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梨洲文集 [book_author]黄宗羲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50449 [book_dec]明清之际黄宗羲著。由近人陈乃乾据《南雷文案》、《南雷文定》、《南雷文约》、《南雷余集》分类重编,又据黄宗羲手写残稿校正而成。本书共分为:传状类、碑志类、哀祭类、赋类、序类、记类、书类、杂文类、寿序类等,共三百三十一篇。其中《明州香山寺志序》、《阿育王寺舍利记》、《读葬书问答》等篇,表现了无神论、反迷信的思想。《与陈乾初论学书》、《陈乾初先生墓志铭》等,保存了明代陈确的思想资料,也从中反映了黄宗羲自己坚持“天理人欲正相反”的观点。在几篇诗文集序里,提出了对时文和文学的见解。还有一部分内容颂扬了当时许多反清的忠臣义士。但对明末农民起义有诋毁之词。有1959年中华书局排印本。 [book_img]Z_19605.jpg [book_title]卷一·序類 高元發《三稿類存》序 甬上古文詞,自余君房、屠長卿而學者之論亡矣。君房瓣香劉子威,直欲抹昌黎以下,至謂《詩》、《書》二經即吾夫子一部《文選》,此其中更何所有?長卿稍變其節奏,出之曼衍,而謂文至昌黎大壞,歐、蘇、曾、王之文,讀之不欲終篇。所以歸美六經者,僅僅在無纖穠佻巧之態,其本領與君房未嘗不同也。後進晚生語流注,嘗見其讀大家文字未畢首尾,輒妄置評論,曰:「其筆弱,其氣薄。」余應之曰:「子姑尋其意之所在。」蓋時風眾勢,自難以片言洗滌,故不與之深論何者為健弱厚薄也。古人以辭之清濁為健弱,意之深淺為厚薄。剿襲陳言,可謂之健乎?遊談無根,可謂之厚乎?數十年甬上之風大抵如此。 吾嘗與萬悔庵極論作者之指,是時不以為非者有高子元發,即取有明十數家手選而鈔之。大意多本於余,遇余有所論著,亦必手鈔之。當極重難返之勢,余又無祿位容貌,如震川所云巨子者足為人所和附,嗟乎!余何以得此於元發哉!今去其時曾不二十年,而甬上諸君子皆原本經術出為文章,彬彬然有作者之風者不下六七人。余、屠雲霧,忽焉開霽,以視元發孤另獨往之時為何如耶?以此見文章如日月之在天,光芒終古。其有晦明更食之不同,則偏方下土之自為通塞也。 元發自次其壬寅以後三年在獄中者為《蓼圃稿》,乙巳出獄者為《知生閣稿》,丙午後三年寓閩者為《屏山集》,合之為《三稿類存》,求余序之。嗟乎!元發學文二十年,而身困獄吏,寄食他人,茫然於世故之江河,反不如場屋架綴經義之士取寵嘩世,將無古文一道,徒為觀美之具,無裨實用。如是則與余、屠相去,唯之與阿,何所較其優劣?余與元發夙昔所談,仍是俗儒故態耳。雖然,《詩》、《書》所載,何莫非文也?伊、傅、周、召、孔、孟,豈真虛費心力如昭明耶?元發當患難貧賤之中,亦思平生誦讀無一足恃,可以知文之所在矣。盍與六七君子者求而得之,其幸以語我? 《稱心寺志》序(丁未) 人才之在天下也,其生也,於億兆之中而有數十人焉;其成也,於數十人之中而不能一二人焉。此數十人者,其初非不兀然見異於億兆人也,豈知其卒與億兆人而同盡耶?此一二人者,其初未嘗兀然有異於數十人也,豈知數十人者,只供一二人潤色之具耶?夫數十人者,康節所謂由一人之人,能特出以至百人之人千人之人,生之非不貴重矣,乃不能積之以至億人之人兆人之人,而終成其為一人之人,其不自貴重,亦可惜也! 戊寅、己卯之際,余與越中知名士數十人,事子劉子於講舍,退而為東浙文統之選。其時數十人者,上之學性命之學,次之亦以文章名節自任,其視億兆人如無有也。趙子禹功於其中,蓋亦一人之數耳。事有不可知,曾不一二十年,而數十人者天下已莫能舉其姓氏。吾黨知之者,亦曰某也迫於饑寒,某也轉於流俗。生前身後,蓋已為狐狸貒貉貉啖盡。而禹功擎拳撐腳,抗塵決網,得有其耳目口鼻於城郭阡陌之間,望而知為有道者,不與數十人者同其陸沉殘破,則若向之數十人,為禹功一二人而設也。丁未之秋,出其所著《稱心寺志》,命余序之。夫禹功以燕、許廟堂之筆,掎摭於窮村絕浦,不以為枉夭,而沾沾卷石之菁華,一花之開落,與《桑經》、《酈注》,爭長黃池,則是獅象搏兔,皆用全力爾。吾聞禹功之在寺也,因於內衡法師,朝則撾鼓聚眾,衡師上堂講相宗;暮則撾鼓聚眾,禹功上堂講《四書》、《周易》。一時龍象帖帖坐位下,恐不卒得聞。昔趙大洲以內翰為諸生談聖學於東壁,鄧豁渠以諸生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朝夕聲相聞,學宮傳為奇事。夫儒書內典,習者各樹城柵,兩不相下,非如舉業之於聖學,同出一先生之言也。有傳衡師、禹功之事,不更為奇耶?雖然,禹功固所稱儒門數十人中之一二人也,又為釋氏強分其半,余其能無慨也夫! 惲仲升文集序(戊申) 舉業盛而聖學亡。舉業之士,亦知其非聖學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跡焉爾。而世之庸妄者,遂執其成說,以裁量古今之學術。有一語不與之相合者,愕眙而視曰:此離經也,此背訓也。於是《六經》之傳注,歷代之治亂,人物之臧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說。此一定之說者,皆膚論言,未嘗深求其故,取證於心,其書數卷可盡也,其學終朝可畢也。雖然,其所假托者朱子也,盍將朱子之書一一讀之乎?夫朱子之教,欲人深思而自得之也。故曰:「若能讀書,就中卻有商量。」又曰:「且教學者看文字撞來撞去,將來自有撞著處。」亦思其所謂商量者何物也,撞著者何物也?要知非膚論言可以當之矣。數百年來,儒者各以所長,暴於當世,奈何假托朱子者,取其得朱子之商量撞著者,概指之為異學而抹殺之乎? 余學於子劉子,其時志在舉業,不能有得,聊備蕺山門人之一數耳。天移地轉,僵餓深山,盡發藏書而讀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礙解剝,始知曩日之孤負為不可贖也。方欲求同門之友,呈露血脈,環顧宇下,存者無幾,突如而發一言,離經背訓之譏,蹄尾紛然。然吾心之所是,證之朱子而合也,證之數百年來之儒者而亦合也。嗟乎!但不合於此世之庸妄者耳。 武進惲仲升,同門友也。壬午,見之於京師。甲申,見之於武林。通朗靜默,固知蕺山之學者未之或先也。而年來方袍圓項,叢林急欲得之,以張皇其教,人皆目之為禪學。余不見二十年,未嘗不以仲升去吾門牆,而為斯人之歸也。今年渡江吊劉伯繩,余與之劇談晝夜,盡出其著撰,格物之解,多先儒所未發。蓋仲升之學,務得於己,不求合於人,故其言與先儒或同或異,不以庸妄者之是非為是非也。余謂之曰:「子之學非禪學也,此世之中而有吾兩人相合,可無自傷其孤另矣。」或者曰:「仲升既非禪學,彼禪者何急之也?」余曰:「今之禪者,其庸妄亦猶夫今之舉業之士也,惡能為毫厘之辨哉?其貌是則是之而已。」然則仲升之貌,其貌何也?余弗答,因書以為《仲升文集序》。 明州《香山寺志》序(己酉) 儒者專意經綸,其運動開闔之所,不得不歸之朝市。而山洞崇幽,風煙迅遠,勢相闊絕。於是學仙者私據之而別生事端,便復傲朝市以所無有,「洞天福地」之說出,猿鳥亦受驅役矣。釋氏莊嚴宮室,遍於域中,又復以泉石靈響佐其螺鈸,凡寺有志,此近來之一變也。然而庸俗驅烏,無與於文章之事,而使名跡銷沉,清言漏奪,大抵以時人所作充賦,留穢簡牘耳。紙上姓名,一一已為蟲魚啖盡。昔忞公以天童、儲公以靈岩屬余發凡,念士既不得志於時,便當十嶽之上留其足跡,而乃俯循儒墨於文網之內,瑣瑣一方,此心未折,以故力辭而止。 己酉十一月,來遊達蓬,續宗上座出其所著《香山寺志》,求余為序。詮次不煩,與前年所序趙禹功《稱心寺志》,皆名筆也。燈下展閱,鏗然橡栗墮瓦,不異李五峰宿石梁時。又念頭顱如雪,遠遊志願,何可必遂,不如一丘一壑,光景絕可憐愛耳。此山東臨滄海,多海市,秦始皇嘗駐蹕於此。以其可達蓬萊,故謂之達蓬山。《封禪書》言「三神山去人不遠,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頗怪此等妄談,不可以欺愚者,以始皇之明察,方士焉能以鑿空烏有之事令其聽信?吾至此山,而所謂黃金銀之宮闕,居人無不見之,然後知方士之言,未嘗無所據也,始皇即欲不信,得乎?蓋登州海市,掩映遠山,望之如雲,而此山臨視咫尺闌楯之底,其謂反居水下是也。嗟乎!此山培璟,以始皇之力,終不能有,而二三寂子,黃金銀宮闕且收之為蘺落間物,其亦可慨也夫! 《後葦碧軒詩》序(己酉) 《後葦碧軒詩》者,余舅氏翁祖石先生之所作也。南宋詩人「四靈」,其一翁卷,以「葦碧軒」名集。先生慕「四靈」之詩,而與卷同姓,又濱江四山,各象一靈,先生居江上,故以卷之所名者自名也。 先生名月倩,字元美,後改名逸,字祖石,大司馬見海之後。少從先忠端公宦遊京師,授余弟晦木、澤望句讀。是時已能詩,忠端公《舟中雜詠》所謂「共坐得詞人」者,指先生也。忠端公歸里,先生相從如故,至丁卯而去,去十有三年而復來,遂移家住予之旁舍,至丙申又移家而去。亡何,妻死子夭,子婦去幃,孩孫二人寄食外家,又殤其一,傷哉先生老苦至於此極也!先生與余家相依二十餘年,凡余家盛衰變故患難之事,嬉遊酒食,一一見之於詩,顯顯焉無有忘棄者。余詩所謂「卻恨一編葦碧稿,十年閑夢不銷除」者,此也。 先生之詩,於牢籠今古、排比諷諭,非其所長。而雕刻雲煙,搜抉花鳥,時以一聯半句奪人目色,故流連於杯酒片景,終身以之。古來論詩有二:有文人之詩,有詩人之詩。文人由學力所成,詩人從煆煉而得。大篇麗句,矜奇鬥險,使僻固而狹陋者茫然張口,至若「空梁」、「春草」,意所不停,正復讀書萬卷,豈能采拾?此先生之詩所以可貴也。 先生嘗以底草囑其子曰:「我之魂魄落此,死後能守則守之,無俟桑主靈床,苟卷軸在案,麥飯寒漿,神具醉飽;不能守則納之棺中,霜淒月苦,定聞鬼唱,慎毋為賣醬家所得也。」今子姓凋落,此願不可必遂,乃執余手而泣曰:「吾子不惜一言,張諸好事,則平生心血不為徒嘔。」余悲其言,為汰其意之重出者、辭之陳故者,二千餘首之中,得一百二十四首,可以傳矣。 念文長之集,得中郎激揚發越而後傳世。余氣力不若中郎,先生之學亦遜文長,此例姑止。吾友林茂之得陳白雲之詩,相與流涕而讀,白雲因是亦傳。余觀白雲之詩,陳言戾句,刊落未盡,豈能敵先生之一百二十四首哉?文章如金玉,不以好惡親疏增損其價,空堂油盞,懸筆敘此,蓋余與先生相對流涕之時也。 《南雷庚戌集》自序(庚戌) 余觀古文,自唐以後為一大變:唐以前字華,唐以後字質;唐以前句短,唐以後句長;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曠野,蓋畫然若界限矣。然而文之美惡不與焉,其所變者詞而已;其所不可變者,雖千古如一日也。得其所不可變者,唐以前可也,唐以後亦可也,不得其所不可變,而以唐之前後較其優劣,則終於憒憒耳。有明一代之文,論之者有二:以謂其初沿宋、元之餘習,北地一變而始復於古;以謂明文盛於前,自北地至王、李而法始亡。其有為之調人者,則以為兩派不妨並存。嗟乎!此皆以唐之前後較其優劣者也。 夫明文自宋、方以後,直致而少曲折,奄奄無氣,日流膚淺,蓋已不容不變。使其時而變之者以深湛之思一唱三歎而出之,無論沿其詞與不沿其詞,皆可以救弊。乃北地欲以一二奇崛之語,自任起衰,仍不能脫膚淺之習,吾不知所起何衰也,若以修詞為起衰,盍思昌黎以上之八代,除俳偶之文之舛,詞何嘗不修?非有如唐以後之格調也。而昌黎所用之詞,亦即八代來相習之調也,然則後世以起衰之功歸昌黎者何故?是故以有明而論,餘姚、昆山、毗陵、晉江,其詞沿唐以後者也,大洲、浚穀,其詞追唐以前者也,皆各有至處,顧未可以其詞之異同而有優劣其間。自此意不明,末學無智之徒,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不求古文原本之所在,相與為膚淺之歸而已矣。 庚戌冬盡,雨雪餘十日而不止,四野凶荒,景象慘澹,聊取平日之文自娛,因為選定,以序事議論者編於甲,考索者編於乙,古今詩編於丙。昔元、白編次其集於穆宗朝,題曰《長慶集》,郝伯常集其文於甲子,命曰《甲子集》,今余編次於庚戌,遂題曰《南雷庚戌集》。又余生於庚戌,其支干為再遇也,念六十年來所成何事,區區無用之空言,即能得千古之所不變者已非始願。吾聞先聖以庚戌生,其後朱子亦以庚戌生,論者因謂朱子發明先聖之道,似非偶然。余獨何人,以此名集,所以誌吾愧也。 姚江逸詩序(壬子) 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是詩之與史,相為表裏者也。故元遺山《中州集》竊取此意,以史為綱,以詩為目,而一代之人物,賴以不墜;錢牧齋仿之為《明詩選》,處士纖芥之長,單聯之工,亦必震而矜之,齊蓬戶於金閨,風雅袞鉞,蓋兼之矣。 然天下之大,四海之眾,欲以一人之耳目,江湖台閣,使無遺照,必不可得,是故不勝其逸者之多也。即以姚江而論,陳、隋而上,止存虞氏一家之詩。有唐一代,見之《唐詩紀事》者,雖下邑偏方,皆有詩人點綴,而姚江獨缺。宋之詩人高菊、孫常州皆為眉目,其集皆不傳。元之鄭山輝、楊元度,其時諸老集中,多見其唱和姓名,今求一篇亦不可得。數百年以來,海內文集,列屋兼輛,而姚江獨少。即有成刻者,問之子孫,間供茶鐺藥灶之用。亦有誦詠已落四方之口,邑中反無知之者。蓋科舉抄撮之學,陷溺人心,誰復以此不急之務,交相勸勉?由是言之,前此之逸者,寧有既乎? 余少時讀宋文憲《浦陽人物記》而好之,以為世人好言作史,而於鄉邑聞見,尚且未備,誇誣之誚,容詎免諸?此後見諸家文集,凡關涉姚江者,必為記別,其有盛名於前者,亦必就其後裔而求之,如是者數十年矣。以其久,故篋中之積,多有其子孫所不識者。然而兵塵遷徙,蹇篷下擔,時有墜落,如柴廣敬《金蘭錄》、《魏嘗齋文集》之類,正不復少。及今不為流通,使之再逸,自此以往,皆余之罪也。 歐陽子言文章言語之在人,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不可為恃。雖然,此為作之者言之也。士生後世,憑虛而觀盛衰之故,彼富貴利達,蠅翔螢腐,沒於晷刻之間,復令其性情深淺,無所附麗,文責誰歸?是為忍人。故余與靜嶽先生為此選也。名之「逸詩」,蓋有二義:前乎此者,是編為所逸之餘也;後乎此者,庶幾因是編而不逸也。 《縮齋文集》序(甲寅) 《縮齋集》者,余弟澤望所著之詩文也。自澤望亡後,余教授於外。今歲甲寅,四方兵起,偃息衡門,始發大牛篋,出其所著撰數十束。雖體例各異,而散之日記中,不相條貫。余乃離而件係之,以為各錄,取其詩文,選定為茲集。序曰: 澤望之為詩文,高厲遐清。其在於山,則鐵壁鬼谷也;其在於水,則瀑布亂礁也;其在於聲,則猿吟而鸛鶴咳且笑也;其在平原曠野,則蓬斷草枯之戰場,狐鳴鴟嘯之蕪城荒殿也;其在於樂,則變征而絕弦也。蓋其為人,勁直而不能屈己,清剛而不能善世,介特寡徒,古之所謂隘人也。隘則胸不容物,並不能自容。其以孤憤絕人,徬徨痛哭於山顛水澨之際,此耿耿者終不能下,至於鼓脹而卒,宜矣。 獨怪古之為文章者,及其身而顯於世者無論矣;即或憔悴終生,其篇章未有不流傳身後,亦是榮辱屈伸之相折。澤望死十二年矣,所有篇章,亦與其骨俱委於草莽,無敢有明其書者,蓋驚世駭俗之言,非今之地上所宜有也。蘇子瞻所謂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者,至澤望而又為文人之一變焉。 雖然,澤望之文,可以棄之使其不顯於天下,終不可滅之使其不留於天地。其文蓋天地之陽氣也,陽氣在下,重陰錮之,則擊而為雷;陰氣在下,重陽包之,則搏而為風。商之亡也,采薇之歌,非陽氣乎?然武王之世,陽明之世也,以陽遇陽,則不能為雷。宋之亡也,謝皋羽、方韶卿、龔聖予之文,陽氣也,其時遁於黃鍾之管,微不能吹纊轉雞羽,未百年而高皇帝為其迅雷。元之世,陰晦之世也,其亡也,有席帽、九靈之文,陰氣也,包以開國之重陽,蓬蓬然起於大隧,風落山為蠱,未幾而散矣,非若雷之能使百果草木甲拆也。今澤望之文,在重陰之下,其視葭灰不啻千鈞之壓也,苟未為霹靂列缺,夫寧錮而不出,豈若劉蛻之文塚,腐為墟壤,蒸為芝菌,文人之文而已乎? 《半山先生詩集》序(甲寅) 唐多詩人,飆扇波委,即偏方下邑,麼弦孤韻,亦瞥入簡牘。而吾姚江自虞永興以外,寂寥無聞焉,且永興又隋氏之遺也。以唐詩人之多,姚江人物之眾,而單聯隻句,不能分有唐之一數,豈其風雅道衰,地土使然耶?抑窮山海島,傳之不能廣耶?不然,在當時未嘗不繕寫模勒,流傳人口,久而遂至失落耶?余讀家集,至半山先生詩而有感焉。 先生余六世族祖也,諱嘉仁。父翊,字九霄。九霄善近體詩,書法趙松雪,畫竹石菊花,尤入神品。今其詩失落,而先生之詩,尚存十之一。緣情綺靡之功,聲勢物景,能感動人,使其載之《唐詩紀事》中,故亦嫣然秀出者也,而屈抑於諸生以死。其時中原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自謂何、李詩體,一經品題,姓名便不寂寞。先生與一二窮退無力之徒,唱之而未必能和,和之而竟亦莫能解也,安望其傳之之廣乎? 余閱有明文集,唯正德間模勒最工,卷軸繁多,此皆有力者所為。先生有作,脫口之後,書之故紙,題之敗壁,其繕寫亦一過再過而已。在當時已如此,又何待久而失落乎?由先生父子言之,百年之間,父老見聞猶在,已同榮飄音過,歸於磨滅,況有唐千年之遠耶?則姚江無一詩人之傳者,非其風雅道衰,亦可知矣!今先生所傳之一二,亦豈能必其傳遠?但自先生以來,姚江之為富貴者何限?即有子孫守其遺集,裝潢投贈,偶揭一二板,便嘔噦棄去,以充糊壁覆瓿之用者不少矣。曾有如先生,見之殘編,欣賞而讀之,讀之而唯恐其盡否也。 《景州詩集》序(甲寅) 公諱尚質,別號醒泉,吾始祖鶴山公之十三世孫也。嘉靖己酉,舉於鄉,知息縣,升景州守,修董仲舒書院,改周亞夫祠,皆自為文記之。隆慶元年致仕,所著有《青園錄詩》近千首,余存其十之一,以官名之曰《景州詩集》。序曰: 若景州公者,乃可謂之詩人矣。夫詩以道性情,自高廷禮以來,主張聲調,而人之性情亡矣。然使其說之足以勝天下者,亦由天下之性情,汩沒於紛華汙惑之往來,浮而易動,聲調者浮物也,故能挾之而去,是非無性情也。其性情不過如是而止,若是者不可謂之詩人。周伯弓之注三體詩也,以景為實,以意為虛。此可論常人之詩,而不可以論詩人之詩。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雲花鳥為其性情,其景與意不可分也。月露風雲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而詩人能結之不散。常人未嘗不有月露風雲花鳥之詠,非其性情,極雕繪而不能親也。景州之詩,咽噱於冷汰,纏綿於綺靡,江濱山畔,至今性情恍然猶在,其斯謂之詩人之詩乎? 余嘗輯《姚江逸詩》,千年以來,稱詩者無慮百人,而其為詩人者三人而已:宋高菊、明宋無逸及景州是也。菊之詩,僅見之詩話、《武林舊事》者,不過十餘首;無逸詩集久堙,余從其後人鈔之以傳;景州當時詩畫,與楊秘圖齊名,秘圖詩散失,而景州亦無有明其能詩者。異時諸老先生論姚江之詩,盛稱陳太常(贄)、馮雪湖(蘭)兩人。太常之和唐音,未免一時習氣;雪湖與謝文正唱和,險韻相伯仲,擬古樂府去西涯遠甚:雖各有長處,要俱不可謂之詩人也。顧他年有定姚江詩派者,菊為詩祖,景州則又為吾黃氏之詩祖,當不舍吾言而取定於前人矣。 《丹山圖詠》序(甲寅) 道藏中有《丹山圖詠》,以四明山名勝制為法曲,而托之木玄虛撰,賀知章注。其圖為祠宇,觀所刻與元道士毛永貞《石田山房詩》合為一卷,則此詠此注亦永貞之徒所為。按木華字玄虛,在晉為楊駿府主簿,而詠中所稱宋應則、鄭宏,齊謝朓、何昕,梁範顏,初未嘗自掩覆其年代之不倫也。四面七十峰疆域,因是圖詠而齦割就理,然亦不免淆亂,如以小溪接梨洲,以翠岩屬西面,以紫溪附大小晦,以抱子山置大小皎,皆疏略之甚。永貞住山中四十年,與掘藥採薪者相習,何難於考校真實,而乃有此失耶?至其攀援故事,大概子虛烏有,不可以記傳勘之,固鹵莽道士之常,不足怪也。原圖不傳,在《餘姚縣志》者復多謬誤,余既為別作,其詠注之失亦稍正之。 憶歲辛巳,在金陵,從朝天宮繙道藏,自《易》學以外,干涉山川者皆手鈔之,矻矻窮日,此卷亦在其中。歲壬午,至自燕京,便與晦木、澤望月下走蜜岩,探石質藏書處,宿雪竇,觀隱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歷鞠侯岩,至過雲,識所謂木介,歸而晦木為賦,澤望為《遊錄》,余則為《四明山志》。其分四面各七十峰,因夫圖詠之例也,亡友陸文虎欲刻之而未遂。 海內兵起,徐忠襄公問浙東可以避地者,余以四明山對。既而忠襄來書,謂吾舉足西向,則言與陳臥子興晉陽之甲,舉足東向,則言擁立潞王,朝議如此,四明之緣絕矣。吳霞丹先生流離海外,余亦欲以此山處之,道阻不果。薛諧孟作先生傳,有嗚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山寨纂嚴,此山遂為戰地,血瀑魂風,嶔岑變色,猶幸二公之不來耳。當余手鈔道藏之時,方欲遍遊天下名山,四明不過從此發跡,即不然而自絕於世,亦泥封洞口,猿鳥以為百姓,藥草以當糧糒,山原石道,別有往來。豈意三十年,來芒槲笠,未沾嶽雨,茲山亦遭勞攘,高棲之志尚無寄托,執筆圖此,有涕滂然! 《明文案》序上(乙卯) 某自戊申以來,即為明文之選,中間作輟不一,然於諸家文集蒐擇亦已過半,至乙卯七月,《文案》成,得二百七卷。而歎有明之文,莫盛於國初,再盛於嘉靖,三盛於崇禎。國初之盛,當大亂之後,士皆無意於功名,埋身讀書,而光芒卒不可掩;嘉靖之盛,二三君子振起於時風眾勢之中,而巨子嘵嘵之口舌,適足以為其華陰之赤土;崇禎之盛,王李之珠盤已墜,邾、莒不朝,士之通經學古者耳目無所障蔽,反得以理既往之緒言,此三盛之由也。 某嘗標其中十人為甲案,然較之唐之韓、杜,宋之歐、蘇,金之遺山,元之牧庵、道園,尚有所未逮。蓋以一章一體論之,則有明未嘗無韓、杜、歐、蘇、遺山、牧庵、道園之文,若成就以名一家,則如韓、杜、歐、蘇、遺山、牧庵、道園之家,有明固未嘗有其一人也。議者以震川為明文第一,似矣,試除去其敘事之合作,時文境界,間或闌入,求之韓、歐集中無是也。此無他,三百年人士之精神,專注於場屋之業,割其餘以為古文,其不能盡如前代之盛者,無足怪也! 前代古文之選,《昭明文選》、《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為最著。《文選》主於修辭,一知半解,文章家之有偏霸也;《文粹》掇菁擷華,亦選之鼓吹;《文鑒》主於政事,意不在文,故題有關係而文不稱者皆所不遺;《文類》則蘇天爵未成之書也,碑版連牘,刪削有待。若以《文案》與四選並列,文章之盛,似謂過之。 夫其人不能及於前代而其文反能過於前代者,良由不名一轍,唯視其一往深情,從而捃摭之,巨家鴻筆以浮淺受黜,稀名短句以幽遠見收。今古之情無盡,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則天地間街談巷語、邪許呻吟,無一非文,而遊女、田夫、波臣、戍客,無一非文人也。試觀三百年來,集之行世藏家者不下千家,每家少者數卷,多者至於百卷,其間豈無一二情至之語?而埋沒於應酬訛雜之內,堆積几案,何人發視?即視之而陳言一律,旋復棄去。向使滌其雷同,至情孤露,不異援溺人而出之也。有某茲選,彼千家之文集龐然無物,即盡投之水火,不為過矣。由是而念古人之文,其受溺者何限,能不為之慨然? 《明文案》序下 有明文章正宗蓋未嘗一日而亡也。自宋、方以後,東裏、春雨繼之,一時廟堂之上,皆質有其文。景泰、天順稍衰。成、弘之際,西涯雄長於北,匏庵、震澤發明於南,從之者多有師承。正德間,餘姚之醇正,南城之精煉,掩絕前作。至嘉靖而昆山、毗陵、晉江者起,講究不遺餘力,大洲、浚穀相與犄角,號為極盛。萬曆以後又稍衰,然江夏、福清、秣陵、荊石未嘗失先民之矩矱也。崇禎時,昆山之遺澤未泯,婁子柔、唐叔達、錢牧齋、顧仲恭、張元長皆能拾其墜緒,江右艾千子、徐巨源,閩中曾弗人、李元仲,亦卓犖一方,石齋以理數潤澤其間。 計一代之製作,有所至不至,要以學力為淺深,其大旨罔有不同,顧無俟於更弦易轍也。自空同出,突如以起衰救弊為己任,汝南何大復友而應之,其說大行。夫唐承徐、庚之汩沒,故昌黎以六經之文變之。宋承西昆之陷溺,故廬陵以昌黎之文變之。當空同之時,韓、歐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矯為秦、漢之說,憑陵韓、歐,是以旁出唐子竄居正統,適以衰之弊之也。其後王、李嗣興,持論益甚,招徠天下,靡然而為黃茅白葦之習,曰古文之法亡於韓;又曰不讀唐以後書,則古今之書,去其三之二矣;又曰視古修辭寧失諸理,六經所言唯理,抑亦可以盡去乎?百年人士染公超之霧而死者,大概便其不學耳。 雖然,今之言四子者目為一途,其實不然。空同沿襲《左》、《史》,襲《史》者斷續傷氣,襲《左》者方板傷格。弇洲之襲《史》,似有分類套括,逢題填寫,大復習氣最寡,惜乎未竟其學,滄溟孤行,則孫樵、劉蛻之輿台耳!四子所造不同途,其好為議論則一,姑借大言以吊詭,奈何世之耳目易欺也?鄮人君房、緯真,學四子之學者也。君房之學成,其文遂無一首可觀;緯真自歉無深湛之思,學之不成,而緯真之文泛濫中尚有可裁,由是言之,四子枉天下之才,亦已多矣!嗟乎!唐宋之文,自晦而明;明代之文,自明而晦。宋因王氏而壞,猶可言也;明因何、李而壞,不可言也! 朱岷左先生近詩題辭(丙辰) 岷左先生示余出蜀歸田之詩,命題數語。余唯山川文章,相藉而成,然非至性人,固未易領略。嘗讀陸務觀《入蜀記》,攬結窈冥,卷石枯枝,談之俱若嗜欲。故劍南之詩,遂為南渡之巨子。蜀在西南天表,非左思之賦,少陵之詩,亦不能移其觀於中土,豈非相藉哉? 百年以來,自曹能始而後,蜀竟陸沉,再經喪亂,其名跡之幽邃者,固不必論。即工部草堂,古今屬目。去萬里橋不數里,先生往尋之,蜀人無知其處者。徘徊於荒煙蔓草之間,得浣花殘碣,尺寸推按,故地始出。先生如遇故人於萬里外,歡叫欲絕,此等情懷,與務觀何異?詩那得不佳?故先生之詩,衝雅而刻畫,字句之外,一往流連,真能與山川和會者也。先生為余述其入蜀,從潼關過嵩華,磅礴空翠之中,車馬都為碧色,棧道之上,高峰入天,停午始漏日影,恍如夜行。漢高祖所謂「燒絕棧道」者,注云:險絕之處,傍鑿山岩而施版梁為閣,是人從棧上過耳。不知路鑿於山腹,棧增其闊,以收目眩。燒絕者,壞其鑿路一處,則百里皆廢矣,不是單燒棧,亦不是處處皆燒絕也。江行出峽,巫山巴水,六書像形,陽台十二峰沿亙數百里,突兀霄漢,一一辨其嘉名,以正前人之誤。古木窮猿,寒岩怪鳥,空響相答,淒入心脾。先生相對言時,僧樓茗碗,幾席亦為浮動。 嗟乎!山水於人,此生亦有緣分。余甲午之歲,發願名山,拚十年為頭陀行腳,咽噱冷汰,滌濯滓窳,歸來讀書,方有進益,持志不堅,倏忽而發容難待,便作一塵網俗人,清泉白石,為我懊恨,讀先生之詩不禁惘惘。 留別海昌同學序(丁巳) 歲丙辰二月,余至海昌西山,許父母以余曾主教於越中甬上也,戒邑中之士大夫胥會於北寺。余留者兩月餘,已而省覲將歸。同學諸子皆眷眷然,有離別可憐之色。余南雷之野人也,氣質鹵莽。諸子風華掩映千人,多廊廟之器,余何以得此於諸子乎? 嘗謂學問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三代以上,祇有儒之名而已,司馬子長因之而傳儒林。漢之衰也,始有雕蟲壯夫不為之技。於是分文苑於外,不以亂儒。宋之為儒者,有事功、經制改頭換面之異,《宋史》立「道學」一門以別之,所以坊其流也。蓋未幾而道學之中又有異同。鄧潛穀又分理學、心學為二。夫一儒也,裂而為文苑、為儒林、為理學、為心學,豈非析之欲其極精乎?奈何今之言心學者,則無事乎讀書窮理;言理學者,其所讀之書不過經生之章句,其所窮之理不過字義之從違。薄文苑為詞章,惜儒林於皓首,封己守殘,摘索不出一卷之內,其規為措注,與纖兒細士不見短長。天崩地解,落然無與吾事,猶且說同道異,自附於所謂道學者,豈非逃之者之愈巧乎? 吾觀諸子之在今日,舉寶為秋,摛藻為春,將以抵夫文苑也。鑽研服鄭,函雅故,通古今,將以造夫儒林也。由是而斂於身心之際,不塞其自然流行之體,則發之為文章皆載道也,垂之為傳注皆經術也。將見裂之為四者,不自諸子復之而為一乎? 某雖學文,而不能廢夫應酬,窮經而不能歸於一致。灑掃先師蕺山之門,而浸淫於流俗,弦急調哀,不知九品人物,將來何等。諸子苟不見鄙,庶幾以為九十里之半,是某之眷眷於離別者,較諸子而益甚。雖然,諸子與某相隔一帶水耳,天朗氣清,夏蓋空翠可摘,此固晁無咎行吟之地也。某居其下,諸子倘聞長嘯,若鸞鳳之音響乎岩谷焉,知其非余耶?夏四月二十六日書於北山。 《樂府廣序》序(丁巳) 原詩之起,皆因於樂,是故「三百篇」即《樂經》也。儒者疑別有《樂經》,秦火之後,無傳焉。此不知詩者之言也。「三百篇」皆可歌,若朝夕諷詠,更唱迭和,節以鍾磬鞀鼓,和以琴瑟笙簫,則感觸天機,自不容已。今學者祗玩其文,所得淺蹙,詩雖存而實亡,故樂亡也。然猶幸「六義」之教未亡,導以天潢,瀹其融伏,作者用者之精神,時相遇於冥漠。樂亡而詩可孤行者,僅僅藉此一端耳。「三百篇」而降,詩與樂遂判為二,胡然而作之,胡然而用之,皆不知其故。無他,所謂「六義」者,蓋亦亡矣。 其後朱子之注《離騷》,以其寓情托意者,謂之變風;以其感今懷古者,謂之變雅;其語祀神歌舞之盛者,則謂頌之變;賦則自序;比則香草惡草;興則泛濫景物。於是《離騷》之指,燦然明備,然於他詩則未遑數數也。元末有劉履者,為選詩補注。仿朱子之法,以賦、比、興論詩,亦諸家之傑出矣。然不及樂府,於風、雅、頌無當焉。夫「六義」而存緯去經,不亦恧乎? 海昌朱岷左先生,有慨於此,取漢魏六朝有唐之樂府及詩,分為三集:其相和、清商五調、雜曲、新曲為風,其燕射、鼓吹、橫吹、舞曲、散樂為雅,其郊祀、廟祀、明堂、封禪、雩蠟為頌。詩附其後,而以賦、比、興三者緯之。上下千年,儼然「三百篇」之餘。以比文中子續經之作,蓋庶幾焉。由先生之著而論之,「六義」之教復矣!然而終不可用之於樂。 樂之道圓而神,其妙全在散聲。散聲多者不可損,少者不可益,自然之為天籟也。開元詩樂以一聲葉一字,朱子深疑之,而亦不能求其故,先生倘有得於篇章之外者,使不為紙上之空言,猶望次第而復之也。先生屬余序餘,不能審音,聊以答先生之意云爾。 《學禮質疑》序(丁巳) 六經皆載道之書,而禮其節目也。當時舉一禮必有一儀,要皆官司所傳,歷世所行,人人得而知之,非聖人所獨行者。大而類禋巡狩,皆為實治;小而進退揖讓,皆為實行也。 戰國、秦、漢以來,相尋於干戈智術之中,僉以為不急而去之。數百年之耆舊既盡,後生耳目不接久矣。漢儒煨燼之餘,掇拾成編,錯陳午割,得此失彼,又何怪其然乎?鄭康成最號通博,而不知帝王大意,隨文附會,輒形箋傳。有宋儒者繼起,欲以精微之理,該其粗末,三代之彌文縟典,皆以為有司之事矣。朱子亦常修《儀禮》經傳,不過章句是正,於其異同淆亂,固未彈駁而使之歸於一也。其時唐說齋創為經制之學,繭絲牛毛,舉三代已委之芻狗,以求文、武、周公、成、康之心,而欲推行之於當世。薛士隆、陳君舉和齊斟酌之,為說不皆與唐氏合,其源流則同也。故雖以朱子之力,而不能使其學不傳,此尚論者所當究心者也! 吾友萬充宗,為履安先生叔子。銳志經學,六經皆有排纂,於三禮則條其大節目,前人所聚訟者,甲乙證據,摧牙折角,軒豁呈露,昌黎所謂「及其時而進退揖讓於其間」者也。此在當時固人人所知者,於今則為絕學矣。不謂晚年見此奇特,其友魏方公為之先刻數卷,充宗以為質疑者,欲從余而質也。余老而失學,群疑填膈,方欲求海內君子而質之,又何以待質?充宗亦姑以其所得,參考諸儒,必求其精粗一貫,本末兼該,鑿然可舉而措之,無徒與眾說爭長於黃池,則所以救浙學之弊,其在此夫! 念椿許公《霍丘名宦錄》序(戊午) 許酉山先生治海昌之五年,政通人和,舉循吏第一。余數年來得交於先生,每見其舉一事,發一言,必稱引先世,曰:「吾先人之心學若何,吾先人之經世若何,不敏未能推行其一二。」夫海昌之政美矣,先生猶不敢自是如此,豈數典而不忘其祖之義歟?不然何其知之者之寡也? 已得《霍丘名宦錄》讀之,刑部公之惠政,條分縷悉,當年設施之次第,粲然可尋。不必西門豹之投巫嫗,何易於之焚詔版,但使里巷阡陌之間,其顰呻得自達而已。公之愛民之心,蓋至今而尚在也。唯公愛民之心尚在,故民之思公,亦不以久近幽明為計較耳。 夫公之蒞任,去今七十九年矣。而霍丘為流賊陷沒,頻經兵火,山川如故,城郭已非。不特當時之父老,老死略盡,即公當日之政,霜吞雪蝕。此相與聊生之民,寧猶受其賜歟?即使起公於九原,復理當日之墜緒,時異勢殊,吾知其有所不能也。乃父傳之子,子傳之孫,追想公之聲音笑貌,於瓣香庭燎之中不能自已。豈非可沒者政也,不可沒者心也,寧有所強而然耶? 霍故六、蓼國地也,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皋陶、庭堅,不祀忽諸,德之不建,民之無援。」哀哉!夫六、蓼以千年之祀,墜其香火,公以數年之宦,垂其蘋藻,使千年不能與數年爭者,非其入人之深,何以有此?夫然後知海昌之政,淵源於霍丘者遠矣。鳥遊空府,影末之餘波,猶足以潤澤枯稿。子產曰:「僑不才,不能及子孫。」若公者,其不謂之及子孫乎? 《李杲堂文鈔》序(戊午) 往丙子、丁丑間,一時文集行世者十餘部。婁東張天如曰:「此十餘人者,皆今之巨子也。吾讀正、嘉時不以文名者之文集,其渾厚悠長,反若過之,豈世運之升降歟?」余曰:「科舉盛而學術衰。昔之為時文者,莫不假道於《左》《史》、《語》、《策》、《性理》、《通鑒》,既已搬涉運劑於比偶之間,其余力所沾溉,雖不足以希作者,而出言尚有根柢,其古文固時文之餘也;今之為時文者,無不望其速成,其肯枉費時日於載籍乎?故以時文為牆壁,驟而學步古文,胸中茫無所主,勢必以偷竊為工夫,浮詞為堂奧,蓋時文之力不足以及之也。」為說者謂百年以來,人士精神,盡注於時文而古文亡,余以為古文與時文分途而後亡也。 自余為此言,已歷一世矣。風氣每變而愈下,舉世眯目於塵羹土飯之中,本無所謂古文。而緣飾於應酬者,則又高自標致,分門別戶,才學把筆,不曰吾由何、李以溯秦、漢者也,則曰吾由二川以入歐、曾者也。黨朱、陸,爭薛、王,世眼易欺,罵詈相高。有巨子以為之宗主,則巨子為吾受彈射矣。此如奴僕掛名於高門巨室之尺籍,其錢刀阡陌之數,府藏筐篋所在,一切不曾經目,但虛張其喜怒,以哃喝夫田騶纖子,高門巨室,顧未嘗知有此奴僕也。 余與杲堂然約為讀書窮經,浙河東士稍稍起而應之。杲堂之文具在,故未嘗取某氏而折旋之,亦未嘗取某氏而赤識之,要皆自胸中流出,而無比擬皮毛之跡,當其所至,與歐、曾、史、漢,不期合而自合也。余嘗謂文非學者所務,學者固未有不能文者。今見其脫略門面與歐、曾、史、漢不相似,便謂之不文,此正不可與於斯文者也。濂溪、洛下、紫陽、象山、江門、姚江諸君子之文,方可與歐、曾、史、漢並垂天壤耳,蓋不以文為學,而後其文始至焉。當何、李為詞章之學,姚江與之更唱迭和,既而棄去,何、李而下,歎惜其不成,即知之者亦謂其不欲以文人自命耳,豈知姚江之深於為文者乎?使其逐何、李而學,充其所至,不過如何、李之文而止。今姚江之文果何如,豈何、李之所敢望耶?杲堂之文出世,必有以作者許之者,然非余與杲堂之所期也。但使讀書窮經,人人可以自見,高門巨室,終不庇汝,此吾東浙區區為斐豹焚丹書之意也。 陳子文再遊燕中詩序(戊午) 陳子文海昌才士,精綜六籍,翱翔百氏,操筆屬詞,緣情綺靡之功,離絕畦徑,故其名聲遠聞,柯葉張皇。丁巳,入京師,名公巨卿,貪其俊逸,東閣靚深,險韻促漏,铓刃愈出。格於例,不得入闈,謁選而出。 夫以子文之才,馳騖古今之際,高步天地之間,謂當以稽古之力,潤色王度,屈於下職,聞者皆愛惜焉。而子文方遊大梁,摹銅盤之篆字,撫昭陵之鐵馬,經行名跡之處,破荒搜討,往往迷失道。同行者秣馬即次,炊黍已熟,遲子文尚未至也,豈感慨悲歌之氣鬱於中,有伶官簡兮之風乎?抑以名山大川昌其詩,如崔斯立之丞藍田日哦為事與? 唐、宋以來,丞、尉皆進士釋褐之官,卿相於是乎出。有明假途於吏,於是士人始不樂就。今制復唐、宋之舊,由此為大官者,不可勝數。子文功業不難戾契而至,則其縱古橫今,要非耽戀光景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矣。竊料四海之士如子文者不可多得,知百里不足以處士元,魯肅之所以能霸也,以公禮格孟博,陳蕃之所以不終也。世自有急子文者,子文藏聲匿影以待之,撐霆裂月之作,夫亦可以銷磨其歲月矣。 陳葵獻《偶刻詩文》序(己未) 周元公曰:「文所以載道也。」今人無道可載,徒欲激昂於篇章字句之間,組織紉綴以求勝,是空無一物而飾其舟車也。故雖大輅艅,終為虛器而已矣。況其無真實之功,求鹵莽之效,不異結柳作車,縛草為船耳。 吾友陳葵獻,汲古窮經,聚同志為經會,葵獻常為都講。每講一經,必盡搜郡中藏書之家,先儒注說數十種,參伍而觀,以自然的當不可移易者為主,而又積思自悟,發先儒之所未發者,嘗十之二三焉。當更端之際,一堂數十人所傾耳注目者,必葵獻也。是時葵獻固未嘗以古文自命,然其筆授之章,論學之書,舂容典雅,辭氣和平,無訓詁斗飣之習。余曰:「此真古文也,應酬之中豈有古文哉?」 今年秋月,與余同寓吳山,至廣化寺,拜先忠端公神位。六一泉雖有石屋覆之,已同行潦。東坡言泉出講堂下,今泉逼山麓,其上更無堂址,則亦非泉之故處也。尋張司馬墓,桑間土堆,乃是精衛口中一丸也。葵獻按形家書,謂後來香火,當不下鵬舉、節闇二公,徘徊者久之。大觀台觀潮,潮不上海門十年矣,土人亦無有修此故事者。一僧立台上,薄暮悵然而返。飲唐殿宣書舍,壁間題名,多是南宋名筆。蓋紫陽一帶,大略是韓平原鑿山所置南園也。一滴泉聽雨,雲居坐月,余間有吟詠,墨痕未燥。而葵獻排韻鬥險,俄頃成章,牢籠景物,刻畫悲歡,視雕肝琢膂日鍛月煉者,無以加焉。習葵獻者,以為葵獻破荒作詩,何工之如是?余曰:「曾是有猗頓、師史之貨,而憂其不能轉轂運棹乎?」 葵獻行且計偕北上,渡長江,歎南北之限;過齊魯燕趙之墟,聖賢豪傑經營之跡,猶有在者;入長安,觀其宮室之壯麗,奇材劍客之聚集,蓋建都者近千年矣。觸目駭心,動成篇什,素所畜積,於此焉發之?所見者與人同,所得者固與人異也。司馬子長之文章,得之山川,子長讀書十年之後,方可言此。今葵獻讀書,年過子長,從此而後,方知六經非几案間物耳。此區區所刻,恐不足以盡葵獻也。 黃孚先詩序(己未) 吾族之在四明山中者,自菊東先生以來,代有聞人。近雖中衰,而孚先、禹平,茁焉秀出。兩人嘗以詩文過余,而孚先往來尤數。中更亂離,五六年不見,則以詩一編寄余請序,歲盡,自來促之。 孚先論詩大意,謂聲音之正變,體制之懸殊,不特中、晚不可為初、盛,即「風」、「雅」、「頌」亦自有迥然不同者。若身之所歷,目之所觸,發於心著於聲迫於中之不能自已。一倡而三歎,不啻金石縣而宮商鳴也。斯亦奚有今昔之間,蓋情之至真,時不我限也。 斯論美矣!然而正自有說。嗟乎!情蓋難言之矣。情者可以貫金石,動鬼神。古之人情,與物相遊而不能相舍,不但忠臣之事其君,孝子之事其親,思婦勞人,結不可解,即風雲月露,草木蟲魚,無一非真意之流通。故無溢言曼辭以入章句,無珣笑柔色以資應酬,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今人亦何情之有?情隨事轉,事因世變,幹啼濕哭,總為膚受,即其父母兄弟,亦若敗梗飛絮,適相遭於江湖之上。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然而習心幻結,俄頃銷亡,其發於心著於聲者,未可便謂之情也。由此論之,今人之詩,非不出於性情也,以無性情之可出也。 孚先情意真摯,不隨世俗波委。余避地海濱,孚先憫其流離,形諸夢寐,作詩見懷:「旅月仍圓夜,秋風獨臥身。」讀之恍然見古人之性情焉。是故有孚先之性情,而後可持孚先之議論耳。不然以不及情之情,與情至之情,較其離合於長吟高嘯之間,以為同出於情也,竊恐似之而非矣。 《吾悔集》題辭 吾母五子,唯不孝親乳。先忠端公殉節之後,室如懸磬。不孝支撐外侮,鞅掌家塾。吾母課壟畝,省廩窖,婚嫁有無,棺槨重複,無一日之暇。 壬午冬,吾弟皆以受室,食指繁多,遂別晨舂,然夏稅秋糧,猶不孝一人辦之。際此喪亂,藐是流離,身挽鹿車,投足無所,由是家道喪失。吾弟復去其三,霜露晨昏,兼並一人,魚菽取備,鮮適莫構,吾母猶然憐余之辛勤也。凡居憂者,以喪服為之文,以不飲酒食肉處內為之實。不孝行之半年,而一病支床,氣血中槁,親友遂引《禮經》有疾七十二條來相勸勉。不孝姑息從之,惶恐無地。自念養生送死,多少不盡分處,未嘗不痛自勉強,而悔其有所不能也。 [book_title]卷二·記類 過雲木冰記 歲在壬午,余與晦木、澤望入四明,自雪竇返至過雲。靄淟濁,蒸滿山谷,雲亂不飛,瀑危弗落,遐路窈然,夜行撒燭,霧露沾衣,嵐寒折骨,相視褫氣。呼嗟咽續,忽爾冥霽地表,雲斂天末,萬物改觀,浩然目奪,小草珠圓,長條玉潔,瓏松插於幽篁,纓絡纏於蘿闕,琤琮俯仰,金奏石搏,雖一葉一莖之微,亦莫不冰纏而霧結。 余眙愕而歎曰:「此非所謂木冰乎?《春秋》書之,《五行》誌之,奈何當吾地而有此異也?」言未卒,有居僧笑於旁曰:「是奚足異?山中苦寒,才入冬月,風起雲落,即凍冷飄山,以故霜雪常積也。」蓋其地當萬山之中,囂塵沸響,扃颻人間,村煙佛照,無殊陰火之潛,故為愆陽之所不入;去平原一萬八千丈,剛風疾輪,侵鑠心骨,南箕哆口,飛廉弭節,土囊大隧,所在而是,故為勃鬱煩冤之所不散;溪回壑轉,蛟螭蠖蟄,山鬼窈窕,腥風之衝動,震瀑之敲嗑,天嗬地吼,陰崖沍穴,聚雹堆冰,故為玄冥之所長駕;群峰灌頂,北斗墮脅,藜蓬臭蔚,雖潐原竭澤,巫籲魃舞,常如夜行秋爽,故為曜靈之所割匿;且其怪松人楓,石罔草,碎碑埋磚,枯胔碧骨,皆足以興吐雲雨,而仙宮神治,山嶽炳靈,高僧懸記,冶鳥木客,峭崒幽深,其氣皆斂而不揚,故恒寒而無燠。 余乃喟然曰:「嗟乎!同一寒暑,有不聽命於造化之地;同一過忒,有無關係於吉凶之占。居其間者,亦豈無淩峰掘藥,高言畸行,無與於人世治亂之數者乎?」余方齟齬世度,將欲過而問之。 石門孫爽喜讀此文,書之便面。庚戌七月二十五日燈下重寫一過,念亡友下世已二十一年,棺和出土,乾科颯颯,知己之淚,能不泫然? 阿育王寺舍利記(庚戌) 庚戌十一月甲子,余為高旦中題主於烏石山。明日雨,不可出山,遂偕辰四宿阿育王寺。丙寅,請觀舍利,寺僧啟銅塔(塔為萬曆間慈聖太后所賜),捧一小方篋,出殿門外,南向立。篋方廣六七寸,玲瓏內外不隔,中係小木鍾,塗以泥金,有小珠在其內,作琥珀色,則所謂舍利也。 余讀宋景濂《阿育王寺碑》,言舍利歷代之神異詳矣,自是以後,稱其神異者,陸光祖、郭子章先後詣明州頂禮,述其所見,然而不知其偽也。嘉靖間,倭犯寧波,胡宗憲防海之師屯於市,竊金鍾並舍利以去。住持僧傅瓶無以眩人,用真珠裹金偽造以充之,光祖之所見者此也。其後海上有警,住持懲異時之失,以偽造舍利寄藏鄉民李台垣家。台垣家之婦女私發而玩之,墮地不見,則又以其奩中之珠,塗飾置於鍾內。海警既息,迎還於寺,郭氏萬曆壬子甲寅所見者此也。崇禎甲申,象和為住持又將此偽造者質酒於纓絡河,久之始復中。是故阿育王舍利不特偽造,即其偽造者亦不一人一事。余之所聞,自嘉靖以來者,景濂碑文作於洪武十二年,距今二百九十三年耳,已不勝其偽如此,豈自洪武以上歷一千九百七年之久,舍利依然為劉薩訶故物耶?且洪武來,舍利不出境內,啟閉一二山野驅烏之手,洪武以上,一歸官庫,再入臨安,一入燕京,流轉不復一寺,其譸張為幻更復何如耶?然則景濂碑中之神異,亦不過世俗自欺欺人之說,一如郭、陸,遂從而拾之耶? 或曰是在觀者之誠否,即如碑言,松枝放光,何關舍利?曰不關舍利,是名妄見,豈可以所見之妄而謂舍利之靈乎?憶余丙寅冬日,書窗油盞燈注,時吐青珠,細於芥子,堅不可破,竟夕可得圭撮。如是者月餘,或謂此草舍利也。嗟乎!即舍利亦復何奇?而況於偽為者乎?彼沾沾其神異者,可謂大惑不解矣! 海鹽鷹窠頂觀日月並升記(丙辰) 鷹窠頂,濱海之山也。名雲岫,每當十月之朔,五更候之,日與月同升,相傳以為故事。 丙辰歲,余在海昌,許使君約之往觀。九月晦日,余與邵蓼三、仇滄柱、陳羹仲同舟至袁花,時已薄暮,輿行二十里,斜陽紅葉,裝點村落如畫。登山昏黑,使君遲之寺中。查二南、馬次真、許稚圭、許欲爾、朱人遠、祝雝來皆在,遠近來觀者,逾數百人。主僧言住此數十年,僅一逢之。其初,紅者上升,已而白痕一抹出於紅內,始分為二。 余曰:「此山故事,原是日月並升,不是日月合璧也,不知土人何緣錯誤?蓋合璧則日食矣,如僧所言,是日食也,當在庚戌歲,此月合朔,於卯未交周六宮一十度入食限。但謂白在內,紅在外,則視之欠審在。外之紅,乃是日光溢出也。」五鼓,來觀者皆起,雲隙猶漏疏星,明燭出寺,履巉岩而候之。未幾,雨色空濛,徘徊不能遽下,東方既白乃已。 或曰:「數十年一見再見,何天朗氣清之難得也?」余曰:「雲氣所遮,不過一端。夫日月同行,由於合朔。合朔在寅以前,同行在地下,而不可見;合朔在卯以後,日光逼月,雖同行天上,亦不可見。唯寅、卯之間,則合朔之分秒,當日出之分秒,乃可見耳!」或曰:「濱海之山多矣,何以必鷹窠也?」曰:「是也,大洋之中,可以觀同升者何限?非人所習見。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世所以不傳也。」或曰:「若此則每月合朔,皆可以見,何必十月乎?」曰:「亦為鷹窠言之也。十月合朔,大略亢、氐之間,東方之宿也。此山南面多有遮蔽,惟當亢、氐一隅,空曠值海,若是餘月,則合朔於他宿,在遮蔽之處矣。海中大洋,每月皆可見之,固不必十月也。」使君曰:「始以不得見為欠事,聞先生之論,固勝於一見也。」 念祖堂記(丁巳) 吳門周子潔,不見者十餘年矣。丁巳中秋,得其一劄,乃為姜子學在求《念祖堂記》。念祖堂者,卿墅先生之居也。先生家萊陽,僑寓吳門,不忘其本,故名堂以識之。 昔周元公以營道之濂溪識於匡廬,朱文公以婺源之紫陽識於崇安,其義一也。然而先生則異於是。當崇禎壬午,小人造為二十四氣之謠,中傷善類。毅宗入其說,戒諭言官,謂言官論事,各有所為,不出公忠。先生言:「言官不能必其無私,然皇上不可以此厭薄言官。皇上所云代人規卸為人出脫,何所聞之?豈於章奏知之耶?抑懸揣得之乎?願勿以委巷之言,搖惑聖聰。」上大怒,下之詔獄。密詔令金吾賜盡,金吾漏言,吾夫子面諍於上,上畏清議,止前詔,杖先生百,淹留刑部獄一載餘。甲申二月,遣戍宣州衛,未逾月而京師陷。先生不敢以桑海之故,弁髦君命,終身不返故居,卒葬於敬亭。 君子曰:「可謂仁之盡、義之至也!」夫國破君亡,是非榮辱,已為昨夢,先生猶硜硜不變,自常人言之,未有不以為迂者也。試揆之於義,朝廷無放赦之文,臣子營歸田之計,謂之不違,得乎?故升庵歿於戍所,勢所不得不然;先生葬於戍所,勢可以不然而義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人作事未嘗草草,蘇武十九年而返,奉太牢謁武帝園廟,欒布從齊還,奏事彭越頭下,而後使事告終。先生下窆宣城,而後戍事告終,豈以幽明有間也?是之謂義至。南齊華寶父戍長安,寶年八歲,臨別謂寶曰:「須我還,當為汝上頭。」長安既陷,父不得還,寶年至七十不婚冠。或問之,輒號慟彌日。毅宗不過期月必召用先生,毅宗之不得召用先生,猶寶父之不得為寶上頭也,寶思父而終不忍上頭,先生思主而忍離戍所乎?是之謂仁盡。若以為先生念其故居而已,社春秋,何所阻隔? 行李往來,無人牽挽,棲棲旅人,似有簡書之畏者,蓋安故居則不能安此心,安此心則不能安故居,徘徊兩岐之間,先生之念亦苦矣!寧與周、朱可同論乎? 斯堂也,為文文肅歌哭之所。文肅之後,廢為馬廄,馬廄之後,辟自先生。文肅為烏程所忌,先生為陽羨所陷,亡國之戚,兩相與有力焉。天下之興亡係於一堂,余昔謁文肅,兩至其地,曲池怪石,低回欣賞,不知其可悲如是也! 天一閣藏書記(己未) 嘗歎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自科舉之學興,士人抱兔園寒陋十數冊故書,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貴而有餘。讀書者一生之精力,埋沒敝紙渝墨之中,相尋於寒苦而不足,每見其人有志讀書,類有物以敗之,故曰讀書難。 藏書非好之與有力者不能,歐陽公曰:「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二者正復難兼。楊東里少時貧不能致書,欲得《史略釋文》、《十書直音》,市直不過百錢,無以應,母夫人以所畜牝雞易之,東里特識此事於書後,此誠好之矣。而於尋常之書猶無力也,況其他乎?有力者之好,多在狗馬聲色之間,稍清之而為奇器,再清之而為法書名畫,至矣。苟非盡捐狗馬聲色字畫奇器之好,則其好書也必不專,好之不專,亦無由知書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強解事者以數百金捆載坊書,便稱百城之富,不可謂之好也。故曰藏書尤難。 歸震川曰:「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寶之氣,卿雲輪囷覆護其上。」余獨以為不然。古今書籍之厄,不可勝計。以余所見者言之,越中藏書之家,鈕石溪世學樓其著也。余見其小說家目錄亦數百種,商氏之《稗海》皆從彼借刻。崇禎庚午間,其書初散,余僅從故書鋪得十餘部而已。辛巳,余在南中,聞焦氏書欲賣,急往訊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為售主。時馮鄴仙官南納言,余以為書歸鄴仙猶歸我也,鄴仙大喜,及余歸而不果,後來聞亦散去。庚寅三月,余訪錢牧齋,館於絳雲樓下,因得翻其書籍,凡余之所欲見者無不在焉。牧齋約余為讀書伴侶,閉閣三年。余喜過望,方欲踐約,而絳雲一炬,收歸東壁矣。歙溪鄭氏叢桂堂,亦藏書家也。辛丑在武林捃拾程雪樓、馬石田《集》數部,其餘都不可問。甲辰館語溪,李高氏以書求售二千餘,大略皆鈔本也,余勸吳孟舉收之。余在語溪三年,閱之殆遍,此書固他鄉寒故也。江右陳士業頗好藏書,自言所積不甚寂莫。乙巳寄吊其家,其子陳澎書來,言兵火之後,故書之存者惟熊勿軒一集而已。語溪呂及父,吳興潘氏婿也,言昭度欲改《宋史》,曾弗人、徐巨源草創而未就,網羅宋室野史甚富,緘固十餘簏在家,約余往觀。先以所改《曆志》見示,未幾而及父死矣,此願未遂,不知至今如故否也?祁氏曠園之書,初庋家中,不甚發視。余每借觀,惟德公知其首尾,按目錄而取之,俄頃即得。亂後遷至化鹿寺,往往散見市肆。丙午,余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余載十捆而出,經學近百種,稗官百十冊,而宋、元文集已無存者,途中又為書賈竊去衛湜《禮記集說》、《東都事略》。山中所存,唯舉業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櫥也。丙辰至海鹽,胡孝轅考索精詳,意其家必有藏書。訪其子令修,慨然發其故,亦有宋、元集十餘種,然皆余所見者。孝轅筆記稱引《姚牧庵集》,令修亦言有其書,一時索之不能即得,餘書則多殘本矣。吾邑孫月峰亦稱藏書而無異本,後歸碩膚。丙戌之亂,為火所盡,余從鄰家得其殘缺實錄,三分之一耳。由此觀之,是書者造物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護之,又從而菑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天一閣書,范司馬所藏也,從嘉靖至今,蓋已百五十年矣。司馬歿後,封閉甚嚴。癸丑,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樓,悉發其藏。余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為書目,凡經、史、地、志、類書坊間易得者及時人之集三式之書,皆不在此列。余之無力,殆與東里少時伯仲,猶冀以暇日握管懷鉛,揀卷小書短者抄之,友仲曰諾。荏苒七年,未蹈前言,然余之書目遂為好事流傳,昆山徐健庵使其門生謄寫去者不知凡幾。友仲之子左垣,乃並前所未列者重定一書目,介吾友王文三求為《藏書記》。近來書籍之厄不必兵火,無力者既不能聚,聚者亦以無力而散,故所在空虛。屈指大江以南,以藏書名者不過三四家。千頃齋之書,余宗兄比部明立所聚,自庚午訖辛巳,余往南中,未嘗不借其書觀也。今聞虞稷好事過於其父,無由一見之。曹秋嶽倦園之書,累約觀之而未果,據秋嶽所數,亦無甚異也。余門人自昆山來者,多言健庵所積之富,亦未寓目。三家之外,即數范氏。韓宣子聘魯,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范氏能世其家,禮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雲煙過眼,世世子孫如護目睛,則震川覆護之言,又未必不然也! 餘姚至省下路程沿革記(己未) 吾邑至省下,其程不過三百里,而曹娥、錢清、錢塘三江橫截其間。又地勢卑下,曹娥而東未入姚江,率數十里而一堰,船之大者不能容數十斛,不然則不可以拖堰。風雨之夕,屈折篷底,躑躅泥淖,故行者為甚難。 自餘姚至曹娥,其路有二,分於城西二十里之曹墅橋。溯姚江而行,謂之南路;進曹墅橋入支港而行,謂之北路。南路二十里至下壩,又分為二:挽壩而上,旁渣湖行支港中,十八里至新壩,挽壩而上十里,即上虞治也;不挽下壩,仍溯姚江而行,三十里至通明壩,始挽而上,至上虞縣城,與支港之路會,又三十里乃至曹娥。初南路必出通明壩。宋淳熙間,魏王薨於四明,將葬於越,詔遣刑部尚書謝廓然運副韓彥質護喪,使者旁午,州縣震動,知上虞縣汪大定以通明壩高峻,潮汐雖登,僅過數舟,則已涸矣。於是增浚渣湖,別於支港創小堰以通舟,募遊手二百人,別以旗色分列左右,俟大舟入,引湖水灌之,水溢堰平,眾力扶喪,舟以進,略無欹側,舳艫相銜,俄頃俱濟。自是以來,反以支港為通衢,非大旱水涸,則無有由通明者矣。世傳史彌遠所開,有恩多怨多之謠,非也。北路較南弱十里,曆陡、橫河、驛亭三堰。南堰挽舟設轆轤,北堰則徒手舉之,故其舟尤小也。三堰盡掠夏蓋湖渡百官江,即曹娥之下流也。陸行二里至塔橋,與南路會。 自曹娥而西,路無支徑,地勢平衍,無拖堰之勞,無候潮之苦,較曹娥而東相懸絕矣。然按周益公《思陵錄》,錢清江者,東自三江口來,西過諸暨,約三百餘里,闊十餘丈,運河半貫其中,高於江水丈餘,故南北皆築堰。上水別設浮橋渡行旅,大舟例剝載小舟,則拖堰而過。梓宮船欲渡,待其潮水平漫,開閘,水勢奔注,久之稍定,兩岸以索牽制,始放御舟,將達南閘,大升輿繼之,御舟受觸,幸而篙工能事,得入閘口,輿舟不能入,橫截南岸,冊寶又往,江流湍急,舟人力不能加,直衝其腰。既而靈主亦來,復衝冊寶,勢尤可畏,運使趙不流頓足垂涕,幾欲赴水,當日之險如此。今自麻溪作堰,錢清上流之水引入錢塘,三江口作閘,潮水亦不入錢清,而錢清與運河相渾,有江之名,無江之實矣。不然,與曹娥而東,其艱難不甚相遠也。 錢塘之渡,自昔為難,孫覿《誌汪思恩》云:會稽渡錢塘,舟人冒利,箘載而行,半渡弭楫,邀取錢物,而暴風猝至,舉舟盡溺死,操舟者皆善泅,獨免。公為臨安守,曰不戳此輩則殺人未艾也,悉諭殺之。更造大艦十數,每一艦受若干人,製號如其數,以五采別異之,置吏監總,渡者給號登舟,即過數而號與舟不類者皆不受。舟人給直有定估,除十之一備修葺之費。抵今二十年,無一舟之覆。蓋錢塘除暴風積水亦不甚險,唯載人過甚,舟力不勝,則有覆沉之禍,舟子僥幸頃刻,往往以尋丈之舟,載至百十人,當事每每以空言申敕,安得如汪守者而與之講濟人之事乎?百官江本不甚闊,而土人輪日取利,止以一舟值渡,餘舟不得攙入,往來候渡甚艱,為令者苟革其輪日之例,則行者不滯矣。是故吾邑風氣樸略,較之三吳截然不同,無他,地使之然也。然而民生愈促,樸略變為智巧,是則非三江疊堰之所能限也,不能不歸之世運耳! 萬里尋兄記 羲六世祖小雷府君,諱璽,字廷璽。兄弟六人,長伯震商於外,逾十年不歸,府君魂祈夢請,卜之瓊茅蚌殼之間,茫然不得影響,作而曰:「吾兄不過在域內,吾兄可至,吾何獨不可至乎?」躡出門,鄉黨阻之曰:「汝不知兄之所止,東西南北,從何處尋起?」府君曰:「吾兄,商也,商之所在,必通都大邑,吾盡歷通都大邑,必得兄矣。」於是裂紙數千,繕寫其兄裏係年貌,為零丁,所過之處,輒榜之宮觀街市間,冀兄或見之,即兄不見而知兄者或見之也。經行萬里,三山獠洞,八角蠻陬,蹤跡殆遍,卒無所遇。府君禱之衡山,夢有人誦「沈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者,覺而以為不祥,遇士人占之,問君何所求,府君曰:「吾為尋兄至此。」士人曰:「此杜少陵《舂陵行》中句也,舂陵,今之道州,君入道州,定知消息。」府君遂至道州,徬徨訪問,音塵不接。一日奏廁,置傘路旁,伯震過之,見傘而心動曰:「此吾鄉之傘也。」循其柄而視之,有字一行曰「姚江黃廷璽」,伯震方驚駭,未決,府君出而相視,若夢寐,慟哭失聲,道路觀者亦歎息泣下。時伯震已有田園妻子於道州,府君卒挽之而歸。楚人高其義,稱伯震為黃來,稱府君為小來,望其復來也。府君因其聲轉之,別號為小雷雲。事在宣宗之世,三楊當國,朝廷人物,固多光明俊偉,而草野之中,猶能敦樸愷悌,識道理,賤誇詐,相沿成俗。若府君者,雖不可以時代為限,然非盛時風俗之美,亦不能卓絕如此也。 獨怪人子而所遭不幸,間關踣頓求父求母者簡策不絕書,為人弟而求兄者無聞焉,豈世無其事歟?抑有其事而紀載者忽之歟?江河日下,兄弟之情日淺,宴安茶粥,ц菵草薰蒸,以路人之愛惡,愛惡其兄,且不可必,則夫棄捐頭髓不避驚濤峻阪之險者,較之求父求母者不更難耶?羲敘府君之事,不禁涕泗之橫流,蓋傷時也。 重建先忠端公祠堂記 天下既誅逆奄,表死節之忠臣,祭葬贈蔭,恤典咸備。御史袁鯨,請於京城建祠一座,以慰忠魂。楊漣、周順昌、黃尊素、李應昇等各家子弟,追塑遺像於祠中,順天府春秋祭享。詔曰:可。於是死節最著者十三家,有司奉旨立廟於鄉,皆名曰敕建。 先忠端公祠,卜地邑西之西石山,為呂氏書室,有長松峭壁,用官價百金買之。是時我鄉奄黨最多,而以逆案拾遺歸者(北科糾拾某官,癸亥京察降級。乙丑以後,遂爾登級。光祿無匠,何以冒殿工而加級?非夤緣捷徑,何以越歲而正位奉常?內有通天之孫傑,外有納賄之崔逆。同郡劉宗周,正人也,惟恐出而阻之,移宮一案何罪乎?疏請榜示以為戒),勢尤桀奡。與其同黨,蹴私人出而爭地。東浙士大夫,皆為之不平。馮留仙、馮鄴仙、劉瑞當、陸文虎、萬履安、馮元度會祭祠下,其文刺我邑縉紳「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而以黨奄自旌也」。奄黨憤甚,又使其前為方從哲之門客,狐鼠遊說,為一邑風水攸關,必須改卜。蕺山劉先生為書以告當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請以螗臂當之矣!」久之而後定。而同黨亦知為拾遺者所誤,咋舌而死。紹興推官陳子龍銘其麗牲之石,春秋常祭之外,巡按蕭奕輔、喬可聘、左光先、海道許豸、儀部周鑣等,路有經由者,皆以特羊告廟,賦詩憑吊。改革之際,群盜滿山。官兵借為營房,抽椽壞壁,未幾而傾覆矣。有司致祭無所,罷享者四十年,創痛如積。 今天子纂修《明史》,追數明室之亡,在於天啟。昔伍員之諫夫差也,謂二十年之後,吳其為沼。當員之諫時為魯哀公元年,至二十二年,其言始驗,而越滅吳。先公之諫熹宗,為甲子歲,至乙酉而明亡,亦二十二年。故先公絕命詩:「錢塘有浪胥門目,不特痛其遭遇如員。」而於國家興亡之數,亦前知之矣。魄感精動,虛塵可數,當知緯候為小道耳。 王顓庵先生督學浙中,以仁義束世教。行部東浙,表章啟、禎忠節,立六賢講院,而以先忠端公為首。又考圖經,知先忠端公故有祠宇,今雖蕪廢,顧先朝敕建,不可不復,乃即其故里。老屋三楹,肖像存舊。丙寅二月下丁,教諭沈君煋將事。風和日美,俎豆靜潔。故老見之,泣下沾襟。蓋先公被逮在丙寅三月,今歲復在丙寅,而祀典之舉,適相邂逅,不可為非數也。祠堂當三江之口,元柳貫有「連延黃竹浦」之詩。剡水西流,藍溪南注,姚江東去,至此而合,乃易之、戴九靈之遺跡在焉。北望陸放翁之蜀山,南觀李信之雙瀑。名山大川,藥房蕙帳,於此乎?於彼乎?傍徨上下,死而不亡者,庶幾其或遇之。 永樂寺碑記 去余居六七里而近,有龍山永樂寺。大江橫其東,蜀山峙其右,迺易之所謂「姚江東去蜀山青」之地也。蜀山者,陸放翁《入蜀記》云「興國軍富池,有小石山,自頂直削去半,與餘姚江濱之蜀山絕相類」者即此。幽潛奇特,為山水勝處。淳祐間,鐵崖禪師誌先與其徒士懷、寶潛建報慈庵,景定請於朝,賜名永樂寺,卒皆塔於寺之東偏。後四年,曾孫時敏、景星、蘊玉復補所未備。鐵崖與丞相史嵩之友時敏嗣法佛鑒範,一時飽參久證咸來依止。咸淳七年八月庚寅,立碑於寺。 傳至正宗匡,當元至元己卯。正宗能文好客,建水竹居,日吟詠其中。初,正宗主龍興之上藍,金華柳道傳提舉江西儒學,暇日過從,甚相好也。後二三年,道傳受代還裏,而正宗亦謝事歸龍山。道傳自自金華扁舟訪之,宿留是山幾一載。相對賦詩,其見集中者,古詩二,律詩五七言各一。其律詩「連延黃竹浦,隱見白龍堆」,指余所居之地名也。詩皆刻石,篆三大字於堂。臨別,著《龍山古跡記》一卷。道傳之門人戴九靈,避地慈谿之花嶼鳳湖,其於寺棲止尤數,而詩亦最多。懷舊維故,句甚悲涼。 正宗再傳為天寧禪師仲猷闡明。太祖以高行僧召至南京,尋奉旨使日本。畢事歸奏,詔許歸隱山中。當其使日本也,太祖及宋景濂皆有詩送之。仲猷建歸庵於寺左,蓋以得歸為幸。仲猷善鼓琴,又建二蘭齋。其記之者,即九靈也。洪武乙卯,滑伯仁、宋無逸登其山巔,滑詩有「登臨重九日,感慨百年心」之句。正德癸酉,陽明先生與王世瑞、許半圭、蔡希顏、朱守中、徐曰仁流連信宿,賦詩於此,曰仁因記其事。茲山窮鄉僻壤,自淳祐至正德,數百年間,而名跡之夥如此,乃不知廢於何時?萬曆庚申,西緒纘重建佛殿。老屋數間,支撐於盲風苦雨之中,香燭無主,雲水莫視,德如行過而憫之。軍持不借,蕭然露宿,苦力三年,屨笠雲委,聿興工作,穹殿中峙,軒廡回旋。有齋寢以安禪寂,有門闥以謹啟閉,有方丈之室,有香積之廚。魚鼓鍾磬,床第臥具,凡寺製之所宜有者,燦然畢備,又置僧田三十餘畝。功成而師亦老矣! 余自有識以來,閭里之間,但見村落日消一日,今之犁鋤所及者,皆昔之井灶也。至於僧居,屈竹道傍,未幾而環堵矣,未幾而榱桷矣。汙邪市井,未嘗擇地,塵坌滿室,但供村婦裏老之遊息。頃余修誌,僧會司上冊,餘姚一邑之內,庵院凡一千三百有奇,而古刹如明真、正覺、蓮峰、明因、慶善等,皆廢為荒隴,即如武林之辯才龍井、鳥窠孤山,皆非故所。奇地湮沒,不知凡幾!然則私創之盛,古刹之衰也。每見古德,於名賢過化之跡,必極力護持。真淨之青松社,惠勤之六一泉,皆是也。天地間清淑之氣,山水文章,交光互映,雪泥鴻爪,不與劫灰俱盡耳。今德如莊嚴名勝,且欲考水竹居、二蘭齋、歸庵,一一復其故處,亦可謂之不俗矣,顧德如尚以參學未究為歉。余以為使德如而盡參學之願,不過一杖一拂。夫一杖一拂之與一椽一瓦,皆非佛法,誠能護持名跡,焉知不有如正宗、仲猷其人者,將來似續於此乎?余每過寺,念泰定間先州判茂卿先生於此置田講學,徘徊久之,德如因求記以垂永遠。年來求文者,不能悉應,顧余女徽音,居鄰其地,數以為請。余老矣,學殖荒落,尚恐收拾不盡也。 小園記 黃竹浦軒之西,有隙地,縱二尋而強,橫三尋而弱。辟以為園,用樹花木,不過八九株而已。因買瓦盆百餘,以植草花。水仙、艾人、芳洲、洛陽、茉莉、真珠、煙蒲、石竹、辣茄、苦葽、金燈、銀合、黑牛、紫燕、虎刺、蛇床、鈴兒、鼓子、忘憂、含笑、庭莎、路杞,秋羅似翦,荷包象形,康成書帶,徐公劍脊,濃則牡丹、芍藥,淡則春蘭、秋菊,藥品瑣碎,皆為芳草。施以人工,則桃、李、梅、杏、金松、線柏,屈其幹霄之姿,下同弱卉。至於麗春、款冬、丈紅、段錦、雁來、燕麥、紫茉、秋棠、斷腸、洗手、紅姑、虞美,叢生砌下,遞換粦間,非盆盎之所收拾也。昔黃石齋先生為先忠端公書庾子山《小園賦》,遂取揭之軒中,而以名園。 夫子山之園雖小,猶得欹側八九丈,縱橫數十步。以吾園較之,不能十之一,無乃非其類乎?雖然,小大何常之有?子山之園,視章華、銅雀,謝靈運之山居,沈約之郊居,千百中不及一二。故謂之小,而吾之園又不及子山,因子山之小而小之躪,昔傅長虞《小語賦》「糠粒為舟,針孔自匿」。蘇子美詩「托身螟兩睫,卜都牛一毛」。是萬物之數,尤有小於吾園者矣。郭象曰:「統大小者,無小無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則雖大鵬之與斥沄,宰官之與御風,同為異物耳,試為之拔棘排牆。」藍水東流,戴九靈痛哭之詩跡也;石窗南峙,劉綱、樊夫人乘雲而狡獪者也。西望則虞仲翔注《易》之露未幹,北眺則陸放翁之奇峰突兀,此則子山之所不能有也。今人之誚固陋者,曰《兔園策》。《兔園策》乃徐、庾之體,非鄙樸之談,但家藏一本,人多賤之。兔園者,小園也,天下之固陋有如余者乎?則余之名此園也固宜。 書錢美恭尋親事 錢美恭自敘曰:「先君諱士頠,字房仲,天啟丁卯舉人。崇禎癸未,授雲南陽宗知縣。時有三子,美恭其季也。年甫八歲,庶母與仲兄之官,美與伯兄侍母留故鄉。未幾,兩京淪沒,滇南道梗,伯兄亦亡。戊戌、己亥間,滇方內附,美即欲徒行,老母勿許。癸卯中秋,老母謂美曰:『汝即行,貧兒何以為萬里計乎?』美曰:『此不可計料,絕處逢生,未可知也。』遂於其月十七日,依同邑范木公至江西。依山右馬緒南至廣東,得病幾殆,留廣東者六閱月。依大賈張爾侯至南寧,瘴氣方惡,留南寧月餘。至廣南又病,土人以草藥治之。轉而為痁,扶病行山徑,十步九頓,抵蒙自縣。宿土城旅店,永夜不寐,呻吟悲涕,聲達戶外。有滇人楊姓者,詢其始末,美悉告之。楊曰:『是故錢守兒耶?守以考最擢嵩明州,乙未五月二十日卒官,葬臨安府通海縣之南山,在滇復舉兩子。滇中兵燹頻仍,官民家無不盡於剽掠,君家兄弟僮僕,不知散失何所?』美聞此言,五內崩裂:『我萬里尋親,冀望生父同還,豈知為不可追之泉路乎?』至通海,詢諸途人,既不知有流寓錢氏,並不知有所謂南山者。傍徨計無復之,有告美者曰:『河西縣小街,有下江人僦居,盍往問之?』美匍匐其地,亦皆茫然,因哭於路左,觀者驚訝,皆來問故。有老人聞之曰:「我為闞氏,我兄應乾,乙酉科錢公所取士也。此地有童姓者,君家舊僕,詢之當得其詳。』及往,僕適他出。其婦滇人,詰問再三,愕然曰:『此豈浙來小主乎?』有頃,僕歸,不復識,詳語之,乃抱頭哭。叩其始末,與楊姓無異也。僕遣子報仲兄,美與僕謁墓南山,仲兄至,亦不相識矣。哭拜墓下,與仲兄商歸柩之計,相視芒然。次早探庶母幼弟,頹垣敗壁,不勝其慘,闞君亦僅謀朝夕,脫驂之事,有誌未逮。時甲辰十一月五日,離家一年餘三月矣。夤緣入幕,僅三月,而所得傭值,又為土寇掠去,寄跡僧寮者一載。乙巳,流寓嵩明之兔兒關。丙午、丁未、戊申三年間,往來宛轉丐貸,乃藉臬司張彥珩督郵趙文叔之力,得以六月四日,設奠祖道。兩弟庶母留滇,仲兄與余東還,九月十五日抵家,往返凡六年。」其自敘如此。 余於甲午歲,在陳恭湣家,見演傳奇《尋親記》者,哀轉動人。董次公指示余曰:「此美恭也。其父孝廉,官滇中,流落不返,頗似傳奇中事。」少年忍而為此,是無心肝者,豈知美恭萬里之心,即在數尺紅氍上乎?錢牧齋嘗向余痛瞿臨桂之火化也,取柳子所為《趙襄陽丞志》讀之:「百越蓁蓁,羈鬼相望。有子而孝,獨歸故鄉。」流涕者久之。瞿氏子會錢二千金而燼其父骸,美恭赤手而歸其父櫬,人之相去,如九牛毛,豈不信哉?吾友錢廉求記其事,若以趙襄陽例之,即以此為錢嵩明誌可也。 餘姚縣重修儒學記 唐荊川、王道思以為,漢之經術,宋之道學,其人才之成就,皆師弟子私相授受,無所與於學校。此蓋有激之言。以吾餘姚論之,則大有不然。 自虞仲翔之《易》,擅東南之美,嗣起者代不乏人。其出於學校與否,姑不具論。元末明初,經生學人,習熟先儒之成說,不異童子之述朱,書家之臨帖。天下汩沒於支離章句之中,吳康齋、陳白沙稍見端倪,而未臻美大聖神之域,學脈幾乎絕矣。高忠憲云:「薛文清、呂涇野無甚透悟」,亦謂是也。貞元之運,融結於姚江之學校,於是陽明先生者出。以心學教天下,示之作聖之路,馬醫夏畦,皆可反身認取,步趨唯諾,無非大和真覺,聖人去人不遠。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後之儒者,唯其難視聖人,或求之靜坐澄心,或求之格物窮理,或求之人生以上,或求之察見端倪,遂使千年之遠,億兆人之眾,聖人絕響。一二崛起之士,又私為不傳之秘。至謂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人心亦是牽補度日,是人皆不可為堯舜矣。非陽明亦孰雪此冤哉?故孟子之言,得陽明而益信。 今之學脈不絕,衣被天下者,皆吾姚江學校之功也。是以三百年以來,凡國家大節目,必吾姚江學校之人,出而支定。宋無逸之纂修《元史》;黃墀、陳子方之自沈遜國;宸濠之變,死之者孫忠烈,平之者王文成;劉瑾竊政,謝文正內主彈章;魏奄問鼎,先忠端身殉社稷;北都之亡,施恭湣執綏龍馭;南都之亡,孫、熊伏劍海島。其知效一官,德合一君者,不可勝數。故姚江學校之盛衰,關係天下之盛衰也。先是廟學頹敗,上雨旁風,一宮之外,皆為茂草。當事簿書之事,勝於俎豆,即有畚築,聊爾具文。至使數十年之中,人才寥落,科名亦且天荒。夫營室無功,單子知陳有咎,國庠為圃,元輿憂道將陵。忍使陽明、闕里,而憔悴於盛世乎? 晉中康侯如璉,以經術為吏治,下車即為此懼,廣文沈君煋、方君運昌佐以精誠。沈君以己財首創啟聖宮,康侯捐俸倡之,田二尹守一繼之。郡侯李公行部至姚,嘉與是舉,復加申敕。士心雷動,各捐有差。董其役者,諸生某某等。謹刀布以索力,拷鼛鼓以程工。經始於某年某月,落成於某年某月。以羲嘗學於舊史,見屬為記。念陽明之學,今時間有異同,余嘗移書史館,諸公不執己見,慨然從之。夫道一而已,修於身則為道德,形於言則為藝文,見於用則為事功名節。豈若九流百家,人自為家,莫適相通乎?古之釋奠於先師者,必本其學之所自出。非其師勿學也,非其學勿祭也。今天下萬國皆有學,亦復有先師如陽明先生者乎?陽明非姚江所得私也,天下皆學陽明之學,誌陽明之志。使吾姚江之士,溝猶瞀儒,嚾嚾然不能效門室之辨,有一陽明而不能有之,不其恧歟?聖天子崇儒尚文,諸君子振起以復盛時人物,行將於廟學卜之矣。 傳是樓藏書記 歐陽公云:「物常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二者正是難兼。」至於書之為物,即聚而藏之矣,或不能讀,即有能讀之矣,或不能文章。求是三者而兼之,自古至今,蓋不能數數然也。古來文士,不乏抱兔園寒陋十數冊故書,修飾成家,偃然欲以行遠,難矣。古來藏書者,亦不乏兼收並畜,錦軸牙簽,爭長於名畫奇器之間,酒闌燭跋,充為耳目之玩,此可謂之讀乎?近世之以博洽名者,陳晦伯、李於田、胡元瑞之流,皆不免疥駝書簏之誚,弇洲、牧齋,好醜相半。上下三百年間,免於疑論者,宋景濂、唐荊川二人,其次楊升庵、黃石齋。森森武庫,霜寒日耀,誠間世之學者也,何意吾當世而見之健庵先生乎? 喪亂之後,藏書之家,多不能守。異日之塵封未觸,數百年之沈於瑤台牛篋者,一時俱出。於是南北大家之藏書,盡歸先生。先生之門生故吏遍於天下,隨其所至,莫不網羅墜簡,搜抉緹帙。而先生為之海若,作樓藏之,名曰傳是。昔人稱藏書之盛者,謂與天府相埒,則無以加矣。明室舊書,盡於賊焰,新朝開創,天府之藏未備。朝章典故,制度文為,歷代因革,皆於先生乎取之。是先生之藏書,非但藏於家也。先生內備顧問,外獎風流,雖十行俱下,而矻矻焚膏,倚相之《九丘》、《八索》,子產之實沈、台駘,方之昔人,豈繄多讓?其精勤如此。當貞元會合之氣,文統必有所歸。先生施於名命為雅誥,刻於金石無愧辭,風聲所播,山心松友之士,莫不推琴而起,共集門牆,一經盼睞,皆合宮懸,其為文也宏矣。然則兼是三者而有之,非先生其誰與? 嗟乎!自科舉之學盛,世不復知有書矣。六經子史,亦以為冬華之桃李,不適於用。先儒謂傳注之學興,蔓詞衍說,為經之害,愈降愈下。傳注再變而為時文,數百年億萬人之心思耳目,俱用於揣摩剿襲之中。空華臭腐,人才茸。至於細民亦皆轉相橫鋟,以取衣食。遂使此物汗牛充棟,幛蔽聰明。而先王之大經大法,兵、農、禮、樂,下至九流六藝,切於民生日用者,蕩為荒煙野草,由大人之不說學以致之也。數窮必復,時文之力,會有盡時。先生主持文運,當必有以處此,人將指此樓也,與白鹿爭高矣。先生以某嘗登是樓,命之作記,惜某老矣,不能假館而盡讀之也。 遷祠記 先忠端公祠,壬申建於縣西之西石山,春秋有司致祭,撥祠夫二名守之。爰當孔道,改革之際,屯兵於此。抽榱桷為營火,祠因以廢。丙寅,學院王顓庵先生稽昔祀典,復其春秋之祭。余以所居黃竹浦矮屋三間,稍拂拭,肖象為祠。自丙寅至庚午春,五年九祭,煩有司往返四十里,僕僕從事,心甚不安。七月二十四日大水,祠屋遂沈。海內知之,司寇健庵、中允果亭、相國立齋、相國素存、學院蓉湖、京兆定庵諸先生,各出清俸。金鑒前弊,建於新城內南門之左,頗饒花木之趣,太守長白李公題其額焉。一祠也,三徙而定,厥維艱哉! 蓋餘姚先賢之祠,無不在城內。惟嚴子陵在陳山墓道,趙考古在馮村故居。陳山當時有高節書院,設山長領之,山長攝祭,故能多歷年所。山長廢,亦遷至城矣。考古之遷入城,不知何時,或曰嘉靖中湯紹恩。其餘如虞國石孝子之祠,當年應皆載在祀典。今孝子烝嘗,止於私門,虞國祭賽,化為土穀,豈不以離城之故哉?余按古之鄉先生歿而祭於社者,當祭之時,為屍以迎之,祭畢則已,無所謂廟也。越王思范蠡之功,鑄金以存其像,抑廟之昉乎?自漢以後,圖形立廟者多矣。或墓或居,一邑之中,渙不相假,索四境而祀之,勢將蒐不給祝。後世萃之一廟,少牢合祭,名曰鄉賢,則餘廟皆可毀也。未幾而鄉賢猥雜,馬醫夏畦之鬼,莫不攘臂而爭之。君子羞與並列,則仍為別廟,有司因而分祭。自特祠而鄉賢,鄉賢而又特祠,古今凡三變焉。 嗟乎!人之賢不肖,不係乎祠,祠之分合,皆不能無弊。故象祠於鼻亭,薛道州毀之;曹操祠於夷陵,申屠子毀之;蔡州吳元濟之祠,改為裴度;崖山張弘範之祠,改為文、陸。春秋之斧鉞,長存天壤。頃一販夫,以千金修學,竄入鄉賢,或為鞶纓之惜,余笑曰:「此近時加納例也,何不可之有?」聞者莫不胡盧。夫非其位而據之,祝板呼名,旁觀腹笑,是亦呼爾蹴爾嗟來之食也,鬼豈無知乎? 崇禎戊辰,余在京口。寺中作佛事,余入觀之,有神位書先公姓名,前設伊蒲之饌,余痛哭而拜,一寺皆驚。其後聞此數年間,江南北凡為佛事者,無不有先公及與難諸公神位,此所謂野祀也。昔諸葛忠武未立廟之先,百姓因時節私祭之於道陌上是矣。先公司裏宛陵,宛陵祀先公於名宦,與文信國同龕香火。戊寅,余至宛陵,梅朗三、麻孟璿、徐乾若皆言先公英靈不昧。一紳平時於先公為難者,見先公降於其宅,鬼卒持郎當捕之,紳乃叩頭乞哀而死。有僧自皋亭來,言遇先公,問其所之,雲赴宛陵之任,令之傳語。錢牧齋語余,客有請乩仙者,先公與李忠毅降之。忠毅為南康城隍,先公為寧國城隍,亦與僧語相合。近讀嶺南《韓如璜集》云,先臣黃佐有言:「劉球、毛吉為奸盜所殺,嘗附於人。」比聞楊漣、黃尊素、周宗建亦復現形著巘。貞魂耿耿,自不同他氣易散,豈幻誕哉?江右舒碣石亦云:合諸君子之言證之,不可誣也。嗚呼!先公英爽,勃窣兩間,此鄉邑之祠,胡可忽諸? 東廬記 昔龐士元往見司馬徽,徽采桑於樹上,坐士元樹下,共語,自晝至夜,徽甚異之。微行懿筐之間,乃有王霸之略,足以樂而亡憂,貧賤誠不能為士累也。玉清宮飲食,官視不謹,多薄惡不可食。丁崖州至中書言於王魏公,公不答,丁三四言,且問何以不答?王曰:「此地不是與人理會饅頭夾子處也。」為宰相者出言如糞土,富貴誠足以為累也。 吾友錢稚廉不為經生之學,料天下事,往往多中,宜乎出而求仕,發其囊底餘智。顧息機推撞,以東廬自命,披林聽鳥,劚煙種竹。與抱甕丈人爭一時之功業,其才為可惜也。余嘗謂丈夫出而用世,無論學術之醇疵,所最忌者雜耳。申、韓、管、商之學,專用計數,行之未嘗不效;諸葛孔明以純王之質,稍參霸術,即習坎心亨,而行不尚。今日之為愚儒不必言矣。顧有誌當世者,本以計數為家郤。而胸中一二書本未化,欲潤色其行事之纖毫,則未有不敗者也。然則極一世之智計,不足當稚廉之隱約,雖謂甬上之東廬為雲卿之東湖可也。 姚沉記 《淮南子》曰:「歷陽之都,一夕反而為湖。」以為寓言,今乃信之。庚午七月二十三夜,大雨,明晨,山水大至,平地驟高二丈。二十五日子時,龍自東至西,其目如炬,盤旋於屋瓦之上,風聲如戰鼓萬面,各山蛟蜃,皆起而應之,山崩者百餘處。凡蛟蜃之出,山崗自裂,湧水數丈而下,雖萬鈞之石,投空如撤沙,響震數十里,水如血色。棺槨之在平地者,不論已葬未葬,皆破塚自出,縱橫水面,如波濤相上下。廬舍大者沉,小者飄流。人民死者無算,余里有百歲老人鄭近川亦溺焉,溺者蔽江,人民之在高阜者,見其號呼求救,亦無從措手。有小舟載十七婦女而過,樹上有一女哀哭,扶而下之,舟覆,並十七人亦死。樓戶之乘流下者,其燈尚未滅,未幾沒矣。有布袋浮沉而至,人疑為貨,解之,一死小兒,蓋水之初至,小兒無可住足,置之袋中,掛於簷間,屋倒而兒死於袋也。此據見聞所及,拾其一二。 二十七、二十八日,水減三四尺。謠言初三水再至,姚邑當沈。闔城父老,思為厭勝之術。於是祭告城隍之神,徹城樓餘姚縣三大字投之江水。八月初二夜,果大風雨。明日,水長如二十四日。稍縮一二尺,赭山之間,兩龍作壩,憑空崛起數丈,上流之水,壅不得行。如是者十餘日,居民皆發屋瓦,騎危而爨,縛門板為筏,澇取水底禾頭,刈而作糜。雨無俄頃之懈,天之扤我,如不我克,餓死者又不知凡幾。死者無棺,則棄之水中,任其去留,或繩縛死屍,係之梁棟,以俟水退。禾稼一空,人號鬼哭。 余生長亂離,屯苦備經,冀以衰暮飾巾首丘,不意復見此景象。五月間,余自姑蘇返。至五夫,見大鳥滿田。初以為鸛,察之則鶴也。東浙無鶴,海鳥之來,其如魯之鸚鵒,天津之杜鵑乎?吾姚大水,見於前史者,莫甚於哲宗元符二年冬十月朔,餘姚江河水溢,高丈餘,有聲,數日乃止。縣西三十里,有宋屋一所,當時之人,刻其水痕於廳柱,留示子孫。以今較之,增二尺五寸。元符二年至今康熙二十九年,計五百九十二年,然則此變顧五百九十二年所未有也。今人於山崩之處,皆曰出蜃,蜃即蛟也。讀《水經》云:「蛇雉相構為蛟。」出殼之日,洪水飄蕩,吳人謂之發洪,皆龍之屬。《易》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解者以為卦影虛設,豈知山崩則水出皆黃,海溢則水上皆玄,玄黃夾雜,象皆實事也?有疑天豈無權,顧令孽龍肆毒至此。年來人心敗壞,通都窮穀,黃童白叟,無不以機械為事。閃屍鬼魅,不可方物。五行於智屬水,智既邪出,水亦橫行。一氣之感召,天亦不能如之何矣。人誠有鑒於此,則風雨露雷,無非教也。 有自武林來者,相傳東浙之水,餘姚為甚,餘姚之水,黃竹浦為甚。姜、黃二姓之人,靡有孑遺矣。或曰:「梨洲亦為不吊之人歟?」或曰:「梨洲無死法,天或留之。」余聞之,以為兩者皆非也。以丁玉夫之賢,而死覆舟;以王槐野之文,而死地震,大化流行,愚賢一例。余愚者也,余之受溺,不足為異,余之不溺,又何可必?亦曰幸而免耳。 越州李公救災記 今年庚午七、八月之變,餘姚為甚。海嘯山飛,鬼災龍戰,千年以來所未有也。長白李郡公之救災,亦千年以來所未有也。康侯奉行之餘,悉其苦心,因命余記之。從來救災之法,曰給粟,曰為食於路,曰平米價,曰疫醫藥,曰死葬埋,而其所以行此者,曰發倉廩,曰勸分,如是而已。然民之孤老疾病不能自食者,方始給粟。公於能自食者亦皆給之。諸生之貧者與焉,孝廉之無力公車者與焉。為食於路,必於聚落之間,而窮閭扼巷之老疾幼小則不能就食。公身至窮閭扼巷,負米哺其張口。公所募之米,積於姚中,貧者既不須糴,則米價不平而自平。人民聚處,饑餓之氣,蒸而為疫。公使各安其居,不出戶庭,顧無俟於醫藥矣。公之葬埋,不特災死之民,棺槨之湧地而出者,收瘞亦且數千,故鬼亦受其澤矣。凡此豈昔之所有乎?昔者,官之倉廩,不過平價以糶。公出倉邑之積穀,悉以予民,不收其價。昔者勸分,開報富民,多出里胥之手,因之上下。公涕泣感動,能使一省之官倡之於上,富民不得不協從於下,豈昔之所有乎?又為絮衣數千,視其號寒者而給之,亦昔之所未聞也。百姓觀聽,咸張耳目,疑公之錢米,天降地出。何昔人用之而不足者,公用之而若有餘也?此無他,公之至誠,痛貫人寰,無異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也。噬臂出血,書衣為章,以告寮采,其能無將伯之助乎?然則救荒之奇策,亦云誠而已矣。余經行閭巷之中,黃童白叟,數米而炊。無不曰:「此李父以眼淚活我,吾儕其忍輕下咽耶?」 《益州記》云:「邛都陷為湖,人過之者,風靜水清,猶見城郭樓櫓畟然。」嗟乎!吾邑無公,此城郭樓櫓,焉知其不為水中之影見乎?即不然,亦城郭是而人民非矣。公起於冠族,務為嚴苦,嘗欲以一縑寄太夫人而不可得,向余及姜定庵言之,至於泣下。其廉次骨如此。夫廉則財絀,不能有為,而公之於越,百廢具舉。其所興造,大者如鎮東閣、蓬萊驛、社稷壇、朱子、陽明書院、劉寵、湯紹恩祠,皆起瓦礫而為金碧。是則其才有大過人者,當別有記,此但記其救災一節云。 大方伯馬公救災頌 康熙二十九年,餘姚大水,自七月二十四日至八月十二日,平地水丈餘。屋廬飄沒,人民溺者無算,棺槨皆湧地而出,禾稼一空。溺餘之民,弱者垂手就死,強者持白挺搜牢而食。盜賊蜂起,道路不通。旁近縣之受菑者,大略殺姚十之八九。郡侯李公,即於八月之盡,行部至姚。載米數千石,由縣及鄉,觀其肥瘠,而身親給之,俾饑民稍延旦夕。又檄守帥,撥兵分屯要路,居民始得安寢。侯遂至行省,哭告於上台,不異秦庭之求救。大方伯見五馬公如痛在己,慨然曰:「浙省十一郡,猶一身也。今雖紹興一郡之災,其於各郡,亦猶手足之受傷也。昔秦、晉各國,且有泛舟之役,況一省乎?」於是各郡共拯一郡。募米得萬餘石,絮衣數千件,使李侯得恣其設施。計一郡之官不足用,令各郡之邑令,從李侯以往。李侯既得公所募以為之權輿,又遍募富人出米以佐其費。而富人之為富不仁者,侯既令出米以除其愆。十一月十七日,侯復至姚,宣公之德意,又復遍歷窮鄉,人受三月之食,幼小半之。察之言動色理之間,其尤無聊賴者,則加給之;其受凍不堪者,則絮衣副之;其流棺遺骼,散在原野河壖者,則在處收瘞之。萬民歡呼雷動,起於白骨,即未受災之年,亦未能如此之一飽也。 余嘗讀曾子固《越州趙公救災記》,救荒之策,絲理髮櫛,從來未有如趙公者也。以今較之,宋時一郡錢米,郡守得專出入,今存留無幾,事事束手;趙公之所賑者,二萬一千九百餘人,今餘姚及各邑,何止十萬餘人?且四五倍矣;趙公之時,富民尚有倉廩,今大浸之後,富民亦且糴食;趙公之時,官粟尚有五萬二千餘石,今官無積穀亦且累年,則今日之難於趙公可知矣;且趙公所賑,止及孤老疾病不能自食者,今則並能自食者而亦賑之;趙公慮其饑,不慮其寒,今則慮其寒,而使之有衣有褐焉;趙公所瘞者當時所死之人,今則並百年陳朽之棺千餘而瘞之。蓋皆過於趙公矣!夫以難於趙公之時,而能過於趙公之所行,非公之精心至力,能通融於各郡之中,即李侯亦何所措手乎?公由杭守,其豈弟經濟,為皇上所契,歷臬司至今官。其可書者甚多,此不著,止述輿人之頌曰: 天災流行,何時蔑有?嗟我越州,數逢陽九。馮夷為虐,海嘯山崩。毒龍戰野,其目千燈。廬舍飄沒,禾稿一空。死者已矣,生者何從?三韓李侯,救之孔亟。載米數千,通其呼吸。啼饑號寒,十萬餘人。如以杯水,救一車薪,侯乃痛哭,訴之行省。馬公然,當食而鯁。繄十一府,情猶兄弟。一府受傷,各府隕涕。共起拯之,米舟銜尾。以付李侯,瘡痍庶起。李侯身親,窮鄉僻壤。鳩形鵠面,木客魍魎。老者扶杖,壯者負橐。婦女蓬跣,幼小錯落。亦有病者,疲曳而來。言語模糊,舉動顛踣。食無嗟來,綿定奇溫。庶幾卒歲,可免遊魂。各盈所願,再拜稽首。佛乳千條,分灌兒口。鄭俠之圖,慘淡嗚咽。馬公之圖,顏面喜悅。天降奇災,豫生奇人。人定勝天,天心之仁。 [book_title]卷三·書類 答董吳仲論學書(丁未) 承示劉子質疑,弟衰遲失學,望先師之門牆而不得,又何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則自疑之不暇,而能解老兄之疑?雖然,昔人云:「小疑則小悟,大疑則大悟,不疑則不悟。」老兄之疑,固將以求其深信也。彼泛然而輕信之者,非能信也,乃是不能疑也。 異日者,接先師之傳,方於老兄是賴,弟亦焉敢不以所聞者相質乎?觀質疑中所言雖廣,然其大指,則主張陽明先生「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句,而疑先師意為心之所存,未為得也。弟推尋其故,由老兄未達陽明始終宗旨所在,因而疑先師之言。若徒執此四句,則先當疑陽明之言,自相出入,而後其疑可及於先師也。 夫此四句,無論與《大學》本文不合,而先與致良知宗旨不合。其與《大學》本文不合者,知善知惡,而後為善去惡,是為善去惡之工夫,在知善知惡,則《大學》當云格物在致知矣。若《大學》非倒句,則是先為善去惡,而後求知夫善惡也,豈可通乎?然此在文義之間,猶可無論也。陽明提致良知為宗,一洗俗學之弊,可謂不遺餘力矣。若必守此四句為教法,則是以知覺為良知,推行為致知,從其心之所發,驗其孰為善孰為惡,而後善者從而達之,惡者從而塞之,則方寸之間,已不勝其憧憧之往來矣。夫良知之體,剛健中正純粹精者也。今所發之意,不能有善而無惡,則此知尚未光明,不可謂良也,何所藉以為為善去惡之本乎?豈動者一心,知者又一心,不妨並行乎?考亭晚年自悔云:向來講究思索,直以心為已發而止,以察識端倪為格物致知實下手處,以故闕卻平日涵養一段工夫,至於發言處事,輕揚飛躁,無復聖賢雍容深厚氣象,所見一差,其病一至於此,不可以不審也。今以意之動處,從而加功,有以異於考亭之所云乎?吾不意陽明開千聖之絕學,而究竟蹈考亭之所已悔也?四句之弊,不言可知,故陽明曰:「良知是未發之中」,則已明言意是未發,第習熟於意者心之所發之舊詁,未曾道破耳。不然,意既動,而有善有惡已發者也,則知亦是已發,如之何知獨未發?此一時也,意則已發,知則未發,無乃錯雜,將安所施功乎? 龍溪亦知此四句非師門教人定本,故以「四無」之說救之。陽明不言「四無」之非,而堅主四句,蓋亦自知於致良知宗旨,不能盡合也。然則先師意為心之所存,與陽明良知是未發之中,其宗旨正相印合也。 老兄所謂各標宗旨,究竟打迸一路,在此處耳。若謂先師不言意為心之所存,慎獨之旨,端的無弊。不知一為心之所發,則必於發處用功,有善有惡,便已不獨,總做得十分完美,祇屬枝葉一邊,原憲之不行克伐怨欲,告子之義襲,皆可謂之慎獨矣。故欲全陽明宗旨,非先師之言意不可。如以陽明之四句,定陽明之宗旨,則反失之矣。然先師此言,固不專為陽明而發也。從來儒者之得失,此是一大節目,無人說到此處,老兄之疑,真善讀書者也。 透此一關,則其餘儒者之言,真假不難立辨耳。《中庸》言致中和,考亭以存養為致中,省察為致和,雖中和兼致,而未免分動靜為兩截,至工夫有二用。其後王龍溪從日用倫物之感應,以致其明察,歐陽南野以感應變化為良知,則是致和而不致中,聶雙江、羅念庵之歸寂守靜,則是致中而不致和。諸儒之言,無不曰前後內外,渾然一體然。或攝感以歸寂,或緣寂以起感,終是有所偏倚,則以意者心之所發一言為祟。致中者以意為不足憑,而越過乎意;致和者以動為意之本然,而逐乎意;中和兼致者,有前乎意之工夫,有後乎意之工夫。而意攔截其間,使早知意為心之所存,則操功祇有一意,破除攔截,方可言前後內外渾然一體也。願老兄於此用力,知先師此言,導濂洛血路者也。其餘文義之異同,凍解霧散,尚俟弟爝火之喋喋哉! 與友人論學書 比往來南北,頗承友朋推一日之長,問道於盲。竊歎夫百餘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性命之理,著之《易傳》,未嘗數以語人。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說,一切不道,而但曰:「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嗚呼!聖人之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學而上達。」顏子之幾乎聖也,猶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學。自曾子而下,篤實無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則曰:「博學而篤誌,切問而近思。」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高於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於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醜、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以伊尹之元聖,堯、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駟一介之不視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於孔子也,而其同者,則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謂忠與清之未至於仁,而不知不忠與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謂不忮不求之不足以盡道,而不知終身於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於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雖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區區之見,私諸同志而求起予。 與陳乾初論學書(丙辰) 自丙午奉教函丈以來,不相聞問,蓋十有一年矣。老兄病如故時,而弟流離遷播,即有病亦不能安居也,況得專心於學問乎?唯先師之及門,凋謝將盡,存者既少,知其學者尤少,弟所屬望者,惲仲昇與兄兩人而已,此真絕續之會也。 今歲因緣得至貴地,竊謂得拜床下,劇譚數日夜,以破索居之惑。而事與願違,尚在有待,幸從令子敬之得見《性解》諸篇,皆發其自得之言,絕無倚傍,絕無瞻顧,可謂理學中之別傳矣!弟尋繹再三,其心之所安者,不以其異於先儒,而隨聲為一哄之辯;其心之所不安者,亦不敢苟為附和也。 老兄云:「人性無不善,於擴充盡才後見之,如五穀之性,不藝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種之美?」惻隱之心,仁之端也,雖然,未可以為善也。從而繼之,有惻隱隨有羞惡有辭讓有是非之心焉。且無念非惻隱,無念非羞惡、辭讓、是非,而時出靡窮焉,斯善矣。夫性之為善,合下如是,到底如是,擴充盡才,而非有所增也,即不加擴充盡才,而非有所減也。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到得牿亡之後,石火電光,未嘗不露,才見其善,確不可移,故孟子以孺子入井呼爾蹴爾明之,正為是也。若必擴充盡才,始見其善,不擴充盡才,未可為善,焉知不是荀子之性惡,全憑矯揉之力,而後至於善乎?老兄雖言惟其為善而無不能,此以知其性之無不善也。然亦可曰惟其為不善而無不能,此以知其性之有不善也。是老兄之言性善,反得半而失半矣。 老兄云:「周子無欲之教,不禪而禪,吾儒隻言寡欲耳。人心本無所謂天理,天理正從人欲中見,人欲恰好處,即天理也,向無人欲,則亦無天理之可言矣。」老兄此言,從先師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本性,離氣質無所謂性而來,然以之言氣質言人心則可,以之言人欲則不可。氣質人心,是渾然流行之體,公共之物也。人欲是落在方所,一人之私也。天理、人欲,正是相反,此盈則彼絀,彼盈則此絀,故寡之又寡,至於無欲,而後純乎天理。若人心氣質,惡可言寡耶?棖也欲,焉得剛,子言之謂何?無欲故靜。孔安國注《論語》「仁者靜」句,不自濂溪始也。以此而禪濂溪,濂溪不受也。必從人欲恰好處求天理,則終身擾擾不出世情,所見為天理者,恐是人欲之改頭換面耳。 大抵老兄不喜言未發,故於宋儒所言近於未發者,一切抹去,以為禪障,獨於居敬存養,不黜為非。夫既離卻未發,而為居敬存養,則所從事者,當在發用處矣,於本源全體,不加涵養之功也。老兄與伯繩書,引朱子「初由察識端倪入,久之無所得,終歸涵養一路」,以證察識端倪之非,弟細觀之,老兄之居敬存養,正是朱子之察識端倪也,無乃自相矛盾乎?則知未發中和之體,不可謂之禪,而老兄之一切從事為立腳者,反是佛家作用見性之旨也。老兄之學,可謂安且成矣。弟之所言,未必有當然,以同門之誼,稍呈管見,當不與隨聲者一例拒之也。 與李杲堂陳介眉書(辛亥) 萬充宗傳諭,以《高旦中誌銘》中有兩語,欲弟易之,稍就圓融。其一謂旦中之醫行世,未必純以其術;其一謂身名就剝之句。弟文不足傳世,亦何難遷就其說?但念杲堂、介眉方以古文起浙河,芟除黃茅白葦之習,此等處未嘗熟講,將來為名文之累不少,故略言之,蓋不因鄙文也。 夫銘者,史之類也。史有褒貶,銘則應其子孫之請,不主褒貶。而其人行應銘法則銘之,其人行不應銘法則不銘,是亦褒貶寓於其間。後世不能概拒所請,銘法既亡,猶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毀譽不淆。如昌黎銘王適,言其謾婦翁;銘李虛中、衛之玄、李於,言其燒丹致死。雖至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豈不欲為之諱哉?以為不若是,則其人之生平不見也;其人之生平不見,則吾之所銘者亦不知誰何氏也,將焉用之?大凡古文傳世,主於載道,而不在區區之工拙。故賢子孫之欲不死其親者,一則曰宜得直而不華者,銘傳於後。再則曰某言可信,以銘屬之。苟欲誣其親而已,又何取直與信哉?亦以誣則不可傳,傳亦非其親矣。是皆不可為道。 今夫旦中之醫,弟與晦木標榜而起。貴邑中不乏肩背相望,第旦中多一番議論緣飾耳。若曰其術足以蓋世而躋之和、扁,不應貴邑中擾擾多和、扁也。曩者,旦中亦曾以高下見質,弟應之曰:「以秀才等第之,君差可三等。」旦中欲稍軒之,弟未之許也。生前之論如此,死後而忽更之,不特欺世人,且欺旦中矣。說者必欲高抬其術,非為旦中也,學旦中之醫,旦中死,起而代之。下旦中之品,則代者之品,亦與之俱下。故不得不爭其鬻術之媒,是利旦中之死也。弟焉得膏唇販舌,媚死及生,周旋其刻薄之心乎?且銘中之意,不欲置旦中於醫人之列,其待之貴重,亦已至矣。如說者之言,乃所以薄待旦中也。至於身名就剝之言,更之尤不可解。古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旦中有一於是乎?自有宇宙,不少賢達勝士,當時為人宗物望所歸者,高岸深谷忽然湮滅。是身後之名生前著聞者,尚不可必,況欲以一藝見長而未得者乎?弟即全無心肝,謂旦中德如曾、史,功如禹、稷,言如遷、固,有肯信之者乎?是於旦中無秋毫之益也。惟是旦中生平之志,不安於九品之下中,故銘言日短心長,身名就剝,所以哀之者至矣。不觀歐公之銘張堯夫乎?其有莫施,其為不伐,充而不光,遂以昧滅,後孰知也?堯夫為歐公好友,哀之至故言之切也。 今日古文一道,幾於墜地。所幸浙河以東二三君子,得其正路而由之。豈宜復徇流俗,依違其說!弟欲杲堂、介眉,是是非非,一以古人為法,寧不喜於今人,毋貽議於後人耳。若鄙文不滿高氏子弟之意,則如范家神刻,其子擅自增損,尹氏銘文,其家別為墓表。在歐公且不免,而況於弟乎?此不足道也。 辭張郡侯請修郡志書(辛亥) 伏蒙以修志見召,草堂猿鳥,沾被光榮,某獨何心,不思報稱?然而不敢冒昧者,則亦有故。 蓋文章之道,臺閣山林,其體闊絕。臺閣之文,撥劚治本,縆恒幅道義。非山龍黼黻,不以設色,非王霸損益,不以措辭,而卒歸於和平神聽,不為矯激。山林之文,流連光景,雕鏤酸苦。其色不出於退紅沈綠,其辭不離於歎老嗟卑,而高張絕弦,不識忌諱。故使臺閣者而與山林之事,萬石之鍾,不為細響,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較其毫釐分寸,必有不合者矣。使山林者而與臺閣之事,蚓竅蠅鳴,豈諧韶獲?脫粟寒漿,不登鼎鼐。蓋典章文物,禮樂刑政,小致不能殫,孤懷不能述也。某巖下鄙人,少逢患難,長藐流離,遂抱幽憂之疾,與世相棄,牧雞圈豕,自安賤貧。時於農瑣餘隙,竊弄紙筆,戚話鄰談,無關大道。不料好事者標以能文之目,使之記生卒,飾吊賀。根孤伎薄,髮露醜老,然終不敢自與於當世作者之列。蓋歌虞頌魯,潤色鴻業,自是名公巨卿之事,而欲以壹鬱之懷,枯槁之容,規其百一,豈不虞有畫虎之敗哉?今夫越郡之志,地逾千里,時將百年,所謂臺閣之文也。既有明府名公巨卿以為之主,當世之詞人才子,孰不欲附名末簡,分榮後祀,而猥蒙召役,枯楊寒炭,亦起煙華,便當祗奉恩命,自比幕下。反覆思之,終於不可。某聞梓人之造室也,大匠中處,眾工環立向之,大匠右顧曰斧,則執斧者奔而右,左指曰鋸,則執鋸者趨而左,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某自視不知斧鋸安在,明府右顧,則某將空手而奔左,明府左指,則某將空手而趨右,又何待環立而知其不勝任哉?小儒山林之手,其無當於臺閣也明矣。使其退之於既怒之後,何如退之於未怒之前耶?伏望明府哀其弗及,收回成命,謹以召啟再拜上繳。本欲泥首郡朝,謝此知遇,而先王之制,士不傳贄為臣,則不見於王公。某區區守禮,不敢隕越,亦知明府之所責者,不以流俗也。不勝感荷屏營之情。 再辭張郡侯修志書(辛亥) 蒙明府以志事見委,其不敢當者,已見於前書。但前書以某而言之也,今以事而言之,亦有所甚難。從來稱誌之善者,楊升庵之四川,趙浚穀之平涼為最,其餘不過苟且充賦。將操筆者之非其人耶?抑不名一手而取才猥雜耶?或以體格一定,無所見長而忽之耶?不然,則見聞固陋,所謂考索者,別是一家之學耶,更不然,則鄉邦之恩怨是非,無人肯任之耶?嗟乎!蓋皆有之矣。是故公志每不如私志。宋景濂之《浦陽人物記》,文章爾雅,程敏政之《新安文獻志》,考核精詳。其他如《襄陽耆舊》、《荊楚歲時》、《吳地》、《華陽》,不可枚舉,以其無五者之累也。明府固今之升庵、浚穀也。然而所委之人,寧必其無五者之累乎? 今謂舊志不煩更張,只續此數十年以來之事,似矣。某讀明府之例,為類十八,則八縣皆當稟此規範,方可合為一書。今各縣舊志,分類不同,或多或寡,若復因仍,則是可分而不可合也。一代有一代之制作,革命之際,每多忌諱隱語闌入,豈可不慎?是又不得不改者也。某讀諸家文集及於雜史,間或考之正史,則多同異,考之志乘,則多錯謬。以志乘之手,未必如作史者之出自名家也,其相去遠矣。今若見其謬誤遺漏,而一一聽之,恐既經纂修之後,則明眼所照,遺議不專在前人矣。吳縝糾繆於《唐書》,許浩闡幽於《元史》,在史且然,而況於志乎?此舊志之所當論者也。 志與史例,其不同者,史則美惡俱載,以示褒貶;志則存美而去惡,有褒而無貶。然其所去,是亦貶之之例也。越中數十年來,人物炳然在人耳目者,可屈指而畢。一時富貴,為鄉里小兒所諮嗟豔慕者,其姓氏已為狐貉啖盡。今若以子孫姻婭之故,探之狐貉口中而復留之,雖罄會稽之竹箭,剡溪之古藤,有所不足矣。其間亦有高位久宦,干涉國史者,而或為公論所排,清議所譏,此正當去之以明貶者。試出其家傳讀之,莫不各有一篇妝點文字,老成凋謝,二三措大。其耳目見聞有限,試有人與之分別源流,證明實錄。彼在甕天者,反以為一人之愛憎,斯時也,起而抗言爭執,則叢為怨府,何苦而嘗身於市虎乎?若骫骳將順,不特為明府之謀不忠,而魯衛之士,有以薄其心胸矣,此續筆之所當論者也。語有之,量而後入,毋入而後量。某竊於今量之,故曰難也。伏惟上裁。 辭祝年書 頃見萬貞一、鄭禹梅,以某年滿六十,徵文相寵。某不勝愕然,如昏沉夢中,忽然搖醒,記憶此身,方才痛哭。某十七失父,斯時先忠端公年祇四十三耳,某亦何忍自比先公?而以四十三年私為己有,乃不意頑鈍歲月,遂贏先公之十七,某之贏一年,是先公之縮一年也。何痛如之?人子之壽其父母,大約在六十以後,最蚤則五十耳。某不得遇先公之五十,申其一日之愛,又何敢自有其五十六十乎?先公就逮之日,題詩驛壁云:「中官弟侄皆遺蔭,孤孽何曾敢有兒?」齒髮易銷,斯哀難滅,是馬醫夏畦皆得為壽,惟某有所不可也。即使假先生長者之寵靈,然難乎其為立言也。自最生平,無一善狀,仇刃冤贓,鉤黨飛章,圍城獄戶,柳車變姓,積屍蹀血,虎穴鯨波,數十年野葛之味,豈止一尺?蓋獨有危苦可書耳!夫文章之傳世,以其信也。弇洲太函,陳言套括,移前掇後,不論何人可以通用,鼓其矯誣之言,蕩我穢疾,是不信也。不然而憐其顛覆,拾之以當歌哭,將無憂能傷人,不復永年。某以頑鈍而忘之者,先生長者以描畫而醒之,所以促其餘生也,又為所不忍矣。某展轉不得其說,在某之不宜壽如此,在作者之難於為壽又如此。昔念庵先生六十,有書謝祝,某引例而為之,非敢自許,亦曰念庵且然,而況於某乎?苟其不然,是念庵之罪人也。 與陳介眉庶常書(戊午) 吾兄與國雯書見及,言都下諸公,欲以不肖姓名塵之薦牘。葉掞庵先生且於經筵御前面奏,其後掞庵移文吏部,吾兄力止。始聞之而駭,已喟然而歎,且喜兄之知我也。 某幼離黨禍,廢書者五年。二十一歲,始學為科舉,思欲以章句揚於當時,委棄方幅典誥之書而不視。年近四十,暮逢喪亂,負母流離,退棲陋室,與百姓雜處,又焉得有奇聞異見,下逮於農瑣哉?是空疏不學,未有甚於某者也。今朝廷命舉博學宏儒,以備顧問。此為何等?謂之博學,吾意臨平石鼓,青州墓刻,有一事之不知,即其罪矣;謂之宏儒,慎、墨得進其談,惠、鄧敢竄其察,即其罪矣。故非萬人之英,不能居此至美之名也。即以前代博學宏辭科而論,以真德秀處之,尚曰宏而不博;以留元剛處之,尚曰博而不宏。王應麟欲舉是科,乃於制度典故,考索殆遍,今之《玉海》,其稿本也,見成《玉海》,某尚未一過,況《玉海》所本,館閣萬卷,纂要鉤玄,取諸胸懷乎?乃如之人而欲當是選,是引裏母田婦而坐之於平王之孫衛侯之妻之列也。胡能不駭?從來士之求知者多矣,往往覿面而無所遇合。以昌黎之賢,光範門下,三上書而不報,故投行卷,展坐席者,非危苦之詞不道,非誇大之論不陳,揖洗割肉,破琴持帚,穿屨而行雪中,百方以搏巨公一日之知,然且有得有不得。某於掞庵,未嘗有一面之雅,尺素之通。前歲觀海於海鹽,遇彭駿孫言掞庵使之問學。去歲正月,讀所贈董在中詩,其間稱許過當,今又云云,其何以得此於掞庵哉?夫掞庵之留心人物如此,向若得道繃藝襮之士而與之,則可以為天下賀矣,無如某僅一愆餱之細民也。孤負掞庵,此某之所以歎也。某年近七十,不學而衰,稍涉人事,便如行霧露中。老母年登九十,子婦死喪略盡。家近山海,兵聲不時撼動,塵起鏑鳴,則扶持遁命。二十年以來,不敢妄渡錢塘,渡亦不敢一月留也。母子相依,以延漏刻。若復使之待詔金馬,魏野所謂斷送老頭皮也。 嗟乎!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王陽在位,貢禹彈冠,戴逵逃吳,張玄止召,古人或出或處,未嘗不藉友朋之力。不然,則山、嵇、魏、謝,徒以富貴為市耳,非兄知我,何以有是乎?掞庵先生處,意欲通書,然草野而通書朝貴,非分所宜。陳履常云:「公他日成功謝事,幅巾東歸,某當御款段,乘下澤,候公於上東門外」,此其例也。 此四月所寄書也。其後見掌院魏庸齋先生與許海昌書云,黃先生學貫天人,諸公物色之者頗眾,因其年高,未敢輕動泉石。蕭介石先生往見李鄴園製台,泛論其中人物,制台云,初意欲舉黃先生,渠母老不可出,故不強之。某於諸公,皆未嘗一面,而見知如此,所謂君子愛人以德也。附記於此,以誌感激。 答錢牧齋先生流變三疊問 問:長水注《楞嚴》「九變三疊」,所謂進動算位,一橫二豎一豎二橫者,未知其義;又徐嶽所謂橫板為九道五道,及豎以為柱為位者,與長水橫豎進動都相合否?幸為剖析源流詳明示之。 《楞嚴經》曰:「四數必明,與世相涉,三四四三,宛轉十二,流變三疊,一十百千,總括始終,六根之中,各各功德,有千二百。」疏云:「三變之義,古今多解。今所解者,不加別法,以變其義,隻將今文過現未來,進動算位,便成千二百功德。如第一位三世四方,宛轉十二,便成一疊。算位即是一橫二豎,已成過去。第二即變過去一世,以為現在,進動算位,一豎二橫,成百二十,為第二疊。又即變現在世,以為未來,進動算位一橫二豎,成一千二百,為第三疊。能變之法,既唯三世,所變之法,亦止千二百,故無增減。」 徐嶽《數術記遺》:「太乙算,太乙之行去來九道,刻橫板為九道。豎以為柱,柱上一珠,數從下始。故曰去來九道也。兩儀算,天氣下通,地稟四時,刻橫板為五道豎為位。一位兩珠,色青上珠,色黃下珠。其青珠自上而下,第一刻主五,第二刻主六,第三刻主七,第四刻主八,第五刻主九;其黃珠自下而上,第一刻主一,第二刻主二,第三刻主三,第四刻主四而已。故曰天氣下通地稟四時也。」 按徐嶽所云,算器也,長水所云,算法也。雖橫豎之言相同,其義不相干涉。今之算器,橫不列道其數分於珠。徐嶽之算器,珠一而已,其數分於道。太乙算橫為九道,其珠自下而上,曆一道為一算,兩儀算橫為五道,自下而上者,一道為一算,自上而下者,始於五,終於九。黃青二珠,交相代也。算九則窮,又移一柱,與今器迥別。長水之算,隻用今器。其所謂橫豎者,分別算位。本位是豎,進一位即是橫;本位是橫,進一位即是豎。非如徐嶽之實有橫豎也。《乾坤鑿度》曰:「臥算為年,立算為日。」臥算者,長水之所謂橫也。立算者,長水之所謂豎也。第一疊三世四方,乘之得十二。若依算家乘法,則第二疊當得一百四十四,第三疊當得二萬七百三十六。今不然者,則經文流變,以第一疊為準,第二疊變一為十,變十為百,第三疊變十為百,變百為千而已。故曰變,不曰乘也。 〈(見書102頁有圖)〉 答劉伯繩問律呂(癸卯) 《漢志》曰:「黃鍾為宮,則太簇、姑洗、林鍾、南呂皆以正聲應,無有忽微,不復與他律為役者,同心一統之義也,非黃鍾而它律,雖當其月自宮者,則其應和之律,有空積忽微不得其正,此黃鍾至家諱,無與並也。」 問:朱子著此條在變律下,蔡元定著此條在八十四聲圖下,有異同否? 十二律旋相為宮,其下所應之聲,即謂之役。凡受役者其律必短於主律(主律即為宮之律也)。黃鍾長九寸,長之至也。故當其為宮之時,所應六律,皆短於黃鍾,故用正聲而不用半聲。及蕤賓、大呂、夷則、夾鍾、無射、仲呂六者為宮之時,七聲不備,則黃鍾不得不受役。而黃鍾實長於諸律,故不得不有變律。變律又長,故不得不用變律之半,所謂不與他律為役也?朱子著在變律者,以明律不得不變之故。蔡元定著在八十四聲者,以明十一月黃鍾宮下無他律之聲,其義一也然。班孟堅之意則不然,黃鍾正律雖長,其半律甚短,則蕤賓以下,獨不可用乎?安見黃鍾之不為他律役也?蓋十二律之實其零分皆偶,獨黃鍾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為奇。半之則八萬八千五百七十三餘一。餘一不可半也,是黃鍾有正聲而無半聲。既無半聲可用,此黃鍾之不役於他律也。若止以管長不受役為言,於義有所未盡矣。 問:空積忽微。 蔡元定謂黃鍾為宮,所用七聲皆正律,無空積忽微。自林鍾而下,則有半聲;自蕤賓而下,則有變律,皆有空積忽微,不得其正。蓋以半聲變律,奇零不齊,便謂之忽微也。然亦非班氏之意。所謂空積者,空圍所容之積實也。管長一分,圍容九分,故每寸八十一分。班氏謂黃鍾為宮,則太簇、姑洗、林鍾、南呂無有忽微。蓋班氏十二宮,止五聲。而去變宮變徵。黃鍾長九寸,積七百二十九分(《新書》積八百一十分。蓋分九為十,其實一也)。太簇長八寸,積六百四十八分。姑洗長七寸一分,積五百七十六分。林鍾長六寸,積四百八十六分。南呂長五寸三分,積四百三十二分。故空積無忽微也,至應鍾長四寸六分六厘,其四寸六分之積三百七十八分。其六厘之積,便奇零而為忽微矣。以下皆然,故他律為宮,皆有忽微也。若加二變為七聲,則黃鍾之用及,於應鍾、蕤賓。雖黃鍾為宮,其空積亦未嘗無忽微也。蔡氏未之審,而妄引班氏以證己說,非也。 問:《史記》生鍾術曰:「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宮五徵九,置一而九三之以為法,實如法得一,凡得九寸,命曰黃鍾之宮,故曰音。始於宮,窮於角數;始於一,終於十;成於三氣,始於冬至,周而復生。」 按《索隱》以商八羽七角六宮五徵九為數,錯。邢雲路云,即是上文聲律數,大族八寸為商,姑洗七寸為羽,林鍾六寸為角,南呂五寸為徵,黃鍾九寸為宮,其曰宮五徵九,誤字也。愚意以為羽一徵二角三商四宮五者,其大小之序,而商八羽七角六宮五徵九者,其相生之序也。角宜生徵五,徵宜生宮九,雲路謂誤字者是也。置一而九三之者,置子一而三之為丑,再三之為卯二十七。如是者九,為酉之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三,乃寸法也。實者,十二律之實(在《新書》第四),滿十法得一寸,黃鍾之實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凡為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三者九,故得九寸。他律不滿寸法之實,則以分法厘法毫法絲法收之。 問:上下相生以仲呂,謂變律耶?正律耶? 《通典》:相生為十二變律,變律又為十二半律,合之於正,凡四十八聲也。蔡氏以旋宮至仲呂而止。仲呂之七聲既備,則其下無所用,故變律止於應鍾。雖曰,應鍾之實,以三分之,又不盡一算,數不可行,此就蔡氏自立之法言之,其實應鍾以下皆有變律也。 問:五聲二變,與變律先後次序。 蔡氏五聲二變次變律之後,朱子則先七聲而後變律。愚意以變即正之參差不齊者,正變一時俱有,非借變以通正之窮,若變律居七聲之後,非自然之法象矣。 問:《新書》曰律當變者有六,置一而六三之,得七百二十九。 置一而六三之者,置子一而三之為丑,又三之為寅九,如是以至於午,得七百二十九,其為三之者凡六。此史遷置一而九三之之例。變聲章置一而兩三之得九,亦同也。其言律當變者有六,故三之凡六,則未必然。蓋蔡氏之用變律雖止於六,其實變律有十二也。然置一六三之法亦所不必。仍照正律之法,四其實以生黃鍾變律。倍其實以生林鍾乃為當耳。 問:應鍾變律之實九萬二千五十六,何以又云六千七百一十萬八千八百六十四也? 未曾以七百二十九歸之,則為下數。置下數以七百二十九為一,算則得上數也。所餘四十為小分。問:變律。 變聲之說,見於《國語》。變律則京房以仲呂生執始,演為六十律,公孫崇則上役黃鍾。其說皆未甚協,惟杜佑為當。然杜佑之變十二,蔡元定之變六,變律之中,又有二說也。其實古之旋宮,止於五聲。自夷則而下為宮者,即用正律之半。禮運之疏,更無變律。 答張爾公論茅鹿門批評八家書 鹿門八家之選,其旨大略本之荊川、道思。然其圈點勾抹多不得要領,故有腠理脈絡處不標出,而圈點漫施之字句之間者,與世俗差強不遠。至其批評謬處,姑舉一二。 如昌黎《張中丞傳後序》云「不載雷萬春事首尾,與南霽雲乞救賀蘭兩不相蒙」,而鹿門以為雷萬春疑當作南霽雲。若乞救之事照應此句以補李翰之不載,則非矣。《曹成王碑》,以其穿鑿生割為昌黎之務去陳言,豈昌黎之文從字順者,猶有陳言之未去乎?蓋不知昌黎之所謂陳言者,庸俗之議論也,豈在字句哉!《羅池廟碑》,謂其不載柳州德政,載其死而為神一節似狎而少莊。按碑中所載民業有經以下,德政可謂至矣!豈必如俗文之件係毛舉,然後謂之莊耶?《孔司勳志》,前夫人從葬舅姑兆次,卜人曰今茲歲未可以祔,從卜人言不祔。鹿門云:按附誌前夫人所以不及祔葬舅姑兆次之故,而不詳與司勳合葬處,不可曉。誌言前夫人已祔葬舅姑兆次,今欲遷葬與司勳合而卜人不可,故不合葬,本自明曉,不知鹿門如何讀也。《孟貞曜志》,愈走位哭,且召張籍會哭,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吊韓氏,按《檀弓》,伯高之赴,孔子曰:「夫由,賜也見我,吾哭諸賜氏」,遂命子貢為之主。故東野之喪,昌黎立位於家,其嘗與往來者哭吊於韓氏也。鹿門云韓氏不知何人,豈不知此禮耶?柳州貶後諸書,鹿門謂蘇子瞻安置海外時詩文殊自曠達,蓋由子瞻深悟禪宗,故獨超脫,較子厚相隔數倍。蓋子瞻之謫,為奸邪所忌,而子厚之謫,人且目之為奸邪。心事不白,出語淒愴,其所處與子瞻異也。若論禪宗,子厚未必讓於子瞻耳。《與顧十郎》,書子厚為顧少連所取士,十郎乃少連子也。於座主之門,故稱門生。書中顯贈榮諡,揚於天官,敷於天下。已明言少連之死。而鹿門云其書似非對座主之言,是尚疑十郎為座主也。歐公謂正統有時而絕,此是確論。鹿門特以為統之在天下未嘗絕也。如此必增多少附會,正統之說,所以愈不明也。鹿門謂江鄰幾文不傳,當非其文之至者,而歐陽公序之,隻道其故舊凋落之意,隱然可見。按序中言其學問通博,文辭雅正深粹,而論議多所發明,詩尤清澹閑肆可喜,許之亦云至矣。如尹師魯之文,歐公隻稱簡而有法,亦可云非其文之至者乎?薛簡肅初舉進士為州第一,讓其里人王嚴而居其次。鹿門云,宋制舉進士何以得讓?宋制解試雖有主文考校,然尚有鄉舉裏選之意,故得自相推讓。凡舉子皆謂之進士,其中殿試者謂之及第出身。鹿門不知宋制,而以今制賜進士者當之,故有此疑。《蘇子美志》,其妻於文集則曰:吾夫屈於生猶可伸於死;於葬則曰:吾夫屈於人間猶可伸於地下。皆有著落,句同而意異。鹿門云,迭此二句,歐公稚筆而少遒處,不如仍前二句,且綴之曰,死而非歐君者銘其墓,則無以慰其生之交也。信如此,則俗筆套語矣。《張穀墓表》,歷官河南主簿、蘇州觀察推官、開封府士曹參軍,遷著作佐郎、知陽武縣、通判眉州,累遷屯田員外郎,復知陽武縣。鹿門云,宋制,以觀察推官徙參軍,而知陽武縣,又以通判眉州入為員外郎,而復知陽武,可見當時重令職如此。按宋制,未改京朝官,謂之縣令。已改京朝官,方謂之知某縣。張穀初知陽武,其京朝官是著作佐郎。再知陽武,其京朝官是屯田員外郎。知縣雖同,而京朝官之崇卑則異。俱未嘗入朝也。鹿門不明宋制耳。《孫之翰志》,初舉進士,天聖五年,得同學究出身,八年再舉進士及第。鹿門云,宋舉進士者再。按之翰初舉進士不及第,再舉方得及第,未嘗再也。學究出身,非進士之第耳。《荊公伯夷論》,以不食周粟為誣,識力非流俗可及。鹿門云,論伯夷處,未是千年隻眼。彼之雷同子長者,豈皆隻眼乎?至其去取之間,大文當入小文可去者,尚不勝數也。 觀荊川與鹿門論文書,底蘊已自和盤托出,而鹿門一生僅得其轉折波瀾而已。所謂精神不可磨滅者,未之有得。緣鹿門但學文章,於經史之功甚疏,故隻小小結果其批評又何足道乎?不知者遂與荊州道思並稱,非其本色矣。 答陳士業論孔子生卒書 宋景濂作《孔子生卒歲月辨》,其生主《公羊》、《穀梁》氏,在襄公二十一年己酉十月庚子,即今十月二十一日也。其卒主《左氏》,在哀公十六年壬戌四月乙丑,即今四月十八日也。以為三家去孔子甚近,漢以後之儒無征焉。言甚核而辨,然以某考之,則又不能無疑者。 《左氏》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此出於門弟子所書,歲月無可復疑矣。由是而上推至襄公二十二年庚戌,為七十三歲。孔子之年七十三,不特見於《史記》,《家語》之終記曰:「寢疾七日而終,時年七十三矣」,杜預《左注》亦云七十三,《孔子家譜》、《祖庭記》無不皆然。使七十三之年而信,則孔子之生年,其在庚戌亦可無疑也。《公》、《穀》二家之說,豈能盡抹諸家乎?《公》、《穀》之謂二十一年者,安知非周靈王二十一年誤書為襄乎?蓋襄二十二年,即周靈王之二十一年也。至於生之月日,《左傳》無文,穀梁氏則書冬十月庚子孔子生,公羊氏則書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陸德明釋《公羊》云,庚子孔子生。《傳》文上有十月庚辰,此亦十月也,一本作十一月庚子,又本無此句。蓋經文庚辰朔,則庚子在二十一日。若十一月則己酉朔,其距庚子五十有二日,十一月無庚子,則知有此句者之為誤本也。某以曆法推之,襄二十一年,中積六十六萬九千一百二十七日五十五刻,冬至四十七日五二四,閏餘二十五日七三四六。其年有閏,故子月甲寅朔,丑月甲申朔,寅月癸丑朔,卯月癸未朔,辰月壬子朔,巳月壬午朔,午月辛亥朔,未月辛巳朔,申月庚戌朔,酉月庚辰朔,戌月己酉朔,亥月己卯朔。襄二十二年,中積六十六萬八千七百六十二日三十一刻,冬至五十二日七四四九,閏餘七日七一,子月己酉朔,丑月戊寅朔,寅月戊申朔,卯月丁丑朔,辰月丁未朔,巳月丙子朔,午月丙午朔,未月乙亥朔,申月乙巳朔,酉月甲戌朔,戌月甲辰朔,亥月癸酉朔。若不從《公》、《穀》,以《家語》、《史記》為準,則孔子之生在二十二年酉月。自甲戌推至庚子為二十七日,故羅泌以為八月二十七日,是也。景濂謂三代雖異建,而月未嘗改。某按襄二十一年經文,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冬十月庚辰朔日有食之,夫九月庚戌朔者,建申之月也。十月庚辰朔者,建酉之月也。若周不改月,則九月為己酉朔,十月為己卯朔,而庚戌庚辰為七月八月之朔,是與經文大悖矣。景濂能不信諸經乎? 《家語》、《史記》載孔子弟子年歲,皆以孔子為的。若孔子不生庚戌,則弟子之年,無一足憑矣。如顏子少孔子三十歲,二十九而髮白,三十二而死。是顏子死時,孔子年六十二也。哀公六年,吳伐陳,楚救陳,孔子絕糧,猶有顏子問答,計顏子即卒於是年。蓋自襄二十二年至哀六年,孔子六十二歲也。若生於襄二十一年,則孔子六十三矣,顏子少三十歲,及三十二而死,皆不可信也。故景濂欲伸公、穀,則必盡廢諸家,無乃過歟! 〈(見書105頁有圖)〉 答劉伯宗問朱子壺說書 《投壺經》言壺頸修七寸,腹修五寸,口徑二寸半,容斗五升。鄭注腹容斗五升,三分益一,則為二斗,積三百二十四寸(算法,方一寸高十六寸二分為一升,方一寸高一百六十二寸為一斗,故二斗得積三百二十四寸)。以腹修五寸約之所得(五寸約之者,於五寸之中,截其一寸,取三百二十四寸之積五分之,其一分得積六十四寸八分),求其圓周,得二尺七寸有奇。是為腹徑九寸有餘也(以圓求方,須三分加一。六十四寸八分,分為三分,每一分有二十一寸六分,加一分於六十四寸八分之中,共八十六寸四分,是一寸方積之數,以方積開之,九九八十一,則一面有九寸強。四面凡有三十六寸強,又以方求圓,四分去一,是為圓周二尺七寸有奇。圍三則徑一,故腹徑九寸有餘也)。按鄭氏此說皆整數二斗之積也。然以二斗之積,四分去一,則與經文斗五升合矣。故朱子欲去二斗虛加之數,是也。其實斗五升之積,為二百四十三寸,以腹修五寸約之,五取一焉,得四十八寸六分,即圓積也。圓積求徑,三歸四因開方之,是為腹徑八寸四厘有奇。圓積求周,十二因開方之,是為圓周二尺四寸一分四厘有奇。若鄭氏三分益一以為二斗,方積六十四寸八分,既有虛加之數,則當用圓田法,即以六十四寸八分者開方之,徑得八寸四厘奇。三因於徑,周得二尺四寸一四,亦如前法。朱子以積求徑之法,謂廣六十四寸八分,此六十四寸者,自為正方。又取其八分者,割裂而加於正方之外,則四面各得二厘五毫之數,徑為八寸五厘。此則朱子不明算法,而不自知其誤也。夫正方六十四寸,則一面得八寸,試割二分加之,每寸得二厘五毫。四面皆然,則八分者無餘矣,而四角各缺方二厘五毫,將何以補之哉?故開方之術,中間正方,謂之方法。正方之外,割裂而加之者,謂之廉法補之於角者,謂之隅法。有廉則必有隅,朱子所言有廉而無隅,零星補湊,愈審而愈疏矣。是故六十四寸八分開方八寸四厘有奇,而不可以為八寸五厘也。今為圖如左。 答汪魏美問濟洞兩宗爭端書 大鑒之後為南嶽、青原。南嶽傳馬祖,馬祖傳百丈,百丈傳溈山,此溈仰宗所由起也。百丈又傳黃檗,黃檗傳臨濟,此臨濟宗所由起也。青原傳石頭,石頭傳藥山,藥山傳雲岩,雲岩傳洞山,此曹洞宗所由起也。石頭又傳天皇,天皇傳龍潭,龍潭傳德山,德山傳雪峰,雪峰傳云門,此雲門宗所由起也。雪峰又傳玄沙,玄沙傳羅漢,羅漢傳法眼,此法眼宗所由起也。故五家宗派,出自南嶽者二,出自青原者三。今溈仰、雲門、法眼三宗俱絕,存者惟臨濟、曹洞耳。近濟宗依《五燈會元附注》,謂有兩天皇道悟,石頭所傳者之天皇,不再傳而絕,其出為雲門、法眼之天皇,則馬祖所傳者。於是南嶽得四宗,青原僅一宗,以此而分優劣,至兩家聚訟不已。 弟常謂昔之學佛者,自立門戶者也。今之學佛者,倚傍門戶者也。自立門戶者,如子孫不藉先人之業,赤手可以起家,倚傍門戶者,如奴僕占風望氣,必較量主者之炎涼。雲門、法眼,其宗既絕,猶過去之高門巨族也,吹已冷之焰,為掃室布席之光,則郭崇韜哭子儀之墓,又何怪乎?故兩家是非,不必為之辯,第兩家辯詞,可為嗢噱。《會元附注》以丘玄素《天王碑》證雲、法二宗出於南嶽,以符載《天皇碑》證青原之天皇一傳而絕。洞家指為偽碑,以為玄素使相,何得姓名不見唐史?疑為烏有。按歐陽公《集古錄跋》尾《神女廟》詩,李吉甫、丘玄素、李貽孫、敬作。佛者空疏之腹,豈可妄談載籍?符載碑文載在讚寧《高僧傳》中,其末云:「比丘慧真、文賁等,禪子幽閑,皆入室得悟之者,或繼坐道場,或分枝化導。」所謂禪子幽閑者,即指慧真、文賁等而言,言其情性幽閑也。《附注》改為法嗣三人,曰慧真,曰文賁,曰幽閑,以讚辭扭作人名,何不將原本一讀耶。權文公《馬祖道一塔銘》,見《文苑英華》中。後列沙門慧海、智藏、鎬英、誌賢、智通、道悟、懷暉、惟寬、智廣、崇泰、惠雲等,洞家疑《附注》引此為虛誕之辭。信如此言,不知在唐還有權德輿否?黃元公因丘稗所載節使拋水事,與南泉下曇照雷同,疑碑為好事者所撰。然碑文詳而《會元》首尾脫落,是《會元》襲碑文,非碑文襲《會元》也。總之釋氏譸張為幻,火發火息,碑文又寧足信乎? 答朱康流論歷代甲子書 按歷代甲子,自魯隱公元年己未以下,載籍皆可考據,無有異同,乃自隱公以上,其說不能歸一。然準之曆算,如武王克商、周公營洛、成王顧命三者得其時日,則是非不難辨矣。故《授時》伐紂以至春秋,一從《漢志》。《漢志·魯世家》,魯公伯禽四十六年,考公四年,煬公六十年,幽公十四年,微〈(《史記》作魏)〉公五十年,厲公三十七年,獻公五十年,慎公三十年,武公二年,懿公九年,柏御十一年,孝公二十七年,惠公四十六年。凡伯禽至惠公三百八十六年。伯禽以成王元年癸巳歲即位,至康王十六年戊寅歲薨。惠公以平王三年癸酉歲即位,至平王四十八年戊午歲薨。中間所曆甲子,自第二十八而上羸三十一歲,自第三十三而下縮五歲。由成王上推周公攝政七年,武王克殷後七年而崩,故伐紂之歲,斷以為己卯也。 而《史記·魯世家》,伯禽四十六年,考公四年,煬公六年,幽公十四年,魏公五十年,厲公三十七年,獻公三十二年,真公三十年,武公九年,懿公九年,伯御十一年,孝公二十七年,惠公四十六年。凡三百二十一年,較《漢志》差六十五年。以惠公末年戊午上推戊午,當平王四十八年,則伯禽元年在第二十八甲子下戊戌歲也。戊戌為成王元年,由成王上推周公攝政七年,《封禪書》曰:「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崩在庚寅歲,故伐紂之年為戊子也。如此則銷卻一甲子,第二十八即第二十七矣。 《竹書紀年》,成王丁酉歲即位,在位三十七年。康王二十六年,昭王十九年,穆王五十五年,其王十二年,懿王二十五年,孝王九年,夷王八年,厲王二十六年,宣王四十六年,幽王十一年,平王四十八年,惠公卒凡三百二十二年,與《史記·魯世家》先一年,以伐紂在庚寅,較《史記》後二年。此記事稍有參差,其甲子大略相同也。 黃石齋先生主張《史記》,以為武王克殷戊子歲,用授時四分校之,戊子歲周正月癸卯合朔。甲寅冬至,以某按之,又未必然,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於征伐商,既戊午師逾孟津,癸亥陳於商郊,甲子昧爽會於牧野。《泰誓》又曰:「一月戊午師渡孟津。」《左氏外傳》曰:「王以二月癸亥夜陳未畢而雨。」據石齋以癸卯為正月朔,則壬辰癸巳為前月十九二十日矣,《經》何以言一月也?癸卯朔,則癸亥為月內之二十一日矣,《外傳》何以言二月也?信《漢志》不如信《史記》,信《史記》又不如信《經》文也。石齋又以月旁死魄在望後,生魄在望前,謂壬辰是十六日非朔二日。夫《經》言壬辰是一月,又言戊午亦一月,壬辰與戊午相距二十七日,若旁死魄在望後,是月寧復有戊午哉?又《武成》:厥四月哉生明,王來自商,至於豐,丁未祀於周廟,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塚君暨百工,受命於周,觀其序,生魄於生明之後,則生魄之為望後明矣。生魄既在望後,則死魄之為望前亦明矣。若以《授時》步戊子歲距至元辛巳二千三百三十三年,中積八十五萬二千一百一十四日八千五百二十四分,冬至甲子,《經》朔癸丑,與石所言無一合者,則武王伐紂之必非戊子也。當從班氏以己卯為準,而後春秋以上之時日,始可得耳。 第一甲子黃帝元年, 第二甲子黃帝六十一年, 第三甲子少昊二十一年, 第四甲子少昊八十一年, 第五甲子顓頊五十七年, 第六甲子帝嚳二十九年, 第七甲子帝堯二十一年, 第八甲子帝舜九年, 第九甲子夏禹八年, 第十甲子仲康三年, 第十一甲子寒浞十五年, 第十二甲子帝槐四年, 第十三甲子帝不降四年, 第十四甲子帝扃五年, 第十五甲子孔甲二十三年, 第十六甲子桀二十二年, 第十七甲子太甲十七年, 第十八甲子太庚十五年, 第十九甲子太戊二十一年, 第二十甲子仲丁六年, 第二十一甲子祖辛十年, 第二十二甲子祖丁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