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鸭绿江上
[book_author]蒋光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74007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蒋光慈著。上海亚东图书馆1927年1月初版。除卷首冠有《自序诗》1篇外,收《鸭绿江上》(初载1926年4月16日《创造月刊》第1卷第2期)、《碎了的心》、《弟兄夜话》(初载1926年9月5日、20日《光明》第5和6期,因刊物停刊,未刊完)、《一封未寄的信》、《徐州旅馆之一夜》、《橄榄》、《逃兵》、《寻爱》等短篇小说8篇。作者以“一个粗暴的抱不平的歌者”、一个助人们“为光明而奋斗的鼓号”(《自序诗》)的姿态,描写社会的不平、知识青年的苦闷和愤慨、受压迫人民的痛苦生活和他们的斗争。《鸭绿江上》通过朝鲜革命青年李孟汉和云姑的爱情悲剧和投身革命的历程,描写日本帝国主义对朝鲜的侵略和朝鲜人民不屈不挠的斗争。《弟兄夜话》通过留苏青年江霞和哥哥夜间一谈话,描写一个革命青年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作品还揭示了旧中国人民的苦难生活和共产党人的革命主张。《逃兵》的主人公“我”原先在军阀部队里当兵,目睹旧军队里许多恶习,终于觉悟过来,杀了团长逃回家乡。然而“比土匪还不如”的官兵,借剿匪为名,致使“我”家破人亡。“我”后来到上海进纱厂做工,在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下,成为一个革命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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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诗
我曾忆起幼时爱读游侠的事迹,
那时我的小心灵中早种下不平的种子;
到如今,到如今呵,我依然如昔,
我还是生活在不平的空气里!
我也曾爱幻游于美的国度里,
我也曾做过那温柔的温柔的蜜梦;
我也曾愿终身无虑地依傍着花魂,
抚摩着那仙女的玉腻的酥胸。……
但是到如今呵,消散了一切的幻影,
留下的只有这现存的真实的悲景!
我愿闭着眼睛追寻那仙女的歌声,
但是我的耳鼓总为着魔鬼震动得不宁。
是的,我明白了我是为着什么而生存,
我的心灵已经被刺印了无数的伤痕,
我不过是一个粗暴的抱不平的歌者,
而不是在象牙塔中漫吟低唱的诗人。
从今后这美妙的音乐让别人去细听
,这美妙的诗章让别人去写,我可不问;
我只是一个粗暴的抱不平的歌者,
我但愿立在十字街头呼号以终生!
朋友们,请别再称呼我为诗人,
我是助你们为光明而奋斗的鼓号,
当你们得意凯旋的时候,
我的责任也就算尽了!……
蒋光赤 1926年10月28日
[book_title]鸭绿江上
那一年下学期,我们的寄宿舍被学校派到一个尼姑庵里。莫斯科的教堂很多,其数目我虽然没有调查过,但我听人家说,有一千余个。革命前,这些上帝的住所——教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就同中国共和未成立以前的庙宇一样,可是到了革命后,因为无神论者当权,这些教堂也就大减其尊严了。本来异教徒是禁止进教堂的,而我们现在这些无神论者把尼姑庵一部分的房子占住了做寄宿舍,并且时常见着了庵内的尼姑或圣像时,还要你我说笑几句,一点儿也不表示恭敬的态度,这真教所谓“上帝”者难以忍受了。
我们的尼姑庵临着特威尔斯加牙大街,房屋很多,院内也很宽绰,并有许多树木,简直可以当作一个小花园。每天清早起来,或无事的时候,我总要在院内来回绕几个圈子,散散步。尼姑约有四十余人,一律穿一身黑的衣服,头上围披着黑巾,只露一个脸出来,其中大半都是面孔黄瘦,形容憔悴的;见着她们时,我常起一种悲哀的感觉。可是也有几个年纪轻些,好看一点的,因之我们同学中欲吊她们膀子的,大约也不乏其人。有一次晚上,我从外边走进院内,恰遇一个同学与一个二十几岁的尼姑,立在一株大树底下,对立着说笑着,他们一见着我,即时就避开了。我当时很懊悔自己不应扰乱他人的兴趣,又想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这又何必……”从此我格外谨慎,纵不能成全他人的好事,但也不应妨害他人的好事!况且尼姑她们是何等的不自由,枯寂,悲哀……
恰好这一天晚上八句钟的时候,下了大雪;天气非常之冷。与我同寝室的是三个人——一个波斯人,一个高丽人,还有一位中国人C君。我们寝室内没有当差的,如扫地和烧炉子等等的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真是实行劳动主义呢。这一天晚上既然很冷,我们就大家一齐动手,把炉子烧起;燃料是俄国特有的一种白杨树,白杨树块非常容易燃烧,火力也非常之大。炉子烧着了之后,我们大家就围坐起来,闲谈起来。我们也就如其他少年人一样,只要几个人坐在一块,没有不谈起女人的:“比得,你看安娜好不好?”“我今天在街上遇着了一位姑娘真是美貌!啊!她那一双明珠似的眼睛。”“你娶过亲没有?”“我知道你爱上那一位了。”“唉!娶老婆也好也不好!”“……”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大半谈的都是关于女人的事情。那一位波斯同学说得最起劲,口里说着,手脚动着,就同得着了什么宝物似的。可是这一位高丽同学总是默默地不肯多说话,并且他每逢听到人家谈到恋爱的事情,脸上常现出一种悲戚的表情,有时眼珠竟会湿了起来。我常常问他:“你有什么伤心的事么?”他或强笑着不答,或说一句“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他虽然不愿意真确地对我说,但我总感觉他有伤心的事情,他的心灵有很大的伤痕。
这位高丽同学名字叫李孟汉,是一个将过二十岁的美少年。他实在带有几分女性,同人说话时,脸是常常要红起来的;我时常同他说笑,在同学面前,我时常说他是我的老婆。当我说他是我的老婆时,他总是笑一笑,脸发一发红,但不生气,也不咒骂。我或者有点侮慢他,但我总喜欢他,爱与他亲近——就仿佛他的几分女性能给我一些愉快似的。同时,我又十分地敬重他,因为他很用功,很大量,很沈默,有许多为我所不及的地方。他不讨厌我,有时他对我的态度,竟能使我隐隐发生安慰的感觉。
我们围炉谈话,波斯同学——他的名字叫苏丹撒得——首先提议,以为我们大家今晚应将自己的恋爱史叙述出来,每人都应当赤裸裸地,不应有丝毫的瞒藏。这时C君出去找朋友去了!大家要求我先说,这实在把我为难住了。我说我没有恋爱过,无从说起。可是苏丹撒得说:“不行!不行!维嘉,你莫要撒谎。你这样漂亮的少年,难道说你在中国没有爱过女人,或被女人爱过?况且你又是诗人,诗人最爱的是女人,而女人也好爱诗人。李孟汉,你说是不是呢?”他向着李孟汉说,李孟汉但笑而不答,于是又转脸向着我说,“你说!你说!撒谎是不行的!”我弄得没有办法,不说罢,他们是不依我的;说罢,我本没有有趣味的恋爱史,又怎么说起呢?不得已,我只得撒谎了,只得随嘴乱诌了。我说,我当做学生会会长的时候,有许多女学生写信给我,说我如何如何地有作为,文章做的是如何如何地好;其中有一个女学生长得非常之美丽,曾屡次要求我爱她,但我当时是一个白痴,竟辜负了她对于我的爱情。我说,我有一次在轮船上遇着一个安琪儿一般的姑娘,她的美貌简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我想尽方法,结果与她亲近了,谈话了;她是一个极美丽而有知识的姑娘;在谈话中,我感觉得她对我表示很温柔的同情。我说至此,苏丹撒得兴奋起来了,便笑着说:
“这位美丽的姑娘是爱上你的了。你真是幸福的人啊!但是后来呢?”
“后来?后来,唉!结果不……不大好……”
“为什么呢?”苏丹撒得很惊异地说,“难道她不爱你……”
“不,不是!我是一个蠢人。”
“维嘉!你说你是一个蠢人,这使我不能相信。”
“苏丹撒得!你听我说了之后,你就晓得我蠢不蠢了。我俩在轮船上倚着栏杆,谈得真是合意。我敢说一句,她对于我实在发生了爱苗,而我呢,自不待言。谁知后来船到岸的时候,她被她的哥哥匆匆忙忙地催着上岸,我竟忘记了问她的住址和通信处——我俩就这样地分别了。你们看,我到底蠢不蠢呢?我害了一些时相思病,但是,没有办法。……”
“啊!可惜!可惜!真正地可惜!”苏丹撒得说着,同时也唏嘘着,似觉向我表示很沈痛的同情的样子。但李孟汉这时似觉别有所思,沈默着,不注意我俩的谈话。
“你现在一言不发的,又想到什么事情了?”我面对着李孟汉说,“我现在将我的恋爱史已经说完了,该临到你头上了罢。我总感觉你的心灵深处有什么大悲哀的样子,但你从未说出过;现在请你说给我们听听罢。我的爱,我的李孟汉(我时常这样地称呼他)!否则,我不饶恕你。”他两眼只是望着我,一声也不响,我又重复一遍说:“我已经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我的爱,你晓得么?”
李孟汉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了,发出很低的,而且令人觉得是一种极悲哀的声音:
“你们真要我说,我就说。我想,我在恋爱的国度里,算是一个最悲哀的人了!”
“那末,就请你今晚将自己的悲哀说与我们听听。”苏丹撒得插着说。
“今年三月间,我得着确信,是一个自汉城逃跑来俄的高丽人告诉我的:我的爱,我的可怜的她,在悲哀的高丽的都城中,被日本人囚死在监狱里了。”李孟汉说着,几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哎哟!这是何等的悲哀啊!”苏丹撒得很惊叹地说。但我这时一声不响,找不出话来说。“但是因为什么罪过呢,李孟汉?”
“什么罪过?苏丹撒得,你怕不知我们高丽的情形罢。我们高丽自从被日本侵吞之后,高丽的人民,唉!可怜啊!终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终日在日本人几千斤重的压迫之下过生活。什么罪过不罪过,只要你不甘屈服,只要你不恭顺日本人,就是大罪过,就是要被杀头收监的。日本人视一条高丽人的性命好象是一只鸡的性命,要杀便杀,有罪过或无罪过是不问的。可怜我的她,我的云姑,不料也被万恶的日本人虐待死了!……”
李孟汉说着,悲不可抑;此时我心中顿觉有无限的难过。大家沈默了几分钟;李孟汉又开始说:
“我现在是一个亡命客,祖国我是不能回去的——倘若我回去被日本人捉住了,我的命是保不稳的。哎哟!我的好朋友!高丽若不独立,若不从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我是永远无回高丽的希望的。我真想回去看一看我爱人的墓草,伏着她的墓哭一哭我心中的悲哀,并探望探望我祖国的可怜的,受苦的同胞;瞻览瞻览我那美丽的家园;但是我呀,我可不能够,我不能够!……”
李孟汉落了泪;苏丹撒得本来是爱说话的人,但现在也变成沈默的白痴了。我看看李孟汉他那种悲哀的神情,又想想那地狱中的高丽的人民,我就同要战栗的样子。李孟汉用手帕拭一拭眼,又望着我说:
“维嘉!你真猜着了。你时常说我有什么悲哀的心事,是的,祖国的沦亡,同胞的受苦,爱人的屈死,这岂不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么?维嘉!我若不是还抱着解放祖国的希望,还想无论何时能够见见我云姑的墓草,我怕久已要自杀了。我相信我自己的意志可以算得是很坚强的。我虽然有无涯际的悲哀,但我还抱着热烈的希望。我知道我的云姑是为着高丽死的,我要解放高丽,也就是安慰我云姑的灵魂,也就是为她报仇。维嘉!你明白我的话么?”
“我明白你的话,李孟汉,不过我想,希望是应当的,但悲哀似乎宜于减少些,好,现在就请你述一述你与云姑恋爱的经过罢。明日上半天没有课,拉季也夫教授病了,我们睡迟些不要紧。苏丹撒得,你在想什么了?为什么不做声了?”
“我听他的话,听得呆了。好,李孟汉,现在就请你说恋爱的历史罢。”
李孟汉开始叙述他与云姑的历史:
“唉!朋友!我真不愿意说出我同云姑中间的恋爱的历史——不,我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忍说,说起来要使我伤心,要使我流泪。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我的云姑那样更美丽的,更可爱的,更忠实的,更令人敬佩的女子!也许实际上是有的,但对于我李孟汉,只有云姑,啊,只有云姑!你们时常说这个女子好,那个女子漂亮……我总没有听的兴趣,因为除了云姑而外,再也没有女子可以占领着我的爱情,引诱我的想象。我的爱情久已变为青草,在我的云姑的墓土上丛生着;变为啼血的杜鹃,在我的云姑的墓旁白杨枝上哀鸣着;变为金石,埋在我的云姑的白骨的旁边,当做永远不消灭的葬礼,任你一千年也不会腐化;变为缥缈的青烟,旋绕着,缠绵着,与我的云姑的香魂化在一起。朋友,我哪有心肠再谈女子的事情,再做恋爱的美梦呢?……
“高丽是滨着海的岛国,你们只要是读过地理,大约都是晓得的。说起来,我们的高丽实在是一个气候温和,天然美丽的地方。高丽三面滨着海,而同时又位于温带,既不枯燥,又不寒冷,无论山川也罢,树木也罢,蒙受着海风的恩润,都是极美丽而清秀的。高丽国民处在这种地理环境之中,性情当然生来就是和平而温顺的,所谓文雅的国民。可惜高丽自从被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吞之后,文雅的高丽的国民沈陷于无涯际的痛苦里,不能再享受这美丽的河山,呼吸温暖的海风所荡漾着的空气。日本人将高丽闹得充满着悲哀,痛苦,残忍,黑暗,虐待,哭泣……日月无光,山川也因之失色。数千年的主人翁,一旦沦于浩劫,山川有灵,能不为之愤恨么?哎哟!我的悲哀的高丽!
“维嘉!你大约知道鸭绿江是高丽与中国的天然的国界罢。鸭绿江口——江水与海水衔接的地方,有一虽小然而极美丽的C城。C城为鸭绿江出口的地方,因交通便利的关系,也很繁华;又一面靠江,一面凭海,树木青葱,山丘起伏,的确是风景的佳处。唉!算起来,我已经六年离开美丽的C城的怀抱了!我爱高丽,我尤爱高丽的C城,因为它是我的生长地;因为它是我与云姑的家园,是我与云姑一块儿从小时长大的乡土。朋友,我真想回到C城,看看我与云姑当年儿时玩耍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但是,现在对于我李孟汉,这真是幻想啊!
“C城外,有一柳树和松树杂生的树林,离城不过一里多地。这树林恰好位于海岸之上,倘若我们坐船经过C城时,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一个黑乌乌的树林,并可以看见它反射在海水中的影子。树林中尽是平坦的草地,间或散漫地偃卧着有几块大石头——它们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呢?我可说不清楚。这块树林到冬天时,柳树虽然雕残了,然因有松树繁茂着自己的青青的枝叶,并不十分呈零落的现象。可是到了春夏的时候,柳丝漫舞起来的绿波,同时百鸟歌着不同样的天然的妙曲,鸣蝉大放起自己的喉咙,从海面吹来令人感觉着温柔的和风,一阵阵地沁得人神清气爽——这树林真是一个欣赏自然妙趣的所在啊!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只要是天不下雨,有一对小孩——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差不多整日地在这树林中玩耍。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佛,都是六七岁的样子;照着他俩的神情,简直是一对人间的小天使!那个男孩子我们暂且不讲,且讲一讲那个天使似的女孩子:她那如玫瑰一般的小脸,秋水一般的有神的眼睛,朱砂一般的嫩唇,玉笋一般的小手,黑云一般的蓬松的发辫,更加上她那令人感觉着温柔美善的两个小笑涡,唉!我简直形容不出来,简直是一个从天上坠落下来的小天使啊!朋友,你们或者说我形容过火了,其实我哪能形容她于万一呢?我只能想象着她,然而我绝对形容不好她。
“这一对小孩子总是天天在树林中玩耍:有时他俩在树林中顺着草地赛跑;有时他俩捡树棍子盖房子,笑说着这间厢房我住,那间厢房你住,还有一间给妈妈住;有时他俩捡小石头跑到海边抛到水里,比赛谁抛得远些,而且落得响些;有时他俩并排仰卧在草地上,脸向着天空,看一朵一朵的白云飞跑;有时他俩拿些果品烧锅办酒席请客;有时他俩并排坐着,靠着大石头,叙诉些妈妈爸爸的事情,听人家说来的故事,或明天怎样玩法;有时他俩手携着手并立在海岸上,看船舶的往来,或海水的波荡……他俩虽然有争吵的时候,但总是很少,并且争吵后几秒钟又好将起来,从未记过仇。他俩是分不开的伴侣,差不多没有不在一块儿的时候。一对小孩子无忧无虑,整日培育在自然界里,是何等的幸福啊!
“朋友,这一对小孩子就是十几年前的我与云姑。唉!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怎样才能恢复转来呢?怎样想方法可以使我与云姑重行过当日一般的幸福生活呢?想起来,我好生幸福,但又好生心痛!
“我与云姑都是贵族的后裔:我姓李,云姑姓金,金李二族在高丽是有名的贵族,维嘉,你或者是晓得的。自从日本将高丽吞并后,我的父亲和云姑的父亲都把官辞去了,退隐于林下。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而且照着亲戚讲,又是极亲近的表兄弟。我俩家都住在树林的旁边,相距不过十几步路。他俩老人家深愤亡国的羞辱,同胞的受祸;但一木难支大厦,无能为力,因此退隐林泉,消闲山水。他俩有时围炉煮酒,谈到悲哀的深处,相与高歌痛哭。那时我与云姑年幼无知,虽时常见两位老人家这般模样,但不解其中的原由,不过稚弱的心灵起一番刺激的波动罢了。后来我与云姑年纪渐渐大了。因之他俩老人家所谈的话,也渐渐听得有几分明白,并且他俩老人家有时谈话,倘若我俩在旁时,常常半中腰把话停止了,向我俩簌簌地流泪——这真教我两个稚弱的心灵上刻了不可消灭的印象。
“现在且不说他俩老人家的事情。我与云姑真是生来的天然伴侣,从小时就相亲相爱,影不离形地在一块儿生活。我俩家是不分彼此的,有时她在我家吃饭,有时我在她家吃饭,吃饭总要在一张桌子上,否则,我两个都吃不下饭去。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也就如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也是和睦得非常,对于我俩的态度,也从未分过畛域的。我与云姑处在这种家庭环境之下,真是幸福极了!后来我俩年纪大了些,便开始读书,云姑的父亲当教师。我俩所念的书是一样的,先生给我俩上书讲得一样多,可是云姑的慧质总比我聪明些,有时她竟帮助我许多呢。每日读书不过三四小时,一放学时,我俩就手牵着手儿走到林中或海边上来玩。
“啊!我还记得有一次,说起来倒是很有趣的:离我俩家不远有一位亲戚家,算起来是我的表兄,他结婚的时候,我与云姑被两位母亲带着去看了一回;第二天我俩到林中玩耍时,就照样地仿效起来——她当做新娘子,我当做新郎。这时正是风和草碧、花鸟宜人的春天。我俩玩得没趣,忽然想起装新娘和新郎的事情来,于是我采了许多花插在她的发辫上,她也就低着头装做新娘的样子,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我俩本是少小无猜,虽然装做新娘和新郎的模样,实还不知新娘和新郎有什么关系,一对小新人正走着走着;忽然从林右边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他俩走到我俩的面前来,疑惑地问道:‘你俩为什么这种模样儿?’我俩虽然是这般地游戏,但见他俩老人家走来时,也不觉表示出一种羞答答的神情。‘我俩装新娘和新郎,她是新娘,我是新郎——我俩这般玩。’我含羞地答应了一句,两位老人家听着笑起来了。我的父亲向她的父亲问道:‘老哥!你看这一对小新人有不有趣呢?’云姑的父亲用手抚弄着自己细而长的胡须,向着我俩很慎重地看了几眼,似觉起了什么思索也似的,后来自己微笑着点一点头,又向我的父亲说道:‘的确有趣!不料这两个小东西玩出这个花样儿。也好,老弟,我俩祝他俩前途幸福罢。……’当时我不明白云姑的父亲说话的深意——他已把云姑暗暗地许给我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跑,真是过得快极了。我与云姑的生活这样慢慢地过去,不觉已经到十一二岁的时期。我俩的年纪虽然一天一天地大了,但我俩的感情并不因之生疏,我俩的父母也不限制我们。每天还是在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在林中玩;云姑的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并不以冬烘先生的态度对待我俩,有时他还教授一些歌儿与我俩唱。在春天的时候,林中的鸟声是极好的音乐,我与云姑玩到高兴时,也就唱起歌儿,与鸟声相应和。啊!说起鸟来,我又想起来一桩事情了: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堂兄由家里到我家来,他带来一只绿翠鸟给我玩,这绿翠鸟是关在竹笼子里头的。我当时高兴得了不得,因为这只绿翠鸟是极美丽,极好看的:红嘴,绿羽,黄爪,真是好玩极了!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国度里,有没有这样美丽的鸟儿,但在我们高丽,这绿翠鸟算是很美丽的了。因为天太晚了,云姑怕已睡着了,我没有来得及喊她来看我新得的宝贝。我这一夜简直没有入梦,一会儿担心鸟笼挂在屋檐下,莫要被猫儿扑着了;一会儿想到明天云姑见到绿翠鸟时,是何等地高兴;一会儿想到可惜堂兄只带了一只绿翠鸟给我,若带来两只时,我分一只给云姑,岂不更好么?……因为一只绿翠鸟,我消耗了一夜的思维。
“第二天刚一黎明的时候,我就从床上起来,母亲问我为什么起得这样早,我含糊答应了几句,连脸也不洗,就慌里慌张地跑到云姑家里来了。这时云姑还正在酣睡,我跑到她的床沿,用手将她摇醒,‘快起来!快起来!云姑!我得到了一只极好看的绿翠鸟,唉!真好看呀!你快快起来看……’云姑弄得莫名其妙,用小手揉一揉两只小眼,看看我,也只得连忙将衣穿起,下了床,随着我,来到我的家里。我把鸟笼从屋檐取将下来,放在一张矮凳上,教云姑仔仔细细地看。云姑果然高兴的不得了,并连说,‘我们要将它保护好,莫要将它弄死了,或让它飞了。’谁知云姑抚摩着鸟笼,不忍释手,不注意地把鸟笼的口子弄开了——精灵的绿翠鸟乘此机会便嘟的一声飞去了,飞到天空去,霎时间无影无踪。我见着我的宝贝飞去了,又气又恼,便哭将起来,向着云姑责骂:‘我叫你来看它,你为什么将它放了?……你一定要赔我的绿翠鸟,否则我绝不依你……我去找你的妈妈说理去……哼……哼……’云姑见鸟飞去了,急得脸发红,又见我哭了,并要求她赔偿,她于是也放声哭了。她说,她不是有意地把绿翠鸟放飞了;她说,她得不到绿翠鸟来赔我……但我当时越哭越伤心,硬要云姑赔偿我的绿翠鸟。我两个哭成一团,惊动了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俩由屋内跑出来问,为什么大清早起这样地哭吵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哭着说:‘云姑把我的绿翠鸟放飞了,她一定要赔我的。……’云姑急着说:‘不,不是!我不是有意地把绿翠鸟放飞了。汉哥要我赔他的,我从什么地方弄来赔他呢?……’‘原来是这末一回事情!一只鸟儿飞了,也值得这样地闹得天翻地覆?云姑!好孩子,你莫要哭了,绝不要你赔,你回去罢!’云姑哭着回去了;我的母亲抚着我的头,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止了哭。
“这一天我没有上学,整天闷闷地坐在家里,总觉着有什么失去了的样子,心灵上时起一种似悲哀又非悲哀的波浪,没有平素那般的愉快平静了。这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绿翠鸟,而是因为云姑不在面前,我初尝受孤寂的苦味。由感觉孤寂而想起云姑,由想起云姑而深悔不应得罪了云姑,使云姑难过。‘唉!总是我的不是!一只绿翠鸟要什么紧呢?况且云姑又不是有意地这样做……她也爱绿翠鸟呀!……我为什么要强迫了她?……总都是我的不是,我应当向她赔罪。但是,云姑见我这样地对她不好,怕一定要不理我了罢?倘若我去赔罪,她不理我,究竟怎么好?……’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办才好,最后,我又哭了,哭得更为悲哀;不过这种哭不是为着绿翠鸟,而是为着云姑,为着我自己不应以一只绿翠鸟得罪了云姑。……
“朋友,这是我有生第一次感受着人间的悲哀!我已决定向云姑赔罪,但怕云姑真正生了气,不愿再理我了。恰好到刚吃晚餐的时候,云姑家用的一个老妈送一封信给我,照着信封面的字迹,我知道这是云姑写给我的,我惭愧地向老妈问一声,‘云姑今天好么?’‘云姑?云姑今天几几乎哭了一天,大约是同你吵嘴了罢。唉!好好地玩才对,为什么你又与她斗气呢?你看,这一封信是云姑教我送给你的。’老妈不高兴地将话说完就走了。我听了云姑几几乎哭了一天,我的一颗小心落到痛苦的深窟里,深深地诅咒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大的罪过来。我将信拿在手里,但我不敢拆开,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与我讲和的话,还是与我绝交的话。我终于战兢兢地把信扯开了。……”
苏丹撒得不等李孟汉说完,赶紧地插着问:“信里到底写些什么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孟汉,我替你担心呢。”李孟汉微微地笑了一笑,用手把炉内的白杨树块一,便又接着说自己的故事:
“自然是好消息啊!我的云姑对于我,没有不可谅解的。这一封信里说:‘亲爱的汉哥!我承认我自己做错了事,损失了你所心爱的东西,但是,汉哥啊!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有意地在你面前做错事啊!你肯原谅我吗?我想你一定可以原谅我!我今天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心里是如何难过啊!汉哥!我的两眼都哭红了,你可怜我一些儿罢!倘若你可怜我,请你明早在我们平素所靠的大石前等我,我来向你谢罪。……’我读了这一封信,朋友,你们想想我是如何高兴呢。但同时我又惭愧的不得了,我本应当向她谢罪,而她反说向我谢罪,反要我可怜她,唉!这是如何使我惭愧的事啊!
“第二天日出的时候,我起来践云姑的约,向着海边一块大石走去,谁知云姑先我而至,她已站在那儿倚着大石等我呢。我喊一声‘云姑!’她喊一声‘汉哥!’——我俩互相看着,说不出别的话来;她两眼一红,扑到我的怀里,我俩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为什么哭呢?喜欢过度么?还是悲哀呢?……当时哭的时候,没有感觉着这些,现在我也答应不出来。这时青草上闪着鲜明的露珠,林中的鸟儿清婉地奏着晨歌,平静的海时起温柔的波纹……一轮新鲜而红润的朝阳慢慢地升起,将自己的柔光射在一对拥抱着痛哭的小孩身上。”
李孟汉说到此处停住了。他这时的脸上很显然地慢慢增加起来悲哀的表情,一点儿愉快的笑痕渐渐从他脸上消灭下去了。他将两手合拢着,两眼不转睛地向着炉中的火焰望。我虽然没有研究过心理学,但我感觉到他这时的心弦又起悲哀的颤动了。沈默了几分钟,苏丹撒得是一个急性人,无论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到底,不愿再继续着忍受这种沈默了,便向李孟汉说道:“你的故事还未说完啦,为什么你不继续说了?我听得正高兴,你忽然不说了,那可是不行啊!李孟汉,请你将你的故事说完罢,不然的话,我今夜一定是不能入梦的。维嘉已经说过,明天上半天没有课,我们睡迟些不要紧,你怕什么呢?快说,快说,李孟汉。”我当然是与苏丹撒得表同情的,便也怂恿着李孟汉将故事说完。我平素是睡得很早的,这天晚上却是一个例外,睡神不来催促我,我也不感觉到一点儿疲倦。
李孟汉还是沈默着。我也急起来了;苏丹撒得如生了气的样子,将李孟汉的左手握在自己的两手里,硬逼迫他将故事说完。李孟汉很可怜的样子,向我俩看了几眼,似觉是要求我俩怜悯他,他不得已又重行开口了:
“唉!我以为说到此地倒是适可而止,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再说下去,不但我自己要难过不了,就是你们听者怕也不会高兴的。也罢,苏丹撒得,你把我的手放开,我说就是了。唉!说,说……我哪有心肠说下去呢?……你们真是恶作剧啊!……
“自从我与云姑闹了这一次之后,我俩间的情爱更加浓厚起来了。不过我俩的情爱随着我俩的年纪——我与云姑同年生的,不过我比她大几个月——渐渐地变化起来了。从前的情爱完全是属于天真的,是小孩子的,是不自觉的,可是到了后来,这种情爱渐脱离了小孩子的范围,而转到觉悟的时期:隐隐地我俩相互地觉着,我俩不得不相爱,因为我是她的,她是我的,在将来的生活中是永远不可分离的伴侣。朋友,我真描写不出来这时期的心境,而且我的俄国话说得不十分好,更没有文学的天才,我真是形容不好啊!
“光阴快得很,不已地把人们的年纪催促大了——我与云姑不觉已到了十四岁。唉!在十四岁这一年中,朋友,我的悲哀的不幸的生活算开始了。俗语说,‘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暂时的祸福。’在我们高丽,朋友,暂时的福是没有的,可是暂时的祸,说不定你即刻就可以领受着。你或者坐在家里没有做一点儿事情,但是你的性命并不因此就可以保险的。日本人的警察,帝国主义者的鹰犬,可以随时将某一个高丽人逮捕,或随便加上一个谋叛的罪名,即刻就杀头或枪毙。唉!日本人在高丽的行凶做恶,你们能够梦见么?任你们的想象力是如何富足,怕也不会想象高丽人受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虐待到什么程度啊!
“我的父亲是一个热心恢复高丽独立的人,这是为我所知道的。在这一年,有一位高丽人暗杀了某日本警官,日本当局竟说我父亲是主使的嫌疑犯——这个底细我实在不晓得了。结果,我的父亲被捉去枪……毙……了……”
苏丹撒得骇得站将起来,连喊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真是岂有此理!唉!我不料日本人在你们高丽这般地做恶!……”我听了李孟汉的话吃了一大惊,苏丹撒得这种态度又把我骇了一跳。李孟汉又落了泪。接着他又含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父亲被日本人枪毙了之后……我的母亲……她……她……唉!可怜她……她也投海死了……”苏丹撒得瞪着两眼不作声,简直变成了木偶一般;我似觉我的两眼也潮湿起来,泪珠几几乎从眼眶内迸涌出来了。大家重行沈默下来。窗外的风此时更呜呜地狂叫得厉害,俄而如万马奔腾,俄而如波涛怒吼,俄而如千军哭喊,俄而如地覆天翻。……这是悲悼高丽的命运呢,还是为李孟汉的不平而鸣的呢?
李孟汉止了哭,用手帕拭一拭眼泪,又悲哀地继续着说道:
“倘若没有云姑,倘若没有云姑的婉劝,朋友,我久已追随我的父母而去了,现在这个地方哪里有我李孟汉,你们又哪里能在这莫斯科见着我的面,今晚又哪里能听我说话呢?……啊!云姑是我的恩人!啊!云姑是我的生命的鼓励者!
“我的父母双双惨死之后,剩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我;云姑的父亲(他也差一点被警察捉去了,但经过许多人证明,幸得保安全)将我收留在他家里,待我如自己的儿子一样。可是我总整日不住地哭泣,总是想方法自杀,因为我觉着父母既然惨死,一个孤零零的我没有再活的兴趣了。云姑为着我,当然也是悲哀极了;她几于连饭都吃不下去。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感觉我的态度异常,生怕我要做出一些自寻短见的事情,于是她特别留意我的行动。我曾向她表示过要自杀的心思,她听着就哭起来了。她百般地哀劝我,她指示我将来一些应走的道路。唉!我的云姑,她真是一个可敬佩的姑娘!她的见识比我的高超几倍:她说,我应当留此身为将来用,将来总有报仇的一天;她说,死了没有用处,大丈夫不应当自寻短见;她又说,倘若我死了,她一定要哭死,试问我的心能忍么?……我觉着云姑的话合乎情理,她的颖慧的心眼实为我所不及,于是我将自杀的念头就抛却了。并且我当时虽然想自杀,但心头上总还有一件挂念而不能丢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云姑,寄托我的生命的云姑!朋友,你们想想,倘若没有云姑鼓励着我,现在你们有与我李孟汉相处的机会么?
“从这时起,云姑简直变成了我的温柔慈善的母亲了。她安慰我,保护我,体贴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虽然有向她生气的时候,但她都能容忍下去,毫不见怪于我。唉!我的云姑,我的可爱的云姑,可惜我不能再受她的柔情的润泽了!……
“这样平静地又过了两年,云姑越长越好看,越长越比从前标致了!她的美丽,唉!我简直形容不出来——是啊,我也不应当拿一些俗字眼来形容她那仙人般的美丽!也许世界上还有比我云姑更为美丽的女子,但在我的眼中,朋友,你们所说的美丽的女子,简直不能引起我一丝一毫的注意啊。你们平素或笑我是老学究,不爱谈论女子的事情,唉!你们哪里知道我的爱情如一块墓穴一样,已经被云姑整个地睡去了,不能再容别人的占领呢?我并不是为云姑守节,乃是以为世界上没有比云姑更可爱的女子了;我领受了云姑的爱,这已经是我此生的大幸,不愿再希望别的了。朋友,你们明白我么?你们或者很不容易明白我!……
“我已经是到了十六岁了。日本人,唉!凶恶的日本人能任我这样平安地生活下去么?杀了我的父亲,逼死了我的母亲,这还不能令他们满意,他们还要,唉!还要我这一条命!我不知高丽人有什么对不起日本人的地方,致使他们一定要灭高丽人的种,一定要把高丽人杀得一个不留。……我年纪渐渐大了,日本的警察对于我的注意和监视,也就渐渐紧张起来了。布满了警察要逮捕我的风声。云姑的父亲见着这种情形,深恐日本人又下毒手,说不定什么时候把我捉去杀了。他老人家日夜战兢兢地,饮食不安;我呢,我自己倒反不以为意的样子。一日,他老人家把我喊到面前,四顾无人,他对我簌簌地流下了泪,我这时真是莫知所以。他含着哭声向我说道:‘汉儿,自从你父母死后,我视你如自己的亲生的儿子一般,你大约也感觉得到,我本想将你放在自己的面前扶养成人,一则使你的父母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二则也尽尽我对死友的义务,况且我已把云姑许给你了呢?但是现在,我的汉儿,这高丽你不能再居住下去了……日本的警察对于你,唉!谁知道他们怀着什么恶意呢!倘若你一有不幸,再遭了他们的毒手,那我怎么能对得起你?又怎么能对得起你的亡故的父母呢?唉!我的汉儿!事到如今,你不得不早为脱逃之计,我已经替你预备好了,就是今晚,你……你……你一定要离开这悲哀的高丽……他年……啊!他年或有见面的机会!……’云姑的父亲情不自已地放声哭了。我这时简直如晴天遇着霹雳一般,无所措手足,不知说什么话才好。朋友,你们试想想我这时的心境是什么样子!唉!一个稚弱的我忽然遇着这个大难题,朋友,你们想想怎么样子解决呢?我这时没有话讲,我只是哭,我只好唯他老人家的命是从。……
“但是我的云姑呢?她曾否已经晓得了她父亲这时对我所说出来的意思?啊!贤慧的云姑!明大义的云姑!她已经晓得了;并且我怎么样逃难的方法……都是她与她的父亲商量好的。她岂是愿意如此做吗?她岂是愿意我离开她,忍心让我一个人去向异邦飘泊吗?不愿,绝对地不愿啊!但是为着我的安全,为着我的将来,她不得不忍心将我送出悲哀的高丽!唉!她是如何地难过啊!她的父亲向我说话的时候,即是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内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即是她肝肠寸断的时候。……
“这一天晚上十句钟的时候,有一个老人驾一只渔船,静悄悄地泊于鸭绿江上一处无人烟的地方,伏在芦苇深处的岸边。在黑暗的阴影中,一对小人儿脚步踉跄地,轻轻地走到这泊渔船的岸边来。这是要即刻生离的一对鸳鸯,任你是谁,唉!任你是谁也形容不出他俩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他俩到了岸边之后,忽然将手里拿的小包袱掷在地下,搂在一起,只是细微地呜呜地哭泣,不敢将哭声稍微放高些。‘我的汉哥!你这一去……我希望你好好地珍重……我永远是……你的……只要世界上正义存在……我们终……终有团聚的一日!……’‘我的云姑!唉!我的心……碎……了……我将努力完成你的希望……除了你……世界上没有第二人……唉!你是我心灵的光……光……,他们哭着说着,唉!这是如何悲哀的一幕!渔船上的老人下了船走到岸上来,将他俩用手使劲地一分,庄重地说道:‘还哭什么!是好汉,总有恢复高丽自由的一日,总有夫妻团聚的一日!现在光哭是没用的!云姑!你回去,回去,切莫在这儿多站了,谨防被人看见。’老人将话说完,便一把将这一个少年拉到渔船上,毫不回顾地摇桨而去。大约云姑还立在岸上望,一直望到渔船望不见了的时候为止。
“唉!朋友,我的亲爱的朋友啊!又谁知这鸭绿江畔一别,便成为永别了……高丽或有自由的时期,但我的云姑,我的云姑啊,我永远再见不着她的面了!说什么总有团聚的一日!……鸭绿江畔是我永远的纪念地!年年江水呜咽,是悲鸣着高丽的命运,是替我那可怜的云姑吐恨!……
“我曾在这一天夜里逃到中国地界过了两年,又由中国跑到这解放后的俄国来,当了两年红军中的兵士,不知不觉地到现在,离开高丽已经有六七年了;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没有一分钟不恋在高丽和我云姑的身上!我出奔后从未接过云姑的一封信,实际上我俩也没有通信的可能。我实指望有与她团聚的一日,又谁知她在今年正月初又被日本人害死了!唉!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
“到底你的云姑是因为什么罪名死的呢?”我插着问,李孟汉把眉一皱,发出很低微的声音,“因为什么罪名死的?听说她是高丽社会主义青年同盟妇女部的书记,她有一次参加工人集会,被日本警察捉住了,定她一个煽动罢工的罪名,于是将她收了监,于是她屈死在监狱里。听说在审判的法堂上,她大骂日本人的蛮暴,并说倘若高丽的劳动群众没有死完的时候,则自由的高丽终有实现的一日。啊,这是何等的壮烈啊!这种壮烈的女子,我以为比什么都神圣。朋友们,除了这个神圣的她而外,你们能替我再找一个更可爱的女子么?……”李孟汉将话说到此地,忽然出去找朋友的C君回来了。C君淋了一身的雪,好象一只白鹭鸶一样,我们忽然将注意点挪到他的身上了——我们的谈话也就中止了。
时候已经是十二点过了,我们将炉火扑灭,各自就寝。但我听见李孟汉上床后,还好久没有睡着,尽在那里翻身叹气。
1926年1月14日完稿
[book_title]碎了的心
“汪先生!你觉着好点儿么?”
“还是痛得很。”
“现在让我再替你敷一敷药吧。过了一夜总是要好些的,请你莫要焦急,越焦急越会痛得很呢。”
“好!那就请你……”
在一间很小的病室里,中间摆放着一张白毯子铺着的铁床,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病人:他的面色惨白得吓人,但两眼还炯炯地放光;头发散乱地蓬松着,口中只是不断地放出难堪的苦痛的哼声,但没有转动的气力。病室门一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穿白衫的看护妇;她左手拿着一卷绷纱,右手拿着一小玻璃杯药膏,轻轻地走到病人的床前。在她的和善的、而在此时表现出悲哀的深沉之面孔看来,可以断定她的心是极仁慈而温柔的。她的貌虽然不十分美,然而她的美能令人起一种庄严神圣而可爱的感觉。她走到病人的床前时,先静默地向病人的面孔看了一下,在这种沉默而带着悲哀的眼光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于床上躺着的青年是怀着无涯际的同情。她先问了一声病人的病状,并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动手为病人的伤处敷药。
这时病人自己将手把毯子揭开,露出白绷纱缠绕着的胸部。仁慈的年轻的看护妇很小心地,生怕触痛伤痕的样子,轻轻地用手将绷纱一道一道地解开,结果在胸部的左边露出一块有眼睛大的刀伤。她一面将药膏用小毛帚敷在伤处,一面向病人很同情地问道:
“这样敷法不十分大痛吧?”
“还好,不过痛总是要痛的。”
“唉!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就拿起刺刀来向人家胸坎上刺?……你们为的是爱国,并不是什么强盗土匪,为什么这些军警能够这样忍心?……”看护妇很悲伤地这样断续地说。
“密斯吴!在我们现在中国,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爱国是犯法的事情,唉!还讲什么?没有什么话可讲!”
原来汪海平是被警察用刺刀刺伤的。刺伤的远因和近因,我们不得不说一说。在S埠,有一家日本N纱厂,厂中的工作者完全是我们中国人。N纱厂乘欧战的机会,在中国营业大发其财,其财当然都是靠着中国工人的血汗赚来的。论理,厂方对待工人虽然不能施十分的恩惠,但也不可完全视如奴隶,可是在事实上却大大地不然,有一日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厂方不允,日本大班竟开手枪打死工人首领顾阿四,并打伤无数的男女工人。因之,全S埠的学生大动义愤,群至N马路为爱国的示威。不料红头阿三及一些文明的西捕,为着保持租界治安起见,枪杀无数的和平的市民。N马路堆满了尸首,红血虽然还未到如长江也似地流,但N马路却都被溅湿了。这个消息传到我们的首都P城,各大学学生当然是十分愤慨的,爰在天安门开市民大会,为反抗帝国主义的运动。会开了之后,群众要游行示威,可是警察总监早有预备,已传令警察武装禁止。学生年轻气壮,是什么都不怕的,于是不听从警察的禁止,硬与警察冲突。于是,唉!于是警察就抽出锋利的刺刀向学生乱刺了。
汪海平是最热心国事的一个人,当他领着队伍,手执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小红旗,挺胸向前冲锋的当儿,忽听得一声:“你妈的个八字,你凶甚么?咱老子做你个丈人!”濮池一声,一个穿黑衣的警察就向着他的胸坎刺来,血流满衣满地,顿时晕倒,不省人事。
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汪海平,就是因爱国而被警察刺伤的。当时看护妇听了汪海平的愤恨而几几乎绝望的话,只是两眼呆呆地向着他的病的面孔望。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责任是为病人敷药,而不是与病人讨论政治问题。她将绷纱一道一道地将敷了药膏的伤处缠好之后,静默地低着头坐在病人的床沿上,一忽儿又斜瞟着病人的面孔,一句儿也不响。她的脑海中漫溢着许多为她所不能了解的问题:为什么在现在中国没有道理可讲?为什么爱国的事情是犯法的?警察不是保护人民的么?学生又不是强盗,又不是土匪,为什么能够用刺刀乱刺他们?……这位汪先生看来是很善良的,是很真实的人,虽然他的面孔因伤痛而变成白色,但是……但是他偶尔的微笑,向着我的微笑,……我想他必定是一位很可爱的青年,……他有什么被刺刀刺的罪过呢?但是他现在这般可怜地躺在床上……呵!上帝保佑!……
她忽然想起上帝来了。她始终很相信上帝的慈悲的,上帝能救治人们一切的痛苦。自从她听了圣母道院的一位外国老女修道士宣讲之后,便诚心诚意地虔拜基督。她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了,也就在她母亲死的那一年,她的父亲,一个拖东洋车的车夫,不能够养活她,把她送到一个修道院去,恳求女修道士将她留下收养。在进院的那一天,一位老女修道士就替她洗了礼,并详详细细地向她讲了基督的道理。老女修道士说,她的父母穷苦不堪,是因为没有诚信基督的原故,因此她应当好好地为她的父母祷告上帝,使既死者可以上天堂,使未死者可以不多做罪恶。她当时虽然还是一个小女孩子,但听了这些话,也似觉有什么领悟的样子,从此她就成为基督的信徒了。隔了不久,她的父亲因为害肺病死了。后来她被送到教会女学读书,毕业之后,她就立志实行基督的教义,舍身救治痛苦的人们,——她自己情愿到红十字会医院当看护妇。她总是对着病人说,上帝是慈悲的救主,倘若能诚心地祷告上帝,上帝自然会把病救治好的。
当时她坐在床沿,想来想去,总解决不了她脑中所发生的问题。她看着汪海平的可怜的样儿,心中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虽然向他怀着无限的同情,但总寻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最后她向汪海平问道:
“汪先生!你信仰上帝么?”
“不信。”汪海平将两眼睁开,向她望一望,很奇怪地说。
“汪先生!上帝是不可不信的。上帝是我们的救主,我们应当向他祷告。你的伤是很重的,但这并不要紧,倘若你能诚心诚意地哀求上帝,上帝自然是要爱护你的。请你相信我的话,汪先生!”
“密斯吴!我真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密斯吴,我……我知道上帝是没有的,我不能够相信……”
“喂!汪先生!这话说不得,请你莫要这样想吧!……我现在有事去。”
她说了这几句话,站起来就走。她说她有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她不愿汪海平多说这些话,对于上帝不恭敬的话;二者,也许她替汪海平担心,生怕汪海平得罪了上帝,于他的病势不利;……也许是因为她爱他,她不愿意汪海平受了上帝的惩罚。她走到病室的门外,忽然靠着檐前的柱子站着了。她又想回转到病室里,向汪海平再说一些话,但再说一些什么话呢?她没有决定,不过觉着要向汪海平再说一些话罢了。她想,为什么他不相信上帝呢?这简直是罪过!据说不相信上帝的都不是好人,但是他,他……他不象是坏人,绝对地不象!但是他不相信上帝。……
汪海平见着这位慈心的看护妇急促地走出了,心中陡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这种情绪膨胀的结果,把胸坎上的伤痛暂时消灭下去了。他想,我莫不是莽撞她了?她生了我的气?但我没有办法,我本来不信上帝,如何能向她说我信上帝呢?……她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姑娘,而且是很可爱的,喂!我要爱她?不,不……但是她这般真诚地待我,她的态度,她的一切,实在令我……不,不,我不能够相信上帝。……
他想阻止她不要走,还再坐一刻,但是她已经走出门外了。走出门外的她,倚着檐前的柱子,只向着病室的门呆望。
当海平初被抬进红十字会医院的时候,因为苦痛的关系,对于这位年轻的、和善的、并且还美丽的看护妇吴月君女士,没有加十分的注意。后来海平的伤处渐渐地好些,与月君的谈话渐渐地多起来了;月君的温情,月君的柔语,月君的慈性,月君的微笑,甚至于月君左眼眉毛中的一颗红痣,不知不觉地令他起了一种爱慕的心理。月君看护他非常周到,这本来是看护妇的责任,但是海平总感觉得她待他异于常人。在病中,海平当然要时常想起党的事情,政治的状况,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但是月君之引起他的思维,却也占了不少的时间。他本来决定要抱独身主义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反对恋爱,或以为独身生活要便利些,而是因为他虽然接触了许多女子,并且接触了许多时髦的女学生,而终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对手。或者也因为他有种思想:恋爱恐怕要妨碍工作吧?恋爱恐怕是痛苦的事情吧?……但是现在他却时常地这样想着:也好,虽然被刺刀刺了一下,但是能够现在住在医院里,能够见着了她,能够受她温情的看护,能够与她谈话,能够领略她的安慰。……
但是海平又时常从爱慕月君的心情转到怀疑的境地:他想,还是莫要乱想吧!她是一个基督徒,她的思想无论如何是很旧的,她一定不会了解我。我是一个革命党人,而且是一个穷光蛋,而且我的貌——不,还是莫要乱想吧!她未必真能够爱我,她毕竟是不会了解我的。况且我现在的地位、工作、环境,实在没有恋爱的可能,为什么要做恋爱的梦呢?况且她又未必真爱我,……倘若我向她表示爱,而被她拒绝了,那时是如何的难为情,如何的痛苦呢?
这些爱慕和怀疑的心情,实在把海平困惫住了。他很少时想到自己的伤处,很少时感到伤处的苦痛,可是大约也就因此,他的伤处能够平安地日渐其好了。在月君方面,真是看护得无微不至,或者如海平的所想,月君看护他用一种特别的情感,或者用一个女子对待她要爱的情人的情感。月君已经了解了汪海平没有?她因为海平是革命党人,才如此地看护他?她知不知道海平的要求?这些事情我们都无从知道。但是月君总觉着海平可爱,除了可爱之外,或者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信仰上面,月君当然与海平是不同的:海平是什么神都不信的人,而月君是一个基督徒,并且是一个很坚决的基督徒,照理她是要仇视海平的。况且牧师们时常说,基督徒不应与非基督徒结婚,基督徒不应与非基督徒恋爱。……但是月君对于海平,只觉得他可爱,只觉得他向她怀着很深切的同情。在这一种感觉中,什么上帝,什么基督徒,什么无神论者,什么牧师的话,……一切都失却了作用。
往常月君对于病人,虽然很忠诚地尽了看护妇的责任,但是并没有与任何一个病人多说过话。她似觉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虽然她的微笑,她的态度,都能令人起一种快感。有一次,她看护了一位年轻的病人,这位看来是富家子,面貌也是很漂亮的,神情态度实有吸引女子的能力。但不知为着什么,月君对于他总未起过好感,虽然她还是尽自己看护妇的责任。这位年轻的病人向她说了两句调戏话,月君脸一红,觉得十分难过。她当时忍默着没有发怒,但背后她却哭了一场。她想,我这样纯洁的身心居然被了这般的污辱,我这般地好意看护他,而他反而不尊敬我,唉!这是多么可恼呵!……她这一次真是悲哀极了!
但是为什么她现在对待海平异于常人?为什么她现在老想与海平多谈些话,呵,多多地谈些话?她在海平的面前,简直不象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了。她总觉着与海平谈话,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她总觉得她心中所有的积聚,有为海平吐出的必要。她想在谈话中引诱海平爱她么?不,不,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她实在有爱海平的意思。
有一次月君为海平述自己的身世:她说,她家从前是极穷困的,父亲拉洋车,母亲洗衣服过生活;她说,她母亲是怎么样死的,死的时候她是如何的痛哭,父亲是怎样的悲哀;她说,她怎么样被父亲送到修道院,父亲怎么样因为拉车劳苦害肺病死了;她说,她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怎样过的;她说,她为什么要立志当看护妇。……
这时月君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而海平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她,沉静地听着她的述说。在她的述说中,海平发现她是纯粹无产阶级的女儿,因之更发生了无限的同情。月君为什么要向海平述说自己的身世?欲借此博得海平的同情么?她从没有将自己的身世这样地向人述说过,她以为这种述说是无意思的,是没有必要的,而现在她为什么变了态度?为什么以为这种述说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了?这又成为什么问题呢?倘若她自己以为是有意思的,是必要的,这就够了。
月君述说完了之后,两眼有点湿润起来,很悲哀地叹道:
“汪先生!人生就是这末一回事!想起来,真是……”
海平只是瞪着眼望着她,似觉没有听到这一句话的样子。月君也低了头,大家沉默了一忽。忽然海平将右手伸出挨到月君的椅子上,似觉要握月君的手的样子,很坚决地说道:
“密斯吴!你知道么?我劝你还是莫要信上帝的好!”
“为什么呢,汪先生?”月君将头抬起,向着海平很惊异地问着说。
“为什么?你的母亲劳苦死了,你的父亲又害肺病死了,你现在孑然一身,又受了许多委屈,——上帝所给予你的是些什么呢?”
“这是我的命运,怎么能怪上帝呢?”
“命运?什么叫做命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信上帝呢?”
“因为上帝是我们的救主,上帝是极慈悲的。”
“为什么上帝对于你的父母,对于你,一点儿慈悲也不发呢?”
“……”
月君低了头,不做一点儿声息。她为什么不继续着回答海平的问题?因为海平的问题是不合理的?不,她这时没有想到海平的问题是合理的或是不合理的,但感觉得海平所发的问题,的确是一个问题。她想一想:不错呀!我母亲是劳苦死的,我父亲也是硬劳苦死的,我从生下地来也受了许多委屈,——为什么上帝点儿慈悲也不发呢?难道说我们都不是好人,都有很大的罪过?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的确是忠实一辈子,点儿没有妄为过;至于我呢,我相信我是一个极善良的人,为什么上帝不加照顾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月君心中虽然承认这个问题,但不愿与海平再讨论下去了。她每与海平谈话谈到上帝的身上来,总都借故而言它,不愿为详细的讨论。她为什么这样?怕上帝惩罚她?或者她的知识缺乏,不能与海平为有理的辩论?她自己没有说出这个原故来,局外人当然是很难猜度的。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着向海平问道:
“你莫不是共产党么?”
“密斯吴!为什么问着这个来?”海平莫名其妙地反问着说。
“听说共产党都是不信神的,都是反对基督教的。”
“信神不信神,这倒与共产党没什么大关系。”海平向她笑着说。
月君听了海平的话,很注意地望他几眼。在她的眼光中,绝对找不出敌意来,并且这种眼光令海平觉着月君要拿住了他的灵魂,就是推脱也推脱不了,要拿住得紧紧地,紧紧地。……最后她站起来,向着海平笑道:
“汪先生!我也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与你讨论到这些问题来?”
月君说完便走出了。月君走出之后,躺在床上的汪海平,如平常一样,在与月君谈了话之后,总是乱想着:这样好性格的女子!倘若我能爱她……倘若她愿意,唉!我是如何的幸福呵!她真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的微笑,她的眼光,她的……唉!这种女子的确值得我爱。……
天色是已经黄昏了,一轮明月,光圆的,冰洁的明月,将自己的柔光渐渐透进玻璃窗,放射到病人的枕上来。海平抚摩着月光,心中忽然跳起来,出气也不匀了。这是因为欢喜过度呢,还是因为别的?在沉静的病室的空气中,波荡着一种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声浪:
“月君,月君,可爱的月君……”
海平的创伤渐渐痊愈起来了。海平自己当然喜欢的了不得,就是月君也非常地喜欢。不过两人在喜欢之中,又起了一种恐惧:海平想,我伤处固然是好了,但是我也就要出医院了,——要与月君分别了,这的确是很难受,……我还多住几天吧,但是医生教我出去,党内又有许多事情要我出去商议,这如何是好呢?我将不能时时刻刻领受月君的安慰了。……月君想,海平很幸福地痊愈了,但是痊愈了是要出医院的,是要与我分别的,这倒怎么办呢?……我将来或有与他多见面的机会?或者他此一出去,就把我忘了,就不再来看我了?不,不,他不是这样薄情的人,绝对地不是!但是总不如在一块儿的好,总不如我能时时刻刻与他谈话。……
海平与月君都有这种难过的心情,但总都没有明白地说将出来。海平不好意思说他还愿在病院多住几天,月君当然更不好意思表示自己的心意。两人的爱苗久已很茂盛地发达了,但是谁都不愿先表示。这恐怕是因为海平和月君的为人太中国性了吧?中国人的爱差不多都放在心里,而不愿公开地说将出来,或者很愿意说出来,但总怕难为情,因之,往往弄出许多不好的结果。
在预备出医院的两天中,海平和月君两人心中的情绪如何,每个略懂一点心理的人,都能够想象出来。两人也谈到分别的事情,但是一说一两句分别的话,便就沉默下去了,不愿多说;惟其大家沉默着不说出来,心中更觉得难过,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在分别的前一小时,海平正躬着腰收拾自己的东西的当儿,月君走进病室来,立在海平的背后,低微轻颤地说道:“汪先生!你真要走了么?”海平直起腰来反转脸向月君望着,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月君脸红一红,拉着了海平的右手,不安地微笑着向海平问道:
“海平!——月君第一次称呼海平的名字——你此一去还再来看我么?”
“我,我怎么能将你忘却了呢?”
“当真!……”
“我是不会骗人的。……”
自从海平出了医院之后,月君两个月未得着他的信息。月君天天盼望海平的信,顶好是海平亲自来看她。她是一天一天地过去,只字也接不着,更谈不到见着海平的影子。起初,她只当海平初从病院出去,事情是一定很忙的,所以没有工夫写信,也没有工夫来到医院看她。但是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什么连一封信也没有呢?出了京了?就是出了京也可以写信来,为什么这样不明不白地不响一声呢?她想,大约是把我忘掉了吧?大约是对待我点儿情意都没有!唉!男子真是狠心呵!我待他那么样好,而他却这样待我,……唉!总是我看错人了!想起来,真令人……不,不,他不象薄情的人!他一定有什么特别事故,使他不能写信给我,不能来医院看我,……一定是的!但是他怎么晓得我接不着他的信,看不见他的面,是如何愁苦呵!唉!真难过!
其实,当月君愁苦的时候,海平也是同她一样地愁苦。海平并没有忘却她,海平并不是一个薄情的人。他在医院中,当然是时时想着月君,就是他出了医院之后,一颗心也未尝一刻不悬在月君的身上。但是他为什么两个多月不给月君的信呢?这并不是他的疏懒,而是因为有不得已的事故。
海平刚一出医院,即接着S埠党部的电报,要他参加重要的会议;因为时间的匆促,他没有来得及通知月君,说自己要出京。到了S埠,下车后即接着参加党部的会议,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写信的机会。刚巧这时S埠F工厂罢工的风潮非常扩大,需要人指挥一切;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于是党部就派他负指挥的责任。他日夜在工会里忙得要命,饭几乎都没有工夫吃,当然是没有提笔写信的机会了。谁知操劳过度,得了一个吐血的症候,不得已又进了医院。在医院中,他本想写信与月君,但一因为没有纸笔,二因为不愿月君知道自己又病了,所以没写一封信。他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医院里看护妇当然是有的,但是谁个是慈祥温柔的月君?谁个是左眼眉毛中有一颗红痣的,亲爱的月君?谁个的微笑有月君的动人?谁个有月君那般的深情?这些看护妇们不但不能安慰病中的海平,并且更鼓起了他思念月君的心情。他想,倘若我现在卧在月君的医院里,能够领略月君的温情的安慰,就是病重些也不妨;但是现在住在S埠的医院里,住在这与月君隔离数千里的医院里。……
海平未等到病完全好时,即出了医院;出了医院之后,即向党部要求回P城。到P城前,在寓处稍憩一刻,即来红十字会医院看月君。在病室的阶前,海平遇见了月君,还是从前可爱的月君,但是微微觉着瘦了一点了。月君见着海平时,即向前把海平的手拉着,顿时在她的面孔上表现出又是欢喜,又是悲哀,又是感激,又是怀疑的神情。她两眼似乎起了泪潮的样子,发出很微弱惊颤的声音,向海平说道:
“海平!你,你是来看我的么?”
“不是来看你,是来看谁呢?”
“我只当你完全把我忘……忘却了……”
海平见着月君的这种神情,心中起了一种酸辣苦甜的情绪,即刻想把月君抱到自己的怀里,尽量地吻,吻,吻,……但是来往有很多的人们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两个,唉!可恨的人们的眼睛!……月君也想倒在海平的怀里,教海平紧紧地抱着自己从未经过搂抱的身躯,教海平用力地吻自己的腮发,颈,口,……但是来往有很多的人们走路,有很多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两个,唉!可恨的人们的眼睛!……
他俩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相互地呆望着,沉默下去了。其实有什么话要多说呢?这时两人的心情,只有两人的眼睛,相互对望的眼睛,可以表现出来,只有一缕爱丝,如无线电一般,将两人的灵魂束在一起。还要说什么呢?没有说的,没有说的!并且没有多说的必要!
最后,海平先冲出了沉默的范围,向月君说道:
“此地非多说话之地。天又要黑了。你明天有工夫么?”
“我可以请假。”
“我现住在北京大学旁边同华公寓九号。倘若你明天可以请假时,那么我明天下午一时在寓处等你,上午我还有点事情要急于办清楚。”
“好!”
“月君!……”
“海平!……”
第二日,海平急于在上午把事情办妥,下午即在寓处静候月君的来临。他在等候月君的时间中,心中又是欢欣,又是恐惧:她今天不至于请不了假吧?她是不会失约的吧?但是倘若医院不允许她请假的时候……他胡乱地猜度,心神不定。其实,他这种猜度是不必要的。月君既然说可以请假,这当然是可以请假的了;月君既然说来,这当然一定要来的了;又有什么猜度的必要呢?但是当情人等待情人的时候,虽然知道是一定不会失约的,但总都要胡思乱想心不定,——大约不如此,不足以表示等待的心切罢。
竹帘一掀,月君进到海平的寓室了;海平正躺在床上,两眼朝着天花板乱想,忽然竹帘动处,进来了自己所等待的伊人,心中是何等地欣慰呵!他一骨碌站起,上前将月君的手握着,笑迷迷地说道:
“你真来了?”
“不是真来还是假来么?”
月君说着这一句话时,两眼几乎迸出由欢欣过度的温泪。照理,他俩这时应当抱着接吻了,但是他俩也没有抱着,也没有接吻。怕么?胆怯么?害躁么?抑是恋爱还没有到接吻的程度?不,不是!他俩大约是因为欢欣过度,而把接吻这回事忘却了。
“你坐下罢。”
“你不要客气。”
“你吃过中饭么?”
“吃过了。”
“今天天气很好,在屋里坐着怪闷的,我想我俩到中央公园去逛一逛,你看好不好?”
“好!”
当时海平换一换衣服,脸上表现出一种很幸福的神情,于是同月君一同走到中央公园里来。园中来往的人们非常之多——时髦的男女学生,服装美丽的太太小姐,身穿马褂手提自由棍的老爷少爷。……月君和海平并肩走着,各人都笑迷迷地低着头,很少说话的时候,似觉他俩来到花园里,不是为着看人物,不是为着逛花园,并不是为着谈情话,而是为着这样很简单的,并肩行着的,低着头笑迷迷的想。两人心中充满了愉快,两人灵魂饱满了爱情,两人在此时比任何人都幸福些。月君和海平虽然都穿着很平常的衣服,虽然引不了人们的注意,但是谁个有他俩此时的愉快,此时的幸福呢?这些太太小姐,这些老爷少爷,这些……唉!都是俗物!都是心灵的丧失者!……
最后,他俩找到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面对着荷花池坐下。这时天气方届初秋,池中荷花尚未凋谢,还是张着迎人的笑靥。一阵一阵的和风吹得人心清神爽。池边的柳丝很飘洒地摇摆着,似觉在缠绕着人们的心情。海平开始述自己这两个多月的忙碌,事情多不能写信,并不是忘却了月君,但指挥罢工的事情,却没有说起。月君为海平述这两个多月的生活,如何盼望海平的探望,如何等待海平的音信。……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静默的时候多。两人都想今天尽量谈一谈话,但是总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天色渐渐晚了,游客也渐渐稀少起来。忽然月君将海平的两手紧紧地握将起来,两眼向海平望着,张开很颤动的朱唇,向海平问道:
“海平!你到底爱我不爱我呢?”
“我怎么不爱你呢?我的月君!……”
月君一下倒在海平的怀里,海平将月君用力抱着,将自己的口挨到月君的口上,两人的情火从两人的肉体的内部奔放出来,烧得两人混合在一起,烧得两人几几乎失去了知觉,烧得两人变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两人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不可再为沉默些的程度。忽然海平将头抬起。月君吓了一下,将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海平很低微地断续地说道:
“月君!我是一个……革命党,……我怕我连累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但是我相信你,……倘若你所愿意的,我都愿意去做。……”
海平听了月君的话,更愉快地低下头将自己的口送到月君的口上,吻,吻,吻,用力地吻。……
从此海平常住在北京,没有到什么地方去。他是党中一个很重要的分子,工作非常之忙。但是他在百忙之中,总要抽点工夫来看月君,月君也有时到他的寓处来。两人情爱的浓厚,实在难以用语言文字表现出来。海平自从与月君恋爱之后,不知怎的,身体也好了,精神也强健了,虽然是奔波劳苦,但他的脸上总常表现着一种幸福的喜容。就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现在工作更觉着有劲些。爱情的魔力命令他这样子?是的!月君的微笑,月君的蜜吻,月君的安慰,月君为他所做的枕头、手帕……都是使海平愉快、振作、努力的良药。虽然海平因工作的繁重,忙得甚为疲倦,但一见了月君的面,一吻了月君的柔唇,即刻什么疲倦都忘却了。
“亲爱的月君!……”
月君现在觉着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她总觉着自己爱上了海平,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她以为象海平的这样可爱,世界上是再没有的了;象海平的这样真纯,任你找出地球的范围外也找不着!她从前觉着自己是很孤独的,是很不幸福的,但是现在?现在爱上了这么样一个可爱的人,现在有这么样一个人为自己的安慰者,……还想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别的值得想?除开海平,除开海平什么都没有。……
这样幸福地过了几个月。
一日,月君正立在病室的阶前,向海平寓处的方向默望,沉思海平做些什么事情:已经吃过中饭了?今天工作忙不忙?身体可好不好?今天来看我么?或者现在正在想着我?………忽见抬进来几个血拉拉的人,吓得一跳。这几个血人的面目被血迹所污,甚是模糊不清,惟其中有一位的衣服象海平所穿的一样,使月君的心只是枯通枯通地跳,脸也变了色,但因即时没断定这位血人的面孔是谁,月君还是支持着不响。月君即尾着这位被抬着的血人之后,来到病室里。血人躺在床上,还在活着,将眼一睁,见着月君正在审视他,不禁发出一句很悲哀而低微的声音:
“月君……”月君听了血人叫她的名字,即时跪倒在床沿边,哇的一声哭道:
“你,你怎么弄到这……样子?……”
“我们是因为反对日本炮击大沽口,在执政府请愿,被卫队放枪击伤的。……”
这时立在旁边的还有一位看护妇,她是月君很好的朋友,是知道月君与海平恋爱的事的。她向月君说道:
“莫要再唠叨了!赶快先拿药来把伤痕敷好!我去拿温水来。……”
这一句话把月君提醒了,赶快站将起来去拿敷伤的药。她看见海平的神志还清醒,海平还能说话,以为大约不至于有大的危险。因之,心里虽然是怕,虽然是悲痛,但总怀着坚定的希望。她没想到海平会死,也许她不忍想,或故意地不愿想到死上去。
当时月君的朋友密斯王帮助月君替海平洗,替海平伤处——一处是在左膀被刺刀刺伤的,一处是在右腋下被枪弹所击伤的——敷药。海平一声一声的哼“痛”的声音,就同箭一般,穿得月君的心痛得乱战。她又想起海平第一次的受伤了:当时的哼声,当时的伤痕,当时的神情,……她是如何地为他调治,为他看护,使得他才慢慢地好将起来,唉!也不知费了许多精神,许多心血!但是现在?现在又被无情的刺刀枪弹……唉!这倒怎么说呢?任你怎么样看护,调治,总敌不得他们濮池一刺刀,啪的一枪。……为什么这般的残忍?难道说都是禽兽不成?就是禽兽也没有这般凶狠呀!……唉!现在的世界!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真令人难解。……哎哟!我的上帝!月君至此又想起上帝来了。她自从与海平恋爱之后,信仰的确摇动了不少,但是还总未到完全不相信上帝的地步。她这时见着海平这般样子,见着自己心爱的人又陷于危境,不得不又要向上帝哀求了。她于是默默地祷告,祷告上帝保佑海平,保佑自己心爱的人。……
不料海平的伤太重了,一天坏似一天。海平自己也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不忍用两眼瞅坐在床沿边的月君,——他以为他对不起月君,他以为月君比自己还可怜!他想到自己的死亡和月君的身世,常常簌簌地流出热泪。他想,我死后国事党事自然是有人问的,但是月君……月君……不幸的月君!……他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月君,不得不哭起来了。月君见着海平这般的神情,又听到医生的危言,她的一颗心,一颗仁慈的情人的心,只是格支格支地碎裂了,唉!碎裂了!……
海平的神志渐渐地昏乱了,于进医院后第六日的早晨溘然长逝。临死的时候,海平紧紧地握着月君的手,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月君晕死而复苏醒者数次。海平的友人得着海平病死的消息,即齐到医院内安置一切;月君眼看着他们安置海平的尸身,站在旁边并不多说话。这时月君的头发是蓬松纷乱着,面色是惨白的,但她的神志还清楚。她并不多哭。海平死了,月君本应当尽量地哭,本应当哭尽自己的热泪,洒向死者的尸身,表示情人的恩义,但是月君并不如此。这是因为什么呢?难道说人死恩情断?难道说月君变了心?难道说月君并未曾十分爱过海平?不,不,月君不是薄情的人!……月君自然有自己不哭的原故,而这个原故,不过未被月君说出来。
诸事办妥之后,当晚月君走到自己的房里,一声不发,先将自己看护妇的白衫撕得粉碎,后把自己往常所爱读的圣经烧了,再把一张贴在壁上的耶稣的神像取下,用脚踏了又踏,跺了又跺。然后在自己连梳妆台带书桌子用的桌子旁边坐下,从抽屉取出信纸来,匆忙地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之后,走出医院门,回顾也不回顾一下,即跳上黄包车拖到中央公园的门口。她胡乱地付了车钱,未有计及多少;买了票,即进入园内,四外望也不望,即走到她第一次与海平接吻的处所。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园中很少见游人的影子。她立在池的岸上,很长地叹了几口气,又从怀中掏出她与海平合照的小像片,轻轻地吻了几下,又揣入怀里。她用右手揩着自己的眼泪,哭道:
“海平!我的海平!……我的冤死的海平!你的月君现在……现在随你来了,……你等一等我吧!……”
噗通一声,她于是跳入水里,去追寻海平的灵魂去了。
第二日密斯王等了月君好久,但不见月君的影子。她以为月君或因海平之死,也恼病了也未可知,遂来月君的房里探望月君,并想来安慰安慰她。密斯王一进房内即知有异,但还未料到月君有自杀的事情。忽见着桌上有一张信纸,遂取而读之:
亲爱的竹心妹!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够再活在世上了!……
现在的世界是没有道理的,上帝也是骗人的!我向他祷告,我向他哀求,我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但是他给我的是些什么呢?我觉悟了!
我的海平,妹妹,你知道我是如何地爱他,他那么样的好人,居然会冤死,居然被枪击死,唉!还有什么道理,还有什么上帝呢?……
我想,我不如与我的爱人一块儿死去……
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够多活了!……
月君绝笔
此稿成于北京惨案之后九日
[book_title]弟兄夜话
江霞自R国回国之后,蛰居于繁华嘈杂的上海,每日的光阴大半消磨在一间如鸟笼子一般的小亭子间里。他在S大学虽然担任了几点钟的功课,借以为维持生活的方法,使肚子不至于发生问题,然而总是镇日地烦闷,烦闷得难以言状。这并不是因为江霞自负是一个留学生,早怀着回国后大出风头的愿望,而这种愿望现在不能达到;也不是因为江霞有过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奢望,而现在这种奢望没有达到的机会;也不是因为他的心境回到数年前的状态,又抱起悲观来了。不是,绝对的不是!他到底为什么烦闷?简单地说,他的烦闷不是因为要做官或是因为要发财,而是因为这上海的环境,这每日在江霞眼帘前所经过的现象,使江霞太感觉着不安了。江霞每日在上海所看见的一切,使江霞不自由地感觉着:“唉!这上海,这上海简直使我闷煞了!这不是我要住的地方,这简直是地狱。……”
江霞在冰雪的M城居了数年,深深地习惯了M城的生活。现在忽然归到灰色的中国,并且是归到黑暗萃聚的上海,一切眼所见的,耳所闻的,迥然与在M城不同,这的确不能不使他感觉着不安。论起物质方面来,上海并不弱于M城:这里有的是光滑平坦的马路,高耸巨大的洋房,繁华灿烂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有的是车马如龙,士女如云……总而言之,这里应有尽有,有什么不及M城的地方?难道说M城比上海还美丽些么?江霞为什么感觉着不安?上海简直是乐地!上海简直是天堂!上海有别的地方没有的奇物异事,江霞还要求一些什么呢?既不要升官发财,又不抱悲观的态度,那么江霞就应当大行乐而特行乐了,又何必为无益的烦闷呢?
但是江霞总感觉着烦闷,总感觉这上海不是他要住的地方,总感觉M城所有的一件东西是上海所没有的,而这一件东西为江霞所最爱的,为江霞心灵所最维系的东西——江霞既然在上海见不着这一件东西,所以他烦闷得非常,而时常要做重游M城的甜梦。这一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不是M城所特有的歌舞剧,不是那连天的白雪,也不是令江霞吃着有味的黑面包,而是M城所有的新鲜的,自由的,光明的空气。
在M城,江霞可以看见满街的血旗——人类解放的象征——可以听见群众所唱的伟大的《国际歌》和少年先锋队所敲的铜鼓声。但是在上海呢?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洋大人的气昂昂,商人的俗样,工人的痛苦万状,工部局的牢狱高耸着天,黄包车夫可怜的叫喊……一切,一切,唉!一切都使得江霞心惊胆战!或者在上海过惯的人不感觉得,但是在M城旅居过几年的江霞,蓦然回到上海来,又怎能免去不安的感觉呢?不错!上海有高大的洋房,繁华的商店,如花的美女,但是上海的空气太污秽了,使得江霞简直难于呼吸。他不得不天天烦闷,而回忆那自由的M城。……
江霞回到上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之中,有时因为烦闷极了,常常想回到那已离别五六年的故乡去看一看。故乡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间。山水清秀,风景幽丽,的确是避嚣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爱,弟兄们的情谊,儿时的游玩地,儿时的伴侣,诸小侄辈们的天真的欢笑,……一切都时常萦回在江霞的脑际,引诱江霞发生回家的念头,似觉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来家看看罢!这里有天伦的乐趣,这里有美丽的景物,这里可以展舒疲倦的胸怀……”啊!好美丽的家园!应当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终没有勇气作回家的打算。家园虽好,但是江霞不能够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江霞的家庭不要江霞了?因为江霞在家乡做了什么罪恶逃跑出来的?因为江霞在家乡有什么凶狠的仇人?或是因为……啊!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江霞幼时在家乡里曾负有神童的声誉,一般父老,绅士,亲戚以及江霞父亲的朋友们,都啧啧称赞过江霞:这孩子面貌生得多么端正,多么清秀。这孩子真聪明,写得这么一笔好字!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这孩子将来一定要荣宗耀祖的!……有几个看相的并且说过,照这孩子品貌看来,将来起码是一个县知事!有几个穷亲戚曾不断地说过,这孩子将来发达了,我们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润。这么一来,江霞简直是一个神童,江霞简直是将来的县知事,省长或大总统了。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人们对于江霞还是继续地等待着,称赞着,希望着。但是忽然于一九二○年元月,江霞的父母接到江霞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现在决定到R国去留学,不日由沪动身,约四五年才能回国,请父母勿念等语。……喂!怎么啦?到R国去留学?R国是过激派的国家,是主张共产共妻的国家,到R国去留学,这岂不是学过激派,去学主张共产共妻的勾当?这是什么话?唉!江霞浑蛋!江霞变了!唉!好好的一个江霞,现在居然这样糊涂。……家乡的一般人们,自从江霞到R国后,对于江霞的感情大变,大部分由称赞,希望,等待,转到讥笑,叹息,咒骂了。
江霞深深地知道这一层,知道自己的行为为家乡的人们所不满,所讥笑。江霞想道,家乡的人们从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将来可以做官发财,是我将来可以荣宗耀祖,但是现在我回国后仅教一点穷书,每月的收入仅可以维持生活。并且做这“过激”的勾当,成了一个危险的人物,倘若我回去了,与他们怎么见面?说什么话好?喂!他们的那种态度,那种心理,那种习惯;那一切令人讨厌的样子……我真是不高兴与他们多说话!我真是不愿意回去与他们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后能够躲在家中不见人?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见人,一定要我与所谓父老绅士们相周旋,但是我怎么能忍受这个呢?还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说罢!
但是,倘若仅仅只有这一个困难的问题,恐怕还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里的打算。无奈对于江霞,还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他的婚姻问题。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听了媒妁之言,替江霞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江霞虽然感觉着不满意,但是因为年龄和知识的关系,只好马马虎虎地听着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对。后来江霞年龄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学,受了新潮流的激荡;一般青年学子群醉心于自由恋爱,江霞本来的性格就是很急进的,当然不能立于例外了。本来呢,婚姻是要当事人两方同意方能决定的,怎么能由父母糊里糊涂地拉拢?江霞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样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连想象也想象不着,至于她的性格是怎样,聪明不聪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谈不到了。江霞真是有点着急!眼看着结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么能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倘若结婚后她是一个白痴,或是恶如夜叉,或是蠢如猪牛,那如何处置呢?想起来真是危险,危险得厉害!江霞除了读书和在学生会办事的时间,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上面。
这个问题能够拖延下去不求解决么?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屡次露出对于婚姻不满意,后来居然公开地向家庭说明,无论如何,没有与W姓女结婚的可能。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难住了!解除婚约?这怎么能办得到呢?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闻,至少是江霞的家乡百余里附近未有的奇闻!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况且W族是有势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阔人,他们如何能够答应?倘若他们故意为难,故意跑到县里去控告,或是纠众到门前吵闹……这将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为难死了!
江霞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还能再说别的话?江霞应当勉强一点罢,反正是办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说,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答应,但是这个问题,请你不要使父母为难罢,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实在觉着太使父母为难了。但是怎么能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谁个又能断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还要凶些?唉!这也是绝对地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江霞想来想去,也罢,等有机会时,我跑它一个无影无踪,使家庭找不到我,这婚姻当然结不成的了。现在不必向家庭说,说也没有用处。我跑了之后,看那W姓的父母怎样?他们能再逼迫我的家庭么?倘若他们能逼迫我的家庭,那么我的父母岂不能向他家要儿子?儿子都跑没有了,还讲什么娶媳妇?好!就是这样办!
江霞所以要跑到R国留学,大目的虽然不是要躲避结婚,但是躲避结婚却为一附带的原因。江霞以为在R国过了几年之后,这婚约是大约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国之后,写一封信向家庭问一问婚约解除了没有,得到一个回答:“没有!”唉!这真是糟糕!怎么办?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如出国前没有办法一样。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待江霞回去结婚,他们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着磕了头,拜了天地再说。江霞知道这种计划,时时防备这种计划。防备这种计划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个不回家!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家乡有一切引诱江霞要回里的东西,家乡的幽静实比这上海的烦杂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尝不想回家?江霞为烦杂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这一件危险的事情,回家的念头就打断了。唉!不回去,还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屡屡写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总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说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说刻下因有事不能离开上海,总没说过一个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坏了,特别是江霞的母亲!江霞是他母亲的一个小儿子,也是一个最为锺爱的儿子,现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着急,不悬念?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但是现在江霞虽离开母亲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亲,这实在要教母亲伤心了。她一定时常叹息着说:“霞儿!你这小东西好忍心啊!简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气!……”江霞也常想象到这个,并且想起母亲的情形来,眼珠也时常湿润过。但是他还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够回家呢?母亲啊!请宽恕你的儿子罢!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学授课回来,没有雇黄包车,顺着幽静的福煦路漫步。这时已四句多钟了,西下的夕阳将自己的金辉静悄悄地淡射在路旁将要发青的行道树,及散立着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骄人汽车来往吼叫,不过不断地还时闻着咵哒咵哒的马蹄声。江霞看看路旁两边的景物,时而对夕阳唏嘘几下,时而低头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没曾这样一个人独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后,即在S大学任课,天天忙着编讲义,开会,有闲工夫的时候即自己坐在笼子般的小室内看书,从未好好地散过步。一个人散步罢?没有兴趣。去找几个朋友?他们都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闲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国时,几乎没有与女子接近的机会。不错,S大学有很多的女学生,但是处在中国社会环境里,这先生去找女学生游逛,似觉还未成为习惯。你闷了么?且在室内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内坐一坐!
江霞走着走着,忽然动了乡情:屈指一算,离家已是六年了;现在的时光正是那一年离开家乡的时光,虽然那时家乡的风景不似此时的福煦路上,但是时光是一样的啊。唉!忽然间已是六年了!这六年间的流浪的我,六年间的家乡景物,六年间的家庭状况……啊!那道旁的杨柳,母亲送我行时所倚靠的杨柳,还是如往年一样,已经发青了么?那屋后的竹林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绿?小妹妹的脚大约未裹罢?母亲的目疾难道还没有好么?……杨柳,母亲,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为什么在此时都一齐涌进了江霞的脑海。江霞动了乡情了,动了回家的念头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难道说就从此不要家了么?江霞想到这里,忽然一辆汽车经过江霞身旁呜的一声飞跑去了,把江霞吓的两眼一瞪,即时又莫名其妙地鼓动了江霞的与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将怎么样与那些讨厌的人们相周旋?我将怎么样能忍受那糊里糊涂的结婚?我将怎么样……不!不!还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这一日上午,从四马路买书回来,因为乘电车,遇着一个外国人霸占着一个可以容两人坐的位置,而不让江霞坐下去。江霞骂了他几句,几几乎与他大打起架来。后来那位外国人让了步,但是江霞愤外国人蛮横,无理欺压中国人,所生的气到此时还未尽消下去。此时江霞又动了乡情,心中的情绪如乱麻也似地纷扰,要想找一个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头一家小酒馆来了,于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这小酒馆的方向来。
“倷先生格许多时候没来哉。”
“阿拉有事体呀,哪能够天天来呢?”
“倷话,倷要吃啥酒,啥个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烧鸭一小碟,倷要快一点哉!”
江霞虽然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许多时候,但是他的上海话还是蹩脚得很。不过马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话,茶房也懂得他的话。茶房将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借酒浇浇胸中的块垒。谁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烦恼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车到吴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国人对于自己的无理,恨不得拿起刀来杀他一个老子娘不能出气!江霞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者,但是他以为凡是旅居中国的外国人都是坏东西,起码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时不愿意想起回家,结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够呢?脑筋真是浑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么办?江霞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这时已经有六句钟了。天还未十分黑,江霞踉跄地提着书包,顺着成都路,昏头昏脑地走将回来。刚一进客堂门,忽听着一个人问道:
“老三!你为什么回来这样迟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头昏脑地,双眼朦胧,即时未看出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但是酒意已经被这“老三”两个字惊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谁个能够这样称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从未谈过家事,谁个晓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晓得江霞还有两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绝对也不会拿“老三”来称呼江霞!老三?这是一个很生的称呼,然而又是很亲近的称呼。江霞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庭后,自从与两位哥哥分手以来,谁个也没喊过江霞老三,现在江霞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老三”这个称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与自己的两位哥哥分别太久了,平素忆想不出两位哥哥说话的声音,但此刻一听见老三两个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大哥的声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边椅子上坐着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着黑布马褂,蓝布长衫,带着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谁个晓得,这憔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积虑?……椅子上坐着的中年人只两眼瞪着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觉着有无限的难过,又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欢欣。啊,原来是大哥,原来是五六年未见面的大哥。
“大哥你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四点钟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两个多钟头,真是急得很!”
江霞见着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将大哥打量一番,即时心中有多少话要问他,但是从何处问起?平素易于说话的江霞,到此时反说不出话来。江霞的大哥也似觉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他又从何处说起呢?大家沉默对看了一忽儿,最后江霞说道:
“走,上楼去,到我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
于是江霞将大哥的一束带着灰尘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导着大哥上楼,噗通噗通地踏得楼梯响,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鸟笼子一般的亭子间里。
“大哥,你怎么来的呀?”
“俺大叫我来上海看看你。你这些年都没有回去,俺大想得什么也似的!你在外边哪里晓得……”
江霞听到这里,眼圈子不禁红将起来了:啊!原来是母亲叫他来看我的!……我这些年没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我,这真是增加我的罪过!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亲啊!我岂是不愿意来家看看你老人家?我岂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儿子的心情,我难道说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怜的母亲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么?唉!唉!……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将电灯扭着,在灯光的底下,又暗地里仔细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面容:还是几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从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现在啊,唉!在这憔悴的面容上消沈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迹。几年中有这么许多的变化!生活这般地会捉弄人!江霞静默着深深地起了无限的感慨。在这时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没有?也许他也同江霞一样地瞟看:还是几年前的老三,这笑的神情,这和平的态度,这……还差不多如从前一样,但是多了一副近视眼镜,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几根还未长硬的胡须。
江霞忽然想起来了:大哥来得很久了,我还未曾问他吃了饭没有,这真是荒唐之至!我应当赶快做一点饭给他吃,好在面条和面包是现成的,只要汽炉一打着,十几分钟就好了。
“大哥,你饿了罢?”
“饿是饿了,但是怎么吃饭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国饭吃,容易得很。”江霞笑着说。
做西餐!吃外国饭!这对于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闻!江霞的大哥虽然在家乡曾经吃过什么鱼翅席,什么海参席……但是外国饭却未曾吃过。现在江霞说做外国饭给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么?吃外国饭?那不是很费事么?”
江霞笑将起来了。江霞说,做真正的外国饭可是费事情,但是我现在所要做的外国饭是再容易,再简单没有了。江霞于是将自己洋布长衫的袖子卷起来,将汽炉打着;汽炉打着之后,即将洋铁的锅盛上水,放在汽炉上头,开始煮将起来。等水沸了,江霞将面条下到里头,过一忽儿又将油盐放上,再过一忽儿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将面条和汤倒了一盘,又将面包切了几块,遂对大哥说:
“大哥,请你坐下吃罢,这就叫做外国饭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原来这就叫做外国饭!这样的外国饭我也会做。”江霞的大哥见着这种做外国饭的神情,不禁也笑将起来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将江霞所做的外国饭吃了之后,天已是八点多钟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将床铺好,请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后,再看一点书,但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没有再看书的兴趣了,于是也就把衣服脱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张床睡,江霞睡在里边,大哥睡在外边。上床之后江霞想好好地镇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着。但是此时脑海中起了纷乱的波纹:可怜的母亲,路旁的杨柳,大哥的憔悴的面容,日间所受外国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强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乡绅士,那W姓女也许是五官不正,也许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动得翻来复去无论如何睡不着。
江霞的大哥这一次来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亲和母亲来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状况怎样?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来询问江霞对于结婚的事情到底抱着什么态度。他因旅行实在太疲倦了,现在当睡觉的时候,照讲是要好好地跑入梦乡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样,总是不能入梦。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着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说清楚,最重要的是劝江霞回家去结婚;当这个大问题没有向江霞要求得一个答案时,他虽然是疲倦了,总也是睡不着的。他不得不先开口了:
“老三,你睡着了么?”
“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结婚呢?”
江霞久已预备好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这个问题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句:“当然是不要!”
“我以为可以将就一些儿罢!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为难!俺伯几乎急得天天夜里睡不着觉!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岂是不晓得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么能马马虎虎地过去呢?W姓的姑娘,我连认都不认得,又怎能同她结婚呢?……结婚是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随随便便地就……”
“老三,你说这话,我倒不以为然!古来都是如此的,我问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么结了婚呢?……我劝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说着这话带着生气的口气,这也难怪,他怎么不生气呢?全家都为着江霞一个人不安,而江霞始终总是这样地执拗,真是教人生气!江霞简直不体谅家里的苦衷,江霞简直不讲理!江霞的大哥想,从前的江霞是何等地听话,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现在在外边过野了,又留了几年学……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听了大哥的口气,知道大哥生气了,但是怎么办呢?有什么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气?江霞不能听从大哥的话,不能与W姓姑娘结婚,终究是要使大哥生气的!江霞从前在家时,很少与大哥争论过,很少使大哥对于自己生过气,但是现在,唉!现在也只好听着他生气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说道:
“大哥,我且问你,你与大嫂子结婚了许多年,孩子也生了几个,你到底好好地爱过她没有?……夫妻是不是要以爱做结合的?……”
江霞说了这几句话,静等着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声。大哥听了江霞的话,把自己劝江霞的使命忘却了,简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悲哀,不禁把劝江霞的心思转到自己身上来:我爱过我的老婆没有?我打过她,骂过她,跟她吵过架……但是爱……真难说!大约是没曾爱过她罢?……结婚了许多年,生了许多孩子,但是爱……真难说!……
“倘若夫妻间没有爱,那还说得到什么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叽咕了这么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听到从老三口中冒出“幸福”两个字,于是更加有点难受!幸福?我自从结过婚后,我的老婆给过我什么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说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福……我几乎没有快乐过一天!除了不得已夜里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没感觉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大哥,你叹什么气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为自己的经验,被江霞这一问,不知不觉地对江霞改变了态度。他现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错!婚姻是要以爱做结合的,没有爱的婚姻还不如没有的好!……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说出自己的意思,还是勉强向江霞劝道:
“老三,我岂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实在为难的很……家乡的情形你还不晓得么?能够勉强就勉强下去。”
“大哥,别的事情可勉强,这件事情也可勉强么?”
“这样说,你是决定的了?”
“我久已决定了!”
“哼!也罢,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江霞听到此地,真是高兴的了不得!大哥改变了口气了!大哥与我表同情了!好一个可爱的大哥!大哥还是几年前爱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来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劝回家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江霞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江霞回去代为想方法,啊!这是何等大的变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刹那间觉悟了:我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难道说还要使老三如我一样?人一辈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经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无谓的牺牲,这岂不是浑蛋一个?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见是对的,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不帮他的忙,谁个帮他的忙?……唉!想起来,我却是糊里糊涂地与老婆过了这许多年!爱?说句良心话,真是没尝到一点儿爱的滋味!唉!不谈了!这一辈子算了!……江霞的大哥想到此地,决意不再提到婚姻的问题了:一方面是因为承认了江霞的意见是对的,而一方面又因为怕多说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烦恼。他于是将这个问题抛开,而转到别的事情上去。忽然他想起来了:家乡谣言都说老三到R国住了几年,投降了过激派,主张什么共产,有的并且说还主张共妻呢……喂!这的确使不得!与W家姑娘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现在可不反对了。但是这过激派的事情?这共产?这共妻?这简直使不得!产怎么能共呢?至于共妻一层,这简直是禽兽了!老三大约不至于这样乱来罢。我且问他一问,看他如何回答我:
“老三,我听说你们主张什么过激主义……是不是有这话?”
“你听谁个说的?”江霞笑起来了。
“家乡有很多的人这样说。若是真的,这可使不得!……”
“大哥,这是一般人的谣言,你千万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的。不过现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样子了!有钱的人不做一点事,终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穷人累得同牛一样,反而吃不饱,衣不暖,这是什么道理?张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为什么张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难道说眼耳口鼻生得有什么不同么?……即如刘老太爷为什么那样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户来,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样,一点不好,就把佃户送到县里去,这是什么道理呢?什么公理,什么正义,统统都是骗人的,假的!谁个有钱,谁个就是王,谁个就是对的!你想想,这样下去还能行么?……”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些话,虽觉有几分道理,但总是不以为然。从古到今,有富就有穷,穷富是天定的,怎么能够说这是不对的?倘若穷人执起政来了,大家互相争夺,那还能了得?即如我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现在还可以维持生活,倘若……那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要被抢光,那倒怎么办呢?……危险得厉害!……
“你说的虽是有点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是行不去的!”
江霞的大哥虽然不以江霞的话为然,但总说不出圆满的理由来。江霞一层一层地把他的疑难解释开来,解释的结果使他没有话说。江霞又劝他不要怕……就使有什么变故,与我家虽然没有利,但也没有害。我家仅仅有几十亩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无谓的心呢?你看,刘家楼有多少田地?吴家北庄有多少金银堆在那儿?我们也是穷光蛋,怕它干吗呢!……江霞的大哥听了这一段话,心又摇动起来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见是对的……真的,刘家楼,吴家北庄,他们该多有钱!想起来,也实在有点不公道!富人这般享福,穷人这般吃苦!即如我的几位母舅,他们成年到雪里雨里,还穷得那般样子!哼……江霞的大哥现在似觉有点兴奋起来了。他不知不觉地又为江霞的意见所同化,刹那间又变成了江霞的同志。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觉罢!”
“哼!”
江霞的大哥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在这一晚上,他的心灵深处似觉起了很大的波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变动。这简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从前也曾彻夜失过眠,但是另一滋味,与现在的迥不相同。论理,说了这些话,应当好好地睡去,恢复恢复由旅行所损失的精神。但是他总是两眼睁着向着被黑影蒙蔽着的天花板望。电灯已经熄了,那天花板上难道说还显出什么东西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是两眼睁着,而况旁人么?也许江霞知道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没有长着夜眼,在乌黑的空气中,江霞不能看见大哥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更不能看见大哥现在的神情来。江霞说话说得太多了,疲倦了,两只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拢起来了。江霞可以睡觉了:既然大哥允许了代为设法解决这讨厌的,最麻烦的问题,那么事情是有希望了,还想什么呢?还有什么不安呢?江霞要睡觉了,江霞没有想到大哥,这时是什么心境,是在想什么,是烦恼还是喜欢?……忽然在静寂的乌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声地咕噜了一句:
“老三!我不晓得我的心中现在怎么这样不安!……”
“哼!……”江霞在梦呓中似答非答地这样哼了一下。
“你所说的话大约都是对的。……”
“哼!……”
“……”
第二天江霞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整天地领着大哥游逛:什么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游戏场几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台去看戏,一直看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江霞的大哥从前未到过上海,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许多在家乡从未看见过的东西,照理应该是很满意的了,很高兴的了。但是游逛的结果,他向江霞说道:
“上海也不过如是,这一天到晚吵吵闹闹轰里轰东的……我觉着有点登不惯……唉!还是我们家乡好。……”
在继续与大哥的谈话中,江霞知道了家乡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贵得不得了,土匪遍地尽是……大刀会曾闹了一阵,杀了许多绅士和财主……幸而一家人还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江霞这时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这出外后五六年来的变迁。他又甚为叹息家乡的情形也闹到了这种地步:唉!中国真是没有一片干净土!这种社会不把它根本改造还能行么?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头停止住了,而专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过了几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离别的三等沪宁车厢中,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在乘客嘈杂的声中,江霞的大哥握着江霞的手,很镇静地说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问。你在外边尽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过处处要放谨慎些!……”
1926年7月14日
[book_title]一封未寄的信
这是四月前的事了。一日我从闸北回来,在公共汽车中忽然无意中遇见了一年多未见面的C君。说起来,C君是我的一位好友,一年前他曾与我住在一起,性情非常地相投。他的那种青年豪爽的气概,诚实的态度,又加之他的那种勇敢的思想和风韵的言谈,曾引起我对他发生无涯的爱敬。当时我俩除开工作的时间而外,有时乘火车至炮台湾对大海而悲歌;有时乘月光步法国花园,在荷花池畔闲语;有时至小酒馆子吃酒,谈到身世家国的际遇来,感慨高呼,辄为之大醉。他虽是一个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不务虚谈,但以我的眼光看来,他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罗曼谛克。我总觉得他可爱,总觉得他有趣。自从他因事离开上海之后,我总觉得如有所失,为之不快;虽然在别离的一年多中,我也接了他的许多信,但总都潦草的很,略而不详,不能满足我对于他的想念。最后的几个月,我连他的潦草的信也接不着了,真教我悬念万分!我时常想道:他莫非因工作太劳苦了,生下了大病?莫非是被军警捉入了牢狱?莫非是遭了什么意外的不幸?……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连一个字也不给我?把我忘了么?……不料现在无意中在汽车上遇见了他,我真说不出我的欢喜和愉快到了什么程度!当我见着他的时候,虽然别离已一年多了,但是他的气概,神情,面色,还是如与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他一看见我的时候,也似觉很欢喜的样子,连忙从座位站将起来与我握手,——这一握手呵,唉!我简直说不出我的感觉被愉快浸透到什么样子!
在嘈杂的公共汽车上当然不方便谈什么话。我问他一向在什么地方工作,现在从什么地方来,预备在上海停留与否?……最后我责问他为什么不与我通信:是不是把我忘了?简直可以说是浑蛋!他说,他并不是不想写信给我,无奈工作忙得利害,实在没有闲工夫提笔,请我原谅。他说,他不能在上海多留,即晚就要坐船到广东开工人代表大会去。我听了甚为失望:真是糟糕!这些时候没有见面,见了面满望多谈一谈,聚一聚,谁知今晚又要离开上海,唉!真是不幸!真是……他看见我很扫兴,于是很温柔地安慰着我说:
“这又有什么呢?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两月之后,我再来到上海工作也未可知。”
“我希望我们还能在一起住呢。”
“我希望你能多做几篇好小说,好诗,给我读读。……”
下了公共汽车,时已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即邀他到我俩一年前时常去的小馆子吃几杯酒,一方面借以饯行,一方面借以叙一叙别后的情怀。他欣然允诺,于是我俩又重游故土了。一年前这家小酒馆子甚是倒霉,生意不十分旺盛,桌椅也不清洁,可是现在倒整齐得多了。C君四面望一望,笑道,吃酒的馆子倒漂亮起来了,而我还是如从前一样的蹩脚,想起来,实免不了有点感慨系之了!……我遂也笑着说,问他什么漂亮不漂亮,我们还是衣冠不改旧家风罢。明年,后年,再过许多年,我相信我们还是如现在一样,你穿你的破西装,我穿我的蹩脚的布大褂……
我俩谈论了一些别后工作的情形,现代政治的状况,南征北伐的事情,并且谈论到张宗昌吃狗肉,孙传芳兴礼教,上海女子分为几种等等问题。最后我笑着问他道:
“你的恋爱问题解决了没有?”
“老哥!恋爱是要大龙洋的,我绝对不做这个梦!”言下很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情。
“这也不一定罢?”
“不一定?有哪一个漂亮女子来爱我这流浪的穷汉?你现在是大学教授了,或者有许多漂亮女学生爱你……算了罢!我现在不愿再谈论这个问题!”他似觉有点生了气的样子。“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想到你的住处看一看之后,我就到旅馆把行李取出上船去。”
我看着他这般模样,也就不强迫他再饮酒了,于是就同他走到我的住处来。他坐了一坐,看了一看,并没说什么话,似觉有点醉的样子。过了一刻钟的光景,他说他怕误了船,于是就向我辞行。我因头昏得很厉害,两足失了作用,只勉强将他送到大门口。他于是就走了。我第二天早晨醒来,忽然看见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皮制的黄书包,——我想起来一定是C君忘记拿了去。但是怎么办呢?他已经坐船走了,送也来不及,这真是有点糟糕!也罢,且看一看里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打开书包一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里面只有我著的《新梦集》及一封玫瑰色的未贴邮票的信,——大约是一封未寄的信吧;详细看一看,果然是的!信封上面写着“上海,霞飞路,□里,三十六号,□□□女士收”(原文此处为□)。我因为知道偷看人家的信是犯法的事情,所以总未拆开看一看里面写些什么。不过我要看的心思的确很切,——若这一封信是别人写的,我或者并不至于发生要拆看的兴趣,但是这一封信是流浪的C君所写的,并且他曾说过他绝对不做恋爱的梦,为什么会有这一封信?难道说他已经有了爱人,难道说他有了爱人还瞒着我不成?“女士收”?这一定是一封情书罢?不然的话,为什么用这样漂亮的玫瑰色的信封?他素来写信与我的字,无论信外或是信里,都是潦草至极的,为什么这一封信面上的字写得这样整齐,这样慎重?……一封平常写与女同志的信?不会!不会!这其中必有来由。……但是人家的信,我怎么好拆看呢?我几次三番想拆开看一看,但我总没有动手。
我曾想道,倘若这一封信是很重要的,C君到广东后一定会写信来要的,于是我总等待他的来信。谁知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我总未接到C君的信,并且连他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知道。奇怪的很!他现在还是在广东?抑是久已离开广东了?或者到前线去参加战争去了?或者有什么不测的事情?……我胡七八糟乱自猜度,但总得不到一个答案。天哪!我可以发誓!我永远地希望C君康健!我在世界上很难找出许多象C君这样可爱的人来!……
今天我又想念起C君来了。黄色的皮书包放在我的破书架上,上面灰尘虽然已经是很厚了,但是里面所埋伏的一封未寄的玫瑰色的信,总是隐隐地放出魔力来引诱我的注意。我本想还忍耐一些时不发生侵犯这封信的行为,但是,我的天哪!我真是忍耐不住了!拆看人家的信是不是犯法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拆看人家的信?我有什么权利拆看人家的信?现在这些问题对于我是不存在了。我的亲爱的C君!请你原谅我罢!应当收这一封信,看这一封信的女士!请你也原谅我罢!对不起!我现在要拆看了:
亲爱的姐姐!爱我的姐姐!
我这样地称呼你,你大约不致于见怪罢?不,绝对不!我的心灵上深深地感觉你在爱我,并且很充分地在爱我!当我感觉你在充分地爱我时,我的亲爱的姐姐,你知道我是如何地幸福呵!在我这一生的时间内,我从未感觉到任何个女子有你这样能引起我的爱情。当然,也没有任何个女子能引起我发生感觉,感觉她在爱我。我的姐姐!绝对地没有过!
我向你说实在话,我的姐姐!凡我所遇着的美丽的女子,我总觉得她们没有灵魂,只晓得吃喝穿,很无意识地伴伴男子睡睡觉,生生小孩子,或一脑袋里都是充着铜臭,……她们是绝对看不起穷少年的!她们爱男子的标准,大约都是以钱为条件罢。我的姐姐!我是一个穷少年,是永远不会博得她们的青睐的,——她们不会爱我,这当然是无疑的了,但是,我的姐姐,我向你说实在话,我也是永远不会爱她们的!
但是很奇怪呵!真正地奇怪!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奶奶,你是一个很富丽的女子,为什么你能令我爱你呢?为什么我感觉你在爱我,并且很充分地在爱我呢?我的姐姐!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倘若我同你那在银行里做买办的丈夫站在一块比一比,那么我是如何地穷酸呵!喂!你看我身上的这一套破西装!但是当你遇着我的时候,你那两只秋波似的眼睛居然时常在我的身上流盼,居然暗暗地向我的心灵说:“我在爱你。”一礼拜前我俩在街上遇着的时侯,你居然不怕丢你那阔少奶奶的身份,而与我这穿着破西装,衣冠不整的穷少年谈了几句话,这真教我感激万分!倘若我不感觉你在爱我,就使你向我谈了许多话,也或者不致有什么鼓动我;不过我的亲爱的姐姐!我感觉你在爱我,我以为你向我的瞟看以及你与我的谈话,这统统都是你爱我的证据!
爱我的姐姐!你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一想起来你的笑容,你的说话的温柔态度,以及你那朱红的嘴唇,一弯新月的俊眉,玫瑰色的面庞,细嫩滑腻的双手,我真不相信你是已经嫁过人的女子,更不相信你是生过孩子的妇人。我以为你的美,你的性情,你的纯洁,的确为世界上所罕见的,你应当配一个可爱的丈夫。但是,我亲爱的姐姐!我向你说实在话,我觉着你那在银行当买办的丈夫有点俗气,有点不与你十分相称!……我不相信他会爱你,……呵!我的姐姐!请你原谅我,我不应当在你面前说这些你不愿意听的话。
爱我的姐姐!我真是深深地感觉你在爱我!我一想起有你这般美丽的女子在爱我的时侯,我的全身血液都欢喜得沸腾起来了。哪能够不欢喜呢?我这样一个穷少年,我这样一个穷革命党人,喂!我的姐姐!我在你面前现在居然自承认是革命党人了,这是我的失态罢?你不怕革命么?我以为倘若你真正地爱我,你绝对不会因我是革命党人就变了态度罢?不!绝对地不!我感觉你在深深地爱我。……
我自己拿镜子一照,觉着自己这副模样的确是革命党人所有的。你爱我,莫非是因为发现了我是一个革命党人?莫非是看出来我有伟大的精神,反抗的魄力和纯洁的心灵?我的姐姐!革命党人的精神,魄力和心灵永远是可爱的,倘若你是因为这个爱我,我的姐姐!我是如何地幸福呵!我是如何地高兴呵!姐姐!我绝对不辜负你爱我的心情!我绝对继续我的伟大的工作!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应当为我知己贡献出我所有的一切。……
爱我的姐姐!当我未遇着你以前,我真没曾料到世界上有与我表同情的女子!更没曾料到世界上有你这样美丽的女子爱我!说起来我好生幸福!一个穷革命党人得到一个了解他的美丽的爱人,可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居然得着了你,我的亲爱的姐姐!我真说不出我是如何地幸福呵!我幸福到极点,表示不出来,惟有高呼幸福!幸福!幸福!……而已。
我这些天总是想着你,因为想你的时侯,我的全心灵充满了安慰。但是,我爱的姐姐!我向你说实在话,我的确不愿意想到你那在银行里当买办的丈夫身上去,……我俩似觉很少有谈话的机会,但是我的姐姐,倘若你能真爱我,你的心目中永远有个我在,那么这对于我已经是万幸了。我不久就要到别的地方去,约过一两月还是回到本里来住。倘若你有工夫,请你赶快复我一信罢。我很怕我写的这封信不能落在你的手里。……
你爱的弟弟C上。
十一月,八日。
我看了这封信真叫我高兴的了不得!流浪的C君居然现在有了这么样一位美丽的爱人!在风尘中居然遇着了这样女性的知己,C君真是不辜负一生了。不过我同时又起了怀疑:C君既然得着了这么样的一个爱人,为什么当他与我谈话时,谈到恋爱问题,他会有那种不满意的神情呢?为什么信写了这么久而不寄出去?C君写这一封信的时候,真正地有了对象,还是不过由于一番幻想?想来真是有点奇怪了!
我未看这封信的时候,老想看信内写的一些什么,谁知看了之后,更发生了这些疑团。我现在只希望我能赶快地看见C君,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1926年8月22日
[book_title]徐州旅馆之一夜
当从浦口开的火车到徐州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西下了。陈杰生,一个二十几岁着学生制服的青年,从三等破烂的车厢下来,本希望即刻就乘陇海路的火车到开封去,——他这时非常急躁,想一下子飞到开封才能如意!他接着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夫人要求他赶快地来到她的病榻前,好安慰安慰她的病的心境,借以补医药的不足。杰生在上海虽然工作很忙,什么学校的事,党的事,自己著作的事,……但是夫人病了,这可也不是一件小事!杰生虽然知道人化为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实在想生一双翼翅,嘟噜噜一下子飞到开封去,飞到他的爱人的病榻前,与她吻,吻,吻。……当杰生坐在车厢的时候,甚怨火车走的太慢,其实火车走的并不慢,司机也并没有偷懒,无奈杰生的心走得太快了。呵,徐州到了!杰生一方面欢喜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一方面却恐怕不能即刻就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是一个不信神的人,但是到此时,到他还未问车站管事人以前,他却在心中默默地祷告:“天哪!千万莫要碰不到车呵!上帝保佑,顶好我即刻就能转乘到陇海路的车。……”他下了车之后,手提着一个小皮包,慌忙地跑到车站的办事处,问有没有到开封的车。但是糟糕的很!车站办事的人说,在平安的时候,下了从浦口开来的车就可以接乘到陇海路往开封的车,但是现在……现在在兵事时代,火车并不是乘旅客的,是专为乘兵大爷的,什么时候开车及一天开几趟车,这只有兵大爷知道,或者连兵大爷自己也不知道。……唉!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大约明天上午从开封总有开来的车罢,但是也不能定。……
杰生听了车站办事人的话,简直急得两眼直瞪,两脚直跺,不断地叫,糟糕!糟糕!糟糕!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呢?哼!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杰生想道,“她现在的病状也不知到什么程度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更要把病加重了,也许她现在很危险了,……”但是光急是没有用处,急也不能把火车急得到手。倘若杰生与五省联军总司令有密切的关系,或者是吴大将军的要人,或者手中有几营丘八,那么杰生一定可以想方法把火车弄到,而没有这样着急的必要。但是杰生是一个穷书生,并且是一个……哪能够有这样的想头!没有办法,哼!简直没有办法!
杰生急得两眉直皱,心里充满了牢骚,愤恨,怨怒,但是无从发泄。向谁发泄呢?车站的人拥挤异常,兵大爷,商人,逃难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只看见人头撞来撞去。是等车?是寻人?是看热闹?杰生当然没有工夫研究这些,因为自己的气都受不了了。他真想把自己的气发泄一下,但是向谁发泄呢?也许这拥挤的群众中,也有很多的人在生气,如杰生一样,或者他们也如杰生一样要把自己的气发泄出来,但是没有发泄的目标。杰生手提着皮包在人群中也乱挤了一阵,向这个瞧瞧,向那个看看,但没有任何的目的,不过是混时间罢了。
时候已经是不早了,既没有火车可乘,难道还能在车站过夜么?当杰生初下车时,有几个旅馆接客的茶房问过他要不要住旅馆,杰生彼时都拒绝了,但是现在火车既然没希望了,当然是要打算住旅馆的。但是住哪一家旅馆好?哪一家旅馆干净而且离车站近些?杰生第一次到徐州,关于徐州的情形当然是不清楚。杰生正在出车站门口意欲到街上找旅馆的当儿,忽然一个接客的茶房走到杰生的面前,说道:
“你先生要住客栈么?”
“住是要住的,你是哪一家的客栈?”杰生将接客的手中的招牌纸拿着看一看,“你的客栈在什么地方?离车站远不远?”
“俺们的客栈就在前边,请你老去看看罢,包管你合适。”
“也好,去看看再讲。……”
接客的茶房在前边引路,杰生在后边垂头丧气地跟着。杰生这时只是想着:明天有车没有?她的病怎样了?……徐州的旅馆好不好?贵不贵?……他也没有心思看街上的景象如何。原来这家旅馆离车站非常之近,不几分钟已经到了。杰生看看还干净,于是就在一间八角大洋的房间住下。这时已经上灯了;杰生洗了脸吃了饭之后,孤单地独对着半亮不明的煤油灯坐着,心中万感交集,无聊至不可言状。他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一个问题:她的病怎样了?也许她久等我不到,病又因之加重了。……
谁个教他在这无聊的旅馆中坐着?谁个破坏了火车的秩序?谁个弄得他不能即刻乘陇海路的车往开封去,往开封去见病着睡在床上的爱人去?……杰生想到这些,不禁对于好战的、野蛮的、残忍的军阀,起了一种最无涯际的仇恨。杰生在此以前,当然也是很仇恨军阀的,并且他决定牺牲一切为着推翻军阀奋斗,为着解放被压迫的人民奋斗,但是从未曾象此时仇恨军阀仇恨得这样厉害!他这时仇恨军阀,几乎仇恨到要哭的程度了。但是仇恨只管仇恨,而火车还是没有。杰生尽管在凄苦的旅馆中对着孤灯坐着,尽管生气,尽管发牢骚,而那些破坏火车秩序的人们——五省联军总司令、胡子将军、狗肉大帅,及其他占有丘八的军官——总是在自己的华贵的房子里快活,有的或者叉麻雀,有的或者吃鸦片烟,有的或者已经抱着娇嫩的、雪白的姨太太的肉体在睡觉,在那里发挥他们兽性的娱乐。怎么办呢?唉!想起来,真是气死人呵!唉!这名字就叫做气死人!
杰生不愿意多坐了,坐着真是无聊!正在欲解衣睡觉的当儿,忽然门一开,进来了一个茶房,不,这恐怕是帐房先生罢,他头戴着便帽,身穿着蓝洋布的长衫,似乎是很文明的样儿。杰生当然不便问他是茶房还是帐房,只等他首先说话;既然进来了,当然是有话要说的。进来的人向杰生笑一笑,说道:
“先生就要睡觉么?天还早呢。”
“一路车上弄得我很疲倦,我现在要睡了。也不知明天有往开封的车没有,你先生晓得么?”
“不瞒你先生说,”他说着向门旁边一张小椅子坐下,“现在的事情,谁也说不定。自从打仗以来,津浦车和陇海车都弄得没准了。津浦车还好一点,陇海车可是糟透了!说不定三天两天才有一趟车。你先生到开封去么?”
“车站上办事人说明夭或者有车,请你们好好地替我打听打听。我有要事,我明天是一定要走的。”
“你先生可不必着急,若真正没有车来,你怎么走呢?在徐州多玩一天也不要紧。……”
多玩一天也不要紧?杰生听了这句话,真是刺耳得很!不要紧?老婆病在床上,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难道说这还不要紧么?杰生真想打他一个耳光,好借此发泄发泄胸中的闷气。但是这一个耳光怎么好下手呢?你老婆病在床上,这并不是他,这位帐房先生的过错呀!帐房先生也没有教火车不开,而况他说多玩一天也不要紧,这完全是安慰杰生的好意;难道说好意还要得到恶报么?杰生虽然要打他一个耳光出一出气,但究竟知道这是不应当的,所以终没做出这种愚蠢的,不合理的事来。
“先生,”帐房先生没有察出杰生内心所生的情绪,还是继续笑迷迷地说道,“徐州当然不能同上海比呢。自从打仗以来,俺们徐州闹得更糟,你先生在车站上没看见么?你看那些逃荒的,可怜的穷人!……”
“听说山东现在闹得更糟呢!”杰生皱着眉头说。
“可不是呢!山东的人民现在简直不能过日子!十七八九岁的大姑娘论斤卖,饿死的饿死,被军队杀死的杀死,说起来真是不忍听呢!先生现在的年头,大约是劫数到了。”
杰生听了帐房先生的这一段话,心中顿如刀绞的样子。若在平素的时候,杰生一定要向他解释军阀之为害及人民受痛苦的原因,——这是每一个革命家所应当做的事情!但是杰生现在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叹气。帐房先生忽然掉转话头,问道:
“先生,一个人睡是很寂寞的,找一个姑娘来陪伴罢?……”
杰生听了这话,心中想道,这小子刚才所说的还象人话,现在怎么啦要我做这种事呢?这小子简直是浑蛋!简直不是好人!但杰生心中虽然这样想,表面还是带着笑说道:
“谢谢你,我不用,我觉着一个人睡比两个人睡好。”
“先生,我替你找一位姑娘,私门头,乡下姑娘,包管你中意!叫来看看,好呢,你老就将她留下;不好呢,你老可以不要她。她不久从山东逃难来的,来到此地不过三四天,没有法子想,才做这种事情。我打发人去把她叫来,包管你合适。私门头,清爽干净。……”
“不,不,不要叫她来!我疲倦的很,要睡了。”杰生很着急地这样说,但是帐房先生毫不在意,只是老着脸皮,笑着说道:
“不要紧哪,包管你合适!”
帐房先生说着起身走了。杰生这时真是又气又急!又是一个“不要紧啦,”这种事情,也是不要紧么?我如何能做这种事呢?自己的爱人病在床上等我,倘若我现在干这种事情,宿窑子,这岂不是太没有良心了?这哪能够干呢?而况且以金钱买人家的肉体,……我还能自称为社会主义者么?我岂不是浑蛋?不能干,绝对地不能干!而况且我从没宿过窑子,难道说今夜把我的清白都牺牲了么?不能干,绝对地不能干!这位帐房先生浑蛋!简直是浑蛋!……
杰生决定了无论如何不能干这回事情。他即时起来把床铺好,把衣解开,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却把门关上,等到他想起下床关门的时候,一位姑娘已经走进门来了。杰生坐在床上,两眼一愣,不知怎么样办法是好;把她推将出去?或是向她说不要?或是请她坐下?怎么对付呢?杰生这时却真是难为住了!这位姑娘年约二十左右,身穿着蓝布的没有加滚的很长很长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种朴实的北方的风味。一副很白净的,很诚实的面孔,迥然与普通的妓女两样。看来她的确是一个初次下水的乡下的姑娘。她走进门来,很羞赧地垂着头坐下,一声儿也不响。她的这种可怜的模样,弄得杰生向她起了无限的同情,杰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说,“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不需要你,”但是总是说不出口。杰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这不要使她很难过么?这不要使人家笑话她么?她这样怪可怜的,……但是我又怎么能留她呢?我对不住我的病在床上的老婆,我对不住我的良心,……但是又怎么对付这一位可怜的姑娘呢?杰生找不出办法,忽然从口中溜出一句话来:
“你是哪里的人?”
“俺是山东人。”这位姑娘抬起头来,说了这一句话,又将头低将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到此地的?”杰生又不自主地问了这一句。
“刚刚才四天头。”
“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没有……法……子!……”
这位姑娘断续地说了这句话,带着很悲哀的,哭的声音。杰生听了这种声音,不知为着什么,一颗心不禁战动起来了。“没有……法……子!……”唉!这一句话,这四个字,含着有多少的悲哀在里面!含着有多少的痛苦在里面!含着有多少人类的羞辱在里面!或者别人听见了这四个字以为是常语,毫不注意,毫不能引起心灵的感觉,但是杰生,杰生是一个真实的社会主义者,是一个富有人类同情心的人,如何能不感觉到这四个字的意义呢?杰生这时心里难过极了,即刻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安慰安慰她的痛苦的心灵。杰生这时似乎把病在床上的爱人忘却了,这种忘却并不是因为杰生现在对于这位姑娘起了肉感,而是因为这位姑娘的悲哀把他的心灵拿住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杰生还是没有找到对付这位姑娘的方法。杰生后来想道,给她几个钱请她回去罢,反正她是为着钱而来的。至于我留她住夜,这不是妥当的办法,而且我的良心绝对不允许我。……于是杰生向这位姑娘说道:
“姑娘,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给你几个钱,你可以回去罢!”
杰生说了这几句话,以为这位姑娘听了一定是答应的,可是这位姑娘抬起头来,两眼闪着悲惨的,令人可怜的光,向杰生哀求地说道:
“请你老爷做一点好事罢!……俺的婆婆是很厉害的,假若俺现在回去,俺的婆婆一定说俺得罪了客人,不会……俺一定要挨打!……”
“你的婆婆?你的婆婆逼你做这种事情?”杰生很惊异地问。
“也是因为没有法子,没有饭吃!……”
“你已经出嫁了么?你的丈夫呢?”
“俺是童养媳,丈夫还没有跟俺成亲,……他于数年前出去当兵去了,……到现在……他……他还没有消息。……”这位姑娘说着哭起来了。“俺也不知他是……死……还……还是活!……”
杰生看着她这种情况,自己的两眼内似觉也起了泪潮的样子;本想说一句劝她:“你不要伤心,不要哭了!”但是不知什么原故,语音总吐不出来。同时她的哭声如针一般刺得杰生的心灵难受。杰生这时也不顾一切了,跳下床来,拿着自己的手帕,为她拭眼泪,她也不拒绝。最后他抚摩着她的两手,很温柔地,慈爱地,说出一句话来:
“请你不要再哭了!……”
这时的杰生简直忘却了“请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侧着身子躺着,请她为他叙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却了她是为着什么来的,她此时深深地感觉到杰生对于她的温情柔意,——这并不是一个男子对于女子的温情柔意,这是一个人对于人的温情柔意。这位姑娘虽然到徐州才不过四天,但已经陪过三个所谓“客人”了,在这些客人之中,她似觉今夜这位客人有点异样,呵,其实她此时也忘记了杰生是客人之类了。别的客人曾搂过她,紧紧地搂过她;曾吻过她,很响地蜜蜜地吻过她;曾说过一些情话(?),很多的很多的情话;但是这位客人也不搂她,也不吻她,照理讲,她应当感觉他不喜欢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觉为从前所未有过,虽然她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纯洁,是如何的可贵。她是一个无知识的,可怜的,乡下的女子,或者是一个很愚钝的女子,但她能感觉得这位客人与别的客人不一样,绝对地不一样。当杰生跳上床侧下身子的时候,她睁着两只有点红肿的、射着可怜的光的眼睛,只呆呆地向着杰生的面孔望。杰生这时也莫明其妙她心灵上有什么变动;他躺好了之后,即拉着她的右手,向她说道:
“请你详细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罢!”
“好!……”
她于是开始叙述她的身世:
“俺娘家姓张,俺原籍是山东济南府东乡的人。俺爹种地,当俺十岁的时候,俺妈死了,俺爹因为无人照顾俺,又因为俺家穷将下来了,于是就把俺送到婆家当童养媳。俺婆家也是种地,离俺家有五十多里地,那时俺婆家还很有钱。起初,俺婆婆待俺还不错,俺公公也是一个好人。过了几年,俺公公忽然被县里的军队捉去了,说他通什么匪,一定要枪毙他。俺婆婆那时哀告亲戚家门想方法救他,可是谁也不愿出力,俺公公终归冤枉死了。
“那时俺已经十四岁了,听见公公死了,只整天整日地陪着婆婆哭。俺丈夫那时是十六岁了,他很老实,很能做活。俺公公死后,种地都全仗着他。俺公公死后第二年,俺乡天旱将起来了,到处都起了土匪,老百姓种地也种不安稳了。俺丈夫听了一位邻家的话,说吃粮比种地强得多,不则声不则气地跑了,哼!一直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她说到此地眼泪又掉下来了。
“这五年简直没有得着他的音信么?”杰生插着问,同时递手帕与她拭泪。
“简直一点儿也没得着!”她拭一拭眼泪,又继续呜咽着说道,“谁晓得他现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从他跑了之后,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里找一间破房子住着。俺替人家浆洗补连,天天挣点儿钱糊嗒嘴。俺婆婆时常不老好,害病俺只得多劳些儿。中间有人向俺婆婆说,劝俺婆婆把俺卖掉做小(即小老婆),幸亏俺婆婆不答应。俺婆婆那时还希望俺丈夫回来呢。
“俺婆俩这样对答对答地也过了四五年。谁晓得俺山东百姓该倒霉,来了一个张督办,他的军队乱搞,奸淫焚掠,无所不为,实在比土匪还要凶些!现在山东简直搞得不成样子,老百姓都没有饭吃。俺在山东登不住了,俺婆俩所以才逃难到此地来。谁知天老爷不睁眼睛,俺的几个钱又被哪一个没良心的贼偷去了。……唉!……幸亏这个旅馆的帐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们收留在他的家里住着。”
“就是叫你来的这位帐房先生么?”杰生插着问。
“是的。”
“是他逼你做这种事情么?”
“俺,俺也不晓得,……俺婆婆说,若俺不做这种事情,俺婆俩就要饿死。……俺起初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俺怎能对得起俺爹和俺妈生俺一场呢?……后来俺婆婆打俺一顿,俺才没法子,……”她说到此地又放声哭起来了。杰生又安慰她两句,替她拭拭眼泪,她才停止哭。沉默了两分钟的光景,她又叹了一句,深深地叹了一句:
“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怜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杰生听了她的一段简单的,然而充满着悲哀的,痛苦的历史,心灵上说不出起了多少层颤动的波浪。难道说这种惨酷的命运是应当的?这样朴实的,心灵纯洁的,毫无罪恶的姑娘,而居然有这种遭遇,请问向什么地方说理呢?唉!这就叫做没有理!……杰生又想起山东人民受苦的状况,那种军队野蛮的情形,“十八九岁姑娘论斤卖”,喂!好一个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杰生不由得全身战栗了。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复了一遍:
“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岂止你一个人么?……
时候已经快到夜半了。杰生看看手表,知道是应当睡觉的时候了,而且杰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应当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请她出去?已经半夜了,请她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请她出去?……到底怎么办呢?杰生想来想去,只得请她在床那头睡下,而且她说了这些话,也应当休息一下了。好,请她在床那头睡!这位姑娘很奇怪:这位客人真是有点两样!他叫我来干什么呢?……但是她想道,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两个人两头睡,一觉睡到大天光,杰生醒来时已经八点钟了。当杰生醒来时,姑娘还在梦乡里呢。杰生将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脸之后,杰生从皮包里拿出七块大洋与她,说道: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钱呢?”
“不拿钱?不拿钱,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将钱接在手里,两眼放出很怀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杰生看了一忽儿,于是慢慢地走出门去了。
……杰生是等到往开封的车了。杰生在三等拥挤乱杂而且又臭又破烂的车厢中,左右看看同车的乘客,大半都是面皮黄瘦,衣服破烂,如同乞丐一样的人们;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声地沉重地叹道:
“悲哀的中国!悲哀的中国人!……”
1926年9月3日
[book_title]橄榄
在C城东南隅一小街上,有一座矮小的房屋,其中住着一对年轻的劳动的夫妻。夫不过二十四五岁,姓周名德发,因为不是文明先生,也不是富宦子弟,所以别号是没有的;职业为一水手,自从“五卅”事起,香港罢工之后,即编入罢工纠察队。妻娘家姓吴,乳名喜姑,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穿着粗衣布履,但是丰韵天然,具着一种朴素的美貌。夫妻间和睦异常,爱情甚笃,几乎没有争吵的时候;就是一般邻居看了,都也异常敬慕,为之称道不置。说起来,这一对年轻的,幸福的,劳动的夫妻,倒有一段令人可以记载的历史: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江苏T城乡下有一个农民,一日进城卖菜,实指望将卖菜的钱换一点油盐及一些零用的东西回家,又谁知这时发生了战事,他一到城里,还未将菜担卸下,即被几个穿灰衣的人拉走了,说是要为他们担子弹。可怜的,一个很老实的农民,那里有反抗的力量!农民的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他们只在家等他将菜换些东西回来,又谁知他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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