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庭坚选集
[book_author]黄庭坚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44113
[book_dec]诗文集,黄庭坚是北宋著名文学家,与苏轼并称“苏黄”,是“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之一,融汇古今,生新出奇,代表典型的宋诗风格。本书精选诗162首、词12首、文30篇,较全面地反映了黄庭坚的创作经历和思想艺术特色,注解详尽,于黄诗受儒、佛、道三家影响所形成的独特风格,有较深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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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作爲蘇門四學士之首、以後其聲名與蘇軾相埒的黄庭堅,是北宋著名詩人,他在文學藝術領域多方面的深湛造詣,尤其是他的詩歌,對後世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南宋吕居仁將他奉爲江西詩派的開創者,宋末元初的方回又尊之爲“一祖三宗”之一,其影響一直維持到清代的宋詩派。對於這樣一個重要的作家,文學史上歷來聚訟紛紜,評價不一。建國以來的文學史研究基本上對他持否定態度,貶之爲剽竊模擬的拙劣詩匠,雕章琢句的形式主義者。衹有在新的歷史時期,學術界纔有可能對他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作出較爲客觀公允的評價。本書的編撰也可説爲這一工作盡了一點綿薄之力。爲了讓讀者能更好地瞭解黄庭堅及其創作,下面擬對他的生平與創作作一鳥瞰式的介紹。
(一)
黄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仁宗慶曆五年(一〇四五)生於洪州分寧縣(今江西修水)一個士大夫家庭。父親黄庶長期在州郡爲屬官,家境清寒,謝世頗早,所以他在詩文中多次提到孤寒的身世,所謂“私田苦薄王税多,諸弟號寒諸妹瘦”(《還家呈伯氏》),“某少孤窘於衣食,又有弟妹婚嫁之責”(《答李機仲》)即是。這種生活使他與兄弟和諸妹間有着深厚的情誼,所以詩人一生以“孝友”見稱;同時,這一身世也促使他較能體會民間疾苦,并在作品中加以反映。他上有兄長大臨(元明),下有諸弟三人,排行第二。母親是李常(公擇)之妹,他從小即在李公擇的教養下長大,十五歲以後隨舅父至淮南遊學(時公擇權宣州觀察推官,監漣水軍),又從孫覺(莘老)學,爲其賞識,娶其女蘭溪爲妻。《奉和公擇舅氏送吕道人研長韻》、《和答莘老見贈》等詩追憶了早年的這段生活。《再和公擇舅氏雜言》詩云:“外家有金玉我躬之道術,有衣食我家之德心,使我蟬蜕俗學之市,烏哺仁人之林”,可見他對長輩的教養之恩是銘感不忘的。詩人在《新寨餞南歸客》中還寫到:“往在江南最少年,萬事過眼如鳥翼。夜行南山看射虎,失脚墜入崖底黑,却攀荆棘上平田,何曾悔念身可惜!辭家上馬不反顧,談笑據鞍似無敵。”《漫尉》一詩也寫到了類似的經歷。由此可知他不是一個死守章句的儒生,自幼就頗有俠氣豪情。
治平四年(一〇六七)春,山谷登進士第,開始進入仕途。初調汝州葉縣尉,後夫人孫氏殁於官所。熙寧五年(一〇七二)試中學官,除北京國子監教授。當時北京稱大名府,山谷在北京首尾凡七年,其繼室謝氏(謝景初之女)又殁於官所。教授作爲學官無多大實權,生活清苦,故山谷常以杜甫筆下的廣文先生鄭虔自比,稱爲“冷官”。元豐三年(一〇八〇)始入京改官,授知吉州太和縣,至元豐六年歲末移監德州德平鎮,直至八年哲宗繼位時。山谷之爲地方官與神宗的在位相始終,這正是王安石發動變法的一個重要歷史階段。這一時期山谷的作品表現出深刻的思想矛盾。首先是理想抱負與現實政治的矛盾。他從儒家的仁政理想出發,想爲國家作出一番事業,如《虎號南山》直斥苛政之猛於虎,《流民嘆》同情地震中的災民,呼籲執政者關心民瘼,全力賑濟。但他對王安石變法又基本持反對態度。新法固然以富國强兵爲目的,但它畢竟是依靠封建專制制度推行的一種改革運動,必然有加强剥削人民的一面,其弊端也是不可避免的。山谷長期爲地方官,故而對人民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如在太和任上,適逢推行新的鹽茶專賣法,官府壟斷食鹽,以高價抑配給百姓,百姓爲避苛政,寧願淡食。爲了銷鹽和徵税,山谷曾深入窮鄉僻壤、深山老林,目睹百姓的慘狀,内心非常痛苦,寫下了一組紀行詩,堪稱實録,其批判精神確不下於杜甫。由於政見不合,他原有的孤高秉性發展成與當政者的不合作態度。如當時在治河中有人創製一種挖泥工具稱“鐵龍爪”,聲稱有奇效,并在大名府河中使用,企圖以此邀功。山谷諷刺道:“有器可深川,吾未之學也。”(《同堯民游靈源廟廖獻臣置酒用馬陵二字賦詩》)後來這也成爲他的一條罪狀。他在官寂寞自守,以草《玄》的揚雄自居,對所謂新進之輩則睥睨而視。這種心態在其詩中有突出反映。如“枯桐滿腹生蛛網,忍向時人覓清賞”,“據席談經祇强顔,不守時論取譏彈”(《再答明略二首》);“高蓋相磨戛,騎奴争道喧;吾人撫榮觀,宴處自超然”(《次韻感春五首》)等。與此相聯的是爲官與歸隱的矛盾。江湖田園之思在其詩中觸處可見。一個初入仕途的人就有這樣强烈的退隱情緒,確實耐人尋味。詩人反復表白入仕完全是爲了養親,本非其初衷,所謂“斑斑吾親髮,弟妹逼婚嫁。無以供甘旨,何緣敢閑暇?安得釋此懸,相從老桑柘!”(《宿山家效孟浩然》)爲官與孤高的秉性難以調和,故他常慨嘆:“我官塵土間,强折腰不曲”(《送陳季常歸洛》);“身欲免官去,駑馬戀豆糠”(《己未過太湖僧寺得宗汝爲書……》)。而政見不合、民生凋敝的困擾又助長了這一傾向:“我愧疲民欲歸去,麥田春雨把鋤頭。”(《再次韻和答吉老二首》)其《癸丑宿早禾渡僧舍》一詩即具體揭示了這種内心的矛盾與痛苦:“憶在田園日,放浪友禽魚。今來長山邑,忍饑撫惸孤。出入部曲隨,咳唾吏史趨。形骸束簪笏,可意一事無。謀生理未拙,仰愧擁腫樗。”詩人嚮往的是:“安得田園可温飽,長拋簪紱裹頭巾”(《同韻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憶》)的閑居生活。
哲宗繼位,高太后聼政,標誌着變法派的暫時失敗與反對派的東山再起,史稱“元祐更化”。司馬光、吕公著主持朝政,被斥逐者紛紛召回,其中包括山谷的尊長師友,他本人亦在元豐八年以秘書省校書郎被召,次年除神宗實録院檢討官、集賢校理。元祐二年又除著作佐郎,三年東坡知貢舉,爲其屬官,六年,遷起居舍人,丁母憂。這段時期對詩人來説,與其説在政治上,毋寧説在文學上更有建樹。除文壇耆宿外,年輕的後輩這時也雲集京師,蘇門四學士即同在館閣任職。文士們詩酒唱酬,流連勝景,其間又有名畫家李公麟等揮毫,作品一出,民間争誦,紙價爲貴,形成了北宋文壇的空前盛况。這也是山谷一生中的黄金時期。分析這個時期詩人的思想言行,可以看出他并未因地位的擢升而飄然自得,而是清醒地看待現實,表現出卓越的見識。首先他不滿執政者對新法一概廢斥的態度,主張參酌新舊,擇善而從。《次韻子由績谿病起被召寄王定國》云“人材包新舊,王度濟寬猛”;《和邢惇夫秋懷十首》云“王度無畦畛,包荒用馮河”,都體現出這一傾向。元祐元年,蘇軾爲學士院考試出一策論題,主張將仁宗的寬厚與神宗的勵精相結合;表現在政策上,則要保留免役法,反對全面恢復差役法,前者實踐證明確爲便民之舉,而後者則是一項陋政。這一意見得到李常等人的支持,但却召致頑固派的强烈反對,山谷的立場則與東坡一致。在對王安石的一片貶斥聲中,山谷能獨具隻眼,肯定其人品與功績,確實難能可貴。如《次韻王荆公題西太一宫壁二首》批評當時的輿論界“北看成南”,不能認清“真是真非”;《有懷半山老人再次韻二首》贊揚荆公的經學如揚雄之草《玄》準《易》,“論詩終近周南”,這和他在《楊子建通神論序》中以劉敞與王安石爲本朝經學之代表的意見相一致。考慮到《三經新義》在當時遭禁的背景,山谷的持論不能不説是頗具膽識的。《跋王荆公禪簡》則對其人品作了很高的評價,稱其“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其次,對執政者黨同伐異,一概貶黜變法派的做法持反對態度。他曾反覆表示:人才難得,應兼收并蓄,切忌以黨派劃綫。《和邢惇夫秋懷十首》云:“秦收鄭渠成,晉得楚材多。”直至晚年他還説“不須要出我門下,實用人材即至公”(《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都是不念舊怨、網羅人材之意。其目的在於求得政局安定:“股肱共一體,間不容戈矛。人材如金玉,同美異剛柔。政須衆賢和,乃可疎共吺。”(《常父惠示丁卯雪十四韻謹同韻賦之》)元祐四年發生所謂“車蓋亭詩案”:新黨蔡確遊安州時賦詩,被指爲訕謗,詩中有“睡起莞然成獨笑”之句,也被目爲别有用心,當受誅戮。范純仁等爲蔡力争,方免一死。山谷曾感慨此事:“獨笑真成夢,狂歌或似詩。”(《德孺五丈和之字詩韻》)對於變法派中的某些人物,山谷與之交誼篤厚,并充分肯定其功績。如徐禧爲山谷妹夫,徐俯之父,戰死於永樂之役,即深受其推崇。元祐時除新舊之争外,舊派内部還有激烈的黨争,其中洛、蜀黨争尤烈。山谷作爲蘇門人物,却能摒棄門户之見,誠如黄震所評:“方蘇門與程子學術不同,其徒互相攻詆,獨涪翁超然其間,無一語黨同。”(《黄氏日鈔》)值得注意的是,山谷此時雖處順境,但憂患畏禍、渴望歸隱的意識更有滋長。憑着詩人的敏感,他預感局勢將會非常嚴峻。果然,在一段京官生涯之後,等待着他的是長期流放。
哲宗親政,改元紹聖,政局大變,元祐大臣盡遭斥逐。山谷因參與修《神宗實録》被指控失實,詆毁朝政,在紹聖二年(一〇九五)貶爲涪州别駕、黔州安置。元符元年(一〇九八)爲避親嫌,又移戎州,先後在蜀中度過了六年。元符三年,徽宗即位,山谷放還,待命荆南。起初他對徽宗寄予較大的希望,以爲或許能刷新朝政,但現實使他的希望歸於破滅,蔡京等把持朝政,鎮壓行動變本加厲。崇寧元年(一一〇二)六月,山谷領太平州事,僅九天即被罷免,遂流寓鄂州。前此在荆州時,他曾寫過《承天院塔記》一文,執政趙挺之據此羅織“幸災謗國”之罪,遂被除名,流放至宜州羈管,直至崇寧四年病逝。山谷的最後十年可説是在放逐中度過的,他已離開政治舞臺,面對的是艱苦惡劣的生活環境。他曾在書信中這樣描寫自己的處境:“某待罪於此,謝病杜門,粗營數口衣食,使不至寒饑,買地畦菜,已爲黔中老農矣。”(《答京南君瑞運勾》)“萬死投荒,一身弔影,不復齒於士大夫矣”,“憂患之餘,癯瘠未復,鬚髮半白……已成鐵人石心,亦無兒女之戀矣。”(《答瀘州安撫王補之》)儘管如此,他仍然保持着生活的信心和豪健的精神,“雖寡友朋,藏修游泳,自放文字之間,此亦吏隱之嘉趣也”(《答王觀復》)。他在流放中,詩歌創作相對減少,而更多地致力於作詞。不僅本人寫作不輟,而且對慕名而來的學子都悉心指導,并對其中的傑出者加以揄揚,幫助他們走上文學之路。一些地方官出於對他的敬慕,對他的生活也頗有照拂。山谷身處逆境,而能持節守正,根源於他的道德思想修養。他融合儒道佛三家思想,把“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與清心去欲、隨緣任運的處世態度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既堅持節操,又超脱放達的人生哲學。所以即使在遭受九日罷官的打擊時,也能遇變不驚,坦然處之。此時山谷已是一個老病垂暮之人,還要遠赴南荒,到宜州後,又不准在城中或寺院居住,祇得棲身戍樓,如果没有堅定的人品修養,是無法置生死榮辱於度外的。
融合儒道佛三家思想在宋代士大夫中本很普遍,山谷的思想特色在於他以圓融三家的獨特方式,構成一個有機的體系,而不是簡單的拼凑。簡言之,就是以儒家爲本,吸收佛道的處世外殼,形成其獨特的“内剛外和”的人生哲學。山谷早年研讀莊子,并接觸禪宗。江西是禪宗勝地,法席鼎盛,他與臨濟宗的黄龍系關係密切,從祖心學道,又與祖心的法嗣死心悟新及靈源惟清往還。《五燈會元》中載有山谷之傳,可見其在禪門的地位。但山谷并未全盤接受禪宗教義,他的修禪没有動摇儒家在其心中的本位。道家講“齊物”,佛家講“中道”,都是通過泯滅差别而進入空無,以達到去欲的目的,求得超然物外。而山谷却以孟子“物不齊”的命題來改造佛道,强調是非善惡的倫理規範,所謂修養則是“克己”“正心”,“以道義敵紛華之兵”(《答王雲子飛》)。正如孟子所説,發揮人心中固有的至誠之性——“仁”,就可以進入“不動心”的境界,則憂樂得失,不爲所動,進退出處,皆能自如,這也是一種不爲物欲所累的“自由”狀態。正是在這一點上,山谷找到了圓融三家的聯結點,並由此形成了一套内儒外佛道的人生哲學:内心對是非善惡涇渭分明,而外表隨俗,和光同塵,與世委蛇。所謂“俗裏光塵合,胸中涇渭分”(《次韻答王慎中》)、“胸次九流清似鏡,人間萬事醉如泥”(《戲效禪月作遠公詠》),或“中剛而外和”(《跋歐陽文忠公<廬山高>》)、“溷俗而志剛”(《與元勛不伐》)。山谷稱此爲“不俗”:“余嘗爲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爲,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書繒卷後》)《書嵇叔夜詩與姪榎》一文又復申此意,足見其重視。這種境界正是山谷所追求的一種理想人格,他曾以此贊揚東坡,并用以概括自己的處世態度。然而這一哲學内部并非融合無間,故導致了他思想言行中一系列矛盾。可以説,詩人的哲學是對此岸世界的執着和對彼岸世界的嚮往的混合,它是我們探討其文學創作的基礎,也是理解其理論及實踐矛盾的一把鑰匙。
(二)
山谷是作爲宋詩的代表作家之一而載於史册的。對於他的詩歌的成就和特色,一般論者往往標舉其“點鐵成金”、“奪胎换骨”之論,認爲他是通過使事用典、鍛煉詞句,造成奇崛瘦硬的風格,來矯正宋初詩風的纖弱浮靡的。這樣,他自然成了一個祇重章句辭藻的形式主義者。然而祇要全面考察詩人的理論與創作,便可發現這祇是一種偏見。筆者認爲,山谷革新詩風的基本觀點是認爲,詩乃至一切藝事,不能落入俗套。如其評嵇康詩“豪壯清麗,無一點塵俗氣,凡學作詩者,不可不成誦在心,想見其人。”(《書嵇叔夜詩與姪榎》)而其倡言藝事須求“不俗”,在集中則觸處可見,涵蓋了詩詞書畫等各個領域。如評東坡詞“筆下無一點塵俗氣”,評二王書法“脱然都無風塵氣”,評燕肅畫竹“超然免於流俗”等等,都説明“不俗”是山谷乃至以後江西詩派的基本立足點。在他們看來,無論是西崑體的組麗藻繪,還是晚唐詩的點綴風月,都是俗格,都須拋棄。
“不俗”首先是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山谷《書嵇叔夜詩與姪榎》一文在論詩不俗後,接着論人品不俗,可見其認爲二者是密切相關的。詩只有在表現這種人品和修養時,纔能有不俗的風格。他一再强調藝事的精深華妙、風格的超邁流俗,歸根結蒂取决於創作者的道德思想修養。所以他特别注重“養心探道”的修養功夫,如《與洪甥駒父》云:“然孝友忠信是此物(按指學問文章)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後枝葉茂爾。”在道與文、理與辭、思想内容與藝術形式的關係上,他主張前者是第一位的,後者只是從屬。《次韻楊明叔序》云:“文章者,道之器也;言者,行之枝葉也。”《答王觀復》云:“但當以理爲主,理得而詞順,文章自然出羣拔萃。”又云:“文章蓋自建安以來好作奇語,故其氣象萎苶,其病至今猶在。唯陳伯玉、韓退之、李習之,近世歐陽永叔、王介甫、蘇子瞻、秦少游乃無此病耳。”這和李白《古風》所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同一旨歸,表明他要上繼李杜韓柳歐蘇反對形式主義浮靡文風的優良傳統。應該説,在北宋的詩文革新中,山谷的基本立場與歐梅蘇等人是一致的,以前的論者將他説成是詩文革新的一股逆流,祗能説是一種偏浮之詞、無根之論。實際上他的觀點正是儒家“原道、徵聖、宗經”的正統派文學觀的繼續,遠紹荀子、揚雄、劉勰、韓愈,近承宋初古文家的餘緒。又如在學杜的問題上,有些論者認爲他僅從聲律形式上模擬,其實不然。山谷推崇杜甫首先是其憂國憂民,“雖在流落顛沛,未嘗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陳時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義之氣,感發而然”(《潘子真詩話》録山谷語)。在比較《北征》與《南山》二詩時,山谷以爲《北征》“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爲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潛溪詩眼》),都可見其鮮明傾向。
山谷所倡言的“不俗”,在他的詩歌中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抒寫個人情懷的抒情詩。這些作品抒發了詩人與世乖合、孤高放曠的思想感情,揭示了内心深刻複雜的矛盾,從而塑造出一個耿介兀傲而又無力抗争的詩人形象。其二是描寫人物形象的詩。它們展現了一個多采的人物畫廊,其中有醫生、卜者、隱士、貴胄、豪俠、詩人等,大多是一些卓犖超羣、才具不凡而又坎不遇、貧賤自守的奇人異士。詩人的筆觸不僅勾勒了他們的外貌風采,而且突現了他們的精神氣度,閃耀出人格的光彩。這類作品多爲贈答、唱酬之什,與其抒情詩異曲同工。其三是描述繪畫、音樂、書法等藝事的詩。它們不僅再現了藝術的意境美,而且寄寓了詩人的精神懷抱。如題畫馬、畫鷹寄託着人材際遇的感慨,題山水則藴含着田園之思,題松竹則高揚着節操之美。這類詩還寫出了藝術家在創造活動中的精神風貌,表現他們驚世絶俗的才氣和嶔崎磊落的情懷。這三個方面歸結爲一個總的主題,即表現所謂“不俗”的精神境界。
山谷詩的價值正在於它表現出北宋中後期一大批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頗有其典型意義。其中雖有避世退遁的消極成分,但不慕榮利、不能忘懷現實、反映才識之士遭受打擊的黑暗現實等,都是應該肯定的。一個時期以來,人們往往以反映國事民生的多寡來評判詩人,而忽略主觀抒情的現實意義。洪炎在《豫章先生退聽堂録序》中評山谷詩:“其發源以治心修性爲宗本,放而至於遠聲利、薄軒冕,極其致,憂國愛民,忠義之氣,藹然見於筆墨之外”,不必盡如《三吏》、《三别》或《秦中吟》等的直陳時事。這一看法確實抓住了山谷詩的精髓。
山谷詩之重品格氣節,向内開掘,與北宋的時代思潮聲息相通。在魏晉玄學試圖以道釋儒之後,宋學是思想史上的又一大轉折。儒學傳統的章句之學讓位於心性之學,思孟學派更受重視,又吸收佛道的思想資料而形成道學。禪宗的復興助長了心性之學的發展。禪宗講“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莊子講“退聽返聞”,孟子講“反身而誠”,“反求諸己”,都融合爲宋儒向内用功夫的修養論。山谷的文學也得力於這種修養論,誠如晁補之所説:“魯直於怡心養氣,能爲人所不爲,故用於讀書、爲文字,致思高遠,亦似其爲人。”(《書魯直題高求父揚清亭詩後》)宋儒多崇尚節義,以肩負道統自任,又以超然灑脱自命。山谷推崇的周敦頤即是如此:“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濂溪詩序》)山谷詩中的精神境界無疑打上了時代思潮的烙印。此後道學家對山谷頗多稱許,也就不難理解了。
山谷詩的這一特色,我認爲是宋詩區别於唐詩的根本所在。劉熙載《藝概》説:“唐詩以情韻氣格勝,宋蘇黄以意勝。”一般所謂的“唐體”是指那種意境渾然悠遠、感情含蓄朦朧的風格。這一傳統經杜甫、韓愈等的突破,至北宋而丕變。詩的境界轉移到主要刻劃人的精神世界方面來,山谷最典型地體現了這一傾向:着力向内心深層抉剔和透視,以刻劃入微見長。這也就是現在所説的“主體性”的加强。韋勒克與沃倫的《文學理論》提出有兩類詩人:主觀的和客觀的。前者“旨在表現自己的個性,繪出自畫像,進行自我表白,作自我表現”;後者“寧肯使自己具體的個性消泯”,“在他們的作品中表現個人的成分微乎其微,然而其美學價值却很大。”唐詩的意境情韻自有其不可磨滅的美學價值,但當它成爲一種文學的傳統和慣例後,就會使詩定型化。作家的寫作往往受制於傳統,正如雄才大略的唐太宗之寫宫體詩,宋初詩人也徘徊在晚唐西崑的藩籬中,流連光景,點綴風物,而宋詩和宋詞則都從强化主體性方面突破傳統。山谷詩的求新求變亦應作如是觀。
但是,詩人的新變也有其不足之處。由於强調“不俗”,導致了創作主題的局限。他關於“道”的含義較爲狹窄,缺乏廣泛的社會政治内涵。前期尚有反映國事民生之作,後來却多局限於知識分子的生活。他論杜甫側重點也與前不同,提出“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纔是不可企及的高格,這是因爲他們晚年抒發個人感慨之作趨於爐火純青之境,故得到山谷的高度評價。他的“道”雖有持節守正的一面,但着眼點却在清静去欲,藝術家祇有保持純静的心境纔能達到脱俗的高格,這就導致了文學批判精神的削弱。他一方面肯定詩歌是“不平則鳴”的産物,另一方面又力圖將現實矛盾消融在佛道的超脱虚静之中,不致使感情放縱不羈。《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後》集中闡明了上述觀點,他認爲詩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時乖逢,遇物悲喜”,發而爲詩,可歌可舞,使聞者有所勸勉,是爲詩之美;如果一味怨忿怒駡,召來災禍,則失詩之旨。《胡宗元詩集序》揭示了“不怨之怨”的“中庸”境界,體現了儒家“温柔敦厚”的詩教。這一傾向的形成與北宋的黨争之烈及山谷的遭遇也有關係。在藝術上,重意的傾向造成了詩的進一步散文化,因爲詩更多地轉向寫内心情志,勢必要吸收散文手法來增强表現力。但過分的散文化也帶來了生硬之病,破壞了詩的韻味。他從經史子集、道書佛典中汲取詩料,但有時過多的議論與深奥的玄理淹没了具體可感的形象。堆垛典故,造作奇語,有些詩就顯得僻澀;講究句法,烹煉詞語,求之過甚,確有形式主義的流弊。這些都是人們不滿於山谷詩的地方。
(三)
從山谷的同時代人起,論者多以“奇”來概括其詩風。如陳師道稱“黄魯直以奇”,陳巖肖謂“山谷之詩,清新奇峭”,王若虚云“有奇而無妙”,方東樹曰“入思深,造句奇崛,筆勢健”。無論褒貶,都揭出一個“奇”字,這確實概括了山谷詩風的主要特徵。
但是山谷論詩,却偏偏反覆强調不能刻意求奇,要追求自然的化境。其《答王觀復書》集中表述了這一觀點。他批評王詩“生硬不諧律吕”,“雕琢功多”,揭舉“不煩繩削而自合”的境界,所謂“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爲佳作”。《大雅堂記》稱“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於文,夫無意而意已至”。不僅論詩如此,其論文談藝也不例外。如稱爲文“自當造平淡”,“氣質渾厚,勿太彫琢”(《與洪甥駒父》),繪畫當“如蟲蝕木,偶爾成文”(《題李漢舉墨竹》),書法則應“蕭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題顔魯公帖》)。此類議論,尚可拈出不少。研究者對山谷崇尚自然的藝術諭,或有所忽視,或雖知而覺其自相牴牾,不可理解。
然而瞭解這一矛盾,正是我們把握山谷詩風的一個關鍵。其《題意可詩後》云:
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於爲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於斧斤者多疑其拙,窘於檢括者,輒病其放……説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這裏有兩種境界:奇崛和自然。一般人以爲矛盾的兩種風格,山谷認爲有其内在聯繫,即統一於“不俗”的總的境界中。這一點從其書法論中也可看出:“論書者以右軍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嘗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文章,右軍似左氏,大令似莊周也。由晉以來難得脱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跋法帖》)耐人尋味的是,二王之書恰似庾、陶之詩,雖有軒輊,但都脱俗。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種風格又和人的精神境界相聯繫。感慨憂憤、牢騷不平的情懷,往往發爲奇崛拗硬之作,而沖淡閑遠、超脱虚静的胸襟則表現爲自然平淡的風格。《和答李子真讀陶庾詩》云:“樂易陶彭澤,憂思庾義城。”兩種情懷,兩種風格,其相通之處是顯而易見的。山谷詩以奇崛爲主而與陶詩異貌,與其人生經歷與哲學思想有關。如前所述山谷力圖將儒家的道德規範與佛道的隨緣任運結合起來,但其中仍存在着本質的矛盾。佛道之委運任化是從其虚寂的本體引發出來的,山谷只是用以應付政治的逆境和人生的挫折,并不全盤接受其虚寂的本體論,相反要恪守儒家之道,明辨是非,這樣勢必與現實社會發生撞擊。從俗要求他超脱,而守節又導致他兀傲,矛盾不可避免。儘管他高唱與世同波,所謂“遇人不崖異,順物無瑕疵”(《漫尉》),但有時又對此不滿:“夫隨波上下,若水中之鳧,既不可以爲人師表,又不可以爲人臣作則。”(《題魏鄭公砥柱銘後》)而從其立身行事來看,持節倒是其主要方面,他更多地以砥柱之屹中流自勵,“松柏生澗壑,坐閲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萬物流”(《次韻楊明叔見餞》),即是很好的寫照。另外,佛道思想本身也有内在本質與外在形式之别。它們雖教人混同世俗,但并非等同世俗,而認爲得道是超脱世俗的。莊子認爲達於逍遥遊之境即成“至人”、“神人”、“聖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羣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德充符》)“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禪宗則標榜“成佛作祖”,“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大夫、天人師、佛”(《壇經·行由品》),“凡夫若修無念者,即非凡夫也”(《荷澤神會禪師語録》)。這些因素使修道者産生一種超凡入聖的崇高的自我意識,常外露爲獨立特行,睥睨世俗。佛道中一些人物的奇言怪行就是如此,而表現在作品中,就成了一種奇崛的風格。要之,處俗而不俗,入世而超然,這是山谷,也是宋代許多士大夫追求向往的人生境界,但真正做到并非易事。他在《與崇勝密老》中論“處俗”説:“道人壁立千仞,病在不入俗;至於和光同塵,又和本折却。與其和光同塵,不若壁立千仞。”這裏雖是論處世,却可啓發我們理解山谷的詩風。真正達於陶詩的高格并不容易,故與其落於俗格,不如取奇崛奥峭一路。這就是爲什麽他一方面向慕陶詩,另一方面却又取法杜、韓的原因。
與此相關的還有法與無法的問題。陶詩是一種渾然無跡的“神品”,而杜詩用法的痕迹則較爲明顯。山谷在《贈高子勉》中説:“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絃。”追求“無法”、“無迹”也與佛道的影響有關。他將“神品”比莊周,而莊子正是持自然無跡之論的。《知北游》説:“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莊子把各種技藝中由掌握規律而達到的自由境界神秘化,説成是無法可循的神化莫測之舉。佛教哲學也把所謂“佛性”説成不可名狀的“實體”,即《維摩詰經》所云“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禪宗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别傳”,倡言“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與人”。儘管佛法不可言説,但爲方便學人,又只能通過語言名相來闡釋,“於無名相法强名相説,令禀學之徒因而得悟”(吉藏《三論玄義》),故而“即不壞假名,説諸法實相……唯假名即實相,豈須廢之?”(吉藏《二諦義》)禪宗雖説不立文字,但公案話頭,連篇累牘,師徒授受,仍不離言筌。但這僅是修道的初級階段,還須升入無有言説、破棄執着的高級階段。谷隱禪師曾用書法喻修行:“此事如人學書,點畫可效者工,否者拙,蓋未能忘法耳。當筆忘手,手忘心,乃可也。”(《五燈會元》卷十二)反之,也可以修禪來説明藝事。法與無法,實即《莊子》“庖丁解牛”中“技”與“道”的兩種境界。這一命題已觸及規律和自由的問題,雖然是以唯心主義本體論的形式出現的。山谷之論陶、庾之詩及二王書法,以及東坡之論王維與吴道子畫,都標舉兩種境界,不難看出他們對佛道哲學的借鑑。
在創作中,山谷十分重視法度。他强調多讀書,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即是學習前人的文章法度。范温《潛溪詩眼》載:“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范據此揣摩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一詩,結果悟及詩之布局“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山谷尤重詩之“句律”、“句法”,如“句法俊逸清新”、“李侯詩律嚴且清”等。但學習法度僅是第一步,還要追求超於法的境界,所以他又説:“覓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須絶絃。”(《荆南簽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見惠次韻奉酬》)他反覆提到的“不煩繩削而自合”正是動合規矩,運用法度達於出神入化之境的意思,上引《答王觀復書》中論杜詩“得句法”而臻“無斧鑿痕”,亦是此意。法的問題也和藝術風格、精神境界一脈相關。前引數例説明,心懷憂思者多刻意用法,抒寫憂憤,待至精神超脱,就可自由抒寫,達於泯然無法之境。杜甫之重法度亦可作如是觀。山谷從其耿介兀傲的精神出發,主要追求有意爲詩的境界,論者也常用“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來概括他的詩法,儘管他并不認爲這是最高的境界。
在前輩詩人中,他着重繼承杜甫、韓愈的傳統,學習他們標奇尚硬的寫作方法。前人多評山谷學杜“聲調之偏者”,“得其變而不得其正”(胡應麟《詩藪》),“擬議其横空排奡,奇句硬語”(周亮工《書影》),“專取其苦澀慘淡、律脈嚴峭一種”(方東樹《昭昧詹言》)。可見其多學杜拗硬一面,這是因爲杜甫感慨時危世艱、窮愁飄零,發爲頓挫崛奇之詩,與山谷精神趣尚相通之故。韓愈仕途坎坷、胸次不平,又博識多才、磊落雄放,故大大發展了杜甫以文爲詩的手法,去陳言,盤硬語,力闢險怪雄奇古硬之境,直接爲山谷所取法。以下對山谷詩法擇要試加論列。
一、構思奇巧。方東樹評山谷詩“奇思,奇句,奇氣”,首標“奇思”,正説明其構思常出人意表,不落常格。試看《次韻雨絲雲鶴二首》之一:
煙雲杳靄合中稀,霧雨空濛密更微。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面罩羣飛。風光錯綜天經緯,草木文章帝杼機。願染朝霞成五色,爲君王補坐朝衣。
全詩從雨絲展開想象,關合《神仙傳》中園客得仙人之助養蠶得繭的典故,以繭絲喻雨絲,千頭萬緒,密布空中。又想象爲蛛網蒙面,籠罩萬物。既已坐實爲絲,進而想象爲造化神手紡出的經緯之綫,而大地上繁茂的花卉草木正如天帝織出的錦繡紋章。最後化用杜牧的詩句,寄託忠君愛國之思。普通的雨絲能生出如許奇思妙想,真可謂想落天外,機杼獨運。他的短章小詩尤多構思奇巧之作,如《和師厚接花》、《六月十七日晝寢》、《睡鴨》、《題竹石牧牛》、《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等,由常見題材翻出新意,真是匪夷所思,令人叫絶。
二、造語奇特。山谷用事的特點是富贍奥博、翻新出奇,即所謂“鋪張學問以爲富,點化陳腐以爲新”(王若虚《滹南詩話》)。他從各類典籍中爬羅剔抉,“搜獵奇書,穿穴異聞”(劉克莊《後村詩話》),尤喜用《莊子》、《世説新語》及禪宗語録,採其奇人逸事、玄思妙理。他用事之博確實令人嘆服,也給注疏家提供了用武之地,誠如許尹爲任淵《山谷詩注》作序所言:“其用事深密,雜以儒佛,虞初稗官之説,雋永鴻寶之書,牢籠渔獵,取諸左右。”翻新出奇即山谷所謂“點鐵成金”,或“臭腐化爲神奇”,其主要方法是反古人之意而用之,亦即所謂“翻案法”。此法唐人偶一爲之,至山谷則樂此不疲。試以《池口風雨留三日》爲例,其頸聯云:“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羡魚。”渔翁收網,本極尋常,他却由網及魚,進而反用“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的成語,表達了不求仕進、自甘淡泊的心境。這不能不説是一種巧思,從生活瑣事觸發聯想,閃出思想的火花,頗類禪宗的機鋒妙悟。此外如《卧陶軒》之“欲眠不遣客,真處更難忘”,《古意贈鄭彦能》之“金欲百煉剛,不欲繞指柔”,《贈趙言》之“學書不成不學劍”等,不勝枚舉。此法無疑受禪宗影響,因爲禪宗推重翻却成案,更進一解的睿智。
山谷於詩中又常用新鮮的比喻來描述思想感情上的微妙體驗,尤喜吸收道、釋典籍中的曲譬隱喻,在形象中參以理致。如他多次運用《關尹子》中“魚游千里”的典故來比喻虚無思想:“從師學道魚千里,蓋世成功黍一炊”(《欸乃歌二章戲王稚川》);又如用禪宗的比喻來表達精神超脱:“春草肥牛脱鼻繩,菰蒲野鴨還飛去”(《奉答茂衡惠紙長句》)。刻意求新出奇,道前人所未道,這正是山谷所追求的意境。如“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觀王主簿家酴醿》),“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採薇瘦”(《寄題榮州祖元大師此君軒》),前者以美丈夫比花,後者以忠烈士喻竹,擺落常套,頓現神采風骨。山谷詩還善於將比喻與比擬結合運用,不僅有静態之比,而且往往將喻體坐實,讓它有行爲動作。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録》中稱之爲“曲喻”,并有精闢分析。如“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書”(《戲呈孔毅父》),“王侯鬚若緣坡竹,哦詩清風起空谷”(《次韻王炳之惠玉版紙》),“富貴功名繭一盆,繅車頭緒正紛紛”(《絶句》),都是認假作真,妙想聯珠之例。此外,山谷還喜用借代詞,稱謂事物以古名代今名,以僻名代常名,如以“坐隱”、“手談”稱弈棋,以“阿堵”指錢,“此君”指竹等。更甚者一味鈎新摘冷,造成廋詞隱語,實爲好奇太過。
三、格律奇拗。這主要表現在用散文句法入詩。隨着律詩的發展,駢偶化也侵入古詩,無論古律都變得風調圓美,成爲一種俗格,好奇尚硬者則反其道而行之。山谷首先用文的自然節奏取代詩的固定節奏,造成詰屈拗口的不和諧音,如“笑陸海潘江”(《晚泊長沙示秦處度范元實》),“似仁祖德性”(《重贈徐天隱》),“邀陶淵明把酒椀,送陸修静過虎溪”(《戲效禪月作遠公詠》)。其次是運用虚詞,使詩歌産生一種渾灝古樸的文章氣勢,再加上押韻險窄,造語生新,就形成了奥硬的風格。東坡稱其五古爲“庭堅體”,就因爲它獨標一格,而究其淵源,則來自韓愈。七古筆力雄健縱恣,從排奡參差的語句中,傾吐出胸中的壘塊不平,風格直逼老杜的歌行。
山谷對律詩的改造更是他的獨創。如果説韓孟詩派以文爲詩集中在古體方面,那末他則進一步將古文的精神貫注於格律森嚴的律詩,以散破駢,刷新詩律,而又保持了律詩的神韻。山谷的七律是最富特色和成就的。傳統的七律多鋪排景物,對偶精切,音調和諧。山谷則破對偶,拗聲調,繼承杜甫的拗律而又有創新。以往七律多借景傳情,中間常有一聯寫景,而山谷則少借乃至不借景,表現出重意輕景的特點,而直接將感受體驗凝縮在對偶中。如“蓋世功名棋一局,藏山文字紙千張”(《題李十八知常軒》),“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過平輿懷李子先》)。方回稱此爲“意聯”。又前人謂山谷善用“全語”,實即以古人的成句或詞組,融入對偶,如“天於萬物定貧我,智效一官全爲親”(《次韻戲答彦和》),“三人成虎事多有,衆口鑠金君自寬”(《戲交代張和父酒》),這些都表現出山谷鎔鑄鍛煉的深厚功力。他也頗以此自許,曾教人説“千里馬”一聯“可爲律詩之法”(《潛夫詩話》)。同時,律詩對偶向求工切,而山谷則以不切求硬。然其不求切對也有程度不同,有的僅個别詞不對,屬寬對性質;有的則純屬散行。前者如“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弈棋二首呈任公漸》),其中“一目”與“中分”形式相對而詞性相異;後者如“李侯短褐有長處,不與俗物同條生”(《再次韻兼簡履中南玉》),頷聯用此散句,實爲破格。另外,兩句一意貫注的流水對,也被詩人用來造成散文的氣勢和流走的筆意。如《新喻道中寄元明》之頸聯:“但知家裏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初讀之,如家常瑣語,叮嚀口吻;細審之,則爲工整的對偶,没有深厚的功力絶難安排得如此妥貼。又有一種對偶,上下兩句常描寫相距甚遠之事,葛立方稱之爲“意甚遠而中實潛貫者,最爲高作”(《韻語陽秋》),所舉山谷詩有“天於萬物”一聯(前引)及“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寄上叔父夷仲》)。再如“舞陽去葉纔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次韻裴仲謀同年》)亦屬此類,其對句接得出人意表,遂生奇趣。上述對偶均在唐詩之外别開生面,令人起“異軍蒼頭突起”之嘆。
山谷詩有時打破尋常的平仄規律,故意造成平仄不協。《题落星寺》之一就很典型:
星宫游空何時落?着地亦化爲寶坊。詩人晝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撼牀。蜜房各自開户牖,蟻穴或夢封侯王。不知青雲梯幾級,更借瘦藤尋上方。
起句連用六個平聲,次句連用四個仄聲,且犯孤平,以下平仄亦不協調,頸聯對句尾三字用了古風三平格式。此類詩再輔以句式節奏、用字對仗等手段,即成了别具一格的律詩。正因其非古非律,所以李彤編《外集》時將它歸入古體。
(四)
山谷又崇尚自然,對自然平淡的追求,不會不影響到創作,使他的詩風呈現出複雜多樣的面貌。他在《再次韻楊明叔》序中提出了作詩的綱領:“試舉一綱而張萬目,蓋以俗爲雅,以故爲新。”這是理解山谷詩的一把鑰匙,極可重視。如前所述,山谷對詩的根本要求是“不俗”,也就是要求詩人去發掘世俗生活中的詩意和美感,描寫那些表面無異於俗人、實際又超脱凡俗的人物及思想情趣,并用質樸自然的語言形式加以表達。這和西崑體的堆金砌玉及晚唐體的吟風弄月不同,因爲它們貌似高雅,實爲俗格。如僅從運用俚詞俗語或成語典故來理解山谷提出的作詩綱領,可説未能觸及其根本。
山谷這一詩歌美學思想也與他的人生哲學有内在聯繫。前已論及他受佛道的影響,試圖把崇高脱俗的精神境界披上隨俗從衆的外在形式,此處再稍加闡發以見其淵源。大乘佛學較之道家對此有更多的發揮。像《維摩詰經》就抹殺出家與在家的界限,認爲解脱不一定要出家,甚至在家反而高於出家。僧肇爲此經作注説:“小乘障隔生死,故不能和光。大士美惡齊旨,道俗一觀。故終日凡夫,終日道法也。浄名之有居家,即其事也。”禪宗思想即由此而來。慧能禪法的重要内容是“出世而入世”,《壇經》云:“法無在世間,於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行住坐卧,無非是道”,“縱横自在,無非是法”。故禪僧常寓修行於俗務之中,耕作鋤草,劈柴煮飯,無所不爲,變蒲團静修爲世俗勞作。這一思想批判了小乘入滅寂定、形如枯木的修行法,目的是泯滅差别,摒棄執着,達於絶對的空無。山谷所採用的正是這種“超世而不避世”的哲學態度,儘管二者之間有矛盾,他還是努力追求“無山而隱,不褐而禪”(《趙景仁彈琴舞鶴圖贊》)的境界。《贈劉静翁頌》云:“在家出家,無俗可捨”,“心若出家身若住,何須更覓剃頭書”。《寫真自贊》云:“似僧有髮,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形容可謂妙絶。
直接影響山谷詩論的是所謂“真俗”二諦論。“真諦”是指關於佛性本體的“真理”,亦名“第一義諦”;“俗諦”則是指虚幻不實的現象世界,亦名“世諦”。二諦論是大乘佛學中的重要論題。僧肇《不真空論》引《中論》云:“諸法不有不無者,第一真諦也。尋夫不有不無者,豈謂滌除萬物,杜塞視聽,寂寥虚豁,然後爲真諦者乎?誠以即物順通,故物莫之逆;即僞即真,故性莫之易。……故經云:真諦俗諦,謂有異耶?答曰:無異也。”亦即俗中求真之意。吉藏則進一步發揮其相反相成之理:“俗非真則不俗,真非俗則不真。非真則不俗,俗不礙真;非俗則不真,真不礙俗。俗不礙真,俗以真爲義;真不礙俗,真以俗爲義也。”(《二諦義》)這和“出世入世”是同一指歸,無非要人直接從現象界之“俗”中體會色之性空的“真”,假如落於真、空一邊,仍屬執礙不通,祗有真、俗兩觀,纔能領悟非有非無,達到真正的解脱。
這種人生哲學浸潤於山谷的審美趣味中。前引《題意可詩後》一文在論詩後説:“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佛法與詩法之相通是不言而喻的。在他看來,陶淵明躬耕於隴畝,陸沉於世,但志潔行芳,安貧樂道,實在是處俗而懷真的高尚之士。陶詩樸素真切、自然渾厚,淺薄者以爲“俗”,殊不知雅在俗中,堪稱“以俗爲雅”的典範。陶詩説明只要詩人情懷高潔,抱真脱俗,則雖處俗世,寫俗事,用俗語,都無妨其人之真、其詩之雅,相反能更好地表現其真和雅。陶詩的精神正貫注在山谷詩中,它與杜之拗、韓之奇融匯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論者往往只知其奇,未見其質。清人張泰來《江西詩社宗派圖録跋》云:“江西之派實祖淵明。山谷云淵明於詩直寄焉耳。絳雲在霄,舒卷自如,寧復有派?夫無派即淵明之派也。”劉熙載《藝概》云:“西江名家好處,在鍛鍊而歸於自然。”都是中肯之論。
山谷詩的風格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考察。首先是奇崛奥峭常與樸拙本色結合在一起。我們可以通過比較鑒别來把握它。山谷與昌黎同具奇氣,但昌黎用鋪張揚厲的手法、奇麗冷僻的詞藻,淋漓盡致地描寫一些奇事異景來造成雄奇的氣勢,這和他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他倡言儒學,攘斥佛老,頗具鬥争性。故葉燮《原詩》謂:“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稜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於朝,退又不肯獨善於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面目也。”而山谷則没有這種崚峋圭角,缺乏一往直前的氣概,雖有牢騷不平,但總歸於超脱放達,二者常融合於詩中。他一方面寫憤世嫉俗之情,一方面又寫江湖田園之思、頽放玩世之行及佛道玄妙之理,企圖將現實矛盾消溶於放達與玄理,二者往往在一些詩中兼而有之。與此相應,他的詩不過分堆砌詞藻,追求色彩的奇麗,而是以樸拙、甚至俚俗的語言來抒寫日常生活中的見聞感受,或描寫陸沉於世的懷才有道之士。他在提出“以俗爲雅,以故爲新”之後,接着説“此詩人之奇也”,説明他所追求的奇,正是以俗的形式表達獨具個性的奇。而“以故爲新”的一個重要内容,也是繼承古詩樸拙本色的傳統,不僅僅是翻新典故,因而與“以俗爲雅”相輔相成。山谷曾説:“矢詩寫予心,莊語不加綺”(《次韻定國聞子由卧病績溪》),“後生玩華藻,照影終没世”(《奉和文潛贈無咎》);又論畫云:“至俗子乃衒丹青”(《道臻師畫墨竹序》),都是此意。他的《戲呈孔毅父》一詩就很典型。全詩無炫目的藻飾,字裏行間則透出壘塊不平,才士之貧賤與庸人之顯赫成鮮明對比,最後則歸於江湖之思。“管城子”一聯修辭奇特,爲人所艷稱,但仍用尋常語鍛煉而成,俗中有奇,正是山谷的特色。
山谷詩的這一特點,我們在禪宗的某些語録和詩歌中也可以發現,它們常以俗語俗事來表達奇思玄理,甚至以粗俗之語出之。山谷因而常吸收其意象來描述在宗教哲學中尋求解脱的體念,時時雜以詼諧,帶有理趣。如《題槐安閣》一詩寫病僧之遺落世事,潛心修行,抒發人間如夢的感慨,隱含對勢利奔競的唾棄。還有一類詩用一連串的意象隱喻構成一種獨特的格言詩,精闢警世,從中見出寒山、王梵志等人的影響。
要之,山谷詩在超然平和的外表下透出兀傲奇崛之氣,并不劍拔弩張。宋人稱其詩“古硬”、“涵蓄”,清人謂如“綿裹針”(錢鍾書《談藝録》),可謂得之。而這正是他和陶詩的精神相通之處。山谷詩有陶詩之神,但無其沖淡閑遠之姿;有韓詩之奇,但乏其險怪奔放之風。
其次是奇峭與自然清新結合在一起。“清新”也是山谷對詩的一個基本要求,這已見於前引的詩論,他的學古也貫注了這一精神。例如他説:“詩才清壯近陰何”(《廖袁州次韻見答》),又説:“寄我五字詩,句法窺鮑謝”(《寄陳適用》),並贊謝師厚“謝公藴風流,詩作鮑照語”(《和邢惇夫秋懷》)。他教王周彦“讀建安作者之詩與淵明、子美所作”(《答王周彦》),還推許“李白歌詩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争衡”(《答黎晦叔暹》)。綜合以上言論,可以看出他是要繼承漢魏古詩、樂府民歌以至六朝文人詩的良好傳統,追求自然清新的創作風格。
山谷的五言詩并非一味拗硬,其中不乏運用比興和抒情真切的篇什,得古詩與樂府的神韻。另有部分作品清新自然、平易流暢,有陶、韋之風。但是最能體現其特色的是清新流利中自有勁健峭拔,一些傳世佳作,特别是一些七律,即是代表。如《寄黄幾復》寫落寞之情、飄泊之感、友朋之思,情致深厚,“桃李春風”一聯情景交融,尤有清新俊逸之致,而窮且益堅,骨氣峥峥,是一首風清骨峻的佳作。這類詩骨氣勁健,但不生硬枯瘠,而是兼具意境情韻之美。此外如“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爲我生涼秋”(《汴岸置酒贈黄十七》),“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題落星寺》),“山隨宴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雨來”(《題胡逸老致虚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登快閣》)等,都是這類情景俱佳的好詩。
更有一些詩寫得瀟灑俊逸,富有色澤才情,尤其是一些詠花及寫人情風俗之什,像《戲詠江南土風》即是一幅優美的風俗畫,而《出迎使客質明放船自瓦窰歸》則有杜牧的風流俊賞,詩云:
鼓吹喧江雨不開,丹楓落葉放船回。風行水上如雲過,地近嶺南無雁來。樓閣人家捲簾幕,菰蒲鷗鳥樂灣洄。惜無陶謝揮斤手,詩句縱横付酒杯。
朱熹也注意到了山谷詩的這一特點:“後山詩雅健勝山谷,無山谷瀟灑輕揚之態。”(《朱子語類》)因而江西派傳人隱隱有後山在某些方面超越山谷之意。方回則對後山稱頌備至:“老杜後始有後山律詩,往往精於山谷也。”(《瀛奎律髓》卷十七)“陳無己鍛勁鍊瘦,岳握厓聳,黄魯直敬之畏之。”(《送胡植芸北行序》)他主要着眼於後山的老健瘦硬更甚於山谷。然而主唐詩、重情韻者却認爲山谷勝於後山,如胡應麟謂後山七律“老硬枯瘦,全乏風神,亦何取也!”“然黄視陳覺稍勝”(《詩藪》)。王渔洋曰:“涪翁掉臂自清新”(《戲效元遺山論詩絶句》),“瓣香只下涪翁拜”(《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此中消息,正可揣摩玩味。
以上我們着重從人生哲學與藝術思想的聯繫上探討了山谷的詩,它也能啓發我們進一步理解宋人的藝術趣尚。傳統的入世而又出世的思想到宋代更深地影響於士大夫,滲入其審美趣味,并在文人詩畫中得到突出表現。在詩歌上他們高倡學杜,又標榜學陶。杜、陶地位的真正提高是在宋代,對二人的兼收并蓄,形成了宋詩的獨特風貌。方回説:“以四人爲格之尤高者:魯直、無己,上配淵明、子美爲四也。”(《唐長孺藝圃小集序》)正揭示了這一傾向。對此東坡與山谷持論相同,他既尊杜甫爲“詩人之首”,又盛贊陶、王(維)、韋、柳的清淡簡遠,而且視之爲超於李、杜的高格。山谷則認爲東坡此論“極有理”,特爲教人讀其《書黄子思詩卷後》等文(《答王周彦》)。但在蘇、黄那裏,這種高格并未成爲其詩的主流,倒是在逐漸發達的文人畫中取得了主導地位。東坡的《王維吴道子畫》一詩甚至被後來的“南宗”畫家奉爲圭臬。文人畫之追求筆墨意趣、清遠神似與詩中之神韻獨標可謂異曲同工。錢鍾書先生曾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何以舊詩傳統以杜甫爲正宗,而繪畫則尊王維爲教主?我們發現,這兩種美學趣尚植根於士大夫人生思想的不同方面,只是在詩畫中表現的側重點不同罷了。從傳統的“詩言志”出發,詩歌歷來爲言志抒情的主要形式,與現實的聯繫較爲緊密;而繪畫更多地用以遣懷暢神,寄託超然之思,所以顯得清遠雅逸。一虚一實,恐怕這就是分歧所從來的原因之一。主宰封建社會後期的這一詩畫傾向,其肇端正在北宋。就詩而言,盡管尊仰杜甫,但大部分文人已無杜甫直面現實的勇氣,詩更多地成了文人清高的自我寫照,不能與博大雄深的杜詩同日而語。所以與其説是杜詩,毋寧説是山谷式的宋詩在後代贏得了日益增多的追隨者。
(五)
作爲全面反映山谷文學成就的一個選本,本書也酌量選注了他的一些詞和文。對於他的詞,歷來評價就多分歧,這主要是因爲它們流品頗雜,高下不一。總的來説,山谷詞可以分爲兩大類:俗詞和雅詞。前者以俚俗之語寫側艷之情、玩世之態,大多淺俗褻諢,鄙俚軟媚,爲人所詬病。它們多作於早年,且只佔少數。當年法秀道人批評他以筆墨勸淫,當下犂舌之獄,即指此。但它們抒情之大膽坦率,語言之俚俗粗直,在北宋詞中可説絶無僅有,可以看作金元曲子的濫觴。而其雅詞則踵武東坡,又别具格調,代表了他的成就與風格。
山谷的雅詞,多作於貶謫期間,而此時詩作則大爲減少。他在一些書信中也曾述及這一創作重心的偏移。這是因爲詞更適於遣興抒懷,政治色彩淡化,較少被禍的可能。從總體上看,山谷詞與其詩的精神是相通的,即着重表現仕宦和貶謫生涯中的精神境界,而非鏤紅刻翠,淺斟低唱的産物。較之詩,其詞更爲情真意切,不少詞作着力抒發雖遭貶謫而仍傲岸豪健、達觀放曠的胸懷。無論是黔州所作之《定風波》(萬里黔中一漏天),還是戎州所作之《鷓鴣天》(黄菊枝頭生曉寒),及至最後在宜州所作之《南鄉子》(諸將説封侯),都表現出不以憂患得失縈懷,惟以縱酒放歌爲事的逸情浩氣。“莫笑老翁猶氣岸”,“風流猶拍古人肩”,身處逆境而能有此胸襟氣度,確實令人感嘆。但是山谷詞於豪健背後也同時反映出落寞,心靈深處積澱的人生創傷。山谷往往將自己置於世俗的對立面,通過侮世慢俗表現出他的兀傲,因而同時透露出情懷的寂寞。《鷓鴣天》云:“黄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南鄉子》云:“諸將説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都表現出他遺世獨立的心態。縱酒放耽是其笑傲人世的主要方式,而這正折射出他心底的悲哀,因而在高歌豪情之時,也不禁傾吐出“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萬事盡隨風雨去”的深沉感慨。導致這一矛盾的根源在於:他只能從傳統思想中尋找精神的逋逃藪,而無力與命運抗争。他在詞中也曾借用禪宗的公案偈頌描述過解悟之境,如《訴衷情》(一波纔動萬波隨)等。他的豪健所依賴的,正是這種精神解脱(當然儒家的持節也是精神支柱之一),故而蒙上了一層虚幻迷茫的色彩。《水調歌頭》(瑶草一何碧)寫直入桃源勝境,徜徉流連,彈琴嘯歌,顯然是他幻化出的理想的自由天地;“我爲靈芝仙草,不爲朱脣丹臉”,不作靦顔事人之態,棱棱風骨依然;結句“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則又由幻想跌入現實。《清平樂》(春歸何處)通過抒發惜春之情,表達對美好境界的追求,“若有人知春去處,唤取歸來同住”;但春之蹤跡無人知曉,“除非問取黄鸝”;但它“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全詞一波三折,變奏着追求與失望的旋律,最後終歸於無盡的悵惘。
山谷詞題材多樣,風格各異,即以其雅詞論,也異彩紛呈,這就給準確表述其風格帶來了一定的困難。但是山谷詞應該説還是有其主導的藝術風格的,我們可用清雅峻潔、豪健峭拔來概括。
山谷詞的特色在於能將不同的、甚至對立的審美範疇結合起來,找到一個共同的支點,最突出的是豪放與婉約的結合。從主流看,他走的是東坡一路,援詩法入詞,抒豪健之情,但又參以婉約詞之聲情色澤,具綢繆宛轉之度。《水調歌頭》中桃花黄鸝之景語,令人想起秦觀詞的意境:“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黄鸝千百。”(《好事近》)又“祇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纖麗婉妍,有“花間”餘韻。《醉蓬萊》寫途經三峽之旅况,既有雲峰煙雨的峽江風光,又有神女歌姬的聲色意象,“荔頰紅深,麝臍香滿,醉舞裀歌袂”,不啻温詞翻版。尤爲奇絶的是運用女性容貌的意象來模山範水,如《浣溪沙》:“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念奴嬌》:“山染修眉新緑”即是。歷代論者由此往往見仁見智,歧見叢出。陳後山以爲“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後山詩話》),晁補之則謂黄詞“不是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也”(《侯鯖録》)。長期以來後一種意見雖佔上風,但後山之論也非鑿空亂道。陳廷焯稱其“倔强中見姿態”,“筆力奇横無匹,中有一片深情”(《白雨齋詞話》),正揭示了豪放與婉約的揉合。要之,山谷以詩爲詞,又不失詞之本色;以豪放爲宗,又濟以婉約,力避生硬粗豪,從而融合成一種雅健的詞風。當然,作爲山谷的美學追求,二者的結合還不能説臻於完美。繆鉞先生指出,清剛峭拔與幽約馨逸的融合要到姜白石纔完成(《靈谿詞説》),洵爲中肯之論。
俚俗與典雅的結合是黄詞的又一特色。青山、明月、風笛、玉人之類的意象,使詞帶有清雅之氣;而俗事俗語的運用,又使其雅顯出生新奇峭的色彩。他用俗詞口語寫其耿介兀傲之氣,或幽思宛轉之情,在傳統詞中確是另闢一境。像《望江東》(江水西頭隔煙樹)寫幽怨迷茫之思,與《清平樂》異曲同工,都明白如話,但情思曲折深宛。有的詞或使事用典,或寄寓哲理,深曲奇奥之意藴却以尋常語出之。《木蘭花令》寫在當塗九日罷官時,首句“凌歊臺上青青麥”逗起黍離麥秀之慨,實即用《莊子·外物》中之逸詩“青青之麥,生於陵陂”,而不見化用之跡。全詞展示了暫作主人——反主爲客——主客不分三種境界的演變。對於得官,他淡然處之,故以一“暫”字帶過;而一夜突變,畢竟難堪,故有主客易位之嘆;最後又以齊物論否定牢騷,達於解脱。詞的語言通俗,但俗而不俚,倔强之態宛然。這正是他“以俗爲雅”的詩法在詞中的運用。
山谷之文雖爲其詩詞成就所掩,但在北宋亦不失爲一作手。他作文以立意爲本,并注重辨體,稱“荆公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後文之工拙”(《書王元之<竹樓記>後》),故頗致力於學習前人的文章法度。在其記述性文章中,不僅寫景狀物形象生動,而且寓以哲理,啓迪人生,使文具情理相生之趣。在他留下的衆多的書信中,以貶謫時期的居多,它們或述交誼行止,或談藝論文,多真情實感,非泛泛應酬之作,從中表現出山谷的人品與識見。他的題跋隨筆涉及面很廣,尤以討論書畫藝術者爲多,涉筆成趣,常多慧心解悟之論,短章雋語,意味深長。他對楚辭也用功頗深,并以辭賦作手自許。在此因篇幅之限,不能一一臚列。要之,山谷文的雅健警鍊,自當在北宋佔一席之地。
最後交代一下本書編撰的有關情况。對山谷的研討始於我在復旦大學師從朱東潤先生研讀唐宋文學之時,我并以此作爲論文課題,先生的教誨扶掖,令我銘感終生。也是在先生的指導策勵下,我纔不揣譾陋,勉力從事黄庭堅詩文的選注。以自己有限的學養,深知難度極大,好在前輩學者於此已作了不少努力,其内、外、别集詩皆有注本,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録》中的補注尤稱淹博精詳,在《管錐編》中的論列抉幽闡微,足啓匱思;傅璇琮先生的《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資料彙編搜羅宏富,廣開聞見;還有其他未能一一注明的研究成果,都給我以極大的資益,在此謹表深摯的謝意。但這些有利條件同時也給選注工作設置了更高的標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需付出更艱巨的勞動。本書選詩一百六十二首、詞十二首、文三十篇,力圖能全面反映山谷的創作概况與主要特色;注釋則力求翔實有據,對其藝術匠心、哲理意藴盡力發明,故於各家之説多所採擇,但注中所録不必都泥定爲山谷點化所據。正文參校的版本頗多,恕不一一列舉;然所據全集的兩種版本是:明嘉靖間周季鳳等江西刻本(爲《四庫全書》所著録);明萬曆間莆田方沆校刊、周希令重編之本(復旦大學藏),雖錯訛較多,但可供參校。在編寫過程中,我雖勉力爲之,泛覽旁搜,尋章摘句,但成績如何,祇能留待專家和讀者批評了。這裏,我要特别感謝錢鍾書先生,承他在百忙之中爲本書題簽,作爲山谷研究的權威學者,他的題簽是對後學的極大策勵。上海古籍出版社何滿子先生、曹明綱同志認真審訂此稿,花了大量心血,提出不少寶貴意見,在此一并深致謝忱。遺憾的是朱先生已經作古,不能獲見此書問世,故只能以此作爲對先生的紀念了。
黄寶華
一九八八年六月
[book_title]黄庭坚选集(一)
詩選
徐孺子祠堂〔一〕
喬木幽人三畝宅〔二〕,生芻一束向誰論〔三〕?藤蘿得意干雲日〔四〕,簫鼓何心進酒樽〔五〕?白屋可能無孺子〔六〕?黄堂不是欠陳蕃〔七〕。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舊痕。
〔一〕熙寧元年作。時山谷調任汝州葉縣尉,九月到任,此詩作於赴任前滯留鄉里時。徐穉,字孺子,東漢高士,豫章南昌人,家貧躬耕,公府屢辟不就。“時陳蕃爲太守,以禮請署功曹,穉不免之,既謁而退。蕃在郡不接賓客,唯穉來特設一榻,去則縣(懸)之。”(《後漢書·徐穉傳》)曾鞏《徐孺子祠堂記》:“按《圖記》:‘章水北逕南昌城,西歷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歷南塘,其東爲東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號孺子臺。吴嘉禾中,太守徐熙於孺子墓隧種松,太守謝景於墓側立碑。晉永安中,太守夏侯嵩於碑旁立思賢亭,世世修治;至拓跋魏時,謂之聘君亭。’今亭尚存,而湖南小洲,世不知其嘗爲孺子宅,又嘗爲臺也。予爲太守之明年,始即其處,結茅爲堂,圖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賓屬拜焉。”
〔二〕喬木:高大樹木。《詩·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幽人:隱士。《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孟浩然《夜歸鹿門山歌》:“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三畝宅:《孟子·梁惠王》:“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三畝極言其小。
〔三〕生芻一束:《後漢書·徐穉傳》:“及林宗(郭泰字)有母憂,穉往弔之,置生芻一束於廬前而去。衆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詩》不云乎:“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小雅·白駒》)吾無德以堪之。’”生芻,新割的青草。
〔四〕藤蘿:泛指蔓生植物,其莖常攀援於喬木之上,如紫藤、女蘿等。干雲:形容樹木參天,高及雲際。此句隱喻新進官僚夤緣攀附,得意一時。
〔五〕簫鼓:漢武帝《秋風辭》:“横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此指祭祀時奏樂。此句感嘆才德之士不受重用。
〔六〕白屋:古代平民住屋不施采,故稱白屋。《漢書·吾丘壽王傳》:“三公有司,或由窮巷,起白屋,裂地而封。”顔師古注:“白屋,以白茅覆屋也。”可能:怎能,豈能。
〔七〕黄堂:太守之堂。范成大《吴郡志》卷六:“黄堂:《郡國志》:在鷄陂之側,春申君子假君之殿也,後太守居之。以數失火,塗以雌黄,遂名黄堂,即今太守正廳是也。今天下郡治,皆名黄堂,昉此。”又《後漢書·郭丹傳》:“太守杜詩請(郭丹)爲功曹,丹薦鄉人長者自代而去。……(太守)勑以丹事,編署黄堂,以爲後法。”此句由曾鞏爲徐穉立祠一事生發,説地方官中亦不乏禮賢下士者。
【評箋】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起二句分點,三四寫景,五六所謂借感自己,收切祠堂,高超入妙,即五六句中意。今人尚笑古人冷淡,則我安得不爲人笑,但有志者不顧也。末句所謂興也,言外之妙,不可執着。……三四即老杜“杉松”二意。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姚範語:從杜公《詠懷古跡》來,而變其面貌。凡詠古詩鎔鑄事跡,裁對工巧,此西崑纖麗之體。若大家以自吐胸臆,兀傲縱横,豈以儷事爲尚哉!
虎號南山〔一〕
虎號南山,北風雨雪〔二〕。百夫莫爲〔三〕,其下流血。相彼暴政,幾何不虎〔四〕?父子相戒:“是將食汝!”〔五〕伊彼大吏〔六〕,易我鰥寡〔七〕;矧彼小吏,取桎梏以舞〔八〕。念昔先民〔九〕,求民之瘼〔一〇〕;今其病之〔一一〕,言置於壑〔一二〕。出民於水〔一三〕,惟夏伯禹〔一四〕。今俾我民,是墊平土〔一五〕。豈弟君子,伊我父母〔一六〕。不念赤子,今我何怙〔一七〕!嗚呼旻天,如此罪何苦〔一八〕!
〔一〕《外集》卷十二題下注:“虎號南山,民怨吏也。”作於熙寧元年至葉縣前。
〔二〕北風句:《詩·邶風·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序》:“《北風》刺虐也。衛國並爲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携持而去焉。”詩即用此意。
〔三〕百夫:衆人。《詩·秦風·黄鳥》:“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四〕相:視也。《詩·小雅·伐木》:“相彼鳥矣,猶求友聲。”二句用《禮記·檀弓》事:孔子經泰山,見一婦人哀哭於墓,使子路問之,婦人言其公、夫、子均死於虎,“夫子曰:‘何爲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幾何不虎:有多少不像虎的。
〔五〕二句用《詩·魏風·碩鼠》:“逝將去女(汝),適彼樂土”句式,謂父子相互告誡虎要吃人。
〔六〕伊:語助詞。
〔七〕易:輕視,簡慢。《孟子·梁惠王下》:“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
〔八〕矧:何况。桎梏:刑具。《易·蒙》:“利用刑人,用説桎梏。”《疏》:“在足曰桎,在手曰梏。”此代指刑法。舞桎梏,謂肆意濫用刑法,亦即《史記·貨殖列傳》“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王充《論衡·程材》“長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爲己,勉赴權利”之意。
〔九〕先民:古代賢人。《詩·大雅·板》:“先民有言,詢於芻蕘。”《箋》:“古之賢者有言,有疑事當與薪采者謀之。”
〔一〇〕《後漢書·循吏傳序》:“廣求民瘼,觀納風謡,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寬息。”民瘼,民間疾苦。
〔一一〕其:指上文中的官吏。病:爲難。《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衆,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病諸,即病之乎,難以做到。
〔一二〕言:助詞。置:捐棄。溝壑:《孟子·梁惠王》:“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此即指流離至死,填尸山谷。
〔一三〕出民句:《孟子·梁惠王下》:“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爲拯己於水火之中也。”
〔一四〕夏伯禹:即夏禹。《左傳·昭公元年》:“劉子曰:‘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禹父鯀爲崇伯,故稱夏禹爲伯禹。伯,古代統治一方之長。《書·舜典》:“伯禹作司空。”
〔一五〕俾:使。墊:淹没,沉陷。《書·益稷》:“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堯舜既没,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宫室以爲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爲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説暴行又作,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以上四句即概括《孟子》此段文字,對現實作了猛烈批判。
〔一六〕豈弟二句:《詩·大雅·泂酌》:“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豈弟,同愷悌,和樂平易。君子:此指官吏。伊,是也。
〔一七〕赤子:嬰兒,引申爲子民百姓。《書·康誥》:“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疏》:“愛養人若母之安赤子……子生赤色,故言赤子。”怙:依靠。《詩·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二句謂統治者不顧人民,人民又有何依靠?
〔一八〕旻(mín)天:原指秋天,此泛指天。《書·大禹謨》:“帝(舜)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末二句向天慨嘆所受之罪深重苦痛。
次韻戲答彦和〔一〕
本不因循老鏡春〔二〕,江湖歸去作閑人〔三〕。天於萬物定貧我〔四〕,智效一官全爲親〔五〕。布袋形骸增碨磊〔六〕,錦囊詩句愧清新〔七〕。杜門絶俗無行跡〔八〕,相憶猶當遣化身〔九〕。
〔一〕作於熙寧元年赴葉縣前。原註云:“彦和年四十,棄官杜門不出。”次韻:又稱步韻,按他人原詩韻脚或用韻次序賦詩。
〔二〕因循:墨守舊法,無所作爲。鏡春:鏡中的容顔。此句言彦和本不想做個因循守舊的官吏而蹉跎歲月。
〔三〕江湖句:李商隱《安定城樓》:“永憶江湖歸白髮。”又白居易《歲暮寄微之三首》:“唯欠結廬嵩洛下,一時歸去作閑人。”
〔四〕天於句:《莊子·大宗師》:子輿見子桑若歌若哭,問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子桑答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爲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五〕智效一官:語出《莊子·逍遥游》,“智”原作“知”,相通,意謂智能可勝任一官之職。全爲親:古人爲養親而仕被認爲高義。《後漢書·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列傳序》:廬江毛義家貧孝義,南陽張奉慕名往見,適府檄至,以毛義爲守令,義捧檄而入,喜形於色。張奉心賤之,固辭而去。及毛義母死,義去官行服。“後舉賢良,公車徵,遂不至。張奉嘆曰:‘賢者固不可測。往日之喜,乃爲親屈也。斯蓋所謂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者也。’”
〔六〕布袋:指五代時梁朝禪僧布袋和尚。《景德傳燈録》卷二十七:“明州奉化縣布袋和尚者,未詳氏族,自稱名契此,形裁腲脮,蹙額皤腹,出語無定,寢卧隨處,常以杖荷一布囊,凡供身之具,盡貯囊中。入肆聚落,見物則乞,或醢魚葅,才接入口,分少許投囊中,時號長汀子布袋師也。……梁貞明三年丙子三月,……安然而化。”或以爲即彌勒菩薩化身,見莊綽《鷄肋編》卷中。碨磊:不平貌。此以布袋和尚狀彦和。
〔七〕錦囊詩句:李商隱《李長吉小傳》:“(賀)每旦日出,與諸公游,未嘗得題然後爲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爲意。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清新:杜甫《春日憶李白》:“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此句稱贊彦和詩才,自愧不如。
〔八〕杜門句:白居易《中隱》:“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關,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
〔九〕化身:指彦和,用布袋和尚逝世前所説偈中“彌勒真彌勒,分身百千億”之意。佛有三身:法身、報身、化身。佛的本身可化爲各種形相,以便現身説法,是爲化身,釋迦牟尼即是佛的一個化身。此句寫相思之情,期望彦和來訪。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若爲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
思親汝州作〔一〕
歲晚寒侵游子衣〔二〕,拘留幕府報官移〔三〕。五更歸夢三百里,一日思親十二時〔四〕。車上吐茵元不逐〔五〕,市中有虎竟成疑〔六〕。秋毫得失關何事?總爲平安書到遲〔七〕。
〔一〕熙寧元年在葉縣作。黄《山谷年譜》:“按玉山汪氏有先生此詩真跡,題云:《戊申九月到汝州,時鎮相富鄭公》,而首句與集中不同,云:風力霜威侵短衣。”汝州:轄境爲今河南北汝河、沙河流域各縣,治所梁縣(今河南臨汝)。
〔二〕游子衣: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綫,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三〕幕府:原爲將帥營帳,後也用以稱衙署,此指汝州府治。官移:官府文書。此句言山谷未能按期到任而受責。《外集》有《還家呈伯氏》一詩,述及此事:“强趨手板汝陽城,更責愆期被訶詬。法官毒螫草自摇,丞相霜威人避走。”史容注:“山谷嘗云:思親,初到汝州,時鎮相富公以予到官逾期下吏。”
〔四〕五更二句: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六《事實》:“唐朱晝《喜陳懿至》詩云:‘一别一千日,一日十二憶。苦心無閒時,今夕見玉色。’乃知山谷‘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之句,蓋取此。”按唐人詩中以時空相對之例甚多。如柳宗元《别舍弟宗一》:“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張祜《宫詞》:“故國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白居易《夢亡友劉太白同遊彰敬寺》:“三千里外卧江州,十五年前哭老劉”等均是。
〔五〕車上句:《漢書·丙吉傳》:“吉爲人深厚,不伐善。……於官屬掾史,務掩過揚善。吉馭吏耆(嗜)酒,數逋蕩(顔注:亡其所供之職而遊放),嘗從吉出,醉歐(嘔)丞相車上。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吉曰:‘以醉飽之失去士,使此人將復何所容?西曹地(第)忍之,此不過汙丞相車茵耳。’遂不去也。”茵:車墊。此以丙吉之寬厚喻富弼,意謂初未受責罰。
〔六〕市中句:《韓非子·内儲説》載魏國龐恭與太子到趙國邯鄲去作人質,龐恭問魏王:有一人或二人言市中有虎,是否相信?魏王皆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龐恭曰:‘夫市之無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鄲之去魏也遠於市,議臣者過於三人,願王察之。’”此借言有人讒毁。
〔七〕二句表示對受責一事毫不在意,所念僅是家書遲遲未到。平安書:報告平安的家書。岑參《逢入京使》:“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詩人這種態度在《還家呈伯氏》中亦有表露:“賤貧孤遠蓋如此,此事端於我何有!”
次韻裴仲謀同年〔一〕
交蓋春風汝水邊〔二〕,客牀相對卧僧氈〔三〕。舞陽去葉纔百里,賤子與公皆少年〔四〕。白髮齊生如有種〔五〕,青山好去坐無錢〔六〕。煙沙篁竹江南岸〔七〕,輸與鸕鶿取次眠〔八〕。
〔一〕熙寧二年葉縣作。裴仲謀名綸,時爲舞陽尉。同年:舊時對同榜登科者的稱謂。
〔二〕交蓋:路上兩車相遇,車篷相接,形容朋友相逢談話之親切。《漢書》鄒陽《獄中上書》:“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顔注:“傾蓋猶交蓋駐車也。”汝水:古水名,上游即今河南北汝河,發源於河南魯山縣大盂山,流經襄城、郾城、上蔡、汝南;下游即今南汝河,注入淮河。舞陽在郾城之西,葉縣又在舞陽之西。
〔三〕客牀句:形容二人情意投合,相處甚洽。韋應物《示全真元常》:“寧知風雪夜,復此對牀眠。”白居易《招張司業宿》:“能來同宿否?聽雨對牀眠。”後經東坡兄弟互用,“對牀夜雨”遂成表現兄弟朋友之情的熟典。僧氈:佛寺用的禦寒之具。
〔四〕舞陽:縣名,在今河南舞陽縣西。葉:葉縣,在今河南葉縣南。賤子:作者自謙之稱。《漢書·樓護傳》:大司空王邑尊重樓護,“時請召賓客,邑居樽下,稱‘賤子上壽’。”鮑照《代東武吟》:“主人且勿諠,賤子歌一言。”公:指裴同年。
〔五〕白髮句:《史記·陳涉世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此借言白髮如有種一般,衍生不絶。
〔六〕此句謂青山雖好,却無錢買而歸隱。《世説新語·排調》:“支道林因人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後遂以買山指歸隱。顧况《送李山人還玉溪》詩:“幽人獨欠買山錢。”又《雲溪友議》卷一:“又有匡廬符載山人,遣三尺童子,賫數幅文書乞買山錢百萬,公(指于頔)遂與之,仍加紙墨衣服等。”坐:因爲。杜牧《山行》:“停車坐愛楓林晚。”
〔七〕煙沙:雲煙繚繞的沙洲。篁竹:叢竹。
〔八〕輸與:讓給。王禹偁《松江》:“滿眼碧波輸野鳥”,梅堯臣《西湖閑望》:“愛閑輸白鳥,盡日立沙汀。”鸕鶿:水鳥名,俗稱水老鴉,形似鴉而大,色黑,棲息水濱,善於潛水捕魚。取次:隨便或草草。白居易《偶眠》:“老愛尋思事,慵多取次眠。”
流民嘆〔一〕
朔方頻年無好雨〔二〕,五種不入虚春秋〔三〕。邇來后土中夜震〔四〕,有似巨鼇復戴三山遊〔五〕。傾牆摧棟壓老弱,寃聲未定隨洪流。地文劃劙水觱沸〔六〕,十户八九生魚頭〔七〕。稍聞澶淵渡河日數萬〔八〕,河北不知虚幾州。纍纍襁負襄葉間〔九〕,問舍無所耕無牛〔一〇〕。初來猶自得曠土〔一一〕,嗟爾後至將何怙〔一二〕?刺史守令真分憂〔一三〕,明詔哀痛如父母〔一四〕。廟堂已用伊周徒〔一五〕,何時眼前見安堵〔一六〕?疎遠之謀未易陳,市上三言或成虎〔一七〕。禍災流行固無時〔一八〕,堯湯水旱人不知〔一九〕。桓侯之疾初無證,扁鵲入秦始治病〔二〇〕。投膠盈掬俟河清〔二一〕,一簞豈能續民命〔二二〕?雖然猶願及此春,略講周公十二政〔二三〕。風生羣口方出奇〔二四〕,老生常談幸聽之〔二五〕。
〔一〕作於熙寧二年,時在葉縣。熙寧元年秋冬,河朔及京師連續地震,震後洪水泛濫,災民紛紛渡河而南。《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熙寧元年八月,司馬光奏曰:“今河決之外,加以地震,官府民居蕩焉。糞壤繼以霖雨,倉廩腐朽,軍食且乏,何暇及民!冬夏之交,民必大困。”此詩蓋爲當年災情之實録。
〔二〕朔方:《尚書·堯典》:“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史記·五帝本紀》則作“申命和叔居北方”,此泛指北方。
〔三〕五種:即五種穀物。《周禮·夏官·職方氏》:“正北曰并州,其山鎮曰恒山,其澤藪曰昭餘祁……其民二男三女,其畜宜五擾,其穀宜五種。”鄭玄注:“五種:黍、稷、菽、麥、稻也。”古恒山在今河北曲陽西北,昭餘祁故跡在今山西平遥西南。當時河北連年乾旱、顆粒無收,熙寧之初又連續地震,故“宜五種”之地今却“五種不入”。此處既寫實,又用典,十分精切。虚春秋:虚度春秋。
〔四〕邇來:近來。后土:指大地,《左傳·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戴皇天。”此句寫地震。《續通鑑長編拾補》熙寧元年七月注引《十朝綱要·宋史本紀》:“甲申京師地震,乙酉又震,辛卯以河朔地大震……八月壬寅京師地震,甲辰又震,九月戊子莫州地震,有聲如雷,十一月乙未,京師及莫州地震,癸卯瀛州地大震。”
〔五〕此句形容地震時地動山摇之狀。古代神話謂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無底深谷,中有五山,互不相連,隨波上下往還。天帝命禺彊使巨鼇十五,更迭舉首而戴之,五山始峙。見屈原《天問》及《列子·湯問》。此以“三山”代“五山”,又兼用“三神山”事。《史記·封禪書》:“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又王嘉《拾遺記》:“三壺,則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壺,則方丈也;二曰蓬壺,則蓬萊也;三曰瀛壺,則瀛洲也。”
〔六〕地文:地上裂紋。劃劙(lí)割裂。韓愈《潮州祭神文》:“劃劙雲陰,卷月日也。”觱(bì)沸:泉水湧出貌。《詩·小雅·采菽》:“觱沸檻泉,言采其芹。”又梁元帝《玄覽賦》:“井觱沸而蟺。”
〔七〕生魚頭:盧仝《月蝕詩》:“憶昔堯爲天,十日燒九州……堯心增百憂,帝見堯心憂,勃然發怒決洪流,……但見萬國赤子生魚頭。”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亦用此語。此句寫百姓爲洪水所困。
〔八〕澶淵:原爲古湖泊名,故址在今河南濮陽西,又名繁淵,見《水經注》卷五。後又指澶州,州即以澶淵得名。北宋時,與地震之莫州、瀛州同屬河北東路,見《元豐九域志》卷二。宋真宗景德元年,宋遼“澶淵之盟”即訂於此。
〔九〕纍纍:接連不斷。襁負:用襁褓背負,襁褓爲背小兒的背帶和布兜。《論語·子路》:“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襄葉間:襄城、葉縣一帶,二地均屬汝州。史容《外集詩注》引《實録》:“熙寧二年正月,判汝州富弼言:‘唐、鄧、襄、汝,地廣不耕,河北流民,至者日衆,若盡給以閑田,使獲生養,實兩得其便。’”可參見。
〔一〇〕問舍:《三國志·陳登傳》載劉備言許氾“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此用其字面,寫災民流離失所。
〔一一〕初來句:韓愈《桃源圖》:“初來猶自念鄉邑,歲久此地還成家。”因用《桃源圖》之句式而又兼及陶淵明《桃花源記》“土地平曠,屋舍儼然”之意,足見山谷詩心深細。
〔一二〕何怙:依靠什麽。《詩·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怙,依賴。此言後來者將無以爲生。
〔一三〕刺史:州郡行政長官。守令:指太守縣令等地方官。分憂: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志之曰:‘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
〔一四〕明詔句:《漢書·西域傳》:漢武帝連年征戰,海内空虚,乃下詔曰:“乃者貳師(將軍李廣利)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此句寫皇帝下詔拯災,表示哀痛。杜甫《收京三首》之二:“忽聞哀痛詔,又下聖明朝。”
〔一五〕廟堂:指朝廷。伊周徒:指伊尹、周公一類主持國政的大臣。伊尹,名摯,原爲奴隸,後佐湯伐桀,被尊爲阿衡(宰相)。周公,姬旦文王子,武王死後攝政,輔佐成王。此指王安石在熙寧二年拜相,實行新法。按王安石在此期間,已隱然以伊、周自居,事見《宋史紀事本末》卷三七及其《謝除史館表》。
〔一六〕安堵:安居。《史記·田單傳》:“願無虜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此指安居之室。詩人在此語含諷刺。
〔一七〕市上句:見《思親汝州作》註〔六〕。
〔一八〕禍災句:《左傳·僖公十三年》:“天災流行,國家代有。”
〔一九〕堯湯句:《漢書·食貨志》:“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二〇〕桓侯二句:據《韓非子·喻老》,扁鵲見蔡桓公,言其有病,欲治之,桓公以爲無病而拒之,如是者三次,其病由腠理而入肌膚,入腸胃。第四次“扁鵲望桓侯而還走”,因其病已至骨髓,無可藥救。“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此即言治國如治病,“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聖人蚤(早)從事焉。”證:徵兆。
〔二一〕投膠句:《抱朴子·外篇》卷一《嘉遁》:“寸膠不能治黄河之濁,尺水不能却蕭丘之熱。”又《古詩·客從遠方來》:“以膠投漆中。”盈掬:滿捧;掬,用雙手捧取。杜甫《佳人》:“采柏動盈掬。”俟河清:見《左傳·襄公八年》:“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杜預註:“逸詩也。言人壽促而河清遲。”
〔二二〕一簞句:《孟子·告子上》:“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簞,盛飯之竹器;一簞,極言食少。續:延續。《韓詩外傳》卷二:“君子謀之則爲國用。故動則安百姓,議則延民命。”
〔二三〕略講句:《周禮·地官·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緩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幾,七曰眚禮,八曰殺哀,九曰蕃樂,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盜賊。”相傳周朝禮樂制度皆爲周公所作,故云“周公十二政”。詩意謂賑濟救災不能根本解決問題,然趁今春抓緊賑濟,猶能補救於萬一。
〔二四〕風生句:《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爲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此指言論。出奇:指提出各種新奇的建議,與下文“老生常談”相對。
〔二五〕老生句:《世説新語·規箴》:“何晏、鄧颺令管輅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輅稱引古義,深以戒之。颺曰:‘此老生之常談。’”二句似暗指賑災問題上當時與變法派的争論。
春近四絶句〔一〕
閏後陽和臘回〔二〕,濛濛小雨暗樓臺。柳條榆莢弄顔色〔三〕,便恐入簾雙燕來。
亭臺經雨壓塵沙,春近登臨意氣佳。更喜輕寒勒成雪,未春先放一城花。
小雪晴沙不作泥,疏簾紅日弄朝暉。年華已伴梅梢晚,春色先從草際歸。
梅英欲盡香無賴〔四〕,草色纔蘇緑未匀。苦竹空將歲寒節〔五〕,又隨官柳到青春〔六〕。
〔一〕熙寧二年在葉縣作。《年譜》題下注:“詩中有‘閏後陽和臘裏回’之句,按是歲閏十一月。”
〔二〕閏後:閏月過後。陽和:春天的和暖之氣。《爾雅·釋天》:“春爲青陽。”臘:原爲歲末祭名。《藝文類聚》卷五引《風俗通》曰:“因臘取獸,祭先祖也”;《漢舊儀》曰:“臘者報諸鬼神,古聖賢有功於民者也。”漢後行夏曆,以十二月爲終,故稱臘月。
〔三〕柳條句: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榆莢:即榆錢,榆未生葉時,先在枝條間生莢,繼呈白色,隨風飄落。
〔四〕梅英:梅花。無賴:猶言可愛,含親昵之意。杜甫《奉陪鄭駙馬韋曲》:“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
〔五〕苦竹:竹之一種,初夏始生筍,味苦不中食,故云。
〔六〕官柳:舊時官府常植柳於庭院和道旁,後也泛指路邊的柳樹。杜甫《西郊》:“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青春:春天。《楚辭·大招》:“青春受謝,白日昭只。”王逸注:“青,東方春位,其色青也。”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青春作伴好還鄉。”
漫尉〔一〕
庭堅讀漫叟文〔二〕,愛其不從於役〔三〕,而人性物理淵然詣於根理〔四〕,因戲作《漫尉》一篇,簡舞陽尉裴仲謨〔五〕,兼寄贈郝希孟、胡深夫二同年,爲我相與和而張之,尚使來者知居厚爲寡悔之府〔六〕,然知我罪我,皆在此詩〔七〕。
豫章黄魯直〔八〕,既拙又狂癡。往在江湖南〔九〕,漁樵乃其師。腰斧入白雲,揮車棹清溪〔一〇〕。虎豹不亂行,鷗鳥相與嬉〔一一〕。遇人不崖異〔一二〕,順物無瑕疵〔一三〕。不知愛故厭〔一四〕,不悔爲人欺。晨朝常漫出,莫夜亦漫歸〔一五〕,漫尉葉公城〔一六〕,漫撫病餘黎〔一七〕。不篡非己事〔一八〕,不趨非吾時。人駡狂癡拙,魯直更喜之。或請陳漫尉,壽尉蒲萄卮〔一九〕,酒行激懦氣,攘袂起哨規〔二〇〕:君子守一官〔二一〕,烏肯苟簡爲〔二二〕,奈何如秋葭〔二三〕,信狂風離披〔二四〕?漫行恐汙德〔二五〕,漫止將敗機〔二六〕,漫默買猜謗〔二七〕,漫言來詬譏〔二八〕。漫尉謝答客〔二九〕:願客深長思。漫行無軌躅〔三〇〕,漫止無馽鞿〔三一〕,漫默怨者寡,漫言知者稀。吾生漫叟後,不券與之齊〔三二〕。於戲獨如子〔三三〕,因使目爲眉〔三四〕。强顔不計返〔三五〕,乾坤一醯鷄〔三六〕。崐崙視糟垤〔三七〕,既化不自知〔三八〕。悔吝雖萬塗〔三九〕,直道甚坦夷〔四〇〕。覆轍索孤竹,奔車求仲尼〔四一〕。以旌招虞人〔四二〕,賤者不肯尸〔四三〕。玉潤安可涸〔四四〕,日光安可緇〔四五〕?斯言出繫表〔四六〕,當以罔象窺〔四七〕。賦分有自然〔四八〕,那用時世移?吾漫誠難改,盡醉不敢辭〔四九〕。
〔一〕原注:“庚戌(熙寧三年)爲葉縣尉時作。”漫:自由放任。尉:縣尉。
〔二〕漫叟文:漫叟爲唐代元結之號。肅宗寶應元年元結隱居武昌(今湖北鄂城),自號漫叟,作《自釋》、《漫論》、《漫歌八曲》等詩文以見意。如《自釋》云:“後家瀼濱,乃自稱浪士。及有官,人以爲浪者亦漫爲官乎?呼爲漫郎。既客樊上,漫遂顯。……當以漫叟爲稱,直荒浪其情性,誕漫其所爲,使人知無所存有,無所將待。”
〔三〕不從於役:指不爲官場俗務奔走。《自釋》:“吾不從聽於時俗,不鉤加於當世。”
〔四〕人性物理:《鶡冠子·度萬》:“龐子曰:‘願聞其人情物理。’”物理,事物的常理。淵然:深沉貌。詣於根理:達於根本之理。
〔五〕簡:寄送。裴仲謨:即裴仲謀,山谷同年,時爲舞陽尉。見前《次韻裴仲謀同年》。
〔六〕尚使句:《老子》三十八章:“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又《論語·爲政》:“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府:集中之處。
〔七〕然知我罪我:《孟子·滕文公下》:“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八〕豫章:漢郡名,唐改洪州,治南昌。山谷爲洪州分寧人,故云。
〔九〕江湖南:按洪州在長江之南,彭蠡湖之西南,故云。
〔一〇〕揮車:駕船。車:水車,一種輕便船,又名飛鳧、水馬,多用於競渡,見《荆楚歲時記》。
〔一一〕虎豹二句:形容爲人真率,不存機心,鳥獸也不迴避。《莊子·山木》:“(孔子)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澤……,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况人乎!”又《莊子·馬蹄》:“是故禽獸可繫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鷗鳥”事見《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按此段文字,《世説新語·言語》劉孝標注引作《莊子》,“漚”作“鷗”,今本《莊子》無,然學者推測可能爲《莊子》佚文。謝靈運《山居賦》云:“撫鷗鮁而悦豫,杜機心於林池。”自註:“莊周云:‘海人有機心,鷗鳥舞而不下。’”可參覽。又元結《招孟武昌》:“湖上有水鳥,見人不飛鳴;谷中有山獸,往往隨人行。”
〔一二〕遇人句:《莊子·天地》:“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崖異,不同於一般人,標奇立異。
〔一三〕順物句:《莊子·應帝王》:“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順物:此謂順應世事人情。瑕疵:毛病。
〔一四〕此句謂不知吝嗇,故常感滿足。愛,吝嗇。厭,滿足。
〔一五〕晨朝句以下連用“漫”字,係模擬元結詩文中句式。元結《漫酬賈沔州》:“漫醉人不嗔,漫眠人不唤,漫遊無遠近,漫樂無早晏。漫中漫亦忘,名利誰能算?”又《漫論》:“時人相誚議曰:元次山嘗漫有所爲,且漫聚兵,又漫辭官,漫聞議云云,因作《漫論》。”莫:通“暮”。
〔一六〕尉:縣尉,維持一縣治安的長官。此用作動詞。葉公城:即葉縣,在今河南葉縣南。《左傳·成公十五年》:“許靈公畏偪於鄭,請遷於楚。楚公子申遷許於葉。”葉遂爲楚之附庸,漢置縣。
〔一七〕撫:撫慰,體恤。黎:黎民百姓。
〔一八〕篡:奪取,此引申爲干預、插手。
〔一九〕或:有人。壽:祝人健康長壽。蒲萄卮:盛葡萄酒的杯子。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
〔二〇〕攘:揎,捋;袂:袖子。哨規:多言規勸。
〔二一〕守一官:擔任一個官職。
〔二二〕烏肯:怎能。苟簡爲:敷衍從事,草率隨便。
〔二三〕秋葭:秋天的蘆葦。
〔二四〕此句謂聽任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離披:散亂貌。宋玉《九辯》:“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二五〕汙德:玷污德行。
〔二六〕敗機:喪失時機,耽誤大事。
〔二七〕買猜謗:招致猜忌與毁謗。買,召來。《戰國策·韓策》:“此所謂市怨而買禍者也。”
〔二八〕來詬譏:召來詬駡譏刺。來,召來。以上八句爲設辭規勸。
〔二九〕謝答:回答。謝,告訴。
〔三〇〕軌躅:軌跡,喻法度、規範。《漢書·叙傳》:“繫名聲之韁鎖,伏周孔之軌躅。”
〔三一〕馽鞿:馽(zhí),同縶,拴縛馬足的繩索;鞿,馬繮繩。引申爲束縛、羈絆之意。《莊子·馬蹄》:“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
〔三二〕券:約束。
〔三三〕於戲:嗚呼。子:對勸客的尊稱。
〔三四〕目爲眉:比喻認識不清,無觀察力。元結《元子》(今佚)載方國、相乳國、無手國等怪事(見《容齋隨筆》),此“使目爲眉”者,或爲同類形象。
〔三五〕强顔:强爲厚顔。不計返:不想退出官場。返,即返初服,辭官歸田。江淹《效阮公詩》:“常願返初服,閑步潁水阿。”
〔三六〕醯鷄:《莊子·田子方》:“孔子出,以告顔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鷄與!’”醯鷄,即蠛蠓,一種很小的飛蟲。此句謂天地之大,人實與小蟲無異。
〔三七〕糟垤:酒糟聚成的小堆。此言人之渺小又像糟垤與崐崙山相比。視:比照。
〔三八〕既化句:莊子認爲萬物之變化,人不可知,也無法干預,只有無爲而任其自化。《莊子·大宗師》:“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爲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
〔三九〕悔吝:即悔恨。《易·繫辭上》:“悔吝者,憂虞之象也。”《三國志·魏志·王昶傳》載《戒子書》:“患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
〔四〇〕直道:正直之道。《論語·衛靈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坦夷:平坦寬廣。《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四一〕覆轍二句:《韓非子·安危》:“奔車之上無仲尼,覆舟之下無伯夷。”其原以奔車、覆舟喻危亂之國,而此指追名逐利之塗。孤竹:古國名。此指孤竹君的二子伯夷、叔齊。因辭君位而奔周,武王滅殷後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終至餓死。此謂在奔競争利的道上找不到有道之士。
〔四二〕以旌句:《孟子·滕文公》:“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打獵),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其非招不往也。’”又,《左傳·昭公二十年》:“齊侯田於沛,招虞人以弓,不進,公使執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韙之。’”虞人:掌管山澤園囿之官。
〔四三〕尸:尸位,指據位而不作事、不盡責。
〔四四〕玉潤:董仲舒《春秋繁露·執贄》:“玉潤而不污,是仁而至清潔也。”涸:乾竭。
〔四五〕緇:黑色,此用作動詞,猶“遮掩”。
〔四六〕出繫表:意出於言辭之外。庾信《哀江南賦》:“聲超於繫表,道高於河上。”楊慎《丹鉛雜録》十:“二字多不解所出。按《晉春秋》荀粲曰:‘立象以盡意,非通乎象外者也;繫辭以盡言,非言乎繫表者也。’象外之意,繫表之言,固藴而不出矣。《晉春秋》今亡,僅見類書所引耳。”繫,指《易·繫辭》。
〔四七〕罔象:精怪。《國語·魯語下》:“季桓子穿井,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問之仲尼曰:‘吾穿井而獲狗,何也?’對曰:‘以丘之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窺:觀看。
〔四八〕賦分:天賦本性。
〔四九〕以上二十七句爲漫尉的答辭。本詩之對話體模擬元結《漫論》。
紅蕉洞獨宿〔一〕
南牀高卧獨逍遥,真感生來不易銷。枕落夢魂飛蛺蝶〔二〕,燈殘風雨送芭蕉。永懷玉樹埋塵土〔三〕,何異蒙鳩掛葦苕〔四〕。衣笐妝臺蛛結網〔五〕,可憐無以永今朝〔六〕!
〔一〕熙寧三年在葉縣作。是歲七月初二夫人孫氏蘭溪殁於官所,見《年譜》。其《黄氏二室墓誌銘》曰:“初室曰蘭溪縣君孫氏,故龍圖閣直學士高郵孫公覺莘老之女,年十八歸黄氏,能執婦道,其居室相保惠教誨,有遷善改過之美,家人短長不入庭堅之耳。方是時,庭堅爲葉縣尉,貧甚,蘭溪安之,未嘗求索於外家,不幸年二十而卒。”此詩爲悼亡之作。
〔二〕枕落句:《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者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此以蝶化喻逝世。
〔三〕永懷句:《世説新語·傷逝》:“庾文康(亮)亡,何揚州(充)臨葬云:‘埋玉樹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四〕蒙鳩:即鷦鷯,鳥名。《荀子·勸學》:“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爲巢,而編之以髮,繫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葦苕:即蘆葦,蘆葦之花稱苕。
〔五〕衣笐(hàng):衣架。
〔六〕可憐句:《詩·小雅·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永,消磨、打發時日。
【評箋】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此悼亡詩,以第二句爲主。三四情景交融,切“宿”字,所謂奇詞傑句者。後半只叙情而已。
過平輿懷李子先時在并州〔一〕
前日幽人佐吏曹〔二〕,我行堤草認青袍〔三〕。心隨汝水春波動,興與并門夜月高〔四〕。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五〕。酒船魚網歸來是,花落故溪深一篙。
〔一〕熙寧四年作。平輿:隸蔡州,即今河南平輿縣。并州:嘉祐四年升爲太原府,屬河東路,即今山西太原市。李子先,未詳。
〔二〕幽人:見前《徐孺子祠堂》注〔二〕。此指李子先。吏曹:低級屬官。宋朝州府分曹治事,主管者爲參軍。佐吏曹當爲參軍之類屬官。
〔三〕我行句:謂在途中見堤上青草,不由懷念起友人。認:認作。青袍:低級官員之服色。《古詩·穆穆清風至》:“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後人即多仿其語。庾信《哀江南賦》:“青袍如草,白馬如練。”杜甫《渡江》:“渚花張素錦,汀草亂青袍。”
〔四〕汝水:見前《次韻裴仲謀同年》注〔二〕。并門:指并州。二句前寫己經平輿,後寫李子先在并州。
〔五〕九方皋:古之善相馬者,見《列子·説符》。伯樂稱其相馬“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此又兼用韓愈《雜説》:“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嗚呼!其真無馬耶?其真不知馬也”之意。錢鍾書《管錐編》(二)論《楚辭補註·九章(三)》:山谷此聯“尤與韓旨相同,而善使事屬對”。又史容《外集詩注》引《潛夫詩話》:山谷以此聯教人,謂“此可爲律詩之法”。
謝仲謀示新詩〔一〕
贈我新詩許指瑕〔二〕,令人失喜更驚嗟。清於夷則初秋律〔三〕,美似芙蓉八月花〔四〕。采菲直須論下體,鍊金猶欲去寒沙〔五〕。唐朝韓老誇張籍,定有雲孫作世家〔六〕。
〔一〕熙寧四年作於葉縣,仲謀:張詢字仲謀。元祐中爲兩浙提刑、知越州,遷福建轉運副使,元符初,由陝西轉運使知熙州。山谷《書張仲謀詩集後》:“仲謀與余同在葉縣,皆年少,然仲謀當官清慎,已有老成之風,相樂如弟兄也。此時仲謀刻意學作詩。去葉縣後三十年間,隨禄東西,或不相見數歲,然每相見,仲謀詩句必進。……余觀仲謀之詩,用意刻苦,故語清壯;持身豈弟,故聲和平;作語多而知不琱爲工,事久而知世間無巧,以此自成一家,可傳也。”
〔二〕指瑕:指出不足。
〔三〕夷則:古樂有十二個標準音,稱十二律,夷則爲第九。初秋律:樂律又與月令相配,《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則……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歐陽修《秋聲賦》:“夷則爲七月之律。”
〔四〕芙蓉:荷花别名。
〔五〕采菲二句:《詩·邶風·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菲:羅菔,蕪菁類植物。下體:指根莖。鍾嶸《詩品》:“陸(機)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劉禹錫《浪淘沙》:“吹盡狂沙始到金。”此稱仲謀詩探根求本,去蕪存菁。
〔六〕唐朝二句:韓愈《病中贈張十八》:“文章自娱戲,金石日擊撞。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又:《舉薦張籍狀》:“學有師法,文多古風;沈默静退,介然自守;聲華行實,光映儒林。”雲孫:遠孫。作世家:謂繼承家族的風範。按因仲謀與籍同姓,故有此説。
答王晦之見寄〔一〕
臨西風,動商歌〔二〕,故人别來少書信,爲問故人今若何?白雲濛濛迷少室〔三〕,明月耿耿照秋河。可憐此月幾回缺,空城每見傷離别。郵筒朝解得君詩〔四〕,讀罷涼飇奪炎熱〔五〕。嗟乎晦之遣詞長於猛健,故意淡而孤絶,有如怒流雲山三峽泉〔六〕,亂下龍山千里雪〔七〕。大宛天馬嘶青芻〔八〕,神俊照人絶世無〔九〕。自言欲解羈銜去,不能帖耳駕鹽車〔一〇〕。朝登商山採三秀〔一一〕,暮上緱嶺追雙鳧〔一二〕。紛紛黄口争粟粒〔一三〕,君用此策固未疎〔一四〕。但恐高才必爲一世用,雖有潺湲不得釣,空曠不得鋤〔一五〕。西風酌酒遥勸君,好去齊飛鸞鳳羣〔一六〕。窮山遠水迺是我輩事,荷鋤把釣聽子入青雲〔一七〕。
〔一〕熙寧四年葉縣作。同時有《和答登封王晦之登樓見寄》一詩。
〔二〕商歌:悲涼之歌,此指秋聲。商爲五音之一,配四時爲秋,商音淒厲,正應秋氣之肅殺。
〔三〕少室:嵩山之西謂少室。《初學記》卷五:“嵩高山者,五嶽之中嶽也……其山,東謂太室,西謂少室,相去十七里。嵩其總名也。謂之室者,以其下各有石室焉,少室高八百六十丈,上方十里,與太室相埒,但小耳。”此句既描寫山色,又兼有“神仙之鄉”意,因舊説神仙處居爲“白雲鄉”,見伶玄《飛燕外傳》。又《莊子·天地》:“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于帝鄉。”相傳王子喬吹笙作鳳鳴,被浮邱公接上嵩山成仙,故兼及之。又“白雲”亦切秋季。《史記·五帝本紀》:“(黄帝)官名皆以雲命,爲雲師。”《集解》:“秋官爲白雲。”
〔四〕郵筒:古時傳遞書信的竹筒。白居易《醉封詩筒寄微之》:“爲向兩川郵吏道,莫辭來去遞詩筒。”
〔五〕涼飇奪炎熱:語出班婕妤《怨歌行》:“常恐秋節至,涼飇奪炎熱。”涼飇,涼風。此謂晦之詩清泠宜人。
〔六〕有如句:《樂府詩集》卷六十《琴曲歌辭》有唐李季蘭《三峽流泉歌》:“三峽流泉幾千里,一時流入深閨裏。巨石奔崖指下生,飛波走浪絃中起。”題解引《琴集》曰:“《三峽流泉》,晉阮咸所作也。”岑參有《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詩,李冶有《賦得三峽流泉歌》。怒流:形容水勢盛大,奔瀉而下。
〔七〕龍山:鮑照《學劉公幹體》:“胡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龍山”難確指,山谷亦僅用爲藻飾。千里雪:《楚辭·大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又曰:“北有寒山,逴龍赩只。”王逸注:“逴龍,山名。”是否即龍山,未可知,録以備考。又裴子野《詠雪》詩:“飄颻千里雪,倏忽度龍沙。”
〔八〕大宛天馬:《史記·大宛列傳》:“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大宛,西域國名。天馬,駿馬。青芻:飼馬的草料。杜甫《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與奴白飯馬青芻。”
〔九〕神俊:形容馬精神奕奕,光采照人。杜甫《天育驃圖歌》:“别養驥子憐神駿。”
〔一〇〕羈銜:馬絡頭和銜口,皆勒馬用具。帖耳:俯順貌。帖通貼。駕鹽車:《戰國策·楚策》載:驥服鹽車而上太行,白汗交流,負轅不能上,伯樂見而憐之。此言王晦之欲擺脱官場羈絆而歸隱。
〔一一〕朝登句:據皇甫謐《高士傳》卷中載,商山四皓爲避秦虐,“退入藍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乃共入商雒,隱地肺山。”地肺山即商山,在陝西商縣東南。三秀:靈芝草的别名。屈原《九歌·山鬼》:“采三秀兮於山間。”
〔一二〕此句用漢王喬事。王喬在東漢明帝時爲葉縣令,每月初一、十五自縣詣朝,不乘車騎。太史發現其來時有雙鳧飛來,張網候鳧而得一舄,視之則帝所賜之履(見《後漢書·王喬傳》)。或以爲王喬即古之仙人王子喬,《列仙傳》謂其在嵩山修煉三十餘年後,在緱氏山頂升天。二事往往相混。故此云“緱嶺”。
〔一三〕黄口:雛鳥。
〔一四〕疎:疏失。
〔一五〕高才三句:用李白《將進酒》“天生我材必有用”意,謂王晦之必有施展才能之時,故雖欲隱退而不可得。
〔一六〕鸞鳳羣:喻俊賢之士。
〔一七〕青雲:喻高官顯爵。《史記·范雎傳》:“不意君能自致於青雲之上。”
戲詠江南土風〔一〕
十月江南未得霜〔二〕,高林殘水下寒塘。飯香獵户分熊白〔三〕。酒熟漁家擘蟹黄〔四〕。橘摘金苞隨驛使〔五〕,禾舂玉粒送官倉〔六〕。踏歌夜結田神社〔七〕,游女多隨陌上郎〔八〕。
〔一〕熙寧四年葉縣作。
〔二〕十月句:白居易《早冬》:“十月江南天氣好,可憐冬景似春華。霜輕未殺萋萋草,日暖初乾漠漠沙。”
〔三〕熊白:熊背上的白脂,爲珍餚美味。《政和證類本草》十六:“熊脂:此脂即是熊白,是背上膏,寒月則有,夏月則無。”蘇軾《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今君坐致五侯鯖,盡是猩脣與熊白。”
〔四〕擘(bò):剖開,分開。
〔五〕金苞:指金橘。《文選》潘岳《笙賦》:“披黄包以授甘。”“黄包”,《初學記》卷二十八《甘》引作“黄苞”。又同上《橘》引李尤《七嘆》:“金衣素裹,班理内充。”歐陽修《歸田録》卷二:“金橘産於江西,以遠難致,都人初不識。明道、景祐初,始與竹子俱至京師。……而金橘香清味美,置之罇俎間,光彩灼爍,如金彈丸,誠珍果也。都人初亦不甚貴,其後因温成皇后尤好食之,由是價重京師。”驛使:驛站傳送文書等物的使者。此指向朝廷進貢。
〔六〕玉粒:指米。王嘉《拾遺記》卷十《員嶠山》:“粟穗高三丈,粒皎如玉。”官倉:官府用以儲存糧食的倉廪。
〔七〕踏歌:唐宋時民間有拉手以足踏地爲節奏而歌的風俗。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後有《踏歌詞》、《踏歌行》等。田神社:古時農村爲祭土神而舉行的一種活動。《荆楚歲時記》:“社日,四鄰並結綜會社牲醪,爲屋於樹下,先祭神然後饗其胙。”
〔八〕游女:《詩·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或以爲即指漢水女神,張衡《南都賦》:“游女弄珠於漢之曲。”此指出游的女郎。此二句寫南國風情。劉禹錫《踏歌詞》:“春江月出大隄平,隄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陌:田間小道。
【評箋】 方回《瀛奎律髓》(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李慶甲彙評本,下同)卷四:亦非他人所能及也。紀昀:意摹柳州諸作,而骨韵神采不及遠矣。
清袁昶《山谷外集詩注評點》(抄本,藏上海圖書館):題甚佳,詩亦翔雅。
答龍門潘秀才見寄〔一〕
男兒四十未全老,便入林泉真自豪〔二〕。明月清風非俗物〔三〕,輕裘肥馬謝兒曹〔四〕。山中是處有黄菊〔五〕,洛下誰家無白醪〔六〕。想得秋來常日醉,伊川清淺石樓高〔七〕。
〔一〕熙寧四年葉縣作。龍門:即伊闕,在洛陽南。《水經注·洛水》:“伊水又北入伊闕,昔大禹疏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北流,故謂之伊闕矣。……傅毅《反都賦》曰:‘因龍門以暢化,開伊闕以達聰’也。”潘秀才:未詳。
〔二〕林泉:山林泉石,指隱居之地。
〔三〕明月清風:《許彦周詩話》:“(歐陽修)《會老堂口號》曰:‘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閒人。’初謂‘清風明月’古通用語,後讀《南史·謝譓傳》曰:‘入我室者,但有清風;對我飲者,惟當明月。’”又《世説新語·言語》:“劉尹(惔)云:‘清風朗月,輒思玄度。’”李白《襄陽歌》:“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造語相類。此句謂明月清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欣賞的東西。
〔四〕輕裘肥馬:《論語·雍也》:“乘肥馬,衣輕裘。”指生活富貴豪華。謝:辭,推辭不受。兒曹:猶“爾曹”,這些東西,指輕裘肥馬之類的享受。
〔五〕是處:到處。黄菊:此暗用陶潛“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之意。
〔六〕洛下句:《洛陽伽藍記》卷四:“市西有退酤、治觴二里,里内之人多醖酒爲業。河東人劉白墮善能釀酒,季夏六月,時暑赫晞,以甖貯酒,暴於日中,經一旬,其酒不動,飲之香美而醉,經月不醒。……游俠語曰:‘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醪。’”醪(láo)酒。“白醪”語意雙關,既切劉白墮,又爲一種糯米酒名,《齊民要術》卷七《白醪酒》記其釀造之法甚詳。
〔七〕伊川:即伊水。《水經注·洛水》:“伊水出南陽縣西蔓渠山……又東北過伊闕中,又東北至洛陽縣南,北入於洛。”按伊水發源於河南熊耳山,東北流,於偃師入洛水。石樓:龍門香山寺中的一處建築,爲詩人登臨吟詠之地。武則天常會羣臣於此,並發生過著名的“賦詩奪錦”之事。
【評箋】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起兀傲,一氣湧出。三四頓挫。五六略衍。收出場。然余嫌多成空套,山谷最有此病,不足爲法。如“出門一笑大江横”亦然。
聽崇德君鼓琴〔一〕
月明江静寂寥中,大家斂袂撫孤桐〔二〕。古人已矣古樂在〔三〕,髣髴雅頌之遺風〔四〕。妙手不易得〔五〕,善聽良獨難〔六〕,猶如優曇華,時一出世間〔七〕。兩忘琴意與己意,迺似不著十指彈〔八〕。禪心默默三淵静〔九〕,幽谷清風淡相應。絲聲誰道不如竹〔一〇〕?我已忘言得真性〔一一〕。罷琴窗外月沈江〔一二〕,萬籟俱空七絃定〔一三〕。
〔一〕熙寧四年作。崇德君:山谷姨母,稱李夫人,南康建昌(今江西永修)人。米芾《畫史》:“朝議大夫王之才妻,南昌縣君,李尚書公擇之妹,能臨松竹木石畫,見本即爲之,難卒辨。”
〔二〕大家(gū):原指東漢才女班昭。《後漢書·列女傳》:“扶風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學高才,世叔早卒,有節行法度,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臧書閣踵而成之。帝數召入宫,令皇后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後常用作對婦女的敬稱。斂袂:整理衣袖,以示恭敬。撫孤桐:彈琴。《尚書·禹貢》:“海岱及淮惟徐州……嶧陽孤桐。”《傳》:“孤,特也。嶧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嶧山又名鄒山,在今山東鄒縣東南;一説爲今江蘇邳縣西南之葛嶧山,又名嶧陽山。傳説二地均産桐,宜製琴。桓譚《新論·琴道》:“昔神農氏繼宓羲而王天下……於是始削桐爲琴,繩絲爲絃。”
〔三〕已矣:完了,逝去了。杜甫《石壕吏》:“死者長已矣。”古樂:指雅樂,有别於民間俗樂。《孟子·梁惠王》:(孟子)曰:“今之樂,由(猶)古之樂也。”《禮記·樂記》:“魏文侯問於子夏曰:‘我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卧;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
〔四〕雅頌:原是《詩經》的兩個部分,“六義”中的二義,後用以指雅樂。《禮記·樂記》:“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
〔五〕妙手:技藝高超者。《藝文類聚》七四晉蔡洪《圍棋賦》:“命班、倕之妙手。”又高適《畫馬篇》:“感兹絶代稱妙手。”
〔六〕善聽句:用曹植《怨歌行》:“爲君既不易,爲臣良獨難”句律。又兼用劉勰“知音其難哉”之意(《文心雕龍·知音》)。
〔七〕猶如二句:《法華經》:“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説之,如優曇鉢花,時一現耳。”優曇華,即優曇鉢花,梵語音譯,無花果樹的一種,義譯爲瑞應,或作祥瑞花。
〔八〕兩忘二句:《莊子·大宗師》:“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又《外物》:“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白居易《詔下》:“我心與世兩相忘。”此謂演奏出神入化,使人物我兩忘。
〔九〕禪心默默:佛教修行所追求達到的一種境界。東晉道安《合放光光贊略解序》:“真際者,無所著也。泊然不動,湛爾玄齊,無爲也,無不爲也。萬法有爲而此法淵默。”三淵:用《莊子·應帝王》語:“鯢桓之審爲淵,止水之審爲淵,流水之審爲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審,瀋之省字,假爲沈,深意;淵,謂道之静深不測。静:《莊子·天道》:“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静也。水静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静猶明,而况精神!聖人之心静乎!”此句謂演奏者藝事神妙全出於深静玄默的心境。
〔一〇〕絲聲:指絃樂之音。竹:指管樂。《世説新語·識鑒》注引《孟嘉别傳》:“(桓温)又問:‘聽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漸近自然。’”此反其意而言之。
〔一一〕忘言:《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又《天道》:“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此寫己陶醉樂中;得其真意而難以言傳。
〔一二〕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罷琴惆悵月照席。”
〔一三〕萬籟:自然界萬物發出的各種聲響。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萬籟此俱寂,但餘鐘磬音。”七絃:指琴。《風俗通義》第六《琴》:“今琴長四尺五寸,法四時五行也。七絃者,法七星也。”
【評箋】 袁昶《山谷外集詩注評點》:賦物述情以筆先筆後攝取神魄爲佳,無呆砌題面者……此章首尾皆不使一直筆,亦詩家秘密法也。
清黄爵滋《讀山谷詩集》:“兩忘”二語善談琴理。
次韻謝子高讀淵明傳〔一〕
枯木嵌空微暗淡〔二〕,古器雖在無古絃〔三〕。袖中政有南風手〔四〕,誰爲聽之誰爲傳〔五〕?風流豈落正始後〔六〕,甲子不數義熙前〔七〕。一軒黄菊平生事,無酒令人意缺然〔八〕。
〔一〕山谷於神宗熙寧五年除北京(今河北省大名縣)國子監教授。此詩作於熙寧八年北京大名府。其時另有《招子高二十二韻兼簡常甫世弼》詩,《外集詩注》云:“此詩言三子者舉進士不中選,謝治《易》,崔習《書》,王習《詩》,不爲不至,而譬之於博,有勝負也。”詩云:“我行向厭次(棣州),夏扇日在摇……駕言聊攝(博州)歸,飛霜曉封條。”詩人身爲學官,爲考試事自夏至冬,往來各地。
〔二〕枯木:指琴。嵌空:凹陷有空穴,引申爲玲瓏剔透貌。杜甫《鐵堂峽》:“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
〔三〕古器句:《晉書·陶潛傳》:“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絃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絃上聲?’”
〔四〕政:通“正”。南風:《禮記·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孔子家語》載其詞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史記·樂書》:“故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夫《南風》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驩心,故天下治也。”此即用其意。一説此歌爲偽作。
〔五〕誰爲句: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諺曰:‘誰爲爲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爲知己者用,女爲説己者容。”以上二句言陶淵明有賦《南風》之才,却生當亂世而無人知遇。
〔六〕風流句:化用李白《流夜郎贈辛判官》:“氣岸遥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句。正始:三國魏齊王曹芳年號。此指這一時期内出現的一批極有才華的詩人。《文心雕龍·明詩》:“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唯嵇(康)志清峻,阮(籍)旨遥深,故能標焉。”嵇阮之外,另有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等人,相與友善,遊於竹林,時稱“竹林七賢”,均以風流倜儻聞名於世。
〔七〕甲子句:沈約《宋書·隱逸傳》:陶淵明“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宋武帝)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義熙,東晉安帝年號;永初,宋武帝年號。《南史》本傳仍之。《文選》卷二十六陶淵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作》詩劉良注:“潛詩晉所作者皆題年號,入宋所作者但題甲子而已。意者恥事二姓,故以異之。”顔真卿《栗里詩》:“嗚呼陶淵明,奕葉爲晉臣。自以公相後,每懷宗國屯。題詩庚子歲,自謂羲皇人。”秦觀《王儉論》:“宋初受命,陶潛自以祖侃晉世宰輔,恥復屈身,投劾而歸,躬耕於潯陽之野。其所著書,自義熙以前,題晉年號,永初以後,但稱甲子而已。”而宋治平間僧人思悦曾駁此説。此事歷來辯説紛紜,見附録。山谷於此僅沿舊説而已。
〔八〕一軒二句:陶淵明《九日閑居》詩序:“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於言。”詩云:“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酒能祛百慮,菊爲制頽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虚罍,寒華徒自榮。”又《宋書》本傳:“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軒:堂之前沿,外周以欄,或稱迴廊。缺然:欠缺,缺憾。《莊子·逍遥遊》:“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評箋】 袁昶《山谷外集詩注評點》:以枯淡語吸取神髓,調謇吃而意渾圓,如書家北宗,以側鋒用抽掣翻絞法取平直體勢。
【附録】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録《陶淵明集》思悦之論:“思悦考淵明之詩,有以題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晉安帝時所作也。中有《乙巳歲三月爲建威參軍使節(此字衍)都經前(當爲錢)溪作》,此年秋乃爲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即解印綬,賦《歸去來兮辭》。後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蕭德施《淵明傳》曰:‘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於淵明出處,得其實矣。寧容晉未禪宋前二十年,輒恥事二姓,所作詩但題甲子而自取異哉!矧詩中又無有標晉年號者,其所題甲子,蓋偶記一事耳。後人類而次之,亦非淵明之意也。”(清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卷三亦録此文,文字稍異)贊同思悦説者有宋·曾季貍《艇齋詩話》、元吴師道《吴禮部詩話》等。清傅占衡《永初甲子辯》(《湘帆堂集》卷十一)論之甚詳,今録之:“《文選》陶詩《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作》題下注云(略),《選》中陶詩有歲月者獨此,故以是説註之,以應史文。按辛丑是晉隆安五年,與皆題年號之説適相違背,此註與史傳皆妄也。予因就考陶集有《遊斜川》詩,其序云辛丑正月五日,正是年也。《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林》,則先是隆安四年也。《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又《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則後此晉元興二年也,《乙巳歲三月爲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則安帝反正義熙元年也,《歸去來辭》亦乙巳歲十一月也,《戊申歲六月中遇火》、《己酉歲九月九日》、《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則義熙四年、五年、六年也。《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穫》,義熙十二年也。陶詩中凡題甲子者十,皆是晉年。最後丙辰,安帝尚在,瑯琊未立,雖知裕篡代形成,何得先棄司馬家年號而豫題甲子者乎?自沈約、李延壽並爲此説,唐顔魯公《醉石詩》亦云:‘題詩庚子歲,自謂羲皇人。’蓋始以集考之,謂庚子以后,不復題年矣;不知陶公之節,出處大定,豈在區區乎?”
另一種意見認爲“甲子”之説雖與史實不合,但也有若干合理因素。宋吴仁杰《陶靖節先生年譜》云:“嘗考集中諸文,義熙已前書晉氏年號者,如《桃花源詩》序云‘晉太元中’,又《祭程氏妹文》云‘維晉義熙三年’是也。至《游斜川》詩序,在宋永初二年作,則但稱辛酉歲(按此序一作辛丑);《自祭文》在元嘉四年作,則但稱‘歲惟丁卯’。史氏之言,亦不誣矣。然其《祭從弟敬遠文》在義熙中,亦止云‘歲在辛亥’。要之,集中詩文於晉年號或書或否固不一,概卒無一字稱宋永初以來年號者,此史氏所以著之也。……詳味先生出處大節,當桓靈寶僭竊位號,與劉氏創業之初,未嘗一日出仕,而眷眷本朝之意,自見於詩文者多矣。……淵明忠義如此,今人或謂淵明所題甲子,不必皆義熙後,此亦豈足論淵明哉!”(吴瞻泰輯《陶詩匯注》)謝枋得(一作蔡采之)《碧湖雜記》則云:“然以余考之,元興二年,桓玄篡位,晉氏不斷如線,得劉裕而始平,改元義熙,自此天下大權盡歸劉裕。淵明賦《歸去來辭》,實義熙元年也,至十四年,劉公爲相國,恭帝即位,改元元熙;至二年庚申,禪於宋。觀恭帝之言曰:‘桓玄之時,晉氏已亡,天下重爲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詳味此言,則劉氏自庚子得政至庚申革命,凡二十年。淵明自庚子以後題甲子者,蓋逆知末流必至於此,忠之至,義之盡也。思悦、裘父(曾季貍),殆不足以知之。”
朱自清《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排比衆説,立論公允。朱氏認爲“甲子”之説殊爲無據,殆是沈約恣臆之談,然亦非無根之談。吴譜指出淵明無一字稱宋之年號,實爲有見。“然此不書者,有意耶?無意耶?以《述酒》詩徵之,或不爲偶然。”朱氏且據王應麟《困學紀聞》二之説,指出此説之本。《後漢書·陳寵傳》載曾祖父陳咸不願依附王莽,辭官歸里,“猶用漢家‘祖’‘臘’。人問其故,咸曰:‘我先人豈知王氏“臘”乎!’”
西禪聽戴道士彈琴〔一〕
靈宫蒼煙蔭老柏〔二〕,風吹霜空月生魄〔三〕。羣烏得巢寒夜静,市井收聲虚室白〔四〕。少年抱琴爲予來,乃是天台桃源未歸客〔五〕。危冠匡坐如無傍〔六〕,弄絃鏗鏗燈燭光。誰言伯牙絶絃鍾期死,泰山峨峨水湯湯〔七〕。春天百鳥語撩亂,風蕩楊花無畔岸〔八〕。微霰愁猿抱山木,玄冬孤鴻度雲漢〔九〕。斧斤丁丁空谷樵〔一〇〕,幽泉落澗夜蕭蕭。十二峰前巫峽雨〔一一〕,七八月後錢塘潮〔一二〕。孝子流離在中野,羈臣歸來哭亡社〔一三〕。空牀思婦感蠨蛸〔一四〕,暮年遺老依桑柘〔一五〕。人言此曲不堪聽,我憐酷解寫人情〔一六〕。悲歌浩嘆絃欲斷,翻作恬淡雍容聲。五絃横坐嵓廊静〔一七〕,薰風南天厚民性〔一八〕。人言帝力何有哉〔一九〕,鳳凰麒麟舞虞詠〔二〇〕。我思五代如探湯〔二一〕,真人指揮定四方〔二二〕。昭陵仁心及蟲蟻〔二三〕,百蠻九譯覘天光〔二四〕。極知功高樂未稱,誰能持此獻樂正〔二五〕?賤臣疎遠安敢言?且欲空江寒灘静。漁艇幽人知我心悠哉,更作嚴陵在釣臺〔二六〕。吾知之矣師且止,安得長竿入手來?
〔一〕熙寧八年作。西禪:西面的禪院。戴道士:未詳。詩人另有《招戴道士彈琴》詩。
〔二〕靈宫:班固《西都賦》:“乃有靈宫起乎其中。”此指戴道士彈琴之禪院。
〔三〕月生魄:月初生或始缺時,有圓形輪廓而光綫暗淡者稱魄,初三後逐漸明亮,謂之成魄。《尚書·康誥》:“惟三月哉生魄。”李商隱《碧城三首》之三:“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
〔四〕虚室白:《莊子·人間世》:“虚室生白。”此寫月光照亮屋舍。
〔五〕乃是句:據劉義慶《幽明録》,東漢永平年間,剡縣人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藥迷路,經十三日,採山上之桃充饑,下山取水,見水中有一杯流下,中有胡麻飯,遂循水翻山,見二女,色甚美。因相款待,食畢行酒,有羣女持桃,賀二女得婿。半年後回家,子孫已過七代。此言戴道士宛若神仙中人。
〔六〕危冠:高冠。匡坐:正坐,端坐。《莊子·讓王》:“匡坐而弦歌。”無傍:旁若無人。
〔七〕誰言二句:《吕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絶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復爲鼓琴者。”此以伯牙比戴道士,以鍾子期自比。峨峨:高峻貌。湯湯(shāng):水浩大貌。《詩·大雅·江漢》:“江漢湯湯。”
〔八〕無畔岸:無邊無際。
〔九〕玄冬:冬季。《漢書·揚雄傳》載《校獵賦》“於是玄冬季月,天地隆烈”注:“北方色黑,故曰玄冬。”雲漢:猶“雲霄”,高空。
〔一〇〕丁丁(zhēng):伐木之聲。《詩·小雅·伐木》:“伐木丁丁。”
〔一一〕十二峰:巫山羣峰連綿,其尤著者十二峰,峰名説法不一,明曹學佺《蜀中名勝記》卷二十二:“峽中有十二峰,曰:望霞、翠屏、朝雲、松巒、集仙、聚鶴、浄日、上升、起雲、栖鳳、登龍、聖泉。”
〔一二〕錢塘潮:浙江下游稱錢塘江,其出海口在中秋前後有湧潮壯觀。二句用李賀《李憑箜篌引》:“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句律。
〔一三〕羈臣:爲俗務拘限、或因事滯留在外的官吏。亡社:被毁之社。社,土地神,亦指祭土地神之社廟、社宫。古時建國均須立社,《禮記·祭法》:“王爲羣姓立社,曰大社;王自爲立社,曰王社。諸侯爲百姓立社,曰國社;諸侯自爲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羣立社,曰置社。”滅人之國,必廢其社而另立之。
〔一四〕蠨蛸(xiāo shāo):即喜蛛,又稱喜子,古人認爲是喜事的徵兆。《詩·豳風·東山》:“蠨蛸在户。”
〔一五〕遺老:前朝之臣。依桑柘:屏居鄉里。
〔一六〕酷解:極知,甚解。
〔一七〕五絃:琴名。《新唐書·禮樂志》:“五弦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舊以木撥彈,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横坐:横放,指彈琴已畢。嵓:同巖。
〔一八〕薰風南天:見前《次韻謝子高讀淵明傳》註〔四〕。厚民性:使民性淳厚。
〔一九〕帝力何有哉:語出《擊壤歌》。此歌詞句各本有出入,《初學記》卷九《總叙帝王》:“堯時有老父者,擊壤而嬉於路,言曰:‘我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
〔二〇〕鳳凰句:《尚書·虞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来儀。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帝庸作歌曰:‘勅天之命,惟時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虞詠:即指舜所作之歌。虞,有虞氏,遠古部落名,舜乃其首領。
〔二一〕五代:指唐以後的梁、唐、晉、漢、周五朝。探湯:言割據戰亂之痛苦。《論語·季氏》:“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湯,沸水。
〔二二〕真人:指宋太祖趙匡胤,仕後周朝,積功至殿前都指揮使,升殿前都點檢,於顯德七年初發動陳橋兵變,平定戰亂,建立宋朝。
〔二三〕昭陵:指宋仁宗趙禎。
〔二四〕百蠻:各少數民族。《詩·大雅·韓奕》:“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班固《東都賦》:“内撫諸夏,外綏百蠻。”九譯:通過輾轉翻譯纔能聽懂,舊多指外族政權來朝見中央政府。覘(chān):窺視。天光:天朝的光焰。
〔二五〕樂正:朝廷樂官,亦執掌教化。
〔二六〕嚴陵:東漢隱士嚴光,字子陵,會稽餘姚人,與劉秀同學,秀稱帝,嚴子陵辭官不就,耕於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爲嚴陵瀨,即今浙江桐廬城西富春山之釣臺。事具《後漢書·逸民傳》。
【評箋】 黄爵滋《讀山谷詩集》:亦是縱筆之作,而氣力尚能包舉。
閏月訪同年李夷伯子真於河上子真以詩謝次其韻〔一〕
十年不見猶如此〔二〕,未覺斯人嘆滯留〔三〕。白璧明珠多按劍〔四〕,濁涇清渭要同流〔五〕。日晴花色自深淺〔六〕,風軟鳥聲相應酬〔七〕。談笑一樽非俗物〔八〕,對公無地可言愁。
〔一〕元豐元年作於北京大名府。是歲閏正月。
〔二〕十年句:山谷於治平四年(一〇六七)登進士第,李子真(字夷伯)爲其同年,至作詩時恰好十年。猶如此:《世説新語·言語》:“桓公(温)北征,經金城,見前爲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三〕滯留:停留。指沉淪下僚,久不得升遷。白居易《送韋侍御量移金州司馬》:“留滯多時如我少,遷移好處似君稀。”
〔四〕白璧句:《史記·鄒陽傳》:“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無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白璧明珠,喻李子真;按劍,指妬賢忌才者。
〔五〕濁涇句:《詩·邶風·谷風》:“涇以渭濁。”毛《傳》:“涇渭相入而清濁異。”《釋文》:“涇,濁水也;渭,清水也。”而事實爲涇清渭濁,《釋文》誤。後亦以涇渭喻人品清濁。《晉書·王濛傳》載與王導牋:“夫軍國殊用,文武異容,豈可令涇渭混流,虧清穆之風。”鮑照《見賣玉器者》:“涇渭不可雜,珉玉當早分。”此反其意而用之,勸李子真隨俗從衆,與世同波。即杜甫《秋雨嘆》“濁涇清渭何當分”之意。
〔六〕日晴句: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之四:“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七〕風軟句:杜荀鶴《春宫怨》:“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八〕俗物:庸俗而無雅趣者。《世説新語·排調》:“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阮籍)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
過方城尋七叔祖舊題〔一〕
壯氣南山若可排〔二〕,今爲野馬與塵埃〔三〕。清談落筆一萬字〔四〕,白眼舉觴三百盃〔五〕。周鼎不酬康瓠價〔六〕,豫章元是棟梁材〔七〕。眷然揮涕方城路,冠蓋當年向此來〔八〕。
〔一〕作於元豐元年。此年春山谷嘗從北京至鄧州,方城(今河南方城縣)屬唐州,在鄧州東北,爲其途經之地。七叔祖:黄注,字夢升,終南陽主簿,歐陽修爲作墓誌銘。按:山谷始祖瞻,子元績、元吉,元吉子中理、中雅,中理子湜,即山谷之祖,中雅子注,即七叔祖。
〔二〕壯氣句:《樂府詩集》卷四一諸葛亮《梁甫吟》:“力能排南山,文能絶地紀。”李白《梁甫吟》:“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此形容黄注意氣非凡。歐陽修《黄夢升墓誌銘》:“久之,復調江陵府公安主簿。時予謫夷陵令,遇之於江陵。夢升顔色憔悴,初不可識。久而握手噓嚱,相飲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予益悲夢升志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也。”
〔三〕今爲句:《莊子·逍遥遊》:“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馬,指田野上浮動的水氣與游塵,遠望若奔馬。此謂黄注已去世,化作塵土。《墓誌銘》:“夢升素剛,不苟合,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志,死於南陽。夢升諱注,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近人高步瀛以爲“二年”係“三年”之誤,參見其《唐宋文舉要》甲編卷六。
〔四〕清談:清雅的談吐和議論。《後漢書·鄭太傳》:“孔公緒清談高論,噓枯吹生。”此句稱其文思傑出。《墓誌銘》謂其文“博辨雄偉,其意氣奔放,猶不可禦。予又益悲夢升志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也”。山谷《跋歐陽文忠公撰七叔祖主簿墓誌後》:“叔祖夢升,學問文章,五兵從横,制作之意,似徐陵、庾信,使同時遇合,未知孰先孰後也。然不幸得人間四十年爾,使之白髮角逐於英俊之場,又未知與歐陽文忠公孰先孰後也。”
〔五〕白眼:表示對世俗的蔑視。《世説新語·簡傲》注引《晉百官名》:“(阮籍)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杜甫《飲中八仙歌》:“宗之蕭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三百盃:狀酒興之豪。《世説新語·文學》注引《鄭玄别傳》:“袁紹辟玄,及去,餞之城東,欲玄必醉。會者三百餘人,皆離席奉觴,自旦及莫,度玄飲三百餘盃,而温克之容,終日無怠。”李白《將進酒》:“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六〕周鼎:周朝傳國之九鼎,後喻貴重之物。康瓠:空壺,一説破罐。瓠,即壺。酬價:即酬值。賈誼《弔屈原賦》:“斡棄周鼎兮寶康瓠。”
〔七〕豫章:大木。《淮南子·修務》:“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後知,故可以爲棺舟。”此句慨嘆叔祖材大難用。
〔八〕眷然:顧戀難捨貌。冠蓋:古代士大夫的服飾和車乘。此借指七叔祖。
對酒歌答謝公静〔一〕
我爲北海飲〔二〕,君作東武吟〔三〕。看君平生用意處,蕭灑定自知人心。南陽城邊雪三日〔四〕,愁陰不能分皂白〔五〕。摧輪涴蹄泥數尺〔六〕,城門晝閉眠賈客〔七〕。移人僵尸在旦夕,誰能忍飢待食麥〔八〕?身憂天下自有人〔九〕,寒士何者愁填臆!民生正自不願材〔一〇〕,可乘以車可鞭策〔一一〕。君不見海南水沈紫旃檀〔一二〕,碎身百煉金博山〔一三〕。豈如不蒙斧斤賞,老大絶崖霜雪間。投身有用禍所集〔一四〕,何况四達之衢井先汲〔一五〕。昨日青童天上回〔一六〕,手捧玉帝除書來〔一七〕,一番通籍清都闕〔一八〕,百身書名赤城臺〔一九〕。飛升度世無虚日〔二〇〕,怪我短褐趨塵埃〔二一〕。顧謂彼童子〔二二〕,此何預人事〔二三〕?但對清樽即眼開,一杯引人著勝地〔二四〕。傳聞官酒亦自清,徑須沽取續吾瓶,南山朝來似有意〔二五〕,今夜儻放春月明〔二六〕。
〔一〕元豐元年作。時山谷岳父謝景初(師厚)免官廢居鄧州。謝公静:名愔,師厚長子,隨父在鄧。山谷此年春與謝氏父子多有唱酬,其赴鄧之因不詳。編年體《外集詩注》卷三有《丙寅十四首效韋蘇州》詩序云:“二月丙寅(按:二十一日)率李原彦深、謝愔公静游百花洲。”洲在鄧州。序下史容注:“又《送朱貺中允宰宋城》詩亦云:‘鄴王臺邊春一空,但有雪飛楊柳風。我從南陽解歸橐,重簾復幕坐學宫。’當時山谷告假或因他故至南陽,在冬春間耳。”按南陽爲鄧州郡名,詩當作於此年春。
〔二〕北海:指東漢孔融,字文舉,獻帝時爲北海(漢郡國名,即今山東濰坊一帶)相,故稱孔北海。《後漢書》本傳:“及退閑職,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
〔三〕東武吟:樂府舊題。《樂府詩集》卷四十一陸機《東武吟行》題注:“左思《齊都賦》注云:‘《東武》、《泰山》,皆齊之土風,弦歌謳吟之曲名也。’《通典》曰:‘漢有東武郡,今高密、諸城縣是也。’”李白《東武吟》:“閑作東武吟,曲盡情未終。”
〔四〕南陽城:指鄧州南陽郡治所穰縣,今河南鄧縣。
〔五〕分皂白:形容天色昏暗,黑白不分。《晉書·天文志》載庾翼與兄冰書:“此復是天公憒憒,無皂白之徵也。”
〔六〕摧輪句:曹操《苦寒行》:“羊腸坂詰屈,車輪爲之摧。”涴(wò):污染,沾黏。
〔七〕城門句:寫雪天苦寒,賈客晝眠。賈客:來往商人。盧綸《晚次鄂州》:“估客晝眠知浪静。”
〔八〕誰能句:《左傳·成公十年》:“晉侯夢大厲(厲鬼),被髮及地,搏膺而踊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於帝矣。’壞大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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