下奉行之过也。且实录中每书必称建文君,成祖即位后与世子书,亦称建文君,而后之人至目为革除君。夫建文不革于成祖,而革于传闻,不革于诏书,而革于臣下奉行者之文,是不可以无辩。或曰,洪武有三十五年矣,无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可乎?考之于古,后汉高祖之即位也,仍称天福十二年,其前则出帝之开运三年。故天福有十二年,而无九、十、十一年,是则成祖之仍称洪武,岂不闇合者哉。
○原姓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一再传而可变,姓千万年而不变。最贵者国君,国君无氏,不称氏称国。践土之盟其载书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荀偃之称齐环,卫太子之称郑胜、晋午是也。次则公子,公子无氏,不称氏称公子。公子彄、公子益师是也。最下者庶人,庶人无氏,不称氏称名。然则氏之所由兴,其在于卿大夫乎?故曰:诸侯之子为公子,公子之子为公孙,公孙之子以王父字若谥、若邑、若官为氏。氏焉者,类族也,贵贵也。考之于传,二百五十五年之间,有男子而称姓者乎?无有也。女子则称姓。古者男女异长,在室也称姓,冠之以序,叔隗、季隗之类是也;已嫁也,于国君则称姓,冠之以国,江芊、息妫之类是也;于大夫则称姓,冠以大夫之氏,赵姬、卢蒲姜之类是也。在彼国之人称之,或冠以所自出之国若氏,骊姬、梁嬴之于晋,颜懿姬、鬷声姬之于齐是也;既卒也,称姓,冠之以谥,成风、敬嬴之类是也;亦有无谥而仍其在室之称,仲子、少姜之类是也。范氏之先,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士会之帑处秦者为刘氏,夫槩王奔楚为堂谿氏,伍员属其子于齐为王孙氏,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故曰:氏可变也。孟孙氏小宗之别为子服氏,为南宫氏;叔孙氏小宗之别为叔仲氏。季孙氏之支子曰季公鸟、季公亥、季寤,称季不称孙,故曰贵贵也。鲁昭公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崔武子欲娶棠姜。东郭偃曰:「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夫崔之与东郭氏,异昭公之与夷昧,代远,然同姓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也。故曰姓不变也。是故氏焉者,所以为男别也,姓焉者,所以为女坊也。自秦以后之人,以氏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而族类乱。作原姓。
○郡县论一
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盖自汉以下之人,莫不谓秦以孤立而亡。不知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而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而又设之监司,设之督抚,以为如此,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然则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后之君苟欲厚民生,强国势,则必用吾言矣。
○郡县论二
其说曰:改知县为五品官,正其名曰县令。任是职者,必用千里以内习其风土之人。其初曰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又三年,称职,封父母;又三年,称职,玺书劳问;又三年,称职,进阶益禄,任之终身。其老疾乞休者,举子若弟代;不举子若弟,举他人者听;既代去,处其县为祭酒,禄之终身。所举之人复为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如上法。每三四县若五六县为郡,郡设一太守,太守三年一代。诏遣御史巡方,一年一代。其督抚司道悉罢。令以下设一丞,吏部选授。丞任九年以上得补令。丞以下曰簿、曰尉、曰博士、曰驿丞、曰司仓、曰游徼、曰啬夫之属,备设之,毋裁。其人听令自择,报名于吏部;簿以下得用本邑人为之。令有得罪于民者,小则流,大则杀;其称职者,既家于县,则除其本籍。夫使天下之为县令者,不得迁又不得归,其身与县终,而子孙世世处焉。不职者流,贪以败官者杀。夫居则为县宰,去则为流人,赏则为世官,罚则为斩绞,岂有不勉而为良吏者哉!
○郡县论三
何谓称职?曰:土地闢,田野治,树木蕃,沟洫修,城郭固,仓廪实,学校兴,盗贼屏,戎器完,而其大者则人民乐业而已。夫养民者,如人家之畜五牸然:司马牛者一人,司刍豆者复一人,又使纪纲之僕监之,升斗之计必闻之于其主人,而马牛之瘠也日甚。吾则不然。择一圉人之勤干者,委之以马牛,给之以牧地,使其所出常浮于所养,而视其肥息者赏之,否则挞之。然则其为主人者,必乌氏也,必桥姚也。故天下之患,一圉人之足办,而为是纷纷者也。不信其圉人,而用其监僕,甚者并监僕又不信焉,而主人之耳目乱矣。于是爱马牛之心,常不胜其吝刍粟之计,而畜产耗矣。故马以一圉人而肥,民以一令而乐。
○郡县论四
或曰:无监司,令不已重乎?子弟代,无乃专乎?千里以内之人,不私其亲故乎?夫吏职之所以多为亲故挠者,以其远也。使并处一城之内,则虽欲挠之而有不可者。自汉以来,守乡郡者多矣。曲阜之令鲜以贪酷败者,非孔氏之子独贤,其势然也。若以子弟得代而虑其专,蕞尔之县,其能称兵以叛乎?上有太守,不能举旁县之兵以讨之乎?太守欲反,其五六县者肯舍其可传子弟之官而从乱乎?不见播州之杨传八百年,而以叛受戮乎?若曰:无监司不可为治,南畿十四府四州何以自达于六部乎?且今之州县,官无定守,民无定奉,是以常有盗贼戎翟之祸,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不此之图,而虑令长之擅,此之谓不知类也。
○郡县论五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则县之人民皆其子姓,县之土地皆其田畴,县之城郭皆其藩垣,县之仓廪皆其囷窌。为子姓,则必爱之而勿伤;为田畴,则必治之而勿弃;为藩垣囷窌,则必缮之而勿损。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矣。一旦有不虞之变,必不如刘渊、石勒、王仙芝、黄巢之辈,横行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也。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于是有合从缔交之拒,非为天子也,为其私也。为其私,所以为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公则说,信则人任焉。此三代之治可以庶几,而况乎汉、唐之盛,不难致也。
○郡县论六
今天下之患,莫大乎贫。用吾之说,则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且以马言之:天下驿递往来,以及州县上计京师,白事司府,迎候上官,递送文书,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马,一岁无虑百万匹,其行无虑万万里。今则十减六七,而西北之马赢不可胜用矣。以文册言之:一事必报数衙门,往复驳勘必数次,以及迎候、生辰、拜贺之用,其纸料之费率诸民者,岁不下巨万。今则十减七八,而东南之竹箭不可胜用矣。他物之称是者,不可悉数。且使为令者得以省耕敛,教树畜,而田功之获,果蓏之收,六畜之孳,材木之茂,五年之中必当倍益。从是而山泽之利亦可开也。夫採矿之役,自元以前,岁以为常,先朝所以闭之而不发者,以其召乱也。譬之有窖金焉,发于五达之衢,则市人聚而争之;发于堂室之内,则唯主人有之,门外者不得而争也。今有矿焉,天子开之,是发金于五达之衢也;县令开之,是发金于堂室之内也。利尽山泽而不取诸民,故曰此富国之筴也。
○郡县论七
法之敝也,莫甚乎以东州之饷,而给西边之兵,以南郡之粮,而济北方之驿。今则一切归于其县,量其衝僻,衡其繁简,使一县之用,常宽然有馀。又留一县之官之禄,亦必使之溢于常数,而其馀者然后定为解京之类。其先必则壤定赋,取田之上中下,列为三等或五等,其所入悉委县令收之。其解京曰贡、曰赋:其非时之办,则于额赋支销,若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然后以他县之赋益之,名为协济。此则天子之财,不可以为常额。然而行此十年,必无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者也。
○郡县论八
善乎叶正则之言曰:「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州县之敝,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而其尤桀黠者,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以掣州县之权,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使官皆千里以内之人,习其民事,而又终其身任之,则上下辨而民志定矣,文法除而吏事简矣。官之力足以御吏而有馀,吏无所以把持其官而自循其法。昔人所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将一旦而尽去,治天下之愉快,孰过于此!
○郡县论九
取士之制,其荐之也,略用古人乡举里选之意;其试之也,略用唐人身言书判之法。县举贤能之士,间岁一人试于部。上者为郎,无定员,郎之高第得出而补令;次者为丞,于其近郡用之;又次者归其本县,署为簿尉之属。而学校之设,听令与其邑之士自聘之,谓之师不谓之官,不隶名于吏部。而在京,则公卿以上倣汉人三府辟召之法,参而用之。夫天下之士,有道德而不愿仕者,则为人师;有学术才能而思自见于世者,其县令得而举之,三府得而辟之,其亦可以无失士矣。或曰:间岁一人,功名之路无乃狭乎?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竞于功名,王治之大者也。且颜渊不仕,闵子辞官,漆雕未能,曾皙异撰,亦何必于功名哉!
○钱粮论上
自禹、汤之世,不能无凶年,而民至于无米亶卖子。夫凶年而卖其妻子者,禹、汤之世所不能无也;丰年而卖其妻子者,唐、宋之季所未尝有也。往在山东,见登、莱竝海之人多言穀贱,处山僻不得银以输官。今来关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穀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至徵粮之日,则村民毕出,谓之人市。问其长吏,则曰,一县之鬻于军营而请印者,岁近千人,其逃亡或自尽者,又不知凡几也。何以故?则有穀而无银也。所获非所输也,所求非所出也。夫银非从天降也,廾人则既停矣,
【 周礼:地官司徒廾人。廾,古矿字。】 海舶则既撤矣,中国之银在民间者已日消日耗;而况山僻之邦,商贾之所绝迹,虽尽鞭挞之力以求之,亦安所得哉!故穀日贱而民日穷,民日穷而赋日诎。逋欠则年多一年,人丁则岁减一岁,率此而不变,将不知其所终矣。且银何自始哉?古之为富者,菽粟而已。为其交易也,不得已而以钱权之。然自三代以至于唐,所取于民者,粟帛而已。自杨炎两税之法行,始改而徵钱,而未有银也。汉志言秦币二等,而银锡之属施于器饰,不为币。自梁时始有交、广以金银为货之说。宋仁宗景祐二年,始诏诸路岁输缗钱,福建二广易以银,江东以帛。所以取之福建二广者,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至金章宗始铸银,名之曰:承安宝货,公私同见钱用。哀宗正大间,民但以银市易而不用铸。至于今日,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然而考之元史,岁课之数,为银至少。然则国赋之用银,盖不过二三百年间尔。今之言赋必曰钱粮,夫钱,钱也,粮,粮也,亦恶有所谓银哉?且天地之间,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此必不供之数也。昔者唐穆宗时,物轻钱重,用户部尚书杨于陵之议,令两税等钱皆易以布帛丝纩,而民便之。
【 旧唐书穆宗纪:「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兵部尚书杨于陵总百寮钱货轻重之议,取天下两税榷酒盐利等,悉以布帛任土所产物充税,竝不徵见钱,则物渐重,钱渐轻,农人见免贱卖匹段。请中书门下、御史台诸司官长重议施行。从之。」】 吴徐知诰从宋齐丘之言,以为钱非耕桑所得,使民输钱,是教之弃本逐末也。于是诸税悉收穀帛紬绢。是则昔人之论取民者,且以钱为难得也,以民之求钱为不务本也,而况于银乎?先王之制赋,必取其地之所有。今若于通都大邑行商麕集之地,虽尽徵之以银,而民不告病,至于遐陬僻壤,舟车不至之处,即以什之三徵之而犹不可得。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而卒至于病国,则曷若度土地之宜,权岁入之数,酌转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间?凡州县之不通商者,令尽纳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徵钱。钱自下而上,则滥恶无所容而钱价贵,是一举而两利焉。无蠲赋之亏,而有活民之实;无督责之难,而有完逋之渐;今日之计,莫便乎此。夫树穀而徵银,是畜羊而求马也;倚银而富国,是恃酒而充飢也;以此自愚,而其敝至于国与民交尽,是其计出唐、宋之季诸臣之下也。
○钱粮论下
呜呼!自古以来,有国者之取于民为已悉矣,然不闻有火耗之说。火耗之所由名,其起于徵银之代乎?此所谓正赋十而馀赋三者与?此所谓国中饱而姦吏富者与?此国家之所峻防,而污官滑胥之所世守,以为子孙之宝者与?此穷民之根,匮财之源,启盗之门,而庸愞在位之人所目覩而不救者与?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县之赋繁矣,户户而收之,铢铢而纳之,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是不得不资于火。有火则必有耗,所谓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贱丈夫焉,以为额外之徵,不免干于吏议,择人而食,未足厌其贪惏。于是藉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盖不知起于何年,而此法相传,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于今。于是官取其赢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其取则薄于两而厚于铢,凡徵收之数,两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长者也;铢者,必其穷下户也,虽多取之,不敢言也。于是两之加焉十二三,而铢之加焉十五六矣。薄于正赋而厚于杂赋。正赋,耳目之所先也,杂赋,其所后也。于是正赋之加焉十二三,而杂赋之加焉或至于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谓之羡馀,贡诸节使,谓之常例,责之以不得不为,护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时者矣。愚尝久于山东,山东之民,无不疾首蹙额而诉火耗之为虐者。独德州则不然。问其故,则曰:州之赋二万九千,二为银八为钱也。钱则无火耗之加,故民力纾于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贤,里胥皆善人也,势使之然也。又闻之长老言,近代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所以然者,钱重而难运,银轻而易齎;难运,则少取之而以为多,易齎,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然则银之通,钱之滞;吏之宝,民之贼也。在有明之初,尝禁民不得行使金银,犯者准奸恶论。夫用金银,何奸之有?而重为之禁者,盖逆知其弊之必至于此也。当时市肆所用,皆唐、宋之钱,而制钱则偶一铸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货弱而害金兴,市道穷而伪物作,国币夺于上,民力单于下,使陆贽、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咨嗟太息,必有甚于唐之中叶者矣。
【 陆贽上均节财赋六事其二言:「凡国之赋税,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缯、纩与百穀而已。先王惧物之贵贱失平,而人之交易难准,又定泉布之法,以节轻重之宜。敛散弛张,必由于是。盖御财之大柄,为国之利权,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则穀帛者,人之所为也,钱货者,官之所为也。是以国朝著令,租出穀,庸出绢,谓出缯、纩、布,曷尝有以钱为赋者哉?今之两税独异旧章,但估资产为差,使以钱穀定税。唯计求得之利宜,靡论供办之难易。所徵非所业,所业非所徵,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减价以卖其所有,一增一减,耗损已多。」李翱集有疏改税法一篇,言:「钱者,官司所铸,粟帛者,农之所出。今乃使农人贱卖粟帛,易钱入官,是岂非颠倒而取其无者耶?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日困,末业日增,请一切不督见钱,皆纳布帛。」白居易集有赠友诗云:「私家无钱鑪,平地无铜山,胡为秋夏税,岁岁输铜钱!钱力日以重,农力日以殚,贱粜粟与麦,贱贸丝与绵,岁暮衣食尽,焉得无飢寒?吾闻国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计桑田。不求土所无,不强人所难,量入以为出,上足下亦安。兵兴一变法,兵息遂不还,使我农桑人,顦顇畎亩间。谁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权,复彼租庸法,令如贞观年。」】 曰:子以火耗为病于民也,使改而徵粟米,其无淋尖踢斛,巧取于民之术乎?曰:吾未见罢任之仓官,宁家之斗级,负米而行者也,必鬻银而后去。有两车行于道,前为钱,后为银,则大盗之所睨,常在其后车焉。然则岂独今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河朔之间所名为响马者,亦当倍甚于唐、宋之时矣。
○生员论上
国家之所以设生员者何哉?盖以收天下之才俊子弟,养之于庠序之中,使之成德达材,明先王之道,通当世之务,出为公卿大夫,与天子分猷共治者也。今则不然,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人,而所以教之者,仅场屋之文。然求其成文者,数十人不得一,通经知古今,可为天子用者,数千人不得一也。而嚚讼逋顽,以病有司者,比比而是。上之人以是益厌之,而其待之也日益轻,为之条约也日益苛。然以此益厌益轻益苛之生员,而下之人犹日夜奔走之如骛,竭其力而后止者何也?一得为此,则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齿于衣冠,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故今之愿为生员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以十分之七计,而保身家之生员,殆有三十五万人,此与设科之初意悖,而非国家之益也。人之情孰不为其身家者?故日夜求之,或至行关节,触法抵罪而不止者,其势然也。今之生员,以关节得者十且七八矣,而又有武生、奉祀生之属,无不以钱鬻之。夫关节,朝廷之所必诛,而身家之情,先王所弗能禁,故以今日之法,虽尧、舜复生,能去在朝之四凶,而不能息天下之关节也。然则如之何?请一切罢之,而别为其制。必选夫五经兼通者而后充之,又课之以二十一史与当世之务而后升之。仍分为秀才、明经二科,而养之于学者,不得过二十人之数,无则阙之。为之师者,州县以礼聘焉,勿令部选。如此而国有实用之人,邑有通经之士,其人材必盛于今日也。然则一乡之中,其粗能自立之家,必有十焉,一县之中,必有百焉。皆不得生员以芘其家,而同于编氓,以受里胥之凌暴,官长之笞捶,岂王者保息斯人之意乎?则有秦汉赐爵之法,其初以赏军功,而其后或以恩赐,或以劳赐,或普赐,或特赐,而高帝之诏有曰:「今吾于爵,非轻也。其令吏善遇高爵,称吾意。」至惠帝之世,而民得买爵。夫使爵之重得与有司为礼,而复其户勿事,则人将趋之。开彼则可以塞此,即入粟拜爵,其名尚公,非若鬻诸生以乱学校者之为害也。夫立功名与保身家,二涂也;收俊又与恤平人,二术也;竝行而不相悖也,一之则敝矣。夫人主与此不通今古之五十万人共此天下,其芘身家而免笞捶者且三十五万焉,而欲求公卿大夫之材于其中,以立国而治民,是缘木而求鱼也。以守则必危,以战则必败矣。
○生员论中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鬨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譟,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治体能言之士,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生员,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而无杂泛之差,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姪;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请託徧于官曹,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皆此之繇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姦宄得而乘之,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生员论下
问曰:废天下之生员,则何以取士?曰:吾所谓废生员者,非废生员也,废今日之生员也。请用辟举之法,而并存生儒之制,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我之所收者,既已博矣,而其廪之学者为之限额,略倣唐人郡县之等:小郡十人,等而上之,大郡四十人而止;小县三人,等而上之,大县二十人而止。约其户口之多寡,人材之高下而差次之,有阙则补,而罢岁贡举人之二法。其为诸生者,选其通隽,皆得就试于礼部,而成进士者,不过授以簿尉亲民之职,而无使之骤进,以平其贪躁之情。其设之教官,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而无隶于仕籍;罢提学之官,而领其事于郡守。此诸生之中,有荐举而入仕者;有考试而成进士者;亦或有不率而至于斥退者;有不幸而死,及衰病不能肄业,愿给衣巾以老者。阙至于二人三人,然后合其属之童生,取其通经能文者以补之。然则天下之为生员者少矣。少则人重之,而其人亦知自重。为之师者不烦于教,而向所谓聚徒合党,以横行于国中者,将不禁而自止。若夫温故知新,中年考较,以蕲至于成材,则当参酌乎古今之法,而兹不具论也。或曰:天下之才,日生而无穷也,使之皆壅于童生,则奈何?吾固曰:天下之人,无问其生员与否,皆得举而荐之于朝廷,则取士之方,不恃诸生之一途而已也。夫取士以佐人主理国家,而仅出于一涂,未有不弊者也。
[book_title]●亭林文集卷之二
○音学五书序
记曰:「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成然后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之时,其文皆本于六书,其人皆出于族党庠序,其性皆驯化于中和,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然而周礼大行人之职:「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诗三百五篇,上自商颂,下逮陈灵,以十五国之远,千数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尝有异。帝舜之歌,皋陶之赓,箕子之陈,文王周公之繫无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后名之曰韵;至宋周顒、梁沉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至东京益甚。而休文作谱,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撰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独用、同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祐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併二百六韵为一百七;元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馀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沉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为音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沉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他诸子之书,离合有之,而不甚远也。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实有望于后之作者焉。
○音学五书后序
余纂辑此书三十馀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自随,凡五易而手书者三矣。然久客荒壤,于古人之书多所未见,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又得张君弨为之考说文,采玉篇,倣字样,酌时宜而手书之;二子叶增、叶箕分书小字;鸠工淮上,不远数千里累书往复,必归于是,而其工费则又取诸鬻产之直,而秋毫不借于人,其著书之难而成之之不易如此。然此书为三百篇而作也,先之以音论,何也?曰:审音学之原流也。易文不具,何也?曰:不皆音也。唐韵正之考音详矣,而不附于经,何也?曰:文繁也。已正其音而犹遵元第,何也?曰:述也。古音表之别为书,何也?曰:自作也。盖尝四顾踌躇,几欲分之,几欲合之,久之然后胪而为五矣。呜呼!许叔重说文始一终亥,而更之以韵,使古人条贯不可复见,陆德明经典释文割裂删削,附注于九经之下,而其元本遂亡。成之难而毁之甚易,又今日之通患也。孟子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记曰:「不陵节而施之谓孙。」若乃观其会通,究其条理,而无轻变改其书,则在乎后之君子。李君因笃每与余言诗,有独得者,今颇取之,而以答书附之于末。上章涒滩寎月之望,炎武又书。
○初刻日知录自序
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钞写,患不能给,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书已行于世,不可掩。渐次增改,得二十馀卷,欲更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所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不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其无以是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
○左传杜解补正序
北史言周乐逊著春秋序义,通贾、服说,发杜氏违。今杜氏单行,而贾、服之书不传矣。吴之先达邵氏宝有左觿百五十馀条,又陆氏粲有左传附注,傅氏逊本之为辨误一书,今多取之,参以鄙见,名曰补正,凡三卷。若经文大义,左氏不能尽得,而公、穀得之;公、穀不能尽得,而啖、赵及宋儒得之者,则别记之于书而此不具也。
○营平二州史事序
昔神庙之初,边陲无事,大帅得以治兵之暇留意图籍。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将军幕府,网罗天下书志略备,又身自行历蓟北诸边营垒,又遣卒至塞外穷濡源,视旧大宁遗址,还报与书不合,则再遣覆按,必得实乃止,作燕史数百卷。盖十年而成,则大将军已不及见。又以其馀日作永平志百三十卷,文虽晦涩,而一方之故颇称明悉。其后七十年而炎武得游于斯,则当屠杀圈占之后,人民稀少,物力衰耗,俗与时移,不见文字礼仪之教,求郭君之志且不可得,而其地之官长暨士大夫来言曰:「府志藳已具矣,愿为成之。」嗟乎!无郭君之学,而又不逢其时,以三千里外之人,而论此邦士林之品第,又欲取成于数月之内,而不问其书之可传与否,是非僕所能。独恨燕史之书不存,而重违主人之请,于是取二十一史、通鑑诸书,自燕、秦以来此邦之大事,迄元至正年而止,纂为六卷,命曰营平二州史事,以质诸其邦之士大夫。世之人能读全史者罕矣,宋宣和与金结盟,徒以不考营、平、滦三州之旧,至于争地构兵,以此三州之故而亡其天下,岂非后代之龟鑑哉!异日有能修志者,古事备矣,续今可也。或曰:及营,何也?曰:中国之弃营久矣。夫营,吾州也,其事与平相出入焉,焉得不纪!若夫合幽并营,以正古帝王之疆域,必有圣人作焉,余以此书俟之。
○金石文字记序
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犹不甚解。及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寐。一二先达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兰台之坠文,天禄之逸字,旁搜博讨,夜以继日。遂乃抉剔史传,发挥经典,颇有欧阳、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积为一帙,序之以贻后人。夫祈招之诗,诵于右尹,孔悝之鼎,传之戴记,皆尼父所未收,六经之阙事,莫不增高五岳,助广百川,今此区区,亦同斯指。恨生晚不逢,名门旧家大半凋落,又以布衣之贱,出无僕马,往往怀毫舐墨,踯躅于山林猿鸟之间,而田父伧丁,鲜能识字,其或褊于闻见,窘于日力,而山高水深,为登涉之所不及者,即所至之地,亦岂无挂漏?又望后人之同此好者继我而录之也。
○钞书自序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为儒。自先高祖为给事中,当正德之末,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鑑、性理诸书。他书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书六七千卷。嘉靖间,家道中落,而其书尚无恙。先曾祖继起为行人,使岭表,而倭阑入江东,郡邑所藏之书与其室庐俱焚,无孑遗焉。洎万曆初,而先曾祖历官至兵部侍郎,中间莅方镇三四,清介之操,虽一钱不以取诸官,而性独嗜书,往往出俸购之,及晚年而所得之书过于其旧,然绝无国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言:「余所蓄书,求有其字而已,牙籤锦轴之工,非所好也。」其书后析而为四。炎武嗣祖太学公,为侍郎公仲子,又益好读书,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复有五六千卷。自罹变故,转徙无常,而散亡者什之六七,其失多出于意外。二十年来赢幐担囊以游四方,又多别有所得,合诸先世所传,尚不下二三千卷。其书以选择之善,较之旧日虽少其半,犹为过之,而汉、唐碑亦得八九十通,又钞写之本别贮二麓,称为多且博矣。自少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馀年,读书日以益多,而后悔其嚮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经学古,亦往往为诗文,本生祖赞善公文集至数百篇,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昔时尝以问诸先祖,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先祖书法盖逼唐人,性豪迈不群,然自言少时日课钞古书数纸,今散亡之馀犹数十帙,他学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岁,即授之以温公资治通鑑,曰:「世人多习纲目,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必不如旧唐书也;朱子之改通鑑,必不如通鑑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尝干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或手钞,或募人钞之,子不云乎:「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今年至都下,从孙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权衡、汉上易传等书,清苑陈祺公资以薪米纸笔,写之以归。愚尝有所议于左氏,及读权衡,则已先言之矣。念先祖之见背,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犹在耳,乃泫然书之,以贻诸同学李天生。天生今通经之士,其学盖自为人而进乎为己者也。
○西安府儒学碑目序
西安府儒学先师庙之后,为亭者五。环之以廊,而列古今碑版于中,俗谓之碑洞。自嘉靖末地震,而记志有名之碑多毁裂不存,其见在者,犹足以甲天下。余游览之下,因得考而序之。昔之观文字,模金石者,必其好古而博物者也。今之君子有世代之不知,六书之不辨,而旁搜古人之蹟,叠而束之,以饲蠹鼠者。使郡邑有司烦于应命,而工墨之费计无所出,不得不取诸民,其为害已不细矣。或碑在国门之外,去邑数十武,而隶卒一出,村之蔬米,舍之鸡豚,不足以供其饱,而父老子弟相率蹙頞,以有碑为苦;又或在深山穷谷,而政令之无时,暑雨寒冰,奔驰僵仆,则工人隶卒亦无不以有碑为苦者,而民又不待言。于是乘时之隙,掊而毁之以除其祸。余行天下,所闻所见如此者多矣,无若醴泉之最著者。县凡再徙,而唐之昭陵去今县五十里。当时陪葬诸王公主功臣之盛,墓碑之多,见于崇祯十一年之志,其存者犹二十馀通,而余亲至其所,止见卫景武公一碑,已剗其姓名。土人云,他碑皆不存,存者皆磨去其字矣。夫石何与于民,而民亦何雠于石?所以然者,岂非今之浮慕古文之君子阶之祸哉!若夫碑洞之立,凡远郊之石,并舁而致之其中,既便于观者之留连,而工人麕集其下,日得数十钱以给衣食,是则害不胜利。今日之事,苟害不胜利,即君子有取焉,予故详列之以告真能好古者。若郊外及下邑之碑,予既不能徧寻,而恐录之以贻害,故弗具。且告后之有司:欲全境内之碑者,莫若徙诸邑中;而有识之君子,慎无以好古之虚名,至于病民而残石也!
○仪礼郑注句读序
记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圣,犹问礼于老聃,而其与弟子答问之言,虽节目之微,无不备悉。语其子伯鱼曰:「不学礼,无以立。」乡党一篇,皆动容周旋中礼之效。然则周公之所以为治、孔子之所以为教,舍礼其何以焉。刘康公有言:「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三代之礼,其存于后世而无疵者,独有仪礼一经。汉郑康成为之注,魏、晋已下至唐、宋通经之士,无不讲求于此。自熙宁中,王安石变乱旧制,始罢仪礼,不立学官,而此经遂废,此新法之为经害者一也。南渡已后,二陆起于金谿,其说以德性为宗。学者便其简易,群然趋之,而于制度文为一切鄙为末事。赖有朱子正言力辨,欲修三礼之书,而卒不能胜夫空虚妙悟之学,此新说之为经害者二也。沿至于今,有坐皋比,称讲师,门徒数百,自拟濂、洛,而终身未读此经一徧者。若天下之书皆出于国子监所颁,以为定本,而此经误文最多,或至脱一简一句,非唐石本之尚存于关中,则后儒无由以得之矣。济阳张尔岐稷若笃志好学,不应科名,录仪礼郑氏注,而采贾氏、陈氏、吴氏之说,略以己意断之,名曰仪礼郑注句读。又参定监本脱误凡二百馀字,并考石经之误五十馀字,作正误二篇,附于其后,藏诸家塾。时方多故,无能板行之者。后之君子,因句读以辨其文,因文以识其义,因其义以通制作之原,则夫子所谓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歎,不发于伊川矣。如稷若者,其不为后世太平之先倡乎?若乃据石经,刊监本,复立之学官,以习士子,而姑劝之以禄利,使毋失其传,此又有天下者之责也。
○广宋遗民录序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古之人学焉而有所得,未尝不求同志之人,而况当沧海横流,风雨如晦之日乎?于此之时,其随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而亦岂无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于中道,而失身于暮年,于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难。而或一方不可得,则求之数千里之外;今人不可得,则慨想于千载以上之人;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于吾者,从而追慕之,思为之传其姓氏而笔之书。呜呼!其心良亦苦矣。吴江朱君明德,与僕同郡人,相去不过百馀里而未尝一面。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而僕又过之五龄,一在寒江荒草之滨,一在绝障重关之外,而皆患乎无朋。朱君乃採辑旧闻,得程克勤所为宋遗民录而广之,至四百馀人。以书来问序于余,殆所谓一方不得其人,而求之数千里之外者也。其于宋之遗民,有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于一二名人之集者,尽举而笔之书,所谓今人不可得,而慨想于千载以上之人者也。余既尠闻,且耄矣,不能为之订正,然而窃有疑焉:自生民以来,所尊莫如孔子,而论语、礼记皆出于孔氏之传,然而互乡之童子,不保其往也;伯高之赴,所知而已;孟懿子、叶公之徒,问答而已;食于少施氏而饱,取其一节而已。今诸繫姓氏于一二名人之集者,岂无一日之交而不终其节者乎?或邂逅相遇而道不同者乎?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然而朱君犹且眷眷于诸人,而并号之为遗民,夫亦以求友之难而託思于此欤?庄生有言:「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余尝游览于山之东西,河之南北二十馀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问之大江以南,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而朱君乃为此书,以存人类于天下,若朱君者,将不得为遗民矣乎?因书以答之。吾老矣,将以训后之人,冀人道之犹未绝也。
○朱子斗诗序
国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人材也。人材之出于天下者,固将爱之重之;夫苟人材之出于其宗,则尤爱之而尤重之。以文王之明德作人,而其用之也,常先同姓而后庶姓;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成王顾命,而六卿之长,五为同姓。周公、祭公、毛伯、凡伯之属,每见于春秋,而与周相终始。汉、唐而下,以同宗而为丞相,筦中书者不可胜数。然则自古以来,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有明者也。庸疏而舍戚,内羁而外亲,既不得筮仕为吏,而复限之于国城之中,若无罪而拘之者。故其不肖者怙侈放辟,以为民害,而其贤者亦仅仅守己洁行,学为词赋,以自附于文苑之徒。于是举天子之宗,无一人焉任国家之事,以生草泽之心,而召蛮裔之侮,宁以其四海之大,宗祧之重,畀之非族者而不恤,呜呼!此亦后世有天下者之大监也已。余闻万曆以来,宗室中之文人莫盛于秦,秦之宗有七子,而子斗最少。及崇祯之末,六子皆先逝,而子斗独年至八十,后先帝十一年乃卒,故其为诗多离乱之作,有闵周哀郢之意而不敢深言。余又闻其人孝弟忠信,而又明于当世之故,盖宗之贤者也。子斗名谊■〈氵斗〉,永兴王府奉国中尉。当天启时,开科举之途,而子斗久以诗文为关中士人领袖,其次子存柘彦衡乃得为诸生,中副榜。贼陷西安,存柘义不屈,投井死。长子存杠伯常,扶其父逃之村墅得免。子斗没后八年而余至关中,访七子之后,其六子皆衰落不振,而伯常年已六十有二。独其家遗书尚存,而为人亦温恭葸慎,以求全于世,惟恐人目之为故王孙者,反不若庶姓之人,犹得盱衡扼腕,言天下之事于朋友之前而无所忌。虽时势则然,亦繇国家向日裁抑太过,无有彊宗大豪如南阳诸刘,得以挠新莽之威而保先人之祚者也。余悲夫以子斗之贤,使其立朝,必能为天子正纪纲,补阙失;其在封疆,必能秉一节,遏寇虣;乃终老不用,历变故以卒,而仅以其诗著,故序而传之。七子者:惟■〈火霍〉伯明、惟焢叔融、怀■〈爫冖土,上中下〉士简、怀■〈乁外土内〉长生、怀■〈宾隹〉季凤、谊瀄伯闻与子斗为七,皆号能诗。而又有谊■〈罒上水下〉明远、存■〈木屖〉舂夫二中尉者,贼至时同不屈死。明远中崇祯九年举人,此皆秦宗之有学行者。子斗诗中往往及之,故并举而列之于篇。呜呼!孰谓宗室无人材也哉!
○程正夫诗序
尝读商颂之那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而夫子之称诗亦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是以古人之立言也,必称诸祖考而本诸先正先民;在朝则称于朝,高宗之言「先正保衡」是也;与人交则称于友,叔孙豹之言「先大夫臧文仲」是也。降及末世,人心之不同既已大拂于古,而反讳其行事,召旻之诗曰:「维今之人,不尚有旧。」而周公之戒后王也,亦曰:「乃逸乃谚,既诞,则曰:昔之人无闻知。」余自少时侍于先王父,其终日言而无择者,大率皆祖考之世德,乡先生之行事;既得见于先王父之友,则其言亦然;既又得见于异邦之名公耆硕,则其言亦复然。距今三十馀年,而邈焉不可作矣。贪欲以为能,捷径以为巧,苟同以为贤,而罔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余至德州,工部正夫程君出其所作,于其州之自国初以来士大夫二十一人合为一章,而序之曰先贤诗。于其高祖以下四公各为一章,而序之曰程氏先贤诗。是诸君子者,行谊不同而无不明于出处取与之分,有古贤人之遗焉。工部之为是作也,其亦所谓「景行行止」者乎?昔赵文子观乎九原而愿随武子之为人,孟僖子述正考父之鼎铭,以卜其后之将有达者。故子孙不忘其祖父,孝也;后人不忘其先民,忠也;忠且孝,所以善俗而率民也。是乡大夫之职也。然则工部之为此也,殆古人之义而亦其先大夫之遗训也夫!
○莱州任氏族谱序
予读唐书韦云起之疏曰:「山东人自作门户,更相谈荐,附下罔上。」袁术之答张沛曰:「山东人但求禄利。见危授命,则旷代无人。」窃怪其当日之风,即已异于汉时;而历数近世人材,如琅邪、北海、东莱,皆汉以来大儒所生之地,今且千有馀年,而无一学者见称于时,何古今之殊绝也?至其官于此者,则无不变色咋舌,称以为难治之国,谓其齐民之俗有三:一曰逋税,二曰劫杀,三曰讦奏。而余往来山东者十馀年,则见夫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货贿之日以乏,科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浇且伪;盗诬其主人而奴讦其长,日趋于祸败而莫知其所终。乃余顷至东莱,主赵氏、任氏,入其门,而堂轩几榻无改于其旧;与之言,而出于经术节义者,无变其初心;问其恆产,而亦皆支撑以不至于颓落。余于是欣然有见故人之乐,而歎夫士之能自树立者,固不为习俗之所移。任君唐臣因出其家谱一编,属余为之序。其文自尊祖睦族以至于急赋税,均力役,谆谆言之,岂不超出于山东之敝俗者乎?子不云乎:「得见有恆者,斯可矣。」恆者久也,天下之久而不变者,莫若君臣父子,故为之赋税以输之,力役以奉之,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非其有不取,非其力不食,此货财之所以可久也。为下不乱,在丑不争,不叛亲,不侮贤,此邻里宗族之所以可久也。夫然,故名节以之而立,学问以之而成,忠义之人、经术之士出乎其中矣。不明乎此,于是乎饮食之事也而至于讼,讼不已而至于师,小而舞文,大而弄兵,岂非今日山东之大戒?而若任君者,为之深忧过计,而欲倡其教于一族之人,即亦不敢讳其从前之失,而为之丁宁以著于谱。昔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任君其师此意矣。余行天下,见好逋者必贫,好讼者必负,少陵长,小加大,则不旋踵而祸随之,故推任君之意,以告山东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横流而息燎原也。
○吕氏千字文序
吕氏千字文者,待诏馀姚吕君裁之之所作也。盖小学之书,自古有之。李斯以下,号为三苍,而急就篇最行于世。自南北朝以前,初学之童子无不习之。而千字文则起于齐梁之世,今所传「天地玄黄」者,又梁武帝命其臣周兴嗣取王羲之之遗字次韵成之,不独以文传,而又以其巧传。后之读者苦三苍之难,而便千文之易,于是至今为小学家恆用之书。而崇祯之元,有仁和卓人月者,取而更次之,以纪先帝初元之政,一时咸称其巧。吕君以为事止于一年,未备也,于是再取而更次之,而明代二百七十年之事乃略具。若夫错综古人之文如己出焉,不亦进而愈巧者乎?盖吾读史游急就篇,博之于名物制度,浩赜而不可穷,而其末归于「汉地广大,万方来朝,中国安宁,百姓承德」。而吕君此文其首曰:「大明洪武,受命配天。」其末曰:「臣吕章成,顿首敬书。」则犹史游之意也。史游在元帝时为黄门令,日侍禁中,当汉室之无事;而吕君身为宰辅之后,丁板荡之秋,遯迹山林而想一王之盛,匪风之怀,下泉之歎,有类于诗人,而过于齐、梁文士之流者也。不然,崔浩之书改汉彊而为代彊者,今岂无其人乎?而吕君弃之不顾,曰:吾将退而训于蒙士焉。其风节又岂在两龚下哉?夫小学,固六经之先也,使人读之而知尊君亲上之义,则必自其为童子始,故余于是书也乐得而序之。
○劳山图志序
劳山在今即墨县东南海上,距城四五十里,或八九十里。有大劳小劳,其峰数十,总名曰劳。志言:「秦始皇登劳盛山,望蓬莱。」因谓此山一名劳盛,而不得其所以立名之义。案南史:明僧绍隐于长广郡之崂山,则字或从山。又汉书:成山作盛山,在今文登县东北,则劳盛自是两山。古人立言尚简,齐之东偏,三面环海,其斗入海处南劳而北盛,则尽乎齐东境矣。其山高大深阻,旁薄二三百里,以其僻在海隅,故人迹罕至。凡人之情以罕为贵,则从而夸之,以为神仙之宅,灵异之府。其说云:吴王夫差登此山,得灵宝度人经。考之春秋传:吴王伐齐,仅至艾陵,而徐承率舟师自海道入齐,为齐人所败而去。则夫差未尝至此,而于越入吴之日,不知度人之经将焉用之?余游其地,观老君、黄石、王乔诸蹟,类皆后人之所託名,而耐冻白牡丹花在南方亦是寻尝之物。惟山深多生药草,而地煖能发南花,自汉以来,脩真守静之流多依于此,此则其可信者。乃自田齐之末,有神仙之论,而秦皇、汉武谓真有此人在穷山巨海之中,于是八神之祠徧于海上,万乘之驾常在东莱,而劳山之名由此起矣。夫劳山皆乱石巉岩,下临大海,偪仄难度,其险处土人犹罕至焉。秦皇登之,是必万人除道,百官扈从,千人拥輓而后上也。五穀不生,环山以外,土皆疎脊;海滨斥卤,仅有鱼蛤,亦须其时。秦皇登之,必一郡供张,数县储偫,四民废业,千里驿骚而后上也。于是齐人苦之而名曰劳山也,其以是夫?古之圣王劳民而民忘之;秦皇一出游,而劳之名传之千万年,然而致此则有由矣。汉志言:齐俗夸诈,自太公、管仲之馀,其言霸术已无遗策。而一二智慧之士倡为迂怪之谈,以耸动天下之听,彼其意不过欲时君拥篲,辩士诎服,以为名高而已,岂知其患之至于此也。故御史黄君居此山之下,作劳山志未成,其长君朗生修而成之,属余为序。黄君在先朝抗疏言事,有古人节槩,其言盖非夸者。余独考劳山之故,而推其立名之旨,俾后之人有以鉴焉。
[book_title]●亭林文集卷之三
○与友人论学书
比往来南北,颇承友朋推一日之长,问道于盲。窃歎夫百馀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恆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恆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虽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区区之见,私诸同志而求起予。
○与友人论易书一
承示图书、象数、卜筮、卦变四考,为之歎服。僕尝读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所谓「辅弱扶微,兼包大小之义」,而讥时人之「保残守缺,雷同相从」,以为师说,未尝不三复于其言也。昔者汉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毛;礼大小戴;春秋严、颜,不专于一家之学。晋、宋已下,乃有博学之士会稡贯通。至唐时立九经于学官,孔颖达、贾公彦为之正义,即今所云疏者是也。排斥众说,以申一家之论,而通经之路狭矣。及有明洪武三年、十七年之科举条格,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诗主朱子集传,俱兼用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犹不限于一家。至永乐中,纂辑大全,并本义于程传,去春秋之张传及四经之古注疏,前人小注之文稍异于大注者不录,欲道术之归于一,使博士弟子无不以大全为业,而通经之路愈狭矣。注疏刻于万曆中年,但颁行天下,藏之学官,未尝立法以劝人之诵习也。试问百年以来,其能通十三经注疏者几人哉?以一家之学,有限之书,人间之所共有者,而犹苦其难读也,况进而求之儒者之林,群书之府乎?然圣人之道,不以是而中绝也,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昔之说易者,无虑数千百家,如僕之孤陋,而所见及写录唐宋人之书亦有十数家,有明之人之书不与焉。然未见有过于程传者。且夫易之为书,广大悉备,一爻之中,具有天下古今之大,而注解之文,岂能该尽。若大著所谓此爻为天子,此爻为诸侯,此爻为相,此爻为师,盖本之崔憬解繫辞二与四、三与五同功异位之说。然此特识其大者而已,其实人人可用,故曰:「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故夫子之传易也,于「见龙在田」,而本之以学问宽仁之功;于「鸣鹤在阴」,而拟之以言行枢机之发;此爻辞之所未及,而夫子言之。然天下之理实未有外于此者。「素以为绚」,礼后之意也;高山景行,好仁之情也,诸姑伯姊,尊亲之序也。夫子之说诗,犹夫子之传易也。后人之说易也,必以一人一事当之,此自传注之例宜然,学者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可尔。且以九四或跃之爻论之,舜禹之登庸,伊尹之五就,周公之居摄,孔子之历聘,皆可以当之,而汤武特其一义,又不可连比四五之爻,为一时之事,而谓有「飞龙在天」之君,必无「汤武革命」之臣也。将欲广之,适以狭之,此举业以来之通弊也。是故尽天下之书皆可以注易,而尽天下注易之书,不能以尽易,此圣人所以立象以尽意,而夫子作大象,多于卦爻之辞之外,别起一义以示学者,使之触类而通,此即举隅之说也。天下之变无穷,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者亦无穷,若但解其文义而已,韦编何待于三绝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诗、书、执礼之文,无一而非易也。下而至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秦、汉以下史书百代存亡之迹,有一不该于易者乎?故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愚尝劝人以学易之方,必先之以诗、书、执礼,而易之为用存乎其中,然后观其象而玩其辞,则道不虚行,而圣人之意可识矣。不审高明以为然否?
○与友人论易书二
小过之五其辞曰:「公,公亦君也。」归妹之五辞曰:「其君帝女之贵,以姪娣视之。」则亦君也。若曰:必天子而后谓之君,此后人之见耳。三代以上分土而治,尊卑之埶无大相远,天子诸侯并称曰后。书曰:「三后成功。」先儒以为象称先王者,惟施于天子,称后者兼诸侯,然则后与君公一例也。今谓凡五必为王者,而小过之五为群阴胁制,乃贬其号曰公。然则益之三四其辞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告公乎?岂周公繫爻之前,先有一五为天子之定例乎?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六十四卦岂得一一齐同。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执事徒见夫五之为人君也,而不知剥、明夷、旅之五不得为人君也;徒见夫比、家人、涣之五之言王也,而不知离之上九,升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随之上六,益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必欲执一说以槩全经,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而咸丘蒙疑瞽瞍之非臣者与之同失矣。
○与友人论父在为母齐衰期书
承教以处今之时,但当著书,不必讲学。此去名务实之论,良获我心。惟所辨父在为母服一事,则终不敢舍二礼之明文,而从后王之臆制,狥野人之恩,而忘严父之义也。夫为父斩衰三年,为母斩衰三年,此从子制之也。父在,为母齐衰期,此从夫制之也。仪礼丧服传曰:「何以期也?屈也。至尊在,不敢伸其私尊也。」问丧篇曰:「父在不敢杖,尊者在故也。」丧服四制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故父在,为母齐衰期者,见无二尊也。所谓三纲者,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夫为妻之服除,则子为母之服亦除,此严父而不敢自专之义也。奈何忘其父为一家制礼之主,而论异同,较厚薄于其子哉?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伯鱼之母,孔子之妻也。孔子为妻之服既除,则伯鱼不敢为其母之私恩而服过期之服,所谓先王制礼,不敢过也。丧服子夏传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矣。」丧服小记曰:「祖父卒,而后为祖母后者三年。」是则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厌于父也;祖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厌于祖父也。服之者,仁也,不得伸者,义也。品节斯,斯之谓礼。虽然,传曰:「父必三年然后娶,达子之志也。」然则十五月而禫之外,为之子者岂忍遂食稻衣锦而居于内乎?志之为言,即心丧之谓。以父之尊厌之,而又以父之三年不娶者达之,圣人所以处人父子之间者,仁之至,义之尽矣。自礼教不明,丧纪废坏,而徒以衰麻之服为丧,宜执事之疑而不敢安也。经传言三年之丧,不谓之三年之服也。夫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者,此三年之丧也。练而慨然,祥而廓然者,此三年之丧也。泣血三年未尝见齿者,此三年之丧也。丧云丧云,衰麻云乎哉!且执事谓今之父在为母者,果能服三年之服乎?卒哭之后,固有屈于父而易为缟白浅淡之衣者矣。是则并其衰麻之服亦有所不尽行。然而二十七月之内,不听乐,不昏嫁,不赴举,不服官,则自周公以来固已如此矣。且夫礼有母为长子三年之文,先儒以为不得以父在屈至期,何也?从乎父也。父除,则虽子之为母而不敢不除;父未除,则虽母之为子而不敢除。故子有为母期者,母有为长子三年者。孟子曰「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若但曰:父母之亲同,其爱同,其服同,则孩提之童无不知之者矣。何待圣人为之制哉?曾子问曰:「并有丧,如之何?何先何后?」孔子曰:「葬先轻而后重;其奠也,先重而后轻。」以父为重,以母为轻,苟非斯言之出于圣人,则亦将俗儒之所议矣。若夫上元、洪武改革之繇,卢履冰、元行冲、褚无量驳正之说,当亦执事旧闻,不烦更述,惟祈详詧。
○与友人论服制书
增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起于唐弘文馆直学士王元感,已为张柬之所驳,而今关中士大夫皆行之。丧服小记曰:「再期之丧,三年也。」三年问曰:「至亲以期断,然则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尔也。焉使倍之,故再期也。」古人以再期为三年,而于其中又有练祥之节,杀哀之序,变服之渐,以其更历三岁而谓之三年,非先有三年之名,而后为之制服也。今于礼之所繇生者既已昧之,抑吾闻之,君子之所贵乎丧者,以其内心者也。居处不安,然后为之居倚庐以致其慕;食旨不甘,然后为之疏食水饮以致其菲;去饰之甚,然后为之袒括、衰麻、练葛之制以致其无文。今关中之士大夫,其服官赴举,犹夫人也,而独以冠布之加数月者为孝,吾不知其为情乎?为文乎?先王之礼,不可加也,从而加之,必其内心之不至也。其甚者,除服之日而有贺。夫人情之所贺者,其不必然者也。得子也,拜官也,登科也,成室也,不必然而然,斯可贺也。故曰:婚礼不贺,人之序也。以其为人事之所必然,故不贺也。丧之有终,人事之必然者也,何贺之有?抑吾不知其贺者,将于除服之日乎?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也。是日也,以丧礼处之而不可以除。将以其明日乎?则又朝祥暮歌之类也。贺之为言,稍知书者已所不道,而王元感之论则尚遵而行之。使有一人焉,如颜丁、子羔之行,其于送死之事,无不尽也,而独去其服于中月而禫之日,其得谓之不孝哉?虽然,吾见今之人略不以丧纪为意,而此邦犹以相沿之旧,不敢遽变,是风俗之厚也。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则君子为教于乡者之事也。
○与友人论门人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馀人,而位高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狥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馀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硜硜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与友人辞祝书
昨见子德云:明府将以贱辰光临赐祝。窃惟生日之礼,古人所无。小弁之逐子,始说我辰;哀郢之故臣,乃言初度。故唐文皇以劬劳之训,垂泣以对群臣;而近时孙退谷、张篑山著论次废此礼。彼居常处顺者,犹且辞之,况鄙人生丁不造,情事异人,流离四方,偷存视息。若前史王华、王肃、陆襄、虞荔、王慧龙之伦,便当终身布衣疏食,不听音乐,不参喜事。即不能然,而又以此日接朋友之觞,炫世俗之目,岂不于我心有戚戚乎?知我者当闵其不幸而弔慰之,不当施之以非礼之礼,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用是直摅衷曲,布诸执事,惟祈鉴之。
○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而与以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故一病垂危,神思不乱。使遂溘焉长逝,而于此任已不可谓无尺寸之功,今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归者也,又敢怠于其职乎?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万人之命,而尤莫切于秦、陇者,苟能行之,则阴德万万于于公矣。请举秦民之夏麦秋米及豆草一切徵其本色,贮之官仓,至来年青黄不接之时而卖之,则司农之金固在也,而民间省倍蓰之出。且一岁计之不足,十岁计之有馀,始行之于秦中,继可推之天下。然谓秦人尤急者,何也?目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每银一两,偿米四石,此尚能支持岁月乎?捐不可得之虚计,犹将为之,而况一转移之间,无亏于国课乎?然恐不能行也。易曰:「牵羊悔亡,闻言不信。」至于势穷理极,河决鱼烂之后,虽欲徵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救民水火,莫先于此。病中已笔之于书,而未告诸在位。比读国史,正统中,尝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粜米得银若干万,则昔人有行之者矣。特建此说,以待高明者筹之。
○与李湘北书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徵好士之忱,尤羡拔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迴西景以无期,则缾罍之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实人伦之本。是用遡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老先生弘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徼俞允,俾得归供菽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草矣。若炎武者,黄冠蒯屦,久从方外之踪,齿豁目盲,已在废人之数,而以生平昆弟之交,理难坐视,辄敢通书辇下,布其区区。
○答汤荆岘书
两函併至,深感注存。足下有子产博物之能,子政多闻之敏,而下问及于愚耄,不知臣精销亡,少时所闻,十不记其二三矣。闻之前辈老先生曰:太祖实录凡三修:一修于建文之时,则其书已焚,不存于世矣;再修于永乐之初,则昔时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书,而洪水滔天之后,遂不可问;今史宬所存,及士大夫家讳实录之名,而改为圣政记者,皆三修之本也。然而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为靖难一事。如弃大宁而并建立之制,及一切边事书之甚略,是也。至于颍、宋二公若果不以令终,则初修必已讳之矣。闻之先人曰:实录中附传于卒之下者,正也;不係卒而别见者,变也。当日史臣之微意也。王元美先生作信国公诗曰:「所以恩泽终,颍、宋乃反是。」盖谓二公之不得其死,而不可谓之诛。且以汉事言之:武帝之于刘屈氂,谓之诛,可也;成帝之于翟方进,谓之诛,不可也。是史臣之所以微之也。今观卒后恩典之有无隆杀,则举一隅而三可反矣。至于即主位之月日,当如来论,以实录为正耳。自万曆以还,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姑以目所尝见之书,其刻本则如辛亥京察记事、辽事实录
【 王在晋】 ,清流摘镜
【 王岳】 ,傃菴野钞、同时尚论录
【 二书并蔡□□】 ,悫书
【 蒋德璟】 ;钞本则如酌中志
【 刘若愚】 ,恸馀杂记
【 史惇】 之类皆不可阙,而遽数之不能终也。蒐罗之博,裁断之精,是在大君子而已。
○附 复汤荆岘书
子德西归,拜读手札。复有一牍具陈先妣节烈,及前朝旌表之槩,求入史传,当已彻台览矣。承问史事,弟年老遗忘,不敢臆对。但自万曆以来,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姑以目所尝见之书,其刻本则如辛亥京察记事、辽事实录,
【 王公在晋,】 清流摘镜
【 王岳,】 傃庵野抄、同时尚论录
【 二书并蔡某,忘其名,】 悫书
【 蒋公德璟;】 抄本则如酌中志,
【 刘若愚,即汪钝庵集中所谓远志之苗。】 幸存录、
【 夏君允彝,】 恸馀杂记
【 史君惇】 之类皆不可阙,而遽数之不能终也。蒐罗之博,裁断之精,是在大君子而已。弟近二十年精力并用之音韵之学,今已刻之淮上,惟待自往与张君力臣面加订改。今年至睢,值淮西飢荒,又乏资斧,不果前行,明春当再裹粮东去。适马氏暂有所约,或于贵地暂有旬月之留,先此附闻。并有马宅一字,烦为寄往。率尔布候,不尽瞻驰。
○与叶訒菴书
去冬韩元少书来,言曾欲与执事荐及鄙人,已而中止。顷闻史局中复有物色及之者。无论昏耄之资,不能黾勉从事,而执事同里人也,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谨此奉闻。
○与史馆诸君书
视草北门,紬书东观,一代文献,属之钜公,幸甚幸甚。列女之传,旧史不遗,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节,断指疗姑,立后训子,及家世名讳并载张元长先生传中。崇祯九年巡按御史王公
【 一鹗】 具题,奉旨旌表。乙酉之夏,先妣时年六十,避兵于尝熟县之语濂泾。谓不孝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义不可辱。」及闻两京皆破,绝粒不食,以七月三十日卒于寓室之内寝。遗命炎武读书隐居,无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涕之沾襟也。当日间关戎马,越大祥之后,乃得合葬于先考文学之兆。今将树一石坊于墓上,藉旌门之典,为表墓之荣。而适当修史之时,又得诸公以卓识宏才膺笔削之任,共姬之葬,特志于春秋,漆室之言,独传于中垒,不无望于阐幽之笔也。炎武年近七旬,旦暮入地,自度无可以扬名显亲,敢沥陈哀恳,冀採数语存之简编,则没世之荣施,即千载之风教矣。
○与公肃甥书之一
修史之难,当局者自知之矣。求藏书于四方,意非不美,而西方州县以此为苦,宪檄一到,即报无书。所以然者,正缘借端派取解费,时事人情,大抵如此。窃意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藳,以待后人,如刘昫之旧唐书可也。
【 唐武宗以后无实录。】 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板,自此以前,并是写本。而中秘所收,乃出涿州之献,岂无意为增损者乎?访问士大夫家,有当时旧钞,以俸薪别购一部,择其大关目处略一对勘,便可知矣。吾自少时,先王父朝夕与一二执友谈论,趋庭拱听,颇识根源,但年老未免遗忘,而手泽亦多散轶,史藳之成,犹可辩其泾渭。今日作书,正是刘昫之比,而诸公多引洪武初修元史故事,不知诸史之中,元史最劣,以其旬月而就,故舛谬特多。如列传八卷速不台,九卷雪不台,一人作两传;十八卷完者都,二十卷完者拔都,一人作两传,几不知数马足,何暇问其骊黄牝牡耶?然此汉人作蒙古人传,今日汉人作汉人传,定不至此。
【 亦有如谷林苍以张延登、张华东为两人者。】 惟是奏章是非同异之论,两造并存,而自外所闻,别用传疑之例,庶乎得之。此虽万世公论,却是家庭私语,不可告人以滋好事之腾口也。
○与公肃甥书之二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吾甥宜三复斯言,不贻讥于后世,则衰朽与有荣施矣。此中自京兆抵二崤皆得雨,陇西、上郡、平凉皆旱荒,恐为大同之续。与其赈恤于已伤,孰若蠲除于未病。又有异者,身为秦令,而隔河买临晋之小儿,阉为火者,以充僮竪,至割死一人,岂非自陝以西别一世界乎?诚欲正朝廷以正百官,当以激浊扬清为第一义,而其本在于养廉。故先以俸禄一议附览,然此今日所必不行,留以俟之可耳。说经之外,所论著大抵如此。世有孟子,或以之劝齐梁,我则终于韫匮而已。
○答原一公肃两甥书
老年多暇,追忆曩游,未登弱冠之年,即与斯文之会,随厨俊之后尘,步杨、班之逸躅,人推月旦,家擅雕龙,此一时也。已而山岳崩颓,江湖沸■〈氵胷〉,酸枣之陈词慷慨,尚记臧洪;睢阳之断指淋漓,最伤南八。重泉虽隔,方寸无暌,此又一时也。已而奴隶鸱张,亲朋澜倒,或有闻死灰之语,流涕而省韩安;览穷鸟之文,抚心而明赵一。终凭公论,得脱危机,此又一时也。凡此三者之人,骑箕化鹤,多不可追;哲嗣闻孙,往往而在。此即担簦戴笠,陌路相逢,犹且为之叙殷勤,陈夙昔,班荆郑国之野,贳酒黄公之垆。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园为吾寓舍,寻往时之息壤,不乏同盟,坐今日之皋比,难辞后学。使鸡黍蔑具,乾餱以愆,既乖良友之情,弥失故人之望。且吾今居关、华,每年日用约费百金。若至吴门,便须五倍,吾甥能为办之否乎?又或谓广厦之欢,可以大庇寒士;九里之润,亦当施及吾侪。而曰:吾尔皆同声气同患难之人,尔有鼎贵之甥,可无挹注之谊?因罤觅菟,见弹求鴞,有如退之诗所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祈福人」者,吾甥复能副之否乎?虽复田文、无忌,不可论之当今,假使元美、天如,当必有以处此,而如其不然,则必以觖望之怀,更招多口之议。况山林晚暮,已成独往之踪;城市云为,终是狥人之学。然则吾今日之不来,非惟自适,亦所以善为吾甥地也。
○与彦和甥书
万曆以前,八股之文可传于世者,不过二三百篇耳。其间却无一字无来处。偶为门人讲吴化事君数一节,文中有謇谔二字。楚辞离骚:「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此謇字之所出也。史记商君传:「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此谔字之所出也。陆机辨亡论:「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韩文公郾城联句:「九迁弥謇谔。」则古人已用之矣。今欲吾甥集门牆多士十数人,委之将先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来,以示北方学者。除事出四书不注外,其五经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如李善之注文选,方为合式。此可以救近科杜撰不根之弊也。
○与施愚山书
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高明以为然乎?近来刊落枝叶,不作诗文,敬拜佳篇,未得詶和。而音学五书之刻,其功在于注毛诗与周易,今但以为诗家不朽之书,则末矣。刊改未定,作一书与力臣先印诗经并广韵奉送,有便人可往取之。
○答汪苕文书
远惠手书,奖挹过甚,殊增悚愧。至于悯礼教之废坏,而望之斟酌今古,以成一书,返百王之季俗,而跻之三代,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然斯事之难,朱子尝欲为之而未就矣,况又在四五百年之后乎?弟少习举业,多用力于四经,而三礼未之考究。年过五十,乃知「不学礼无以立」之旨,方欲讨论,而多历忧患,又迫衰晚,兼以北方难购书籍,遂于此经未有所得。而所见有济阳张君稷若名尔岐者,作仪礼郑注句读一书,根本先儒,立言简当,以其人不求闻达,故无当世之名,而其书实似可传,使朱子见之,必不仅谢监岳之称许也。向见五服异同之书,已相歎服。窃意出处升沉,自有定见,如得殚数年之精力,以三礼为经,而取古今之变附于其下,为之论断,以待后王,以惠来学,岂非今日之大幸乎?弟方纂录易解,程、朱各自为书,以正大全之谬,而桑榆之年,未卜能成与否,不敢虚期许之意,而仍以望之君子也。
○答俞右吉书
所论春秋诸家及胡文定作传之旨,极为正当。在汉之时,三家之学各自为师,而范宁注穀梁,独不株守一家之说。至唐啖、赵出而会通三传,独究遗经;至宋孙、刘出而掊击古人,几无馀蕴。文定因之,以痛哭流涕之怀,发标新领异之论,其去游、夏之传,益以远矣。今陆氏之纂例,刘氏之权衡、意林,并有其意,惟尊王发微未见,而后儒之辨春秋,其散见于志书文集者,亦多钞录,未得会稡成帙。若鄙著日知录春秋一卷,且有一二百条,如:「君氏卒。」「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当从左氏;「夫人子氏薨。」当从穀梁:「仲婴齐卒。」当从公羊;而「三国来媵」,则愚自为之说,盖见硕人诗云:「东宫之妹」,正义以为「明所生之贵」,而非敢创前人所未有也。因乏写手,一时未得奉寄,惟就来书所问二事,敬录以上,未知合否?祈为正之。
○与戴枫仲书
大难初平,宜反己自治,以为善后之计。昔傅说之告高宗曰:「惟干戈省厥躬。」而夫子之繫易也,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左传载夫子之言曰:「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苟能省察此心,使克伐怨欲之情不萌于中,而顺事恕施,以至于「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则可以入圣人之道矣。以向者横逆之来,为他山之石,是张子所谓「玉女于成」者也。至于臧否人物之论,甚足以招尤而损德。自顾其人能如许子将,方可操汝南之月旦,然犹一郡而已,未敢及乎天下也。不务反己而好评人,此今之君子所以终身不可与适道,不为吾友愿之也。
○与李星来书
今春荐剡,几徧词坛,虽龙性之难驯,亦鱼潜之孔炤。乃申屠之迹,竟得超然,叔夜之书,安于不作,此则晚年福事。关中三友:山史辞病,不获而行;天生母病,涕泣言别;中孚至以死自誓而后得免,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此中山水绝佳,同志之侣多欲相留避世。愚谓与汉羌烽火但隔一山,彼谓三十年来在在筑堡,一县之境,多至千馀,人自为守,敌难徧攻,此他省之所无,即天下有变而秦独完矣。未知然否?
○答李紫澜书
常歎有名不如无名,有位不如无位。前读大教,谬相推许,而不知弟此来关右,不干当事,不立坛宇,不招门徒。西方之人或以为迂,或以为是。而同志之李君中孚,遂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卧操白刃,誓欲自裁。关中诸君有以巨游故事言之当事,得为谢病放归。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所谓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一至于斯,可以废然返矣!或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何欤?曰:君子所求者,没世之名,今人所求者,当世之名。当世之名,没则已焉,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难寤欤?城郭沟池以为固,甲兵以为防,米粟刍茭以为守,三代以来,王者之所不废。自宋太祖惩五季之乱,一举而尽撤之,于是风尘乍起,而天下无完邑矣。我不能守,贼亦不能据,而椎埋攻剽之徒乃尽保于山中。于是四皓之商颜,刘、阮之天姥,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经,高真之所託迹者,无不为戎薮盗区。故避世之难,未有甚于今日,推原其故,而艺祖、韩王有不得辞其咎者矣。读书论世而不及此,岂得为「开拓万古之心胸」者乎?
○答曾庭闻书
南徐州别,三十六年,足下高论王霸,屈迹泥涂,读严武、隗嚣之句,未尝不为之三歎。弟白首穷经,使天假之年,不过一伏生而已,何敢望骐骥之后尘,而希千里之步?然以用世之才如君者,而犹沦落不偶,况硜鄙如弟,率彼旷野,死于道涂,固其宜也。奚足辱君子勤而之问乎?宣尼有言:「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今之人情则异乎是。即有敬叔之车,而季、孟之流,不问杏坛之字。然一生所著之书,颇有足以启后王而垂来学者。日知录三十卷已行其八,而尚未惬意。音学五书四十卷,今方付之剞劂,其梨枣之工,悉出于先人之所遗,故国之馀泽,而未尝取诸人也。「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君年未老,努力加餐。
○复陈蔼公书
山史西来,得接赐札,并读井记。一门尽节,风教凛然,诚彤管之希闻,中垒所未记者矣。弟久客四方,年垂七十,形容枯藁,志业衰隤,方且逃名寂寞之乡,混迹渔樵之侣,不改效百泉、二曲为讲学授徒之事,亦乌有所谓门牆者乎?若乃过汝南而交孟博,至高密而访康成,则当世之通人伟士,自结髮以来,奉为师友者,盖不乏人,而未敢存门户方隅之见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曰:「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则君子所以持己于末流,接人于广坐者,必有不求异而亦不苟同者矣。辱承来教,实获我心,率此报谢。
[book_title]●亭林文集卷之四
○答李子德书之一
三代六经之音,失其传也久矣,其文之存于世者,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往效之,然犹曰:旧为某,今改为某,则其本文犹在也。至于近日锓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歎者也。开元十三年敕曰:「朕听政之暇,乙夜观书,每读尚书洪范,至『无偏无颇,遵王之义』,三复兹句,常有所疑,据其下文并皆协韵,惟颇一字实则不伦;又周易泰卦中『旡平不陂』,释文云:『陂字亦有颇音。』陂之与颇,训诂无别,其尚书洪范『无偏无颇』字宜改为陂。」盖不知古人之读义为我,而颇之未尝误也。易象传:「鼎耳革,失其义也,覆公餗,信如何也。」礼记表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是义之读为我,而其见于他书者,遽数之不能终也。王应麟曰:「宣和六年诏:洪范复旧文为颇。」然监本犹仍其故,而史记宋世家之述此书,则曰「毋偏毋颇」,吕氏春秋之引此书,则曰「无偏无颇」,其本之传于今者,则亦未尝改也。易渐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范谔昌改陆为逵,朱子谓以韵读之良是。而不知古人读仪为俄,不与逵为韵也。小过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朱子存其二说,谓仍当作「弗过遇之」,而不知古读离为罗,正与过为韵也。杂卦传:「晋昼也,明夷诛也。」孙奕改诛为昧,而不知古人读昼为注,正与诛为韵也。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诒女何嘉。」后人改嘉为喜,而不知古人读宜为牛何反,正与嘉为韵也。招魂:「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五臣文选本作「不可以久止」。而不知古人读久为几,正与止为韵也。老子:「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为盗夸。」杨慎改为盗竽,谓本之韩非子,而不知古人读夸为刳,正与除为韵也。淮南子原道训:「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驺。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后人改驺为御,
【 据吴才老韵补引此作驺。】 而不知古人读驺为邾,正与舆为韵也。史记龟策传:「雷电将之,风雨迎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当之。」后人改迎为送,而不知古人读迎为昂,正与将为韵也。太史公自序:「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舍。」今汉书司马迁传亦正作舍。而后人改为合,不知古人读舍为恕。正与度为韵也。栢梁台诗上林令曰:「去狗逐兔张罝罘。」今本改为罘罝,又改为罘罳,而不知古人读罘为扶之反,正与时为韵也。杨雄后将军赵充国颂:「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五臣文选本改后为绪,而不知古人读后为户,正与武为韵也。繁钦定情诗:「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后人改于为投,而不知古人读头为徒,正与于为韵也。陆云答兄平原诗:「巍巍先基,重规累构。赫赫重光,遐风激骛。」今本改骛为鹫,而不知古人读构为故,正与骛为韵也。齐武帝估客乐:「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根冶。深怀怅往事,意满辞不叙。」今本改冶为渚,不知宋书百官志: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而古人读冶为墅,正与叙为韵也。隋书载梁沉约歌赤帝辞:「齐醍在堂,笙镛在下,匪惟七百,无绝终古。」今本改古为始,不知「长无绝兮终古」,乃九歌之辞,而古人读下为户,正与古为韵也。诗曰:「汎彼栢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惟我仪,之死矢靡他。」则古人读仪为俄之证也。易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则古人读离为罗之证也。张衡西京赋:「徼道外周,千庐内附。卫尉八屯,巡夜警昼。」则古人读昼为注之证也。诗曰:「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则古人读宜为牛何反之证也。又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又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则古人读久为几之证也。左思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则古人读夸为刳之证也。汉书叙传:「舞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攀龙附凤,并乘天衢。」则古人读驺为邾之证也。庄子:「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又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则古人读迎为昂之证也。曲礼:「将适舍,求无固。」离骚:「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则古人读舍为恕之证也。秦始皇东观刻石文:「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则古人读罘为扶之反之证也。诗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走,予曰有御侮。」则古人读后为户之证也。史记龟策传:「今寡人梦见一丈夫,延颈而长头。衣元绣之衣而乘辎车。」则古人读头为徒之证也。荀子:「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彊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作、束并去声,则古人读构为故之证也。马融广成颂:「然后缓节舒容,裴徊安步,降集波籞。川衡、泽虞,矢鱼陈罟。兹飞、宿沙,田开、古冶。翬终葵,扬关斧。刊重冰,拨蛰户。测潜鳞,踵介旅。」则古人读冶为墅之证也。诗曰:「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则古人读下为户之证也。凡若此者,遽数之不能终也。其为古人之本音而非叶韵,则陈第已辨之矣。若夫近日之锓本,又有甚焉。阮瑀七哀诗:「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今本改能为迴,不知广韵十六咍部元有能字,姚宽证之以后汉书黄琬传:「欲得不能,光禄茂才。」以为不必是鼈矣。张说陇右节度大使郭知运神道碑铭:「河曲迴兵,临洮旧防。手握金节,魂沉玉帐。千里送丧,三军悽怆。」唐文粹本改防为址,以叶上文喜、祉诸字,不知广韵四十一样部元有防字,而「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已见于左思之蜀都赋矣。
【 卢照邻奉使益州诗:「峻岨埒长城,高标吞巨防。」正用蜀都赋语。今本卢诗改防为舫。】 李白日夕山中有怀诗:「久卧名山云,遂为名山客。山深云更好,赏弄终日夕。月衔楼间峰,泉漱阶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今本改借为惜,
【 杜甫郑典设自施州归诗同。】 不知广韵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而「伤美物之遂化,怨浮龄之如借」,已见于谢灵运之山居赋矣。凡若此者,亦遽数之不能终也。
【 其详并见唐韵正本字下。】 嗟夫!学者读圣人之经与古人之作,而不能通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可不谓之大惑乎?昔者汉西平四年,议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经文字,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后儒晚学咸取正焉。魏正始中,又立古文篆隶三字石经。自是以来,古文之经不绝于代。传写之不同于古者,犹有所疑而考焉。天宝初,诏集贤学士卫包改为今文,而古文之传遂泯,此经之一变也。汉人之于经,如先后郑之释三礼,或改其音而未尝变其字。子贡问乐一章,错简明白,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注之于下而已。所以然者,述古而不自专,古人之师传,固若是也。及朱子之正大学、繫辞,径以其所自定者为本文,而以错简之说注于其下,已大破拘孪之习。后人效之,周礼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纷纭;召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此经之又一变也。闻之先人,自嘉靖以前,书之锓本虽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处,注之曰疑;今之锓本加精,而疑者不复注,且径改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径改之文,无怪乎旧本之日微,而新说之愈凿也。故愚以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不揣寡昧,僭为唐韵正一书,而于诗、易二经各为之音,曰诗本音,曰易音。以其经也,故列于唐韵正之前,而学者读之,则必先唐韵正而次及诗、易二书,明乎其所以变,而后三百五篇与卦、爻、彖、象之文可读也。其书之条理最为精密,窃计后之人必有患其不便于寻讨,而更窜併入之者,而不得不豫为之说以告也。夫子有言:「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今之广韵,固宋时人所谓菟园之册,家传而户习者也。自刘渊韵行,而此书几于不存。今使学者睹是书,而曰:自齐、梁以来,周顒、沉约诸人相传之韵固如是也,则俗韵不攻而自绌。所谓「一变而至鲁」也。又从是而进之五经三代之书,而知秦汉以下至于齐梁历代迁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诗,可弦而歌之矣。所谓「一变而至道」也。故吾之书,一循广韵之次第而不敢辄更,亦犹古人之意,且使下学者易得其门而入,非託之足下,其谁传之?今钞一帙附往,而考古之后,日知所无,不能无所增益,则此之书犹未得为完本也。
○答子德书之二
老弟虽上令伯之章,以我度之,未必见听。昔朱子谓陆放翁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志节,正老弟今日之谓矣。但与时消息,自今以往,别有机权,公事之馀,尤望学易。吾弟行年四十九矣,何必待之明岁哉?更希馀光下被,俾暮年迂叟得自遂于天空海阔之间,尤为知己之爱也。
○答子德书之三
接读来诗,弥增愧侧,名言在兹,不啻口出,古人有之。然使足下蒙朋党之讥,而老夫受虚名之祸,未必不由于此也。韩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于士大夫,其去昔贤之见,何其远乎?「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若每作一诗,辄相推重,是昔人标榜之习,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愿老弟自今以往,不复挂朽人于笔舌之间,则所以全之者大矣。
○与潘次耕书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昔伊川先生不出易传,谓是身后之书,即如近日力臣札来,五书改正约有一二百处:诗祈父「靡所■〈厂外氏内〉止」,小旻「伊于胡■〈厂外氏内〉」误作底,注云:十一荠,而不知其为五旨也。五经无底字,皆是■〈厂外氏内〉字,惟左传襄二十九年「处而不底」,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乃音丁礼反耳。今说文本■〈厂外氏内〉字有下一画,误也。字当从氏。诗「周道如■〈石氏〉」,孟子引之作■〈厂外氏内〉,以■〈石氏〉■〈厂外氏内〉音同而古亦可通也。今本误为底字。童而习之,并诗之砥字亦读为邸矣。商颂烈祖诗上云「以假以享」,下云「来假来飨」,石经上作享,下作飨。欧阳氏曰:「上云以享者,谓诸侯皆来助享于神也;下云来飨者,谓神来至而歆飨也。」享飨二义不同,享者,下享上也,书曰「享多仪」是也。飨者,上飨下也,传曰「王飨醴」是也。故周颂「我将我享」作享,「既右飨之」作飨;鲁颂「享以騂牺」作享,「是飨是宜」作飨。今诗经本周商二颂上下皆作享,非矣。举此二端,则此书虽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马文渊有言:「良工不示人以璞。」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斯道也将亡矣。前介眉札来索此,原一亦索此书并欲钞日知录,我报以诗、易二书今夏可印,其全书再待一年,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
【 此年字如「赵孟不复年」之年。】 则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谓也。
○答次耕书
来书北山南史一联,语简情至,读而悲之。既已不可谏矣,处此之时,惟退惟拙,可以免患。吾行年已迈,阅世颇深,谨以此二字为赠。子德书来云:「顷闻将特聘先生,外有两人。」此语未审虚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鄙人情事与他人不同。先妣以三吴奇节,蒙恩旌表,一闻国难,不食而终,临没丁宁,有无仕异朝之训。辛亥之夏,孝感特柬相招,欲吾佐之修史,我答以果有此命,非死则逃。原一在坐与闻,都人士亦颇有传之者,耿耿此心,终始不变!幸以此语白之知交。前札中劝我无入都门及定卜华下,甚感此意。迴环中腑,何日忘之!
○与次耕书之一
于天空海阔之中,一旦为畜樊之雉,才华累之也。虽然,无变而度,无易而虑,古人于远别之时,而依风巢枝,勤勤致意,愿子之勿忘也。自今以往,当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处钝守拙。孝标策事,无侈博闻;明远为文,常多累句。务令声名渐减,物缘渐疎,庶几免于今之世矣。若夫不登权门,不涉利路,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
○与次耕书之二
大家续孟坚之作,颇有同心;巨源告延祖之言,实为邪说。展读来札,为之怆然!吾昔年所蓄史事之书,并为令兄取去,令兄亡后,书既无存,吾亦不谈此事。久客北方,后生晚辈益无晓习前朝之掌故者。令兄之亡十七年矣,以六十有七之人,而十七年不谈旧事,十七年不见旧书,衰耄遗忘,少年所闻,十不记其一二。又当年牛、李、洛、蜀之事,殊难置喙。退而修经典之业,假年学易,庶无大过,不敢以草野之人,追论朝廷之政也。然亦有一得之愚,欲告诸良友者。自庚申至戊辰邸报皆曾寓目,与后来刻本记载之书殊不相同。今之修史者,大段当以邸报为主,两造异同之论,一切存之,无轻删抹,而微其论断之辞,以待后人之自定,斯得之矣。割补两朝从信录尚在吾弟处,看完仍付来,此不过邸报之二三也。
○与李中孚书之一
衰疾渐侵,行须扶杖,南归尚未可期。久居秦晋,日用不过君平百钱,皆取办囊橐,未尝求人。过江而南,费须五倍,舟车所历,来往六千,求人则丧己,不求则不达,以此徘徊未果。华令迟君谋为朱子祠堂,卜于云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然堂庐门垣,备制而已,不欲再起书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记文,岂敢固辞,以自外于知己。顾念先妣以贞孝受旌,顷使舍姪于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若使不立母祠,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贵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须弟;若谓非弟不可,则时乎有待,必鄙愿已就,方可泚笔耳。
○与李中孚书之二
先生已知盩厔之为危地,而必为是行,脱一旦有意外之警,居则不安,避则无地,有焚巢丧牛之凶,而无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将若之何?至云置死生于度外,鄙意未以为然。天下之事,有杀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可以无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圣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于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来之谢,而古人不以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节,他日事变之来,不能尽如吾料,苟执一不移,则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于通人矣。承惓惓相爱之切,故复为此忠告,别有札与宪尼,嘱其恳留先生也。
○答王山史书
仲复之言,自是寻常之见。虽然,何辱之有?小星、江汜,圣人列之召南,而纪叔姬笔于春秋矣。或谓古人媵者皆姪娣,与今人不同。诚然。然记曰:「父母有婢子,甚爱之,虽父母没,没身敬之不衰。」夫爱且然,而况五十馀年之节行乎?使乡党之人谓诸母之为尊公媵者,其位也;其取重于后人,而为之受弔者,其德也。易曰:「利幽人之贞,未变常也。」诸母当之矣。君子以广大之心而裁物制事,当不尽以仲复之言为然。将葬,当以一牲告于尊公先生而请启土。及墓,自西上,不敢当中道;既窆,再告而后反。其反也,虞于别室,设座不立主,期而焚之。先祖有二妾,炎武所逮事,其亡也,葬之域外。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而亦周官冢人或前或后之遗法也。今诸母之丧,为位受弔,加于常仪,以报其五十馀年之苦节足矣。若遂欲祔之同穴,进列于左右之次,窃以为非宜。追惟生时「实命不同」,「莫敢当夕」之情,与夫今日葬之以礼,「没身敬之不衰」之义,固不待宋仲几、鲁宗人衅夏之对也。谨复。
○与王山史书
朱子祠堂之举,适有机缘。今同令弟及诸君相视形势,定于观北三泉之右,择平敞之地,二水合流之所,建立一堡,止用地四五亩,缭以周垣,引泉环之,并通流堂下。前为石坊,列植松柏,内住居民三四家守之。虽所费不訾,但有百金即便兴工,不患无助。春仲弟自来视工。望作一家报,凡择地委人一切託之令弟允塞,仍移书报弟,速为措办可也。
○与王仲复书
华阴王君无异有诸母张氏,年二十六,其君与小君相继歾。无异以兄子为后,方四龄,张氏独守节以事太君。二十五年太君亡,又三十馀年年八十一,及见无异之曾孙而终。无异感其节,将为之发丧受弔而疑所服。僕以免服告之。读来教与无异书,未之许也。窃惟礼经之言免者不一,而详其制有二焉。其重也,自斩至缌皆有免;其轻也,五世之亲为之袒免。夫五服之制,有冠有衰,免则无冠也。郑氏曰:以布广一寸,自项中而前,交于额上,却绕紒,如著幓头矣。是故有免而衰者,有免而袒者;在五服之内则免而衰,五服之外则免而袒。袒者,非肉袒也,无衰,故谓之袒也。传言晋惠公获于秦,穆姬「使以免服衰絰逆」,是免而衰者矣。史言汉高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兵皆缟素」,是无衰而袒者矣。今张氏之卒;无异将为之表其节而报其恩,其可以无服乎哉?童汪踦幼而勿殇,县贲父卑而有诔,国固有之,家亦宜然。请为之免而布素,既葬而除,敢以质之君子。若曰:「汏哉,叔氏,专以礼许人!」则吾岂敢。
○复张又南书
华下有晦翁旧事,历五百馀年始得山史为之表章,又十二年,而炎武重游至此。及今不刱,更待何人?今移买山之资,先作建祠之举。若改岁之初,旌驺至止,当于华下奉迎。白石清泉,共谈中愫,慰二载之阔悰,订千秋之大业,幸甚幸甚!至鄙人侨居之计,且为后图,而其在此,亦非敢拥子厚之皋比,坐季长之绦帐。倘逖听不察,以为自立坛坫,欲以奔走天下之人,则东林覆辙,目所亲见,有断断不为者耳!
○与三姪书
新正已移至华下。祠堂、书院之事虽皆秦人为之,然吾亦须自买堡中书室一所,水田四五十亩,为饔飧之计。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黄精松花,山中所产,沙苑蒺藜,止隔一水,终日服饵,便可不肉不茗。然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今年三月乘道涂之无虞,及筋力之未倦,出崤、函,观伊、雒,历嵩、少,亦有一二好学之士闻风愿交,但中土飢荒,不能久留,遂旋车而西矣。彼中经营方始,固不能久留于外也。
○与李霖瞻书
犹子衍生前岁曾蒙青盼,今已随其师至关中,稍知礼法,不好嬉戏,竟立以为子。而崑山从弟子严连得二孙,又令荆妻抱其一,以为殇儿之后。桑榆末景,或可回三舍之戈。此间风俗大胜东方,虽未卜居,亦有安土之怀矣。
○与王虹友书
流寓关、华,已及二载,幸得栖迟泉石,不与弓旌。而此中一二绅韦颇知重道,管幼安之客公孙,惟说六经之旨;乐正裘之友献子,初无百乘之家。若使戎马不生,弦歌无辍,即此可为优游卒岁之地矣。惟是筋力衰隤,山川缅邈。获麟西野,粗成拨乱之书;化鹤东州,未卜归来之日。言念邦族,憬然如何!
○与周籀书书
昔年过访尊公于江村寓舍中,其时以去国孤踪,相逢话旧。遇声子于郑郊,久谙家世;和渐离于燕市,窃附风流。雹散蓬飘,忽焉二纪,东西南北,音信阙如。为天涯独往之人,类日暮倒行之客。乃者发函伸纸,如见故人,问道论文,益徵同志,信后生之可畏,知斯道之不亡。至于鄙俗学而求六经,舍春华而食秋实,则为山覆篑,当加进往之功;祭海先河,尤务本原之学。老夫耄矣,何足咨询?而况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乎?重违来旨,辄布区区。
○与人书一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牆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夫以孔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与人书二
圣人所闻所见,无非易也。若曰扫除闻见,并心学易,是易在闻见之外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告人行事,所谓「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者也。若夫「堕枝体,黜聪明」,此庄周、列御寇之说,易无是也。
○与人书三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己,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与人书四
诗三百篇即古人之韵谱。经之与韵,本无二也,病在后之学者执韵而论经;其不能通,则改经而就韵。夫道若大路然,安用此多岐乎?休文之四声,神珙之翻切,三代之所未有也。颜师古、章怀太子始有叶韵之说,而汉以前亦未之有也。乃援今而议古,焉得不圆凿而方枘乎?且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攷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已僭成一书,今先刻音论附往。
○与人书五
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于阳货,盖以大夫之礼待之,而其作春秋则书曰盗。又尝过楚,见昭王,当其问答,自必称之为王,而作春秋则书:「楚子轸卒。」黜其王,削其葬。其从众而称之也,不以为阿;其特书而黜之也,不以为亢,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诸久远之文字,无乃不知春秋之义乎?
○与人书六
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十居七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东,得无有陨穫之歎乎?昔在泽州,得拙诗,深有所感,复书曰:「老则息矣,能无倦哉?」此言非也。夫子「归与归与」,未尝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
○与人书七
每接谈论,不无感触,夜来梦作一书与执事曰:「过蒲而称子路,之平陆而责距心。」嗟乎!梦中之心,觉时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今将暂别贵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见教。人虽微,言虽轻,或藉之而重。
○与人书八
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
○与人书九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馀。
○与人书十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春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馀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
○与人书十一
顷过里第,见家道小康,诸郎成立,甚慰。然自此少游之计多,而伏波之志减矣。况局守一城,无豪杰之士可与共论,如此则志不能帅气,而衰钝随之。敢以一得之愚献诸执事。某虽学问浅陋,而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贵郡之人见之,得无适适然惊也?
○与人书十二
吾辈学术,世人多所不达,一二稍知文字者,则又自媿其不如。不达则疑,不如则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传之人间。然老矣,终当删定一本,择友人中可与者付之尔。
○与人书十三
读来论为之感歎!自北平、南昌二变以后,一代规模于「宗子维城」四字,竟不复讲。至崇祯之时,人心已去,虽使亲王典兵,其能者不过如汉之陈王宠,下者则唐之覃王嗣周、延王戒丕而已。积轻之势固不能有所树立,而变故萌生,难可意料,谁肯独创非常,建房琯之策者哉?虽然,苻坚不过氐酋伪主,而其疏属尚有苻登,诚得此论而用之,未必无一二才杰之士自兹而奋发也。
○与人书十四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执事之意其在于斯乎?然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于知人也。论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是则论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记此二章于末,其用意当亦有在,愿与执事详之。
○与人书十五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于利害得失之际,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视之可尔。
○与人书十六
初为此诗,不过具宾主一夕之谈尔。后之作者递相祖袭,无乃失寿陵之本步乎?海内不乏能言之士,区区何足相师,惟自出己意,乃敢许为知音者耳。
○与人书十七
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
○与人书十八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僕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邪?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邪?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槩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僕之言,当日刘叉已讥之。
○与人书十九
弹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为,其职则然也。苟欲请良家女子出而为之,则艴然而怒矣。何以异于是?
○与人书二十
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坠井也。若更为之序,岂不犹之下石乎?惟其未坠之时,犹可及止;止之而不听,彼且以入井为安宅也。吾已矣夫!
○与人书二十一
郑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为袁本初强之到元城,卒于军中。而曹孟德遂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之语,以为本初罪状。后之为处士者,幸无若康成;其待处士者,幸无若本初。
○与人书二十二
井叔于崇福宫故址建祠筑垣,以祀宋提举崇福宫十有四公,可谓合礼。
【 韩公维、吕公诲、司马公光、程公颐、颢、刘公安世、范公纯仁、杨公时、李公纲、李公邴、朱公熹、倪公思、王公居安、崔公与之。】 今介石复建一堂于此祠之前,而迁二程、朱子之位于中,奉之以为一院之主。其尊师重学之意,非不甚至,但其中若韩公、吕公、司马公、刘公,皆与二程同时,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以朱子视之,则皆前辈也。杨龟山先生,又朱子师之师也。同一祠秩,非有所分别也,而俨然独处于前堂,使诸公并世而生,必不安于其位也。夫鬼神之情,人之情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窃谓宜仍井叔之旧,而别建一祠以奉程、朱,庶乎得之。
○与人书二十三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与人书二十四
顷者东方友人书来,谓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嗟乎!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哉?然而义桓之里,称于国人,怀清之台,表于天子,何为其莫之知也?若曰:必待人之强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后可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
○与人书二十五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而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馀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向时所传刻本,乃其绪馀耳。
[book_title]●亭林文集卷之五
○圣慈天庆宫记
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书观,大中祥符年间建。后废为碧霞元君之宫,前一殿奉元君。万曆中,尊孝定皇太后为九莲菩萨,构一殿于元君之后奉之。崇祯中,尊孝纯皇太后为智上菩萨,复构一殿于后奉之。乃更名曰圣慈天庆宫,而按察使左佩玹为之碑。宫成于十七年之三月,神京沦丧,即此月也。窃惟经传之言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又曰:「为天子父,尊之至也。」孔子论政必也正名。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命岳渎神祇并革前代之封,正其称号。而及其末世,至以天子之母,太后之尊若不足重,而必假西域胡神之号以为崇,岂非所谓国将亡而听于神者耶?然自国破以后,宗庙山陵之所在,樵夫牧竖且或过而慢焉,而此二殿独以託于泰山之麓,元君之宫,焚香上谒者无敢不合掌跪拜,使正名之曰皇太后,固未必其能使天下之人虔恭敬畏之若此。是固大圣人之神道设教,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其与宋之託天书以夸契丹者,相去远矣。以其事为国史之所不及载,故序而论之,俾后之人有以览焉。
○裴村记
呜呼!自治道愈下而国无彊宗,无彊宗,是以无立国,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然则宗法之存,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余至闻喜县之裴村,拜于晋公之祠,问其苗裔,尚一二百人,有释耒而陪拜者。出至官道旁,读唐时碑,载其谱牒世系,登陇而望,十里之内邱墓相连,其名字官爵可攷者尚百数十人。盖近古氏族之盛,莫过于唐,而河中为唐近畿地。其地重而族厚,若解之柳,闻喜之裴,皆历任数百年,冠裳不绝。汾阴之薛凭河自保于石虎、苻坚割据之际,而未尝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举义兵以抗高欢之众,此非三代之法犹存,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位几如弈碁,而大族高门,降为皂隶。靖康之变,无一家能相统帅以自保者。夏县之司马氏举宗南渡,而反其里者,未百年也。呜呼!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而一旦有变,人主无可仗之大臣,国人无可依之巨室,相率奔窜,以求苟免,是非其必至之势也与?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予尝历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及至河东,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慨焉伤之。或言曰:崇祯之末,辅臣李建泰者,曲沃人也。贼入西安,天子临朝而歎。建泰对言:「臣郡当贼衝,臣请率宗人乡里出财百万,为国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师,亲饯之正阳门楼。举累朝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因以赐之。未出京师,平阳、太原相继陷,建泰不知所为。师次真定,而贼已自居庸入矣。此其人材之凡劣,固又出于王铎、张濬之下,
【 二人皆唐末宰相,统师出讨而败绩者。】 而上之人无权以与之,无法以联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而繫社稷安危之命,此必不可得之数也。周官:「太宰以九两繫邦国之民,五曰宗,以族得民。」观裴氏之与唐存亡,亦略可见矣。夫不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者,其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齐四王冢记
自青州而西三十馀里,淄水之东,牛山之左,大道之南,穹然而高者,四大冢焉。郦道元水经注曰:「水南山下有四冢,方基圆坟,咸高七尺。东西直列,是田氏四王冢也。」余考田氏之称王者五,而王建迁于共以死,所谓四王,则威、宣、愍、襄是矣。威、宣二王当齐全盛之日,其厚葬固宜;独是愍王杀死于莒,齐之七十馀城皆已为燕,田氏之绝而无主者五年,而田单以一邑之兵,一战破燕,收数千里之地,而迎王子于城阳之山中。其时君臣新立,人民新定,死者未弔,伤者未起,反故王之丧于莒而葬之,其制不少杀于威、宣二王之旧。吾是以知襄王之孝,田单之忠,而三代以下之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吾尝考地理之志,有周厉王之墓,在霍州东北。王流于彘,卒且葬焉。宣王即位而未之能复也。诗人志之曰:「韩侯取妻,汾王之甥。」厉王也而谓之汾王,刺宣王也。故厉王称汾,而愍王不称莒也,是襄王之孝也。或曰:厚葬,非礼也。子奚取焉?曰:此常论也。乃齐之二王既以为故事矣。宋元公告其群臣,请无及先君,而仲几不可,又况于处变之日乎?然则后之人君,不幸而遇国家之变,其如齐之襄王,其如周之宣王,请择于斯二君者。
○五台山记
五台山在五台县东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县一百三十里。史炤通鑑注曰:「五台山在代州五台县,山形五峙,相传以为文殊示现之地。」华严经疏云:「清凉山者,即代州鴈门五台山也。岁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曰清凉;五峰耸出,顶无林木,有如垒土之台,故曰五台。」余考昔人之言五台者过侈,有谓:环基所至五百馀里;有谓:四埵去中台各一百二十里,东埵为赵襄子所登,以临代国;南埵为帝尧遭洪水繫舟之处;北埵夏屋山,后魏孝文驻跸之所;西埵天池,隋炀帝避暑之龙楼凤阁者,皆太广远而失其实。惟今山志所言五台者近是。北台最高,后人名之叶斗峰。有龙湫,其东二十里为华严岭。又东二十里为东台,上可观日出,其东为龙泉关路。自北台而南二十里为中台,其巅西北有太华泉。又西十五里为西台,其西叠嶂数十里,北有祕魔崖,东南有清凉岭,惟南台稍远,去中台可五十里。五峰周遭如城,其巅风甚烈,不可居。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谷中,其地寒不生五穀,木有松无柏,亦有民人以樵採射猎为业。在古建国时当为林麓之地,中代以下,而吾人之逃于佛者居焉,于是山始名而亦遂为其教之所有。然余考之:五台在汉为虑虒县,而山之名始见于齐。其佛寺之建,当在后魏之时,而彼教之人以为摄摩腾自天竺来此,即居是山。不知汉孝明图像之清凉台在雒阳而不在此也。余又考之,北齐书但言:突厥入境,代忻二牧马数万匹在五台山北柏谷中避贼。隋书但言:卢太翼逃于五台山,地多药物,与弟子数人庐于岩下,萧然绝世,以为神仙可致而已。至唐书王缙传始言:五台山有金阁寺,铸铜为瓦,涂金于上,照耀山谷,费钱巨亿万。缙为宰相,给中书符牒,令台山僧数十人分行郡县,聚徒讲说以求货利,于是此山名闻外夷。至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见于敬宗之纪,而五代史则书:有胡僧游五台山,庄宗遣中使供顿,所至倾动城邑。又书:五台山僧继顒为刘承钧鸿胪卿,能讲华严经,四方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五台当契丹界上,继顒常得其马以献,号「添都马」。元史则书:武宗至大二年,二月癸亥,皇太后幸五台山。三月己丑,令高丽王随太后之五台山。英宗至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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