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颍滨文钞 [book_author]苏辙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48556 [book_dec]二十卷。宋苏辙撰,明茅坤选评。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文学家、藏书家,曾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二苏文钞》四十八卷并加评语刊行于此。是本也坤所选编并加评语,红黑二色套印本,盖万历年间所刊。苏辙文20卷,计上书、札子、状19篇,书、启10篇,诸论及历代古史论82篇,策25篇,序、引、传7篇,记12篇,说、赞、辞、赋、祭文、杂著11篇。 [book_img]Z_19556.jpg [book_title]《潁濱文鈔》引 蘇文定公之文,其鑱削之思或不如父,雄傑之氣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澹泊,遒逸疎宕,大者萬言,小者千餘言,譬之片帆截海,澄波不揚,而洲島之棼錯,雲霞之蔽虧,日星之閃爍,魚龍之出沒,並席之掌上而綽約不窮者已,西漢以來別調也。其《君術》、《臣事》、《民政》等篇,尤為卓犖。予讀之,錄其上皇帝書及劄子狀十九首、與他執政書十首、諸論及歷代古史名論八十二首、策二十五首、序引傳七首、記十二首、說贊辭賦祭文雜著十一首,𨤲為二十卷。歸安鹿門茅坤題。 [book_title]卷一·上書 【上神宗皇帝書】 熙寧二年三月日,具位臣蘇轍謹冒萬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臣官至疏賤,朝廷之事非所得言。然竊自惟,雖其勢不當進言,至於報國之義,猶有可得言者。昔仁宗親策直言之士,臣以不識忌諱得罪於有司,仁宗哀其狂愚,力排群議,使臣得不遂棄於世。臣之感激,思有以報,為日久矣。今者,陛下以聖德臨御天下,將大有為以濟斯世,而臣材力駑下,無以自效,竊聽之道路,得其一二,思致之左右。苟懲創前事,不復以聞,則其思報之誠,沒世而不能自達,是以輒發其狂言而不知止。 臣聞善為國者,必有先後之次,自其所當先者為之,則其後必舉。自其所當後者為之,則先後並廢。《書》曰:「欲升高,必自下。欲陟遐,必自邇。」世未有不自下而能高,不自近而能遠者。然世之人常鄙其下而厭其近,務先從事於高遠,不知其不可得也。《詩》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以為田甫田而力不給,則田茀而不治,不若不田也。思遠人而德不足,則心勞而無獲,不若不思也。欲田甫田,則必自其小者始。小者之有餘,而甫田可啟矣。欲來遠人,則必自其近者始,近者之既服,而遠人自至矣。苟由其道,其勢可以自得。苟不由其道,雖強求而不獲也。臣愚不肖,蓋嘗試妄論今世先後之宜,而竊觀陛下設施之萬一。以為所當先者,失在於不為。而所當後者,失在於太早。然臣非敢以信然也,特其所見有近於是者,是以因其近似而為陛下深言之。 伏惟陛下即位以來,躬親庶政,聰明睿智,博達宏辯,文足以經治,武足以制斷,重之以勤勞,加之以恭儉,凡古之帝王,曠世而不能有一焉者,陛下一旦兼而有之矣。夫以天縱之姿,濟之以求治之心,施之於事,宜無為而不成,無欲而不遂。今也為國曆年於茲,而治不加進,天下之弊日益於前世。天下之人未知所以適治之路,災變橫生,川原震裂,江河湧沸,人民流離,災火繼作,曆月移時,而其變不止。此臣所以日夜思念而不曉,疑其先後之次,有所未得者也。 夫今世之患,莫急於無財而已。財者為國之命,而萬事之本。國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敗,常必由之。昔趙充國論備邊之計,以為湟中穀斛八錢。糴三百萬斛,羌人不敢動矣。諸葛亮用兵如神,而以糧道不繼,屢出無功。由是觀之,苟無其財,雖有聖賢,不能自致於跬步。苟有其財,雖庸人可以一日而千里。陛下頃以西夏不臣,赫然發憤,建用兵之策,招來橫山之民,將奪其險阻,破壞其國而後已。方是之時,夏人殘虐失眾,橫山之民厭苦思漢,而又乘其薦饑,苟加之以兵,此非計之失者也。然而沿邊無數月之糧,關中無終歲之儲,而所興之役,有莫大之費。陛下方且泰然,不以為憂,以為萬舉而有萬全之功。既而邊臣失律,先事輕發,亦既入踐其國,係虜其民矣。然而陛下得其地而不敢收,獲其人而不敢臣,雖有成功,而不能繼也,其終卒致於廢黜謀臣而講和好。夫陛下謀之於期年之前而罷之於既廢之後,豈以為是失當而悔之哉!誠無財以善其後爾。且夫財之不足,是為國之先務也。至於鞭笞四夷,臣服異類,是極治之餘功,而太平之粉飾也。然今且先之,此臣所以知其先後之次有所未得者也。今者陛下懲前事之失,出秘府之財,徙內郡之租賦,督轉漕之吏使,備沿邊三歲之畜。臣以此疑陛下之有意乎財矣,然猶以為未也,何者?秘府之財,不可多取,而內郡之民,不可重困。可以紓目前之患,而未可以為長久之計。此臣所以求效其區區而不能自巳也。蓋善為國者不然,知財之最急而萬事賴焉。故常使財勝其事而事不勝財,然後財不可盡而事無不濟。財者車馬也,事者其所載物也。載物者常使馬輕其車,車輕其物,馬有餘力,車有餘量,然後可以涉塗泥而車不僨,登阪險而馬不躓。今也四方之財,莫不盡取,民力屈矣,而上用不足,平居惴惴,僅能以自完,而事變之生,復不可料。譬如弊車羸馬,而引丘山之載,幸而無虞,猶恐不能勝,不幸而有陰雨之變,陵谷之險,其患必有不可知者。故臣深思極慮,以為方今之計,莫如豐財。然臣所謂豐財者,非求財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財者而已矣。夫使事之害財者未去,雖求財而益之,財愈不足。使事之害財者盡去,雖不求豐財,然而求財之不豐,亦不得也。故臣謹為陛下言事之害財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費。 冗吏之說曰:請原古之所以置吏之意,有是民也,而後有是官,有是官也,而後有是吏,量民而置官,量官而求吏,其本凡以為民而已,是以古者即其官以取人,郡縣之職缺而取之於民,府寺之屬缺而取之於郡縣,出以為守令,入以為卿相,出入相受,中外相貫,一人去之,一人補之,其勢不容有冗食之吏。近世以來,取人不由其官,士之來者無窮,而官有限極。於是兼守判知之法生,而官法始壞,浸淫分散,不復其舊。是以吏多於上,而士多於下,上下相窒。譬如決水於不流之澤,前者未盡,來者已至填咽充滿,一陷於其中而不能出。故布衣之士多方以求官,已仕之吏多方以求進,下慕其上,後慕其前,不愧詐偽,不恥爭奪,禮義消亡,風俗敗壞,勢之窮極,遂至於此。於人情紓則樂易,樂易則有所不為;窘則懣亂,懣亂則無所不至。今使眾人相與皆出於隘,足履相躡,肩肘相逮,傍徨而不得進,又將禁其奔走而爭先者。苟將禁之,則莫如止來者而辟其隘。今也驅市人而納之,不勝其多也,設險於中塗而艱難之,是以法愈設,而爭愈甚。惟陛下以時救之,下哀痛之書,明告天下,以吏多之故,與之更立三法。 其一,使進士諸科增年而後舉,其額不增,累舉多者無推恩。其說曰:凡今之所以至於不可勝數者,以其取之之多也。古之人其擇吏也甚精,人知吏之不可以妄求,故不敢輕為士,為士者皆其修潔之人也。今世之取人,誦文書,習程課,未有不可為吏者也。其求之不難而得之甚樂,是以群起而趨之。凡今農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而為士者也。為士者日多,然而天下益以不治。舉今世所謂居家不事生產,仰不養父母,俯不恤妻子,浮遊四方,侵擾州縣,造作誹謗者,農工商賈不與也。祖宗之世,士之多少,其比於今不能一二也。然其削平僭亂,創制立法,功業卓然見於後世,今世之士,不敢望其萬一也。士之多不及於今世,而功則過之,無足怪者,取之至少,則人不敢輕為士。其所取者,皆州郡之選人也。故為是法,使人知上意之所向,十年之後,無實之士將不黜而自滅。且夫設科以待天下之士,蓋將使其才者得之,不才者不可得也,吾則取之而彼則不能得,猶曰雖不能得而累舉多者,必取無棄,則是以官徇人也。且累舉之士,類非少年矣,耳目昏塞,筋力疲倦,而後得之,數日而計之,知其不能有所及也,則其為政無所賴矣。今有人畜牛羊而求牧,既取其壯者,又取其老者。取其壯者曰:「吾取其力也。」取其老者曰:「吾憐其老也。」如憐其老而已,則曷為以累牛羊哉!苟誠以為有遺才焉,則今所謂遺逸之書,有以收之矣。 其二,使官至於任子者,任其子之為後者,世世祿仕於朝,襲簪紱而守祭祀,可以無憾矣。然而為是法也,則必始於二府。法行於賤而屈於貴,天下將不服。天下不服,而求法之行,不可得也。蓋矯失以救患者,必有所過而後濟。臣非不知二府之不可以齒庶官也。 其三,使百司各損其職掌,而多其出職之歲月。其說曰:百司,臣不得而盡詳也,請言其尤甚者,莫如三司。三司之吏,世以為多而不可損,何也?國計重而簿書眾也。臣以為不然。主大計者,必執簡以御繁,以簡自處,而以繁寄人。以簡自處,則心不可亂;心不可亂,則利至而必知,害至而必察。以繁寄人,則事有所分;事有所分,則毫末不遺,而情偽必見。今則不然,舉四海之大,而一毫之用必會於三司,故三司者案牘之委也。案牘既積,則吏不得不多。案牘積而吏多,則欺之者眾,雖有大利害,不能察也。夫天下之財,下自郡縣而至於轉運,轉相鉤較,足以為不失矣。然世常以轉運使為不可獨信,故必至於三司而後已。夫苟轉運使之不可獨信而必三司之可任,則三司未有不責成於吏者,豈三司之吏則重於轉運使歟?故臣以為天下之財,其詳可分於轉運使,而使三司歲攬其綱目,既使之得優遊以治財貨之源,又可頗損其吏,以絕亂法之弊。苟三司猶可損也,而百司可見矣。 然此三法者,皆世之所謂拂世戾俗,召怨而速謗者也。今且將行之,臣非敢犯眾人之怒而行此危事也,以為有可行之道焉。何者?自臺省六品、諸司五品,一郊而任一人,自兩制以上,一歲而任一人,此祖宗百年之法,相承而不變者也,而仁宗之世則損之;三載而考績無罪者遷其官,自唐以來,亦未始有變者也,而英宗之世則增之。此二者,夫豈便於世俗哉,然而莫敢怨者,以為吏多而欲損者,天下之公議,其不欲者,天下之私計也。以私計而怨公議,其為怨也不直矣。是以善為國者,循理而不恤怨。非不恤怨,知其無能為也。且今此三法者,固未嘗行也,然而天下亦不免於怨,何者?士之出身為吏者,捐其生業,棄其田里,以盡力於王事,而今也以吏多之故,積勞者久而不得遷,去官者久而不得調,又多為條約以沮格之,減罷其舉官,破壞其考第,使之窮窘無聊,求進而不遂,此其為怨豈減,於布衣之士哉!均之二怨皆將不免,然使新進之士日益多,國力匱竭而不能支,十年之後,其患必有不可勝言者。故臣願陛下親斷而力行之。 苟日增之吏漸於衰少,則臣又將有以治其舊吏,使諸道職司,每歲終任其所部郡守監郡,各任其屬,曰:自今以前,未有以私罪至某,贓罪正入已至若干者,二者皆自上,鈞其輕重而裁之,已而以他事發,則與之同罪,雖去官與赦不降也。夫以私罪至某,贓罪正入已至若干,其為惡也著矣,而上不察,則上之不明亦可知矣,故雖與之同罪而不過。 今世之法,任人者任其終身,苟其有罪,終身鈞坐之。夫任人之終身,任其未然之不可知者也,任人之歲終而無過,任其已然之可知者也。臣請得以較之:任其未然之不可知,雖聖人有所不能。任其已然之可知,雖眾人能之。今也任之以聖人之所不能既不敢辭矣,而況任之以眾人之所能,顧不可哉!且按察之吏,則亦不患其不知也,患其知而未必皆按,曰:「是無損於我,而徒以為怨云爾。」今使其罪及之,其勢將無所不問。陛下誠能擇奉公疾惡之臣而使行之,陛下厲精而察之,去民之患如除腹心之疾,則其以私罪至某,贓罪正入已至若干者,非復過誤,適陷於深文者也。苟遂放歸,終身不齒,使奸吏有所懲,則冗吏之弊可去矣。 冗兵之說曰:臣聞國朝創業之初,四方割據,中國地狹,兵革至少。其後蕩滅諸國,拓地既廣,兵亦隨眾。雍熙之間,天下之兵僅三十萬。方此之時,屯戍征討,百役並作,而兵力不屈,未嘗有兵少之患也。自咸平、景德以來,契丹內侵,繼遷叛逆,每有警急,將帥不問得失,輒請益兵。於是召募日增,而兵額之多,遂倍前世。其後寶元、慶曆之間,元昊竊發,復使諸道點民為兵,而沿邊所屯至七八十萬,自是天下遂以百萬為額。雖復近歲無事,而關中之兵,至於二十八萬。舉雍熙天下之眾,適以備方今關中一隅之用,兵多之甚,於此見矣。然臣聞方今宿邊之兵,分隸堡障,戰後統於將帥者其實無幾。每一見賊,賊兵常多,我兵常少,眾寡不敵,每戰輒敗。往者將帥失利,未有不以此自解者也。夫祖宗之兵至少,而常若有餘,今世之兵至多,而常患於不足。此二者不可不察也。 兵法有之曰: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者,七十萬家。而愛爵祿百金,不能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故三軍之事,莫親於間,賞莫重於間。間者,三軍之司命也。臣竊惟祖宗用兵,至於以少為多,而今世用兵至於以多為少,得失之原,皆出於此。何以言之?臣聞太祖用李漢超、馬仁瑀、韓令坤、賀惟忠、何繼筠等五人使備契丹,用郭進、武守琪、李謙溥、李繼勳等四人使備河東,用趙讚、姚內斌、董遵誨、王彥昇、馮繼業等五人使備西羌,皆厚之以關市之徵,饒之以金帛之賜,其家屬之在京師者,仰給於縣官,貿易之在道路者,不問其商稅。故此十四人者皆富厚有餘,其視棄財如棄糞土,賙人之急如恐不及。是以死力之士,貪其金錢,捐軀命,冒患難,深入敵國,刺其陰計而效之。至於飲食動靜無不畢見,每有入寇輒先知之。故其所備者寡而兵力不分,敵之至者舉皆無得而有喪。是以當此之時,備邊之兵多者不過萬人,少者五六千人。以天下之大,而三十萬兵足為之用。今則不然,一錢以上,皆籍於三司,有敢擅用,謂之自盜。而所謂公使錢,多者不過數千緡。百須在焉,而監司又伺其出入而繩之以法。至於用間,則曰「官給茶采。」夫百餅之茶,數束之采,其不足以易人之死也明矣。是以今之為間者,皆不足恃,聽傳聞之言,采疑似之事,其行不過於出境,而所問不過於熟戶,苟有藉口以欺其將帥則止矣,非有能知敵之至情者也。敵之至情,既不可得而知,故常多屯兵以備不意之患,以百萬之眾而常患於不足,由此故也。陛下何不權其輕重而計其利害,夫關市之徵比於茶采則多,而三十萬人之奉,比於百萬則約。眾人知目前之害,而不知歲月之病。平居不忍棄關市之徵以與人,至於百萬則恬而不知怪。昔太祖起於布衣,百戰以定天下,軍旅之事其思之也詳,其計之也熟矣。故臣願陛下復修其成法,擇任將帥,而厚之以財,使多養間諜之士,以為耳目。耳目既明,雖有強敵而不敢輒近,則雖雍熙之兵,可以足用於今世。陛下誠重難之,臣請陳其可減之實。何者?今世之強兵,莫如沿邊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內郡之禁旅。其名愈高,其廩愈厚。其廩愈厚,其材愈薄。往者,西邊用兵,禁軍不堪其役,死者不可勝計。羌人每出,聞多禁軍,輒舉手相賀;聞多土兵,輒相戒不敢輕犯。以實較之,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當禁軍三人。禁軍一人,其廩給足以贍土兵三人。使禁軍萬人在邊,其用不能當三千人,而常耗三萬人之畜。邊郡之儲比於內郡,其價不啻數倍。以此權之,則土兵可益,而禁軍可損,雖三尺童子知其無疑也。陛下誠聽臣之謀,臣請使禁軍之在內郡者,勿復以戍邊。因其老死與亡,而勿復補,使足以為內郡之備而止。去之以漸,而行之以十年,而冗兵之弊可去矣。 冗費之說曰:世之冗費,不可勝計也。請言其大與臣之所知者,而陛下以類推之。 臣聞事有所必至,恩有所必窮。事至而後謀,則害於事。恩窮而後遷,則傷於恩。昔者太祖、太宗,敦睦九族,以先天下。方此之時,宗室之眾無幾也,是以合族於京師,久而不別。世曆五聖,而太平百年矣,宗室之盛未有過於此時者也。祿廩之費多於百官,而子孫之眾宮室不能受。無親疏之差,無貴賤之等,自生齒以上皆養於縣官,長而爵之,嫁娶喪葬無不仰給於上,日引月長,未有知其所止者。此亦事之所必至,而恩之所必窮者也。然而未聞所以謀而遷之。古者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而七。以人子之愛其親,推而上之,至於其祖,由祖而上,至於百世,宜無所不愛。無所不愛,則宜無所不廟。苟推其無窮之心,則百世之祖,皆廟而後為稱也。聖人知其不可,故為之制,七廟之外,非有功德則迭毀,春秋之祭不與。莫貴於天子,莫尊於天子之祖,而廟不加於七,何者?恩之所不能及也。何獨至於宗室而不然。臣聞三代之間,公族有以親未絕而列於庶人者,兩漢之法,帝之子為王,王之庶子猶有為侯者,自侯以降,則庶子無復爵土。蓋有去而為民者,有自為民而復仕於朝者,至唐亦然。故臣以為,凡今宗室,宜以親疏貴賤為差,以次出之,使得從仕比於異姓,擇其可用而試之以漸。凡其祿秩之數、遷敘之等、黜陟之制、任子之令與異姓均。臨之以按察,持之以寮吏,威之以刑禁,以時察之,使其不才者不至於害民,其賢者有以自效。而其不任為吏者則出之於近郡,官為廬舍而廩給之,使得占田治生,與士庶比。今聚而養之,厚之以不訾之祿,尊之以莫貴之爵,使其賢者老死鬱鬱而無所施,不賢者居處隘陋,戚戚而無以為樂,甚非計之得也。昔唐武德之初,封從昆弟子,自勝衣以上者皆爵郡王。太宗即位,疑其不便,以問大臣,封德彝曰:「爵命崇則力役多,以天下為私奉,非至公之法也。」於是疏屬王者降為公。夫自王而為公,非人情之所樂也,而猶且行之。今使之爵祿如故而獲治民,雖有內外之異,宜無有怨者。然臣觀朝廷之議,未嘗敢有及此,何者?以宗室之親,而布之於四方,懼其啟奸人之心、而生意外之變也。臣竊以為不然,古之帝王,好疑而多防,雖父子兄弟不得尺寸之柄,幽囚禁錮,齒於匹夫者,莫如秦、魏。然秦、魏皆數世而亡。其所以亡者,劉氏、項氏與司馬氏,而非其宗室也。故為國者,苟失其道,雖胡越之人皆得謀之。苟無其釁,雖宗室誰敢覬者?惟陛下蕩然與之無疑,使得以次居外,如漢、唐之故。此亦去冗費之一端也。 臣聞漢、唐以來,重兵分於四方,雖有末大之憂,而饋運之勞不至於太甚。祖宗受命,懲其大患而略其細,故斂重兵而聚之京師。根本既強,天下承命而服。然而轉漕之費遂倍於古。凡今東南之米,每歲溯汴而上,以石計者,至五六百萬。山林之木盡於舟楫,州郡之卒弊於道路,月廩歲給之奉不可勝計。往返數千里,饑寒困迫,每每侵盜,雜以他物,米之至京師者皆非完物矣。由此觀之,今世之法,直以其力致之而不計其患,非法之良者也。臣願更為之法,舉今每歲所運之數而四分之。其二即用舊法,官出船與兵而漕之,凡皆如舊。其一募六道之富人,使以其船及人漕之,而所過免其商稅,能以若干至京師,而無所欺盜敗失者,以今三司軍大將之賞與之。方今濱江之民以其船為官運者,不求官直,蓋取官之所入,而不復較者得其贏以自潤,而富民之欲仕者,往往求為軍大將,以此推之,宜有應募者。其一官自置場,而買之京師,京師之兵,當得米而不願者,計其直以錢償之。夫物有常數,取之於南,則不足於北,舍之於東,則有餘於西,此數之必然而不可逃者也。今官欲買之,其始不免於貴。貴甚,則東南之民傾而赴之,赴之者眾,則將反於賤。致賤必以貴,致貴必以賤,此亦必然之數也。故臣願為此二者與舊法皆立,試其利害而較其可否,必將有可用者,然後舉而從之。此又去冗費之一端也。 臣聞富國有道,無所不恤者,富之端也。不足恤者,貧之源也。從其可恤而收之,無所不收,則其所存者廣矣。從其無足恤而棄之,無所不棄,則其所亡者多矣。然而世人之議者則不然,以為天下之富,而顧區區之用,此有司之職,而非帝王之事也。此說之行於天下,數百年於茲矣,故天下之費,其可已者常多於舊。臣不敢遠引前世,請言近歲之事。自嘉祐以來,聖人迭興,而天下之吏,京秩以上,再遷其官,天下郡守職司,再補其親戚。自治平京師之大水,與去歲河朔之大震,百役並作,國有至急之費,而郊祀之賞不廢於百官。自橫山用兵,供億之未定,與京西流民勞徠之未息,官私之困,日不暇給,而宗室之喪不俟歲月而葬。臣以此觀之,知朝廷有無足恤之義。臣誠知事之既往無可為者,然苟自今從其可恤而收之,則無益之費猶可漸減。此又去冗費之一端也。 臣不勝拳拳私憂過計,為是三冗之說以獻。伏惟陛下思深謀遠,聽斷詳盡,於天下之事無所不矚,臣之所陳,何足言者。然臣愚以為,苟三冗未去,要之十年之後,天下將益衰耗,難以復治。陛下何不講求其原而定其方略,擇任賢俊而授之以成法,使皆久於其官而後責其成績。方今天下之官,泛泛乎皆有欲去不久之心,侍從之臣逾年而不得代,則皇皇而不樂。今雖不能使之盡久,然至於諸道之職司,三司之官吏,沿邊之將佐,此皆與天子共成事者也。天下之事,將責成之而不久其任,開其源者不見其流,發其謀者不見其成功,此事之所以不得成也。陛下誠擇人而用之,使與二府皆久於其官。人知不得苟免而思長久之計,君臣同心,上下協力,磨之以歲月,如此而三冗之弊乃可去也。 然而為此猶有所患,何者?今世之士大夫,好同而惡異,疾成而喜敗,事苟不出於己,小有齟齬不合,則群起而排之。借如今使按察之官,任其屬吏,歲終而無過,此其勢必將無所不按,得罪者必將多於其舊。然則天下之口,紛然非之矣。不幸而有一不當,眾將群指以罪,法一不當,不能動,不幸而至於再三,雖上之人亦將不免於惑。眾人非之於下,而朝廷疑之於上,攻之者眾,而持之者不堅,則法從此敗矣。蓋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殺人者,或者因以耕田為可廢。夫殺人之可誅與耕田之不可廢,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害此哉!故夫按人而不以其實者,罪之可也,而法之是非,則不在此。苟陛下誠以為可行,必先能破天下之浮議,使良法不廢於中道。如此而後,三冗之弊可去也。 三冗既去,天下之財得以日生而無害,百姓充足,府庫盈溢,陛下所為而無不成,所欲而無不如意。舉天下之從,惟所用之,以攻則取,以守則固,雖有西北二邊不臣之國,宥之則為漢文帝,不宥則為唐太宗,伸縮進退,無不在我。今陛下不事其本,而先舉其末,此臣所以大惑也。臣不勝憤懣,越次言事,雷霆之譴,無所逃避。臣轍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書。 [book_title]卷二·上書、劄子 【自齊州回論時事書】 臣自少讀書,好言治亂。方陛下求治之初,上書言事,陛下不廢狂狷,召對便殿,親聞德音。九品賤官,自此始得登對論事。當此之時,陛下好問之聲震動海內。愚賤之人篤信寡慮,以為天下之事可得徐陳遍舉,指顧而定矣。既而誤蒙恩澤,受職條例,抗論得失,與有司不合,得請外補,於今七年。而天下之治安終未可見,臣竊疑之。 伏惟陛下天生聖德,聰明睿智,不學而具,其於謀慮措置,曾何足云。然自頃歲以來,每有更張,民率不服。蓋青苗行,而農無餘財,保甲行,而農無餘力,免役行,而公私並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歎,願其速改。凡此四者,豈陛下之聖明有所不知耶,臣以為非也。陛下之聖明,無所不知。何以言之,二年以來,陛下屢發英斷,廢置大吏,數其罪愆,明示臣庶,凡天下之所共疾惡者,陛下無一不知。由此觀之,凡天下之所共怨苦者,陛下何所不察!今者皇天悔禍,啟道聖意,易置輔相,中外踴躍,思睹寬政。而曆日彌月,寂寞無聞,眾心皇皇,如久饑而不得食。臣雖愚陋,竊獨為陛下恨也。陛下自即位以來,求治之心常若不及,意將以堯、舜之隆平,易漢唐之淺陋。不幸左右不陵遲以至於此,天下之人孰不知之。今也,既知其不可用而去之,又循其舊術而不改,將遂代之任咎。此臣之所以為陛下恨也。 且今天下之安危,智者不再計矣:水旱連年,死者將半,遺民饑困,盜賊滿野,疆埸未寧,軍旅在外,府庫空竭,邊餉寡少。事之可憂者,何可勝數。術之不效,斷可見矣。然陛下獨遲遲而不決,意者己為之而己廢之,恐天下有以窺其深淺耶。臣聞人主之德如天,天之於物也,熾然而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死,可謂虐矣。然至雷雨時作,膏澤洋溢,百穀奮起,民復粒食,鼓舞盛德而忘旱之虐。何者,度量廣大,改過無疑也。如使密雲而不雨,既雨而中止,遲疑猶豫,久而不忍,則天之生物盡矣。《傳》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今陛下誠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湛乎彼我,得失莫能嬰也。去惡如棄塵垢,遷善如救饑渴,與民一新,罷此四事:青苗之既散者,要之以三歲而不收息;保甲之既團者,存其舊籍而不任事;復差役以罷免役之條;通商賈以廢市易之令。行之期年而觀之,苟民不安居,水旱復作,盜賊復起,財用復竭,誠有一事以憂陛下,臣請伏罔上之誅,以謝左右。陛下誠不信臣,數年之後,親受其弊矣。古人有言曰:「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惟陛下為社稷籌之。臣謹列四事之害,畫一以獻。不勝愚忠憤懣之誠,干犯天威,伏俟鈇鉞。臣轍誠惶誠恐昧死上書。 謹按青苗、免役、保甲、市易四事,得失最為易見。上自中外臣寮,下至田父野老,無有一不知者。但以朝廷所行,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是以畏避鉗默,不敢正言。臣今謹采眾議,人所共知,灼然可見者,畫一開坐如後: 一、議者皆謂富民假貸貧民,坐收倍稱之息,是以富者日富,貧者日貧。今官散青苗,取息二分,收富人並兼之權,而濟貧民緩急之求,貸不異於民間,而息不至於倍稱,公私皆利,莫便於此。然公家之貸,其實與私貸不同。私家雖取利或多,然人情相通,別無條法。今歲不足,而取償於來歲,米粟不給,而繼之以芻槁,雞豚狗彘皆可以還債也。無歲月之期,無給納之費,出入閭里,不廢農作,欲取即取,願還即還。非如公家,動有違礙,故雖或取息過倍,而民恬不知。今官貸青苗,責以見錢,催隨二稅,鄰裏相保,結狀請錢,一家不至,九家坐待,奔赴城市,糜費百端,一有逋竄,均及同保。貧富相迨,要以皆斃而後已。朝廷雖多設法度以救其失,而其實無益也。 一、議者又謂平時差役破壞民家,一夫為役,舉家失業,故使逐戶出錢,官為雇人,謂之免役。出錢雖多,而民免於破家之患。以此為說,行之不疑。然不知三代之民,以力事上,不專以錢。近世因其有無,各聽其便。有力而無財者,使效其力,有財而無力者,皆得雇人。人各致其所有,是以不勞而具。今也,棄其自有之力,而一取於錢,民雖有餘力,不得效也。於是賣田宅,伐桑柘,鬻牛馬,以供免役,而天下始大病矣。且夫錢者,官之所為,米粟布帛者,民之所生也。古者上出錢以權天下之貨,下出米粟布帛以補上之闕,上下交易,故無不利。今青苗、免役,皆責民出錢,是以百物皆賤,而惟錢最貴,欲民之無貧,不可得也。至如京師百司郡縣刑法之吏,無祿而役,為日久矣。周制,庶人在官,雖曰有祿,而事簡吏少,勢或易供。非如今時,員數穢多,不可供億。況三代兵出於民,而今世之兵坐而仰給,若又兼舉大費,為力實難。然議者以為給之以祿,然後可責之以廉。蓋朝廷選吏之精,必不如擇官之慎,祿吏之厚,必不如祿官之多。今慎擇多祿之官,猶不免於貪,而況於吏人乎。且昔之為法也。計贓得罪,無祿者減等。今用倉法,則吏之得罪,反重於官,顛倒失宜,尤為未可。若朝廷誠患吏貪,但使官得其人,則吏之受賕,自有分限。若猶未也,則雖重祿深法,不能禁矣。 一、議者又謂三代之盛,兵出於農,故團結伍保以寓軍。今朝廷喜其近古,亦謂可行。然而三代之民,受田於官,官之所以養之者厚,故出身為兵而無怨。今民買田以耕,而後得食,官之所以養之者薄,而欲責其為兵,其勢不可得矣。蓋自唐以來,民以租庸調與官,而免於為兵。今租庸調變而為兩稅,則兩稅之中兵費已具。且又有甚者,民之納錢免役也,以為終身不復為役矣。今也既已免役,而於捕盜則用為耆長、壯丁,於催稅則用為戶長里正,於巡防,則用為巡兵、弓手,一人而三役具焉,民將何以堪之。且其為巡兵、弓手也,一保甲之中,丁壯既出,老弱守舍,盜賊乘間,如入無人之境。而其上番之期,又不過旬日,坐作進退,未能知也。代者既至,相率而反,往來道路,勞弊何益。至使盜賊縱橫,官吏蒙責,嘯聚群黨,攻剽州縣,未必不由此也。古之循吏,使民賣劍買牛,今也使之棄其農具而置兵器。小民無知,緣以為惡。良民之畏事者,一入而終身不得脫。奸民之好權者,一補而終身不得免。其為患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一、議者常患百貨輕重制在富民,少則貴賣以取贏,多則賤買以要利。利有所壅,商賈難通。於是置市易之官以平貴賤,有司誠守此議,不更別有所營,則雖繁碎難行,然亦未有深害民。今自置市易,無物不買,無利不籠,命官遣人,販賣南北,放債取利,公行不疑,杜絕利源,不與民共。觀其指趣,非復制其有無,權其輕重而已也。徒使小民失業,商旅不行,空取專利之名,實失商稅之利。國體卑辱,海內離心,巍巍盛朝,何苦於此。況復小民好利,類無遠見,爭取官債以救目前,欺謾父兄,妄引抵當,期限既迫,逃竄無所,父子離散,行路谘嗟。奈何為此陷阱,誘而納之也。至於奸民巨賈,窺伺間隙,取利則多。或輸滯積不售之貨,以易見錢,或指殘破無用之屋,以賒實貨。巧智百出,難以具言。有司蒙蔽,指以為利。泉幣一散,汗漫難收。官之所藏,徒文具而已。竊聞朝廷近日將議窮究,然而既弊之法施行未已,買賣百物,猶且如故。譬如含茹毒藥,喉舌破敗,胸腹脹滿,知其非矣。然且閉口不吐,安坐切脈,廣求方書,其於速愈之術疏矣! 右臣所陳畫一事件,皆是耳目所接,眾庶共知,朝廷清明,豈有不察。若誠有意改易,非復難行,但朝出一紙詔書,四弊夕去。非如前代積弊,或在列國,或在四夷,欲議改更,恐其動搖海內,故且維持含養,苟自便安。今事在朝廷,出命則已,眾所係望,勢難久留。而私自顧戀,遲遲不決,以失天下之心,臣竊不取也。愚蠢之人,志在憂國,言詞激切,干犯典刑,區區寸誠,甘俟誅戮。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陳州為張安道論時事書】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職事,越職而言,國有常憲。臣守土陳州,非有言責而輒言之,計其狂愚,茲實有罪。然臣伏念頃以老疾不任吏事,陛下未忍廢棄,親擇便地以遂安養。將辭之日,面承德音。以為大臣之義,皆當為國謀慮,不宜以中外為嫌,有所不盡。古人有言:「雖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伏惟聖德廣大,無所不容,而臣自到任以來,於今一歲,心目昏眩,有加無廖,故嘗乞丐餘生,求還閭舍,區區之誠,久而未獲。陛下視臣志氣之衰至此,豈復有意別白是非而與世俗爭議也哉!是以得失之間,久而無所與。今者竊有所懷,上為陛下參之官吏,下為陛下驗之百姓,而安危之機實在於此。自惟受恩累聖,邦之休戚,身實同之,志力雖衰,於義不可嘿已,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遠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聰明也,凡皆陛下之所嘗試,而臣愚之所與聞者耳。 臣伏見陛下即位之始,計慮深遠,凡有所建,動合天心。始議山陵,深恤費用之廣,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詔有司。四方聞之,無不感泣。其後一年之間,誕布號令,勸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勵州郡先農桑之政,復轉對以廣言路,議徭役以寬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記。是時天下雖大變之後,而無不翹然想聞德音以忘其憂。兩宮歡欣,九族親睦,群臣萬民,蒙福而安。紛紜之議,不至於朝廷,謗讟之聲,不聞於閭里。陛下優遊無為,而天下已治矣。為國如此,豈不樂哉!陛下自今視之,當日之政,其為可悔恨者凡有幾。以臣視之,非獨陛下無所悔恨,雖天下之人,亦未有以為失當者也。何者,政令簡易而人情之所安耳。《易》曰:「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向使陛下推行此道終始不變,則臣以為可久可大之功可得而致矣。 其後求治太切,用意過當,奸臣緣隙得進邪說,始議開邊以中上旨。於是延安有橫山之謀,保安有招誘之計。陛下饒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人小貪功,慮害不遠,輕發深入,結怨西戎,攘奪尺寸無用之土,空竭內府累世之積。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仇,西鄙騷然不寧,而陛下始一悔矣。 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漢武宏達之量,雖復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嘗少衰。是以左右大臣測知此心,復進財利之說。陛下樂聞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於是舉而從之,置條例司以講求天下之遺利。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來,凡所變革,不可悉數。其最大者,一出而為常平青苗,再出而為揀兵並營,三出而為出錢雇役,四出而為保甲教閱。四者併行於世,官吏疑惑,兵民憤怨,諫爭者章交於朝,誹謗者聲播於市。陛下不勝其煩,為之當寧太息,日昃而不食矣。然猶幸其成功,力排眾人之議,而固守之,天下方共厭苦,而不知其所止也。而揀兵並營之策,其害先見,武夫凶悍,為怨最深,為患最急。陛下知其不可,於是多支月糧,復收退卒,以順適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 然軍中之口,猶復洶洶不靖。陛下雖推恩撫之,而終不以為惠,反謂陛下畏之耳。不幸邊臣失算,再生戎心。帷幄之臣,謀之不臧,不務安之,而務撓之。臨遣執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幣,豫書誥敕,以成其深入之計。當此之時,天下之心,知其必敗矣。而陛下與一二臣者方以為萬舉而萬全。既而出兵無人之境,築城不守之地,困弊腹心,以求無益之功,使秦晉之民,父子流離,肝腦塗地,戎人徼倦受屈。已築之城,隨即傾覆,救援之兵,相繼潰叛。四方震動,君臣宵旰。而後下罪己之詔,投竄元宰,以謝二鄙,而陛下既三悔矣。 夫此三者,方其未悔也,陛下亦以為是邪,非邪?陛下犯逆眾心,力行而不顧,其必以為是,不以為非也。然而其終卒至於此。然則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無乃亦類此歟。臣聞眾而不可欺者,民也,勇而不可犯者,兵也,險而不可侮者,鄰國也。今陛下既已欺民、犯兵而侮鄰國矣。夫犯兵,侮鄰,變速而禍小。至於欺民,則變遲而禍大。變速而禍小者,瓦解之憂也,變遲而禍大者,土崩之患也。今瓦解之憂陛下既知悔矣,而土崩之患陛下未以為意,此臣之所以寒心也。《易》曰:「不遠復,無祇悔,元吉。」事之未敗也。陛下不悟其非,必俟其敗而後悔,如向三者,則陛下之復已遠,而悔亦大矣。 且臣觀之,方今陛下之所是而未悔者,亦有三而已:青苗、助役、保甲。三者之弊,臣不復言矣。何者,言事者論其不可,非一人也,百姓毀壞支體、熏灼耳目、嫁母分居、賤賣田宅以自脫免,非一家也。陛下其亦知之矣,徘徊而不改,使民無所告訴。加之以水旱、繼之以饑饉,積悍之民奮為群盜,侵淫蔓延,滅而復起,英雄乘間而作,振臂一呼,而千人之眾可得而聚也。如此而勝、廣之形成,此所謂土崩之勢也。臣恐陛下至此,雖欲復悔,而無所及矣。 故臣願陛下取即位之政與今日之事而試觀之:天下擾擾不安,孰與今日之甚?群臣交口爭辯,孰與今日之眾?陛下聽覽疲倦,孰與今日之多?悔恨自責,孰與今日之切?陛下誠以此較之,則不待臣言之終,而得失可以自決矣。且夫即位之政,陛下之本心也,今日之事,臣下之過計也。陛下棄即位之本心而徇臣下之過計,臣竊以為過也。雖然,臣竊聽之道路,方今陛下則亦悔之矣,悔之而不變,非陛下之意也,迫於建議之臣耳。夫人臣進謀於其君,苟事之不遂而變之以從眾,則人主有以測其深淺。人主有以測其深淺,則其用舍之命在於人主,此人臣之所以不便也。 臣竊痛陛下為社稷之計欲改過以安天下,而怙權固位之臣持之而不釋,陛下聰明睿智,廢置自我,而獨為此鬱鬱也。漢宣帝與趙充國議擊匈奴,魏相非之,以為當與平昌侯、樂昌侯、平恩侯及有識者詳議乃可。此三人者,非賢於趙充國也,然而與國同憂樂,無僥幸功名之心與希望爵賞之意,則過於充國遠甚。充國猶不可聽,而況不如充國者哉。陛下將安民保國,而與喜功伐、好權利者謀之,臣不知其可也。臣不勝區區忘身憂國之誠,是以勢疏而言切,惟陛下察之。 【論用臺諫劄子】 臣聞《書》稱堯舜之德曰:「明四目,達四聰。」蓋人君居高宅深,其勢易與臣下隔絕,若不務廣耳目,則不聞外事,無以預知禍福之原。臣不敢復論前代,請陳本朝故事。每當視朝,上有丞弼朝夕奏事,下有臺諫更迭進見,內有兩省侍從諸司官長以事奏稟,外有監司郡守走馬承受,辭見入奏。凡所以為上耳目者,其眾如此。然至於事有壅蔽,猶或不免。今自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垂簾以來,每事重慎,群臣得對於前者,惟有執政及臺諫官而已。然天下之事,其是非可否,既決於執政,陛下欲與執政之外,特有所聞者,又獨有臺諫數人而已。臣觀今日臺官三員,諫官二員,其間非執政私人,特出聖意所用者,又不過一二人。孔子有言:「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陛下試取此五人言行之實而諦觀之,則其邪正向背,概可見也。昔漢成之世,王鳳用事,群臣莫敢盡言,惟劉向、王章力言其惡,無所顧避,皆為鳳所不喜,言卒不用,或繼以死。而鳳推薦其門人,如杜欽、谷永之流,使上封論事。欽等所言,皆掩蔽鳳短,專攻帝失。由此直言不聞,漢以不競。今陛下深處帷幄,耳目至少,惟有臺諫數人,若又聽執政得自選擇,不公選正人而用之。臣恐天下安危大計無由得達於前,而朝廷之勢殆矣!惟陛下留神省察,無忽臣言,則社稷之福也。取進止。 【論衙前及諸役人不便劄子】 臣近奏乞修完弊政,以塞異同之議。 其一謂諸州衙前。臣請先論今昔差、雇衙前利害之實。蓋定差鄉戶,人有家業,欺詐逃之之弊比之雇募浮浪,其勢必少。此則差衙前之利也。然而每差鄉戶,必有避免糾決,比至差定,州縣曹吏乞取不貲,及被差使,先入重難。若使雇募慣熟之人,費用一分,則鄉差生疏之人,非二三分不了,由此破蕩家產。嘉祐以前,衙前之苦,民極畏之。此則差衙前之害也。若雇募情願,自非慣熟,必不肯投。州縣吏人知其熟事,乞取自少。及至勾當,動知空便,費亦有常,雖經重難,自無破產之患。此則雇衙前之利也。然浮浪之人,家產單薄,侵盜之弊必甚於鄉差。熙寧以來,多患於此。此則雇衙前之弊也。然則差衙前之弊害在私家,而雇衙前之弊害在官府。若差法必行,則私家之害無法可救,若雇法必用,則官府之弊有法可止。何者,嘉祐以前,長名衙前除差三大戶外,許免其餘色役。今若許雇募衙前,依昔日長名免役之法,則上等人戶誰不願投。諸州衙前例得實戶,則所謂官府之害坐而自除。臣竊謂雖三代聖人,其法不能無弊,是以易貢為助,易助為徹,要以因時施宜,無害於民而已。今差法行於祖宗,雇法行於先帝,取其便於民者而用之,此三代變法之比也。 其二謂諸州縣役人,臣前已具論差雇役人利害,以謂差役之利,利在上等下等人戶,而雇役之利利在中等。既利害相半,則兼行差雇,為利實多。然則祖宗舊法與先帝近制,要為皆有所去取,唯當問人情之所便,更不當以新舊彼我為意,有所偏係也。臣觀前後役法,皆有臣僚意有所執,或自前曾經議論,欲遂成其說;或見今觀望上下,有所希合,致令所立之法,不得通濟。 右臣竊見元祐以來,朝廷改更弊政,如青苗、市易、保甲等事,一皆剗削,而天下卒無一人以為非者。至於改募役為差役,建議之始,異論已多,逮今五年,終云未便。蓋事之當否,眾口必公,雖古聖人,孰敢違眾。故臣願朝廷采此眾志,立成定法。臣昔於元祐三年任戶部侍郎,竊見朝廷始議兼行差雇二法,使天下以六色助役錢雇募州役。是時特出朝旨,不問有司,斷然必行,已而眾皆稱便。何者,非常之原,凡人不曉,或暗昧不矚至理,或偏係不肯公言,俟其同心,事何由濟。故臣今所言,欲乞出自聖斷,與大臣熟議,如有可采,依三年例斷而行之。所貴天下之民速蒙利澤。不然,使中外雜議,動經歲月,大法無由得成,而民被其害未有已也。臣不勝區區,不知言之煩瀆。死罪死罪。 【論冬溫無冰劄子】 臣伏見前年冬溫不雪,聖心焦勞,請禱備至,而天意不順,宿麥不蕃,去冬此災復甚,而加以無冰。二年之間,天氣如一,若非政事過差,上干陰陽,理不至此。 謹案常燠之罰,載於《周書》,而無冰之災,書於《春秋》。聖人之言,必不徒設。臣謹推原經意而驗以時事,惟陛下擇之。蓋《洪範·庶徵》:晢則時燠,豫則常燠,謀則時寒,急則常寒。晢之為言明也,豫之為言舒也。故漢儒釋之曰:「上德不明,暗昧蔽惑,不能知善惡,無功者受賞,有罪者不殺,百官廢禮,失在舒緩。盛夏日長,暑以養物,政既弛緩,故其罰常燠。周失之舒,秦失之急,故周亡無寒歲,而秦滅無燠年。」今連年冬溫無冰,可謂常燠矣。刑政弛廢,善惡不分,可謂舒緩矣。 臣非敢妄詆時政以惑聖聽,請為陛下具數其實。然事在歲月之前者,臣不能盡言,請言其近者:凡有罪不誅者七,無功受賞者四:陸佃為禮部侍郎,所部有訟,而其兄子宇,乃與訟者酒食交通,獄既具,而有司當宇無罪。此有罪而不誅者一也。石麟之為開封府推官,與訴訟者私相往來,傳達言語,獄上而罷,更為郎官。此有罪而不誅者二也。李偉建言,乞回奪大河,朝廷信之,為起大役,費用不貲,今黃河北流如故,漲水既退,東流淤填,遂成道路。臣屢乞正偉欺罔誤國之罪,不蒙采納,任偉如故。此有罪而不誅者三也。開封府推官王詔故入徒罪,雖該德音,法當衝替,而詔仍得守郡,至今經營差遣,遷延不去。此有罪而不誅者四也。知祥符張亞之,為官戶理索積年租課,至勘決不當償債之人估賣欠人田產,及欠人見被枷錮,而田主毆擊至死,身死之後,監督其家,不為少止。本臺按發其罪,而朝廷除亞之真州,欲令以去官免罪。此有罪而不誅者五也。孫述知長垣縣,決殺訴災無罪之人,臺官有言,然後罷任,雖行推勘,而縱其抵欺,指望恩赦。此有罪而不誅者六也。秀州倚郭嘉興縣人訴災,州縣昏虐,不時受理,臨以鞭撲,使民相驚,自相蹈籍,死者四十餘人。雖加按治,而知州章衡反得美職,擢守大郡。此有罪而不誅者七也。 近日差除戶部尚書以下十餘人,其間人材粗允公議者,不過二三人,其他多老病之餘及執政所厚善耳。臣與僚佐共議,以為不可勝言,是以置而不論,獨取其尤不可者杜常、王子韶二人論之,然皆不蒙施行。夫杜常在熙寧間,諂事呂惠卿兄弟,注解惠卿所撰手實文字,分配五常,比之經典,及其所至謬妄,取笑四方。其在都司,希合時忱、任永壽等旨意,施之政事,前後屢為臺官所劾,兼其人物凡猥,學術荒謬,而置之太常禮樂之地。命下之日,士人無不掩口竊笑。此無功受賞者一也。王子韶昔在三司條例司,諂事王安石,創立青苗、助役之法。臣時與之共事,實所親見。及呂公著為御史中丞,舉為臺官。公著以言新政罷去,而子韶隱忍不言,先帝覺其奸妄,親批聖語,指其罪狀。自是以來,士人不復比數。但以善事權要子弟,故前後多得美官,今又擢之秘書,指日循例當得侍從。公議所惜,實在於此。此無功而受賞者二也。張淳資才凡下,從第二任知縣擢為開封司錄。曾未數月,厭其繁劇,求為寺監丞,即得將作。又不數月,令權開封推官。意欲因權即真,迤邐遷上。此無功而受賞者三也。丁恂罷少府簿,經年不得差遣,一為韓維女婿,即時擢為將作監丞。此無功而受賞者四也。其因緣親舊,馳騖請謁,特從常調,與之堂除,以至除目猥多,待闕久遠,孤寒失望,中外嗟怨者,尚不可勝數。 凡上件事,皆刑政不修,紀綱敗壞之實也。大率近歲所為,類多如此。譬如天時,有春夏而無秋冬,萬物雖得生育而不堅成。天之應人,頗以類至。宜指揮大臣,令已行者,即加改正,未行者,無踵前失,勉強修飭,以答天變。臣伏見去年,歲在庚午,世俗所傳,本非善歲,徒以二聖至仁無私,德及上下,故此凶歲化為有年。然事有過差,猶不免常燠無冰之異。由此觀之,天地雖遠,得失之應,無一可欺。若更能恐懼修省,戒飭在位相勉為善,則太平之功庶幾可致也。臣備位執法,實欲使陛下比隆堯舜,無缺可指,無災可救,是以區區獻言,不覺煩多。死罪死罪。取進止。 [book_title]卷三·劄子 【乞分別邪正劄子】 臣竊見元祐以來,朝廷改更弊事,屏逐群枉,上有忠厚之政,下無聚斂之怨,天下雖未大治,而經今五年,中外帖然,莫以為非者。惟奸邪失職居外,日夜窺伺便利,規求復進,不免百端遊說,動搖貴近。臣愚竊深憂之。若陛下不察其實,大臣惑其邪說,遂使忠邪雜進於朝,以示廣大無所不容之意,則冰炭同處,必至交爭,薰蕕共器,久當遺臭。朝廷之患,自此始矣。 昔聖人作《易》,內陽外陰,內君子外小人,則謂之「泰」;內陰外陽,內小人外君子,則謂之「否」。蓋小人不可使在朝廷,自古而然矣。但當置之於外,每加安存,使無失其所,不至忿恨無聊,謀害君子,則泰卦之本意出。昔東晉桓溫之亂,諸桓親黨,布滿中外。及溫死,謝安代之為政,以三桓分蒞三州,彼此無怨,江左遂安。故晉史稱安有經遠無競之美。然臣竊謂謝安之於桓氏,亦用之於外而已,未嘗引之於內,與之共政也。向使安引桓氏而置諸朝,人懷異心,各欲自行其志,則謝安將不能保其身,而況安朝廷乎?頃者一二大臣,專務含養小人,為自便之計。既小人內有所主,故蔡確、邢恕之流,敢出妄言,以欺愚惑眾。及確、恕被罪,有司懲前之失,凡在內臣僚,例蒙摧沮。盧秉、何正臣,皆身為待制,而明堂薦子,止得選人。蒲宗孟、曾布所犯明有典法,而降官褫職,唯恐不甚。明立痕跡,以示異同,為朝廷斂怨,此二者皆過矣。故臣以為小人雖決不可任以腹心,至於牧守四方,奔走庶事,各隨所長,無所偏廢,寵祿恩賜,常使彼此如一,無跡可指。此朝廷之至計也。 近者朝廷用鄧溫伯為翰林承旨,而臺諫雜然進言,指為邪黨,以謂小人必由此彙進。臣嘗論溫伯之為人,粗有文藝,無他大惡,但性本柔弱,委曲從人。方王珪、蔡確用事,則頤指如意;及司馬光、呂公著當國,亦脂韋其間。若以其左右附麗,無所損益,遇便流轉,緩急不可保,信誠不為過也。若謂其懷挾奸詐,能首為亂階,則甚矣,蓋臺諫之言溫伯則過,至為朝廷遠慮,則未為過也。故臣願陛下謹守元祐之初政,久而彌堅,慎用左右之近臣,毋雜邪正。至於在外臣子,一以恩意待之,使嫌隙無自而生,愛戴以忘其死,則垂拱無為,安意為善,愈久而愈無患矣。臣不勝區區,博采公議而效之左右。伏乞宣諭大臣,共敦斯義,勿謂不預改更之政,輒懷異同之心,如此而後朝廷安矣。取進止。 【再論分別邪正劄子】 臣今月二十二日延和殿進呈劄子,論君子小人不可並處朝廷,因復口陳其詳,以瀆天聽。竊觀聖意,類不以臣言為非者。然天威咫尺,言詞迫遽,有所不盡。退伏思念,若使邪正並進,皆得與聞國事,此治亂之幾,而朝廷所以安危者也。 臣誤蒙聖恩,典司邦憲,臣而不言,誰當救其失者。謹復稽之古今,考之聖賢之格言,莫不謂親近君子,斥遠小人,則人主尊榮,國家安樂;疏外君子,進任小人,則人主憂辱,國家危殆。此理之必然,而非一人之私言也。故孔子論為邦,則曰:「放鄭聲,遠佞人。」子夏論舜之德則曰:「舉皋陶,不仁者遠。」論湯之德則曰:「舉伊尹,不仁者遠。」諸葛亮戒其君則曰:「親賢臣,遠小人,此前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凡典冊所載,如此之類不可勝紀。至於《周易》所論,尤為詳密,皆以君子在內,小人在外,為天地之常理;小人在內,君子在外,為陰陽之逆節。故一陽在下,其卦為《復》,二陽在下,其卦為《臨》。陽雖未盛,而居中得地,聖人知其有可進之道。一陰在下,其卦為《後》,二陰在下,其卦為《遯》,陰雖未壯,而聖人知其有可畏之漸。若夫居天地之正,得陰陽之和者,惟《泰》而已。《泰》之為象,三陽在內,三陰在外。君子既得其位,可以有為;小人奠居於外,安而無怨。故聖人名之曰《泰》。《泰》之言安也,言惟此可以久安也。方《泰》之時,若君子能保其位,外安小人,使無失其所,則天下之安未有艾也。惟恐君子得位,因勢陵暴小人,使之在外而不安,則勢將必至反覆。故《泰》之九三則曰:「無平不陂,無往不復。」 竊惟聖人之戒,深切詳盡,所以誨人者至矣。獨未聞以小人在外,憂其不悅,而引之於內,以自遺患者也。故臣前所上劄子,亦以謂小人雖決不可任以腹心,至於牧守四方,奔走庶務,各隨所長,無所偏廢,寵祿恩賜,彼此如一,無跡可指,如此而已。若遂引而置之於內,是猶畏盜賊之欲得財,而導之於寢室,知虎豹之欲食肉,而開之以牧,天下無此理也。且君子小人勢同冰炭,同處必爭。一爭之後,小人必勝,君子必敗。何者,小人貪利忍恥,擊之難去。君子潔身重義,知道之不行,必先引退。故古語曰:「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蓋謂此矣。 昔先皇帝以聰明聖智之資,疾頹靡之俗,將以綱紀四方,追跡三代。今觀其設意,本非漢、唐之君所能仿佛也。而一時臣佐,不能將順聖德,造作諸法,率皆民所不悅。及二聖臨御,因民所願,取而更之,上下欣慰。當此之際,先朝用事之臣,皆布列於朝,自知上逆天意,下失民心,徬徨踧躇,若無所措,朝廷雖不斥逐,其勢亦自不能復留矣。尚賴二聖慈仁,不加譴責,而宥之於外,蓋已厚矣。今者政令已孚,事勢大定,而議者惑於浮說,乃欲招而納之,與之共事,欲以此調停其黨。臣謂此人若返,豈肯徒然而已哉。必將戕害正人,漸復舊事,以快私忿。人臣被禍,蓋不足言,而臣所惜者,祖宗朝廷也。 蓋自熙寧以來,小人執柄,二十年矣。建立黨與,布滿中外,一旦失勢,晞覬者多。是以創造語言,動搖貴近,脅之以禍,誘之以利,何所不至。臣雖不聞其言,而概可料矣。聞者若又不加審察,遽以為然,豈不過甚矣哉。臣聞管仲治齊,奪伯氏駢邑三百,飯蔬食,沒齒無怨言。諸葛亮治蜀,廢廖立、李嚴為民,徙之邊遠,久而不召,及亮死,二人皆垂泣思亮。夫駢、立、嚴三人者,皆齊、蜀之貴臣也。管、葛之所以能戮其貴臣,而使之無怨者,非有他也,賞罰必公,舉措必當,國人皆知其所與之非私,而所奪之非怨。故雖仇讎,莫不歸心耳。今臣竊觀朝廷用舍施設之間,其不合人心者尚不為少,彼既中懷不悅,則其不服固宜。今乃直欲招而納之,以平其隙,臣未見其可也。 《詩》曰:「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陛下誠以異同反復為憂,惟當久任才性忠良、識慮明審之士,但得四五人常在要地,雖未及皋陶、伊尹,而不仁之人知自遠矣。故臣願陛下斷自聖心,不為流言所惑,毋使小人一進,後有噬臍之悔,則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臣既待罪執法,若見用人之失,理無不言,言之不從,理不徒止。如此則異同之跡,益復著明,不若陛下早發英斷,使彼此泯然跡可見之為善也。臣受恩深重,輒敢先事獻言,罪合萬死。 【三論分別邪正劄子】 臣聞聖人之德,莫如至誠,至誠之功,存於不息。有能推至誠之心,而加以不息之久,則天地可動,金石可移,況於斯人,誰則不服? 臣伏見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隨時弛張,改革弊事,因民所惡,屏去小人。天下本無異心,群黨自作浮議。近者德音一發,眾心渙然,正直有依,人知所向。惟二聖勿移此意,則天下誰敢不然。衛多君子,而亂不生,漢用汲黯,而叛者寢。苟存至誠不息之志,自是太平可久之功。此實社稷之福,天下之幸也。 然臣以謂昔所柄任,其徒實蕃,布列中外,豈免窺伺。若朝廷施設必當,則此輩覬望自消。昔田蚡為相,所為貪鄙,則竇嬰、灌夫睥睨宮禁,僥幸有功。諸葛亮治蜀,行法廉平,則廖立、李嚴雖流徙邊郡,終身無怨。此則保國寧人之要術,自古聖賢之所共由者也。臣竊見方今天下,雖未大治,而祖宗綱紀具在,州郡民物粗安。若朝廷大臣正己平心,無生事邀功之意,因弊修法,為安民靖國之術,則人心自定。雖有異黨,誰不歸心。向者異同反復之憂,蓋亦不足慮矣。但患朝廷舉事,類不審詳。曩者黃河北流,正得水性,而水官穿鑿,欲導之使東,移下就高,汩五行之理。及陛下再遣官吏按視,知不可為,猶或固執不從。經今累歲,回河雖罷,減水尚存,遂使河朔生靈財力俱困。今者西夏青唐,外皆臣順,朝廷招徠之厚,惟恐失之。而熙河將吏,創築二堡,以侵其膏腴,議納醇忠,以奪其節鉞。功未可覬,爭已先形。朝廷雖知其非,終不明白處置,若遂養成邊隙,關、陝豈復安居。如此二事,則臣所謂宜正已平心,無生事邀功之意者也。 昔嘉祐以前,鄉差衙前,民間常有破產之患。熙寧以後,出賣坊場以雇衙前,民間不復知有衙前之苦。及元祐之初,務於復舊,一例復差,官收坊場之錢,民出衙前之費,四方驚顧,眾議沸騰,尋知不可,旋又復雇。雇法有所未盡,但當隨事修完。而去年之秋,復行差法,雖存雇法,先許得差。州縣官吏利在起動人戶,以差役為便。差法一行,即時差足。雇法雖在,誰復肯行。臣頃奉使契丹,道出河北,官吏皆為臣言:「豈朝廷欲將賣坊場錢別作支費耶。不然,何故惜此錢而不用,殫民力以供官。」此聲四馳,為損非細。又熙寧雇役之法,三等人戶,並出役錢,上戶以家產高強,出錢無藝,下戶昔不充役,亦遣出錢,故此二等人戶不免谘怨。至於中等,昔既已自差役,今又出錢不多,雇法之行,最為其便。及元祐罷行雇法,上下二等欣躍可知,惟是中等則反為害。臣請且借畿內為比,則其餘可知矣。畿縣中等之家,大率歲出役錢三貫,若經十年,為錢三十貫而已。今差役既行,諸縣手力最為輕役,農民仕官,日使百錢,最為輕費。然一歲之用,已為三十六貫,二年役滿,為費七十餘貫。罷役而歸,寬鄉得閑三年,狹鄉不及一歲。以此較之,則差役五年之費,倍於雇役十年所供。賦役所出,多在中等,如此安得民間不以今法為害而熙寧為利乎。然朝廷之法,官戶等六色役錢,只得支雇役人,不及三年處州役,而不及縣役,寬剩役錢,只得通融鄰路鄰州,而不得通融鄰縣。人戶願出錢雇人充役者,只得自雇,而官不為雇。如此之類,條目不便者非一。故天下皆思雇役,而厭差役,今五年矣。如此二事,則臣所謂宜因弊修法,為安民靖國之術者也。 臣以聞見淺狹,不能盡知當今得失。然四事不去,如臣等輩猶知其非,而況於心懷異同、志在反復、幸國之失有以藉口者乎。臣恐如此四事,彼已默識於心,多造謗議,待時而發,以搖撼眾聽矣。伏乞宣喻執政,事有失當,改之勿疑,法或未完,修之無倦。苟民心既得,則異議自消。陛下端拱以享承平,大臣逡巡以安富貴,海內蒙福,上下所同,所有衙前差役二事,臣言根究詳悉,續具聞奏。臣不勝區區,冒昧聖聽,伏俟誅譴。取進止。 【再論熙河邊事劄子】 臣近以熙河帥臣范育與其將吏种誼、种樸等,妄興邊事,東侵夏國,西挑青唐,二難並起,釁故莫測,乞行責降。至今未蒙施行,臣已別具論奏。臣竊復思念熙河邊釁,本由誼、樸狂妄,覬幸功賞。今育雖已去,而誼、樸猶在,新除帥臣葉康直,又復人才凡下。以臣度之必不免觀望朝廷,為誼、樸所使。若不併行移降,則熙河之患猝未可知,加以朝廷論議,亦自不一。臣請詳陳本末,而陛下察之。 昔先帝始開熙河,本無蘭州,初不為患。及李憲違命,創築此城。因言若無蘭州,熙河決不可守。自取蘭州,又已十餘年。今日欲築質孤、勝如,以侵夏國良田,遂言若無質孤、勝如,蘭州亦不可守。展轉生事,類皆浮言。蓋以邊防無事,將吏安閑,若不妄說事端,無以邀求爵賞。此則邊人之常態,而自古之通患也。今若試加詰問,理則自窮。何者,二寨廣狹幾何,所屯兵甲多少,夏人若以重兵掩襲,其勢必難保全。既克二城,乘勝以擊蘭州,則蘭州之危何異昔日。今朝廷不究其實,而輕用其言,以隳大信。夏國若因此不順,外修朝貢,以收賜予之利,內實作過,以收鹵獲之功。臣恐二寨所得地利,殊未足以償。此臣所謂質孤、勝如決不可城者,由此故也。 昔先帝綏御西蕃。董氈老而無子。趙醇忠,其族子也,先帝嘗遣苗履多持金幣以醇忠見之。是時聖意蓋有在矣。事既不遂,而董氈昏病,遂為阿里骨所殺。阿里骨本董氈之家奴,先亂其家,次取其國。董氈之臣,如鬼章,溫溪心等皆有不服之志,此實一時之機會也。是時朝廷若因機投隙,遣將出兵,擁納醇忠,則不世之功庶幾可立。而一時大臣不知出此,遞以旄鉞寵綏篡奪之臣,使得假中國爵命之重,以役屬蕃部。臣主之勢,由此而堅。然自是以來,頗亦外修臣節,未顯背畔之跡。而育等欲於此時復舉前策,蓋已疏矣。昔曹公既克張魯,劉曄言於公曰:「公既舉漢中,蜀人望風破膽。劉備得蜀日淺,蜀人未附也。誠因其傾而壓之,蜀可傳檄而定。若少緩之,蜀人既定,據險守要,不可犯矣。」公不從,居七日,聞蜀中震動,公以問曄。曄曰:「今已小定,未可擊也。」夫機會一失,七日之間,遂不可為。今乃於數年之後,追行前計,亦足以見其暗於事機而不達兵勢矣。 臣聞种諤昔在先朝以輕脫詐誕,多敗少成,嘗為先帝所薄。今誼、樸為人,與諤無異。誼於頃歲偶以勁兵掩獲鬼章,以此自負。而西蕃懲於無備,久作提防,亦無可乘之勢。況育自到任,屢陳此計。咫尺蕃界,誰則不知。臣謂兵果出境,必有不可知之憂矣。兼聞近日擅招青唐蕃部,數以千計,納之則本無朝旨,未有住坐之處,卻之則於彼為畔,必被屠戮之苦。據此專擅,罪名不輕。臣不曉朝廷曲加保庇,其意安在。若不併行責降,臣恐朝廷之憂,未有艾也。借使阿里骨因此怨叛,結連夏人,同病相恤,更出盜邊,羽書交馳,勝負未決。當此之時,大臣相顧,不敢任責,而使聖君、聖母憂勞於帷幄之中,雖食主議者之肉,復何益乎?臣所謂阿里骨決不可取者,由此故也。 凡此二事,皆國家安危、邊民性命所係,禍機之發,間不旋踵。故臣願陛下蚤發英斷,黜此三人。外則使異域知此狂謀本非聖意,易以招懷。內則使邊臣知賞罰尚存,不敢妄作。此當今所宜速行者也。 然臣尚謂熙河遭此破壞,彼此相疑,卻欲招納,令就平帖,非得良帥,未易可也。臣觀葉康直之為人,深恐未足倚仗。何者?康直頃緣權貴所薦,節制秦鳳。秦鳳邊面至狹,號為無事,而康直於前年冬,無故展修甘穀城,致令夏國大兵壓境。兵役已集,康直恐懼,不敢興功,妄以地凍請於朝廷。役既不成,寇兵乃去。既無將帥靖重之略,而當熙河搖動之秋,臣恐陛下西顧之憂未可弭也。要須徙置它路,更命熟事老將以領熙河,仍特賜戒敕,使知朝廷懷柔遠人,不求小利之意。如此而邊患庶幾少息矣。取進止。 【三論渠陽邊事劄子】 臣近再論唐義問處置渠陽邊事乖方,致渠陽蠻寇賊殺將吏,乞早黜義問,以正邦憲,更選練事老將,付以疆場。經今多日,不蒙施行。訪聞執政,止以臨敵易將兵家所忌為說,雖知義問處置顛錯,至覆軍殺將,猶復隱忍,不即遣代。比雖遣衡規往視,然規凡人,未曾經練戎事,何益於算。徒引歲月,坐視邊人肝腦塗地,臣甚惑之。謹按義問所為,蓋全不曉事,留在邊上一日,即有一日之害。昔趙任廉頗,以趙括代之則敗;秦任王齕,以白起代之則勝。蓋臨敵易將,顧代者何人耳。今執政乃以虛文籍口,終欲庇之。遠人何辜,日被塗炭。若非陛下哀矜四方,亟命賢將往代,則臣恐陷害生靈,未有已也。 兼臣訪聞渠陽諸夷蟠踞山洞,道路險絕,中國之兵入踐其地,雖跬步不得其便。昔郭逵知邵州,困於楊光僭;李浩從章惇自沅州入,過界即敗。逵、浩皆西北戰將,然並有敗無成者,地形不便也。今聞朝廷已指揮諸道發兵,數目不少。然將非其人,臣恐既不知戰,又不知守,老兵費財,漸致腹心之患,深可慮也。今朝廷欲棄渠陽,然其中屯戍兵民不下數千,義無棄之虜中俾為魚肉。要須略行討定使知畏憚,肯出渠陽兵民,然後為可。臣訪聞湖南北士大夫,皆言群蠻難以力爭,可以智伏;欲遣間諜招誘,必用土人;欲行窺伺攻討,必用土兵。舍此而欲以中國強兵敵之,雖多無益。然此可使智者臨事制置,難以遙度也。 臣前者嘗以眾人言謝麟屢經蠻事,頗有勞效,乞行委任。朝廷置而不用者,蓋必有賢於麟者,惟乞速遣,以紓邊鄙之患。至於義問,決無可望,幸陛下無疑也。臣又聞渠陽諸夷,與宜州群蠻相接,宜蠻部族眾多,若與渠陽諸夷合謀作過,勢益昌熾,猝難翦滅。亦乞指揮廣西,預行招撫,雖不得其用,但勿與協力,亦不為無益矣。取進止。 【論開孫村河劄子】 臣為戶部右曹,兼領金、倉二部,任居天下財賦之半,適當中外匱竭不繼之時,日夜憂惶,常慮敗事。竊見左藏見緡一月出納之數,大抵皆五十餘萬,略無贏餘,其它金帛諸物,雖小有羨數,亦不足賴。臣之愚怯,常恐天災流行,水旱作沴,西羌旅距,邊鄙繹騷,河議失當,賦役橫起。三事有一,大計不支。雖使桑羊、劉晏復生,計無從出矣,而況於臣之駑下乎。 今者幸賴二聖慈仁恭儉,天地垂貺,諸道秋稼稍復成熟,雖京西、陝西災旱相接,而一方之患,未為深憂。羌人困窮,旋聞款塞。惟有黃河西流議復故道,事之經歲,役兵二萬人,蓄聚梢樁等物三千餘萬。方河朔災傷困弊之餘,興必不可成之功,吏民竊歎,勞苦已甚,而莫大之役尚在來歲。天啟聖意,灼知民心,特召河北轉運司官吏訪以得失。近聞回河大議已寢不行,臣平日過憂頓然釋去。然尚聞議者固執開河分水之策。雖權罷大役,而兵工小役竟未肯休。如此,則河北來年之憂,亦與今年何異。今者小吳決口,入地已深,而孫村所開,丈尺有限,不獨不能回河,亦必不能分水。況黃河之性,急則通流,緩則淤澱,既無東西皆急之勢,安有兩河併行之理哉。縱使兩河併行,不免各立堤防,其為費耗,又倍今日矣。臣聞自古聖人不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故「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朝廷舉動,義當如此。今議河失當,知其害人,中道而復,本何所愧。雖使天下知之,亦足以明二聖憂民之深,為之改過不吝。今乃顧惜前議,未肯曠然更張,果於遂非,難於遷善,臣實為朝廷惜之。 然臣聞議者初建開河分水之策,其說有三:其一曰,御河堙滅,失饋運之利。其二曰,恩、冀以北,漲水為害,公私損耗。其三曰,河徙無常,萬一自虜界入海,邊防失備。凡其所以熒惑聖聰,沮難公議,皆以三說藉口。夫河決西流,勢如建瓴,引之復東,勢如登屋。雖使三說可信,亦莫如之何矣。況此三說,皆未必然。臣請得具言之。 昔大河在東,御河自懷、衛經北京,漸歷邊郡,饋運既便,商賈通行。今河既西流,御河堙滅,失此大利,誰則不知。天實使然,人力何及。若議者能復澶淵故道,則御河有可復之理。今河自小吳北行,占壓御河故地,雖使如議者之意,自北京以南折而東行,則御河堙滅已一二百里,亦無由復見矣。此御河之說不足聽,一也。河之所行,利害相半,夏潦漲溢,浸敗秋田,濱河數十里為之破稅,此其害也。漲水既去,淤厚累尺,粟麥之利,比之他田其收十倍,寄居丘塚,以避淫潦,民習其事,不甚告勞,此其利也。今河水在西,勢亦如此,遠為堤坊,不與之爭,正得漢賈遜治河之意。此之故道,歲省兵夫梢芟,其數甚廣。而故道已退之地,桑麻千里,賦稅完復,為利不貲,安用逆天地之性,移西流之憂,為東流之患哉。此恩、冀以北漲水為害之說不足聽,二也。河昔在東,自河以西郡縣,與虜接境,無山河之限,邊臣建為塘水,以捍戎馬之衝。今河既西行,則西山一帶,戎馬可行之地已無幾矣,其為邊防之利,不言可知。然議者尚恐河復北徙,則海口出虜界中,造舟為梁,便於南牧。臣聞虜中諸河,自北南注,以入於海。蓋地形北高,河無北徙之道,而海口深浚,勢無徙移。臣雖非目見,而習北方之事者為臣言之,大略如此,可以遣使按視圖畫而知。此河入虜界,邊防失備之說不足聽,三也。臣願以此三說質之議者,則開河分水之說,誠不足復為矣。 又臣訪聞今歲四五月間,河上役兵勞苦無告,嘗有數百人持板築之械,訪求都水使者,意極不善。賴防邏之卒擁拒而散。盛夏苦役,病死者相繼。使者恐朝廷知之,皆於垂死放歸本郡,斃於道路者不知其數。若今冬放凍,來歲春暖,復調就役,則意外之患,復當如前。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不罷此役哉。 今建議之臣,恥於不效而堅持之於上,小臣急於利祿,不顧可否,隨而和之於下,上下膠固,以罔朝廷。其間正言不避權要才一二人耳,然事非本職,亦不敢盡言。臣以戶部休戚計在此河,若復緘默,誰當言者。惟斷自聖心,盡罷其議,則天下不勝幸甚。取進止。 【再論回河劄子】 臣頃聞朝廷議罷回河,來年當用役兵開河分水。臣以為天下財賦匱竭,河朔災傷之後,民力未復,未堪此役,輒奏言不便。既而采察眾議,聞河北轉運使謝卿材到闕,倡言於朝曰:「黃河自小吳決口,乘高注下,水勢奔快,上流堤坊,無復決怒之患,而下流湍駛,行於地中,日益深浚。朝廷若以河事付臣,臣請不役一夫,不費一金,十年之間,保無河患。」大臣以其異己,罷歸本任,而使王孝先、俞瑾、張景先三人重畫回河之計。三人利在回河,雖言其便,而亦知其難成,故於議狀之末,復言「若將來河勢變移,乞免修河官吏責罰」。都下洶洶,傳笑以為口實。蓋回河之非,斷可知矣。然近日復聞內批降付三省,如云「若河流不復故道,終為河朔之患」。外廷疏遠,不知此說信否。然眾心憂懼,深恐群臣由此觀望,不敢正言得失。臣職在財賦,憂責至深,不敢畏避誅戮,願畢陳其說。 方今回河之策,中外講之熟矣。雖大臣固執,亦心知其非,無以藉口矣。獨有邊防一說,事係安危,可以疏動上下,伸其曲說。陛下深居九重,群言不得盡達,是以遲遲不決耳。昔真宗皇帝親征澶淵,拒破契丹,因其敗亡,與結歡好。自是以來,河朔不見兵革幾百年矣。陛下試思之,此豈獨黃河之功哉。昔石晉之敗,黃河非不在東,而祥符以來,非獨河南無虜憂,河北亦自無兵患。由此觀之,交接契丹,顧德政何如耳。未聞逆天地之性,引趨下河升積高之地,興莫大之役,冀不可成之功,以為設險之計者也。昔李垂、孫民先等號知河事,嘗建言乞導河西行,復禹舊跡,以為河水自西山北流,東赴海口,河北諸州,盡在河南,平日契丹之憂,送可無慮。今者天祚中國,不因人力,河自西行,正合昔人之策。自今以往,北岸決溢,漸及虜境,雖使異日河復北徙,則虜地日蹙,吾土日紓,其為憂患正在契丹耳。而大臣過計,以為中國之懼,遂欲罄竭民力,導河東流,其為契丹謀則多,為朝廷慮則疏矣。議者或謂河入虜境,彼或造舟為梁,長驅南牧,非國之利。臣聞契丹長技在鞍馬,舟楫之利固非所能。且跨河係橋,當先兩岸進築馬頭及伐木為船,其功不細,契丹物力寡弱,勢必不能。就使能之,今兩界修築城柵比舊小增,輒移文詰問,必毀而後已,豈有坐視大役而不能出力止之乎。假設虜中遂成此橋,黃河上流盡在吾地。若沿河州郡多作戰艦,養兵聚糧,順流而下,則長艘臣纜可以一炬而盡。形格勢禁,彼將自止矣。臣竊怪元老大臣久更事任,而力陳此說,意其謀已出口,重於改過,而假此不測之憂,以取必於朝廷耳。不然,豈肯於天下困弊、河朔災傷之後,興數十萬夫,費數千萬物料,而為此萬無一成之功哉。 夫大役既興,勢不中止,預約功料有少無多。官不獨辦,必行科配,官出其一,民出數倍。公私費耗,必有不可勝言者矣。苟民力窮竭,事變之出不可復知,饑餓相逼,必為盜賊。昔秦築長城以備胡,城既成而民叛。今欲回大河以設險,臣恐河不可回,而民勞變生,其計又出秦下。異日雖欲悔之,不可得也。 陛下數年以來,休養民物,如恐傷之。今河已安流,契丹無變,而強生瘡痏以擾之,非計之得也。故臣願陛下斷之於心,罷此大役,留神察之,自河決小吳,於今九年,不為不久矣,然虜情恭順,與事祖宗無異。陛下誠重違大臣,姑復以三年觀之,事久情見,大臣之言與天下公議,可以坐而察也。臣不勝區區憂國之誠,干犯斧鉞,死無所避。取進止。 [book_title]卷四·狀 【論臺諫封事留中不行狀】 右臣伏見皇帝陛下以至孝純仁承統踐祚,太皇太后陛下以聰明睿智親攬庶政,二聖協德以幸天下,曾未期歲,而敝事稍去,寬政復行。元元之民,免於流離之患,蒙更生之福,海內釋然,無意外之憂,不勝幸甚。 伏惟陛下恭儉祇畏,發於天性,猶復選於群臣,增廣諫員,求直言以自助。天下之士聞風相慶。臣實何人,得於今日備位於此?然臣聞帝王之治,必先正風俗。風俗既正,中人以下皆自勉以為善,風俗一敗,中人以上皆自棄而為惡。中人自勉於善,則人主耳目眾多,易與為治,中人自棄於惡,則臣下朋黨蕃殖,易以為非。蓋邪正盛衰之源,未有不始於此者也。 昔真宗皇帝臨馭群下,獎用正人。一時賢俊,爭自托於明主。孫奭、戚綸、田錫、王禹偁之徒,既以諫諍顯名,則忠良之士相繼而起。其後耄期厭事,丁謂乘間,將竊國命,而風俗已成,朝多正士,謂雖懷奸慝而無與同惡,謀未及發,旋即流放。仁宗皇帝仁厚淵嘿,不自可否。是非之論,一付臺諫,孔道輔、范仲淹、歐陽修、餘靖之流以言事相高。此風既行,士恥以鉗口失職。當時執政大臣,豈皆盡賢。然畏忌人言,不敢妄作。一有不善,言者即至,隨輒屏去。故雖人主寬厚,而朝廷之間無大過失。及先帝嗣位,執政大臣,變易祖宗法度,下至小民皆知其非,而卿士大夫從風而靡,則風俗之變於此見矣。是時惟有呂誨、范鎮等明言其失。二人既已得罪,臺諫有以一言及之者,皆紛然逐去。由是風俗大敗,無一人復正言者。 天佑皇室,啟迪聖德,臨政未幾,而以言路為急,天下竦然,思見祖宗遺俗。然臣自至闕廷,聞臺諫封事,一切留中不出,既不施行,又無黜責。臣不勝憂疑。夫朝廷所以待臺諫者,不過二事。言當則行,不當則黜。其所上封事,除事干幾密,人主所當獨聞,須至留中外,並須降出行遣。上所以正朝廷之紀綱,使無廢職業,下所以全人臣之名節,使無負公議。若當而不行,不當而不黜,則上下苟且,廉恥道廢,風俗衰陋,國將從之。臣願陛下永惟邪正盛衰之漸,始於臺諫,修其官則聽其言,言有不當,隨事行遣。大者可黜,小者可罷,使風俗一定,忠言日至。陛下垂拱於上,群臣肅雍於下,則太平之治可立而待也。惟陛下留神省察,天下幸甚。 【制置三司條例司論事狀】 轍頃者誤蒙聖恩,得備官屬。受命以來,於今五月。雖勉強從事,而才力寡薄,無所建明。至於措置大方,多所未諭。每獻狂瞽,輒成異同。退加考詳,未免疑惑。是以不虞僭冒,聊復一言。 竊見本司近日奏遣使者八人分行天下,按求農田水利與徭役利害,以為方今職司守令無可信用,欲有興作,當別遣使。愚陋不達,竊以為國家養材如林,治民之官棋布海內,興利除害,豈待他人,今始有事,輒特遣使,使者一出,人人不安。能者嫌使者之侵其官,不能者畏使者之議其短。客主相忌,情有不通,利害相加,事多失實。使者既知朝廷方欲造事,必謂功效可以立成。人懷此心,誰肯徒返,為國生事,漸不可知。徒使官有送迎供饋之煩,民受更張勞擾之弊,得不補失,將安用之。朝廷必欲興事以利民,轍以為職司守令足矣。蓋勢有所便,眾有所安。今以職司治民,雖其賢不肖不可知,而眾所素服,於勢為順,稍加選擇,足以有為。是以古之賢君,聞選用職司以責成功,未聞遣使以代職司治事者也。蓋自近世,政失其舊,均稅寬恤,每事遣使,冠蓋相望,而卒無絲毫之益,謗者至今未息。不知今日之使,何以異此。 至於遣使條目,亦所未安。何者,勸課農桑,墾辟田野,人存則舉,非有成法。誠使職司得人,守令各舉其事,罷非時無益之役,去猝暴不急之賦,不奪其力,不傷其財,使人知農之可樂,則將不勸而自勵。今不治其本,而遂遣使,將使使者何從施之。議者皆謂方今農事不修,故經界可興,農官可置。某觀職司以下勸農之號,何異於農官。嘉祐以來,方田之令,何異於經界。行之曆年,未聞有益。此農田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天下水利,雖有未興,然而民之勞佚不同,國之貧富不等。因民之佚而用國之富以興水利,則其利可待,因民之勞而乘國之貧以興水利,則其害先見。苟誠知生民之勞佚與國用之貧富,則水利之廢興,可以一言定矣。而況事起無漸,人不素講,未知水利之所在而先遣使。使者所至,必將求之官吏,官吏有不知者,有知而不告者,有實無可告者。不得於官吏,必求於民,不得於民,其勢將求於中野。興事至此,蓋已甚勞。此水利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徭役之事,議者甚多:或欲使鄉戶助錢而官自雇人,或欲使城郭等第之民與鄉戶均役,或欲使品官之家與齊民並事。此三者皆見其利不見其害者也。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有田以為生,故無逃亡之憂,樸魯而少詐,故無欺謾之患。今乃舍此不用,而用浮浪不根之人,轍恐掌財者必有盜用之奸,捕盜者必有竄逸之弊。今國家設捕盜之吏,有巡檢,有縣尉。然較其所獲,縣尉常密,巡檢常疏。非巡檢則愚,縣尉則智,蓋弓手、鄉戶之人與屯駐客軍異耳。今將使雇人捕盜,則與獨任巡檢不殊,盜賊縱橫必自此始。轍觀近歲雖使鄉戶頗得雇人,然至於所雇逃亡,鄉戶猶任其責。今遂欲於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鄉戶舊法革去無餘,雇人之責官所自任。且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取大曆十四年應於賦斂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舊,奈何復欲取庸。蓋天下郡縣,上戶常少,下戶常多,少者徭役頻,多者徭役簡,是以中下之戶每得休閑。今不問戶之高低,例使出錢助役,上戶則便,下戶實難。顛倒失宜,未見其可。然議者皆謂助役之法,要使農夫專力於耕。轍觀三代之間,務農最切,而戰陣田獵皆出於農,苟以徭役較之,則輕重可見矣。成郭人戶雖號兼並,然而緩急之際,郡縣所賴:饑饉之歲,將勸之分以助民,盜賊之歲,將借其力以捍敵,故財之在城郭者與在官府無異也。方今雖天下無事,而三路芻粟之費多取京師銀絹之餘配賣之。民皆在城郭,苟復充役,將何以濟。故不如稍加寬假,使得休息。此誠國家之利,非民之利也。品官之家復役已久,議者不究本末,徒聞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遂欲使衣冠之人與編戶齊役。夫一歲之更不過三日,三日之雇不過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下無得免者。以三大戶之役而較之三日之更,則今世既已重矣,安可復加哉。蓋自古太平之世,國子俊造,將用其才者皆復其身,胥史賤吏,既用其力者皆復其家。聖人舊法,良有深意:以為責之以學而奪其力,用之於公而病其私,人所難兼,是以不取。奈何至於官戶則又將役之。且州縣差役之法皆以丁口為之高下,今已去鄉從官,則丁口登降,其勢難詳,將使差役之際以何為據。必用丁,則州縣有不能知,必不用丁,則官戶之役比民為重。今朝廷所以條約官戶,如租佃田宅,斷賣坊場,廢舉貨財,與眾爭利,比於平民,皆有常禁。苟使之與民皆役,則昔之所禁皆當廢罷。罷之則其弊必甚,不罷則不如為民。此徭役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轍又聞發運之職今將改為均輸,常平之法今將變為青苗。愚鄙之人亦所未達。昔漢武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力不能支,用賈人桑弘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雖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足。然而法術不正,吏緣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孝昭既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與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世,此論復興,眾口紛然,皆謂其患必甚於漢。何者,方今聚斂之臣,才智方略,未見桑弘羊之比,而朝廷破壞規矩,解縱繩墨,使得馳騁自由,惟利是嗜。以轍觀之,其害必有不可勝言者矣。今立法之初,其說甚美,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苟誠止於此,則似亦可為。然而假以財貨,許置官吏,事體既大,人皆疑之。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許之以變易矣,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然至往往敗折,亦不可期。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祿廩為費已厚。然後使民各輸其所有,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然則商賈之利,何緣可得。徒使謗議騰沸,商旅不行。議者不知慮此,至欲捐數百萬緡,以為均輸之法。但恐此錢一出,不可復還。且今欲用忠實之人,則患其拘滯不通,欲用巧智之士,則患其出沒難考。委任之際,尤難得人。此均輸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常平條敕纖悉具存,患在不行,非法之弊。必欲修明舊制,不過以時斂之以利農,以時散之以利末。斂散既得,物價自平,貴賤之間,官亦有利。今乃改其成法,雜以青苗,逐路置官,號為提舉,別立賞罰,以督增虧。法度紛紜,何至如此。而況錢布於外,凶荒水旱有不可知,斂之則結怨於民,舍之則官將何賴。此青苗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凡此數事,皆議者之所詳論,明公之所深究。而轍以才性樸拙,學問空疏,用意不同,動成違忤,雖欲勉勵自效,其勢無由。苟明公見寬,諒其不逮,特賜敷奏,使轍得外任一官,苟免罪戾,而明公選賢舉能,以備僚佐。兩獲所欲,幸孰厚焉! 【論西事狀】 右臣伏見西夏頃自秉常之禍,人心離二,梁氏與人多二族分據東西廂,兵馬勢力相敵,疑阻日深,入寇之謀,自此衰息。朝廷略加招納,隨即伏從,使介相尋,臣禮甚至。隻自今年春末夏初以來,始有桀心,出兵數萬掩襲涇原,殺虜弓箭手數千人,復歸巢穴。朝廷方事安眾,難於用武,接以君臣之禮,加以冊命之恩,特遣使人厚賜金幣。戎狄獸心,敢為侮慢,輒以地界為詞,不復入謝。至於坤成賀使,亦遂不遣。中外臣子聞者無不憤怒,思食其肉。臣忝備侍從,主憂臣辱,義不辭勞。臣擢自小官,列於禁近,議論幾事,既其本職,感激思報,宜異常人。是以冒昧獻言,不避罪戾,庶幾聖意由此感悟,雖被遣逐,臣不恨也。 臣竊惟當今之務,以為必先知致寇之端由,審行事之得失,然後料虜情之所在,定制敵之長算。誠使四者畢陳於前,羌戎小醜,勢亦無能為也。 董氈本與西夏世為仇讎。元昊之亂,仁宗賴其牽制。梁氏之篡,神宗藉其征討。世效忠力,非諸番之比。乃者董氈老病,其相阿裏骨擅其國事,與其妻契丹公主殺其二妻心牟氏,其大將鬼章及溫溪心等,皆心懷不服。阿裏骨欺罔朝廷,自稱董氈嗣子。朝廷不察情偽,不原逆順,即以節鉞付之。謀之不臧,患自此起。阿裏骨既知失眾,虐用威刑,眾心日離。而鬼章自謂與阿裏骨比肩一體,顧居其下,心常不悅。夏人乘此間隙,折節下之,先與阿裏骨解仇結歡,令轉說鬼章舉兵入寇,復誘脅人多保忠,令於涇原竊發。黨與既立,羽翼既成,是以敢肆狂言,以動朝聽。向若阿裏骨以董氈之死,來告立嗣,朝廷因其所請,遍問鬼章、溫溪心等,以誰實當立。若眾以阿裏骨為可立,則既立之後,眾必無詞。若以為不可,則分董氈之舊秩,以三使額授此三人。阿裏骨無僥幸之命,鬼章無怨望之意,則夏人無與為援,安能動搖。加以數年以來,朝廷本厭兵事。羌中測知此意,亦以自安。頃者,忽命熙河點集人馬,大城西關,仍云來年當築龕穀,聲實既暴,虜心不寧。舉兵自強,釁亦由此。此所謂致寇之端由也。 先帝昔因梁氏篡逆之禍,舉兵誅討,侵攘地界,為怨至深。羌虜之性,重於復仇,計其思報之心,未嘗一日忘也。徒以喪亂相繼,兵力凋殘,陛下臨御之初,意切懷納,是以連年入貢,以休息其民,雖有恭順之言,蓋亦非其本意矣。假令犯順,固猶有詞。今朝廷因其承襲之後,賜之冊命,捐金錢二十餘萬緡以為之禮。彼既與我有君臣之分,然後可責以忠順之節。朝廷此舉,於義甚長,而羌虜無謀,遂肆桀傲。內則其國中士民自知其不直,必不為用。外則中國兵將皆有鬥志,易以立功,曲直之幾,於此始定。雖棄捐金幣,以封殖寇仇,小人謂之失策,而分別曲直,以激勵將士,智者謂之得計。此所謂行事之得失也。 元昊本懷大志,長於用兵,亮祚天付凶狂,輕用其眾。頃為邊患,皆曆歲年,然而國小力微,終以困斃。今梁氏專國,素與人多不協,內自多難,而欲外侮中原,料其奸謀,蓋非元昊、亮祚之比矣。意謂二聖在位,恭默守成,仁澤之深,遠近所悉,既無用武之意,可肆無厭之求。蘭、會諸城,鄜、延五寨,好請不獲,勢脅必從,以為狂言一聞,求無不得。今朝廷既已漸為邊備,益兵練將,則羌虜之心已乖本計,不過秋冬寒涼之後小小跳梁,以嘗試朝廷而已。若朝廷執意不搖,守邊無失,則款塞請盟,本無愧恥。若朝廷用心不一,惟務求和,則求請百端,漸不可忍。此所謂虜情之所在也。 凡欲應敵,必先正名,夏人初起邪謀,必有二說:其一以為慢詞既達,則地界可得,無窮之請,因以滋彰。其二以為雖不得地,實亦無損,猖狂力屈,稍復求和,中國厭兵,勢無不許。方其不遜,則張皇事勢,誇示諸戎。及其柔伏,則略為恭順,使中國黽勉而聽。今朝廷遣兵積粟,地界之請固已不從,然而號令未明,逆順未著。臣恐夏人未知朝廷不憚用兵之意,無以折其奸心。又恐將來奸窮力屈,略修臣禮,便與講和,要約不堅,必難持久。昔趙欲與秦為購,其謀臣虞卿以為從秦為購,不若從齊為購。於是東結齊人,而秦人自至。區區之趙,尚知出此,而況堂堂中國,畏避畜縮,偷於無事,不一分別曲直,而反聽命於羌人哉! 臣願陛下明降詔書,榜沿邊諸郡,其大意略曰:「夏國頃自亮祚喪亡,先帝舉兵吊伐。既絕歲賜,復禁和市。羌中窮困,一絹之值,至十餘千。又命沿邊諸將吏,迭行攻討。橫山一帶,皆棄不敢耕。窮守沙漠,衣食並竭,老少窮餓,不能自存。朕統御四海,均覆無外,閔此一方,窮而無告,遂敕諸道帥臣,禁止侵掠。自是近塞之田,始復耕墾。既通和市,復許入貢。使者一至,賜予不貲,販易而歸,獲利無算。傳聞羌中得此厚利,父子兄弟始有生理。朕猶念孤童幼弱,部族攜二,若非本朝賜之策命,假以寵靈,則何以威伏酋豪,保有疆士。是時朝士大夫咸謂夷狄反復,心未可知,使者將行,言猶未已。朕有存亡繼絕之志,欲修祖宗爵命諸侯之典,以為寧人負我,斷而不疑,故遣使出疆,授以禮命。金錢幣帛,相屬於道。邊人父老,觀者太息,以為仁義之厚,古所未有。而狼子野心,飽而背德,不遣謝使,不賀坤成。朕以君道拊之,而不以臣禮報朕。天地所疾,將相咸怒。朕惟狂謀逆節,止其一二奸臣。國人何辜,當被殺戮。是以弭兵安眾,未議攻討。然而逆順之理,不可不明。其令沿邊諸將,飭勵兵馬,廣為儲峙。敢有犯塞,即殺無赦。彼既背逆天理,不有人禍,必有鬼誅。姑修吾疆,以待其變。」臣料此命一出,羌人愧畏,雖未即款伏,而奸計沮屈,無以號令其下。諸路兵民,知彼曲我直,人思致死,勇氣一發,邊聲百倍,此必然之勢也。今朝廷日夕備邊,常若寇至,而但曲加隱忍,不降此命,使虜眾一旦犯境,終亦不免交鋒。若聽臣此言,要之亦不出兵,坐而待敵,初無有異,而使士氣感忿以思戰。虜情知難而自屈,求和之請,其至必速。此所謂制敵之長算也。臣竊聞朝廷近已添屯兵將,增廣邊儲,議絕和市,使熙河帥臣招來阿裏骨、鬼章、溫溪心、人多保忠等。此兵法所謂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者。陛下若能饒之以金錢,而寬其繩墨,使將帥得盡其心,間謀得盡其力,則事無不成,而虜漸可制矣。 然有一事,似非臣所得言者,但以蒙國厚恩,不敢不盡。昔熙寧、元豐之間,所行政令,雖未必便民,然先帝操之以法,濟之以威,是以令無不從,而事無不舉。頃者,朝廷削去苛法,施行仁政,可謂善矣。然而刑政不明,多行姑息,中外觀望,靡然有縱弛怠惰這風。平居無事,姑以偷安可耳。今虜方不順,勝負之變,蓋未可知。緩急之際,威令無素,何以使眾。臣謂宜因事正法,以明示天下。臣前所言去歲大臣承用阿裏骨欺罔之奏,授以節制,致令鬼章懷憤入寇,夏人乘釁違命,此則當時宰相、樞密使副苟簡無謀之罪也。近者涇原賊騎至者數萬,殺掠數千,斥候不明,備禦不及。熙河賊退,經今累月,而殺傷焚蕩之奏,至今未上,此則將帥弛漫不畏朝廷之罪也。陛下恬不為怪,略無責問。政之不修,孰大於此。中外相視,以為疑怪。朝廷方將使人蹈白刃,赴湯火,臣有以知其不能矣。昔公孫弘為相,諸侯有逆謀,請歸侯印以塞責。諸葛亮為相,任馬謖不當,請自貶三等,以右將軍領事。蓋大臣體國,不惜身自降黜,為眾行法。今陛下何不取去歲冊命阿裏骨與議大臣,不論去位在位皆奪一官。至於兩路將帥,雖寄任不改,而法不可廢,皆使隨罪行罰。以此號令四方,庶幾知所畏憚。政修於朝廷之上,而敵人恐懼於千里之外,勢之所至,不足怪也。今陛下未能正群臣,而望西羌之畏威,不可得矣。臣聞范仲淹守慶州,因葛懷敏之敗,請以任將非人,因兩府遜謝,損其勳爵,而復其位,以激勵諸將,感慰邊兵。時雖不用,而范仲淹之言,至今惜之。臣雖不敏,究觀往事,以為可施於今,不敢默已。小臣狂僭,鉞斧之誅,無所逃避,惟陛下裁察。取進止。 【論蘭州等地狀】 右臣竊見先帝因夏國內亂,用兵攻討,於熙河路增置蘭州,於鄜延路增置安疆、米脂等五寨。議者講求利害,久而不決。其一曰:蘭州、五寨,所在嶮遠,饋運不便,若竭力固守,坐困中國,羌人得以養勇,窺伺間隙。要之久遠,不得不棄。危而後棄,不如方今無事舉而與之,猶足以示國恩惠。其二曰:此地皆西邊要害,朝廷用兵費財,僅而得之,聚兵積粟,為金湯之固。蘭州下臨黃河,當西戎咽喉之地,土多衍沃,略置堡障,可以招募弓箭手,為耕戰之備。自開拓以來,平治徑路,皆通行大兵。若舉而棄之,熙河必有晝閉之警,所謂借寇兵資盜糧,其勢必為後患。此二議者,臣聞之久矣。然以夏戎背畔,雖屢有信使,而未修臣職,未請侵地,則棄守之議,朝廷無因自發。今聞遣使來賀登極,歸未出境,而使者復至,講和請地,必在茲舉。雖廟堂議論已得詳熟,而小臣憂國不能嘿已。輒嘗核實其事,以為前件棄守之議皆非妄言,然而朝廷當決從一議。欲決此議,當論時之可否,理之曲直,算之多寡。誠使三者得失皆見於前,則棄守之議,可一言而決也。 何謂時之可否。方今皇帝陛下富於春秋,諒暗不言,恭默思道。太皇太后陛下,覽政簾幃之中,舉天下事,屬之輔相。當此之時,安靖則有餘,舉動則不足,利在綏撫,不利征伐。今若固守,不與西戎,必至於爭。甲兵一起,呼吸生變,緩急之際,何所谘決。況陝西、河東兩路,比遭用兵之厄,民力困匱,瘡痍未復,一聞兵事,無不狼顧。若使外患不解,內變必相因而起。此所謂時可棄而不可守,一也。 何謂理之曲直,西戎近歲於朝廷本無大罪,雖梁氏廢放其子,而夷狄外臣本不須治以中國之法。先朝必欲吊伐,但誅其罪人,存立孤弱,則雖犬羊之群猶將伏以聽命。今乃割其土地,作為城池,以自封殖。雖吾中國之人猶知其為利而不知其義也。曲直之辨,不言可見。蓋古之論兵者,以直為壯,以曲為老。昔仁祖之世,元昊叛命,連年入寇,邊臣失律,敗亡相繼,然而四方士民裹糧奔命,唯恐在後,雖捐骨中野,不以為怨。兵民競勸,邊守卒固,而中國徐亦自定,無土崩之勢。何者,知曲在元昊,而用兵之禍朝廷之所不得已也。頃自出師西討,雖一勝一負,而計其所亡失,未若康定、寶元之多也。然而邊人憤怨,天下谘嗟,土崩之憂,企足可待。何者,知曲在朝廷,非不得已之兵也。今若固守侵地,惜而不與,負不直之謗,而使關右子弟肝腦塗地,臣恐邊人自此有怨叛之志。此所謂理可棄而不可守,二也。 何謂算之多寡,棄守之議,朝廷若舉而行之,其勢必有幸有不幸。然臣今所論,於守則言其幸,於棄則言其不幸,以效利害之實。今夫固守蘭州,增築堡寨,招置土兵。方其未成,而西戎不順,求助北虜,並出為寇。屯戍日益,飛挽不繼,賊兵乘勝,師喪國蹙,蘭州不守,熙河危急。此守之不幸者也。割棄蘭州,專守熙河,倉庚有素,兵馬有備,戎人懷惠,不復作過。此棄之幸者也。二者臣皆不復言,何者,利害不待言而決也。若夫固守蘭州,增築堡寨,招置土兵,且耕且戰,西戎懷怨,未能忘爭,時出虜略,勝負相半,耕者不定,饋運難繼,耗蠹中國,民不得休息。此守之幸者也。割棄蘭州,專守熙河,西戎據蘭州之堅城,道熙河之夷路,我師不利,復以秦、鳳為境,修完廢壘,復置烽候,人力既勞,費亦不小。此棄之不幸者也。夫守之雖幸,然兵難一交,仇怨不解,屯兵饋糧,無有休日,熙河因此物價翔貴。見今守而不戰,歲費已三百餘萬貫矣,戰若不止,戍兵必倍,糧草衣賜隨亦增廣,民力不支,則土崩之禍或不可測也。棄之雖不幸,然所棄本界外無用之地。秦、鳳之間,兵民習熟,近而易守,轉輸所至,如枕席之上,比之熙、蘭,難易十倍。有守邊之勞而無腹心之患,與平日無異也。夫以守之幸,較棄之不幸,利害如此。而況守未必幸,而棄未必不幸乎!且朝廷以天地之量,赦其罪惡,歸其侵疆,復其歲賜,通其和市,雖豺狼野心,能不愧恥。縱使酋豪內懷不順,而國恩深厚,無以激怒其民。臣料一二年間,其勢必未能舉動。萬一不然,而使中國之士知朝廷棄已得之地,含垢為民,西戎背恩,彼曲我直,人懷此心,勇氣自倍,以攻則取,以守則固,天地且猶順之,而況於人乎。 故臣願朝廷決計棄此,然後慎擇名將,以守熙河,厚養屬國,多置弓箭手,於熙、蘭往還要路,為一大城,度可屯二三千人,以塞其入寇之道。於秦、鳳以來,多置番休之兵,以為熙河緩急救應之備。明敕將佐,繕完守備,常若寇至,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至,庶幾可以無後患也。臣自聞西使復來,謹采眾議,以三事參較利害,反復詳究,理無可疑。是以輒獻狂言,惟陛下裁擇。幸甚。 【再論蘭州等地狀】 右臣近於六月二十八日奏:以西使入界,恐必有講和請地之議,乞因此時舉蘭州及安疆、米脂等五寨地棄而與之,安邊息民,為社稷之計。見今西使已到,竊聞執政大臣,棄守之論尚未堅決。 臣竊見皇帝陛下登極以來,夏國雖屢遣使,而疆場之事,初不自言,度其狡心,蓋知朝廷厭兵,是以確然不請,欲使此議發自朝廷,得以為重。朝廷深覺其意,忍而不與,情得勢窮,始來請命。今若又不許,遣其來使徒手而歸,一失此機,必為後悔。彼若點集兵馬,屯聚境上,許之則畏兵而與,不復為恩,不許則邊釁一開,禍難無已。間不容髮,正在此時,不可失也。 臣又聞昔日取蘭州及五寨地,本非先帝聖意。先帝始議取靈武,內臣李憲畏懦,不敢前去,遂以兵取蘭州;先帝始議取橫山,帥臣沈括、種諤之徒,不能遵奉聖略,遂以兵取五寨。此二者,皆由將吏不職,意欲邀功免罪,而先帝之意本則不然。其後元豐六年,夏國遣使請罪,先帝嘉其恭順,為敕邊吏,禁止侵掠。既又遣使謝恩,請復疆土。先帝仍為指揮保安軍與宥州,議立疆界。因循未定,而先帝奄棄萬國,遂以至今。由此言之,蘭州、五寨,取之則非先帝本心,棄之則出先帝遺意。今議者不深究本末,妄立堅守之議,苟避棄地之名,不度民力,不為國計,其意止欲私己自便,非社稷之利也。 臣又聞議者或謂:棄守皆不免用兵,棄則用兵必遲,守則用兵必速,遲速之間,利害不遠,若遂以地與之,恐非得計。臣聞聖人應變之機,正在遲速之際,但使事變稍緩,則吾得算已多。昔漢文、景之世,吳王濞內懷不軌,稱病不朝,積財養士,謀亂天下。文帝專務含養,置而不問,加賜几杖,恩禮日隆。濞雖包藏禍心,而仁澤浸漬,終不能發。及景帝用晁錯之謀,欲因其有罪削其郡縣。以為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削書一下,七國盡反,至使景帝發天下之兵,遣三十六將,僅而破之。議者若不究利害之淺深,較禍福之輕重,則文帝隱忍不決,近於柔仁,景帝剛斷必行,近於強毅。然而如文帝之計,禍發既遲,可以徐為備禦,稍經歲月,變故自生,以漸制之,勢無不可,雖有十濞,亦何能為。如景帝之計,禍發既速,未及旋踵,已至交兵。鋒刃既接,勝負難保,社稷之命,決於一日,雖食晁錯之肉,何益於事。今者欲棄之策,與文帝同,而欲守之謀,與景帝類。臣乞宣諭執政,欲棄者理直而禍緩,欲守者理曲而禍速。曲直遲速,孰為利害。況今日之事,主上妙年,母後聽斷,將帥吏士,聖情未接,兵交之日,誰使效命。若其羽書遝至,勝負紛然,臨機決斷,誰任其責。惟乞聖慈以此反復深慮,早賜裁斷。無使西戎別致猖狂,棄守之議,皆不得其便,則天下幸甚。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乞招河北保甲充軍以消賊狀】 右臣聞薄賦斂,散蓄聚,若以致貧,而民安其生,盜賊不作,縣官食租衣稅,廩有餘粟,帑有餘布,久而不勝其富也,厚賦斂,奪民利,若以致富,而所入有限,所害無窮,大者亡國,小者致寇,寇盜一起,盡所得之利,不償所費之十一,久而不勝其貧也。 臣未敢遠引陳勝、吳廣、龐勳、黃巢之類,隻如淳化中李順、慶曆中張海等、熙寧中廖恩,此數火盜賊,計其燔燒官寺,劫略倉庫,以至發兵命將,轉輸糧食,耗失兵械,募士賞功之費。大率不下數百萬貫。但得事了,豈敢言費。然方其未發,有能建言乞捐數十萬貫以消其變,則上下爭執,如惜支體不肯割截。此天下之大迷,古今通患也。故臣願於元豐庫或內藏庫乞錢三十萬貫,上以為先帝收恩於既往,下以為社稷消患於未萌。伏願陛下權福禍之重輕,較得喪之多少,斷而行之,毋使有司吝於出納以害大計。 河北之民喜為剽劫,所從來尚矣。近歲創為保甲,驅之使離南畝,教之使習凶器。一夫在官,一家資送,窮苦無聊,靡所不至,椎理為奸,十人而九,號為保甲,莫敢誰何。若更一年不罷,則勝、廣之事可立而待也。今雖已罷,而弓刀之手不可以復執鋤,酒肉之口不可以復茹蔬。既無所歸,勢必為盜。今河北寇賊成群,訪聞皆是保甲餘黨。若因之以饑饉,則變故之作不可復知。近歲富弼知青州,是時河北流民百萬,轉徙京東。弼既設方略振活其老幼,而招其壯悍者為軍,不待朝旨皆刺「指揮」二字,其後皆為勁兵,百萬之眾無一人為盜者。弼,人臣,便宜行事,猶能若此,況陛下富有四海,而元豐及內庫錢物山積,莫可計數。隻如近日內降睿思殿金銀一色令別庫收貯者,自約及百餘萬貫,皆是先帝多方收拾,以備緩急支用,不取於民。聖算深遠,非凡所及。若積而不用,則與東漢西園錢,唐之瓊林、大盈二庫何異,於先帝聖德不為無損。 故臣願乞三十萬貫,為招軍例物,選文武臣僚有才幹者一二人,分往河北,逐路於保甲中招其強勇精悍者為禁軍,隨其人才以定軍分。本州無闕,則自近及遠,或押上京,不過一二萬人,則河北豪傑略盡矣。其間武藝絕倫,舊日以補班行者,押赴闕試驗有實,即以補內六班之闕,或以補本貫及鄰近闕額軍員。但當嚴賜指揮,候了日當遣人復按,有不如法,重坐官吏。臣聞先帝本謂保甲可用,故欲隱兵於農,以漸消正兵,是以禁軍多有闕額。今保甲既罷,正使無事猶合補填,況如前所陳者。惟陛下深察,果斷而力行之。今冬春大旱,二麥不熟,事勢如此,恐不可緩。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book_title]卷五·書、啟 【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裏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汩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上兩制諸公書】 轍讀書至於諸子百家紛紜同異之辯,後世工巧組繡鑽研離析之學,蓋嘗喟然太息,以為聖人之道,譬如山海藪澤之奧,人之入於其中者,莫不皆得其所欲,充足飽滿,各自以為有餘,而無慕乎其外。今夫班輸、共工,旦而操斧斤以遊其叢林,取其大者以為楹,小者為桷,圓者以為輪,挺者以為軸,長者擾雲霓,短者蔽牛馬,大者擁丘陵,小者伏蓁莽,芟夷蹶取,皆自以為盡山林之奇怪矣。而獵夫漁師,結網聚餌,左強弓,右毒矢,陸攻則斃象犀,水伐則執鮫鱓,熊羆虎豹之皮毛,黿龜犀兕之骨革,上盡飛鳥,下及走獸昆蟲之類,紛紛籍籍,折翅捩足,鱗鬛委頓,縱橫滿前,肉登鼎俎,膏潤砧幾,皮革齒骨,披裂四出,被於器用。求珠之工,隋侯夜光,間以纇比,磊落的,充滿其家。求金之工,輝赫晃蕩,鏗鏘交戛,遍為天下冠冕佩帶飲食之飾。此數者皆自以為能盡山海之珍,然山海之藏,終滿而莫見其盡。 昔者夫子及其生而從之遊者,蓋三千餘人。是三千人者,莫不皆有得於其師,是以從之周旋奔走,逐於宋、魯,饑餓於陳、蔡,困厄而莫有去之者,是誠有得乎爾也。蓋顏淵見於夫子,出而告人曰:「吾能知之。」子路、子貢、冉有出而告人亦曰:「吾知之。」下而至於邽巽、孔忠、公西輿、公西箴,此數子者,門人之下第者也,竊窺於道德之光華,而有聞於議論之末,皆以自得於一世。其後田子方、段干木之徒,講之不詳,乃竊以為虛無淡泊之說。而吳起、禽滑厘之類,又以猖狂於戰國。蓋夫子之道,分散四布,後之人得其遺波餘澤者至於如此。而楊朱、墨翟、莊周、鄒衍、田駢、慎到、韓非、申不害之徒,又不見夫子之大道,皇皇惑亂,譬如陷於大澤之陂,荊榛棘茨,蹊隧滅絕,求以自致於通衢而不可得,乃妄冒蒺藜,蹈崖穀,崎嶇繚繞,而不能自止。何者?彼亦自以為己之得之也。 轍嘗怪古之聖人,既已知之矣,而不遂以明告天下而著之六經。六經之說皆微見其端,而非所以破天下之疑惑,使之一見而寤者,是以世之君子紛紛至此而不可執也。今夫《易》者,聖人之所以盡天下剛柔喜怒之情、勇敢畏懼之性,而寓之八物。因八物之相遇,吉凶得失之際,以教天下之趨利避害,蓋亦如是而已。而世之說者,王氏、韓氏至以老子之虛無,京房、焦貢至以陰陽災異之數。言《詩》者不言詠歌勤苦酒食燕樂之際,極歡極戚而不違於道,而言五際子午卯酉之事。言《書》者不言其君臣之歡,籲俞嗟歎,有以深感天下,而論其《魯誓》、《秦誓》之不當作也。夫孔子豈不知後世之至此極與?其意以為後之學者,無所據依感發以自盡其才,是以設為六經而使之求之。蓋又欲其深思而得之也,是以不為明著其說,使天下各以其所長而求之。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而子貢亦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夫使仁者效其仁,智者效其智,大者推明其大,而不遺其小,小者樂致其小,以自附於大,各因其才而盡其力,以求其至微至密之地,則天下將有終身於其說而無倦者矣。至於後世不明其意,患乎異說之多而學者之難明也,於是舉聖人之微言而折之以一人之私意,而傳疏之學橫放於天下,由是學者愈怠,而聖人之說益以不明。今夫使天下之人因說者之異同,得以縱觀博覽,而辨其是非,論其可否,推其精粗,而後至於微密之際,則講之當益深,守之當益固。《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昔者轍之始學也,得一書,伏而讀之,不求其博,而惟其書之知,求之而莫得,則反復而思之,至於終日而莫見,而後退而求其得。何者?懼其入於心之易,而守之不堅也。及既長,乃觀百家之書,縱橫顛倒,可喜可愕,無所不讀,泛然無所適從。蓋晚而讀《孟子》,而後遍觀乎百家而不亂也。而世之言者曰:學者不可以讀天下之雜說,不幸而見之,則小道異術將乘間而入於其中。雖揚雄尚然曰:「吾不觀非聖之書。」以為世之賢人所以自養其心者,如人之弱子幼弟不當出而置之於紛華雜擾之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古之所謂知道者,邪詞入之而不能蕩,詖詞犯之而不能詐,爵祿不能使之驕,貧賤不能使之辱。如使深居自閉於閨闥之中,兀然頹然而曰「知道知道」云者,此乃所謂腐儒者也。 古者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是君子之所不為也。而孔子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連降志而辱身,言中倫,行中慮。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而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夫伯夷、柳下惠,是君子之所不為,而不棄於孔子,此孟子所謂孔子集大成者也。至於孟子,惡鄉原之敗俗,而知於陵仲子之不可常也,美禹、稷之汲汲於天下,而知顏氏子自樂之非固也,知天下之諸侯其所取之為盜,而知王者之不必盡誅也,知賢者之不可召,而知召之役之為義也。故士之言學者,皆曰孔孟。何者,以其知道而已。 今轍山林之匹夫,其才術技藝無以大過於中人,而何敢自附於孟子?然其所以泛觀天下之異說,三代以來,興亡治亂之際,而皎然其有以折之者,蓋其學出於孟子而不可誣也。今年春,天子將求直言之士,而轍適來調官京師,舍人楊公不知其不肖,取其鄙野之文五十篇而薦之,俾與明詔之末。伏惟執事方今之偉人、而朝之名卿也,其德業之所服,聲華之所耀,孰不欲一見以效薄技於左右?夫其五十篇之文,從中而下,則執事亦既見之矣。是以不敢復以為獻,姑述其所以為學之道,而執事試觀焉。 【上劉長安書】 轍聞之:物之所受於天者異,則其自處必高,自處既高,則必然有所不合於世俗。蓋猛虎處於深山,向風長鳴,則百獸震恐而不敢出。松柏生於高岡,散柯布葉而草木為之不殖。非吾則爾拒,而爾則不吾抗也。故夫才不同則無朋,而勢遠絕則失眾,才高者身之累也,勢異者眾之棄也。 昔者伯夷、叔齊已嘗試之矣,與其鄉人立,以其冠之不正也,舍而去之。夫以其冠之不正也,舍之而去,則天下無乃無可與共處者耶?舉天下而無可與共處,則是其勢豈可以久也?苟其勢不可以久,則吾無乃亦將病之,與其病而後反也,不若其素與之之為善也。伯夷、叔齊惟其往而不反,是以為天下之棄人也。以伯夷之不吾屑而棄伯夷者,是固天下之罪矣。而以吾之潔清而不屑天下,是伯夷亦有過耳。 古語有之曰:「大辯若訥,大巧若拙。」何者?懼天下之以吾辯而以辯乘我,以吾巧而以巧困我。故以拙養巧,以訥養辯,此又非獨善保身也,亦將以使天下之不吾忌,而其道可長久也。今夫天下之士,轍已略觀之矣:於此有所不足,則於彼有所長;於此有所蔽,則於彼有所見。其勢然矣。仄聞執事之風,明俊雄辯,天下無有敵者,而高亮剛果,士之進於前者,莫不振栗而自失,退而仰望才業之輝光,莫不逡巡而自愧。蓋天下之士已大服矣,而轍願執事有以少下之,使天下樂進於前而無恐,而轍亦得進見左右,以聽議論之末。幸幸甚甚。 【上昭文富丞相書】 轍西蜀之人,行年二十有一,幸得天子一命之爵,饑寒窮困之憂不至於心,其身又無力役勞苦之患,其所任職不過簿書米鹽之間,而且未獲從事以得自盡。方其閑居,不勝思慮之多,不忍自棄,以為天子寬惠與天下無所忌諱,而轍不於其強壯閑暇之時早有所發明以自致其志,而復何事?恭惟天子設制策之科,將以等天下豪俊魁壘之人。是以轍不自量,而自與於此。 蓋天下之事,上自三王以來以至於今世,其所論述亦已略備矣,而猶有所不釋於心。夫古之帝王,豈必多才而自為之,為之有要,而居之有道。是故以漢高皇帝之恢廓慢易,而足以吞項氏之強;漢文皇帝之寬厚長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詐。何者?任人而人為之用也,是以不勞而功成。至於武帝,材力有餘,聰明睿智過於高、文,然而施之天下,時有所折而不遂。何者?不委之人而自為用也。由此觀之,則夫天子之責亦在任人而已。 竊惟當今天下之人,其所謂有才而可大用者,非明公而誰?推之公卿之間而最為有功;列之士民之上而最為有德;播之夷狄之域而最為有勇。是三者亦非明公而誰?而明公實為宰相,則夫吾君之所以為君之事,蓋已畢矣。古之聖人,高拱無為,而望夫百世之後,以為明主賢君者,蓋亦如是而可也。 然而天下之未治,則果誰耶?下而求之郡縣之吏,則曰:「非我能。」上而求之朝廷百官,則曰:「非我責。」明公之立於此也,其又將何辭?嗟夫,蓋亦嘗有以秦越人之事說明公者歟?昔者秦越人以醫聞天下,天下之人皆以越人為命。越人不在,則有病而死者,莫不自以為吾病之非真病,而死之非真死也。他日,有病者焉,遇越人而屬之曰:「吾捐身以予子,子自為子之才治之,而無為我治之也。」越人曰:「嗟夫,難哉!夫子之病,雖不至於死,而難以愈。急治之,則傷子之四支;而緩治之,則勞苦而不肯去。吾非不能去也,而畏是二者。夫傷子之四支,而後可以除子之病,則天下以我為不工;而病之不去,則天下以我為非醫。此二者,所以交戰於吾心而不釋也。」既而見其人,其人曰:「夫子則知醫之醫,而未知非醫之醫歟?今夫非醫之醫者,有所冒行而不顧,是以能應變於無窮。今子守法密微而用意於萬全者,則是子猶知醫之醫而已。」天下之事,急之則喪,緩之則得,而過緩則無及。孔子曰:「道之難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夫天下患於不知,而又有知而過之者,則是道之果難行也。 昔者,世之賢人,患夫世之愛其爵祿,而不忍以其身嘗試於艱難也。故其上之人,奮不顧身以搏天下之公利而忘其私。在下者亦不敢自愛,叫號紛呶,以攻訐其上之短。是二者可謂賢於天下之士矣,而猶未免為不知。何者?不知自安其身之為安天下之人,自重其發之為重君子之勢,而輕用之於尋常之事,則是猶匹夫之亮耳。 伏自明公執政,於今五年,天下不聞慷慨激烈之名,而日聞敦厚之聲。意者明公其知之矣,而猶有越人之病也。轍讀《三國志》,嘗見曹公與袁紹相持久而不決,以問賈詡,詡曰:「公明勝紹,勇勝紹,用人勝紹,決機勝紹。紹兵百倍於公,公畫地而與之相守,半年而紹不得戰,則公之勝形已可見矣。而久不決,意者顧萬全之過耳。」夫事有不同,而其意相似。今天下之所以仰首而望明公者,豈亦此之故歟?明公其略思其說,當有以解天下之望者。不宣。轍再拜。 【上曾參政書】 轍聞之:士不更變,不可與圖遠。新勝之家,知得而不知喪,知存而不知亡,始若可喜,而終不可久。昔者轍讀《書》至《秦誓》而得之,曰:「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違,我尚不欲。」夫昔之為此言者,蓋亦已知之矣。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此三人者,秦之豪俊有決之士。而百里奚、蹇叔子,此秦之所謂老耄而不武者也。穆公欲襲鄭,孟明以為可,而蹇叔以為不可,則蹇叔之說無乃遠於事情而近於怯哉。然而要其成敗得失之終而責其思慮之長短,則蹇叔不可謂迂,而孟明不可謂是也。故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實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嗟夫!穆公至此而後知蹇叔之非庸人歟?今夫立於百官之上而宰天下之事者,亦何以其他技為哉!溫良博愛而能容天下之士,斯可矣。 往者轍之東遊,而明公適為京兆。當此之時,明公之聲上震於朝廷而下懾於閭里,行道之人為之不敢妄視,盜賊屏息而不作,可謂才有餘矣。然至於參決大政而日韜其光,務為敦厚,不欲以才蓋天下。上承二公,下拊百官,周旋揖讓,而士大夫莫不雍容和穆以相與也。嗟夫!明公何以及此哉! 轍,西蜀之匹夫,往年偶以進士得與一命之爵,今將為吏崤黽之間,閑居無事,聞天子舉直言之士,而世之君子以其山林樸野之人不知朝廷之忌諱,其中無所隱蔽,故以應詔。而轍也,復不自度量而言當世之事,亦不敢為莽鹵不詳之說,其言語文章,雖無以過人,而其所認說,乃有矯拂切直之過。竊獨悲古者深言之人,遭時之不祥,一有所觸,而其言不復見錄於世。方今群公在朝,以君子長者自處,而優容天下彥聖有技之士,士之有言者,可以安意肆志而無患,然後知士之生於今者之為幸;而轍亦幸者之一人也。素所為文,家貧不能盡致,有《歷代論》十二篇,上自三王而下至於五代,治亂興衰之際可以概見,於此觀其略可也。 【答黃庭堅書】 轍之不肖,何足以求交於魯直?然家兄子瞻與魯直往還甚久,轍與魯直舅氏公擇相知不疏,讀君之文,誦其詩,願一見者久矣。性拙且懶,終不能奉咫尺之書,致殷勤於左右,乃使魯直以書先之,其為愧恨可量也。 自廢棄以來,頹然自放,頑鄙愈甚,見者往往嗤笑,而魯直猶有以取之。觀魯直之書,所以見愛者,與轍之愛魯直無異也。然則書之先後,不君則我,未足以為恨也。比聞魯直吏事之餘,獨居而蔬食,陶然自得。 蓋古之君子不用於世,必寄於物以自遣。阮籍以酒,嵇康以琴。阮無酒,嵇無琴,則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獨顏氏子飲水啜菽,居於陋巷,無假於外,而不改其樂,此孔子所以歎其不可及也。今魯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過人遠矣,而猶以問人,何也?聞魯直喜與禪僧語,蓋聊以是探其有無耶?漸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時自重。 【賀文太師致仕啟】 右某啟:伏審得謝中朝,歸老西洛,位極師保,望隆古今;止足之風,中外所歎。伏惟致政太師,窮夔、皋之偉業,兼方、召之壯猷,翼亮三朝,始終一節。百辟共傳於遺事,四夷想聞於風聲。民恃以安,士思為用。尚父雖老,而鷹揚未衰;猛虎在山,而藜藿不採。況復坐而論道,本無黃髮之嫌;出以濟時,何負赤松之約。而能去如脫屣,名重太山,近世以來,一人而已。方將翱翔嵩、少之下,溯回伊、洛之間。身寄白雲,堂開綠野。釋鼎鐘之重負,收竹帛之餘光。雖使圖之丹青,奉以屍祝,眾之所願,誰復間然。某蚤以空疏,誤辱知獎。嘗欲借潤於河海,庶幾自效於錙銖。而蹇拙多艱,漂流歷歲。誓將歸掃墳墓,絕意功名。罪籍得除,或成過洛之幸;舊恩未棄,尚許登門之遊。一聽話言,永畢微願。猶能作為歌頌,傳示無窮。俯慰平生,仰答恩遇。瞻望臺屏,不勝區區。謹奉啟陳賀。 【賀歐陽少師致仕啟】 伏審抗章得謝,釋位言還。天眷雖隆,莫奪已行之志;士流太息,共高難繼之風。凡在庇庥,共增慶慰。伏以懷安天下之公患,去就君子之所難。世靡不知,人更相笑。而道不勝欲,私於為身。君臣之恩,系縻之於前;妻子之計,推荷之於後。至於山林之士,猶有降志於垂老;而況廟堂之舊,欲使辭祿於當年。有其言而無其心,有其心而無其決。愚智共蔽,古今一塗。是以用舍行藏,仲尼獨許於顏子;存亡進退,《周易》不及於賢人。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愛,道足以忘物之得喪,志足以一氣之盛衰,則孰能見幾禍福之先、脫屣塵垢之外?常恐茲世,不見其人。伏惟致政觀文少師,全德難名,巨材不器。事業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師。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艱難,而節乃見。縱使耄期篤老,猶當就見質疑。而乃力辭於未及之年,退托以不能而止。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至貴無軒冕而榮,至仁不導引而壽。較其所得,孰與昔多。軾受知最深,聞道有自。雖外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伏暑向闌,臺候何似。伏冀為時自重,少慰輿情。 【除中書舍人謝執政啟】 某啟:近蒙聖恩除前件官,仍改賜章服者。謫宦江湖,歲月已久;置身臺省,志氣未安。繼登翰墨之場,勉出絲綸之語。辭而不獲,處之益驚。凡物之生,小大異稱,惟人所處,閑劇有宜。狙猿無事於冠裳,爰居不樂於鐘鼓。操之則栗,捨之則安。是以造物者聽其自然,而用人者貴於因任,然後才得其適,性無所傷。某少而讀書,中頗喜事。既挾策以干世,誠妄意於濟時。奏牘之多,既比狂於方朔;流涕之切,亦效直於賈生。比困幽憂,始聞大道。泛若虛舟之獨往,寂如死灰之不然。久於索居,遂以無用。以謂良冶之砥石,不能發無刃之金;大匠之斧斤,不能器不才之木。自放而已,蓋將終焉。豈意大明之繼升,廣收諸賢以自助。驥騄之乘,而罷駑與焉;楩楠之林,而樗櫟在是。橫蒙見錄,漫不自知。此蓋伏遇某官,道大難名,才高不器。深念格天之業,本由得士之功,致二老於幽遐,罄九官之汲引。下迨微陋,或蒙甄收。曾是放棄之餘,輒參侍從之列。朝衣肉食,雖懷歸而未由;濡足纓冠,顧所居之當爾。冀斯民之大定,幸四國之無虞。碌碌何功,猶或一書於竹帛;堂堂偉績,尚能悉載於聲詩。過此以還,未知所措。 [book_title]卷六·論 【夏論】 聖人之道,苟可以安於天下,不求為異也。堯舜傳之賢,而禹傳之子。後世以為禹無聖人而傳之,而後授之其子孫也。此以好異期聖人也。夫聖人之於天下,不從其所安而為之,而求異夫天下之人,何其用心之淺邪? 昔者湯有伊尹,武王有周公。而周公,文王之子,又武王之弟也。湯之太甲,武之成王,皆可以為天下,而湯不以予其臣,武王不以予其弟,誠以為其子之才,不至於亂天下者,則無事乎授之他人而以為異也。而天下之人,何獨疑夫禹載?今夫人之愛其子,是天下之通義也。有得焉而思以予其子孫,人情之所皆然也。聖人以是為不可易,故從而聽之,使之父子相繼而無相亂。以至於堯,堯舉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堯之天下而又授之禹。舉天下而授之人,此聖人之所以大過人,而天下後世之所不能也。天下後世之所不能,而聖人獨為之,豈以為異哉!夫天下之人不能皆賢而有異人焉,為異而震之,則天下皆將喜其名而失其真,故夫堯舜之傳賢者,是不得已而然也。使堯之丹朱,舜之商均,僅可以守天下,而堯肯傳之舜,舜肯傳之禹,以為異而疑天下哉?然則禹之不以天下授益,非以益為不足受也。使天下復有禹,予知禹不以天下授之矣,何者?啟足以為天下故也。啟為天下,而益為之佐,是益不失為伊尹、周公,而其功猶可以及天下也。聖人之不喜異也如此。 昔者嘗聞之:魯人之法,贖人者受金於府。子貢贖人而不受賞,夫子歎曰:「嗟夫!使魯之不復贖人者,賜也。」夫贖人而不以為功,此君子之所以異於眾人者,而其弊乃至於不贖。是故聖人不喜為異,以其有時而窮也。閔子終三年之喪,見於夫子,援琴而歌,戚戚而不樂,作而曰:「先王制禮,弗敢過也。」子夏終三年之喪,見於夫子,取琴而鼓之,其樂侃侃然,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及也。」而夫子皆以為賢。 由此觀之禹這事,傳者之過也。《記》有之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舜禹皆有所從受天下者,其所從受天下者,不可忘也,故舜宗堯而置瞽瞍,此天下之大義也。至禹,不獨廢堯而且忘舜,鯀雖得罪,以父故,得祭於郊。從舜之義,則禹為忘其君;從禹之義,則舜為忘其親。二者皆聖人之所不為也。予聞之,禮之所行,義之所許也。故禮雖先王未有也。故堯雖非父,而其德載於後世,不可以不宗;瞽雖其親,而無功於人,不可以私享,二者皆義也。至夏后氏郊鯀而宗禹,此禹之子孫之禮也,孰謂禹之不宗舜哉?柳下惠稱有虞氏郊堯而宗舜,先儒以為此虞氏子孫之禮也。以虞推禹,則禹其有不宗舜乎?雖然,夏之子所以不宗舜者,以有鯀也,鯀雖得罪於舜,而從事於水者九年,非瞽瞍之比也,故卒為夏郊,而三代祀之。三代猶以其功祀之,而其子孫顧可以他人廢之乎?故夫虞夏之祀,皆義之所予也。 【商論】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而周之世三十有七。商之既衰而復興者五王,而周之既衰而復興者,宣王一人而已。夫商之多賢君,宜若其世之過於周,周之賢君不如商之多,而其久于商者乃數百歲,其故何也? 蓋周公之治天下,務以文章繁縟之禮,和柔馴擾剛彊之民,故其道本於尊尊而親親,貴老而慈幼,使民之父子相愛,兄弟相悅,以無犯上難制之氣。行其至柔之道,以揉天下之戾心,而去其剛毅果敢之志,故其享天下至久。而諸侯內侵,京師不振,卒於廢為至弱之國。何者?優柔和易,可以為久,而不可以為強也。若夫商人之所以為天下者,不可復見矣。嘗試求之《詩》、《書》。《詩》之寬緩而和柔,《書》之委曲而繁重者,舉皆周也;而商人之《詩》,駿發而嚴厲,其《書》簡潔而明肅,以為商人之風俗,蓋在乎此矣!夫惟天下有剛強不屈之俗也,故其後世有以自振於衰微,然至其敗也,一散而不可復止。蓋物之強者易以折,而柔忍者可以久存。柔者可以久存,而常困於不勝;強者易以折,而其末也,乃可以有所立。此商之所以不長,而周之所以不振也。 嗚呼!聖人之慮天下,亦有所就而已。不能使之無弊也,使之能久而不能強,能以自振而不能以及遠。此二者,存乎其後世之賢與不賢矣。太公封于齊,尊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弑之臣。”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太公曰:“後世寖衰矣!”夫尊賢尚功,則近于強;親親尊尊,則近於弱。終之齊有田氏之禍,而魯人困於盟主之令。蓋商之政近于齊,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其所以治魯也。故齊強而魯弱,魯未亡而齊亡也。 【周論】 《傳》曰:「夏之政尚忠,商之政尚質,周之政尚文。」而仲尼亦云:「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予讀《詩》、《書》,曆觀唐虞,至於夏商。以為自生民以來,天下未嘗一日而不趨於文也。文之為言,猶曰萬物各得其理云爾。父子君臣之間、兄弟夫婦之際,此文之所由起也。 昔者生民之初,父子無義,君臣無禮,兄弟不相愛,夫婦不相保,天下紛然而淆亂,忿鬥而相苦。文理不著,而人倫不明,生不相養,死不相葬,天下之人,舉皆戚然,不寧於中。然後反而求其所安,屬其父子而列其君臣,聯其兄弟而正其夫婦。至於虞夏之世,乃益去其鄙野之制。然猶以天子之尊而飯土塯,啜土鉶,土階三尺,茅茨不翦。至於周而後大備,其粗始於父子之際,而其精布於萬物,其用甚廣而無窮。蓋其當時莫不自謂文於前世,而後之人乃更以為質也。是故祭祀之禮,陳其籩豆,列其鼎俎,備其醪醴,俯伏以薦,思其飲食醉飽之樂而不可見也。於是灌用鬱鬯,藉用白茅,既沃而莫之見,以為之神縮之也。體魄降於地,魂氣升於天,恍惚誕謾,而不知其所由處,聲音氣臭之類,恐不能得當也。於是終祭於屋漏,繹祭於祊,以為人子之心無所不至也。薦之以滋味,重之以膾炙,恐鬼神之不屑也;薦之以血毛,重之以體薦,恐父祖之不吾安也。於是先黍稷,而後稻粱,先大羹而後庶羞,以為不敢忘禮,亦不敢忘愛也。丁寧反復,優遊而不忍去,以為可以盡人子之心,而人子之心亦可以少安矣。故凡世之所謂文者,皆所以安夫人之所不安。而人之所安者,事之所當然也。 仲尼區區於衰周之末,收先王之遺文,而與曾子推論禮之所難處,至於毫厘纖悉,蓋以為王道之盛其文理當極於此焉耳。及周之亡,天下大壞,強淩弱,眾暴寡,而後世乃以為用文之弊。夫自唐虞以至於商,漸而入於文。至周,而文極於天下。當唐虞、夏商之世,蓋將求周之文,而其勢有所未至,非有所謂質與忠也。自周而下,天下習於文,非文則無以安天下之所不足,此其勢然也。今夫冠婚喪祭而不為之禮,墓祭而不廟,室祭而無所,仁人君子有所不安於其中而曰不文,以從唐虞、夏商之質。夫唐虞、夏商之質,蓋將以求周之文而未至者,非所以為法也。 【六國論】 愚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衆,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葢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疎,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昔者范雎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閒,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徧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閒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秦論一】 秦人居諸侯之地,而有萬乘之志,侵辱六國,斬伐天下,不數十年之間,而得志於海內。至其後世,再傳而遂亡。劉季起於匹夫,斬艾豪傑,蹶秦誅楚,以有天下。而其子孫,數十世而不絕。蓋秦、漢之事,其所以起者不同,而其所以取之者無以相遠也。 然劉、項奮臂於閭閻之中,率天下蜂起之兵西向以攻秦,無一成之聚,一夫之眾,驅罷弊適戍之人,以求所非望,得之則生,失之則死。以匹夫而圖天下,其勢不得不疾戰以趨利,是以冒萬死求一生而不顧。今秦擁千里之地,而乘累世之業,雖閉關而守之,畜威養兵,拊循士卒,而諸侯誰敢謀秦?觀天下之釁,而後出兵以乘其弊,天下夫誰敢抗。而惠文、武昭之君,乃以萬乘之資,而用匹夫,所以圖天下之勢,疾戰而不顧其後,此宜其能以取天下,而亦能以亡之也。夫劉、項之勢,天下皆非吾有,起於草莽之中,因亂而爭之,故雖驅天下之人,以爭一旦之命,而民猶有待於戡定,以息肩於此。故以疾戰定天下,天下既安,而下無背叛之志。若夫六國之際,諸侯各有分地,而秦乃欲以力征,強服四海,不愛先王之遺黎,第為子孫之謀,而竭其力以爭鄰國之利,六國雖滅,而秦民之心已散矣。故秦之所以謀天下者,匹夫特起之勢,而非所以承祖宗之業以求其不失者也。 昔者嘗聞之:周人之興數百年,而後至於文、武。文、武之際,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然商之諸侯猶有所未服,紂之眾,未可以不擊而自解也。故以文、武之賢,退而修德,以待其自潰。誠以為后稷、公劉、太王、王季勤勞不懈,而後能至於此,故其發之不可輕,而用之有時也。嗟夫!秦人舉累世之資,一用而不復惜,其先王之澤,已竭於取天下,而尚欲求以為國,亦已惑矣。 【秦論二】 三代聖人以道御天下,動容貌,出辭氣,逡巡廟堂之上。而諸侯承德,四夷向風,何其盛哉。至其後世稍衰,桓、文迭興而維持之,要之以盟會,齊之以征伐。既以畢矣,然春秋之後,吳越放恣,繼之以田常、三晉之亂,天下遂為戰國。君臣之間,非詐不言,非力不用,相與為資蹠之行猶恐不勝。雖桓文、文之事且不試矣,而況於文、武、成、康之舊歟? 秦起於西垂,與西戎雜居,本以強兵富國為上。其先襄公最賢,詩人稱之。然其所以為國者,亦猶是耳。詩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夫蒹葭之方盛也,蒼蒼。其強勁而不適於用;至於白露戾為霜,然後堅成可施於人。今夫襄公以耕戰自力,而不知以禮義終成之,豈不蒼然盛哉。然而君子以為未成,故其後世狃於為利而不知義。至於商君,厲之以法,風俗日惡,鄙詐猛暴甚於六國,卒以此勝天下。秦之君臣以為非是無足以服人矣。當時時諸侯大者,連地數千里,帶甲數十萬,雖使齊威、晉文假仁義挾天子以令之,其勢將不能行。惟得至誠之君子,自修而不爭,如商周之先君,庶幾可以服之。孟子遊於齊梁,以此干其君,皆不能信。以為詐謀奇計之所不能下,長戟勁弩之所不能克,區區之仁義,何足以致此。然魏文侯,當時之弱國也,君王后,齊之一婦人也,魏文侯行仁義,禮不賢者,用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秦人不敢加兵。君王后用齊四十餘年,事秦謹,與諸侯信,而齊亦未嘗受兵,而況於力行仁義,中心慘怛,終身不懈而有不能勝者哉。 夫衣冠佩玉,可以化強暴;深居簡出,可以卻猛獸;虛心寡欲,可以懷鬼神。孟子曰:「仁不可以為眾。」誠因秦之地,用秦之民,按兵自守,修德以來天下,彼將繈負其子而至,而誰與共亡?惜乎其明不足以知之,竭力以勝敵,敵勝之後,二世而亡,其數有以取之矣。 【始皇論】 諸侯之興,自生民始矣。至始皇滅六國,而五帝三代之諸侯掃地無復遺者,非秦能滅諸侯,而勢之隆汙極於此矣。昔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傳商及周文武之間,止千七百餘國。夫人之必爭,強弱之必相吞滅,此勢之必至者也。彼非諸侯獨能自存,聖賢之君時出而齊之,是以強者不敢肆,弱者有以自立。 蓋自禹五世而得少康,自少康十二而得湯,自湯八世而得太戊,自太戊十三世而得武丁,自武丁八世而得周文武。當是時雖有強暴,諸侯不得以力加小弱,然虞夏諸侯亡者已十八九矣。自文武成康以來,三十有三世,獨一宣王能紀綱諸夏。幽平以後,諸侯放恣。春秋之際,存者百七十餘國而已。雖齊威晉文迭興,以會盟征伐持之,而道德不足,其身所攻滅,蓋已多矣。陵遲於六國,獨有宋、衛、中山、泗上諸侯在耳。地大兵強皆務以詐力相傾。雖使威、文復生,號令將有所不行。非有盛德之君,不足以懷之矣。是以至於蕩滅無餘而後止。秦雖欲復立諸侯豈可得哉!而議者乃追咎李斯不師古,始使秦孤立無援,二世而亡,蓋未之思歟? 夫商周之初,雖封建功臣子弟,而上古諸侯棋布天下,植根深固,是以新故相維,勢如犬牙,數世之後,皆為故國,不可復動。今秦已削平諸侯,蕩然無復立錐之國,雖使並建子弟而君民不親。譬如措舟滄海之上,大風一作,漂卷而去,與秦之郡縣何異?且獨不見漢高、晉武之事乎?割裂海內以封諸子,大者連城數十。舉無根之人,寄之萬民之上,十數年之間,隨即散滅,不獲其用,豈非惑於其名而未察其勢也哉? 古之聖人立法以御天下,必觀其勢,勢之所去,不可以強反。今秦之郡縣,豈非勢之自至也歟?然秦得其勢,而不免於滅亡,蓋治天下在德不在勢。誠能因勢以立法,務德以扶勢,未有不安且治者也。使秦既一天下,與民休息,寬徭賦,省刑罰,黜奢淫,崇儉約,選任忠良,放遠法吏,而以郡縣治之,雖與三代比隆可也! 【三國論】 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暗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難,蜂起而難平。 蓋嘗聞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後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見也。悲夫!世之英雄,其處於世,亦有幸不幸邪。 漢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 曹公、孫、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擊勇,此譬如兩虎相捽,齒牙氣力,無以相勝,其勢足以相擾,而不足以相斃。當此之時,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項籍乘百戰百勝之威,而執諸侯之柄,咄嗟叱吒,奮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勢飄忽震蕩如風雨之至。天下之人,以為遂無漢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橫塞其沖,徘徊而不進,其頑鈍椎魯,足以為笑於天下,而卒能摧折項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則必有所耗竭;而其智慮久而無成,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舉。彼欲就其所長以制我於一時,而我閉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項籍固已憊矣。 今夫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