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龙榆生学术论文集
[book_author]龙榆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28304
[book_dec]本书收录龙榆生学术论文44篇。其中31篇已见于《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以下简称《论文集》),本次收录皆据论文原始出处予以重新校订。另据各类期刊及手稿,增补论文13篇,两者裒为一集。以论文发表时间(讲义以刊印时间、未刊手稿以写作时间)先后为序,以观龙氏治学之全貌。 《论文集》仅收词学论文,本编则包含诗学、词学、曲学、文章学、文献学和歌词学等各学科领域论文,展现了龙榆生先生更为广阔的学术天地。其中既有《诗教复兴论》、《读词随笔》、《古籍的标点和校勘》等已刊论文,也有如《稼轩先生年谱》、《最近二十五年之词坛概况》、《词曲概说》等稀见文献,还有珍贵的未刊手稿,如《骈文杂话》和《介绍文学遗产的方式问题》。此外,如《填词与选调》一文本已收入《论文集》,本编根据相关文献考证出作者撰有另一篇同题论文,两者若加以比较,可以发现其中有趣而特殊的学术意义及价值,故而增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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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稼軒先生年譜
辛梅臣原編 龍沐勛訂補
先生名棄疾,字幼安,齊之歷城人。(《宋史》卷四百一)始祖維叶,官大理事評事,由狄道遷濟南。高祖師古,官儒林郎。曾祖寂,官賓州司户參軍。祖贊,官朝散大夫,隴西郡開國男,亳州譙縣令,知開封府,贈朝請大夫。父文郁,贈中散大夫。(辛氏據《鉛山族譜》)
宋高宗紹興十年庚申(金熙宗天眷三年,公元一一四〇年)
是年五月十一日卯時(據《鉛山族譜》)先生生於金國之歷城縣,時陸游生十六歲(據錢大昕《陸放翁先生年譜》),朱熹生十一歲(據王懋竑《朱子年譜》),黨懷英生七歲(據《金史》卷一百二十五,黨懷英卒於章宗大安三年,年七十八。以此上推,則知生於金太宗天會十二年。當宋高宗紹興四年,長先生七歲)。
【大事】夏五月,金烏珠等分道南侵,破河南、陝西州郡;宋吴璘、劉琦擊走之。秋七月,岳飛大破烏珠於朱仙鎮,既而奉詔班師還鄂。河南州郡,復入於金。(《通鑑輯覽》 [1] 卷八十六)
【附考】案:《宋史》本傳,先生歸宋時,年二十三,爲紹興三十二年,則知生年爲紹興十年庚申。又案:先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元吉)”《水龍吟》詞,有“對桐陰、滿庭清晝”之語(四印齋本《稼軒長短句》卷五),則知爲夏月。又一首題云“次年南澗用前韻爲僕壽,僕與公生日相去一日,再和以壽南澗”云云,按南澗壽先生《水龍吟》詞首句即云:“南風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彊村叢書》本《南澗詩餘》)據此,則族譜所稱,碻然可信矣。
十一年辛酉(公元一一四一)
先生二歲。
【大事】冬十月,秦檜矯詔,下岳飛於大理獄。十一月,和議成,遣何鑄奉表稱臣於金。十二月,遣使割唐、鄧、商、秦之地以畀金。岳飛爲秦檜所殺。(《通鑑》卷八十六)
十二年壬戌(公元一一四二)
先生三歲。
【大事】夏四月,金使人以衮冕來,册帝(高宗)爲大宋皇帝。
十三年癸亥(公元一一四三)
先生四歲。
十四年甲子(公元一一四四)
先生五歲。
十五年乙丑(公元一一四五)
先生六歲。
十六年丙寅(公元一一四六)
先生七歲。
十七年丁卯(公元一一四七)
先生八歲。
【大事】秋八月,趙鼎卒。冬十二月,金及蒙古和,蒙古益強,其長鄂羅貝勒,自稱祖元皇帝,改元天興。(《通鑑》卷八十七)
十八年戊辰(公元一一四八)
先生九歲。
【大事】冬十月,金烏珠卒。(《通鑑》卷八十七)
十九年己巳(公元一一四九)
先生十歲。
【大事】冬十月 [2] ,金完顔亮弑其主亶而自立,改元天德。(《通鑑》卷八十七)
【附考】《宋史》本傳:“(辛棄疾)少師蔡伯堅,(名松年,從父靖於宣和末降金,累官至尚書左丞,封郜國公。文詞清麗,尤工樂府,與吴激齊名,時號吴蔡體。參考《金史》卷一百二十五。)與黨懷英(字世傑,馮翊人,隨父純睦家泰安,金大定十年進士,累官至翰林學士承旨,與修《遼史》。參考同上。)同學,號辛、黨。”據此,與《歸潛志》“黨懷英、辛棄疾少同舍”之説合。且辛率數千騎南渡時,年方二十三。松年卒於前三年。(據《金史》:松年卒於金正隆四年,年五十三,時紹興二十九年也。)辛梅臣編次先生《年譜》,即以少師蔡氏,屬之十歲時,或非過早。至毛晉《稼軒詞跋》云“蔡元工於詞,靖康中,陷虜庭,稼軒以詩詞謁見,蔡曰:‘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云云,與稼軒年歲不合,似不可信。
二十年庚午(公元一一五〇)
先生十一歲。
【大事】金主亮大弑其宋官 [3] 大臣。(《通鑑》卷八十七)
二十一年辛未(公元一一五一)
先生十二歲。
二十二年壬申(公元一一五二)
先生十三歲。
二十三年癸酉(公元一一五三)
先生十四歲,領鄉舉。(據《鉛山族譜》。又按《美芹論》“兩隨計吏”,蓋由此也。)
二十四年甲戌(公元一一五四)
先生十五歲。
二十五年乙亥(公元一一五五)
先生十六歲。
二十六年丙子(公元一一五六)
先生十七歲。
【大事】夏五月,靖康帝卒於金。(《通鑑》卷八十七)
二十七年丁丑(公元一一五七)
先生十八歲。
二十八年戊寅(公元一一五八)
先生十九歲。
二十九年己卯(公元一一五九)
先生二十歲。蔡松年卒於金。
【大事】春二月,金籍諸路兵,造戰具。
三十年庚辰(公元一一六〇)
先生二十一歲。
三十一年辛巳(公元一一六一)
先生二十二歲,爲天平節度使耿京掌書記,勸京決策南向。
【大事】秋七月,金主亮遷都於汴。九月,大舉南侵。冬十月,金人立曹國公烏嚕爲帝於遼陽。十一月,虞允文大敗金軍於採石,完顔亮趨揚州,至瓜洲,爲其下所殺。(《通鑑》卷八十七)
【附考】《宋史》本傳:“(辛、黨)始筮仕,決以蓍,懷英遇《坎》,因留事金,棄疾得《離》,遂決意南歸。金主亮死,中原豪傑並起。耿京聚兵山東,稱天平節度使,節制山東、河北忠義軍馬,棄疾爲掌書記,即勸京決策南向。僧義端者,喜談兵,棄疾間與之遊。及在京軍中,義端亦聚衆千餘,説下之,使隸京。義端一夕竊印以逃,京大怒,欲殺棄疾。棄疾曰:‘匄我三日期,不獲,就死未晚。’揣僧必以虚實奔告金帥,急追獲之。義端曰:‘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棄疾斬其首歸報,京益壯之。”又先生乾道乙酉進《美芹十論》表云:“辛巳歲,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嘗鳩衆二千,隸耿京,爲掌書記,與圖恢復。共籍兵二十五萬,納款於朝。不幸變生肘腋,事乃大謬。”(萬載本《稼軒集》卷一)與《宋史》足相印證。
三十二年壬午(公元一一六二)
先生二十三歲。
《宋史》本傳:“紹興三十二年,京令棄疾奉表歸宋。高宗勞師建康,召見,嘉納之,授承務郎、天平節度掌書記,并以節使印告召京。會張安國、邵進已殺京降金,棄疾還至海州,與衆謀曰:‘我緣主帥來歸朝,不期事變,何以復命?’乃約統制王世隆及忠義人馬全福等徑趨金營,安國方與金將酣飲,即衆中縛之以歸,金將追之不及。獻俘行在,斬安國於市。仍授前官,改差江陰僉判。”
【大事】正月,金使來聘。閏月,劉琦卒。十二月,詔吴璘班師。
【附考】辛梅臣曰:“按唐豹巖《濟南府志》謂‘先生戮安國於靈巖寺,遂南奔,晝伏夜行’,與此(謂正史)既異,且事類刺客,於先生不稱,未知何據?”
孝宗隆興元年癸未(公元一一六三)
先生二十四歲,官江陰簽判。論《阻江爲險須藉兩淮》,有《練民兵守淮疏》。(萬載辛氏本《稼軒集》據《永樂大典》)
【大事】冬十一月,詔廷臣集議和金得失,獨張浚、虞允文、胡銓、閻安中力争以爲不可。朱熹亦言“君父之讐,不與共戴天”。(《通鑑》卷八十八)
【附考】《宋史》卷四百三十六《儒林傳》:“隆興初,與金人約和,天下忻然,幸得蘇息。獨(陳)亮持不可。”據此,知當時主戰派亦不乏人,而稼軒與亮投契最深者,實由其志同道合也。
二年甲申(公元一一六四)
先生二十五歲,在江陰任。
【大事】秋八月,張浚卒,朝廷遂決棄地求和之議,遣魏杞使金。冬十月,金兵復渡淮。(《通鑑》卷八十八)
乾道元年乙酉(公元一一六五)
先生年二十六歲,在江陰任。進《美芹十論》。(據萬載本)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當行(進《御戎十論表》),言甚剴切。
二年丙戌(公元一一六六)
先生二十七歲,在江陰任。
三年丁亥(公元一一六七)
先生二十八歲,在江陰任。
四年戊子(公元一一六八)
先生二十九歲,通判建康府。
五年己丑(公元一一六九)
先生三十歲,在建康通判任。
先生居建康(今南京)所作詞:
《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卷二第一頁)
《滿江紅·建康史師致道席上賦》(卷四第一頁)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卷五第一頁)
《八聲甘州·壽建康帥胡長文給事時方閲折紅梅之舞且有錫帶之寵》(卷六第一頁)
《千秋歲·金陵壽史帥致道時有版築役》(卷七第六頁)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爲吕叔潛賦》(卷十二第二頁)
六年庚寅(公元一一七〇)
先生三十一歲。《宋史》本傳:“孝宗召對延和殿。時虞允文當國,(案:允文以乾道五年自樞密使除右僕射、同平章事,兼樞密使。至八年,又自右僕射除左丞相,特進,兼樞密使。見《宋史·宰輔表》。)帝鋭意恢復,棄疾因論南北形勢及三國、晉、漢人才,持論勁直,不爲迎合。作《九議》,并《應問》三篇、《美芹十論》獻於朝,言逆順之理、消長之勢、技之長短、地之要害甚備。(案:此與萬載本據《大典》所輯逸文歲月不合,未知孰是。)以講和方定,議不行。遷司農寺主簿,出知滁州。”
七年辛丑(公元一一七一)
先生三十二歲,在滁州任。州罹兵燼,井邑凋殘。棄疾寬徵薄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乃創奠枕樓、繁雄館。(《宋史》本傳)
八年壬辰(公元一一七二)
先生三十三歲。在滁州任。
【大事】秋七月,罷虞允文爲四川安撫使。(《通鑑》卷八十八)冬十二月,遣韓元吉(字無咎,潁川人。據《陸放翁年譜》:“隆興二年閏十一月,無咎以莆陽守,省太夫人於京口,與放翁道故舊,甚樂。”又,“乾道元年正月,無咎以考功郎召。”案:無咎與稼軒交甚契,有《南澗詩餘》一卷,惜《宋史》不爲立傳。)等,賀金主生辰。(《宋史》卷三十四《孝宗紀》)
【附考】案萬載本《稼軒集鈔存》卷三,先生於乾道八年十一月十日,宋太祖皇帝《賜王嵒帖》云“右宣義郎、權發遣滁州軍州主管學事、兼管内勸農營田屯田事、臣辛棄疾拜手稽首謹書”。據此,知先生是年尚在滁州任也。
先生在滁州所作詞:
《木蘭花慢·滁州送范倅》(卷四第十一頁)
《感皇恩·滁州壽范倅》(卷七第九頁)
《聲聲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樓作和李清宇韻》(卷五第十二頁)
九年癸巳(公元一一七三)
先生三十四歲。辟江東安撫司參議官,留守葉衡雅重之。(《宋史》本傳)
淳熙元年甲午(公元一一七四)
先生三十五歲。官江東安撫司參議。是歲十一月,葉衡爲右丞相,兼樞密使(見《宰輔表》),薦棄疾慷慨有大略,召見,遷倉部郎官。(本傳)
【大事】二月,虞允文卒。
先生在江東安撫司參議任所作詞:
《洞仙歌·壽葉丞相》(卷六第七頁)
《一剪梅·游蔣山呈葉丞相》(卷七第十一頁)
《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爲葉丞相賦》(卷十一第一 [4] 頁)
二年乙未(公元一一七五)
先生三十六歲。提點江西刑獄,平劇盜賴文政有功,加祕閣修撰。調京西轉運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本傳)有《會子登對劄子》。(《稼軒集存鈔》卷二)
【附考】《王淮傳》:“淳熙二年,辛棄疾平茶寇,上功太濫,淮謂:‘不核真僞,何以勸有功?’”
先生任江西提點刑獄官時所作詞:
《滿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卷六第四頁)
《滿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呈景盧内翰》(卷六第四頁)
《滿庭芳·遊豫章東湖再用韻》(卷六第五頁)
【附考】案:《宋史·宰輔表》:“乾道元年乙酉十二月戊寅,洪适(字景伯,饒州鄱陽人,皓長子。事詳《宋史》卷三百七十三。)自參知政事除左通奉大夫,守右僕射兼權樞密使。二年三月辛未,罷右僕射,授觀文殿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宫。”是景伯居相位,爲時至短,詞稱丞相,舉其生平最高官階言之也。又案:《洪文惠公年譜》:“景伯乾道四年,即辭官,家居者十有六年,始得别墅於城陰,築臺觀,蒔花竹。”(錢編《年譜》第九頁)自是歲至淳熙乙未,稼軒提點江西,相距不過七歲。辛和詞中有“一枝粗穩,三徑新治”之句,或指此時。又案:《洪文敏公年譜》:“乾道三年,文敏(名邁,字景盧,皓季子,《宋史》附《皓傳》。)除中書舍人,兼侍讀,兼直學士院。五年,始治圃於鄉里。九年,除知贛州。至淳熙二年,尚在贛州任。”(錢編《年譜》第十二頁)《滿庭芳》三首云:“只今江山遠,鈞天夢覺,清淚如絲。”似與作詞歲月尚合。
三年丙申(公元一一七六)
先生三十七歲,官江陰。
四年丁酉(一一七七)
先生三十八歲,遷知隆興府(今江西南昌),兼江西安撫使。以大理少卿召,出爲湖北轉運副使。(本傳)
先生本年所作詞:
《水調歌頭·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帥隆興到官之三月(《宋史》“三”作“二”,萬載本同)被召司馬監趙卿王漕餞别司馬賦水調歌頭席間次韻時王公明樞密薨坐客終夕爲興門户之歎故前章及之》(卷三第一頁)
五年戊戌(公元一一七八)
先生三十九歲,官赴湖北轉運副使任。
【附考】案:《陳亮傳》:淳熙五年,亮更名同,詣闕上書。旋渡江而歸,日落魄醉酒。無何,因事囚州獄,而屬臺官論亮情重,下大理。辛棄疾、羅點素高亮才,援之力,得不死。(《宋史》卷四百三十六《儒林傳》)據此,知稼軒於亮,情誼甚隆。亮以是年入京(臨安)上書,稼軒乃於前一年被召。意二賢訂交,或在此時歟?
先生是歲所作詞:
《滿江紅·賀王師宣子(佐)平湖南寇》(卷四第三頁)
《滿江紅》又“漢水東流”一闋(卷四第三頁)
【附考】案:“五年十一月丁丑,王淮自知樞密院事,遷大中大夫,除樞密使。”(《宋史》卷二百十三《宰輔表》)“時辛棄疾平江西寇,王佐(友直父,以材武稱,附見《宋史》卷三百七十《友直傳》)平湖南寇,劉焞平廣西寇,淮皆處置得宜,論功惟允。”(《王淮傳》)據此知王平湖南寇,當在是年。惟《淮傳》又稱“淳熙二年,辛棄疾平茶寇”與此微不合,不知是一事,或二事?待考。
又案:《齊東野語》:“王佐宣子帥長沙日,茶賊陳豐嘯聚數千人,出没旁郡。朝廷命宣子討之。時馮太尉湛謫居在焉,宣子乃權宜用之。諜知賊巢所在,乘日晡放飯少休時,遣亡命卒三十人,持短兵以前。湛自率百人繼其後,徑入山寨。豐方抱孫獨坐,其徒皆無在者。卒覩官軍,錯愕不知所爲,亟鳴金嘯集,已無及矣。於是成擒,餘黨亦多就捕。宣子乃以湛功聞於朝,於是湛以勞復原官,宣子增秩。辛幼安以(《滿江紅》)詞賀之,有云:‘三萬卷,龍頭客。渾未得,文章力。把詩書馬上,笑驅鋒鏑。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蟬兀自兜鍪出。’宣子得之,疑爲諷己,意頗銜之。殊不知陳後山亦嘗用此語送蘇尚書知常州云:‘枉讀平生三萬卷,貂蟬當復作兜鍪。’幼安正用此。”據此所言茶賊,不知與《王淮傳》稱棄疾平茶寇,是否一人?待考。
六年己亥(公元一一七九)
先生四十歲,在湖北任。本傳:“改湖南,尋知潭州兼湖南安撫。盜連起湖湘,棄疾悉討平之。遂奏疏曰……(《稼軒集鈔存》卷二題作《淳熙己亥論盜賊劄子》,《宋史》本傳節録不全。)詔獎諭之。”
先生本年所作詞:
《水調歌頭·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周總領王漕趙守置酒南樓席上留别》(卷三第二頁)
《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爲賦》(卷五第五頁)
七年庚子(一一八〇)
先生四十一歲,帥湖南。
本傳:“(棄疾)以湖南控帶二廣,與溪峒蠻獠接連,草竊間作,豈惟風俗頑悍,抑武備空虚所致。乃復奏疏曰:‘軍政之敝,統率不一,差出占破,略無已時。軍人則利於優閑窠坐,奔走公門,苟圖衣食,以故教閲廢弛,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舉。平居則姦民無所忌憚,緩急則卒伍不堪征行。至調大軍,千里討捕,勝負未決,傷威損重,爲害非細!乞依廣東摧鋒、荆南神勁、福建左翼例,别創一軍,以湖南飛虎爲名,止撥屬三牙、密院,專聽帥臣節制調度,庶使夷獠知有軍威,望風懾服。’詔委以規畫,乃度馬殷營壘故基,起蓋砦栅,招步軍二千人,馬軍五百人,傔人在外,戰馬鐵甲皆備。先以緡錢五萬於廣西買馬五百匹,詔廣西安撫司歲帶買三千匹。時樞府有不樂之者,數沮撓之,棄疾行愈力,卒不能奪。經度費鉅萬計,棄疾善斡旋,事皆立辦。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俾日下住罷。棄疾受而藏之,出責監辦者,期一月飛虎營栅成,違坐軍制。如期落成,開陳本末,繪圖繳進,上遂釋然。時秋霖幾月,所司言造瓦不易,問須瓦幾何,曰:‘二十萬。’棄疾曰:‘勿憂。’令廂官自官舍神祠外,應居民家取溝 瓦二,不二日皆具,僚屬歎伏。軍成,雄鎮一方,爲江上諸軍之冠。”(案:以上皆先生帥湖南時政績之犖犖者,但亦非一年間所辦,繫之此歲,使閲者可以論世知人焉。)
【附考】案:《文獻通考》:“淳熙七年,言者奏鄉社之擾,請罷之。棄疾言:‘鄉社皆處深山窮谷中,忠實狡詐,色色有之,不可盡罷。欲擇其首領,使大者不過五十家,小者減半,屬之縣尉。’詔從之。”
【大事】春二月,張栻卒。(案:栻,張浚子,字敬夫,歷官祕閣修撰、荆湖北路轉運副使,改知江陵府,安撫本路。以右文殿修撰,提舉武夷山沖佑觀,卒,學者稱南軒先生。事詳《宋史》卷四百二十九《道學傳》。)冬十二月,胡銓卒。(案:銓,字邦衡,廬陵人。事詳《宋史》卷三百七十四。)
八年辛丑(公元一一八一)
先生四十二歲,任湖南安撫任。是年七月,東萊吕氏(名祖謙,字伯恭,事詳《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儒林傳》)卒,先生爲文遣人祭之。
案:稼軒《祭吕東萊先生文》有云:“某半世傾風,同朝託契,嘗從遊於南軒,蓋於公而益敬。”(《稼軒集鈔存》卷三引《播芳大全文粹》)亦足覘先生景慕之所在矣。
九年壬寅(公元一一八二)
先生四十三歲,帥湖南。
十年癸卯(公元一一八三)
先生四十四歲,帥湖南。
十一年甲辰(公元一一八四)
先生四十五歲,帥湖南。
先生本年所作詞:
《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卷五第一頁)
十二年乙巳(公元一一八五)
先生四十六歲,在湖南任。飛虎營栅,至是告成。加右文殿修撰,差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本傳)
先生本年所作詞:
《水龍吟·次年南澗用前韻爲僕壽僕與公生日去一日再和以壽南澗》(卷五第一頁)
《菩薩蠻·用前韻》(卷十一第一頁。前韻謂前闋“金陵賞心亭爲葉丞相賦韻”也。宋本題作“乙巳冬前間舉似前作因和之”。)
先生在湖南時所作詞:
《減字木蘭花·長沙道中壁上有婦人題字若有恨者用其意爲賦》(卷十一第十五頁)
《阮郎歸·耒陽道中爲張處父推官賦》(卷十二第十頁)
【附考】案:南澗壽辛侍郎《水龍吟》詞云:“南風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瀘聲在,宸衷懷舊。臥占湖山,樓横百尺,詩成千首。正菖蒲葉老,芙蕖香嫩,高門瑞,人知否。 涼夜光躔牛斗。夢初回、長庚如晝。明年看取,蠭旗南下,六驘西走。功畫凌煙,萬釘寶帶,百壺清酒。便留公剩馥,蟠桃分我,作歸來壽。”(《彊村叢書》本《南澗詩餘》第十六頁)
十三年丙午(公元一一八六)
先生四十七歲,赴江西安撫任。
本傳:“時江右大饑,詔任責荒政。始至,榜通衢曰:‘閉糴者配,強糴者斬。’次令盡出公家官錢銀器,召官吏、儒生、商賈、市民各舉有幹實者,量借錢物,逮其責領運糴,不取子錢,期終月,至城下發糶。於是連檣而至,其直自減,民賴以濟。時信守謝源明乞米救助,幕屬不從,棄疾曰:‘均爲赤子,皆王民也。’即以米舟十之三予信。帝嘉之,進一秩。”
【附考】辛梅臣曰:“案:《朱子大全文集》謂先生帥湖南,賑濟榜文,只用‘劫半者斬,閉糴者配’八字,雖只粗法,便有方略。與此事同而地異,豈當時傳聞之誤耶?抑先生兩地皆如此行之耶?”
十四年丁未(公元一一八七)
先生四十八歲,帥江西。
是歲,劉克莊生。
十五年戊申(公元一一八八)
先生四十九歲,以言者落職,久之,主管沖佑觀。(本傳)
【附考】辛梅臣曰:“案:先生《沁園春》詞題云:‘戊申歲,奏邸忽騰報,謂余以病掛冠。’又案:梅先生離豫章别司馬漢章大監《鷓鴣天》詞云:‘三年歷遍楚山川。’蓋自丙午至戊申,恰三年矣。”
先生本年所作詞:
《沁園春·戊申歲奏邸忽騰報謂余以病掛冠因賦此》(卷二第八頁)
《鷓鴣天·離豫章别司馬漢章大監》(卷九第一頁)
《蝶戀花·元日立春》(卷八第十一頁。據宋本作“戊申元日立春席間作”。)
《好事近·席上和王道夫賦元夕立春》(卷十第十四頁)
先生在江西所作詞:
《賀新郎·賦滕王閣》(卷一第五頁)
《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卷二第七頁。案:帶湖在上饒,此詞有“鶴怨猿驚,稼軒未來”及“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之句,知此時先生尚在豫章,特豫爲菟裘之計耳。)
《滿江紅·贛州席上呈太守陳季陵侍郎》(卷四第二頁)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二首(卷十一第十頁)
《西河·送錢仲耕自江西漕移守婺州》(卷五第六頁)
《昭君怨·豫章寄張守定叟》(卷十二第十一頁。案:此詞有“長記瀟湘秋晚”之句,則其爲作於由湖南移師江西後無疑。)
十六年己酉(公元一一八九)
先生五十歲,居上饒。
先生本年所作詞:
《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卷十第五頁)
《浣溪沙·瓢泉偶作》(卷十一第九頁)
光宗紹熙元年庚戌(公元一一九〇)
先生五十一歲,居上饒。
先生本年所作詞:
《踏莎行·庚戌中秋後二夕帶湖篆崗小酌》(卷七第十二頁)
二年辛亥(公元一一九一)
先生五十二歲,居上饒。起福建提點刑獄,召見,遷大理少卿,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本傳)
先生居上饒所作詞:
《賀新郎》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遊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爲賦《乳燕飛》(宋本作《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卷一第六頁)
《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卷一第七頁)
案:《宋史·儒林傳》,同父卒於光宗朝,此云同游鵝湖,以時地考之,當爲稼軒居上饒作。觀同甫和詞三闋(見汲古閣本《龍川詞》第四五頁),一則曰:“老夫憑誰説?”再則曰:“樽酒相逢或二老,卻憶去年風雪。”共傷老大,不勝“烈士暮年”之感矣。
《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卷二第四頁)
《水調歌頭·盟鷗》(卷三第二頁)
《水龍吟·瓢泉》(卷五第三頁)
《水龍吟·用瓢泉韻戲陳仁和兼簡諸葛元亮且督和詞》(卷五第三頁)
《水龍吟·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爲之釂》(卷五第四頁)
《祝英臺近》與客飲瓢泉,客以泉聲喧静爲問,余醉未及答,或者以“蟬噪林逾静”代對,意甚美矣。翌日爲賦此詞以褒之 。(卷七第三頁)
《念奴嬌·和信守王道夫席上韻》(卷二第三頁)
《水調歌頭·和信守鄭舜舉蔗庵韻》(卷三第六頁)
《滿江紅·送信守鄭舜舉被召》(卷四第六頁)
《木蘭花慢·題上饒郡圃翠微樓》(卷四第十一頁)
《永遇樂》送陳仁和自汴東歸,陳至上饒之一年得子,甚喜 。(卷五第七頁)
《瑞鶴仙·壽上饒倅洪莘之時攝郡事且將赴漕舉》(卷五第十一頁)
《聲聲慢·送上饒黄倅秩滿赴調》(卷五第十二頁)
《千年調》蔗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 。(卷七第五頁)
《玉樓春·席上贈别上饒黄倅》(卷十第六頁)
《清平樂·壽信守王道夫》(卷十第十二頁)
《菩薩蠻·帶湖買得新風月》(陶刻景宋本甲六四 [5] )
《南歌子·獨坐蔗庵》(卷十二第一頁)
《一絡索·信守王道夫席上用趙達夫賦金林檎韻》(卷十二第十二頁)
《江神子·和陳仁和韻》二闋(卷七第七頁)
【附考】《清波别誌》:“稼軒樂府,辛幼安酒邉游戲之作也。詞與音叶,好事者争傳之。在上饒,屬其室有疾,呼醫對脈。吹笛婢名整整者侍側,乃指以謂醫曰:‘老妻病安,以此人爲贈。’不數日,果勿藥,乃踐前約。整整既去,因口占《好事近》云:‘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物?只有一箇整整,也盒盤盛得。 下官歌舞轉悽惶,賸得幾枝笛。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一時戲謔,風調不羣。稼軒所編遺此。”案:先生尚有《水調歌頭》言:“以病止酒,且遣去歌者。”《臨江仙》言:“侍者阿錢將行,賦錢字以贈之。”知先生頗多姬侍,未必只有一箇整整也。《清波别志》所云,殆好事者爲之,不足置信。
【附録】陳傳良《送辛卿幼安帥閩》詩:
長才自昔恨平時,三入修門兩鬢絲。瓮下可能長夜飲,花間卻學晚唐詞。潸然北顧關河水,簡在西清日月遲。乘雁雙鳧滄海上,與君從此恐差池。(《止齋文集》)
三年壬子(公元一一九二)
先生五十二歲。春,赴福建安撫任,又被召入京(臨安),旋返福州。(參閲《水調歌頭》詞“三山被召”闋)
本傳:“棄疾爲憲時,嘗攝帥,每歎曰:‘福州前枕大海,爲賊之淵,上四郡民頑獷易亂,帥臣空竭,急緩奈何?’至是,務爲鎮静。未期歲,積鏹至五十萬緡,榜曰‘備安庫’。謂閩中土狹民稠,歲儉則糴於廣,今幸連稔,宗室及軍人入倉請米,出即糶之,候秋賈賤,以備安錢糴二萬石,則有備無患矣。”
先生本年所作詞:
《浣溪沙·王子春赴閩憲别瓢泉》(卷十一第九頁)
《水調歌頭·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卷三第八頁)
《最高樓·慶洪景盧内翰七十》(卷六第十一頁。據錢大昕《洪文敏公年譜》,定此詞爲本年作。)
《賀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有懷趙丞相經始》(卷一第八頁。宋本題作“福州遊西湖”。)
《賀新郎·和前韻》(卷一第八頁)
《賀新郎·又和前韻》(卷一第八頁)
案:《賀新郎》三闋中情景,大類武林西子湖。福州無此“琉璃三萬頃”(第二首中語),惟據第二首中之“帶湖春漲,幾時歸也”、第三首中之“回頭鷗鷺瓢泉社”,則此三闋,殆爲由上饒帥閩後作無疑。
四年癸丑(公元一一九三)
先生五十四歲,在閩帥任。春,又被召入京。
先生本年所作詞:
《西江月·癸丑正月四日自三山被召經從建安席上和陳安行舍人韻》(卷十第一頁)
五年甲寅(公元一一九四)
先生五十五歲,在閩帥任。
本傳:“(棄疾)又欲造萬鎧,招強壯,補軍額,嚴訓練,則盜賊可以無虞。事未行,臺臣王藺劾其‘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旦夕望端坐閩王殿’。遂丐祠歸。”
先生帥閩時所作詞:
《水調歌頭·三山用趙丞相韻答帥幕王君且有感於中秋近事並見之末章》(卷三第九頁)
《滿江紅·盧國華由閩憲移漕建安陳端仁給事同諸公餞别余爲酒困臥青涂堂上三鼓方醒國華賦詞留别席上和韻青涂端仁堂名也》(卷四第八頁)
《定風波·三山送盧國華提刑約上元重來》(卷八第二頁)
《定風波·自和》(卷八第三頁)
《臨江仙·和信守王道夫韻謝其爲壽時僕作閩憲》(卷八第六頁)
《小重山·三山與客泛西湖》(卷八第十四頁)
《鷓鴣天·三山道中》二首(卷九第八頁)
《鷓鴣天·用前韻賦梅三山梅開時猶有青葉余時病齒》二首(卷九第八頁)
《西江月·三山作》(卷十第七頁)
《菩薩蠻·和盧國華提刑》(卷十一第十二頁)
《山花子·三山戲作》(卷十一第十二頁)
《柳梢青·三山歸途代白鷗見嘲》(卷十二第六頁)
寧宗慶元元年乙卯(公元一一九五)
先生五十六歲,落職居上饒。
二年丙辰(公元一一九六)
先生五十七歲,在上饒,因所居燬於火,徙居鉛山縣期思市瓜山之下。(辛氏據《鉛山族譜》)有“期思卜築”詞,又有《上梁文》,見《播芳大全文粹》。
先生本年所作詞:
《沁園春·期思卜築》(卷二第十頁)
《水調歌頭·將遷新居不成戲作時以病止酒且遣去歌者末章及之》(卷三第十一頁)
《臨江仙·侍者阿錢將行賦錢字以贈之》(卷八第八頁)
《歸朝歡》靈山齊庵菖蒲港,皆長松茂林,獨野櫻花一株,山上盛開,照映可愛。不數日,風雨摧敗殆盡。意有感,因效介庵體爲賦,且以菖蒲緑名之。丙辰春三月三日也 。(卷五第九頁)
【附録一】《新居上梁文》:
百萬買宅,千萬買鄰,人生孰若安居之樂?一年種穀,十年種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久矣倦游,兹焉卜築。稼軒居士生長西北,仕宦東南,頃列郎星,繼聯卿月,兩分帥閫,三駕使軺。不特風霜之手欲龜,亦恐名利之髮將鶴。欲得置錐之地,遂營環堵之宫。雖在城邑闤闠之中,獨出車馬囂塵之外。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頭,新荷十頃。亦將東阡西陌,混漁樵以交歡;稚子佳人,共團欒而一笑。夢寐少年之鞍馬,沈酣古人之詩書。雖云富貴逼人,自覺林泉邀我。望物外逍遥之趣,吾亦愛吾廬;語人間奔競之流,卿自用卿法。始扶脩棟,庸慶抛梁:
抛梁東,坐看朝暾萬丈紅。直使便爲江海客,也應憂國願年豐。
抛梁西,萬里江湖路欲迷。家本秦人真將種,不妨賣劍買鋤犂。
抛梁南,小山排闥送晴嵐。繞林烏鵲安枝後,一枕薫風睡正酣。
抛梁北,京路塵昏斷消息。人生直合在長沙,欲擊單于老無力!
抛梁上,虎豹九關名莫向。且須天女散天花,時至維摩小方丈。
抛梁下,鷄酒何時入鄰舍。只今居士有新巢,要輯軒窗看多稼。
伏願上梁之後早收塵迹,自樂餘年,鬼神呵禁不祥,伏臘倍承日給,座多佳客,日悦芳樽。
(《稼軒集鈔存》卷三引《播芳大全文粹》)
【附録二】《和趙昌父聞訊新居之作》:
草堂經始上元初,四面溪山畫不如。疇昔人憐翁失馬,只今自喜我知魚。苦無突兀千間庇,豈負辛勤一束書。種木十年渾未辦,此心留待百年餘。(《稼軒集鈔存》卷四)
三年丁巳(公元一一九七)
先生五十八歲,居鉛山縣。
先生本年所作詞:
《哨遍·秋水觀》(卷一第一頁)
《哨遍·用前韻》(卷一第一頁。案:詞中有“三仕三已”之句,宜爲罷閩帥後作?)
《驀山溪·停雲竹逕初成》(卷六第九頁)
《鷓鴣天·鵝湖道中》(卷九第二頁。案:鵝湖在湖鉛山縣北。)
《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卷九第二頁)
《醜奴兒·和鉛山陳簿韻二首》(卷十一第八頁)
《山花子·病起獨坐停雲》(卷十一第十三頁)
四年戊午(公元一一九八)
先生五十九歲,居鉛山縣。
本傳:“復主管沖佑觀。久之,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
【附考】案:朱子有《稼軒譜序》,中云:“戊午,公復來主沖佑觀,益相親切。”(《稼軒集鈔存》附雜録文引。又言“特以集中不載,不録”。意或從《鉛山族譜》見之也。)又《答幼安啟》云:“光奉宸綸,起持憲節。昔愚民犯法,既申震讋之威;今聖上選賢,更作全安之計。先聲攸暨,慶譽交興。伏惟某官卓犖奇才,疏通遠識。經綸事業,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戲文章,亦膾炙士林之口。軺車每出,必著能名,制閫一臨,便收顯績。兹久真庭(一作正庭)之逸,爰深正寧之思。當季康患盗之時,豈張敞處間之日?果致渥眷,特畀重權。歌皇華之詩,既諭示君臣之好:稱直指之使,想潛消郡國之姦。第恐賜環,不容暖席。熹苟安祠禄,獲託部封。屬聞斧繡之來,嘗致鼎裀之問。尚煩縟禮,過委駢緘。雖雙南金,恐未酬於鄭重。況一本薤,亦奚助於高明?但晤對之有期,爲感欣而無已。”(《四部叢刊》影明嘉靖本《朱文公集》卷八十五第二十六頁)據此,知先生與朱子之交誼,老而彌篤矣。又,先生《游武夷山作棹歌呈晦翁》十首云:“一水犇流疊嶂開,溪頭千步響如雷。扁舟費盡篙師力,咫尺平瀾上不來。 山上風吹笙鶴聲,山前人望翠雲屏。蓬萊枉覓瑶池路,不道人間有幔亭。 玉女峰前一櫂歌,煙鬟霧髻動清波。遊人去後楓林夜,月滿空山可奈何。 見説仙人此避秦,愛隨流水一溪雲。花開花落無尋處,仿佛吹簫月夜聞。 千丈攙天翠壁高,定誰狡獪插遺樵。神仙萬里乘風去,更度槎枒箇樣橋。 山頭有路接無塵,欲覓王孫試問津。瞥向蒼峰高處見,三三兩兩看遊人。 巨石亭亭缺齧多,懸知千古也消磨。人間正覓擎天柱,無奈風吹雨打何。 自有山來幾許年,千奇萬怪只依然。試從精舍先生問,定在包犧八卦前。(精舍中有伏羲塑像,作畫八卦。) 山中有客帝王師,日日吟詩坐釣磯。費盡煙霞供不足,幾時西伯載將歸? 行盡桑麻九曲天,更尋佳處可留連。如今歸棹如掤箭,不似來時上水船。”(《稼軒集鈔存》卷四引《武夷山志》)試取“晤對有時”一語,與此詩對看,意此或亦作於本年内乎?(據朱子《年譜》,武夷精舍以淳熙十年癸卯夏四月成。又據《朱子大全文集》,晦庵《武夷櫂歌》十首作於淳熙甲辰仲春。此二年中,稼軒皆在湖南漕帥任,故知櫂歌之作,必不同時也。)
先生本年所作詞:
《鷓鴣天·戊午拜復職奉祠之命》(卷九第九頁)
《賀新郎》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遊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宋本作泉湖吴氏)四望樓,聞鄰笛悲甚,賦《乳燕飛》(宋本作《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卷一第六頁)
《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卷一第七頁。宋本末三字作“前韻”。)
【正誤】稼軒寄同父《賀新郎》二闋,前誤屬諸稼軒居上饒時,倉卒付手民,追改不及,附識於此,以誌吾過。
【附考】陳亮《與辛幼安殿撰書》云:“亮空閑没可做時,每念臨安相聚之適,而一别遽如許!雲泥異路又如許!本不欲以書自通,非敢自外,亦其勢然耳。前年,陳詠秀才強使作書,既而一朋友又強作書,皆不知達否?不但久違,無以慰相思也!去年,東陽一宗子來自玉山,具説辱見問甚詳,且言欲幸臨教之。孤陋日久,聞此不覺起立,雖未必真行,然此意亦非今之諸君子所能發也。感甚不可言!即日春事強半,伏惟燕處自適,天人交相,台候萬福。亮頑鈍,寖已老矣,面目稜層,氣象彫落,平生所謂學者又將掃蕩無餘。但時見故舊,則能大笑而已。其爲無足頼,曉然甚明,真不足置齒牙者。獨念世道日以艱難,識此香氣者,不但人摧敗之,天亦僵僕之殆盡!四海所係望者,東序惟元晦,西序惟公與子師耳。又覺戛戛然若不相入,甚思無箇伯恭(吕祖謙字)在中間撋就也。天地陰陽之運,闔闢往來之機,患人無毒眼精硬肩脾頭耳!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不足多怪也。前年,曾訪子師於和平山間,今亦甚念!走上饒,因入崇安。但既作百姓,當此田蠶時節,只得那過秋杪。始聞作室甚宏麗,傳到《上梁文》,可想而知也!見元晦説曾入去看,以爲耳目所未曾覩。此老言必不妄。去年,亮亦起數間,大有鷦鷯肖鵾鵬之意。較短量長,未堪奴僕命也。又聞往往寄詞與錢仲耕,豈不能以一紙見分乎?偶有端便,因作此問起居,且詢前書達否?此使一去不回,能尋便以一二字見及,甚幸!餘惟崇獲茵鼎,大攄所藴,以決天下大計爲禱!”(《龍川文集》)案:同父書中,既稱“傳到《上梁文》”,又謂元晦“曾入去看”,則此一年内,晦庵與稼軒“益相親切”之説,碻然可信。而同父之訪稼軒,亦必在鉛山新居落成之後無疑。玩書中“當此田蠶時節,只得那過秋杪”二語,意此書或發於春夏之交,而同父自東陽來訪即在是年冬月歟?
【附録】陳亮《辛幼安畫像贊》:
眼光有稜,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出其毫末,翻然震動,不知鬚鬢之既斑,庶幾膽力之無恐。呼而來,麾而去,無所逃天地之間。撓弗濁,澄弗清,豈自爲將相之種?故曰:真鼠枉用,正虎可以不用。而用也者,所以爲天寵也。(《龍川文集》)
又案:同父寄幼安《賀新郎》詞三闋(汲古閣《宋六十名家詞選·龍川詞》第五頁)云:“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又云:“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此詞既作於相見之次年,猶云“買犁賣劍”,不似稼軒已就浙帥任時情景。意同甫東陽來會,或仍在丁巳冬乎?
又案:《古今詞話》:“陳亮過稼軒,縱談天下事。亮夜思幼安素嚴重,恐爲所忌,竊乘其廐馬以去。幼安賦《破陣子》詞寄之云云。”(《稼軒長短句》題作“爲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見卷八第四頁。)不知果在何時?附記於此。
先生居鉛山所作詞:
《賀新郎·韓仲止(名淲,無咎子)判院山中見訪席上用前韻》(卷一第十頁)
《賀新郎》邑中園亭,僕皆爲賦此詞。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彷彿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卷一第十一頁)
《賀新郎·再用前韻》(卷一第十一頁)
《沁園春》期思舊呼奇獅,或云碁獅,皆非也。余考之荀卿書云:“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期思屬弋陽郡,此地舊屬弋陽縣。雖古之弋陽、期思,見之圖記者不同,然有弋陽則有期思也。橋壞復成,父老請余賦,作《沁園春》以證之 。(卷二第八頁)
《沁園春·弄溪賦》(卷二第十頁)
《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卷二第十一頁)
《沁園春·城中諸公載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爲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韻》(卷二第十一頁)
《沁園春·和吴子似縣尉》(卷二第十二頁)
《水調歌頭》題吴子似縣尉瑱山經德堂,堂陸象山所名也 。(卷三第十一頁)
《滿江紅·山居即事》(卷四第九頁)
《永遇樂》檢校停雲新種杉松,戲作。時欲作親舊報書,紙筆偶爲大風吹去,末章因及之 。(卷五第八頁)
《聲聲慢·檃括淵明停雲詩》(卷五第十三頁)
《雨中花慢·登新樓有懷昌甫徐斯遠韓仲止吴子似楊民瞻》(卷六第一頁)
《雨中花慢·吴子似見和再用韻爲别》(卷六第二頁)
《洞仙歌·訪泉於期思得周氏泉爲賦》(卷六第八頁)
《洞仙歌·開南溪初成賦》(卷六第八頁)
《感皇恩·壽鉛山陳丞及之》(卷七第十頁)
《行香子·山居客至》(卷七第十一頁)
《行香子·博山戲呈趙昌甫韓仲止》(卷七第十一頁)
《臨江仙·戲爲期思詹老壽》(卷八第九頁)
《臨江仙·戲爲山園蒼壁解嘲》(卷八第九頁)
《臨江仙·停雲偶作》(卷八第十頁)
《鷓鴣天·席上吴子似諸友見和再用韻答之》二首(卷九第七頁)
《鷓鴣天·博山寺中》(卷九第十頁)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卷九第十頁)
《鷓鴣天·壽吴子似縣尉時攝事城中》(卷九第十一頁)
《鷓鴣天·和吴子似山行韻》(卷九第十二頁)
《鷓鴣天·過峽石用韻答吴子似》(卷九第十二頁)
《鷓鴣天·吴子似過秋水》(卷九第十二頁)
《鷓鴣天·和章泉趙昌父》(卷九第十二頁)
《瑞鷓鴣·期思溪上》(卷九第十三頁)
《玉樓春·用韻答吴子似縣尉》(卷十第一頁)
《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卷十第九頁)
《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二首(卷十第十頁)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卷十第十一頁)
《菩薩蠻·晝眠秋水》(卷十一第四頁)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卷十一第七頁)
《浪淘沙·送吴子似縣尉》(卷十一第十四頁)
《點絳唇》留博山寺聞光風主人微恙而歸,時春漲斷橋 。(卷十二第八頁)
《水調歌頭》元日投宿博山寺,見者驚歎其老 。(卷三第七頁)
《醜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卷六第七頁)
《江神子·博山道中書王氏壁》(卷七第七頁)
《江神子·别吴子似末寄潘德久》(卷七第八頁)
《踏莎行·賦稼軒集經句》(卷七第十三頁)
《破陣子·峽石道中有懷吴子似縣尉》(卷八第四頁)
《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戲作》(卷十一第十頁)
【附記】案:先生長短句,其時地約略可知者,以居上饒及鉛山爲最多。惜訪求《廣信府志》、《上饒縣志》皆不得,無由質證。姑以意爲詮次,徐待異日之考訂可也。
五年己未(公元一一九九)
先生六十歲,任浙帥在紹興。
先生本年所作詞:
《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卷十一第九頁。案:此詞當是由鉛山赴浙帥任作,特爲戊午或己未,無法證明。)
《蘭陵王》己未八月二十日,夜夢有人以石研屏見饟者,其色如玉,光潤可愛。中有一牛,磨角作鬬狀云:“湘潭里中,有張其姓者,多力善鬭,號張難敵。一日,與人搏,偶敗,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來視之,浮水上,則牛耳。自後並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輒不利。”夢中異之,爲作詩數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憤變化異物等事。覺而忘其言,後三日,賦詞以識其異 。(卷一第四頁)
六年庚申(公元一二〇〇)
先生六十一歲,在浙帥任。
是歲,三月甲子,朱熹卒。(案: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歷官焕章閣待制,諡曰文,事詳《宋史》卷四百二十九《道學傳》。)
先生本年所作詞:
《感皇恩·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卷七第十頁)
【附考】案:先生晚年,晦庵甚相投契。晦庵嘗言:“辛幼安、陳同甫,若朝廷賞罰明,此等人皆可用。”(羅大經《鶴林玉露》)又《宋史》本傳:“棄疾嘗同朱熹遊武夷山,賦《九曲櫂歌》。熹書‘克己復禮’、‘夙興夜寐’,題其二齋室。熹殁,僞學禁方嚴,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棄疾爲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宋史》卷四百十)又,先生有《壽朱晦翁》詩云:“西風卷盡護霜筠,碧玉壺天月色新。鳳曆半千開誕日,龍山重九逼佳辰。先心坐使鬼神伏,一笑能回宇宙春。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稼軒集鈔存》卷四。案:此詩當爲壽晦庵五十歲作,時爲淳熙六年,先生方官湖北轉運副使。)據此,可見兩公之交誼矣。
先生本年所作詩:
同杜叔高祝彦集觀天保庵瀑布,主人留飲兩日,且約牡丹之飲(《稼軒集鈔存》卷四,觀下附注:庚申歲二月二十八日也。):
只要尋花仔細看,不妨草草有杯盤。莫因紅紫傾城色,卻去摧殘黑牡丹。
竹杖芒鞋看瀑回,暮年筋力倦崔嵬。桃花落盡無春思,直待牡丹開後來。
嘉泰元年辛酉(公元一二〇一)
先生六十二歲,在浙帥任。
先生本年所作詞:
《柳梢青》辛酉生日前兩日,夢一道士話長年之術;夢中痛以理折之,覺而賦八難之解 。(卷十二第六頁)
二年壬戌(公元一二〇二)
先生六十三歲,在浙帥任。
先生本年所作詞:
《臨江仙·壬戌歲生日書懷》云:“六十三年無限事,從頭悔恨難追。已知六十二年非。只應今日是,後日又尋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須過後方知。從今休似去年時。病中留客飲,醉裏和人詩。”(卷八第九頁)
三年癸亥(公元一二〇二)
先生六十四歲,在浙帥任。招廬陵劉過(字改之,有《龍洲詞》)於中都。作秋風亭成。
先生本年所作詞:
《漢宫春·會稽蓬萊閣懷古》(卷六第三頁。《白石道人歌曲别集》有和作。)
《漢宫春·會稽秋風亭觀雨》(卷六第三頁)
《漢宫春·答李兼善提舉和章》(卷六第三頁)
《漢宫春·答吴子似總幹和章》(卷六第四頁)
《上西平·會稽秋風亭觀雪》(卷六第十二頁)
【附考】岳珂《桯史》:“嘉泰癸亥嵗,改之在中都。時辛稼軒棄疾帥越,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傚辛體《沁園春》一詞,并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斗酒彘肩,醉渡浙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蘇公等,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照臺。諸人者,都掉頭不顧,只管傳杯。 白云天竺去來,圖畵裏,峥嶸樓觀開。觀縱横二澗,東西水遶,兩山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疎影,只可孤山先探梅。蓬萊閣,訪稼軒未晩,且此徘徊。’辛得之,大喜。致餽數百千,竟邀之去。館燕彌月,酬倡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别,賙之千緡,曰:‘以是爲求田資。’改之歸,竟蕩於酒,不問也。”又,《江湖紀聞》:“劉改之性疎豪好施,辛稼軒客之。稼軒帥淮時,(案:稼軒未嘗帥淮,淮當爲浙之誤。)改之以母病告歸,囊槖蕭然。是夕,稼軒與改之微服縱登倡樓。適一都吏命樂飲酒,不知爲稼軒也,命左右逐之。二公大笑而歸,即以爲有機密文書,唤某都吏,其夜不至。稼軒欲籍其産而流之,言者數十,皆不能解。遂以五千緡爲改之母夀,請言於稼軒。稼軒曰:‘未也。令倍之。’都吏如數。増作萬緡,稼軒爲買舟於岸,舉萬緡於舟中,曰:‘可即行,無如常日輕用也。’改之作《念奴嬌》爲别云:‘知音者少,算乾坤許大,著身何處。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尋歸路。多景樓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誤,十年枉費辛苦。 不是奏賦明光,上書北闕,無驚人之語。我自匆忙天不肯,贏得衣裾塵土。白壁堆前,黄金買笑,付與君爲主。蓴鱸江上,浩然明日歸去。’(案:汲古閣《宋六十名家詞·龍洲詞》第十五頁題作‘回侍郎李太異’,未知孰是?)改之又號龍洲,太和邑稱也。”案上二説,當以《桯史》爲可據,以岳氏曾親見辛、劉兩公也。
【附録】
沁園春 寄辛稼軒 劉過
古豈無人,可以似吾,稼軒者誰。擁七州都督,雖然陶侃,機明神鑒,未必能詩。常衮何如,羊公聊爾,千騎東方侯會稽。中原事,縱匈奴未滅,畢竟男兒。 平生出處天知。算整頓乾坤終有時。問湖南賓客,侵尋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盡日樓臺,四山屏幛,目斷江山魂欲飛。長安道,奈世無劉表,王粲疇依。(《龍洲詞》朱刻第三頁,毛刻第四頁)
漢宫春 和辛幼安秋風亭韻,癸亥中秋前二日 丘崈
聞説瓢泉,占煙霏空翠,中著精廬。旁連吹臺燕榭,人境清殊。猶疑未足,稱主人、胸次恢疏。天自與,相攸佳處,除今禹會應無。 選勝臥龍東畔,望蓬萊對起,巖壑屏如。秋風夜涼弄笛,明月邀予。三英笑粲,更吴天、不隔蓴鱸。新度曲,銀鉤照眼,争看阿素工書。(朱刻《丘文定公詞》第七頁。案:丘崈,字宗卿,江陰人,諡文定。事詳《宋史》卷三百九十八。有《丘文定公詞》一卷,見王氏《四印齋彙刻宋元三十一家詞》及朱氏《彊村叢書》。)
漢宫春 張鎡
稼軒帥浙東,作秋風亭成,以長短句寄余。欲和久之,偶霜晴,小樓登眺,因次來韻,代書奉酬。
城畔芙蓉,愛吹晴映水,光照園廬。清霜乍彫岸柳,風景偏殊。登樓念遠,望越山、青補林疏。人正在,秋風亭上,高情遠解知無。 江南久無豪氣,看規恢意概,當代誰如。乾坤盡歸妙用,何處非予。騎鯨浪海,更那須、採菊思鱸。應會得,文章事業,從來不在詩書。(朱刻《南湖詩餘》第十三頁。案:張鎡,字功甫,秦川人。有《南湖詩餘》一卷,見《彊村叢書》及易大厂藏勞巽卿精鈔《宋二十家詞》中。)
漢宫春 次稼軒韻 姜夔
雲曰歸歟。縱垂天曳曳,終反衡廬。揚州十年一夢,俛仰差殊。秦碑越殿,悔舊游、作計全疏。分付與、高懷老尹,管弦絲竹寧無。 知公愛山入剡,若南尋李白,問訊何如。年年雁飛波上,愁亦關予。臨皋領客,向月邊、攜酒攜鱸。今但借、秋風一榻,公歌我亦能書。(沈遜齋本《白石道人歌曲别集》第五頁,朱本同。)
漢宫春 次韻稼軒蓬萊閣 姜夔
一顧傾吴。苧蘿人不見,煙杳重湖。當時事如對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間、千古須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猶疑水鳥相呼。 秦山對樓自緑,怕越王故壘,時下樵蘇。只今倚闌一笑,然則非歟。小叢解唱,倩松風、爲我吹竽。更坐待、千巖月落,城頭眇眇啼鳥。(沈本第六頁,朱本第五頁。案:姜夔,字堯章,番陽人,晚居吴興。事詳張雨《白石道人傳》。有《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别集》一卷。)
四年甲子(公元一二〇四)
先生六十五歲,在浙帥任。寧宗召見,言鹽法,加寶謨閣待制,提舉佑神觀,奏朝請。尋差知鎮江府,賜金帶。(本傳)
【附考】案:程珌《洺水集》:是歲夏間,先生爲珌言渡淮迎敵,左右應援,非沿邊士丁斷不可用。又出方尺之錦以示珌,其上皆虜人兵騎之數、屯戍之地與將帥之姓名。又備言遣諜之必鉤以旁證,使不得欺。
【附録】陸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詩:
稼軒落筆凌鮑謝,退避聲名稱學稼。十年高卧不出門,參透南宗牧牛話。功名固是劵内事,且葺園廬了婚嫁。千篇昌谷詩滿囊,萬卷鄴侯書插架。忽然起冠東諸侯,黄旗皂纛從天下。聖朝仄席意未快,尺一東來煩促駕。大材小用古所歎,管仲蕭何實流亞。天山挂斾或少須,先挽銀河洗嵩華。中原麟鳯争自奮,殘虜犬羊何足嚇。但令小試出緒餘,青史英豪可雄跨。古來立事戒輕發,往往讒夫出乘罅。深仇積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録《劍南詩稿》。)(案:錢大昕《陸放翁先生年譜》,放翁歸老山陰,是歲年八十矣。)
開禧元年乙丑(公元一二〇五)
先生六十歲,在鎮江任。坐謬舉,降朝散大夫,提舉沖佑觀。(本傳)
先生本年所作詞: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卷五第八頁)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卷八第十五頁)
《瑞鷓鴣·京口有懷山中故人》(卷九第十三頁)
《瑞鷓鴣·京口病中起登連滄觀偶成》二首(卷九第十三頁)
《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卷十二第十頁)
《瑞鷓鴣·乙丑奉祠歸舟次餘干賦》(卷九第十三頁)
《玉樓春·乙丑京口奉祠西歸將至仙人磯》(卷十第四頁)
【附考】案:《洺水集》:“乙丑,先生免歸。”
又,岳珂《桯史》:“辛稼軒守南徐(即鎮江),已多病謝客。予來筮仕委吏,實隸總所,例於州家殊參辰,旦望贄謁刺而已。余時以乙丑南宫試,嵗前涖事僅兩旬,即謁告去。稼軒偶讀余《通名啟》而喜,又頗階父兄舊,特與其潔。余試既不利,歸官下,時一招去。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歎譽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慨者,則曰:‘不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召數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徧問客,必使摘其疵,孫謝不可。客或措一二辭,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余時年少,勇於言,偶坐於席側,稼軒因誦啟語,顧問再四。余率然對曰:‘待制詞句,脱去今古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訴,天應嗔耳’之序,嘗以爲其言不誣,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嚴陵祠記》一字之易,則晚進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説。余曰:‘前篇豪視一世,獨首尾二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於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寔中予病。’乃咏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余既以一語之合,益加厚,頗取視其骫骳,欲以家世薦之朝。會其去,未果。是時潤有貢士姜君玉(瑩中)嘗與余游,偶及此,次日携康伯可《順庵樂府》一帙相示,中有《滿江紅·作於婺女潘子賤席上》者,如‘歎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沉陸。且置請纓封萬户,徑須賣劒酬黄犢。慟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之句,與《稼軒集》中詞全無異。伯可葢先四五十年,君玉亦疑之。然余讀其全篇,則它語却不甚稱,似不及稼軒出一格律。所攜乃板行,又故本,殆不可曉也。《順庵詞》今麻沙尚有之,但少讀者,與世傳俚語不同。”案:此前半所記,具見稼軒處懷下士之誠,後乃頗疑稼軒偷與之舊句,意或偶合,不足爲怪也。
又,《山房隨筆》:“稼軒守京口時,大雪,帥寮佐登多景樓。改之敝衣曳履而前,辛令賦雪,以‘難’字爲韻,即吟云:‘功名有分平吴易,貧賤無交訪戴難。’自此莫逆云。”案此所記,不盡可信。至云“稼軒帥浙東時,晦菴、南軒任倉憲使,劉改之欲見辛,不納。二公爲之地,云:‘某日公燕,至後筵便坐,君可來。門者不納,但喧争之,必可入。’既而改之如所教,門外果諠譁。辛問故,門者以告,辛怒甚。二公因言:‘改之豪傑也,善賦詩,可試納之。’改之至,長揖,公問:‘能詩乎?’曰:‘能。’時方進羊腰腎羮,辛命賦之,改之對:‘寒甚!願乞巵酒。’酒罷,乞韻,時飲酒手顫,餘瀝流於懐。因以‘流’字爲韻,即吟云:‘拔毫已付管城子,爛首曾封闗内侯。死後不知身外物,也隨樽酒伴風流。’辛大喜,命共嘗此羮,終席而去,厚餽焉。”考其時南軒已前卒,説尤荒謬矣。
【附録】韓仲止作:
瑞鷓鴣
辛鎮江有長短句,因韻偶成,愧非禹步爾。
南蘭陵郡鷓鴣詞。底用登臨更賦詩。貴不能淫非一日,老當益壯未多時。 人間天上風雲會,眼底眉前歲月知。只有海門横北固,宦情隨牒想推移。(《澗泉詩餘》第十九頁。)案:韓淲字仲止,潁川人,元吉之子,有《澗泉詩餘》一卷。稼軒爲其父執,而集中所與唱酬,如吴子似、趙昌甫輩,又皆與淲爲至交。觀《澗泉詩餘》和吴、趙之作,幾觸目皆是。想見當日韓氏賓客之盛,與夫嘯詠之雅,宜稼軒之樂與元吉父子周旋也。淲詞見《彊村叢書》,蓋四庫採自《永樂大典》,而又經勞氏權據《大典》本《澗泉集》增訂者。
又姜夔作:
永遇樂 次韻稼軒北固樓
雲隔迷樓,苔封很石,人向何處。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使君心在,蒼厓緑嶂,苦被北門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 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沈本《白石道人歌曲别集》第五頁,朱本第四頁。)
二年丙寅(公元一二〇六)
先生六十七歲。差知紹興府、兩浙東路安撫使,辭免。進寶文閣待制,又進龍圖閣,知江陵府。(本傳)
【大事】五月,從韓侂胄(案:侂胄事詳《宋史》卷四百七十四《奸臣傳》)議,下詔伐金。冬十月,金布薩揆分兵南侵。十一月,金人破京西州軍。布薩揆破安豐軍(今安徽壽縣),追圍和州。赫舍哩子仁破滁州,遂入真州(今江蘇儀徵縣),自是淮西縣鎮,皆入於金。旋金人又入大散關,丘崈遣使如金軍議和,(案:是時崈方以簽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軍馬。)金布薩揆還軍下蔡。(以上參考《通鑒輯覽》卷九十《寧宗紀》)
【附考】辛梅臣曰:“案:先生有《丙寅山間競傳諸將有下棘寺》詩,則知是歲始猶奉祠山居。又,先生是年九月二十八日詩云:‘西山病叟支離甚,欲向君王乞此身。’小注有‘來年將告老’之語。又先生因韓侂胄將用兵,直其生日,詞壽之云:‘如今塞北,傳到真消息。赤地人間無一粒。更五單于争立。 維師尚父鷹揚。熊羆百萬堂堂。看取黄金假鉞,歸來異姓真王。’(案:調爲《清平樂》,集中不載。)‘假鉞’、‘真王’,皆曹操、司馬昭秉政時事。先生卒後,爲倪正甫爲論,盡奪遺恩,即指此詞。”案:侂胄用兵,在是年五月,則先生此詞,應即是年作。又案《洛水集》:“是年侂胄兵收,淮甸横潰,皆先生所預言於二年之先者。”
又,《吴禮部詩話》:“‘新來塞北,傳到真消息。赤地居民無一粒。更五單于争立。 誰師尚父鷹揚。熊罷百萬堂堂。看取黄金假鉞,歸來異姓真王。’又云:‘堂上謀臣尊俎,邊頭將士干戈。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歟曰可。 今日樓臺鼎鼐,明年帶礪山河。大家齊唱大風歌,不日四方來賀。’(案:二詞集中俱不載。)世傳辛幼安壽韓侂胄詞也。又有小詞一首,尤多俚談,不録。近讀謝疊山文,論李氏《繫年録》、《朝野雜記》之非。謂乾道間,幼安以金有必亡之勢,願詔大臣,預修邊備,爲倉卒應變之計,此憂國遠猷也。今摘數語,而曰‘贊開邊’,借西江劉過京師人小詞,曰:‘此幼安作也。’忠魂得無冤乎。故今特爲拈出。”
先生本年所作詩:
丙寅歲山間競傳諸將有下棘寺者
去年騎鶴上揚州,意氣平吞萬户侯。誰使匈奴來塞上,卻從廷尉望山頭。榮華大抵有時竭,禍福無非自己求。記取山西千古恨,李陵門下至今羞。(《稼軒集鈔存》卷四)
丙寅九月廿八日作來年將告老
漸識空虚不二門,掃除諸幻絶根塵。此心自擬終成佛,許事從今只任真。有我故應還起滅,無求何自别冤親。西山病叟支離甚,欲向君王乞此身。(《稼軒集鈔存》卷四。案:此詩有“掃除諸幻”之語,知先生晚年,亦頗有心學佛。放翁贈詩所云“參透南宗牧牛話”,爲不虚矣。)
三年丁卯(公元一二〇七)
先生六十八歲。在江陵,令赴行在奏事,試兵部侍郎,辭免,家居。進樞密都承旨,未受命而卒。蓋丁卯九月初十日也。賜對衣金帶,守龍圖閣待制致仕,特贈四官。葬鉛山縣南十五里陽源山。(參本傳及《鉛山族譜》)
先生本年所作詞:
《歸朝歡·丁卯歲寄題眉山李參政石林》(卷五第十頁)
《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卷六第九頁)
【附録一】《鵝湖夜坐》詩 [6] :
士生始墮地,弧矢志四方。豈若彼婦女,齪齪藏閨房。我行環萬里,險阻真備嘗。昔者戍南鄭,秦山鬱蒼蒼。鐵衣臥枕戈,睡覺身滿霜,官雖備幕府,氣實先顔行。擁馬涉沮水,飛鳶上中梁,勁酒舉數斗,壯士不能當。馬鞍掛狐兔,燔炙百步香,拔劍切大肉,哆然如餓狼。時時登高望,指顧無咸陽。一朝去軍中,十載客道傍。看花身落魄,對酒色淒涼。去年忝號召,五月觸瞿唐,青衫暗欲盡,入對衰涕滂。今年詔復下,鴻雁初南翔。俯仰未閲歲,上恩實非常。夜宿鵝湖寺,槁葉投客床。寒燈照不寐,撫枕慨以慷。李靖問(按:“問”疑當作“聞”)征遼,病疲更激昂。裴度請討蔡,奏事猶衷創。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場。(《稼軒集鈔存》卷四。案:此詩有“五月瞿唐”之語,意謂差知江陵府時。又,是時方臘伐金,“征遼”、“討蔡”,當爲此發。讀此可見先生之抱負,至老不衰也。)
【附録二】項平庵《祭辛幼安文》:
人之生也,能致天下之憎,則其死也,必享天下之名。豈天之所生,必死而後美。蓋人之所憎,必死而後止。嗚呼哀哉!死者,人之所惡,公乃以此而爲榮。予 [7] 者,公之所愛,必當與我而偕行。苟旦暮而相從,固予心之所愛。尚眠食以偷生,恨公行之不待。(《四部叢刊》本《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八十《詩話續集》第十二頁)
【附録三】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
稼軒字幼安,名棄疾。列侍清班,久歷中外,五十年間身事四朝,僅得老從官號名。稼軒垂殁,乃謂樞府曰:“侘冑豈能用稼軒以立功名者乎?稼軒豈肯依侘冑以求富貴者乎?”自甲子至丁卯,而立朝署四年,官不爲邊閫,手不掌兵權,耳不聞邊議,後之誣公以片言隻字之文致其罪,孰非天乎?嘉定名臣,無一人議公者,非腐儒則詞臣也。公論不明,則人極不立;人極不立,則天之心無所寄,世道如之何?枋得先伯父嘗登公之門,生五歲,聞公之遺風盛烈而嘉焉。年十六歲,先人以稼軒奏請教之,曰:“乃西漢人物也。”讀其書,知其人,欣然有執節之想。乃今始與同志升公之堂,瞻公之像,見公之曾孫多英傑不凡,固知天於忠義有報矣。爲信陵置乎塚者,慕其能其人也;祭田掃墓而厥者,感其進高能得士也;謂武侯祠至不可忘,思其有志定中原而願不遂也。有疾聲大呼於祠堂者,如人鳴其不平,自昏莫至三更不絶,聲近吾寢室愈悲,一寺數十人驚以爲神。公有英雄之才、忠義之心、剛大之氣,所學皆聖賢之事,朱文公所敬愛,每以股肱王室、經綸天下奇之。自負欲作何如人?昔公遇仙,以公真祠,乃青兕也。公以詞名天下。公初卜得《離》卦,乃南方丙丁火以鎮南也。後之誣公者,欺天亦甚哉!二聖不歸,八陵不祀,中原子民不行王化,大讎不復,大耻不雪,平生志願百無一酬,公有鬼神,豈能無抑鬱哉!六十年呼於祠堂者,其意有所托乎?枋得倘見君父,當披肝瀝膽以雪公之冤,復官還職,卹典、易名、録後,改正文傳,立墓道碑,皆仁厚之朝所易行者。然後録公言行於書史,昭明萬世,以爲忠臣義士有大節者之勸。此枋得敬公本心親國之事,亦所以爲天下明公論、扶人極也。言至此,門外聲寂然,枋得之心必有契於公之心也。以隻雞斗酒酬於祠下,文曰:“嗚乎!天地間不可一日無公論,公論不明則人極不立;人極不立,天地之心無所寄。本朝以仁爲國,以義待士。夫南渡後,宰相無奇才遠略,以苟且心術,用架漏規模,紀綱法度、治兵理財無可恃,所恃扶持社稷者,惟士大夫一念之忠義耳。以此比來忠義第一人,生不得行其志,没無一人明其心,全軀保妻子之臣、乘時抵瞞之輩,乃苟富貴者,資天下之疑。此朝廷一大過,天地間一大冤,志士仁人所深悲至痛也。公精忠大義,不在張忠獻、岳武穆下。一少年書生,不忘本朝,痛二聖之不歸,閔八陵之不祀,哀中原子民之不行王化。結豪傑,志斬虜馘,挈中原,還君父,公之志亦大矣!耿京、孔公家比者(案:此句疑有脱誤,俟覓善本校之。)無位,尤能擒張安國歸之京師。有人心天理者,聞此事莫不流涕。使公生於藝祖、太宗時,必旬日取宰相。入仕五十年,在朝不過老從官,在外不過江南一連帥。公殁,西北忠義始絶望。大讎必不復,大耻必不雪,國勢遠在東晉下。五十年爲宰相者,皆不明君臣之大義,無責焉耳。”(《疊山文集》)
稼軒先生年譜竟。
卷後語
本年秋,爲暨南大學國文系講授蘇辛詞,因發願爲蘇辛詞合箋,擬先成《稼軒年譜》。適從故里覓得辛氏祠堂本《稼軒集鈔存》,後附鄉先輩辛梅臣先生所編年譜,乃大喜過望,以爲可以無作矣。既展讀,知其“所採摭,以《宋史》及《綱鑒》補宋、元《史略》爲主,以所鈔《稼軒集》及各家集爲附,世系從濟南譜,生卒年月日從鉛山譜”(原跋中話),殊簡略,未盡當人意。因復檢校群書,重加排比,其所增益視原編約得三倍。然猶苦求書不易,又限於目力,未能悉心審訂,謬誤之處,時時有之。去年梁任公先生擬爲此譜,草創未竟,賫志以殁。頃又從《北海圖書館月刊》中,見趙君萬里有爲稼軒長短句編年之意,何當時得睹梁公遺稿,且與趙君商榷兹事乎?心所同然,附記於此。
己巳中秋前六日,沐勛脱稿於暨南村寓盧。
(國立暨南大學中國語文學系講義,一九二九年)
注解:
[1] 下通稱《通鑑》,實指《輯覽》。
[2] “十月”,當作“十二月”。
[3] “宋官”,當爲“宗室”之誤。
[4] “一”,原缺,據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稼軒長短句》補。
[5] 編者案:“六四”,意不明。此詞在陶湘刻《景宋本稼軒詞》甲集第二十五頁。
[6] 此詩亦見《劍南詩藁》卷十一。
[7] 疑此字訛,若爲“生”字則較通。
[book_title]周清真評傳
小引
詞家之有周清真,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王國維説);清真,集詞學之大成者也。(周濟説)陳郁《藏一話腴》曰:“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嬛 [1] 、妓女,知美成詞爲可愛,而能知美成爲何如人者,百無一二也。”然則清真生平志行,湮没不彰久矣!近人海寧王國維採摭書史,旁及宋人筆記小説,參互校勘,成《清真先生遺事》一卷,有功詞學,誠非淺尠。予既據王書,益以聞見所及,編次《清真先生年譜》;復草是篇,於清真詞學之源流正變,及其影響所及,稍加詳焉。非敢謬附述作之林,亦聊以爲研治周詞者之一助云爾。
周邦彦,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人。
其先世無可攷,其叔父邠,字開祖,嘉祐八年,登進士第;蘇軾倅杭,數與醻唱,所謂周長官者是也。時邦彦年十八九,以通家子,宜與蘇氏有往還。特輩行低,又疏雋少檢,不爲州里推重,尚未露頭角耳。
邦彦既博涉百家之書,元豐初,遊京師,年未三十,作《汴都賦》七千餘言,鋪張揚厲,期月而成,多古文奇字,蓋擬左思《三都賦》筆也。《賦》奏,神宗嗟異,命尚書左丞李清臣讀於邇英殿,多以偏旁言之,不能盡識也。旋召赴政事,自太學諸生,一命爲正,聲名一日震耀天下。
邦彦官太學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於辭章。又其性好音樂,能自度曲;其詞學之造詣,至此當益精進。是時海宇承平,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覩新聲。邦彦以英俊少年,職位清簡,間遊坊曲,自在意中。集中如《少年遊》云:
并刀如水,吴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温,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洛陽春》云:
眉共春山争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溼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闌愁,但問取、亭前柳。
二詞宛轉纏綿,殷勤惜别,其爲贈妓之作無疑。特《浩然齋雅談》及《耆舊續聞》咸以爲爲李師師作,或不免附會耳。
既而邦彦出,教授廬州,旋復流轉荆州,其《重進汴都賦表》所謂“臣命薄數奇,旋遭時變,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漂零不偶,積年於兹”,當即指此數年間事。集中如《蘭陵王·詠柳》云:
柳陰直。烟裏絲絲弄碧。隋隄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緜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絃,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别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其一種侘傺無聊,刻意傷春之致;纏綿往復,不能自已;疑爲邦彦初離汴梁時作;蓋文人一旦失意,往往因過度刺激,發爲哀怨悱惻之音,詞益工而志益苦,沈鬱頓挫,宜坊曲之譜爲《陽關三叠》,傳播不衰也。又如《尉遲杯·賦離恨》云:
隋堤路。漸日晚、密靄生深樹。陰陰淡月籠沙,還宿河橋深處。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 因念舊客京華,長偎傍、疎林小檻歡聚。冶葉倡條俱相識,仍慣見、珠歌翠舞。如今向,漁村水驛,夜如歲,焚香獨自語。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侣。
此詞意境,頗近前闋,疑亦邦彦教授廬州前後時所爲也。其在荆州所作,則有《少年遊·荆州作》云:
南都石黛掃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捲簾看。 而今麗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舊賞園林,喜無風雨,春鳥報平安。
《渡江雲》云:
晴嵐低楚甸,暖迴雁翼,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塗香暈色,盛粉飾、争作妍華。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 堪嗟。清江東注,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沈恨處,時時自剔燈花。
《風流子·秋怨》云:
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酒醒後,淚花銷鳳蠟,風幕卷金泥。砧杵韻高,唤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餘悲。 亭臯分襟地,難拚處、偏是掩面牽衣。何況怨懷長結,重見無期。想寄恨書中,銀鉤空滿;斷腸聲裏,玉箸還垂。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解語花·詠元宵》云: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以上諸詞,除《少年遊》漸趨清婉外,其餘三闋,眷顧帝都,綺思未除,知邦彦雖近中年,猶復思量往事也。然其詞境,似已稍變矣。
邦彦流寓荆州者數年,至元祐八年癸酉春,始遷知溧水縣。溧水爲負山之邑,官賦浩穰,民訟紛沓,似不可以弦歌爲政。而邦彦於撥煩治劇之中,不妨舒嘯。其所治後圃,有亭曰姑射,有亭曰蕭閒,皆取神仙中事;揭而明之,可以想像其襟抱之不凡。蓋邦彦至此,已閲歷滄桑,有慕於散淡中人,詞格亦由濃摯而稍趨冲淡矣。集中如《鶴沖天·溧水長壽鄉作》云:
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小園臺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薄紗廚,輕羽扇。枕冷簟涼深院。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隔浦蓮近拍·中山縣圃無射亭避暑作》云:
新篁摇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翠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處,簾花簷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裏吴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云:
風老鸎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烟。人静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緑濺濺。憑闌久,黄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絃。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諸闋於蕭散中亦復沈鬱,有倦遊之意、懷土之思焉。當其自荆州東下,道過金陵,又有《齊天樂·秋思》云: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静掩。歎重拂羅裀,頓疎花簟。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西河·詠金陵》云: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遶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遥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空餘舊迹鬱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賞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裏。
以上二詞沈鬱哀怨,自是中年精心結撰之筆,胸中猶有塊壘焉。
邦彦在溧水,以敬簡爲政,邑人愛之。其所爲詞,留播歌者之口,以迄八十餘載,猶未衰歇。(據強焕序)此足見其入人之深矣。
邦彦居溧水約四年,復入京爲國子主簿。元符元年,哲宗召對崇政殿,問其爲諸生時所作《汴都賦》。因復具表以進,表中有云:“賦語猥繁,歲月持久,不能省憶。”此雖謙抑之辭,然其不復留意於“古典主義”之詞賦,不難從言外推測得之。蓋邦彦早已脱離“模倣時期”,而入於“創造時期”矣。表入,乙覽稱善,除祕書省正字。徽宗即位,遷校書郎;歷考功員外郎、衛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是時徽宗鋭意制作,以文太平。既用魏漢津説作新樂、置大晟府,復置議禮局于尚書省,命詳議檢討官,具禮制本末。邦彦參與其間;成《禮書》數百卷。尋遷衛尉卿,又以直龍圖閣知河中府。徽宗欲使畢《禮書》,留之。自邦彦重入都門,十有餘載,雖受知時主,位居清要,然而旗亭唤酒,争嘔“黄河遠上”之詞;玄都重來,寧無“兔葵燕麥”之感。集中如《瑞龍吟》云: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黄,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瑣窗寒·詠寒食》云:
暗柳啼鴉,單衣竚立,小簾朱户。桐花半畝,静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翦燭西窗語。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羇旅。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與高陽儔侣。想東園、桃李自春,小脣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憶舊遊》云:
記愁横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脱雲鬢,窗影燭光摇。漸暗竹敲涼,疎螢照晚,兩地魂消。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户,歎因郎顦顇,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此闋與上二闋稍不類,或係初入京作)
以上三闋,千迴百折,移志蕩魂;又味“劉郎重到”、“禁城百五”、“滿目京塵”等語,當係邦彦自溧水還爲國子主簿時追念舊歡之作也。又如《六醜·薔薇花謝後作》云:
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虚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迹。爲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宫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蜨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静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别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此闋最有奇崛,兼極掩抑吞吐之妙,當亦邦彦晚歲傷春之作也。
邦彦久留議禮局,尋出知隆德府,局亦旋罷。既而徙知明州,適劉昺遷户部尚書,薦邦彦自代,不用。踰年,入爲秘書監,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邦彦既素好音樂,“樂府播傳,風流自命,顧曲名堂,不能自已”。(樓鑰語)至是遂與撰官方俟詠(字雅言)、田爲(字不伐)等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乃新廣八十四調,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迹制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衆共慶樂府之得人也。(參用王灼《碧雞漫志》及張炎《詞源》説)當是時,祥瑞沓至,徽宗將使邦彦播之樂府,命蔡元長微叩之。邦彦曰:“某老矣,頗悔少作。”今所傳《清真集》中無一頌聖貢諛之詞,則知邦彦晚年因不屑藉樂章以希寵眷明矣。邦彦與万俟詠、田爲既同官大晟府;據《直齋書録解題》,“雅言撰《大聲集》,周美成、田不伐皆爲作序”,則三人之交誼可知。而雅言放意歌酒(《碧雞漫志》),不伐善琵琶,無行。(《宋史·樂志》四)邦彦既與二人交好,則其晚年頽然自放,又可推知。且燕樂之原,出於琵琶;以琵琶絃叶律,僅得二十八調。而《清真詞》所注宫調,凡十有八,適符教坊所奏之數,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爲隋唐以來之燕樂,斑斑可攷。所云新廣八十四調,要爲粉飾之辭。邦彦所自爲詞,惟求適合歌姬脣吻,其與《避暑録話》所云:“柳永爲舉子時,多遊狹邪,善爲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殆相彷彿。特其風格高,更能表現其個性,遠非柳永所可及耳。
邦彦居大晟府約二年,出知真定府,改順昌府。集中如《宴清都》云:
地僻無鐘鼓。殘燈滅,夜長人倦難度。寒吹斷梗,風翻暗雪,灑窗填户。賓鴻漫説傳書,算過盡、千儔萬侣。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極須賦。 淒涼病損文園,徽絃乍拂,音韻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夢魂飛去。秋霜半入清鏡,歎帶眼、都移舊處。更久長、不見文君,歸時認否。
味“淮山夜月”一語,意此詞或作於知順昌前後乎?
邦彦居順昌未幾,復徙知處州;旋罷官,提舉南京鴻慶宫。既歸錢塘鄉里,又自杭徙居睦州,在此數年中,邦彦亦思擇地爲終焉之計;而鬢毛已改,老大自傷,蓋又不勝“暮年蕭瑟”之感矣。集中如《一寸金·江路》云:
州夾蒼崖,下枕江山是城郭。望海霞接日,紅翻水面,晴風吹草,青摇山脚。波暖鳧鷖作。沙痕退、夜潮正落。疎林外、一點炊烟,渡口參差正寥廓。 自歎勞生,經年何事,京華信漂泊。念渚蒲汀柳,空歸閒夢,風輪雨檝,終辜前約。情景牽心眼,流連處、利名易薄。迴頭謝、冶葉倡條,便入漁釣樂。(王云:疑居睦州時改定)
《繞佛閣·旅情》云:
暗塵四斂,樓觀迥出,高映孤館。清漏將短。厭聞夜久,籤聲動書幔。桂華又滿。閒步露草,偏愛幽遠。花氣清婉。望中迤邐,城陰度河岸。 倦客最蕭索,醉倚斜橋穿柳線。還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颭春燈,舟下如箭。此行重見。歎故友難逢,覊思空亂。兩眉愁、向誰舒展。(此詞疑居處州作)
《點絳唇·傷感》云:
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寸書不寄。魚浪空千里。 憑仗桃根,説與淒涼意。愁無際。舊時衣袂。猶有東門淚。
《瑞鶴仙》云: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斜陽映山落。斂餘紅、猶戀孤城闌角。凌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有流鶯勸我,重解綉鞍,緩引春酌。 不計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驚飆動幕。扶殘醉,繞紅藥。歎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任流光過却。猶喜洞天自樂。
觀以上四詞,可見邦彦晚年之無聊心緒矣。
邦彦居睦州,未幾,青溪賊方臘起。逮其囂張,方還杭州舊房,而寇自睦州直擣蘇杭,聲言遂踞二浙,浙人傳聞内外響應,求死不暇。邦彦遂絶江居揚州,未及息肩,而傳聞方賊已盡據二浙,將涉江之淮泗。因自計方領南京鴻慶宫,有齋廳可居,乃挈家往焉。流離轉徙,備極艱辛,以宣和三年辛丑正月過天長,感歎歲月,作《西平樂》詞云:
穉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歎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其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遞,竚立塵沙。追念朱顔翠髮,曾到處、故地使人嗟。 道連三運,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欹斜。重慕想、東陵晦迹,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邦彦至鴻慶,未幾,以疾卒;享年六十六,時則宣和三年辛丑也。葬杭南蕩山;其後裔亦自明州,復徙於此。
綜觀上文所述,則邦彦樂章之成就,當以幼年所習詞賦爲基。又多與坊曲中人往還,深通樂律,風流自賞,裘馬輕狂,固邦彦少年賞心樂事也。迨乎三十而後,轉徙殊方,柳 [2] 鬱動羈旅之思,悽婉得江山之助,詞格日高,或由於此。既而移官溧水,已近中年,曲徑新篁,時縈歸夢,亂蟬高柳,稍慕仙風,此其詞境之又一變也。洎乎還至汴梁,重進前賦,十年之内,位列清班,雖霜鬢催人,應捐綺思,禮書待草,稍阻清歡。然而舊曲桃根,問渡頭之艇子;重來崔護,寄幽怨於東風。結習未空,寧能自己?旋離鳳閣,出綰州麾,不無遲暮之悲,稍思漁釣之樂。春明重入,提舉大晟,審定古調,重翻新曲,僚屬多知音之侣,教坊唱斷腸之詞。由是而知邦彦樂章,固上承晏(晏殊)歐(歐陽修)秦(秦觀)柳(柳永)之緒論,發揚蹈厲,而集婉約一派之大成者也。晚遭寇亂,旅死金陵,其學行多湮没不彰,而其樂府乃盛行於世,則其故可深長思矣。
予述邦彦生平大略既竟,抑更有進焉者,則周氏之影響於後代詞人者至大。如《柳塘詞話》云:
周邦彦以進《汴都賦》得官,當徽廟時,提舉大晟樂府。每製一詞,名流輒爲賡和。東楚方千里、樂安楊澤民全和之,或合爲《三英集》行世。
又陳允平《西麓繼周集》,亦有和清真韻者百二十一首。《陽春白雪》又載朱用之和清真《意難忘》韻一首。南宋大家,如姜夔、吴文英、張炎輩,皆於周詞不能無所擩染。而或者謂夢窗(文英)之學周,猶李商隱詩之學杜,雖未可盡信,要其淵源所自,自不可掩耳。
邦彦詞既爲當世文人所愛好,又以其能叶教坊樂律,合付歌喉,歌譜流傳,殆至元代,方見銷歇。如《樵隱筆録》云:
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叠》。以周詞凡三换頭,至末段聲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其譜傳自趙忠簡家,忠簡於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儀真江口,遇宣和大晟樂府協律郎某,叩獲九重故譜,因令家伎習之,遂流傳於外。
又吴夢窗《惜黄花慢》詞序云:
吴江夜泊惜别,邦人趙簿攜妓侑尊,連歌數闋,皆清真詞。
張玉田(炎)《國香》詞敍云:
沈梅嬌,杭伎也。忽於京都見之,把酒相勞苦,猶能歌周清真《意難忘》、《臺城路》二曲,因屬予記其事。詞成,以羅帕書之。
又《意難忘》詞敍云:
中吴車氏,號秀卿,樂部中之翹楚者,歌美成曲得其音旨。余每聽,輒愛歎不能已,因賦此以贈。余謂有善歌而無善聽,雖抑揚高下,聲字相宣,傾耳者指不多屈。曾不若春蚓秋蛩,争聲響於月籬烟砌間,絶無僅有。余深感於斯,爲之賞音,豈亦善聽者耶?
據諸書所載,更證以強焕《清真集·題詞》“八十餘載之後,踵公舊蹤……暇日從容式燕嘉賓,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詞爲首唱”之言,則周詞之流播坊曲中,或較趙宋國祚爲永也。
復次,歷代名人對於《清真詞》之觀察,亦互有是非,大抵多未深考其生平,時或不免“窺豹一斑”之憾耳。其推崇備至者,莫如沈伯時,觀其《樂府指迷》云:
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蓋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絶也。
夫其知音而無市井氣,即所以異於柳屯田。而所謂“往佳從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則由邦彦博涉百家之書而又善於融化故也。其前於沈氏者,則有強焕《片玉詞序》云:
美成詞撫寫物態,曲盡其妙。
劉克莊《後村詩話》云:
美成頗偷古句。
陳直齋《書録解題》云:
美成詞多用唐人詩句櫽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敍,富艷精工,詞人之甲乙也。
張炎《詞源》云:
美成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
以上諸家所評,唯其“渾然天成”,故雖“頗偷古句”,不足爲病。而所稱“撫寫物態,曲盡其妙”、“長調尤善鋪敍”,“富豔精工”云云,則猶有當年詞賦之風。特脱胎换骨,盡變其形貌耳。又王灼《碧鷄漫志》云:
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吴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
邦彦能得騷人音旨,此其詞格之所以特高歟?
明清以來,對於周詞之評隲,則有王世貞《藝苑巵言》云:
美成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能入麗字,不能入雅字,以故價微劣於柳。然至“枕痕一綫紅生玉”,又“唤起兩眸青炯炯,淚花落枕紅緜冷”,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動人。
賀裳《皺水軒詞筌》云:
長調推秦(觀)、柳(永)、周(邦彦)、康(與之)爲勰律,……周清真雖未高出,大致匀浄,有柳攲花嚲之致,沁人肌骨處,視淮海不徒娣似而已。弇州謂其“能入麗字,不能入雅字”,誠確。謂“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則不盡然。但生平景勝處爲多耳。
彭孫遹《金粟詞話》云:
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豔珠鮮,政未可以其輭媚而少之也。
先著云:
美成詞,乍近之覺疏樸苦澀,不甚悦口,含咀之久,則舌本生津。
周濟《介存齋論詞》云:
美成思力,獨絶千古,如顔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後有作者,莫能出其範圍矣。讀得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意。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
劉熙載《藝概》云:
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豔精工,只是當不得一箇“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
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鍊,然未得爲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云:
陳氏子龍曰:“以沈摯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誦之,而得雋永之趣,則用意之難也。以儇利之詞,而製之必工鍊,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爲體也纖弱,明珠翠羽,猶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爲境也婉媚,雖以驚露取妍,實貴含蓄不盡,時在低徊唱歎之餘,則命篇難也。”張氏綱孫曰:“結構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没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迹。”毛氏先舒曰:“北宋,詞之盛也,其妙處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艷冶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氣取,艷冶可以言工,高健幽咽則關乎神理骨性,難可強也。”又曰:“言欲層深,語欲渾成。”諸家所論,未嘗專屬一人,而求之兩宋,惟片玉(周邦彦)、梅溪(史達祖)足以備之。周之勝史,則又在渾之一字。詞至於渾,而無可復進矣。
況周頤《蕙風詞話》云:
元人沈伯時作《樂府指迷》,於清真詞推許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夢魂凝想鴛侣”等句爲不可學,則非真能知詞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拚今生、對花對酒,爲伊淚落。”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説盡而愈無盡。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
美成《青玉案》 [3] 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爲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胡適《詞選·周邦詞小傳》云:
周邦彦是一個音樂家而兼是一個詩人,故他的詞音調諧美,情旨濃厚,風趣細膩,爲北宋一大家。南宋吴文英、周密諸人雖精於音律,而天才甚低,故僅成詞匠之詞,而不是詩人之詞,不能上比周邦彦了。
周邦彦多寫兒女之情,故後人往往把他和柳永並論。張炎詞中屢用“周秦柳思”四字來代豔情。其實周詞的風格高,遠非柳詞所能比。
周邦彦讀書甚博,詞中常用唐人詩句,而融化渾成,竟同自己鑄詞一樣。如我們選的《夜游宫》,上半用“東關酸風射眸子”,下半用“腸斷蕭娘一紙書”,皆是唐人詩句;但這兩句成句,放在他自己刻意寫實的詞句裏,便只覺得新鮮而真實,不像舊句了。南宋晚年的詞人只知偷竊李商隱、温庭筠的字面(張炎《詞源》中有字面一章),便走入下流一路。
以上諸家所評,亦各有其見地。惟劉氏謂周詞“當不得一個貞字”且以“旨蕩”二字詆之,未免拘迂之習。鄙意以馮、況二家之論,最爲能得作者之心。兹更節取王國維言,爲此編作一結束。
故先生(邦彦)之詞,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惟詞中所注宫調,不出教坊十八調之外。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爲隋唐以來之燕樂,固可知也。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南宋之間,一人而已。
本編成於倉卒,又所舉諸詞,時或以意推測,未有旁證,謬誤之處,勢所難免;尚望閲者隨時糾正之。
十八年三月一日脱稿於上海寓廬。
(原載《南音》第三期,一九三〇年七月五日)
注解:
[1] “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作“儂”,《豫章叢書》本作“儇”。
[2] “柳”,疑爲“沉”之誤。
[3] “《青玉案》”,當作“《蘇幕遮》”。
[book_title]清季四大詞人
小引
自番禺葉遐庵(恭綽)、閩縣黄公渚(孝紓)諸先生,有纂輯《清詞鈔》之議,約予分任采訪,予乃稍稍涉獵清詞。去年,彊村先生以日本人今關天彭君所著《清代及現代の 詩餘駢文界》一册見示。受讀既竟,因念詞至今日,漸就衰微;偶以現代詞人,詢諸學子,甚或不能舉其姓氏。彼東邦學者,猶能注意吾國詞壇,而吾乃茫無所知,言之不滋愧歟?且人恆貴遠而賤近,晚近號稱研究詞學者流,又往往專注於兩宋詞人軼事之考索,苟叩以最近詞人之性行,亦瞠目不知所對。及今不圖,而令百千年後,竭諸才士之精力,穿鑿附會,以厚誣古人,斯又非學者之大惑乎?以此因緣,吾乃有《清季四大詞人》之作。特考今之難,不亞考古。即此四家之生卒,亦幾經刺探而後定。復以時間促迫,草草完篇。非敢妄詡知音,聊欲藉此以引起海内學者之注意而已。
清代二百餘年中,詞人輩出。論者以爲趙宋而後,此爲詞學中興之時。綜厥源流,約有三派。清初諸老沿明季舊習,以《花間》、《草堂》爲宗,不失之纖巧,即失之粗獷,此一派也。竹垞(朱彝尊)宗南宋,尚清疏,嗣是浙西作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詞綜》一編影響至大,此又一派也。樊榭(厲鶚)恢之,以窈曲幽深之筆,振末流枯槁之病。武進張氏(惠言)崛起於浙派就衰之際,手定《詞選》,芟削雕琢靡曼之辭,于姜、張之外,標舉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彦、辛棄疾、王沂孫六家,懸爲正鵠,斥浮豔而崇比興,而詞體遂尊,此又一派也。然其别擇過苛,門庭稍隘,學者憾焉!周濟推張氏之旨,而擴充之,以周邦彦、辛棄疾、吴文英、王沂孫爲四家,領袖兩宋作者,示人以學詞之次第,將冶疏、密二派於一罏,學者受其牢籠,罕能自外。咸、同兵事,惟一蔣春霖,運以深沈之思、清折之語,長歌當哭,託體甚高;《水雲樓詞》,世謂足以冠冕一代。此清代詞壇之大較也。五十年來,常派風流,未遽消歇。一時作者遍於東南,而造詣之深,斷推王(鵬運)、文(廷式)、鄭(文焯)、況(周頤)四子。此亦承張(惠言)、周(濟)之遺緒,而益務恢宏;又其致力,或兼校勘,或主批評。意者天挺此才,爲詞壇作一最光榮之結局歟?輙次所聞,就正博雅。生存碩彦,不具於編。
王鵬運
王鵬運字幼霞,一字佑遐,中年自號半塘老人,又號鶩翁,晚號半塘僧鶩,廣西臨桂人,原籍山陰。父名必達,學者稱遐軒先生,曾佐曾文正公(國藩)幕府,歷任江西知府數年,升調甘肅道員以卒。刻有詩集。子三人。長維翰,字仲培,甲戌進士,官至河南中州粮鹽道。次即鵬運。又次辛峯,官兩淮鹽務,能詞,先鵬運卒。鵬運以道光二十八年戊申(1848)生,爲同治九年庚午(1870)舉人(以上據彊村先生口述)。十三年甲戌(1874)入北京,爲内閣中書(據《薇省詞鈔》卷十)。光緒甲申乙酉間(1884—1885),轉内閣侍讀學士(據端木埰《碧瀣詞》上《一萼紅》詞序)。以癸未冬,省兄於大梁,越歲,乃返都(據端木埰《詞序》)。癸巳(1893)七月,改官御史(據《味梨集·後序》)。尋轉禮科給事中(據《薇省詞鈔》卷十及《例言》)。鵬運在諫垣,以直聲震天下。一時權要,自諸親王以逮翁同龢、孫家鼐之屬,彈劾殆遍。時西后及德宗常駐頤和園,鵬運争之尤力,以此幾罹不測之禍(據朱説,參況周頤《蘭雲菱夢樓筆記》)。庚子(1900)聯軍入京,鵬運陷危城中,與歸安朱古微(祖謀)學士、同縣劉伯崇(福姚)修撰共集宣武門外教場頭條胡同寓宅,所謂“四印齋”者(據朱説);得叢殘詞牌二百許葉,乃約夕拈一二調,以爲課程,成《庚子秋詞》二卷(據《庚子秋詞·序》)。又自是歲十二月,訖辛丑三月,與朱氏及漢軍鄭叔問(文焯)、江夏張瞻園(仲炘)、揭陽曾剛主(習經)、儀徵劉麐楥(恩黻)、江都于穗平(齊慶)、江夏賈冷香(璜)、永定吴琴舫(鴻藻)、滿洲似園(恩溥)、山陰楊霞生(福璋)、滿洲南禪(成昌)、應山左笏卿(紹佐)更相倡和,成《春蟄吟》一卷(據《春蟄吟》敍目)。大抵皆感時撫事,幽憂危苦之辭也。二十八年,得請南歸(據況周頤《王鵬運傳》),經朱仙鎮至金陵(據《定稿》卷二《水調歌頭·序》),旋過上海(《霜葉飛·序》),游蘇州(《鷓鴣天·小序》),與朱、鄭相酬答。尋寓揚州,主辦儀董學堂,況周頤以甲辰四月過江訪之(據《蘭雲菱夢樓筆記》)。方擬返山陰上冢(《彊村詞》卷二《木蘭花慢》詞序),值端方督兩江,約於吴門相見。夜宴八旗會館(蘇州拙政園故地),單衣不勝風露,翌晨遂病。旋卒於兩廣會館,寄櫬滄浪亭側結草庵中,時光緒三十年(1904)六月也。年五十六。鵬運無子,以兄之子爲嗣。其先人曾買地江西,其嗣子因奉遺櫬葬焉(據彊村先生口述,參用南陵徐積餘、錢塘張孟劬兩先生説)。鵬運官内閣時,恆與江寧端木埰(有《碧瀣詞》)、吴縣許玉瑑(有《獨弦詞》)、臨桂況周頤(有《新鶯詞》)爲文酒之會;因合刊所作詞爲《薇省同聲集》。其專力填詞,蓋在此時(彊村先生説)。其詞集:乙稿曰《袖墨》(《薇省同聲集》本)、《蟲秋》(家刻本);丙稿曰《味梨》(家刻本);丁稿曰《鶩翁》(家刻本);戊稿曰《蜩知》(家刻本);己稿曰《校夢龕》(未刻);庚稿曰《庚子秋詞》(家刻本)、《春蟄吟》(同上);辛稿曰《南潛集》(未刊)。晚年删定爲《半塘定稿》二卷、《剩稿》一卷(歸安朱氏刻本)。
鵬運論詞,夙尚體格。其所揭櫫之宗旨,曰“重”、“拙”、“大”;曰“自然從追琢中來”(況周頤《餐櫻詞·自序》)。鵬運以此教人,不難於此窺知其得力之所在。其官内閣時,與端木埰往還尤密。埰固篤嗜碧山者(《碧瀣詞·自序》),於周氏《宋四家詞選》之説,浸潤最深。鵬運聲氣之求,不覺與之俱化。彊村先生爲《半塘定稿》作序,稱:
君(鵬運)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説,契若針芥。
而沈曾植亦云:“鶩翁取義於周氏,取譜於萬氏。”(《彊村校詞圖·序》)然則鵬運平生所蘄向,固沿常派之餘波,初未能别辟户庭,獨樹一幟也。惟其“天性和易而多憂戚”,“故鬱伊不聊之概,一於詞陶寫之”(《定稿·朱序》),至情從肺腑中流露出來,所謂“文學爲苦悶的象徵”(廚川白村説);苟“斯人胸中别有事在”(《定稿·鍾德祥序》),謂之創而非因,亦何不可。鵬運嘗爲《半塘僧鶩自序》,以寫悲苦之懷。兹全録之,以見其内心之郁勃。
半塘僧鶩者,半塘老人也。老人今老矣!其自稱老人時,年實始壯。或問之。老人泫然以泣,作而曰:“《禮》不云乎?‘父母在,恆言不稱老’。某不幸,幼而失怙,今且失恃矣!稱老,所以志吾痛也。”然則半塘者何?曰:“是吾父吾母體魄之所藏也。吾縱不能依以終老,其敢一日忘之哉?”由是朋輩無少長,皆以老人呼之而不名,悲其志也。老人仕于朝數十年,所如輒不合。嘗娶矣,壯而喪其偶;生子,又不育。嘗讀書,應舉子試矣;而世所尊貴如進士者,卒不可得。家人以老人之鬱鬱于前,冀其或取償于後也;召瞽之工于術者,以老人生年干支使推之。瞽猝然曰:“是半僧人命也!”老人聞之,則大慊,乃自號曰“半僧”。老人之爲言官也,嘗妄有所論列,其事爲人所不易言。老人之友,有爲老人危者;上疏之前夕,爲老人占之,得“刻鵠類鶩”之繇。疏上,幾得奇禍,乃復自號“鶩翁”,曰:“吾以傲夫卜而自匿其草者。”於是三名者,嘗隨所適以自名焉。既而其友以疑罪死於法。老人傷之曰:“吾哀吾友,吾忍忘吾鶩耶?”遂撮三者,自名爲“半塘僧鶩”云。嗟乎,半塘者,老人之墓田丙舍也。曩以仕於朝,不得歸;今投劾去矣,又貧不能歸。老人又以出世之志,牽於身世不得遂;求得西方貝葉之書,乃哆口瞠目不能讀,讀亦不能解。惟所謂鶩者,其鳴無聲,其飛不能高以遠,日浮沈於鷗鷺之間,而默以自容,或庶幾焉?是老人之名副其實者,僅三之一耳!然則老人之遇,亦可知矣(《彊村詞》卷二《哨遍》詞注引)。
其心境如斯凋喪,其發而爲詞,沈鬱凄壯;自非“嘲風弄月”者流,所可同日而語。其對於詞之主張,雖與周濟相近;而於豪壯一派,抑辛而揚蘇,乃恰與周氏相反。其評北宋人詞云:
北宋人詞,如潘逍遥(閬)之超逸,宋子京(祁)之華貴,歐陽文忠(修)之騷雅,柳屯田(永)之廣博,晏小山(殊)之疏俊,秦太虚(觀)之婉約,張子野(先)之流麗,黄文節(庭堅)之雋上,賀方回(鑄)之醇肆,皆可撫擬得其仿佛。惟蘇文忠(軾)之清雄,夐乎軼塵絶迹,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寧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抱,舉非恆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並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詞林考鑒》稿本“蘇軾”條下引)
惟其不甚滿於稼軒,而又憚東坡之“軼塵絶迹,無從步趨”;故不得不别尋途徑,藉以鍛煉其詞筆,以發抒幽憂拂鬱之情。綜觀鵬運所自爲詞,自壯至老,其體屢變。請更分别述之。
《袖墨》一集,強半作於官内閣時,所謂“薇省同聲”者是也。所與切磋詞學,爲端木、許、況三人。端木埰以前輩居領導地位,同時作者自惟“馬首是瞻”。鵬運《齊天樂·讀金陵詩文徵所録疇丈(埰字子疇)遺著感賦》云:
郭泰人師,灌夫弟畜,慚負針砭多少?(《鶩翁集》)
其影響之大,可以概見。此四年中(丙戌至己丑)作品,大抵浸淫於《花外集》(王沂孫)者爲多。如《齊天樂·賦秋光》云:
新霜一夜秋魂醒,涼痕沁人如醉。葉染輕黄,林凋暗緑,野色猶堪描繪。危樓倦倚。對一抹殘陽,冷翻鴉背。棖觸愁心,暮烟明滅斷霞尾。 遥山青到甚處?淡雲低蘸影,都化秋水。蟹斷燈疏,雁汀月小,滴盡鮫人清泪。孤檠綻蕊。算夜讀秋窗,尚饒滋味。夢落江湖,曙光摇萬葦。
對碧山詠物諸作,直是心摹手追。然亦不外流連光景之詞,未足表見其抱負也。碧山固“常派”詞人所視爲學詞必由之徑;而鵬運是時,又頗接受“浙派”風聲,兼宗白石。卷中用白石自度腔者,不一而足。如《長亭怨慢》,非特宗其詞筆,並小序亦效其體。兹並引如次:
“亭皋木葉下紛紛,七見秋光老薊門。多少天涯淪落意,未應秋士獨銷魂。”此己卯口占句也。容易秋風,又逢摇落。古所謂“樹猶如此”者,豈欺我耶?用石帚自製腔,以寫懷抱。
乍吹起愁心千叠。寂寞亭皋,試寒時節。摇落何堪?庾郎愁緒黯凄切。客懷添否?還認取星星髮。人老薊門秋,枉盼斷飛鴻木末。 愁絶!對宫溝幾曲,多恐怨紅飄没。尋詩舊徑,省前事暮鴉能説。是春風萬緑成圍,早陌上玉驄嘶熱。但極目長空冷翠,淡烟明滅。
鵬運此時之傾倒白石,猶有一處可以證明。《長亭怨慢》又一闋《序》云:
《白石道人自製曲》一卷,高亢清空,聲出金石。丁亥秋日,約同疇丈、鶴公(許玉瑑字鶴巢)、瑟老(彭鑾字瑟軒)依調和之,他日詞成,都爲一集,命曰《城南拜石詞》。
況周頤教人以練習填詞方法,先之以和韻(《蕙風詞話》)。則鵬運之宗碧山、白石,蓋亦不過借此以鍛煉其詞筆而已。然此時亦不乏自寫胸臆、激昂感憤之詞。如《水龍吟·自題大梁秋感詞後》云:
銀箋偷譜秋聲,怨娥留照凄涼字。清愁待祓,連環婀娜,了無端委。四顧踟躇,問天呵壁,抽刀斷水。把天涯夢影,帊羅重認,空悵望,如何是? 欲采叢蘭紉佩,帶圍寬西風知未?關河冷落,風塵澒洞,吟商變徵。萬里揚舲,十年磨劍,壯心漸已。祇長堤烟柳,興亡閲遍,黯斜陽裏。
《百字令·自題畫像》云:
披圖一笑,問輕衫短笠,幾曾真箇?四十無聞身懶慢,贏得緇塵頻涴。遠道懷人,虚堂聽雨,琴調憑誰和?幼輿巖穴,甚時方許歸臥? 太息顧影無儔,鬢絲禪榻,風月都閑過!老去杜陵嗟瘦損,不是詩吟飯顆。與古爲徒,似僧有髮,憔悴成今我!百年鼎鼎,算來心事都左。
鵬運有志用世而未能忘懷於得失,常以不登甲科爲終身之憾。於詞集編次,獨於“甲”缺而不書,意蓋有所致慨。觀上述二詞,失意無聊之感,所謂“中年傷於哀樂”者也。
自庚寅以迄乙未(1890—1895),《蟲秋》、《味梨》二集之所匯刊,尤多感憤悲涼之作。蓋鵬運以癸巳移官西臺,而此數年間,國勢陵夷,政治腐敗,甲午之役受挫東鄰,扼腕腐心,人有同慨。鵬運雖平居“接物和易,能爲晉人清談,間涉東方滑稽”(《王鵬運傳》),而是時乃多與文廷式諸人往還,益關懷於國計。《味梨》一集,與廷式聯句或和韻,竟至十三闋之多。廷式固磊落權奇之士,所作詞皆“寫其胸臆”(《雲起軒詞鈔·自序》),而有激壯之音者也。以此因緣,而鵬運詞亦不期然而自趨於稼軒一路。此時最爲凄壯之作,如《念奴嬌·登暘臺山絶頂望明陵》云:
登臨縱目,對川原綉錯,如接襟袖。指點十三陵樹影,天壽低迷如阜。一霎滄桑,四山風雨,王氣消沈久。濤生金粟,老松疑作龍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終古,滾滾邊墻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説山靈呵守。平楚蒼涼,亂雲合沓,欲酹無多酒。出山回望,夕陽猶戀高岫。(《蟲秋集》)
《祝英臺近·次韻道希感春》云:
倦尋芳,慵對鏡,人倚畫闌暮。燕妒鶯猜,相向甚情緒?落英依舊繽紛,輕陰難乞,枉多事愁風愁雨。 小園路。試問能幾銷凝?流光又輕誤。聯袂留春,春去竟如許!可憐有限芳菲,無邊風月,恁都付等閑花絮。(《味梨集》)
《木蘭花慢·送道希學士乞假南還》云:
茫茫塵海裏,最神往,是歸雲。看風雨縱横,江湖澒洞,車騎紛紜。君門,回頭萬里,料不應長往戀鱸蒓。凄絶江天雲樹,驪歌幾度聲吞? 輪囷,肝膽共誰論?此别更銷魂。嘆君去何之?天高難問,吾舌應捫。襟痕,斑斑凝泪,算牽裾何祗惜離羣。煩向北山傳語,而今真愧《移文》。(《味梨集》)
《點絳唇·餞春》云:
抛盡榆錢,依然難買春光駐。餞春無語,腸斷春歸路。 春去能來,人去能來否?長亭暮,亂山無數,只有鵑聲苦。(《味梨集》)
凡此哀怨之音視稼軒、須溪,亦何多讓。鵬運自謂:“當沈頓幽憂之際,不得已而託之倚聲。”又云:“梨之爲味也,外甜而心酸。”(《味梨集·後序》)然則此期所作,固以自寫胸臆爲主,宜其悲感動人,過於《袖墨》一編矣。
丙申(1899)以後,漸由稼軒、夢窗,以上窺清真。《蜩知集》中,用清真體或和韻者計十四闋。鵬運作風之轉變,殆與鄭文焯及彊村先生頗有牽連。據彊村先生説:
歲丙申,重至京師。半塘翁時舉詞社,強邀同作。……貽予《四印齋所刻詞》十許家,復約校《夢窗四稿》。(《彊村詞》卷首《附記》)
鵬運之致力夢窗,必在此數年内。其傾倒夢窗,謂:“空靈奇幻之筆,運沈博絶麗之才;幾如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夢窗詞·跋》)蓋由疏入密,亦緣文人好勝之心,不甘以一體自限。文焯生平服膺清真者至篤。會以戊戌(1898)入都,鵬運與之唱酬,詞格爲之一變。然《鶩翁》、《蜩知》二集,間亦出入於《花間》、《陽春》,而於稼軒風力終未全掩,所謂“傷心人同此懷抱”也。如《鵲踏枝·和馮正中》云:
幾見花飛能上樹?難繫流光,枉費垂楊縷。筝雁斜飛排錦柱,只伊不解將春去。 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颺,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干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鶩翁集》)
《浣溪沙·題丁兵備畫馬》云:
苜蓿闌干滿上林,西風殘秣獨沈吟。遺臺何處是黄金? 空闊已無千里志,馳驅枉費百年心。夕陽山影自蕭森。(《鶩翁集》)
《摸魚兒·以匯刻宋元人詞贈次珊承賦詞報謝即用原調酬之》云:
莽風塵,雅音寥落,孤懷鬱鬱誰語?十年鉛槧殷勤抱,弦外獨尋琴趣。堪嘆處,恁拍到紅牙心事紛如許!低徊吊古;試一酹前修,有靈詞客,知我斷腸否? 文章事,覆瓿代薪朝暮。新聲那辨鐘缶?憐渠抵死耽佳句,語便驚人何補?君念取,底斷譜零縑留得精神住?停辛佇苦;且醉上金臺,酣歌擊筑,雜沓任風雨。(《鶩翁集》)
其拂鬱不平之氣,何曾稍自斂抑!嘗怪兩廣人士,往往悲歌慷慨,有幽燕豪士之風;鵬運以詞人見稱,殆非其本志也。又如《水龍吟·戊戌小除立己亥春夢湘約同作》云:
歲寒禁慣冰霜,隔年翻訝春何早?錦旛颭處,玉梅香裏,酹春一笑。春遣儂愁,儂將春負,愁懷丁倒。算重城烟景,花明柳媚,原未覺,繁華少。 大塊文章誰假?占春光翠蛾兒鬧。番風無賴,催完芳信,便催人老。金埒游情,玉壺吟思,莫教閑了。看忘情彩勝,盈盈弄影,向釵梁裊。(《蜩知集》)
直與稼軒“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漢宫春》)等句同其哀怨。
自己亥以迄甲辰(1899—1904),此六年間大致不專一體。集中惟《齊天樂·詠馬神廟海棠》(《校夢龕集》)、《水龍吟·惠山酌泉》(《南潛集》)二闋,帶夢窗色彩頗爲濃厚。此外,如《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後》云:
華髮對山青。客夢零星。歲寒濡呴慰勞生。斷盡愁腸誰會得?哀雁聲聲。 心事共疏檠。歌斷誰聽?墨痕和泪漬清冰。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庚子秋詞》)
《尉遲杯·次漚尹寄弟韻》云:
和愁憑,檻曲冷,迤邐斜陽影。凄迷一角殘山,心事遥天催暝。飛鴻送響,驚獨客空堂酒初醒。颭清霜幾葉宫槐,亂鴉如墨栖定。 誰念舊日神州?看青暗齊烟,九點寒凝。清渭東流無消息,衰淚與銀瓶水迸。長歌斷,悲風自發,正麈黯銅駝泣露梗。問柴桑甚日歸來?就荒空憶三徑。(《春蟄吟》)
《鷓鴣天·登元墓還元閣用叔問重泊光福里韻》云:
雲意陰晴覆寺橋,秋聲瑟瑟徑蕭蕭。五湖新約尊前訂,十月輕寒畫裏銷。 憑翠檻,數烟橈。一樓人外萬峰高。青山閲盡興亡感,付與松風話市朝。(《南潛集》)
固已冶衆製於一罏,運悲壯於沈鬱。要之鵬運於詞,欲由碧山、白石、稼軒、夢窗,蘄以上追東坡之清雄,還清真之渾化。雖模擬之迹未盡化除,而用力之精勤、情感之濃厚,推爲清季詞壇大師,自可當之無愧色也。
復次,鵬運之有功詞壇,尤在校勘詞集。其發願校刻之始,蓋在官内閣時,況周頤以同邑同官嘗爲襄助。自辛巳以迄甲辰(1881—1904),前後二十四載,計刻成《東坡樂府》二卷、《稼軒長短句》十二卷、《白石道人詞集》三卷、《别集》一卷、《山中白雲詞》二卷、《補録》一卷、《續補》一卷、《詞旨》一卷、《花外集》一卷、《漱玉詞》一卷、附《事輯》一卷、《詞林正韻》一卷、《發凡》一卷、《陽春集》一卷、《東山寓聲樂府》一卷、《梅溪詞》一卷、《幽棲居士詞》一卷、《樂府指迷》一卷、《東山寓聲樂府補鈔》一卷、《南宋四名臣詞集》一卷、《天籟集》二卷、《蟻術詞選》四卷、《花間集》十卷、《草堂詩餘》二卷、《清真集》二卷、附《集外詞》一卷、《明秀集》三卷(以上合稱《四印齋所刻詞》)、《草窗詞》△△卷(見況周頤《蕙風二筆》,少傳本)、《樵歌》三卷、《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補遺》一卷、附《札記》一卷、《宋元三十一家詞》四册,共二十五種。而同人唱和之作及所自爲詞,如《薇省同聲集》四卷,《和珠玉詞》一卷,《蟲秋集》、《味梨集》、《鶩翁集》、《蜩知集》各一卷,《庚子秋詞》二卷,《春蟄吟》一卷,猶不與焉。其用力之勤可謂至矣。然其始刻《雙白》(辛巳三月)亦率意鋟板,藉廣流傳,初未應用清代校勘家法以從事於此也。進而搜求善本,如《花間》、《東坡》、《清真》、《稼軒》諸集,始用影刻。迨後與彊村先生約校《夢窗》,乃明定義例,取清儒治經治史之法,轉而治詞。《夢窗》一集,校勘亘五年之久(1899—1904),凡三易板(況周頤《夢窗詞·跋》),至死而後定,其矜慎有如此者!其述例:
(1)正誤 (2)校異 (3)補脱 (4)删複
其論毛(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杜(文瀾,《曼陀羅華閣》本)二本之失,以爲“毛刻失在不校,舛誤致不可勝乙;杜刻失在妄校,每並毛刻之不誤者而亦改之”(《述例》)。前此傳刻之詞,并有此病,又非獨毛、杜二家之於夢窗而已。自鵬運以大詞人從事於此,而後詞家有校勘之學,而後詞集有可讀之本。至彊村先生,益務恢宏,以成詞學史上最偉大之《彊村叢書》。“鶩翁造其端,彊村竟其事”(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偉哉盛業!匪鵬運孰能開風氣之先歟?
文廷式
文廷式字道希,號芸閣,江西萍鄉人。祖晟守惠州,調嘉應,咸豐時殉難。父星瑞,奮起復仇,官至高廉道。廷式以咸豐六年丙辰(1856)十一月二十六日生(先生子永譽口述)。少居廣東,師事番禺陳蘭甫先生澧。光緒庚寅(1890)成進士,以一甲第二授編修。癸巳(1893)恩科,典江南鄉試。旋擢侍讀學士。感德宗知遇之恩,屢上書言事。太后憎之,丙申(1896)削職南歸。戊戌(1898)政變,太后怒責珍妃。珍妃者,廣州將軍長善女,廷式嘗授書者也,慮禍及,走日本(陳散原先生《文道希先生遺詩·序》:“當是時,國軍新挫於島鄰,輸款割地幾不國。君激世變,益究中外之務,凡時政得失,列位賢不肖,慷慨陳論,指斥權貴人尤力,爲所側目久矣。及肇宫闈之 ,狃新舊之争,務歸罪於君;媒孽搆陷,屢欲擠之死地;脱身走日本,乃免。”),與彼邦詩人游處。庚子(1900)返國,旋歸萍鄉。甲辰(1904)夏,薄游上海。秋八月,游湘中,以二十四日病卒,年四十九(以上事實據《文道希先生遺詩·序》)。身後遺稿多散佚,所著《純常子》一書(《遺詩》陳序)亦不傳。所傳惟《補晉書藝文志》六卷(《遺詩》葉序)、《雲起軒詞鈔》一卷(南陵徐乃昌刊《懷豳雜俎》本)、《文道希先生遺詩》一卷(番禺葉恭綽輯刊本)。
清詞在浙、常二派勢力范圍之下,雖有聰明才智之士,往往爲所束縛,未能盡量發揮其天才。文氏異軍特起,其抑塞磊落不平之氣,所謂“泛駕之馬,不受羈 者”。其所師法,在前代則崇北宋,而不滿於南宋。其理由以爲:
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嘽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雲起軒詞鈔·自序》)
惟其不滿於南宋姜、張一派,故對於奉姜、張爲圭臬之“浙派”,排擊尤力。其言曰:
自朱竹垞以玉田爲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後人繼之,尤爲冗漫。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二百年來,不爲籠絆者,蓋亦僅矣!(《自序》)
其所謂“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又不但抨擊“浙派”而已,對於并世諸賢之專宗白石而崇夢窗者,當然亦在反對之列。即有清一代,作者雲興,彼心目中以爲僅有四人爲能有所成就。所謂:
曹珂雪(貞吉)有俊爽之致,蔣鹿潭(春霖)有深沈之思,成容若(納蘭性德)學《陽春》之作而筆意稍輕,張皋文(惠言)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然皆斐然有作者之意,非志不離于方罫者也。(《自序》)
此四人者,類能於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有所發揮,有所寄託,而不爲柔靡之意、嘽緩之聲,苟以取悦於當世。由此可知文氏所宗尚,蓋在能藉詞體以發揮一己之熱烈情感,而不欲拘拘於微茫不可知之律,以争一字之短長。其理想中之大詞人,實爲:
照天騰淵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自序》)
其於詞體,亦不承認“詩餘”之謬説,以爲“詞者,遠繼《風》、《騷》,近沿樂府,豈小道歟”?(《自序》)與張惠言所稱:
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謡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詞選·序》)
宗旨頗爲相近。而其所自爲詞,一則曰“寫其胸臆”(《自序》),再則曰“兀傲差若穎”(《自序》引《陶詩》);彼所蘄向,固在豪放一派,而注重於内容之充實,藉以充分發展其個性,信所謂“曲子律縛不住”者。文氏之詞,在晚清可謂獨樹一幟,其天才之卓越可知矣。
復次,廷式既主直抒胸臆,又身丁末季,激揚蹈厲,有濟世之心,故其發而爲詞,哀怨蒼涼,往往與劉辰翁相近。集中如《邁陂塘·惜春》云:
任啼鵑、苦催春去,春城依舊如畫。年年芳草横門路,换却王孫驄馬。愁思乍。甚絮亂絲繁,又過寒食也。殘陽欲下。好飛蓋西園,玉觴滿引,秉燭共游夜。 瓊樓迥,孤負緘詞錦帕。銅仙鉛泪休瀉。落紅可及庭陰緑?付與流鶯清話。歌舞罷。便熨體春衫,今日從棄捨。雕鞍暫卸。縱行遍天涯,夢魂慣處,猶戀舊亭榭。
廷式在當時,以珍妃故,特爲德宗所賞拔,鋭意講求新政。既遭貶斥,逾年而政變,德宗被禁瀛臺;又逾年而聯軍入京,那拉后遷怒珍妃,逼之投井。廷式雖遠適異國,自未能恝然忘懷。更參以“無分麻鞋迎道左,收京猶望李西平”(《遺詩·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之語,則此詞殆庚子作也。又集中豪壯之詞,如《八聲甘州·送志伯愚侍郎赴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之任》云:
響驚飆、越甲動邊聲,烽火徹甘泉。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欲畫凌烟。一枕瞢騰短夢,夢醒却欣然。萬里安西道,坐嘯清邊。 策馬凍雲陰裏,譜胡笳一闋,凄斷哀弦。看居庸關外,依舊草連天。更回首、淡烟喬木,問神洲、今日是何年?還堪慰、男兒四十,不算華顛。
《水龍吟》云: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意。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裏。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起。
《賀新郎·贈黄公度觀察》云:
遼東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城郭。曠覽山川方圓勢,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盡成枯涸。留取荆軻心一片,化蟲沙、不羨鈞天樂。九洲鐵,鑄今錯。 平生盡有青松約。好布被、横擔榔栗,萬山行脚。閶闔無端長風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游玄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
身世之感,家國之痛,一出以慷慨沈酣之筆,“是何意態雄且杰”!此等詞擬之稼軒,又何多讓?集中唱和,惟王鵬運、沈曾植、黄遵憲諸人。鵬運、曾植,皆曾學稼軒者;遵憲爲人,亦正正堂堂,差與陳亮相近。其師友淵源所自,即此亦可推知。洎乎流浪江湖,憔悴自傷,豪壯之外,間爲凄抑。集中如《翠樓吟·歲暮江湖百憂如搗感時撫己寫之以聲》云:
石馬沈烟,銀鳬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旗亭沽酒處,看大艑、風檣峨軻。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苕鳩栖未穩,更休説山居清課。沈吟今我。祗拂劍星寒,欹屏花妥。清輝墮。望窮烟浦,數星漁火。
《憶舊游·秋雁庚子八月作》云:
悵霜飛榆塞,月冷楓江,萬里凄清。無限憑高意,便數聲長笛,難寫深情。望極雲羅縹緲,孤影幾回驚?見龍虎臺荒,鳳凰樓迥,還感飄零。 梳翎,自來去,嘆市朝易改,風雨多經。天遠無消息,問誰裁尺帛,寄與青冥?遥想横汾簫鼓,蘭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邊馬鳴。
又所謂“危苦之辭,悲哀爲主”者,孰謂清季詞壇,奄然無有生氣哉?
文詞特點已略如上述。此外亦有趨向“白話化”,頗近稼軒晚年筆者。如《南鄉子》云:
一室病維摩,且喜閑庭掩雀羅。煮藥繙書渾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 莽莽舊山河,誰向新亭泪點多?惟有鷓鴣聲解道:哥哥!行不得時可奈何?
又其天才横放,足以驅使陳篇,化爲己有。如《沁園春·櫽括楚詞山鬼篇意以招隱士》云:
若有人兮,在彼山阿,澹然忘歸。想雲端獨立,帶蘿披荔;松陰含睇,乘豹從狸。且挽靈修,長懷公子,薄暮飄風偃桂旗。難行路,向石茸捫葛,山秀搴芝。 最憐雨晦風凄,更猿狖宵鳴聲正悲。悵幽篁久處,天高難問;芳蘅空折,歲晏誰貽?子或慕予,君寧思我?欲問山人轉自疑。歸來好,有華堂廣宴,慰爾離思。
剪裁之巧直如無縫天衣,才人能事之不可測如此!
總之,廷式詞雖力崇北宋,而因性情環境關係,不期然而與稼軒一派相出入,固絶非以摹擬爲工者。試加參證,當信吾言。
鄭文焯
鄭文焯字小坡,一字叔問,號大鶴山人,亦稱鶴道人,又號冷紅詞客,奉天鐵嶺人,漢軍。其自稱高密鄭氏者,文焯自詭託於康成之後也。父名瑛棨,字蘭坡,官至陝西巡撫(彊村先生説)。文焯以咸豐六年丙辰(1856)生(據《補梅書屋詩集》,稿本)。一門鼎盛,兄弟十八,裘馬麗都,惟文焯被服儒雅(張孟劬先生説)。十八九時,曾縱游燕、趙,客居太原頗久(據《補梅書屋詩稿》)。既中光緒元年乙亥(1875)科舉人,官内閣中書,不樂仕進,旅食江蘇,歷佐諸巡撫幕,前後近四十年。善詼諧,工尺牘,故所歷賢主人莫不善遇之。然其中落落,恆有不自得者(孟劬先生説)。戊戌(1898)春,應都堂試入京(據《比竹餘音》卷二《還京樂》詞序)。時王鵬運方舉咫村詞社,邀與同作(《比竹餘音》卷二《木蘭花》詞序),酬唱極多。既失意,返蘇州,喜吴中湖山風月之勝,日與二三名俊,雲唱雪和,陶冶性靈(《瘦碧詞》俞樾序)。晚歲築别墅於孝宜坊,其東坡陀綿亘,按《圖經》知爲吴小城,賦詞以張之(孟劬先生説)。前後所與唱酬,有湘潭王闓運,龍陽易順鼎、順豫,武陵陳鋭諸人,而以彊村先生爲尤多。文焯生平雅慕姜夔之爲人(今關天彭説),又精於詞律,深明管弦聲數之異同,上以考古燕樂之舊譜、姜白石《自製曲》,其字旁所記音拍,皆能以意通之(據俞序)。工書善畫。辛亥後,益窮窘潦倒,樵風别墅所藏,一夕散盡(孟劬先生説)。既以鬻畫爲生,又病懶不多作,流傳除小幅外,大抵皆贋筆也(彊村先生説)。民國七年戊午(1918)卒(夏吷庵先生説),享年六十三歲。其子承遺命,葬之鄧尉山。所著書已刊行者,有《説文引羣書故書》二十七卷、《揚雄説故》一卷、《高麗永樂好大王碑釋文纂考》一卷、《醫故》二卷、《詞原斠律》二卷、《冷紅詞》四卷、《樵風樂府》九卷、《比竹餘音》四卷、《苕雅餘集》一卷、《絶妙好詞校釋》一卷、《瘦碧詞》一卷(雙照樓合刊爲《大鶴山房全書》)。未刊者,有《律吕古義》、《燕樂字譜考》、《白石歌曲補調》、《詞韻訂》、《曲名考原》各若干卷(今關天彭説,大抵皆未成書,殘稿亦無從蹤迹矣)、《補梅書屋詩稿》五卷、《瘦碧庵詩草》二卷(彊村先生曾以稿本假讀)。其手自批校詞集爲予所及見者,有《花間集》、《東坡樂府》、《清真集》、杜刻《夢窗詞》、沈刻《白石道人歌曲》五種。惟《清真集》已由新建夏氏刊行(板存吴興劉氏嘉業堂)。大抵文焯酷好著述,時亦失之夸誕,即自稱所作亦往往有目無書。卒後,南海康有爲爲作《墓志》,其婿蜀人戴君爲撰《年譜》,皆以無刊本,訪求不得。姑以所聞,論次如右云。
文焯在晚近詞壇之貢獻,莫要於考校宫調樂律一層。詞號倚聲,故亦謂之聲學。自大晟遺譜絶而莫傳,南宋諸公,惟姜夔、張炎精通音律。既而南北曲作,墜緒不可復尋。於是號稱倚聲家,大率皆據前賢遺制,但求平仄句度,不背成規,便自詡爲吾能填詞也、吾能守律也。凌夷至於明、清之際,而平仄亦有隨意出入者矣。此自風勢所趨,雖有智者,亦不能冥求暗索,以蘄返宋代聲詞合一之舊。然既號填詞,而不研求樂律,則何不自由作長短句?而反效“春蠶自縛”,兢兢於一字一句之間,終不能以被管弦。勞而寡功,究亦奚補?自萬氏《詞律》出,而學者依調填詞;其所謂律,亦不過論平仄、嚴上去;於聲律之學,萬氏固茫無所解也。既而好古之士,覺平仄之未能包舉當時八十四調之聲律,而其説之窒礙難通也;於是有提倡平仄之外,更論四聲者矣;有提倡四聲之外,更判清濁陰陽者矣;拘制益多,而詞終無可歌之望,此非研求詞學者之大憾乎?文焯有見及此,故於宫調一層,特爲留意。《詞原斠律》一書,雖強半取諸凌廷堪氏《燕樂考原》之成説,爲人所譏;而其研求聲樂之精神,知詞律之不僅拘守陰陽平仄而已,實爲具有卓識。此外,集中關於白石《自製曲》,凡涉及宫調問題,皆有詳細討論。如《玲瓏四犯》詞序云:
……宋譜,雙調煞聲,以中吕上字爲夾鐘商。按《詞原》律吕四犯,夾鐘商犯夷則羽爲仙吕調,亦中吕上字住;商犯角爲夾鐘閏,角歸本宫爲夾鐘宫,即中吕宫調也。(《冷紅詞》卷二)
《惜紅衣》詞序云:
白石道人製此曲,覽凄清之風物,寫故國之離憂。余嘗考訂故譜,證以管色,可略而言:其所謂以無射宫歌之者,當屬入聲商調曲,見之唐段安節《樂府雜録·别樂五音圖》。詞中凡入聲字律綦嚴,匪盡關夾協例。其旁譜煞聲,用下凡及五字,則依無射宫之本律,而寄煞於太簇角半律之清聲。初唐《樂書要録》所稱“凡管長聲清濁不例者,以清聲并之”是也。白石《自度曲》,多緣飾唐譜,此其義例爾。(《樵風樂府》卷七)
雖其所論之當否非吾所知,而能因姜詞以上溯唐譜,推求詞律之本原,爲研求詞學者别辟途徑。前此方成培氏《香硯居詞麈》略引端倪,文焯於舉世專言四聲清濁之時,兼欲上推遺譜,不可謂非豪杰之士也。文焯嘗自謂“於音律有神悟”(孟劬先生説),又欲“由燕樂而進於雅,歌詞而達於聲詩”(《斠律·自序》),其不願詞之成爲“不歌而誦”,可以概見。故於其所自爲詞,或前人遺作,亦曾引吭而歌,令侍兒吹簫和之。觀集中《玲瓏四犯·序》云:
壬辰中秋,玩月西園;中夕再起,引侍兒阿憐,露坐池闌,歌白石道人《玲瓏》雙調曲;度鐵洞簫,繞廊長吟,鳴鶴相應。(《冷紅詞》卷二)
《疏影·序》云:
探梅西磧,夜泊虎山橋;烟月空寒,花香積水;續賡此曲,侍兒以鐵洞簫和之。(《冷紅詞》卷三)
由此可知文焯於詞,不但極意冥求聲譜之舊,且曾實際演習。姑無論其“以意通之”,甚或“羌無故實”;而其敢於嘗試,自遠勝於全不知音者。“自製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姜夔《雪夜過垂虹作》),文焯固自以爲風度不減白石當年也。獨惜文焯知聲詞之不可離而爲二,而不能於音樂方面别創新腔,傅會牽強,時亦不能自圓其説。此則限於時會,非其聰明才智有所不及也。
文焯既留心於樂律,故其詞亦偏尚周、姜。兩宋詞人,號知音,能自製曲者,惟柳永、周邦彦、姜夔,最爲大家。而姜詞旁譜,至今猶在。爲其有迹可尋,因求其聲律而兼及其格調。故文焯中年於白石致力尤深,其教人亦舍白石外,并在禁例(孟劬先生説)。晚乃兼涉夢窗,以上追清真,其所以推崇夢窗之故,乃在:
君特爲詞,用雋上之才,别構一格;拈韻習取古諧,舉典務出奇麗,如唐賢詩家之李賀、文流之孫樵,鎚幽鑿險,開徑自行。(手校《夢窗詞》)
而所自爲詞,則鍊字選聲,處處穩洽,而語語纏綿宕動(吴梅《詞學通論》),終與白石爲近。文焯又盛推東坡,謂:
讀東坡先生詞,於氣韻格律,并有悟到空靈妙境。匪可以詞家目之,亦不得不目爲詞家。世每謂其以詩入詞,豈知言哉?(手批《東坡樂府》卷二《水龍吟》詞)
則知文焯晚年詞境,蓋受王、朱影響爲深矣。
且更進而推論其性格與其環境,所以造成文焯之詞者,果何在乎?文焯以承平故家,貴游年少,而澹於名利,牢落不偶(《俞序》),旅食吴門,嘗往來於靈巖、光福、鄧尉間。既被服儒雅,尊罍筆硯,事事精潔,有南宋江湖詩人風趣(孟劬先生説)。其性情環境,差與白石相同。而少困名場,終不能無所忿忿。觀《還京樂·序》,有“今又將騎款段出國門,放歌於東南山水間,不復與傖兒争道傍苦李”(《樵風樂府》卷四)之語,其不平之氣溢於詞色。惟其於世途艱險涉歷未深,而又沈酣于湖光山色、花香鬢影中者至久,往往天機觸發,醖藉風流。小令出入《花間》,令人把玩無斁。其備極温柔者,如《河傳》之後半闋:
……冷香階,紅没鞋。蝶來,撲風花墮懷。(《瘦碧詞》卷一)
其兼出奇峭者,如《側犯·天平山題壁》之前半闋:
亂峯倒立,蹋空直與雲呼吸。奇極!看列坐愁鬟許平揖。塵飛不到處,人影和天碧。幽覓,正木落千巖數聲笛。(同上)
其長調雖取徑白石,而多凄怨之音,如《摸魚兒·金山留雲亭餞沈仲復中丞》云:
渺吴天覓愁無地,江山如此誰醒?亂雲空逐驚濤去,人共一亭幽迥。斜月耿。怕重見青尊,中有滄桑影。吟魂自警。對潮打孤城,烟生壞塔,笛語夜凄哽。 招提境,還作東門帳飲。中流同是漂梗。當年擊楫英雄老,輸與過江魚艇。愁暗省。换滿目胡沙,蠻氣連天併。苔茵坐冷。任怪石能言,荒波變酒,莫更賦離景。(《瘦碧詞》卷二)
此時外患交迫,清政日非,憂時之士往往長歌當哭。至甲午敗於日本,國益衰微。文焯旗人,其傷感自視他人爲甚。是歲有《鶯啼序·登北固樓感事再和文英》云:
……登臨罷酒,北顧倉皇,念枕戈不寐。霜月悄,幾回起舞?到此驚見第一江山,費人清泪。神京杳杳,非烟非霧,鷄聲殘夢催哀角,攪迴腸一夜成憔悴。冥鴻自遠,重攜倦客扁舟,泛愁鏡波天裏。……(《冷紅詞》卷三)
《揚州慢·九月游廣陵平山堂曲宴即席和白石韻》云:
十里春風,二分明月,杜郎舊熟游程。甚江湖病眼,爲路柳偏青?正哀吹連天警燧,故人重見,尊酒譚兵。悵烟堤鴉點。殘陽空下臺城。 後庭玉樹,奈歌前重聽堪驚。嘆木落淮南,留人幾處?叢桂多情。我亦過江詞客,山堂在倦賦秋聲。念天涯歸夢,明年芳草還生。(《冷紅詞》卷三)
哀時詞客,但主悲傷。降及庚子之秋,尤饒感事之作。集中如《賀新郎·秋恨》二首云:
暗雨凄鄰笛。感秋魂,吟邊憔悴,過江詞客。非霧非烟神州渺,愁入一天寃碧。夢不到青蕪舊國。休灑西風新亭泪,障狂瀾,猶有東南壁。空掩袂,望雲北。 雕闌玉砌都陳迹!黯重扃,夷歌野哭,晦冥朝夕。十萬横磨今安在?贏得胡塵千尺。問天地榛荆誰闢?夜半有人持山去,驀崩舟,墜壑蛟龍泣。還念此,斷腸直。
日落羌笳咽。認一行,高鴻盡處,五雲城闕。滿眼驚塵還鄉夢,重見昆池灰劫。更馬上琵琶催發。露冷横門移盤去,甚金仙,也怨關山别。愁寄與,漢家月。 故人抗議多風烈。漫銷魂,題詩隴樹,誰旌奇節?易水空成填恨海,西北終憂天缺。但目盡平烟區脱。不信天心渾如醉,好江山,换了啼鵑血。長劍倚,向誰説?(《比竹餘音》卷四)
自聯軍入京,兩宫西幸,粤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張之洞等,倡劃保東南之策(參考羅惇曧《庚子國變記》)。東南半壁得以苟安。文焯此詞足當“杜陵詩史”,《水雲》一集未能專美於前也。又如《謁金門》三闋云:
行不得!黦地哀楊愁折。霜裂馬聲寒特特,雁飛關月黑。 目斷浮雲西北,不忍思君顔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國。
留不得!腸斷故宫秋色。瑶殿瓊樓波影直,夕陽人獨立。 見説長安如奕,不忍問君蹤迹。水驛山郵都未識,夢回何處覓?
歸不得!一夜林烏頭白。落月關山何處笛?馬嘶還向北。 魚雁沉沉江國,不忍聞君消息。恨不奮飛生六翼,亂雲愁似冪。
音節凄黯,意緒蒼涼,姑無論其思想如何,讀之但覺有無限悲抑。自是年以迄辛亥,感時撫事之作尤多。文焯久住吴門,晚益頽喪。一日大雪,夜過張孟劬先生(爾田)家,約其尊人赴盤門,觀女伶林黛玉演劇。或謂:“此殘花敗柳,寧堪把玩?”文焯曰:“我輩又何嘗非殘花敗柳耶?”(張先生説)即此一事已足見其意興之闌珊。更觀晚歲所爲詞,如《西子妝慢·賦吴小城》云:
山送月來,水漂花出,一片吴墟焦土。披陀衰草下牛羊,鎮蒼涼,廢譙沈鼓。青蕪漫賦。嘆殘霸,都傾一顧。話遺塵,有故宫歸燕,傷心高處。 登臨阻。玉檻瑶梯,夢斷香屧步。只餘秋色過墻來,做愁顰,岫眉當户,霜笳暗度。恁吹徹,觚棱無主。剩荒丘夜夜,啼烏更苦。(《樵風樂府》卷六)
《安公子》云:
急雨驚鳴瓦,轉檐風葉紛如灑。閉户青山飛不去,對滄洲屏畫。换眼底,衰紅敗翠供愁寫。窺冷檠,半落吟邊灺。正酒醒無寐,怊悵京書題罷。 到此沈沈夜,爲誰清泪如鉛瀉。夢想銅駝歌哭地,送西園車馬。嘆去後,闌干一霎花開謝。空怨啼,望帝春魂化。算歲寒南鶴,解道堯年舊話。(《樵風樂府》卷七)
並極蕭瑟煩寃;後闋作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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