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鹄湾文草
[book_author]谭元春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01322
[book_dec]《鹄湾文草》是明末著名文人谭友夏之《谭友夏合集》中的文集部分,以明崇祯初年沈春泽刻本为底本。《鹄湾文草》是其创建的“竟陵体”的代表作之一,其文体杂书信、序、游记、墓志铭、文传等。“竟陵体”倡导一种“幽深孤峭”风格,文风求新求奇,不同凡响,刻意追求字意深奥,雕琢字句,求新求奇,语言佶屈,形成艰涩隐晦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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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一 書啟
寄太史羅公萸江啟(南昌李太虛座師出公本房)
元春遭逢雖晚,僥幸難言。續缽之與傳燈,在大道所不悋;而副墨以追洛誦,惟斯文有奇傳。誠不自意甲子之秋,既依馬帳;丁卯一雋,遠淑龍門。以眾父之父,為吾師之師。始以何蕃歸陽城,謂可傳於韓愈;今則干木學子夏,轉相念乎孔尼。似此淵源,必由聲氣。
恭惟某官,下筆妙天下,立朝如古人。主恩獨眷,而雲在意俱遲;物望同歸,而水流心不競。當否泰相乘之日,穀洛交鬥之時,非先生持之以砥柱,化之以虛舟,則楚弓未見其必還,鄒穀何時而得暖?所謂功深社稷,慈映鄉邦,為儒恥言儒榮,未相先有相品者矣。
元春由苦偷息,丘壑坐談。時已過而功不成,恩欲酬而愁先積。空有鴻鵠之志,僅成枋榆之飛。然才不如人,命非由己。願齎鉛槧,先計吏而北學;日詠榛苓,因美人而西歸。聊以求裁於及門,豈因妄附於開閣。欽哉立雪,悵矣臨風!
奏記蔡清憲公
今古道同,曠者超超破格;君民分遠,愚人往往安卑。自賈島推敲於馬前,浩然起伏於床下,乃知士有不必過避之嫌,冠裳匪俗;上有偶然相知之故,筆墨為緣。但不肖者喜自以為才,而好名者遂全喪其實。
恭遇某官,日讀異書,月成佳政。慧業勝因,有黃面瞿曇之悟;高樓長嘯,追綸巾羽扇之風。千古之九畹皆芳,七旬而三苗丕敘。苞栩逶遲,諮諏諮詢不已;軍民安堵,載歌載詠何妨。以此轉盼之駒隙,為文章德業而有餘;因念苦心之蠹芸,雖獎許遊揚而不足。在夫子則高矣美矣,惟愚生竊竦焉愧焉:以為名太浮者不祥,分太逾者獲咎。出入於風雅者十餘年,聊自娛悅而已;皈依乎末光者幾何日,敢云依稀近之?置身玉壺秋水,曰食無魚,曰出無車,乃生平之所羞;有志布襪青鞋,將讀萬卷,將行萬里,從他日之所好。苟能偕幽人以佩芷,庶幾為長者而折枝。縱王曰士前、士曰王前而不怒,高義原薄乎雲天;恐用上敬下、用下敬上而或乖,微躬難逃乎斧質。所以汗流箋外,思發花前,問何日其往謝,指初冬以為期。
奏記蔡清憲公
春以書生愚賤,不敢輒上通;又思稍學古人一二,雖事體當謝,亦不敢輒謝。但數年以來,屢得明公與敝友往返書疏,皆伏讀深思其理,不知其非貽春書也。又得誦明公前後詩,觀所以為詩之道,如見所以運思下筆之時,是則明公日夜教春不倦也。春居嘗見浮名無益,且易得罪。而敝友與人言,多不令春知,惟前與明公言,春知之,春亦不止。則以明公者,非名之所在,而實之所在耳。
素習明公功德,詩文質樸古勁,而近日伏窺遙揣,始知其幽秀之脈、清芬之氣。乃蒙先示梅詩,拜手寒香;復論詩禪之理甚微,似謂不肖評右丞詩誤。竊以為梅花妙物,生心發政,寂悟冥想,大道不遠。明公以佛作詩,而春以詩作佛,則大小之別,淺深之候,莫可強耳。但明公心眼既出詩外,則亦出佛外,又何必與華嚴涉者而後為華嚴也?請再下一轉語。
明公談春於瞿、馬二文宗,此慈情熱腸,全副憐才,偶然泄於不才,心口之間,相迫而言,是何等念頭,而可以人道俗情明其感激者?且又舉二文宗報劄來告曰:「予雖言,而彼二公者自能知生也。」此一意,尤古人也。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況望其相為言而不自為功乎!
春有二弟元聲、元禮,其能文遠過春,將攜之深入山中。雖遇合不可有意,而文章之道實有未能盡者,故欲為此下楗。今見明諭亦如此,而又訂以無窮遊期,是春之下楗,特為將來從遊裹糧耳。「語之至者不敢載之於書,其淺者又不足聽」,范子之言,春今日之謂乎?
數詩奉答,以侍懷袖,寒書生實不能謁謝。秋杪乃走湖北請教,今惟有仰止。頓首頓首,死罪死罪。
奏記蔡清憲公
春三月至八月,皆住九峰。四月中,家人傳得明公劄子,如「簡交以得己,斂名以厚實」,春要藥也。無從報箋。伯敬歸,遞明公劄子一通,《駢語》書價郵符皆領訖。中云「欲子降格而不可」,此又世人見嗤,與春自阻喪之要藥也。
頃與伯敬別於溳。又自溳歸,踽踽行霜月下,忽明台所遣者相遇,下馬就月,觀書徘回。明公自為挹損沈摯則可矣,春素冒昧,獨仰窺明公,似有一二語稍著。昨與伯敬言蔡公書法,雖非其至者,然點畫深重切實,似亦有詩文之淵源、作人之誠壹在內,伯敬頗以為然。每接明公片紙,覺闊遠之氣,離紙許遠;樸厚之道,入紙許深。而伯敬則云:「明公凜凜於冠裳中,公然勝士。」即春嘗言「世卻有翩翩風雅場,居然俗子」之說也。如此,雖芒鞋往見自可,況又假以人馬之便乎!春十一月嫁妹,十二月欲侍孀母度歲,過此則飄然負笈之日。
春又復不第,場卷點抹皆無,如未以手觸者然。數年來,氣稍平而心稍淡,絕無不屑諸生之意,惟束縛太苦,不能為所欲為。若三年後仍如此,則願廣給筆劄,閉門無營,就天所付之一竅充而成之。少時所讀之書,今全不能記;所記者,又以熟便汩沒其意與辭,了不知佳在何處。請從此始讀書。自哂三年內沾沾雞肋也,初有太學意,今如是作想,恐太學是後來不第一大葛藤,徒勤明公今日特舉,無益也。
春五鼓抵逆旅,寒疲中忽有三詩,篋內即有一扇,雖語不能工,覺於明公前即有和肝嘔出之意,亦不知其所以也。魯文恪草書,真有亂小王者,幾入其室,慎辭也。春久失其幅,將搜之邑中,但予否尚在人。惟作孝廉時,合寫楚辭離陶詩二種。楚辭落他人手,不可得;陶詩今在春處,行書稿本,蒼然而已。即不大佳,亦是當藏善物,恨未攜至行李,旋當歸之明公,令其得所也,故詩中先言之。
奏記蔡清憲公
伏從郵筒傳至明公書一通,詩稿一摺,下贈詩五首,次序跪讀,眼界深廣隆厚,手舞不暇;針砭所及,汗流瀑如。恨伯敬先一日行,不能共讀也。
書云「《詩歸》中有太尖而欠雅厚者,宜刪去一二」,確哉茲語!春閱唐詩訖,曾有「無嫌同或異,常恐密兼疏」之句,蓋彼取我刪,彼刪我取,又復刪其所取,取其所刪,無絲毫自是求勝之意,乃可共事,況明公眼邁而識定,將取裁焉。肯為二子刪之,則徑刪之何妨矣。春與伯敬,蓋厭詩之宗匠,人所應有必有,事所眾入必入,如書畫之作家、骨董之行家,雖曰可法,而識者憎焉。所以選詩之役,其流為風趣太多,主臣有之。
書云「情豔詩非真深遠者勿留,不喜人於山水花木著婦女語」,尤為篤論。春選古詩,至齊、梁、陳、隋,而歎焉顧伯敬曰:「岌岌乎殆哉!詩至此時,與填辭差一黍耳。隋以後即當接元,被唐人喝斷氣運,天清風和,可謂煉石重補矣。」伯敬以為然,相與谘嗟久之。然有真能動人者,亦不能舍,雖其氣近妖,不妖於車來賄遷、淇梁芍藥也。至於山水花木之間,宜秀宜潤。秀有近於媚而實非媚,潤有似於軟而實非軟。有煙粉之婦女,有淡妝之婦女,皆能與山水花木作仇,反不能點綴其光景也。
《易》曰:「殊途同歸。」以春小儒之見,上下今古,詩人之致,詣之深淺,力之厚薄,不同而同者,歸也。孟子曰:「固哉,高叟之為詩!」又曰:「以意逆志。」又曰:「誦其詩,知其人,論其世。」此三言者,千古選詩者之準矣。春雖不能至,竊以自勖。因是以移其心目於明公之詩,雖不中,亦不大遠。蓋明公之詩,厚而不濁,清而不寒,近情而不刻,剜腸而不苦。如往者贈伯敬諸古,與前後梅花諸什,亦既吟之拜之,枕之藉之,不意今者躬獲滿函。如「人方存見少,天若歎才難」,「爐依讀易寒,拜君如拜石」,「還當留末吹,孤在簿書暇」,「書落有無裏,夢歸明滅邊」,「道路猶言易,蒸嘗難獨持。為兄終自拙,抱子況俱遲」,「忽與竹聲破,又隨梅想開」,「一官但勞我,復勉子求官。此事寧非幻,逃名古亦難」,「臘去固無家,春來詎有路?共此寒更中,而以分初暮。遊人競懷新,君子重念故」,「鳥夢不能成,往往人聲誤」,「綿綿或間之,以斯即舊今。惟有薄雲色,猶連隔歲陰。締觀今昨事,豈殊光與音」,「日月無改轂,多此新陳心」,「稍露桂輪半,來終穀日晴」,「疑君兼性習,深看喜怒生」,「未見胡然夢,其占曰得書」,「渺矣弦中思,難於聽者心」,「求友誰知苦,相托在無窮」,「相士如相詩,隨人所取之」,「於此無精感,雖多奚以為」,「山鍾占易體,欲答已忘辭」,「置身凜在古,行世澹於秋」,或使人躍然而起,或使人默然無言。在明公之妙,妙在章法,豈可以摘句標勝?凡若此者,皆私自點閱,丹鉛密處也,不可以全帙齎還,故瑣瑣如右耳。既而思明公愛春,有超倫等,縱一無可言,猶當披尋妄言,稍別媚子,況古今人作詩,亦無有一無可言之理。明公即泛愛,豈肯愛媚子乎?竊以為贈送馮觀察先生之作,猶有必欲滿四律之意,如「夜雨歸心三丈水」,不多得也。「四十明朝是」三首,長慶多用此調,愚竊謂調未甚高,幸第七句尚不同款耳。「酒戶病乘除」,則未免以太巧得俚。《守歲》詩妙矣,而「念故」之下,「故園」「故人」「故年」,泯之更妙。《元日對雨》詩妙矣,而「花鳥」以下六句刪之更妙。《畫理》詩妙矣,而「圖中即見迎」止之更妙。《梅》詩「獨傳衣」二句稍遠。《憶弟》詩尚省得一兩首。「歡心事事賒」,「時哉怒翼摶」,「吟成霽景餘」,似以落韻未新。「深於此日哉」,似以落韻未穩。固哉,元春之為詩也!明公必一見而笑之:豎儒烏知乃公意,爾以孟子三言自勖者何在矣。是明公自發其猖狂之論,而又自笑之也。夫達尊之門,高才雲屯,必未有敢言如不肖春者。春若望其門,不如明公不敢入;入其門,窺其不如明公亦不敢言。今之敢言者,非元春也,明公也。
一二日內,發九峰之棹,舍弟聲、禮與俱。聲入學第一,禮第三,前有應試之許,紅案未至,懷疑漠漠。如遺一弟,則往懇仁台。兩弟真能讀書作文,頗懷奇想,不然者,春門庭之內,亦不能以一字譽之也。
已斷詩不作,故未敢率爾裁謝,以《寒河集》仰求塗抹。元成馮先生曾書至邑令君,物色元春,元春止上一書而未往。其道古道也。見前輩如此,感激用壯,倉卒具箋,附筒躊躇,並乞明公便中為元春明此意。
奏記蔡清憲公
春自大酉諸勝,乃返僧舍,先以所作詩呈上仁公覽教。春歷證諸洞,必推玉華佳,詩中「鑿雲為地肺,手搏六丁黑」,「燈光生妙象,龍蛻想空靈」,遂為此洞寫照。而此洞之妙,可以供諸妙手驅使,非一寫可了。大都玉華是仙宅,玉田是蛟窟;玉華如萬花,大酉如老柏。大酉之妙,使人可入可出;玉田之妙,使人一出不敢入;玉華之妙,使人既出復思入,再出再入而不厭。玉田如極寒煉師,大酉如極真老衲,玉華如極幽文人,雖今古巧樸,化工各有所勝,然不可以「樸」之一字使玉華淪落也。「鍾鼓待考,擊而求之」,此子瞻所以嗤李渤者,不過玉華中一片石耳。玉華片片可響,但是衫袖所拂,攀躋所觸,皆成五音。是其大略也。春既不遑為記,拙詩不能寫出,故草草數語,以質之閉門時真山水人。
舟中無事,閱先生文稿,有絕大絕妙者,不可不急以示人,亦輕淺者至藥也。又閱伯敬詩一過。閑暇亦試一動筆,看去取同否。蓋同志人詩文,其去取所在,即是自己取益之端也。如何如何?
奏記蔡清憲公
遞中垂贈犀杯詩、黃字跋,如日月星辰入懷,如江淮河漢行地,得之驚喜。而犀杯之明遠,黃字之深老,可直一詩一跋也。然春自入辰以來,無日不明遠深老,待杯字詩跋而後知之。是以酒斟別杯之品,以款識覺字之佳也。春性不能藏物,覺從今以往,寢食几案,當與二物為伴侶矣。
奏記蔡清憲公
春不量痹近,叨附門牆。既辱百方開誘,何止十年讀書。道路阻遠,莫或詣謝。又以小人之母,欲辱仁人之言;而巷語漁歌,亦求弁首。既忘其賤,又忘其愚,真可嗤笑也。
初息林陰,細省所獲,追味前言,與弟曹參詣。或所為片語,偶失記慚赧;至啼鳥者,忽復記之洞然,為之一快。
向求小史錄新詩文絕佳者見寄,轉恨其懶,何不於披閱時自寫也。先生小劄絕妙,幸勿遺之。
頃貞甫黃公見寄《廉吏傳》,良佳,非先生真廉吏,何能讀?然私計經濟一途,有大詳而損神者,亦望高明稍節之,勿以累眠息也。
奏記蔡清憲公
春去年六月,奉先生醴陵書,並拜名篇——母氏五十之文,又為春序其稿,兄弟聚觀,母子色喜,手口五六,日至於旬時。以達於今,未嘗不欽儀也。
其後九月,鍾伯敬書到,申前嵾約,春待之襄陽良久。又得其書,云先年往返萬里,頗怯車馬,改從水路。春以是故又不上嵾。十二月,得其遊岱信,與其詩記,以為一快。是月也,朱無易先生觀察楚中,先枉寒河,意表舉事,而詩文突過黃初,又一快也。伯敬自是僦居金陵,旋有報書,言所委先傳,自有一副肝腸,暇便了之,可遲不可拙也。又云見尊作老母文,不無奪氣。
今年二月,無易先生招至西庵讀書。柏路草砌,想見典則,洪山傑其左,修靜寺頹其右。人馳洪山,而春念李北海故宅,撫柏徘回,莫有知其寄者。仁公聞此,當亦遙思不才趾矚乎!
三月,得從無易先生。側聞黔中口業,與台司不平之言,春惟一歎而已,書生何敢深聞?且自謗自受,於先生何與哉!越十日,而閩之使至矣。讀書使春感泣,觀揭使春用壯,味近詩使春神情顧盼,而膂力方將,若從舟楫於九曲之間也。
春自南嶽回,作詩絕少,今年遂不厝意。惟前與伯敬書,偶一商其進步:岱記佳矣,然山記只在升降伸縮,固有以意應,以氣應,以消息應,而不必以字句應者,此不可不參也。伯敬詩,春所不如,然有一進步焉:元氣渾沌以上語,止宜厚其氣而泯其跡;之而於以諸虛字,還須用則擇,而多則舍。高明以為何如?三復新詩,神理光怪,破我貧落;亦有妄效蒙瞆者,筆大處容或板之,語多處容或舊之也,是即所謂未融也。世豈有未融之清新哉?若自謂清新而實得未融,敢不勉旃?曹能始使君神韻如仙,非春輩所敢望,然其舊率處,或以為入筆不妨耶。夫新綺之補衣,與故裳之綻縫,其不融無辨耳,請質諸曹公。今世之能究此中元運者,曹先生其人也。
去年八月,忽見舍弟元聲、元禮詩,驟成塤篪,伯敬亦稱其……===上座主李太虛太史箋===
門生譚元春謹奏箋吾師太史公閣下:今年楚場,非吾師得元春,實元春得師也。命相本窮,福分太過。初止謂數年以來,友多亡而師始值;曾不意四旬而外,得一師而失一母。每於呼天呼母之時,即興負君負師之感。
回思元春少而讀書,賤未失意。山水固其所耽,而懶不重經;筆硯本與相近,而嬉未至工。苟非知我之人,無不掩口而笑。乃吾師讀其文於場屋,未數行而即語副座師曰:「得此一人,我輩數十年都不寂莫矣。」初聞而異之,即使元春自觀自定,亦豈知其若是?乃與吾師再見累見,信信宿宿,悟我以濯濯春柳之豐神,移我於茫茫海水之邊際,始覺無可異者。元春今者乃得與洪崖浮丘,稱座主門生也。
承作壽老母六十文,母不克待,然有此一篇文字,母直以六千歲為春秋矣。會葬時,邑之士君子製帛為帳,大書此文以告母,酹其酒以為觴,曰母可瞑也。元春敬稽顙再拜,謝吾師之文。師寄母十金為壽,是日鄂城有劉居士募修鐵祖師觀者,問其工未竣者幾何,曰十餘金,元春舉師所賜,不啟封而施之。以為母消災無如師賜者,何知冥福乃資於此,敢不再拜謝師賜!
每於淒斷無緒時,輒誦吾師見寄四言,江文通之恨,衛洗馬之愁,不知何以起止。始知恩到極深處,文章到極妙處,皆能使人泣下。恩深二字,自父母而外,朋友亦有之,管鮑是也,座主門生到此二字者少矣。對吾師時,語語吐出,今臨當寫書,甚難下筆,至此又不禁汩汩放言,後之覽者,或亦有感於師弟之間也。終天不得見我母,三年不得親吾師,獨夜無人,有淚如瀉。
寄陳玄晏書
僕之序刻君詩也,君蒼蒼灝灝之氣,形於詩,破於壁,而護於山靈,自有不可磨滅者,僕原不任功。君之遣吏數百里遺書於僕也,僕生平亦有一段精誠,不為浮名所欺,不為才氣所怵,足以通於蒼蒼灝灝之人,然則君自不能已,僕原不任感。但今日之人物有對之而可歎者焉,其人情有歷之而屢歎者焉,其毀譽升沈有觸之而歎不止者焉。其說在僕所寄詩之第二章也。敬夫,吾師也;伯敬,吾友也;孟誕先,吾友、君友也;張葆生,君門人、吾友也;君則吾師友之間也。元方吾弟也,今適來京師,得先我而見君之蒼蒼灝灝焉者,其年其學不如我,則君門人也,幸門人之也。
承委以兩先世不朽之文,倉卒不遑作。又君所自作,古雅不能加,且未可輕作。曾記葛屺瞻業師命作太公傳,且囑曰:「子遲遲為之,不在速得,亦不在寄我,但存子集中可耳。」嘗以語伯敬,伯敬賀我曰:「我生平作文,未嘗有人持此說來者,何子之多幸也。」今尚欲比例邀惠於陳先生,先生許我,我決不敢為俗下文字。至於天分有限,筆力不遒,則固非其罪耳。
向所損惠,金出自俸,帛出自機杼。僕方客燕,故鄉淫雨百日,大麥失秋,家人正饑寒。取用之,而以空函報於京師,所拜實深。
寄周伯孔書
兄去年在南都,罵人之興亦太勃勃矣,至使故人輩皆務為周旋,而不暇細讀其詩。私覺兄詩清妙可想者多矣,豈以一罵而忘之!夫人之罵人,不止於不憾,且有相念者,則周五工詩,遠過劉四耳。兄去年胸中似以家計客裝,不能滿志,乃迫而成一罵人之周伯孔,非得已也。不能諒其不得已,而避兄之躁,至不暇玩兄之詩,為故人者,不能無過,然兄亦何可如此?
去秋在白門、錢塘間,與王永啟諸公處,深知其作人作官,非時人所及,而同僚未免相形,性亦未免太執。雖有一肚皮報國之志、馭眾之才,而世固不能安之無咎,則其志與才亦有時難行。若使和其性,深晦其有為之跡,常使此身為邦家所受,日出入於報國馭眾之中,不尤可以行其作人作官之高乎?弟對永啟持論如此,今兄白門詩雖佳,而至使故人輩救過不暇,皆不欲細讀其詩,益悟天下事未有不思所以行之者。所以行之者,非軟熟也,躬自厚於深心之業,薄責人以援手之事,人不可親疏,性不可高下,乃敢大言曰:世不可咎譽耳。吾伯孔聰明有餘,幸一自反,豈有下筆清妙,而止以家計客裝,不得滿志,遂迫而成一罵人之伯孔?伯孔不當自悔乎?如不自悔,雖詩到儲光羲、王昌齡,無益也。
荒村寡侶,念我才友,士君子相處以正,不作飾語,故直寫其愛惜之意,惟伯孔平心觀覽,思所以復之。===與舍弟五人書===
廿九到鄖陽,初六自船返襄中,與胡用涉從大路行。每會蔡公一番,即骨為之重,識為之高,人生真不可向損處走也。蔡公以黔事大壞,奉命速征。軍書如山,思手不停,偷閑節勞,與我作兩夕靜談。我以公是師友骨肉,無一豪作客見官意思,不知其他。舟中無事,閑發其回陳志寰先生與伯敬二書,說我人愈樸,性愈厚,是進德之驗;又說我筆慧而人樸,心靈而性厚。不知公從何處便窺我如此也,益令人竦然。進德在我,消長明日不可期,豈至喜此稱譽?所以寄聞者,欲諸弟敬身勤職,察言觀色,時時覺有此等清正方聞之人,可法可畏,自不敢只向幾個庸眾人中求好耳。
詠小物三首,別公又作得一篇送行文字,公極喜之,今皆寫回一看。《詩經》《商》、《魯》二頌,舟中批完,似於《雅》《頌》獨有所入。若不看得《雅》《頌》與《國風》一樣有趣,又看得《雅》《頌》與《國風》更為有味。則亦是易入處便入,難入處便怯,固學者讀書之病也。到京當再細增減一過,將同蔡、鍾二評刻之,題曰《詩觸》,觸於師友也。《莊子》則我五六年苦心得趣之書,今春又看得諸家注,又參訂過郭注,方自信為不謬不僻。若未看諸家注,自是貢高虛勇狂慧,未必無大失也。名曰《遇莊》,道路間或一遇之,不敢以為堂室在此。然嵇中散云「此書那得須注」,真是名言,不可注,或可遇耳。莊子亦云:「有能通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則莊子未嘗不許人遇矣!非但鈍根如我,只可一遇,即聖賢知慧絕頂,不遇之亦竟不遇之矣。孫登長嘯一聲,嵇、阮可謂遇矣,而猶怪其冥默不言,是於一遇之外,而求多於孫登,其可得乎?王烈遇石髓,而嵇公不遇,雖導之使往,留之使食,其可得乎?遇仙不必同升,遇佛不必同證,亦祇要本來有此根器,此後留下種子,而必欲同升同證,其又何可得耶?遇之為言,甚活甚圓,莊子與讀《莊子》者,俱可不罪我妄也。
久旱早熱,晚春便如仲夏,思母親起居,未免煩燥。忽寫一詩寄六弟,不覺出淚。昨過均州,不及重登嵾嶺,只間行到淨樂宮,與燒香人同入殿謁玄後座,欲留香錢,傍一童子呼曰:「為父母者,置錢項下,為子息者置腰間。」亦不覺動念。此童子口中甚有輕重緩急,人特未思耳。
魏家人到,得科考信,知弟輩俱得入場,免費手腳。只笑六弟,又考批首,疊床架屋,真有何益?時作書戲寄伯敬曰:「即使三批首在前,一大科第在後,已未免有頭重之病矣。」附聞一笑。
(《譚友夏合集》卷六止此)
答何卿書
舍弟自黃回,得卿足下寄書,甚喜。自與兄識面六年,前聽其論,以為文人之高標持者耳,不敢妄自近。戊午秋事,卿去為孝廉,僕並自謝其諸生,龍蛇有所,功言有分,不宜近。其後朝中人彈錢塘葛師衡文不正,而舉卿與僕之文為戒,天下讀之以為冤,僕則笑之:數行文字,所冤幾何?自有道者視之,直是一塾師書堂中甲乙事耳。數子者當更有以自立,不當遂用此相親近也。
兩年來,人皆言曰:「何卿,黃之有道者也。」曰:「何以知之?」曰:「性方而篤情好,與人交而栗,訾笑不苟,君子也。」僕乃大慚。昔以文人待卿也,誠過,因惟恐世之議吾文者,不能遂與卿同毀譽也。夫大毀譽不足畏,小恩怨不足報,惟於有道君子,則得其馬而飼之,得其車而御之,得其衣而拜之,皆足以為幸,況實實在我師友之內乎!前到西湖,葛師曰:「不圖乃以肮髒累吾子。」予笑曰:「師止此何言?但當相與為好耳。師以一篇文錄我有何恩?惟生平孑然不傍人為男子,真吾師也。」師友同道,故復舉似卿焉。
答張夢澤
春五月自洪山歸寒河,西庵僧持明公書至。又十日,邑僧書復至。兩接手字,數日欣暢,喜仙源太守書俱自僧手授之,雲嵐氣猶冉冉紙上也。念明公好文樂士,接引大眾,出於真誠,而天道酬以佳兒,自是報施之理。辱示小郎新文,其志俶儻,其氣深蒼,夙慧無疑,春對之當自稱老夫矣。
明公選國朝名家,蔭庇前後,又雅欲表章奇人之無名者,尤為卓然。不肖每有搜集古今詩文之意,蓋專在幽潛,不惟數人之中,有一人幽潛者,更覺靈逖;即一名人集中,有一篇兩篇幽潛未經前人舉揚者,澄心靜讀,比日在口眼邊者,遠近癡慧何如也。曹孟德集,文如《銅爵台令》,詩如《臨滄海》諸樂府,驚人心魂,不可名說,而稱者不及,何也?豈以許敬宗之硯為汙人耶!朱晦庵書法出於孟德,豈腐道學所能哉!
承委索敝郡文集,僕意不忍嚴,而耳不敢恕,如魯文恪振之、王太僕汝化、李太史本寧,皆以身名日月,老寄文務中,餘則不知也。伯敬全刻奉寄。僕亦有古文字數卷,翳然榛莽,未經綢緝,其意欲以為下卷,而著一無關涉、無題目之閑書,有益於經史子部者,卷其上,庶可成書以質也。《詩歸》猶未竣工,想不待數月,即有刻本,侍史可免此一抄,明公可免此一段風流罪過矣。附一笑。
奉房師陳奎瞻先生箋
門生學不合時,性不逢人,自十八歲入場以來,亦浮沈在諸生之中,而四旬內落第為常,未曾有實稱師弟之人。惟甲子北闈,江西傅公右君,既得之而復失之,蓋常引為深恨。即貴鄉相知如朱菊水、劉蓬玄、傅陵九諸先生,最愛我而不克亨我,惟有相對谘嗟耳,不圖此試得入門牆。豫章七年始大,人或以為當然;蟄蟲聞雷則驚,己猶駭為怪事。此猶文章之理,天人之數,如水萍之自值,在人世所常有。而老師入場焚香,神鬼相告;出場對酒,文行交勉。以為場屋之得門生也,固由默禱而致;然門生之報座主也,惟當黽勉以自立。況其素有志於古人,敢不求漸對乎知己?而何意食蘋止於一月,歠粥且復三年,小吉大凶,不知造物何以處我;肝摧腸裂,幾令生趣不復類人。偶聞計偕,悵悵泣下,老師念之哉!哀憊之極,百不寫一二,瞻企何窮!明年春夏際,當半肩行李,尋師於嶽麓也。
與王以明
述之來,言翁讀書深村,與古之奇人往來,而案頭亦有寒河詩文,口中亦有譚氏子。且論之極深,期之極久,如「磊落晴斯日」句,不肖私有敝帚之愛,而天下之賞之者自翁始。不肖即今番復下第,亦不可謂不遇於當時矣。而中郎先生知不肖姓名,未得親見其靈快語從其口中出;湯臨川曾寄《譚子五篇序》,竟未報書,湯先生亦死。然後知前輩壽考足以待年少之人,與之書問往還,而又論之極深、期之極久者,遇亦相等也。
述之森森中古韻交流,此不肖快友,翁入城,或述之入村,移語終日夜,是即不肖得侍也。聞有書見及,述之忘置笥中,獨道其款款,倍於得書。口邊寫老翁,高深如畫,世有如此洪喬,惟恐其不浮沉矣。寄此發翁午眠後一笑。
△又
春意興易起易敗,不至四十,便已經過衰颯,重向紅紫,以此益服公持之甚堅,行之有味,日月不知其流,筆墨漸返於潤,真不可測也。今年春夏之際,與伯敬相見,談之不去口。伯敬意之所向,較他人更少情囗,此其一長也,公與之往來於空江秀嶺之外而已。伯敬古文,兩三年中真是一卷冰霜,弟冬間當選刻之。
君欲閱《莊子》,妙甚,鄙亦有所見,要使莊子鄙倍之意,永絕於千百年觀者之心而後已,會未有暇耳。
△又
園林村僻,人事簡略,辱翁遠道至,止信宿於竹陰磬聲之中,清我以物外之姿,迪我以西來之義,而暗塞不通,徒有慚歎耳。
近從一古寺榛莽中,得一詩人,古雅絕俗,而名不傳於世,度其人真無意於名。不肖以為性命之學,反以有名為宗,如列祖高僧,及近代善知識大法師,其成就亦往往如其名之所至;而詩文之事,則非無名者不可。非無名也,名之來無意也。故有志於道者,宜往謁尊宿;而詩文一線如天際風鳶,待其煙沒雲滅而求之。恨翁相去遠,不及究此創言也。寒碧甚有志氣,贈以一詩,可索觀。
△又
方持翁前番書寄伯敬,而尊使乃在其處,又得寄弟。
[book_title]卷二 書啟
奉郡尊葉公玉壺書
謹白箋:春兩年來營治十畝,已督率耕牛為太平農人,兼偕柘陰柳影,齎一卷自隨,待粳秫上倉,於冬春閑月,放懷山水,學古人經旬不返之跡。部署已定,非為高潔可慕,止以八比制科,本非真好,不過因功名所在,勉強為之今又屢試不第,橫以此得罪,自歎年命有盡,何苦為此?芒屨扁舟,便可逍遙許時,不枉作一世人,初願如此而已。晉人有云:無官者多矣,豈皆高士乎?論者便以春為慕高士,此便不然也。
殘冬遠歸,弟生員元聲、元禮,詳述祖台相念相援之意,惓惓款款,眾中不名,里黨榮之。今年正月,表兄李長叔先生又傳祖台征及行藏,為之慚感。夫勾萌之被折、胎卵之遂破,欲自以為芝草翠禽,無繇得見,而況其五石之瓠、不才之雁,已見於前事矣。雖平日親厚甚者,賢者止於永歎,不智者因而竊笑,求其無一日之知,有君民之隔,又缺拜謁之禮,而忽焉增榮益甚,獎助無已,此在古人亦不易得。春竊自念:雖無才而襪線之才尚未盡,雖有興而進取之興則已敗,既不入珊瑚之網,又已驚虞人之弦,其為廢匿,夫復何尤?而且數載之前,矢盟丘壑;出場已往,謝絕巾衫。初非無聊而強處乎此,又偶有感而忽動於中。此則區區動靜不一,遠遜逸士之明徵也。但既翩翻而去,又貿貿然來,與諸生角藝一堂之上,心面相觸,筆硯相向,誰為為之?誰令聽之?春雖無良,不至顏厚若此。所以悟窮達之有命,窺捷徑之無益,以途中逃雨之身,聽物外浮煙之遭。或驤首以報知己,或鴻飛以答故人。酬知原非一途,感恩則甚淺矣。
自傳諭以來,母弟私語,踟躕旬月,而肝腸所在,嘿嘿不可。始作一詩十二韻,與其舊稿呈上教政,以見春之守義安卑,無裾可曳,非敢頑鈍疏放,止以遊惰,自處於戮民也。春再拜。
甲子夏答袁述之書
方坐桐陰中,兄書忽至,反覆之感歎盡日,真如兄所云然。弟素無好興,昨行京都,益觸其倦,又讀兄書,一身之倦,不足言也。子美云:「文武衣冠異昔時」,弟竊以為人物仍舊,而破舟漏屋之氣,行於其中,不可結構,此吾輩林麓之日也。
而頃者凶饑告於閭里,生平不算米鹽之人,不得不日問有亡,稽其甑釜鍾庾之數,雖妻妾未敢怒,然而目笑之矣,誰謂主翁曠者?
黔、楚,輔車也,勢足以相及。即其勢旦夕未足以相及,而凶饑之禍,究將為亂。無論凶饑之究且為亂,而眼前凶饑已是一亂。前日黔兵偶敗,主之者,吾蔡司馬也,憂之甚;聞其後放歸,則又喜之甚。即以弟一人,其憂其喜,皆以蔡司馬故,而西南之不可為,又若其不甚切者。天下之人,皆此一私心而已矣,其何能為?
述之有志於當世,久且深矣,請勿憤勿怠:憤傷氣,怠傷志,有此則並不足以自立,而無此則並可以救物。即晉宋諸君子,清言之佳者,理學之真者,皆其不憤不怠者耳。但人固有時與命:孔子終年窮忙,伯夷之無聊忍餓,可謂不遭矣。而昔人云:奔車下無仲尼,覆舟上無伯夷,將誰欺也?弟以為瑗、僑諸君子治世,亦是孔子快心事;太公望治世,亦是伯夷快心事。述之念此至熟也,何時真過吾林屋,夜半同宿,共聞寒河雞聲乎?弟鼾鼾熟睡時,萬勿蹴我耳!一笑。
答袁述之書
弟今春徂夏,讀書江夏西庵,暗柏疏林,想見李北海舍宅為寺之意。萬情不興,惟文章一道,則不敢不以為可傳。修靜寺,頹然瓦甍耳,「我家北海宅,作寺漢江濱」,非文章傳之哉!弟輩雖張口肆力,空取標持而已。君家先生所處之地,所謂天下莫不與也;弟輩今日,所謂孰能與之也。
嘗謂愛古人者,絕不宜護其短。傳世者之精神,其佳妙者原不能定為何處,在後人各以心目合之;而若其所不足,人常指為疵者,夫安知後世之傳不即在此?而又安知古人所以堅取後世名者,不明留此一段以發其所議,而因以傳其佳妙耶?無論古人之深遠,與近日君家先生之靈奇,必有出於此者。即濟南諸公,自有所以開人之議,與以議而留天下後世之名,夫豈苟也乎哉!此不實致力於文事,不回旋於今古之變,決不知有謏人人益卑、謗佛佛益尊之權理也。如弟與君家先生,恨未常納交,然得與吾兄為知己,則亦有通家之道,所以不掩其疵嵒,益成其靈奇者,若或交之也耳。夫推尊人以成己之高有之矣,詆訶不可朽之前輩以成一敢說人、能說人之聲,雖愚者知其不可。
述之奇士,弟輩肝鬲行徑,不可謂知之淺矣,而嘵嘵致辨者,凡以為文章之道,疑義當析,既於此深入,豈肯浮愛其親?且君家先生神靈炯炯,決與弟輩相關,豈肯虛就世上之浮名,而不信弟輩為真愛者哉?每對人及書劄中,即稱中郎有子奇絕;每向人誦「為人子豈便為人奴」語,無不稱快。今書中又有「不欲效顰先世,反辱前休」及「上賴繩削,以佐袁氏威儀」等語,決知吾述之為尊先生所瞑目矣。今人所云云,是以庸人待尊先生也,尊先生決恨之無疑也。聰明才人,同是天地所私,豈肯復作異同,與造化相反哉?亦惟省之念之而已。
答袁述之書
古人無不奇文字,然所謂奇者,漠漠皆有真氣。弟近日止得潛心《莊子》一書,如解牛何事也,而乃曰「依乎天理」;淵何物也,而乃曰「默」;惑有何可鍾也,而乃曰「以二缶鍾惑」。推此類具思之,真使人卓然自立於靈明洞達之中。莊子曰:「言隱於榮華。」又曰:「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今日之務,惟使言不敢隱,又不得不止於吾心足矣。
半年中承使書兩至,真古人舉動。辱惠孫漢陽花卉,久欲致之而不可得者;李祠部《絳學碑記》,敘事造語之妙,若生若脫,可以為法,弟反謂書法不及耳。
答鍾伯敬書
曾見兄於骨肉之變,不哭而神傷,不傷而神寒;今最後又遭此一慘,私用為憂。七月二十九日,往迎叔靜之柩,得兄書,始知近日看內典,誦佛號,一月之中齋食十五日,即吳姬亦已長齋,不食鹽酪,率其家人寫經誦經。不以死者為可傷,以生者為當悟,此實福實慧也。但往往見文人談禪,皆是前生帶來種子,一生汩沒聰明中不得出。後來欲以生死大事、性命妙理了其聰明之案,供其聰明之用,悟雖若近於祖師,修或不及乎凡夫。凡夫者,其聰明常不足一日一事之用,胸中無一物先為之地,止知有誦經寫經。誦之既專,寫之既苦,為佛子所憫,為福慧所依。間一往來,根據於身心之中,雖不成佛,亦自得力,每於死時見小效驗無爽者。若文人薰修,非不篤實專壹,以成佛為期,而不知我之篤實專壹、必欲以成佛為期者,是其聰明之所為也。真聰明之所為,能使己不用聰明;而但恐聰明與福慧雜居,不用聰明之意,又與聰明雜居,有時福慧來,而未免有一習見習聞之物,亦如琉璃光與之相參相映,相為無窮。則其寫經也,最便於文人之手;其誦之也,便於文人之口;而其薰修苦行、身土相參也,便於文人之志氣才力——聰明之用日新而不已,聰明之局欲結而未能,而生於聰明,而死於聰明而已矣。至於死,而從前以成佛為期之願有所不暇遂,其傷生惜死之態,反不及凡夫之從容者,豈不篤實專一、期於成佛者哉?而死多如此,何能無愧?
弟自西湖歸已斷殺,終日侍老母病,此心淡然,居簡行簡。又見叔靜客死,徐九郎一夕暴卒,因思世界之治不治,文章之法不法,遊止之快不快,竹木之秀不秀,鬼神之靈不靈,日月星辰之變不變,總無一關切。而猶有敬身醒眼,閑步朗懷,不敢自蹈於非禮之動,自蹈於有戾之物者,以為不如是,無以畢我二三十年、一二十年中有生之味趣耳。其實來生因緣,超度人天,似當不出乎此,不宜僕僕合掌,跏趺枯稿,使我不可思之寂樂,反驅使於不能已之聰明,是則區區弟所以為吾子助也。至於姬妾長齋,禮佛誦經,亦是添顏著色,取憐生愛之第一事也。遂欲以朝雲之書經,為龐家之法侶,何其拘哉!
與兄常別,惟今年無日不相憶。如知山之人,門前有佳山反忘之,常勸其清晨開窗時,即須精神警動,作此山不易得想,便日日門前受用此山,且不枉知山人生在山前矣。記去年湖上聞子將問及伯敬,子答之曰:「伯敬者,不是朋友,直是終日拿來受用者耳。」嗚乎,遍天下皆朋友也,誰知受用哉!
與茅止生書
往辱足下作楚二嶽序,其歸也,日日讀之。又所示《武備志》《香魂集》二序,日日想服之。甚矣,足下能古文也,愈日日思之。古文之道,莫有講者,欲不思足下何可得?然使足下意加虛,神加靜,與人處加溫克,而又減無用之名,減無用之應接,減似有用實無用之意氣,減可以用不必即用之經濟,至於粗之減聲色,精之減筆墨,即其所為止生也,一增損焉,古文在是,古人在是矣。
去年弟亦草草接物,未暇有所深言。自西湖、苕上回,山水發其確然之識,別離悵其確然之情,始自悔與足下交,雖未唯諾,亦少直亮;雖未有豪發似其人之客於外,裘葛未易,餐館未穩,舟車未將,無主人則鬱鬱,有主人則揚揚,而無以報止生,因譽止生之文章第一、人第一者,然亦未能盡似古人,於文章可賞、人可欽之處,且不須言,而先勸其增損於止生之內外也。宋子獻孺真朋友,弟略以此意托致數語,足下乃毅然從之,書來甚以為是。然則足下之所厭,乃在無以報止生,而以一譽塞其報者,而所毅然從者,乃在乎此也,何敢不遂盡其說?既盡其說矣,將無初以為是而旋復誅之者乎?我知茅子者能古文,又古人其志者也,豈有是哉!
答劉同人書
同人足下:得兄書,所以教我者甚至。欲我上尋性命不易之理,次究著述千秋之業,微彰妙詣,盡此二語,僕直奉而行之耳,有何說哉!但性命之理,癡黠不能盡,人偶有所見,亦是聰明業種,非關太始。夫晉人所謂「灊灊之處皆龍肉也」,即子瞻所謂「豬肉亦龍肉也」,自以為啖,而不知其已墮於談,古今相欺,以至於盡,可不大哀耶!惟生來有志於述作,不敢不盡心。初年求之於神骨,逾數年乃求之於氣格,又數年乃求之於詞章,前後緩急、難易加減之候,惟己得用之,故常以此為快。如有一醫者,自以為起病,而參術二陳,粱肉之序,絕與人用之不同:想其用淺也,反如眾人之用深;其置輕也,反如眾人之置重,亦必有所見焉。至於進取一途,本其所熱,而性不耐煩,輕就易去。又所見人世君子,皆以勞役博科名,以恥辱博三公,以負心之事博義稱,以人之死博安常,抑其心之所熱以就冰雪,曰何必富貴乎?而天分不高,屢抑屢起,始知偽隱者之亦難,真不仕者之果為奇士也。念自有所動,此豈待人勸哉?但高興為之不妨,高興止之亦可,唐人所謂「行藏繇興不繇身」,僕今者蓋用之矣。同人足下,僕素心儀,以為才大而品堅,昨舍弟相依之久,益信斯語之不妄。文正、文成之間,幸惟努力!道子學畫,惠之學塑,各勿失時而已。
戊午之疏,邀惠朝賢,得使蒹葭倚玉,直一笑置之耳。偶遇此焚琴煮鶴之事,當如不見不聞,苟真有破胎殺卵之心,任彼自作自受,兄以為何如?我與卿、同人氣類相合,豈因同舟遇風,方思親信?況所謂同舟者,不過小兒輩剪一葉紙,戲作艓子,覆之溷渠間耳,有何遇風哉!今年一步未出門,明年相思便當圖晤也。
答韓求仲書
西泠橋上之遊泛,志和宅畔之眠餐,忽忽且十年矣。其間桑溪蘆岸,磬煙漁火,每一年率三四夢至其地,況於大君子傾筐之愛,著屐之歡,手板看山,兩槳打水,其為思憶,自成顛倒。尊劄飛來,笑與忭會,忘其身之伏草土也,賀則及之,翻用為賻,元春拜焉。書云「傖夫吐舌如箕,歷年奎光,偏破雲霧而出」,自是知己快論,然豈知婺星匿彩,而翼軫之間,仍如潑墨,此亦章惇所為耶?我輩從此悟去,亦可以放懷寥廓之外矣。
去秋臨場,見家僮買芒棨回,不覺自哂。適夏長卿兄到門,首訊動止,送之以詩云:「爾舅家弁山,十年無一字。草鞋見試官,不可謂憔悴。」然而此中憔悴極矣。生平知音如敬夫、伯敬,俱先淪泉壤;身亦顛毛蕩然,左車牙豁去,改頭換面,猶不離臭帤,終年如野馬奔塵,渴愛疲勞,不能一再過吳興、虎林,尋舊遊於空冥澹冶之鄉。雖然,當以勇行之。明年辦青鞋布襪,遍遊吳越,擊空明而叩寂寞,決當從苕上始矣。
甲子晤彥直於燕,惟長蘅、子將、印持、孟陽、令則、君常輩,作十年別,如何可言?明公晤諸君,皆以遊期告之,談梅口酸,能無津津!鄭澹石不久當通書為言令則,且告以尊指,緇衣當篤,非惟杵臼情深也。前見《文閑》增補最妙,所益拙作二篇,評語過飾,足知故人念我也。舍弟惟元方一人以甲子俊,而元聲字遠韻、元禮字服膺,才格尤嶽嶽——家有殊色,不致玉帛,而老女懶婦,媒妁屬於道,亦事之可笑者,不可不令明公知也。兩小阮並賢公子近如何?公子齠年訪我於舟,只如昨日耳。
與鍾居易
足下來劄,欲僕為令兄誌墓,俟文成即書一通,覓佳石刻之,以傳天下,或至來世,使兩人精神如金光聚,非足下不能發此想。僕此一篇文字,不須伸紙和墨、仰屋運思,已自有一篇全文,汩汩然隨汩蹤而出矣。生平知己,無少長顯晦、離合譽咎,亦並無「東野為雲我為龍」之分,亦並不借天地山川、東西南北作車笠俗證者,獨令兄一人爾。令兄詩云:「庶幾夙夜,惟予與汝。」今既生死路乖,自令兄魂魄而外,惟足下可知之,其他固無用取知也。誌銘當求要人高官,取重幽明,然亦決知非令兄高穆之性,故吾與足下決意作此一篇文字,用投逝者私好耳。
倪雲林畫,是令兄生平寶愛,以足下有道氣,又雅知畫,臨終付囑收藏,是僕所親見。今乃損以見予,僕出入負攜,即用其畫作先賢雲林、先友伯敬二祠香火矣,敬下四拜,拜二公焉。但此畫入好事家,立致十萬,徒手坐獲,恐貪豪成愆,輒用三萬錢,奉足下為懺度飯僧之資,此亦如置祠邊香火田二十五畝也。如何如何?
答池直夫
蔡先生不輕許人,不苟作緣於人,每見詩文中輒有池直夫,心固已異之。洪爾蕃來京,遍覓所謂竟陵譚子者而投之書,與《玉屏》《南參》諸集,則故直夫也。今蔡先生死,含淚開蔡仁夫書,讀未竟而使者又致一書,則又直夫也。閩楚吳燕間,萬里只如一步耳,吾兄才格,既不可梯接,而志氣深勇幽逖,又迥非今人所趨舍,元春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矣。意者直夫信蔡先生過篤,厭凡庸人過甚,而遂寬求於我耶?乃讀見贈佳詩,以文人之筆,發有道之言,不惟鍾、蔡諸公,悔知見之琢年,千古才哲,同時汗落,有識如此,而弟猶不能信直夫之真知我,則過也。
弟於福慧,總無分毫,加以學道之念不力,不恒見直夫。寄內書既鄙其婦,行自鄙也。直夫所居海島山麓之奇,使人神往,弟住處,寂莫之濱耳。然古人獨吟閑釣,每亦思如此地而不可得,以是亦覺心安。回思少年時,有作高奇詩古文之志,後來師友扶持,並有類奇士高人之性情,今皆茫無一效,與鞭影俱亂。直夫明年早來京都,見我祇是一庸人耳,切莫作竟陵譚子千奇百怪想也。
窮鄉下里,無以相寄,作得一詩,書之扇,又書之冊,又書之紙,如小家人蔬豉魚菽,設了重設,豈不可笑?弟長安答書,倉卒草數字付爾蕃,本無可觀,今既為致書者所失,直夫又必欲觀之,因以其稿錄往。
答金正希
兩得吾兄書,汗出斗許。弟胸中雖有灑灑落落之趣,與世人入名利恩愛而不得出、入嗔恚熱惱而不得出者,似乎有間。尋常厭人沾泥帶水,喜一過而忘之,故伯敬諸子,取其根器,而恨其不肯學道。弟之不能學道,在弱而好美,老而不衰;生平貪戀光景,極知光景朝暮更換,而實有所不能舍也。又見學道人愛官與我同,愛財與我同,愛色與我同,愛交遊玩好與我同,而自以為學道,不知我不學道又在何處?及迫而問之,則曰:此何礙於道,子真不知道矣。弟愈不服其言。彼沾泥帶水,而我灑灑落落;沾泥帶水者而責灑灑落落者為不知道,宜其不相下而生退心也。乃出自吾兄,則實修實證,無所大戀戀於世,而忍得住、苦得慣矣。伸手接引,含淚下棒,弟獨何心,自甘昏浮?但不知兄所謂一刀了割者,是何刀法?一刀遂了者,是何了手?兄於所為看經持咒、參禪念佛,必當從一門深入,我輩亦有清靜時,萬念歇下,覺此事不謬;而少頃事煩人雜,可笑可樂,神疲力倦,性命無歸,未嘗不悔,而卒無一法遠此塵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此雜念真境。遠公以謝康樂有雜念,不許入社,弟嘗舉以自恨,而公安王以明,累書相責,則言無雜念不可學道,添我迷惑,莫如此語。畢竟是正希急急討個了絕為是,而不知何從便得了絕,則請正希示我一路。
雖然,學道未有不苦,《楞嚴》云:「菩提涅槃,尚在遙遠,非汝歷劫辛勤修持,雖復憶持十方如來,十二部經,清淨妙理,如恒河沙,只益戲論。」正希新官翰林,文章人品,卓然一時,而此心斤斤悶悶,絕不知有數者之美,可謂能苦矣。弟則有不能者,雖不至取其光焰以自加,而未嘗不資其津潤以自美,方有惟恐其苦之意焉,而欲以學道,豈不疏乎!且不知正希官翰林,文章品格,卓然一時,而學道之人,果真無礙於是否?雜念果盡割絕否?反而求之,千萬再以報我也。弟非無知,強相排抵,亦實實求一消息於有道耳。至是而弟之通身又汗出矣。
答李長叔表兄
入城到門,冀可一見,吐數月之懷,乃聞湖頭水嬉,徙倚堂前,良久乃去。昨拜手書累紙,反覆研朱,欣感交集,知己之言,吾以愧於心也。
不才村居寡歡,喜人至止,剝啄相續,物竭神憊,主人方欲寢息,而客子猶陳悃未休,投牽繫纜,其意皆出於客,殊增厭恚。又平嘗好為人涉筆,作紙箑數字,而知與不知,固來相強,敗楮退筆,率滿床幾,刻期追索,有如逋負,虛火攻中,對飯不食。常自思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前有未了之事,現有當卜之歡,而枉費精神,供人一刻之求,真有何益?不如已之。已之不信,遂刻作一劄,有來乞者,舉以塞之。此既一事矣。惟是性本樸率,無思無營,與人無爭,高人衣缽,似欲傳燈。而且村中林水幽翳,舟車草野,門無人門,閨無人閨,長衫累日不著,禿衿小袖,行過兄弟家,如東皋隔河故事,蕭遠不羈,恐城中大人君子,猶未免相羨也。
昨偶作六言詩云:「家添鶴鹿三口,僧與琴書半船。問古人中孰比,野夫行徑多偏。」近狀如是,聊呈一笑。
[book_title]卷三 序
詩歸序
春未壯時,見綴緝為詩者,以為此浮瓜斷梗耳,烏足好?然義類不深,口輒無以奪之,乃與鍾子約為古學,冥心放懷,期在必厚。亦既入之出之、參之伍之、審之克之矣,有教春者曰:「公等所為,創調也,夫變化盡在古矣。」其言似可聽。但察其變化,特世所傳《文選》《詩刪》之類,鍾嶸、嚴滄浪之語,瑟瑟然務自雕飾,而不暇求於靈迥樸潤。抑其心目中別有夙物,而與其所謂靈迥樸潤者,不能相關相對歟?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出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壹其思,以達於古人,覺古人亦有炯炯雙眸從紙上還矚人,想亦非苟然而已。
古人大矣,往印之輒合,遍散之各足。人咸以其所愛之格、所便之調、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滯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學之古人」,自以為理長味深,而傳習之久,反指為大家,為正宗。人之為詩,至於為大家、為正宗,馳海內有餘矣,而猶敢有妄者言之乎?嗚呼!此所以不信不悟。而有才者至欲以纖與險厭之,則亦若人之過也。夫滯、熟、木、陋,古人以此數者收渾沌之氣,今人以此數者喪精神之原;古人不廢此數者為藏神奇、藏靈幻之區,今人專借此數者為仇神奇、仇靈幻之物。而甚至以代所得名之一人,與一時所同名之數人,及人所得名之篇,與篇所得名之句,皆堅守莊誦,而不敢颺言之,不過曰:「古今人自有篤論。」夫人有孤懷,有孤詣,其名必孤行於古今之間,不肯遍滿寥廓。而世有一二賞心之人,獨為之谘嗟徬皇者,此詩品也。譬如狼煙之上虛空,嫋嫋然一線耳,風搖之,時散時聚,時斷時續;而風定煙接之時,卒以此亂星月而吹四遠。彼號為大家者,終其身無異詞,終其古無異詞,而反以此失獨坐靜觀者之心,所失豈但倍也哉!
今之為是選也,幸而有不徇名之意,若不幸而有必黜名之意,則難矣;幸而有不畏博之力,若不幸而有必勝博之力,又難矣;幸而有不隔靈之眼,若不幸而有必騖靈之眼,又難矣。法不前定,以筆所至為法;趣不強括,以詣所安為趣;詞不準古,以情所迫為詞;才不由天,以念所冥為才。恬一時之聲臭,以動古今之波瀾。波瀾無窮,而光采有主。古人進退焉,雖一字之耀目,一言之從心,必審其輕重深淺而安置之。凡素所得名之人,與素所得名之詩,或有不能違心而例收者,亦必其人之精神止可至今日,而不能不落吾手眼。因而代獲無名之人,人收無名之篇。若今日始新出於紙,而從此誦之,將千萬口;即不能保其誦之盈千萬口,而亦必古人之精神至今日而當一出,古人之詩之神所自為審定安置,而選者不知也。惟春與鍾子克慮厥始,惟春克勖厥中,惟鍾子克成厥終。《詩歸》哉!
《刻水經注批點》序
自《水經》有注,而桑氏書遂真為經矣。注行,而孤吟遙想之夫,開物寄道之士,若有所恃,以自證其山水之好:端坐深讀,若奇卉佳木,舟馬相澹;若森森磕磕,麗我瞻矚;又若塔廟碑版,光我目,蒼我思,有高人真僧迢迢待我,可舉足提杖而一往也。
予少時即知好之。聞一名家前輩,歲輒一閱,深歎其勤,求得其書觀之,筆如槁木,無復冥奧,似為考核醜記而已,私語亡友鍾子曰:「如是則是書亦可不著也。」頗與鍾子空濛蕭瑟於其中,庶幾想酈子當日作注之意。而蜀朱無易先生者,淵人也,來官我楚,揖我而坐臥乎桑、酈之間。當是時,師友淵源,通理輔性,外慕等夷,內懷悱發,真有如雷次宗所云者。於是有朱、鍾二家之選,而予評遂逸去,不復能自愛惜矣。
友人嚴忍公,家武林,不妄交一人,獨好予輩所閱書,而與聞子將諸同志合刻全注,以為雅人資糧。夫予之所得於酈注者,自空濛蕭瑟之外,真無一物。而獨喜善長讀萬卷書,行盡天下山水,囚捉幽異,掬弄光彩,歸於一緒,以力致其空濛蕭瑟之情於世,而胸中獨抱是癖,且獨著一書而死。而世人猶執考核醜記以求之,不幸而與類書同功。嗚乎!則是書亦可不著也。
《古文瀾編》序
王聞修先生選《古文瀾編》既成,寄聲譚子元春屬序焉。元春竊謂:古人之文,不可及矣。生其後者,無可附益,不能端居無為,必將穆其瞻矚,暇其心手,出吾之幽光積氣,日與賞延。或不能無去取其間,久之成一書。而是人性情品徑,已胎骨於一書之中,因而後之讀是選者,皆曰:「某氏之書也。」則幾於取古人之文而奄有之。
夫奄有古人之文而自成一書,其事豈細也哉!徐偉長云:「六籍者,群聖相因之書也。今之學者,勤心以取之,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達。」斯言誠是矣。吾輩勤心,如修漏舟壞屋,必有其處,舍評選無可置力,亦無可與古人遊者。且非獨吾輩也,尼父《詩》《書》二經皆從刪,刪者選之始也。梁宋而下,有專功焉,然困於其識,局於其代,使後人望而知為梁宋以下之書,如見其所自著之書焉。故知選書者,非後人選古人書,而後人自著書之道也。學者不能勤心以取之,又勝心以居之,如劉舍人所謂「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者,往往而然。祖兩漢即奴陳隋,尊八家即退群儒,朝廟實用之言,溪山翰墨之致,甚至同年不相為語,亦其勢然也。雖然,無是理也。古今文章之道,若水瀉地,隨地皆瀉。常窟穴於忠孝人之志、幽素人之懷,是二者皆本乎自然。而文章之道,恒以自然為宗,使非貞篤恬淡之人,諷高歷賞,光影相涵,雖甚勤心,亦莫得而取之。
王先生者,固今之貞篤恬憺、有道文人也。故其讀書,不忘漢初,不輕唐後,不苟經世,不厭尋幽,始乎詔疏,訖於小品,輯為一書。先生日讀數篇,輒自喜曰:「吾上下千六百年間古文,不問為海為江,為河為溪,為谷澗為石泉,下水而皆有風生水皺,沄沄然波瀾可愛者。吾暇日編之,而常自讀,授子弟讀,授他人讀,如泛扁舟入漣漪中,蹴之使碎;又如建一閣一亭於水上,招達者數人,列坐其中,以觀其瀾之生也。謂余心樂否耶?且是瀾之妙,有時而有,有時而無,有時而安,有時而驚,有時而碧,有時而紫,豈能一端而既厥美耶?」然則讀是書者,恍然窮其際,有幽光積氣,不知所自來,則皆先生之幽光積氣也。譚子曰:「是則王先生所自著之書也。」
《東坡詩選》序
選東坡文者,更十餘家而始定焉,獨其詩尚無選。非無選也,人之言曰:「東坡詩不如文:文通而詩窒;文空而詩積;文淨而詩蕪;文千變不窮,而詩固一法,足以泥人。」夫如是,是其詩豈特不如其文而已也!
雖然,有東坡之文,亦可以不為詩;然有東坡之文而不得不見於詩者,勢也。詩或以文為委,文或以詩為委,問其原何如耳,東坡之詩,則其文之委也。吾嘗思之:使東坡之文而一人之文,則可;東坡而古今之全力也,雖欲執人從來之言,與信己一時之目,而將有所不敢。則其重東坡之文,而不敢不求之於詩者,亦勢也。故瀹其窒而通自見,芟其積而空自生,約其蕪而淨自出。日出沒於千變之中,而後窮者乃我之目,固者乃人之言,而東坡不存焉。惟求其東坡之所存,為古今之所共存者而已。
然則不自知其窒與?不自知其積與蕪與?曰:奚而不知也!《六經》成而詩為一體,詩之處經中也,大地山嶽之有水也,水以妙大地山嶽;而搖大地山嶽,碎之以為水,吾知其不能。有古文於此,截其字句,變其音節,而謂之詩,可乎?然以此而冀其詩文之為二事,工詩文之為兩人,又不可。江海之內,冰水之間,嗚呼,難言之矣。唯東坡知詩文之所以異,唯東坡知其異而異之,而幾於累其同,則文中所不用者,詩有時乎或用;文中所有餘於味者,或有時不足於詩——亦似東坡之欲其如是,而後之人不必深求者也。蓋嘗為之說曰:文如萬斛泉,不擇地而出;詩如泉源焉,出擇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詩則行之時即止,雖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於心,又了然於手口;詩則了然於心,猶不敢了然於口,了然於口,猶不敢了然於手者也。請以是而求東坡之詩文,庶幾焉。
斯選也,袁中郎先生有閱本存於家,予得之其子述之,而合諸夙昔之所見增減焉。述之奇士,吾友也,知不罪我矣。
袁中郎先生續集序
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續集,而屬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學。學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為先子者,實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敘先子。」予愛述之,而敬其言,受稿於裝,歷辰、湘、湖、岳殆遍,日察公之用心:其議不待人發,而其才不難自變;其識已看定天下所必趨之壑,而其力已暗割從來所自快之情。予因思古今真文人,何處不自信?亦何嘗不自悔?當眾波同瀉、萬家一習之時,而我獨有所見,雖雄裁辨口,搖之不能奪其所信。至於眾為我轉,我更覺進,舉世方競寫喧傳,而真文人靈機自檢,已遁之悔中矣。此不可與鈍根浮器人言也。
往公之哭江進之也,有悔其詩文妙理生前未商語;後寄黃平倩劄,有悔其《瓶花》詩文俱有痕跡語。夫公之妙於悔,何待公言哉?細心讀《破硯集》,又似悔《瀟碧》矣;細心讀《嵩華遊稿》,又似悔《破硯》矣。今察公續稿,其文章中卓大而堅實者,又似為古今人俱下一悔腳也。楊子悔少作,其意甚美;而觀其晚作,又似不知悔不必悔者。予益以此歎公之根器識力,有大過乎人者焉。
續集出,其卓大堅實之文,出自痛快俊穎之手,吾願學公者從是悟文章之道。若舍其大者不言,而於所為翰墨遊戲、易於觸目者,則賞之不去口,傳之不崇朝,而法之不遺力也,又未免令述之累息欷歔,而獨以予為知己矣。
《蔡清憲公全集》序
元春固得親以詩文逮事清憲公、北面稱弟子者,公亦時以上德古懷,引元春於詩文之內外,又似獨相期許,開其亶率,與為朋友商究之言,故元春亦稍稍知詩文涯際。嗚乎,今不可作矣!
元春日以退,無以與於鴻壯淵窅之觀,顧嘗端居深念:古今文人,卑者無足論,即興會標舉,踔厲風發,聲爛爛然,自謂名下士,吾為之慚甚;俊異文雅,芳流不歇,便自以為不俗之人,吾為之慚甚。山谷老人謂大節不奪者,乃真不俗;而司馬仲達望武侯葛巾毛扇,指麾三軍,乃以名士稱之。嗚乎,世固安有名士與不俗之人哉?惟吾敬夫先生,始可以盡瘁為名士,始可以山嶽之性拔去俗根。而亦必真如先生名貴不俗,始能使詩文之氣充滿天地之間,而決不至隨荒煙野草而散去。故元春竊以為公之可及不可及者凡有六,德業詩文,水乳和合。請得而深論之。
夫人少而好學、老而不衰者多矣,然皆掇拾附益,必以歲時。公十齡以往,書史上口觸目皆如重閱。嘗借人奇書數十卷,燭下取讀,曉而還之。其敏可及,其勤不可及也。目下十行者,思力屭贔,率無暇想。公作古文、詩歌、章奏、箋啟、檄移、科條,日可百餘通,數小史不給,朝屬草,申酉成書。而公優遊尚自如,山水書畫,幽其神緒。其辦可及,其閑不可及也。公忠孝友愛,出於自然。一生冰霜滿抱,千頭橘,八百桑,非其所有。救世心切,如夙生負涕泣欲償,一字一句,如佛說法。其慈可及,其誠不可及也。既為國家經緯人,治一切邊腹夷險,可為不可為,無不功歸人、罪歸己,至於星隕而不化。任彥升之序王文憲曰:「道在廟廊,理擅民宗。」先生有焉。而日妙思經書,如寒流淵人,窺深領奧,窮其要眇,以入無際。我輩下帷終日,獲者鱗爪耳。其肆可及,其微不可及也。鴻儒大方,喜談源派,兩漢、八大家,熟人聽聞,不自振精魂,如貧落子侈稱先世門閥。予每讀公詩文,海潮泉眼,瀉注無方。其古可及,其獨不可及也。世之作者,光焰過多,才每足以震物,權每足以彩毫,具曰予聖,斯亦可矣。而公與寡取篤,形神在友,墜己千仞之峻,慕人一壑之幽。誰為為之?誰令聽之?其高可及,其虛不可及也。凡為若說者不勝書,將一書之而已,亦猶諡法,但節以一惠,而以為清憲耳。清憲足以盡先生乎!
先生死,弟仁夫梓其集,未數卷,亦死,其婿林子觀曾搜而梓之。予因語林子:子之心苦矣,未遺餘力矣。還先生以日星河嶽之觀,開天下以元始玄化之域,是吾子之功也夫!而竊不敢忘公昔者一語:公來郢中,與元春夜半論文,以為自愛其詩文者貴少,愛人之詩文者貴嚴。必嚴而作者之精神始見,必少而觀者之精神與作者始合。且吾輩終日獻酬人事,神明如珠,豈能從萬斛泉中,湧出滔滔莽莽,趁筆而為之?豈能自滿作者之意,而何以接天下後世之眼?子他日為我精選數十篇,令其可傳足矣。夫以先生鴻壯淵窅之學,鼓吹經史,自存稿外,但能罔羅一字之遺,爭相傳寶,如玉匣金碗,復出人間,是何忍復議刪選?雖然,元春不敢忘也。全而搜之固難,有而擇之甚易。子為其難,吾為其易,吾兩人各職一事,以告哀逝者,使光靈復棲止故處焉耳。若夫詩古文之氣,挾其道德經綸,以充滿天地,梓不梓,亦非所輕重也,又何論選不選哉!
《徐中丞集》序
春從事於詩文者也。往見歐陽子有言:「唐《四庫書目》、班固《藝文志》,其所列著書之士,多者百餘篇,少者三、四十篇,而散亡不存一二。雖以文章之麗、言語之工,營營汲汲以終其身,而卒無異於飄眼之草木、過耳之好鳥,未嘗不爽然喪其嗜古之志。」然而歐公之文,流傳千古,無一篇失者,則嘗思之:彼多者百餘篇,而不存一二;少者或一二篇,而亦足以傳,皆命也。意篇章之業,或賴道德以久,或附經濟以見,或風期才華之美,各有所因,而流於人間與?抑在己無意於必存,而居其後者,從旁而收掇之。此自前人道德、經濟、風期才華之力,默鼓動於其中,而雖一字片語,自不得而淪墜與?
中丞徐惟得先生,我之所自出也,宏才雅量,整儀高懷,為海內鸞凰者五十餘年,未嘗沾沾於詩文,而古今之詩文,若不外於是者,此何故也哉?公仲子乾之,嘗欲春序其遺稿。未幾,乾之歿,公之孫申前請焉,予淒然久之。
嘗記公之言曰:「吾在儀曹時,居閑寡務,與王敬美、孫月峰諸公,切劘為古學,頗知古人之意。後屠長卿以才豔誨妒,而不腆君苗之硯,亦坐是而焚。人生在世,上則性命不易之理,次則民物有用之學,焉用是招尤之言為哉?」而又以春之嗜古也,壹似欲摧折其盛氣,如歐公之於徐無黨者。今公去春十餘年,而春猶耽戀楮墨,若蜣之喜思。又竊以為性命之理、民物之學,未有出於搜討之外者,恨當時未以是復公。而今日者,猶幸序公之集得一言之。
因私語公之孫曰:「予既無以窺公,汝從旁收掇,使人想見公之道德、經濟、風期才華,而有能庶幾其一二者,此孝子慈孫之志事也。」予向者亦以此告乾之矣。
《選語石居集》序
閩唐梅臣先生初至襄,延見屬吏師儒之屬。睹謁有羅學博,竟陵人也,因問竟陵譚子。譚子方匿跡遠墟,久不掛於壇坫,學博心竊訝之,曰:「安從知是人也?」已而投一集,曰:「為我示譚子,選而序之。勿多,多弗傳也;勿譽,譽弗益也。」學博傳斯語以至譚子,譚子笑曰:「唐先生如是,安得不問譚子乎!」予所以遠跡,不求掛文人齒牙者,凡以為談詩者量多而親讇,元春性翹劣,無以塞其望。且吾師友皆散逝,古道不可以望人,寧甘兀兀撅株枸耳。今使君乃若是,起而披其集。
是月也,雪郊枯岸,手龜坼如淘河漁人。喜極兼忭,輒永夜獨坐,研朱凝水,親炙硯鼎鐺間,為下點不休。所逢豔驚目、秀可餐、風神肅肅、忠孝迸裂者,歌之聲出籬外,絕不知有寒夜,小婢送酒至手邊,亦不知取暖。而或有應付雜收、熟如無物、眼不驚怪、入手芒斷者,亦竟不能為使君踟躕。回顧卷帙上丹銘之痕,如古木槎枒可怪,則因而念之:夫詩文之道,上無所蒂,下無所根,必有良質美手,吟想鮮集,足以通神悟靈。而又有硯潔思深,惕惕於毫芒之內者,與之觀其恒,通其變,探心昭忒,庶幾一遇之而不敢散。然則今者使君令譚子職選,譚子欣然選之而不辭者,豈非所謂遇之而不散者乎?多也,諂也,斯散矣。
予入冬閱《方秋崖集》,喜其《詠梅》有云:「古心不為世情改,老氣了非流俗徒。三讀離騷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是詩也,可以贈梅臣。而梅臣詩中,又有「拙吏津頭不嗜錢,浮囊布被恒夷然。論交結客清尋研,碩人逸叟中流連」,日在吾口中吟諷不去。遂覺秋崖、梅臣二老,來往雪天,手眼之間,不知何以遇?又不知何以不散?使君治襄多暇,為我祀杜二、孟六,招其詩魂,一問其故,恐亦無以舉似也。
《河洛人文》序
吳興潘昭度學憲,家藏萬卷書,有森挺之才。其為古今文辭,皆簡潔深健,不喜為一切衰世苟且之言。故其視學中州也,亦務於才之疏以達、圜以閎、廉以深者求焉。若四時之氣,獨夏與冬有未宜於中州者。曰:「吾將以行救也。」予盡視其文,莫不有森挺之意,散於其中,而衰世苟且之習,似遙望其界而不敢入。
公既觀察閩中,屬予友孟誕先寓書,俾序其牘。其中強半秋售,公甚快之,而尤谘嗟愛惜於未遽俊者,是其意用以師表一世有餘矣。
予嘗歎古道之不可復也,莫甚乎師友之間,以一日偶然之升沉,而忽變其愛敬之初心。售則曰:「吾卜之如是。」不售,咄咄曰:「敗矣哉,汝之負我也!」入而揖,禮貌衰。久之騑其文,不使與俊者齒。師倦友怠,冷燠侵人。嗚乎,衡文者固將為數十年得奇士偉人耳!非外身命、忘爵賞、齊得失,不足稱奇士偉人。而衡文者乃以一旦之逢不逢,冷燠素所望為奇人偉士者,驅而納於喪我徇物之途,所養非所用,君子憂焉。一切衰世苟且之言與事,俱從此生矣。昭度是刻所以云救也。
亡友鍾子伯敬,往閩督學,方公孟旋送之曰:「君此行須辦三十年精神,使此三十年間所用道德功業文章,皆出君門下,勿徒愛戀一榜中耀目也。」予最服其言。但有一言未質諸孟旋:「使得一奇士偉人,坎絺纏身,一生道德功業文章,無一見於世,鼎也不可以拄,識鼎者焉可悔哉!三十年中,亦不可無此一恨。」昭度性淵奇,無世味,予故附質之。
《弔忠錄》序
中丞楊公大洪,以擊魏簹二十四罪逮繫詔獄,榜笞刺剟,一身無餘而死。當是時也,天下之人腹悲膽寒而不敢言。其後二年,今上深褒其忠,褫奸人以慰貞魂。郡伯胡公於毀巢卵翼之,又從而建祠祠之。海內知與不知,歌詠嘉樂,甚至稗官之家,編為小說傳奇之部,鐫成圖像。其於常山之血、侍中之發,若已成金鐵星斗,不可朽壞。男子在世,此為大快,而國人哀之,猶為賦《黃鳥》。
予以為百身之贖,不如一言之知。中丞所不惜府怨梯禍,奮身一擊,頭與玉俱碎者,祇是「顧命」二字盤梗於衷,死不擇音耳。光宗遺命:「輔皇太子要緊!」熹宗臨朝,亦問:「胡子官安在?」唐人有云:「布衣一言相為死,何況聖主恩如天。」變負之臣,肥義以為死不容誅。死不容誅者,死不得所也。楊公勁氣一往,為風為霆;而不知痛癢之人,必坐之以沽名。且謂逆簹後來之禍,公激成之,真所謂好議論而不樂成人之美者也。
予嘗言:士君子胸中不可無愚拙人事。如石工刻子瞻諸公為黨人,不願鐫「安民」二字;石孝忠感李之恩,傷其功不見於天下,推倒《平淮西碑》。一以好德之良,一以不平之氣。然兩人俱目不知書,無禍福生死、計較安危亂其胸中,故與聖賢豪傑無異。而世之黨逆簹以下石楊公者,其視此何如哉?不愚不拙,遂至於此,楊公必屍視而憫笑之矣。
《弔忠錄》刻成,因為書此,以報辛、程二君焉。
《楚才錄》序
督學師金壇虞公,來視楚士。科、歲二試既竣,脫穎之士萃焉,於是刻《卯辰穎秋賦》。撤棘,士以賓見,皆公嘗試嚌啜,知其才之可俊者,於是刻錄科卷。新天子御極,士由里選,公益勁於弩末,務為蒸變雲霞,以告成功,於是刻選士卷——而公是時已擢為冏卿矣。其將別楚也,猶日夜枕籍士子之文,徘徊摩娑不忍釋,復合而梓之,使人問序元春。
憶元春首見賞於錢塘葛公;賴閩周公復疆起為諸生;其以恩貢上京也,為秣陵顧公;今復歸楚,出公門牆,公本以第一人見期。是其於四師也,俱不敢一日忘,而竊有以賀公之遭也。楚年來鐸司時分時合,江、湘之煙中斷,嵾、衡之雲不屬,即前三師亦有遺恨。而公之來楚,復合為一,始有以見楚才之全,而察其風氣精魄之所在。足之所歷,目之所到,與山川相吞吐,天與人俱若應之。而公以一年之中,盡收明經、孝廉之俊,復古鄉舉里選之科,豈可不謂之奇也哉!
夫公之於士也,無舊譜,無常格,無我相,而後楚人之才,欲留為不盡;居之以豁達,竦之以精嚴,引之以高深,行之以變化,而後楚人之才,又樂為之盡。今其試牘具在:始甲之,既乙之,而終甲之者有矣;前學使者甲之,而今或甲之、或乙之者有矣;兩試自乙之,而後乃大甲之者有矣。士人面目忽易,若出於神,若出於鬼,觀聽者亦若雜行於星日風霆之中,而務勉為文章。非三楚才不足以發公心眼,而非公之神奇博大,不足以揉楚才而窮其際。
嘗怪宋玉有言:「天下之美人莫如楚國,楚國莫如臣里,臣里莫如東家之子。」此言何其隘也!彼美無涯,良媒獨難。使有汲汲皇皇之懷,搜幽剔寒者,為之蹇修,吾知江皋之佩、湘靈之瑟,皆南國絕豔也,何矜一東家之子乎?
《長安古意社》序
予來京師,僦居城外寺。柏二株,鸞一隻,送聲遞影,常若空虛。暇則如退院僧,不常接城中人,書亦罕至。自以為雖非學問所得,然躁心名根退去四五,往往有不負師友處。
一日,步至城東,值桐鄉錢仲遠、山陰張葆生、平湖馬遠之、武進惲道生、公安袁田祖、興化李小有、閬中徐公穆,飲正暢。予久不見奇士,怦怦心動,徙倚難去。小有、田祖者,舊社友也;公穆數年前邀予住峨眉未果,予甚感其意;庚申歲,予在西湖看兩山紅葉,葆生、遠之先後舟相尋,予適去,然猶躡予葉上履跡,皆可徑稱故人;而仲遠之交俠,道生之筆墨,與予久相聞,初得見。盡日六七人相勞苦。長安塵沙多,米貴,諸君皆來覓作官,人不能滿。持一觥酒遍讚客曰:「有貴交遊乎?」謝無有。曰:「時事何如?」皆曰:「無從聞也。」於是樂甚。酒半酣,問年齒少長,忽下拜,兄己而弟人。
是日覺有古意,令譚子授筆記其事。記成無所附,附以他文字,人若干首,刻焉,題為《長安古意社》。因想盧尉有《長安古意篇》,盛稱香車寶馬,挾彈探丸,徒與麗人冶客爭郊外巷中之豔者,視此孰為古意耶?
[book_title]卷四 序
王先生詩序
王先生之為性情也,人驚以為癖,相隨而議之,惟春與其里之袁子不覺也。以其不覺者,而求王先生之性情,是亦古人之性情矣;以其所覺而驚、驚而議者,而王先生之性情,於是乎益古人無疑焉。
王先生之性情既已如此,而予又與之復述故聞曰:詩以道性情也,則本末之路明,而今古之情見矣。嗟乎!性不審而各為其性,情不審而各為其情,將率天下而同為此各有之性情,以明其不癖,是其於性情也,苟然而已矣。由此而之焉,一步一趾,苟然也;由此而笑語焉,苟然也;由此而吟諷焉,苟然也。而彼方自肆曰:「我以道性情,其詩之謂夫!」嗟乎!竭生平之力,而徒以成一苟然,而又皆果出於天然由中之言,豈不惜哉!
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自古人遠而道不見於天下,理蕩而思邪;有一人焉近道,相與驚而癖之者,勢也。則今之癖一王先生者,亦自其天然由中之言也。王先生欲以古人之道安於性情,而行於詩,而欲以易乎今之所由中無勉強之物,予憂其將不可得。而王先生聽之,固已久矣。
王先生者,公安人。其人抱素尚,能冥心無生之旨,春與袁子皆稱為先生焉。
《醉藥軒遺詩》序
當此時也,予益不敢觀人之詩矣。末法滔滔,苟濫相沿,讚歎少則怨怒多,必至之勢也。人既視詩為可興可廢之物,而怨怒之後,遂失一友。讚歎由我,甚無足悋,吟者資為體貌,觀者因而涉世。苟非有幽獨剛靜之士,不能寶讚歎以待才士詩成之日,而詩之一道未免以全交而廢。吁,可念也。
予友黃子伯素為孝廉,孝敬淵馴自守,奇士也。每囊其詩示予,予於手口間也甚踟躕。伯素雖性恂恂無怨怒,而交亦坐是不深。久之,乞一氈養其親,病蘄上遂死。予既久莫見其詩,茫然於君所以進退。而君之亡也,猶及囊其詩示予,命其弟仲宅踵門而致遺言。予急取觀之,向聲已杳然無存,而心升腕降、神起氣落,幾不知其所來。予讚歎之懷滿不能流。使伯素而在,寧不足以深伯素之交?而予真實談詩之意,與神鬼事友之心,俱不得不待乎今日也。
予嘗言:凡為詩者,非持此納交也;所賞人詩者,非為我交好也。當伯素在日,好學深心,不止以進取自見;又內行夷粹,可畏而親,誰不利其為友?迨其死而讚歎出,予亦拙於交伯素矣。拙於交伯素之人,而誠於讀伯素之詩,亦庶乎詩之一道以拙交而興焉。不然,予惟不敢觀人之詩也。斯已矣!
潘景升《戊己新集》序
新安潘景升,年六十餘,其文與詩,足以自固於六十之年,其名足以自固於文與詩。而才多意深,復以向來之文與詩,取而質於年,以向來之名質於文與詩,若不足以自滿其望、自盡其才、自對於後世之人者。而戊、己間復潔其體,深其思,振其衰,神明其用,是為《漪遊》《清溪》二集,而屬予言其故。
予嘗諒天下之人,其虛衷而從事於變移之途者,非盡虛衷也,才足以變,不必止於其所也。其拾取於先輩,莊守其故物,而不思一變,且以變為非者,非盡自滿也,中實有所愧恨,但才不能變。以為吾既不能變,而示人以欲變之意,不可;多人以善變之能,又不可。不得已而安其舊,以笑天下之變者也。嘗憶楚先達有言曰:「吾不復作詩。」聞者愕然。先達曰:「吾頃在世務中,日不暇給,何敢言日新?夫新者不得入,即舊者復將出。」予常竦然念其言以自勉。而景升六十有餘之年,好學深思不倦,皇皇終日,若有所營者,能變故也。
景升六十年中,初與琅邪、雲杜遊,歡然同志也。已而與袁氏交,復歡。弇州諸先生力追乎古以為古,石公遊千古之外以追乎古;今二三有志之士,以為無所為古內古外,而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即古人之用意,下筆俱在是。而景升復婆娑翱翔於其間。其年能待,其才能不衰,景升得乎天;前後之交,如一時一士,景升得乎人。而予皆歸其功於變。夫不變不化,則又安有景升矣。
《秋閨夢戍詩》序
古今勞臣思婦,感而生歎。夫歎之於詩,亦不遠矣,何難即形而為詩乎?嘗有一言數語,真篤淒婉,如猿之必嘯而後已者,非盡繫乎才也,歎所至也。然役或不盡於戍,時或不及於秋,情或不生於夢,體或不限於七言律,數或不至於百篇,一歎而已矣。
閩友宋比玉,好奇人也,偶過荒垝垣,心動,忽於架上得《秋閨夢戍》七言律百首,為虎關馬氏女作。見其中有「芳草無言路不明」之句,驚怪而卒讀之。凡秋來風物水月、枕簟衣裳、砧杵鍾梵,其清響苦語,一一搖人。而至於英雄之心曲,舊家之喬木,部曲之凍餒,兒女之瓢粒,有悲天憫人、勤王恤私之意焉。其夢中聲情步履,不可為狀,一若去來於孤燈瘦影間,漁陽之道路夜經,寸腸之車輪朝轉,豈止「鸛鳴於垤,婦歎於室」而已乎!歎者不足以盡其才者也,才者不足以盡其魂者也。
誰為題之曰《香魂集》。吾謂如此女郎,而以婉孌待之,但恐不受耳。或傷其太苦。予曰不然,《伯兮》之詩曰:「願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願在愁苦疾痛中求為一快耳,若並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夢,夢餘不使之為詩,此婦人乃真太苦矣。嗟乎,豈獨婦人也哉!
周元如遺詩序
亡友京山魏太易者,詩人也,屢欲選刻其遺稿,不知何以故而屢止。予又嘗序人詩,選刻人詩,如譚叟、陳令,皆朝入目而夕命梓氏,意欲以備明詩一人一種,惟恐速朽,不知何以故而於太易屢止。太易子弟常疑吾薄,即予幾無以明吾厚也,有時而愧念之。蓋詩之為道,淵洞寂歷,人天不屍。而我徒以高興絕才,揚揚夭死,不惟己之歲月不積其光,而同時講究之友朋俱不到乎此,何從而自變,何從而聞之?故予蚩蚩然幸而過於三十也,然後有以自致其力,與朋友同進退。始觀太易作,如觀少時自作,有不代為高興絕才之悔,而肯以未竟之業,竟此良友耶?屢選屢止,其此故也矣。
一日,黃子以實出其友周元如詩稿,已亡矣,已選矣,已刻矣,索予序,予歎息久之。其高興絕才如吾太易,而不久留人間更甚。興與才之明明紙上者,如其人復在;而年齒之脈脈地下者,如其詩已有進於此,而又如其興與才之已歸於無存也。然則歎其年者,刻其詩可也;想其詩者,恨其詩亦可也。晉人悼友早亡,輒引「苗不秀,秀不實」為歎,不知此苗長青於天地之間即是秀,此秀不斷於朋友之心即是實,豈在蚩蚩歲月也哉!予亦歸而選太易詩矣。
渚宮草序
予甲子客燕,與徐公穆定交,未暇言詩也。越二年,公穆始乘一舟走寒河園居,徘徊於小橋茅屋之間,因相與遊晴川、夏口,往來江港數十日夜,日在乎寬閑之野、寂莫之濱,和漁人、雜蘆子備極冥緬,而後與公穆談詩。公穆出數年詩,皆令予道其工拙去取之由,予盡其誠,而公穆盡其虛,蓋亦朋友中所難也。但古人之詩亡矣,予所與談古人詩者亦亡矣,予尚敢言詩也哉?
竊念生平,思有以自立,空曠孤迥,祇是一家,非其所安,意欲上究風雅郊廟之音,中涉山川人物之故,下窮才力升斗之量。然是數者,非荒寒獨處、稀聞渺見,則雖不足以亂其情,而或足以減其力;雖不足以隳其志,而或足以奪其氣:則亦終無由而至也矣。公穆才秀朗百予,少年勃勃,以古今自命,久之,而落落瑟瑟然如有所失焉。如有所失者,其詩之候也,予所謂荒寒獨處、稀聞渺見,孳孳栗栗中所得落落瑟瑟之物也。古之人即在通都大邑,高官重任,清廟明堂,而常有一寂莫之濱、寬閑之野存乎胸中,而為之地,夫是以緒清而變呈。公穆之候其至矣,予請以《渚宮詩》為端。
公穆自渚宮歸蜀。蜀成都,予有師在焉,曰朱無易先生,往質之。
汪子戊己詩序
汪子以抑塞之奇才,閉門十餘年,與古人精神相屬,與天下士氣類相宣。凡一切興廢得失之故,靈蠢喧寂之機,吞吐出沒之數,趨舍避就之情,豪聖仙佛之因,拘放歌哭之變,既已深思而熟詣,出有而入無,確於中而幻於外;然後切之以舟車,證之以人物,廣之以雲水,收之以吟嘯,而歸之以「不主故常」與「無有常家」之兩言。
往與予論詩板橋霜月之中,予乃揚言曰:「詩隨人皆現,才觸情自生:天不以箕笑畢,池不以魴謝鯉。賢者升降於樂府古詩之先,不能者周旋於律絕填詞之下。周旋志衰,升降力薄。夫作詩者一情獨往,萬象俱開,口忽然吟,手忽然書。即手口原聽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測;即胸中原聽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強。而因以候於造化之毫厘,而或相遇於風水之來去。詩安往哉?」汪子撫予臂大呼曰:「然則子試觀予近詩何如也。」
南北遊草序
胡應侯明府在里中稱詩,先予二十年。及予得從事於詩也,君折行輩而與之談,以其風華來相掩映,亦足以津逮乎予。如是者十年。君既博雅翔步,遍遊燕趙江淮間,去而為官。君之子曰公遠、公占者,讀君之書,與予往來談詩,遒秀迫人,予幾不保其壘。而君之詩不相寄者又且數年。私心以為君力於官而倦於詩,而君自淮東往為越中令,忽函一帙詩寄予使序,則數年來南北之遊在焉。
憶里中當時與應侯稱詩者,皆一時譽髦。其後或厭或倦,或以銷沈,而應侯獨深心好古,志高氣厚。凡朱門蓬戶、驥子虎兒,皆若造化位置之,以成君之詩;而所經城郭山川、所逢淵人衲士,皆若先點染有致,以待君一詩。吾因而思詩之成也,有詩才,有詩情,又有詩福。使非有詩福,則在人即為厭倦,而在天即為消沈。君苗之硯,以福少而焚;應劉之友,以福盡而亡。求才與情之無所不暢,亦不可得也。夫人世浮膏俗焰,亦必擇一福人畀之,而況多取造化精華之氣,久奪人士筆墨之權,寧渠無福乎?
予奉應侯盤匜於二十年前,而今尚落落邾莒,既不及君所就,又不及君之子銳,則亦頹然厭倦人也,福薄甚矣!
古歡堂詩序
予既為胡公占題其堂曰「古歡」,而公占刻詩即以名其詩。夫公占之刻詩,蓋予促之也。予行天下,見朝吟諷而暮登梓者多矣,於儒者所謂恥、佛家所謂慚愧,俱不知何如。則嘗以語公占曰:「子之於詩,固搰搰然有深力、豔豔然有秀采、剪剪然無塵埃者也,胡不鐫之,以誌子之勤?」公占曰:「未可也。吾得其句也,未得其韻也;得其韻也,未得其氣也;得其氣也,未得其神也。若夫才格則得之於天矣,法脈則得之於親矣。」蓋其親遂昌公工詩,固以詩為家學云。服習數年,采妙觀徼,潔窗格,芬履舄,以待佳思之經緯,韻如嘉卉,氣如美箭,神骨如奇石。予復以梓人進,而公占始勃勃不自禁焉。
予謂公占:「君向來於詩以不工為恥,聞人以為工,則又生慚愧,至於今而始勃勃不自禁。儒者亦有積累,佛家亦有時節因緣,俱不可強。予又何言?予只為君誦『良人惟古歡』耳。」
萬茂先詩序
聞茂先之名者十年矣,人稱其至性深淳,篤實而有光,深思好學,不知倦怠,古今高深之文,聚為一區,而性靈淵然以潔,浩然以賾,且為吾輩同調。及予過蠡浮貢,舟未息棹,遇一黃冠,問此中人士,黃冠即應聲曰萬先生、萬先生。予心知其為茂先也,怪之:何其名至是?其後延接友朋,所稱茂先者,亦謂其與吾輩調同,而人地之美,如予家居十年所聞者。但益以獎來學,抑薄俗,即緇素童孺之長一技有韻,必令其聞於人人而後快,以是名益重。如是則尤文士所難也。
予觀茂先良然,而獨所謂同調者,茂先不受,予亦不為茂先受之。蓋吾輩論詩,止有同志,原無同調。客因問曰:「志與調若是殊乎?」予曰:「非但殊而已也。調者,志之仇也。有志之士,原本初古,審己度物,清而壯,壯而密,常以內行醇備,中堅外秀,發為自不猶人之言,而其途無所不經。則試取古人之詩而盡讀之,志無人不同,調無人同:陶淡謝麗,其佳處不同;元輕白俗,其累處亦不同。譬如人相知,貴知其所不足,因而濟之,豈在衣履同、笑哭同哉?
夫茂先之詩,如鍾鼓聲中報晴,如大江海中扁舟泛泛,又如冠進賢不俗之人,又如數十百人持斧開山,聲振州郡,而其實則幽人山行也。此豈吾輩聲調所有哉!而至其原本古音,審度物我之志,茂先無纖毫不與予同,則何也?所謂志也。然則十年間稱茂先不容口者,恐亦不能與黃冠之稱爭其深淺已。
序操縵草
予年十六學為詩,初無師承,亦不知聲病,但家有《文選》本,利其無四聲,韻可出入,竊取而擬之殆遍。其法止如其詩題與其長短之數、起止之節,而易其辭,亦自以為擬古也。越三年,始有教之為近體者。是時,亦粗知詩意,有問予擬《古詩十九首》及韋孟以下諸詩者,則面發赤。後數年又稍進,並陸士衡之《擬古》、江文通之代擬諸作,私心亦有所不愜,則遂泛泛焉回翔於古詩、近體之間。蓋未有專力,至於今愧之。而要其猶知此中升降,執筆運思,輒有一二字近古者,則亦十六時刻畫殆遍,暗暗為我根株也。然而力不專者過也。
予入豫章,萬子茂先、陳子士業,皆言熊氏伯甘長於樂府、五言古。已而伯甘來,把其詩,則樂府、五言古十之六,合諸體十之四,帙中分數多寡已可喜。觀其樂府,樂府以被管弦為功,今未知何如也,不如取其離者,如牧童敲蓮、五祀歌辭之屬,則離者也,離而奇者也。觀其五言古,蒼以淡者有之,深以淳者有之,比興猶存,胎骨渾然。吾知其用心,吸其氣而上,不搖其波而使下,古詩手也,無不合也。吾猶望其稍離,稍離則上矣,何吸之有乎?觀其諸體,合離之間也,雖離亦知其從樂府、五言古而來者,庸病乎?予因而問伯甘,伯甘曰:「書無不閱者,惟不愛閱近代文集耳。」嗚呼,得之矣!詩之衰也,衰於讀近代之集若多而作古體之詩若少也。近代之集,勢處於必降,而吾以心目受其沐浴,寧有升者?子之不閱誠是也。
予嘗恨古今為詩之限,何以不訖古體而止?有律焉,雕之囚之,又從而減其句之半以絕之,甚矣,其不古也!人生竭歲時、忘昏旦以求之,精力銷隕,於是而反以古詩為餘,其不知甚者乃反以古詩為易,大郊廟,小田野,將無真聲之可存。吾雖衰,尚願從伯甘而究之,不敢忘讀《文選》時也。
二嚴書義序
有傳二嚴文字一卷於寒河者,伯曰子岸,仲曰子問。其文神魂清杳,含和吐潤,固已若光若滅、裔裔旭旭於西泠之上矣,而且自名其社曰讀書社,予尤畏之。
夫多涉筆、少下帷,固通人之大累,而有道之所深恥也。事業如博陸而不曾讀書,文章如歐九而不曾讀書,諒亦有愧於嚴氏之旨已。士君子天分高,塵務寡,不求甚解,奇隙充滿,然後如陸平原所云「叩寂莫而求音,眇眾慮以為言」者,夫是以可許焉爾。
嗚呼!天下有饑,由己饑之,中郎秘密一人之書,洛陽傳寫一篇之文,皆汗顏事。子岸、子問,蓋深有志於是者,救人之饑,豈不亦急乎哉?
二子尊人,吾友印持氏者,越之讀書人也。予因愛二子文,題之而諮於印持焉。
汪闇夫時文序
予不幸出入於浮名之中者十餘年而厭之,而友人汪闇夫曰:「楚士之名,其子矣,次者予。」惡,是何言也!
闇夫閉關十年,與砌苔簷溜相朝夕,以鳥空蟲響為伴侶,而名已汪汪滄滄於海之內。予雖亦辱人口耳,然常逐車船之用矣,常煩和平之聽矣,常嘯於阮籍下山之時矣,常詠於袁宏月夜之浦矣,雖無意於名,而名亦有從此而得者,是以自厭也。故予自年漸深,意漸怠,天下之人,始有非之者,而予不辯。非惟不辯也,反覺天下之人墮於吾年深意怠之中,適投吾厭之之意,而救其所悔。然不可以是而悔闇夫之名也。闇夫之名,生於其閉戶,而不生於舟車朋友之間也。
乃闇夫則自悔之。予近日見其道心沈退,學力幽壯,方自適於柷之野,而晦之以八關之齋、六逸之竹,其於名何有哉?而予又告之曰:「名之為物,往而不知其所在,來而不知其何由,無形無影,無首無脊,浮動於不可知之中。而我之根深蒂熟者,遙遙與之相應,亦如人之鬚、眉、髮三者而已矣。夫三者非有用於人也,而子以其無用於人而去之乎?其將存之乎?」闇夫曰:「存之。」曰:「如是,則名生於閉戶者,何可悔也?雖生於舟車朋友之間,而實生於閉戶者,又焉足悔也哉!」闇夫乃檢其前後文而盡刻之。
金正希文稿序
予於金子正希之文,而不敢題為制科義也,直題之曰文稿。猶之乎讀漢注疏爾,猶之乎觀史論爾,猶之乎上下諸子爾,猶之乎名臣奏、大家集而真理學語錄爾,故題為制舉義而有所不可。然於所為經史子集之類,其闊且大者近之,而一言一事之美可舉以為稱者,不屑近也;奧則者近之,而其熟滑者不屑近也;質雅者近之,而其蒨豔者不屑近也。
嗚乎!天下之人,怵於昔人久定之名,動於今人易售之路,而不暇自伸其才力精魄,以爭奇人魁士之所不能致,又不暇自理其喧寂歌哭,以挽神鬼人天之所不能奪,而日夜艱瘁,燈寒齏苦,從俗所號為制科之文,畢委心力以求之。究竟命數所幸所不幸,與此何涉哉!而以予私計之,凡此心力之耗,與人世聲色貨財,同一苦毒。使其欲為古文字,則將舍此而別有古文;苟真有志性命也,不舍此將無以學道。由此言之,彼耗心力於舉業者,其於人世嗜欲,以何分別,而獨得美名也乎?
金子年少深默,冷面隔俗,每披其帷,或俯而翻書,或仰臥而思其曲折、追其微茫,自尊其性靈骨體,以冒乎紙墨之上,任其所往而不欲收也。每金子一文出,而駭者至於不能言,愛者亦至於不能言。觀其伸紙用筆、俯思仰歎時,何知世復有駭與愛者?但曰:「吾所有止此耳,舍此寧復有物乎!」予謂金子雖俯思仰歎,備極寒燈苦齏之事,而卒未嘗耗其所為心力也。何也?其心力殆歷錄然存也。
吾弟服膺閱其稿竟,掩卷曰:「直一味根器之言也。」如是則題以文稿,而亦將有所不可矣。
官子時文稿序
士之有文,如女之有色;文之有先輩、時輩,如色之有故人、新人。善論色者曰:「顏色雖相似,手爪不相如。」又曰:「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知手爪之所以妙,又知素之所以勝,此一人也,豈目挑而心招,倚門而刺繡,可以僥幸於歡儂之交者哉?夫時文中有多數句者,而先輩常少數句;有重後半者,而先輩常重前半;有用過文者,而先輩常用本文——此論色者之及於手爪也。時文中有讀之欲笑者,而先輩不苟嬉;有讀之欲泣者,而先輩不苟悲;有讀之動人心目、快人口齒者,而先輩不苟豔——此論色者之明於縑素也。前輩淪亡,莫究此義,有志之士,多傷心焉。
友人官子以其文投予,予驚而相向,退而告人:「此於元詞宋曲中而有人焉,獨宗《離騷》者也;此於繁弦急管中而有人焉,獨彈素琴者也。」已而掩袂歎息於官子之前曰:「予不得與倚門者爭旦夕之效,正坐此耳,子胡為然哉?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當此之時,吾亦未見好色者也,悔不盛年時嫁與青樓家。子盛年,子勿貽此悔。」官子曰:「非也。窮達天為,智者不愁。瀉水置地,任其所流。」予乃躍然而起:「官子之見達矣,所以有官子之文,豈誣哉?」
刻黃美中文序
予嗜美中之文,後於徐子卿先生,而先於天下人。天下人爭好其言,且非特一好而已也,蓋爭有為其言者。凡為其言者,率魁壘拔出之材,每用此得志於天下,而美中守諸生自如。即美中自用此得志於天下有日矣,今尚守諸生自如。
友人金卜公浠之,文士而具目與骨者也,盡刻其所為文,以書告予。予於美中之文,無多少長短、淺深平奇、濃淡欹整,一字一句一篇,皆若身一葉而泛於海,身孤筇而支於嶽,身貧兒而管鑰於庫,身匹夫而瞻仰宮闕,茫然而已爾。獨其茫然之餘,汗消喘定,驚止味生,若竦然見其人,又若淵然見其抱出世之懷,而不甚屑於此者,故予於美中之文不可謂不知也。美中日出入馳驟文字之中,冥心放手,未之有悔;而為其言與好其言者,先用此以救世。蓋天下大文章自有一日用,而決壞於浮靡纖削之人,惟美中文出,而莊語可以救謔,冠裳佩玉可以救袒裼,經史之言可以救諸子末流。不必問救自何人,以何日往救,而大都不出美中一流之文也。
有小儒者謂卜公不宜先刻:作者苦心,見者承響,寶入他家,亦復何益?其言似愛美中,不知大乘菩薩願人成佛,即自成佛。卜公者,固以美中之文作佛事者也,非特具目與骨也。
黃葉軒詩義序
予家世學《易》。先人蚤歲為諸生,怯其難,徙而治《尚書》,因課予兄弟《尚書》。惟弟服膺一人,中道徙去,去學詩三百六篇。蓋三四年間事耳,而弟之文已幾令四子藝讓工且富矣。
弟謂我曰:「吾樂之甚,吾終日行籬間而吟諷,吾終夜步窗外以追尋,蓋是中有深趣矣。」予視其文良然,但私謂六經無不美之文,無不樸之美。匡衡說《詩》,可解人頤,而史稱其說《詩》深美。深美云者,溫柔敦厚,俱赴其中,弟所謂是中有深趣者也。《漢書》又言寬有俊材,以《尚書》學見武帝。武帝曰:「吾始以《尚書》為樸學弗好,及聞寬說始好之。」乃從寬問一篇。今上神聖,遠過漢帝,必時時問《尚書》。弟雖諸生,當抱異地想,勿自以為樸學弗好也,當使其深美如汝詩。且詩三百六篇,固予所最好,杜子美云:「詩是吾家物」,何言徙哉!
(《譚友夏合集》卷九止此)
匡說序
吾友孟誕先,著《詩說》成,秦台梁匠先題為《匡說》,本於「鼎來解頤」之義。宗誕先者,皆謂齊、魯分門,嬰、固接跡,諸儒矻矻於前,考亭皇皇於後,丞相衡,老儒耳,特《詩》之一家,而謂足以盡誕先所說之《詩》?誕先說《詩》,如懸崖斷谷遊者,或一到如木落,見星月不苦遮暗;又如星月在枝葉茂密時,其光露處有,遮處無。取顯榮者用若說,冠岌岌,佩垂垂;幽異之士,風雨淒深,雞犬不鳴吠。知吾說者,或噓或唏,或默或癡。解頤特說《詩》之一快,而謂足以盡孟說之合離,其然豈其然乎?
寒河生曰:我知之,我知之。君輩要為知誕先說者,不然何言之微也。雖然,恐不知解頤。匡不足以盡解頤,而解頤足以盡說《詩》。夫詩自性情外無餘物,我中處,上合作者,下合聽者,性性情情,自相胎卵,如子聞母聲,又如母聞子聲。愁傷悶,笑傷喧,悠然深然,微一解頤,是則有之矣。彈琴而魚不出,說法而石不頭點,吾未之聞也。予昔與退谷、元履尋味既久,中間海鹽馮宗之、南昌萬茂先往復谘嗟,家弟服膺後遊先躋,一往便深,皆於誕先所說為之解頤焉。史稱衡說《詩》深美,不知能如誕先否?又不知當時解頤者,有吾輩一二人否?若得吾輩一二人解頤,是名解頤;若老師儒皋比談經,大丞相金口木舌,即千萬人禮拜讚歎,稱其深美,與西河並傳,吾只以為夢夢也。高子說《詩》而固,孟子說《詩》而逆志,匡之於高,不知其何如,大約固者也,非孟子不能解人頤。解頤無他,其胎卵性情,而不自固其意志者也。予觀春秋諸賢,所稱引《詩》語雜見於睹記者,迥出本詩意志之外,因思說《詩》之法,必出本詩意志之外,是名意志。
鍾蔡二公往矣,老且閑,尚與誕先幽深究之,姑以《詩觸》與《匡說》先焉。《詩觸》者,予有觸二公所箋而筆之,其視《匡說》三十年苦心蔑如矣。
特丘文稿序
特丘者,吾友袁述之也。公安有特丘村,述之愛其名,取為號。予以特丘名序其文稿,亦愛之甚,如愛述之云耳。
述之豈受人愛者?夫豈惟不受人愛而已!將名家之後、文人之子見述之者,口不敢道數字。或遇不知己者,遏末相呼,獻徽浪擬,述之常不應;豈惟不應,常蹙然見於鬚眉。中夜披衣私語同眠起之人曰:「是謂我不成丈夫也,先人豈用是門闌之子為哉!」弱冠以往,發其藏書,深心強記,獨居衰柳壞陂之地,自予輩外,莫有聞其笑語者。其先世詩文皆善用乎虛,以力滅乎實;述之歲月心力獨遍歷乎實,以漸遊於虛。文有餘,用質救之;慧有餘,用福救之。予嘗謂人曰:「我觀述之雖無紫蓋不朝之心,亦有連嶺為高之恥。故述之獨以予為知己。而予因憶中郎先生一言也:先生曾攜家經廬山下,是時述之年十餘歲,忽作詩數句,先生喜甚,且曰:「袁中郎子不得科名入仕宦猶可,何可不作詩耶?」今述之亦得科名入仕宦,如人家子弟,而又能卓犖作詩文,深心讀書,擺離其世父父叔,能自見其奇。予以此論述之,述之亦不應,因笑曰:「吾特丘在彼。」
九峰靜業序
今年,孟誕先邀予入九峰山,而吾兩弟亦相依自為師友,是殆以予為可與遊者。然予與誕先遊最久,見其神穎快躍,私心疑其不甚靜,及在山中,則誕先靜過予也;予頻年出遊,半留山水之間,而兩弟初離老母,私心疑其憶家,及在山中,則兩弟不憶家過予也。是天下之不可與遊,宜莫如予者。雖然,予之不能損人也明矣。
世舊目予文為奇,嘗恐厲一二偏嗜之士,及遍睹時賢所稱大手筆者、挾靈氣者、多讀古書者,敬焉,駭焉,猶有未解者焉,始悟予之文膚甚鈍甚,而不足以為厲也。且予固學詩者,雖久不作詩,常有詩意:頃在山中,能察山際昏曉之變,能辨煙雨所以起止,能乘月聽水於高低田之間,能上絕頂望大江落日,能選石斜倚、寂然相對,能穿松徑、愛其不成隊者趺而坐之,此數事皆有深益於文,方持此以相助,又何損焉。故誕先與吾弟所得已如此,而予猶然膚且鈍也,則天之降才爾殊也。予雖不才,而故人輩皆見念,數以書遺,為空山之響。每讀其論文快處,精神與天下人往來,庶幾得免孤陋,而今日九峰山中,蓋不止四人矣。
遊戲三昧序
王以明,袁中郎師也,而又友予與述之。夫述之,中郎子也,奇情古質,與予交如一人,而翁肯與之互相師友,即其解脫於年分之間,已非世人之所謂師友矣。
或曰:弟子其父,而友其子,將無遊戲乎?應之曰:患不遊戲耳,遊戲即三昧也。遊戲於人我,則自他融;遊戲於世、出世,則身土參;遊戲於筆墨,則作者自快,而觀者朗,作者有本末,而觀者同性情。夫遊戲者,亦遊於戲之中,而非戲也。魚游於沼,蟲遊於壁,鳥遊於空,客遊於溪山,皆遊於戲中而不覺者也,不覺之謂三昧也。子如不信,曷取其所著《遊戲三昧》而讀之,其中多有與述之送難者,予願為二家驛騎矣。
劉小鴻詩引
《小鴻集》者,吾邑劉先生於磐明府詩也。明府名號與前賢陸子正同,風期又近之,故予題其詩曰「小鴻集」,文學、明府遙遙相集云耳。
予深感先子之友,獨明府在。年七十餘,方健,手不釋書,蠅頭字燈月下辨之無失。自辭和平令以歸,種秫澆菊,斥遠熱客瑣務,所遊皆黃冠白社、六逸九老,酒以斗,荈以甌,日與展接,復談少壯裏鸑間事,絕口不談作令及子侄讀書仕宦事,客有談此者,輒不與通,曰:「此俗人也。」其胸鬲氣岸,超超咄咄,真有昔賢詩人之風。
一日,問序元春,元春甚喜。記童年時,從先子後為明府酌斝撰屨,聽所誦自作詩文,不知其所以佳,而但見一時坐客傾耳俯首,作讚歎不置狀,則亦私作一想:安得吾它日得似其絲粟毛髮,不至如群輩傾耳俯首、茫然讚歎者則幸甚。繇今數之,已三十四五年間事,乃手錄全帙,俾效點竄之役,並向時所誦詩,猶有在編中者,而予素髮垂項,已作五十衰翁矣。詩之繫人感慨為何如哉!
予近有詩云:「漸老彌傷親去遠」,中宵自吟,頗為傷懷。而明府以先子之友,日見細作行書,改塗舊詩;日與吟諷,商訂某句最佳,某句未穩;日得明府片楮小封,出自閑叟奚童袖中——則疑吾親猶在此不遠,明府往來如昔,吾猶是齠齔窺聽時。然則是詩不惟移人性情,並移人歲月。顧語吾仲弟之子簡曰:「小子何莫學夫詩!」簡,公外孫也。
(以上五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四補)
白湖稿序
武昌張白湖先生,領弘治戊午解額,屢舉進士不第,讀書論道,絕意仕進。予以崇禎甲戌上春官罷歸,躑躅退谷、葛山之間,其子若孫束帛來請,為選其遺稿而傳之。
白湖孝敬高素,慨風匡物,先哲大儒,居然自待,蒼蒼見於詠歌表章之中,而迫聲成響,迫志成聲,有與先後文人往往而遇者,其可選固無愧,予因而有感也。天下未有器止乎其身,實止乎其名,而得為人所傳者。如制科以來,更三年有一人領楚賢書,其小小者耳,然亦幸而目之為元。元者,苞之道也。非詩古文無以苞製業,非質行無以苞著作,非有一段長林豐草、不欲干進之意,無以苞質行,雖論元者萬萬不及是,而包裹永久之道,則有在於此者。不然,更三年一人焉,至於今不可勝數矣;繇南宮而上,為高官大吏,以赫赫聞於當時者,亦眾矣。數世而後,子孫不能舉其事,井邑不能舉其名,何故哉!故吾於白湖之人之言,有欣述焉。王右丞高人,而失身於鬱輪袍;唐六如韻士,而以雜交致祻——皆非所慕也,況草木腐者乎!
《閑園詩選》序
詩序不應多作,多作之集成敗觀,意頗欲敕斷之;惟足以存吾直而明吾道者,猶當有事於言,故予往往慎之,而今滋甚。間嘗有二戒:廢前美,一戒也;嗟後衰,一戒也。夫前人自美,彌廢彌章,後安得衰?徒用蒿目,我知智者計不出此。然必得其人焉,揚佳發彩於人我不生、咎譽不作之地,吾得以詩之道行;《春秋》之法,亡熄有候,我得而暗察之,使夫漢魏盛晚,日勝日負於其間者,迥不能至吾所說之處,而吾為詩家一灑風雲月露之辱。
嗚呼!鳥獸草木之名,蘭蓀鸞凰之比,《詩》《騷》所貴,偏在於此,吾輩一不慎,而致以風雲月露為無用之物,世無辨毫厘之人,吾誰與正之?異乎我者,同乎我者,舉不足以正之矣。客有聞而怪之者,曰:「夫夫也,何其厚自任也,跡若說,似孟韓任道之言,何哉?」泰和曾子房仲,獨喜而深信之,自選其詩,數千里為長篇遙贈,以贄予一言。予雖欲不言,然如房仲者,聰明而誠壹,於此中功加倍,思加幽,藻加紛,自以為治予輩言甚久,夢想飲食不去心者二十年,則此二十年中,人我之幾生而不生、咎譽之幾作而不作者,不知凡幾矣。而房仲疾驅馳,惟恐失之,則房仲之工詩,又何怪焉!
吾友曾堯臣告我:房仲樸素如寒流,齋食學道,於世紛一無所好,而獨好於世所不急務之詩,與世所不急求之人如予輩者,亦從而夢想飲食之,不惜以二十年精魂,與之澹澹結於天地之間,而二十年後始遣人持書齎所作以告之,豈不深可念耶!蓋詩之一事,若無益而有功,若有損而無罪,甚而功之罪之,一聽於人,而無一日不為詩用,無一事不為詩人之事,則房仲者,非但以二十年精魂傅之,而一生精魂氣志德業,若有非是不竟用者。堯臣蹶然而起曰:「子論詩乃及於功罪,是又以《春秋》之法論詩也。」嗚呼!《詩》《春秋》相表裏,存吾直,明吾道,吾何敢一日忘經?吾蓋慎焉耳!
(以上二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五補)
《遇莊》序
童年讀《莊》,未有省也。十五年間凡六閱之,手眥出沒,微殊昔觀。其間四閱本文,一閱本文兼郭注,一閱郭、呂注,旁及近時焦、陸諸注。又回旋本文,撰《遇莊總論》三十三篇,如其篇數,益歎「是書那復須注」,不易之言也。注彌明,吾疑其明;注彌貫,吾疑其貫。
閱《莊》有法:藏去故我,化身莊子,坐而抱想,默而把筆,泛然而遊,昧昧然涉,我盡莊現。循視內外,其有不合者,聽於其際與其數。如咒咒物,物利咒止,又如物獲咒益,不晰咒故,因而遇之,芒昧何極?口弄物外之言,手弄世外之事,稽厥行藏,伊可恥也!龜犢枯魚,心跡超然,因而遇之,情染一洗。於物中為人,人中為男,豈如木梗,隨水遷流?豈如落英,隨風近遠?不發大寤,自同蟲豸,何往何來,念之悲動,因而遇之。雞鳴不已,洞天棋散,雲霞周身。竇不可塞,關不可扃,扃而塞之,魂魄焉宅?吾瞑目恬氣,伺厥升降,因而遇之,廣成面語。傷物者傷,菑人者菑;鵬飛蝶息,不出人間,因而遇之,其《老》《易》之旨乎?寧晦勿宣,寧誤勿鑿,寧斷勿紉,紉刺我指,如夢古人,語半分手,因而遇之,空床不寐。文理潦倒,《莊》《騷》同思。我愛《天問》,灌灌如訴,薄暮雷電,即記其事,前絲後絲,總不相連。茲談羊蟻,胡乃及魚?見魚書魚,想亦如是,因而遇之,以破吾拘。至巧者化工,人敢椎拙,仰而思天,寧不怪絕!瞻彼小草,葉葉染采;小蟲跂跂,其殼青黃。天地大文,亦既工此,海入其塘,嶽入其牖。無小無大,愛玩終日,因而遇之,字句我師。彼笑且侮,此怒而爭,侮者又笑,我寓言耳。父前不拜,抱頸以嬉;不揖密執,跳弄酒歌。豈可曰咎?他人反恭。《莊》不云乎:大親則已矣,因而遇之,詆訾何有哉?
客有從予問《莊》者,曰:「已哉,止哉!誣《莊》者自誣,注《莊》者自注,十夫之灌溉,不如細雨之滲漉,端居絕念,可以一遇;逐步追逋,忽失其處。」予應之曰:「是也。雖然,予既化身為莊矣,遇莊者夫豈予哉!且夫景純有筆,入夢求還;輔嗣玄理,出塚相告。精文妙道,神鬼所戀。如此吾不忘莊,莊必繞吾晨宇夜池,劃剔吾膺臆,濕吾硯,往來不絕,豈但遇也!」崇禎乙亥夏五閉戶人譚元春序於嶽歸堂。
[book_title]卷五 序文
大座主李翰林公帳序
吾師李翰林太虛先生,典試我楚,得元春輩九十六人。自元春外,明年在京者九十有五人,僉為師上壽。錦爛爛施於庭,而中無字,如一片泰山碑。屬同里張子三楚捆載庾衛,行三千里,歸以授元春,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元春拜,張子亦拜。
元春因曰:「凡弟子所以贈其師者極難耳。稱古今而道盛德,賓狎之詞也;高官大爵,祿潤如河,姻黨志也;比肩事主,子颭我珮,友朋相慶幸也;勖以至言要道,師事也,非弟子職也。不然,卮酒為壽,旅進獻文一篇,則例而已矣。師何人也,而例以敬之?故夫弟子而欲敬其師,亦極難也。雖然,吾於吾師也稍易。吾師為史官,下筆言語妙天下,浩浩乎如泉之落山,而不欲以文人自居;身如戒衲處子,不可侵犯,而與人語,無所矜貴,必吐盡肺腸乃已;生平喜討求前代已事及當時之務,煉其身心,使為有用,而風期散朗,如無事人。往典試我楚,撤棘出入鄂城,登樓賦詩,把酒望江,人吏隨而觀之,燁然如神仙,俱極歎仰然後散。是九十六人者,亦若身遭羨門、安期,忽納我階,仿佛如夢中,又安用彼神蕊形茹之言為?故曰稍易也。」張子曰:「可矣。」元春曰:「未也。子見吾師胸中灑然,如瓶出空,無相留者,然侍其側,俯而不仰,喜而懼,竦而慎,知其有老親也;坐而語,仰而思,思而不敢怠,知其為君也。新天子三代可復,太封公八十不衰,吾師以忠孝一念,教門弟子各致於君親,勿謂是九十六人者,徒仿佛焉如夢中一遇也。孔子曰:『自吾得回,門人日親。』今坐中顏子,未知果元春否?而使門人日親,以從師於忠孝,則竊有志焉。」於是元春拜,張子亦拜。
已而兩人者,代九十四人,北向長安拜。拜已,滿酌勸。僮僕囊錦字,蹩蹩重繭而上於師。師下拜登受曰:「子之言為君親也,敢不拜?」
李朱實尊公序
春與李子士傑交二十年,忠厚相勉,過失相救,疏密不同量而未嘗相非,疾徐不同步而未嘗相強,蓋有古人「因其天性而濟之」之道焉,是以山川雲雨變乎前,而兩人如故也。其弟士彥者,寡交人也,而兄事予甚謹;其子女,予坐而受其拜,不為禮;其門弟子中分一邦,高冠岌岌,見余過,必揖也;而兩尊人以高年紅頰,屏幕酣肅,令予趨堂前,笑語如家人,至於必成姻媾,以孫女字予次男而後已,雖古之誼交,至此亦難焉。
吾所為尤難者,其太公貞庵翁耳。太公以落落確確之性,不苟訾笑。吾嘗聞其幼所交好,而其人後顯聞於世,至不能得太公一登堂者矣。吾有友,文人也,且貴,吾見其登太公堂,謁刺恭謹,至不欲以比肩見;而太公朝夕與子孫議一拜,竟未果往者矣。然則予幸而賤耳,使予不幸而貴,太公雖不易交,其欲成今日之姻媾,可驟得耶?雖然,不以是而減太公之慎也。伯子出,而雍雍穆穆,太公之雍雍穆穆也;仲子出,而簡如峻如,太公之簡如峻如也;童子見,無趨無倚者,人知為太公之諸孫;年少過於市,不佻不競,人知為太公之子之門人,何莫而非太公也哉!蓋太公與其家人,論情理,常先乎法;敬夢寐,常先乎晝;課文行,常先乎命;喜施予,常先乎聚;務酣暢,常先乎醒;花晨月秋,名園古寺,常先乎寢處。而伯子一言一事、一珠一貝、一夢一覺、一觴一盂、一筇一履,凡太公所先先之,所是是之,所偕偕之,順焉耳。
記伯子嘗與予行村落,見茅舍中翁嫗曝背於前,子婦袒跣於後,瓦盆內少許麥飯豆羹,歡然相得,出不越田間,離不過數里,以為人生之樂,無過此者;一入富貴場,父母化為賓客,甘毳化為供應,真樂衰矣。因相與一歎,至今念之。然太公二子諸孫,有聲有實,其於富貴也甚易,而太公善教其子孫,子孫不失其至性,豈真異乎麥飯豆羹相得耶?
今於太公七十稱觴之日,重與伯子訂之。太公聞而喜曰:「吾子與譚子二十年,交日深,豈偶然哉!」
柳母序
往年蔡、鍾、張、朱四君子,為吾母作五十文,其言高質無飾,上尊幃幬,下光階砌,是四君子由中之言也,而春凜然以為四君子寵之而已矣,自是向筆硯誓曰:「予雖恥為觴斝之詞,然有真為吾友母者,有真為吾友母賢焉壽焉者,有真為吾友之為其母賢焉壽焉乞言者,請得洗吾塵,力吾思,開吾友之喜懼,而生吾友族屬姻黨之笑語,以是報四君子其可也。」
天啟元年七月十日,吾友柳太元母孺人八秩,而以其言屬小子元春。元春喜受命曰:吾所矢也。且自吾與太元交,於太元知母焉。太元畜人似弟,敬人似兄,樸厚輕潤,質直柔軟,殆人人歸誠焉;而又多聞細想,掩關息遊,口中無一媟褻猥瑣語,非母善訓,安能如是?太元則曰:「母自四十八稱未亡人,常以渭陽司李起家,日相督勉,延師問友,迄無虛歲;兄弟六人,四廁膠序,近猶脫簪珥資予遠學,子所言是也。」
自吾與太元交,於太元兄弟知母焉。太元曰:「予年來諸弟淪謝,花飛鴒散,行路惋惜不已,而母以老嫠婦,收拾九回腸,一痛即罷,疆飲食曰:『我幸有長子,有孫八人,森森蔚蔚之氣猶照里閭。我提一竹杖,周視門戶,猶能教養子孫,欲親見煢煢諸孤,大則翔貴,次不失為寡過。老婦餘齒,勉為逝者加餐耳。』」吾所聞母言,多有類公父文伯母者,敢以尋常哀樂量其心耶?
吾自與太元交,於太元田宅知母焉。母歸柳先生,相莊如賓,相助如健男子,荊布蕭然,晨昏雜作,下至筥粒機絲、架瓜圈豚,皆因其取予作止之便,行其寬嚴伸屈之性,而柳先生得以展其力於庠雍之間。太元則曰:「從窘至腴,以相吾先人,易能也;又從腴至窘,以課吾兄弟,不易能也。」吾聞而是之。凡婦女性自我拮據,自我擲散,多眉攢意憤,出於鑰而還扃之,決不能行其志於子之師友,子決不能行其志於師友賓客;如母所聚散,有道有識者,雖鬚眉猶難之。吾嘗過太元村落,氣豐而稻香,盡陂塘林阜之美,牛馬嘶於柳下,垣墉周於畝次,如盡睹母手口步趾所在,特未登堂一拜耳。
自吾與太元交,於太元僮僕知母焉。吾同太元在山中,一僕朝而汲,午而爨,申酉而薪,暮而書;拱手而應,斂而退,遜而出,持柬而入,雖予輩猶得使令之,不懈於其主使令之也。太元則曰:「吾母使僮僕有法,教家嚴,不令之嬉,不俾之逸,而又節其勞逸,時其饑飽,其恩足以勸,故吾家僮婢無玩者:子所見此僕耳。」吾乃知母之壽於天者,見事遠而不憂也;柳氏之盛於里中者,母日老而不衰也。
母行年八十,此八十年中,榮枯愁樂之事,所歷如驛舍,苟一一向天問,事事不肯受,啑淚之下,身處乎秋冬,其何能與一家終始?若不與一家相終始,而種植者一人,而析薪者一人,而荷者一人,而買良田者一人,而水耕火耨者一人,而倉廂者一人也。端屢更而法再變,勤窳不一心,靡嗇不一性,收縱不一量,寬栗不一法,家用平康,何道之臻?設官者銳意任法,未幾而去,復敗於代庖之手。不如古者長子孫,民吏相習,孔蠹不疑,乃可以責之成而觀其化。吾為柳氏壽母,即此意也。
太元得吾說,退而告人:「信哉,譚子善為人壽母也!其知我母,勝我自知。」如是哉,果其知太元母也!吾請以斯文往報四君子,曰:「頃又為吾友壽母八十矣。」
郭太夫人序
元春十年間遊於郭文毅公之令子者三:曰無斁,曰無傷,曰無咎。而無傷交較深,好予所為古文字,質而近情,介友人王子、劉子,屬以母畢太夫人戊辰仲夏六十之文。記元春年十八九時,已能慕文毅公道德氣節,讀其書,洞見根株,恨不及出其門下,發一語,原委今古,資先生一快。而猶得撰斯文,附於家乘觴詞之末,豈偶然筆劄之幸而已哉!
生平慕文毅不得見,猶幸交文毅子,因得母儀太夫人,不以春不才,親承其截髮銼薦之愛。過黃離館,文毅公著述處也,觀其所以延他郡邑師,課無咎,肅肅,如文毅公聲影在簾閣亭欄間,而當吾失母如失師之日,尤歎羨不能已焉。伏讀所謂《雙綸》,蓋無斁為南司農郎、無傷為中書君,晉封其母各有辭,而天子之稱,一則曰太夫人,二則曰太夫人,萱幃蘭砌,遂至於無以加。而太夫人愾然中夜,以獨食其報為悲,惟日勉諸子學問,訓以居官守身,廣以交正士、親端人,勿失身失足為詬辱門。家有敝廬數椽、殘書百卷,猶然先世故物,嘗曰:「但使天下人稱為文毅公妻若子無愧,豈在多金貝邪?」里中賀克由先生,惇史也,直以為母中師云。
元春則曰:非獨司農兄弟以母為師也,文毅公亦以妻為友。當文毅官翰林日,即究心當時之務,欲以其身經世救世,於天下利病、宗藩閹夷、人才伸屈、爭讓大故,靡不精心極論;出以磊落慷慨,風節凜然,恥為詞林輕裘緩帶。然使內無絡秀憲英之偶,不足以商國家大事,又不足以定士大夫才識。文毅雖不以此鹿鹿為庸人,而入門異趣,誰適為謀?亦自有溫飽巢談,惱亂人意。乃吾聞文毅生平經畫,入告太夫人,太夫人為之然然疑疑、唯唯否否,以是恒得其力。楊村之難,刀俎環左右,在男子神色夷然,聽其焰息網解,此已難矣,而太夫人口喃喃陳說忠義,無璟微倉皇,即蘇文忠之有王夫人,其賢哲亦古今所少;而奔竄搜邏之際,猶有「好著書,恐怖婦女」之語,以此思之,豈不難哉!豈不難哉!
王子、劉子曰:「子之言止此矣,足以壽太夫人矣。」無傷用其語白太夫人,且曰:「質而近情,先文毅所好,古文辭類是也。」因為舉一觴。
題卷送沈洧川序
滄洲沈伯子之諭吾竟陵甚奇。蓋熹廟末年,逆寺勢過瑾、直,虐焰所及,士大夫在鼎鑊之中,人不敢名為楚人,楚尤忌溳。溳有沈給諫,以忤璫意,落其籍者,即君仲弟也。君尚官武學教授,臥不安席,又潛為楊公大洪經紀其喪,伺邏日八輩,方惴惴焉在危巢之下、覆釜之上。而君即有天幸,聞竟陵諭缺,輒乞補,改去。
君之廣文君邑也,不敢作官想,不敢有怨色,安時順命,恬然如梅福之在吳門,自稱為吏隱兩湖。兩湖分渺茫,弄煙月,光照黌宮,每臨講壇,坐收其勝;肩輿扁舟所至,岸磬野笛,遞送聲影;即執手板見上官,亦蕭然如閑遊。而吾輩又與君載酒談經,作肺腑交,君亦甚喜。蓋嘗以疇昔之事,為塞翁之一福矣。
君性潔情深,家學真淳,一切教化束脩,惟恐傷弟子之意,而至於興廢舉墜,木石板築,往往物絀用贏,勸人惟休,曰:「吾凡以為聖人也。」
會今上神明,蕩滌浮雲,復召還當時直臣,而給諫公起用事,乃以君前後狀聞於天子,於是君由資格遷河南洧川令以往。予賦詩曰:「君才豈但有鳴琴,所羨常經聖主心。粟卜當時兄問弟,鳧飛佳事古猶今。」蓋道是事也。
君既令洧,澨與澴皆君故鄉。君安樂家於澴,患難隱於澨,所不忘更當有在。予且邀兩湖鷗鷺,指兩湖漁艇僧廬以與君盟。盟訖書之卷,遂別。
同社請為胡母旬壽引
元春曾同胡仲用涉北上京兆試,同舍共席硯,相與驅馳汝汶之郊,細論金台之下,未嘗不念其母董太君。元春因得聞太君生平勤劬,佐其隱君為鄉里善人。已而見其伯氏靖、仲氏牧,皆為名宿,五孫一堂,書誦聲鏗然出田廬外,猶口刺刺勉子孫以奴耕婢織之業,曰:「豈不願爾曹青紫,然老人所愛者,世世可續為者耳。」元春佩其語,以為友戚中賢母雖多,如淡然高識過男子者,獨太君與先慈氏。而太君最得享難老之報,固宜觴,觴者固宜一醉也。
周子和存詩引
周子和年二十而死。又二十年,而其子括刻其存詩三十四首。自傷其少小失父,不復記憶,又其所作詩皆亡去,不知收緝,而其所刻三十四首者,乃其初作詩也。
括既已傷其父之早夭,事業文章不能見於世,心怦怦若中風病酒,夜起徬徨問於母,問於世父叔父,問於父執友,問於乳媼,問於所善沙門、山人、鄰叟之屬,問於執友之僮僕,捕影掇煙,苦心詳探。或遇其手書一紙;或聞其衣闊布衣,騎驢出遊;或聞其茆屋吟嘯,種瓜植梅——無一俗人事。則悵悵喜出意外,恍然遂若見其父;則遂取筆而登記之,喜極而悲,執其友劉侗之手而泣,如孝女之沈於湍瀨,抱其父屍而出也。
嗚乎!子和才士,弱冠夭枉,然其精神意思,復能結為一子,令其子悲號擗摽於身後,以有聞於世;又如鴻爪鶴唳,可想難執,盡失其生平得意之詩,而獨留此初作數首,以為神龍之首也。予讀其詩而悲之,書此以寄括。括之才甚美,竟其志有足壯者,徒悲無益也。
環草小引
古詩人未有無侶者。蔡、鍾二公在日,每有詩文,率千里封題寄觀。記伯敬作《家傳》時,予臥丘園,甫脫,淋淋紙濕,輒令童子疾馳送覽,旋馳歸報。一幅之中,予未嘗不乙數字。當此之時,我輩交情,真不負古人也。
數年來,王子六瑞由史氏出為夕郎,益讀書,深思遠想,發為詩文;使吳越,遷關隴,所歷登陟吟賦,遙相披對,慮所未安,肅若有待。劉白之交,斯其訂焉。
或曰:「子所言詩者,多仕宦人,何寡韻也。」予正告之:詩固幽深之器也,然而幽近寒,深近鬼,高流饑病,又求至於寒與鬼而後止,往往墮而不悟,悟而不悔,吾願示之以六瑞。六瑞枕青柯之白雲,弄車箱之松影,而復以鍾鼎冠佩昌昌燁燁之氣行之,彼供奉、拾遺之間,固反足鄙耶?適六瑞寄《環草》相問,為題其上。
高霞樓詩引
苦無秀逖之士與談詩者,幸而得之,以愁鬱為騷雅,以淫豔為風格,以柴門花鳥之屬為幽深,前者步,後者躡,舉秀逖之才而小用之,予竊以為恨。豈獨人哉,即予不才,自束髮來,二十五年,未嘗不寄歌哭眠餐於斯,而至今誦漢魏、盛唐之詩何如哉?
友人車孝則,別八年,忽一僕衝八百里洞庭,負其詩質予,予快甚。曷快乎?夫孝則真秀逖之才耳,得孝則而予之所以慚漢魏而遜盛唐者。方有人乎究之,其何肯以秀逖止!陳同父,奇人也,然生平不能作詩。觀其為《桑澤卿詩序》,有「立意秀穩,造語平熟,不刺人眼目」之語,則同父真不知詩矣,詩豈如是之謂耶?酈生論山水曰:「峻百重,絕日萬尋。既造其峰,謂已逾崧岱;復瞻前嶺,又倍過之。」我等作詩,真當作如是想,願與孝則、伯孔切磋究之。伯孔周楷者,固孝則友也。
譚叟詩引
隔寒河四五村,有譚叟者,教童子村中。或邀其童子去,不得館,即行吟溝塢間,稱詩里中,里中人輒笑罵之曰:「牛亦自稱作詩耶?」叟聞之大笑。
常袖其詩過予,予多外出,叟即袖其詩去。後數月復來,又不值,又去。如是者三年,無倦容怒色,園丁問翁何事,亦不告以袖中物。
一日逢舍弟,搜袖中良久,出一帙投之,曰:「爾兄歸,為我示之。」舍弟手其本,荒荒然無全紙,笑而應之曰「諾」。予客歸,舍弟出其帙如叟旨。予性不敢妄測人高下,雖褐夫星卜,必凝思窮幅,度其所以筆起墨止,故得叟詩,即屏人深讀。其蛩蛙之音,唾敗之習,已了半帙,予猶望其能佳,而最後乃得《老夫病起》三詩,如聞其呻吟,如見其枯稿,如扶筇待老友至,如白髮妻在旁喃喃不已。人固貴自量,予雖年如叟,病如叟,不能為此奧語也。自是始與叟往來如三黨。久之閱一詩,復佳;久之又閱一詩,復佳。積之,得二十三首,刻焉。
叟僵羸如柴,舉止語氣如初不識字人,聽予去取其詩,皆茫然,覺非其初意。叟名學,未有字,或呼為訥庵。譚居士曰:「安知古工詩者,不盡如此叟與?」
期山草小引
己未秋闌,逢王微於西湖,以為湖上人也。久之復欲還苕,以為苕中人也。香粉不御,雲鬟尚存,以為女士也。日與吾輩去來於秋水黃葉之中,若無事者,以為閑人也。語多至理可聽,以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誅茆結庵,有物外想,以為學道人也。嘗出一詩草,屬予刪定,以為詩人也。詩有巷中語、閣中語、道中語,縹緲遠近,絕似其人。
荀奉倩謂婦人才智不足論,當以色為主,此語淺甚。如此人此詩,尚當言色乎哉?而世猶不知,以為婦人也。
樸草引
予嘗寄徐元歎詩云:「想應初見處,必在萬峰盤。」終未與元歎實斯言也,實之者,獨於七司直耳。
往入燕,知司直工詩,而未與接。一日從之作西山遊,位置泉岩之先後,雲物相答,僕蹇無聲,始與訂交,向白雲一拜,約此生燕楚黽黽,遙窮今古聲歌之變,不以一韻自足。同遊者皆曰:「子矜慎許可,目司直而老其盟,子何從知之?」予答曰:「吾見其樸也。」《三百》問之民間,真聲可絲可管。漢魏以前,吐腸而止。蘇勸李酬,雖之夷狄,良不可棄。故元亮田疇飲酒之言,韋應物不能和之於唐,蘇端明不能和之於宋,則何也?文采恣川,而樸心不足以達於詠也。學樸者不樸,紛華之習,日薰其心,而外飾敝車羸服、高士之容,人必以為不類也。
司直詩書無所不涉,而中有淵沈之性,不隨古今增其浮豔。所居京華,人物之海,齎鉛提囊以業於京師者,爭一識司直;司直虛衷延覿,幾盡竹箭之美,而下簾封徑,若不識人間有何名流,眉宇淵沈之神,入於吟嘯,聽其所達而不為之動。故曰:詩者性情之物,而性情者皆樸之區也。區於樸,則古今聲詩之變,可以一事一句而逢之矣,韻也乎哉!姑蘇元歎有韻人名,予亦稱為樸人,亦此意也。
送鍾廣文公任武進文
春初與鍾伯子交,知其尊公魯庵廣文,因以廣文益知其伯子也。寧惟以廣文知伯子,廣文而猶人之父,其初將無伯子矣;廣文而猶夫居官者之父,將失其所為伯子亦易矣。
廣文公性溫克,不時入州郡,縮口節身,始有田廬。自伯子通籍後,未嘗一步要門;或世講者拜其廬,執子弟禮,益恂恂不自安,以為逾涯。生平自食其筆與力,絲毫不以累伯子,使子因貧而膻官;又食其祿,以家食食叔子、少子,暨於孫,絲毫不以累伯子,使諸子孫因庇而離業。即伯子之為人也,能不以失職之諸生易其文,不以久不遷之官易其性,不以可援手可熱之人易其所知,非伯子則然也,其父則然也。
予嘗以田牧言之,有如子獲鶉而父望雉,子牧羊而父欲文狸,則其子將受命於田牧之間,倉皇莫措,以亂於原野,甚至墮足擭阱坑塹中而不顧,曰:「吾無可奈何,吾以酬父兄之望,而免於謫焉耳。」乃伯子以諸生困也,廣文慰勞之曰:「不諸生何如?」公車落矣,又曰:「尚諸生何如?」視七八年官在賓旅中,人奪其顯,將徘回郎署,廣文遍語所知曰:「吾子不第復何如?」予嘗察其意,覺未授大行,即望大行;不宜為郎,即望郎;郎不宜南,即望南——廣文若常以退著靜機,動乎伯子仕退之先。或言公何遂能至是,曰:「公內行過人,事其兄裕齋公,至於使孺人莊之若翁姑,參伺老人側,加一飯一衣,則脫然快;損一飯一衣,終日不解顏。此在古人不能行其妻,而廣文之敬兄不自露於身,人但從妻子奴婢處想見之,如是則名伯子何可不以廣文也。」請以是送廣文。
少司馬蔡公撫黔文
同安蔡敬夫先生,言行如古人,較然不自欺,其忠孝接物之志,天下信之。春事公久,獨以為能懼。今世所不足者,懼也,公何懼之有?春事公久,見公於學問之本末,浩浩淵淵,筆之所往,孔上而周下,贄俯而亮仰,不遺力以達於深頤無邊際,而曰:「吾苦不能思,嗜書不暇讀,於學問無所窺。」嗟乎!春每見有志者為之,效其一二處微肖,即揚揚氣得,公何懼若此?吾是以見其懼也。
當萬曆乙卯、丙辰間,公在辰陽。辰與黔,兵食相及,有欲用民力於苗者,公執不可,因自解歸去,而皋皋訾訾者,亦適自起滅。數年來海內多事,天下思公甚,公亦念天下,由晉嶽起鄖中丞,民以勣安。會黔夷不靖,舊開府深入未還,天子乃以公為少司馬往撫之。春聞而度其故:非用其才也,用其氣也;用其氣,用其懼也。方公強項,不肯輕用民力時,其氣已入人肝脾矣。氣藏於不可見,動於不可御:古之君子懼以養氣,氣以養智;而今之所為氣者,皋皋訾訾,而務以苟勝於人而已矣。使皋皋訾訾而可以苟勝於人焉,已泄矣,已盡矣,豈能復有氣乎?氣之所為,不可使復泄也,誠以蘊之,懼以守之,其誠彌積,其懼彌深,懼日以深,而氣日以達。一旦不得已而用於世也,則非我欲其然也,氣自然也。氣猶泉也,泉之初萌,如蚊蠕之微動,視之不得,何況其聽?稍流為池為澗,形見聲增;至於水石交鳴,喧豗不聞人語,浣濯者往焉,灌溉者往焉,而泉則猶守其初萌之性,曷往觀乎蚊蠕之微動矣!
公讀書深,用人細,見事透,以神鬼自則,而以豪聖望人。初下黔命,春適見於鄖中。公虛心省躬,遍問人所以往黔者,人莫能應。公自咎曰:「教人而不教於人,學問之大詬也。氣浮與?滿示挹與,肯綮失與?何莫應也!」春聞之躍然:吾所見公懼者,益信矣。懼者,君子所以盡天;而好謀者,君子所以盡人。天人自足於胸中,而國運人心,坦然默聽於忠孝接物之內,故成也。成之為言,天與人俱不必問之辭也。《大誥》曰:「允蠢鰥寡,哀哉!予造天役,遺大投艱於朕身,不卬自恤。」君猶如此,況代君者乎?有鰥寡之哀以通人,有天役之造以通天,未有暇自恤者。不懼生於自恤,自恤生於暇心,於是乎紛然問天問人,而苦無以通之。泉竭自中,氣不足也。春素以是聞於公,敢述以為送,尊其所聞,竊自附於高明云爾。
孟誕先母六十文
人卓然以才格聞於世難矣,因而有出世之思尤難;人之自致其身於出世難矣,因而得出世之母又難;若母先有出世之思,使其子才格足以聞於世,而後引之出世,此豈復有難易之數哉!雖古之聖母,有莫之或至者矣。夫人子之聖其親也,苟有一言一事之幾乎理、邁乎俗、宜乎家,舉而聖之,其誰能不聖之?至母而有出世之思者,佛母也。母而佛也者,苟有一言一事之淡乎想、合乎道、向乎慈,亦舉而佛之,無吝詞。雖然,人子之佛其母也,非人之佛其母也;人之佛其母也,先觀乎大者,而後小者以類從焉。
武昌有孟母湯太君者,吾友孟登之母也。方刺史公無子,而子其總憲公之仲子,是即今登也,字誕先者。然則非嗣母與?曰:「母不知也。母不知也,是以登亦不知也。」春竊聞大勢至有言:「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念子;子若憶母,如母憶時,母子歷生,不相違越。」以太君為母,誕先為子,從無始以來,至於歷劫,春猶指為母子;矧今者同聚一家,本有母分,精氣密藏,冰水合和。譬之粟偶不寄瓶中耳,而棲者仍吾畝,露者仍吾場,閉者仍吾囷也,吾簸之揚之炊之以成飯。吾飯也,沙也乎哉!子從胎出,人道所尚,而母不知,能使子不知,此於人世之事、一瞬之榮,復何有乎?故曰觀其大也。
母教誕先,才格既已卓然,天下之人傳其罷公車之文,疾於獲雋之篇;吾黨中凡相引以為重者,必曰孟登、孟登。以春觀之,誕先之所以報其母,不為淺矣,而母尤督之尋師敦友。每佳士至,誕先雖他出,必招呼令返,惟恐後時;身自酌水量薪,與鐺湯相起止,不以盛夏為解。有不知己者,戒閽人勿相通。而至於慈情所及,黽勉求之,匍匐救之,則無親疏賢愚恩仇,力不能而盡之心,己不能而屬之子,人不知而禱之神,春嘗聞而歎焉。
母生長世家,情塵不染,雖鹽豉之間,亦近於道,而春獨窺其略婦女之小見,渾母子之大同,愁城愛河,杳然不知何往,欲率同志之人,奉為佛母,必如是乃可耳。今年浴佛日,春過武昌,與誕先靜住寒溪寺,聽菩薩泉雨響,同山僧七十餘人,經行蔬食。母聞之甚喜,貽以念珠一串,圓滑妙好,是母手所持物。春心許為作六十文,以報母意,而會四方交遊遺書相屬,因以堅誕先之向。母有倩劉君旦寅,淨名君子也,請以是質之。
為二李觴其尊公文
友人李潑、李瀰,常以其文質予,予為評駁詢谘者數年。二子感其意,稱門人,予讓不敢當。蓋生平未嘗以一日長於人,所為以文贄予者,無慮數十百輩,而獨令二子北吾面,何以謝諸君乎?以是不敢當。其後二子苦心居業,為名諸生,與予諸弟相友善。潑有女,又與予弟方之子約結婚姻,往來如隔舍比鄰,嚏唾相接。以末俗世情論之,師弟子無明據,至是亦可以衰矣。而二子修前恭不稍變,不以姻友為解,予私心愧且畏之:安得質行如古人若是?
已而聞其尊人省江翁語二子曰:「昔邵堯夫築安樂窩,諸門人弟子之家爭築窩待堯夫,汝曹當仿嶽歸堂製,各營一堂,但聽先生車音所至,相與迎之,使兒童臧獲,皆欣欣然有展待不倦之意,是則汝曹事也。」予之愧且畏也乃滋甚。天下人孰不高視其子弟,以文章聲譽速與人相雁行?孰肯以名諸生不必且為大人者重自損以門弟子之名?孰不聽子弟薄?而翁之訓其子,至引古人厚蹤妙事如此也?予雖益不敢當,而竊以為翁生平知大義,得有賢子,舉在是矣。
且予之不敢當,則抑有說也。予干進好名,深入胎骨。嘗記富鄭公欲官堯夫,不可;又欲命為先生處士,堯夫曰:「若進豈能禁吏責,既閑安更用名為?」今以予干進好名之人,坐受安樂先生之奉,其誰許我?若翁者,乃當一二不愧堯夫耳。翁雖不務仕進,日嘗手一卷,略知前代興亡得失之故及昭代實錄,有儒者所偶忘,翁輒能言之,雖敏人不能奪。予嘗過其家,坐臥一亭中,聽予與二子論文,盤桓不能去。亭前雜植花果,察其疏密,早暮以為樂;觀少子弄桔槔、散秧馬,稍存其弓冶。一庭之中,本學末農,本農末漁,本租庸末券責,本賓筵末饔飧,本愧恥末譙讓,進無吏責,閑無浮名,無修束,無仇怨,無愁苦,居今之世,而有一人如翁者,予不得不指之為堯夫。使有一人如翁者,而猶慎堯夫之名不肯與,予之不能為堯夫,又何待言哉!
翁六十,予具酒見翁。倘予也干進好名,日減一日,亦願營一亭,伏臘相將,用以永日難老,然則翁固予之師也。二子師予,予師翁,敢因二子而請焉!
(《譚友夏合集》卷十止此)
始作汪武昌奏績文
僕自知文字以來,未嘗為邦大夫奏績之文也。為邦大夫奏績之文,則自武昌汪令君西源始。常以為鳧飛雉馴之語,千言一律,眾口同諂,真不寫,芳不揚,徒增垢耳,無益於邦大夫也。雖然,予斯文實當作。
予往來蘇亭、元穀間,如一溪鳥,泛泛弄影,躬被其化,談之不誣,一當作也;天下多故,所在囂淩競誶,武、黃之間彌甚,而武昌人民熙熙樂業,虞牧不改舊,僕得縱遊其地,久不思歸,二當作也;寇充斥遠近,居者一囊粟,行者一束布,惴惴不自保,而獨不敢入大夫境內,脫有之,大夫命釋之,皆愧悔為平民,僕行李不驚,三當作也;司農日乏,郡縣租不得逋,守令罰有差,級常下不得比散職,而大夫之民爭輸挽,裏不聞胥吏聲,僕驚問之,曰「何忍負吾侯」,四當作也;大夫猶有暇晷讀書討故實,頖水湖山之地,結一閣,祠文昌,揖諸士談藝,隨才大小教之,其作文皆有法,諸生多吾友,五當作也。
大夫常訪僕山水佳處,薄世俗熱中干進之態,道其諸生時事:窮巷荒刹,偃扉展卷,不以面孔向人,亦不知入棘闈後有何得失營,其胸中淡然蕭騷。今入仕宦,此懷微損。僕聽之,如對古人語。而微察大夫雖醇謹雍茂,然無善事上官以博名譽之意。又京華要津,鴻影不傳,竿牘之風,此焉真絕。是邦之人,僉歎為希有。而頃以三年報政,從鵠磯還,顧僕,小洄舟上,喜露頰表,且曰:「吾母多病,今者恃粥痊,恃杖起,獲以健身,親承翟珈之榮,我則幸矣。」是秋也,僕有弟報政於魯中都,而二親杳然,即筍青魚白,無由奉之,何論封章?然則天之酬大夫純孝者為何如哉!夫封爵高蓋,大夫能忘於懷,而北堂日長,北闕恩深,即至人達士,亦自欣然動念,今茲之賀,真可賀也。如是則奏績之文,安見不可作者?是為邦大夫奏績文始。
(以上一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三補)
劉濟甫賢母序
古今不少母子入山者,然以隱故入山,若姑入山,以待他日之出,其後必出者,不聞也。古今不少奉母住山者,然母必依子,若夫卜居山麓,速其子仍入城,或入他山,周旋師友之所在,而己獨與子婦守山中者,不聞也。古今不少獨身出遊、留妻奉母者,然其家裕然贏餘,無反顧,若中虛、田汙邪,使其子得壹意學問,而寂然拮據,不令子見苦為生難者,不聞也。
數年來,與吾友劉濟甫遊,見其力蒸蒸在進取,神肅肅在文章,性坦坦在師友。負笈遠學,嘯入松雲,而鐺爐壺榼,相望於道,僮僕默默與濟甫目語,從衣袂間出一片紙,使濟甫受數,則母字也。濟甫几案無塵,筆床淨潤,沈吟昏曉,伴侶鍾磬,或記憶往籍,忽忽若有所忘,令僮子歸取,僮子懷一片紙輒往,則濟甫貽母字也。濟甫既已攻苦深思,有文名,其井灶疆畎之狀,米鹽粔籹之務,施報疏數之節,一仰母慈,不以分其居業,於是文益工,求交者益眾。凡奩之簪珥、田之收入,以次消耗,繼之以券,至於質宅得緡,以塞收責者之橫。濟甫私念母起家人,必對案讓,而母欣然徙於八分山,葺其室,塞其向,園牆戶牖,蔚蔚佳氣,男耕女織,肅然朝典;而濟甫反得以去來於松窗草帶之間,經月不歸,盡發其心手,為江漢第一流,然則母於濟甫真兼造化師友之用矣。
濟甫嘗稱其外王父憲副周公負性貞堅,人不能犯,惟母則之,為坤之直;方相其夫文學公如友,又教其子如師,為未亡人二十一年,賴有此耳。而里中父老又怪母名家女,乃能甘如是艱辛,以為絕奇,此殊不然也。惟名家女,故知文字之難,而不以家人生產點子曠懷;惟名家女,故知田宅之輕,而不以子母錢虜挫子逸氣;惟名家女,故知師友之益,而不以交遊道廣謫子煩費;惟名家女,故知遭遇之奇,而不以剪铩羽翰尤子寡效——其本末動靜,所從來深遠矣。
母今六十,為濟甫之友者,請文於予,且傳濟甫之言曰:「世人友其子,因知其母,不知子實有不逮其母者。」譚子聞之,乃拜手揚言曰:「小人有母,惟小人深信斯言也。」
甲戌九月三日為朱師菊先生生辰八月十五日授匡僧往粵東文
蓑士見其師菊先生於京師,請曰:「夫子今年六十矣,春願有言也。」菊先生曰:「子贈我言則可,子如為佐樽之言也者,吾聞子有是戒,即吾亦願以戒子,盍已諸?」答曰:「夫子之言教我矣。雖然,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古之稱六十者,一言耳;春不敏,不能簡而至一言。春少夫子十有一歲,事夫子二十年,別去亦十六年,今相見於京師,蒼顏改舊,下拜痛深,蓋其感也。吾嘗師子蔡子,閩人也,年五十;又嘗友子鍾子,里人也,年才逾五十。年齒之重於師友也,可勝言哉!吾惟不為佐樽之言,吾即為佐樽之言,夫子受之矣。」菊先生喜曰:「子之業尚能工,吾隨牒行止尚能不已於行,目尚能辨書,口尚能吟且談,足尚能及山巔水涯,意智所往尚能追古人,子尚能從我遊,天賜也。天予能取,碩果相將。蔡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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