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公墓
[book_author]穆时英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61786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穆时英著。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6月15日初版。收入的作品有《Graren“A”》、《公墓》、《夜总会里的五个人》、《黑牡丹》、《莲花落》、《夜》、《上海的狐步舞》、《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等短篇小说8篇。书前有作者作《自序》1篇。在中国现代新感觉派小说中,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在快速的节奏中表现半殖民地都市的病态生活、重视主观感觉印象的追求与表现形式技巧的翻新、侧重心理分析和潜意识、隐意识的开掘,以及醉心于塑造二重人格等艺术特征。出现于本集作品中最多的有两类人物。一类是那些闲得无聊的各色人,他们把生活的一切方面(包括爱情、婚姻在内)都当作游戏,在他们看来,人生不过是玩弄别人和消磨日子而已。如《夜》中的“他”,“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只能在灯红酒绿、调情作爱中混时度日。《上海的狐步舞》中的富豪刘有德整日在一家豪华饭店内打牌鬼混,他的年轻姨太太则和儿子跟他要了钱,结伴去享受夜生活。本集中的另一类人物,是那些在生活的轨道上被压扁或挤出了轨道的人。《黑牡丹》中的舞女,为躲避舞客的奸污藏到一家别墅,后来只好以做别墅主人的妻子来摆脱那种疲倦、紊乱、不安定的生活。《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在这方面更具代表性。作品中的5个身份不同的主人公,在一个周末带着不同的苦恼同时来到一家夜总会,疯狂地跳舞,尽情地寻欢作乐,从疯狂中寻求刺激。但出门时,破产了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忽然开枪自杀,由其余4人把他送进墓地。小说从一个侧面,接触到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外衣掩盖下的黑暗、罪恶和痛苦。
[book_img]Z_18362.jpg
[book_title]自序
人生是急行列车,而人并不是舒适地坐在车上眺望风景的假期旅客,却是被强迫着去跟在车后,拼命地追赶列车的职业旅行者。以一个有机的人和一座无机的蒸汽机关车竞走,总有一天会跑得精疲力尽而颓然倒毙在路上的吧!
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铁轨上,一面回顾着从后面赶上来的,一小时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车,一面用不熟练的脚步奔逃着的,在生命的底线上游移着的旅人。二十三年来的精神上的储蓄猛地崩坠了下来,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规律,价值全模糊了起来;于是,像在弥留的人的眼前似的,一想到“再过一秒钟,我就会跌倒在铁轨上,让列车的钢轮把自己辗成三段的吧”时,人间的欢乐,悲哀,烦恼,幻想,希望……全万花筒似的聚散起来,播摇起来。在笔下就漏出了收在这本集子里边的八篇没有统一的风格的作品。为了纪念自己生活上的变迁,我把这八篇零落的东西汇印了。
1934年5月31日
[book_title]CRAVEN“A”
Craven“A”的纯正的郁味从爵士乐里边慢慢儿的飘过来。回过脑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边儿的一张桌子上,默默地抽着烟。时常碰到的,那个有一张巴黎风的小方脸的,每次都带了一个新的男子的姑娘。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两种眼珠子;抽着Craven“A”的时候,那眼珠子是浅灰色的维也勒绒似的,从淡淡的烟雾里,眼光淡到望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前面;照着手提袋上的镜子擦粉的时候,舞着的时候,笑着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她有一对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从镜子边上,从舞伴的肩上,从酒杯上,灵活地瞧着人,想把每个男子的灵魂全偷了去似的。
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这是我的一种嗜好。人的脸是地图;研究了地图上的地形山脉,河流,气候,雨量,对于那地方的民俗习惯思想特性是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张优秀的国家的地图:
北方的边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带,那界石是一条白绢带,象煤烟遮满着的天空中的一缕白云。那黑松林地带是香料的出产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灵敏和机智的民族发源地。下来便是一条葱秀的高岭,岭的东西是两条狭长的纤细的草原地带。据传说,这儿是古时巫女的巢穴,草原的边上是两个湖泊。这儿的居民有着双重的民族性: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观性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气候不定,有时在冰点以下,有时超越沸点;有猛烈的季节风,雨量极少。那条高岭的这一头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张着,喷着Craven“A”的郁味,从火山口里望进去,看得见整齐的乳色的溶岩,在溶岩中间动着的一条火焰,这火山是地层里蕴藏着的热情的标志。这一带的民族还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当牺牲举行着火山祭。对于旅行者,这国家也不是怎么安全的地方,过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图给遮在黑白图案的棋盘纹的,素朴的薄云下面!可是地形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走过那条海岬,已经是内地了。那儿是一片丰腴的平原。从那地平线的高低曲折和弹性和丰腴味推测起来,这儿是有着很深的粘上层。气候温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润泽。两座孪生的小山倔强的在平原上对峙着,紫色的峰在隐隐地,要冒出到云外来似地,这儿该是名胜了吧。便玩想着峰石上的题字和诗句,一面安排着将来去游玩时的秩序。可是那国家的国防是大脆弱了,海岬上没一座要塞,如果从这儿偷袭进去,一小时内便能占领了这丰腴的平原和名胜区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见那片平原变了斜坡,均匀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图叫横在中间的桌子给挡住了!
南方有着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风,更丰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秘的山谷,更可爱的风景啊!
一面憧憬着,一面便低下脑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两条海堤,透过了那网袜,我看见了白汁桂鱼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着两只纤细的,黑嘴的白海鸥,沉沉地做着初夏的梦,在那幽静的滩岸旁。
在那两条海堤的中间的,照地势推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角形的冲积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个重要的港口,一个大商埠。要不然,为什么造了两条那么精致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爱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码头上的波声,大汽船入港时的雄姿,船头上的浪花,夹岸的高建筑物吧!
那两只海鸥醒啦,跟着那《晚安吧,维也纳》的调子,在透明的空气的海中飞着,自在地,安暇地,一会儿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黄鲨鱼,一些黑鲸鱼中间咧。Craven“A”在桌上寂寞地燃着。
“我时常碰到的,坐在那边儿那只桌子上的小方脸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认识她吗?”我问浩文,他正想站起来。
“那一个,你说?”他又坐了下来。
“就是那一个,和一个有小胡髭的男子在跳的。”
这当儿她和小胡髭舞到我们桌子前面来了,瞧见了浩文,跟他点了点脑袋。
“就是她!”
“她吗?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HotBaby呢!”浩文笑了起来,瞧着他的舞伴林苔莉小姐。
林小姐撇了撇嘴唇道:“瞧我干吗?”
浩文对我说道:“怎么?你想认识她吗?”
我说:“想了好久了,她是个有趣的人物。”
“快别说啦,再说下去,我们的林小姐要不高兴了。”
“怎么?林小姐跟她讲不来的吗?”
“不是讲不来,我又不认识她,只是——可是,你们男子为什么专爱认识她呢?那么个小方脸,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地方漂亮?”
浩文轻轻地在我耳朵旁说道:“你说的那位姑娘就是余慧娴,大名鼎鼎的余慧娴。”
“就是她吗?”
我知道许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这国家去旅行过的,因为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两天便走遍了全国,在那孪生的小山的峰石上,他们全题过诗词,老练的还是了当地一去就从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两天,有的勾留了一礼拜,回来后便向我夸道着这国家的风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当一个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说下去道:“你知道的,我们都跟她说过爱她,可是谁是真的爱她呢?那么Cheap的!人是很可爱的一个人,暂时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爱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个人是为着她死了,一个人还关在狱里,你瞧她却在这儿乐,那么危险的人呢。你如果要我介绍……”
我点了点脑袋。
(一个被人家轻视着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风景在舞场海水浴场电影院郊外花园公园里生长着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着别人的被轻视的被轻视的给社会挤出来的不幸的人啊)
忽然,对于她,我发生了一种同情,一种怀念:“她自家儿可知道是被人家轻视着玩弄着呢?”——那么地想着。
一支调子完了,她从我们的桌子前走过回到自家儿的桌上去,给浩文一把抓住了。
“在这儿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来,看着我道:“浩文,又给我介绍新朋友吗?”
“对了,袁野邨先生,余慧娴小姐。”
“袁先生,请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烟。”
“我有烟。”
“不,我要Craven‘A’。”
“为什么要Craven‘A’呢?”
“我爱它那淡淡的,浅灰色的烟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盖上蹲着只黑猫的红盒子拿了来,给她擦亮了火,点了:“我叫你Craven’A,小姐。”
“留心,黑猫是带着邪气的。”
“黑猫也是幸福的象征。”
忽然她说道:“你坐过来些,我跟你讲句话。”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向我招着手,把脑袋凑了过去。她悄悄地说道:“我叫你黑猫,好不好?”——那么稚气地。我不由笑了出来。
林小姐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儿,她的眼光在告诉我:“可不是吗,那么Cheap的!”我替Craven“A”难受;我瞧着她,她却很高兴地笑着,不明白林小姐的笑似的。
她只抽了两口,便把在烟蒂儿上染着唇脂的烟卷递给了我。一面抽着这蜜味的烟,一面问:“怎么我辛辛苦苦去拿了来,你又不抽了呢?”
“没事做,心里腻烦的时候才抽烟的。”
“现在不腻烦吗?”
点了点脑袋。
“为什么不腻烦呢?”
“因为——过来!”
把耳朵凑过去,她瞧着浩文,在我耳朵旁悄悄儿地说道:“因为你有一张可爱的男性的脸哪!”说着便掩着脸笑起来。猛的我觉得腿上给踢了一下,看时,只见那两只黑嘴的白海鸥刚飞了回去,躲在她椅子底下,抬起脑袋来时,她却在乎指缝里偷看我。对于那么没遮拦的大胆的孩气,我只有傻子似地说着:“顽皮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别做声,把我手里的烟卷又抢了去,默默地坐着,喷着淡淡的烟,脸上没有笑劲儿,也没有狡黠的耗子的眼珠子。我瞧见的是什么呢?是一对浅灰色维也勒绒似的眼珠子。
音乐台那儿轻轻地飘起来的是一只感伤的,疲倦的调子,《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很熟悉的一只民谣。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她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坐着。在我前面的不是余慧娴,被许多人倾倒着的余慧娴,却是一个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妇人的剪影。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叹息而叹息!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弦线上消逝了的时候,她叹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只调子吗?很熟很熟的一只旧调子。”
“我很喜欢那只调子的。”
“我简直是比什么还爱着这只调子,我六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教了我这支歌;这支歌我还记着,母亲却早就死了。我把这支歌教了绍明,这支歌我还记着,绍明呢?我把这支歌教了许多人,现在这些人全变了我的陌生人。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记忆,一同地存在着的……”
我听着这半老的妇人向我絮絮地诉说着,在桌子上,隔着两只酒杯:在舞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衬衫,在舞场门口,挂在我的胳膊上,在归家途中的汽车上,靠着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点儿热。便推开了窗,站在七层楼的窗口,看外面溶解在灯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只有霓虹灯的眼珠子在蔚蓝的被单下看着人。把她放在我口袋里的半包Craven“A”掏出来抽着,淡淡的烟雾飘到夜空里边,两个幻像飘到我的眼前。
一个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妇人,看不见人似地,不经意地,看着我:
一个是年青的,孩气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着。
又想起了浩文的话,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带着一个新的男子,在爵士乐中消费着青春,每个男子都爱她,可是每个男子都不爱她——我为她寂寞着。
可是我爱着她呢,因为她有一颗老了的心,一个年青的身子。
二十一日志
第二天从电影院出来,在车里:“我爱你呢!”悄悄地吹嘘着。
“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吗?”
“为什么不做你的恋人呢?”
“我是不会爱一个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还是刚认识呢,让我过几天再爱你吧。’如果是一个月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是不会再爱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对我说:‘我爱你呢!’我就说:‘我不认识你。’”
拐个弯,把车往荒僻的马路上开去。
“你会爱‘我’的。”
“不会的。”
“会的,因为我爱着你。”
“没有一个男子能真诚地永远地爱着一个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紧紧地拉着:“刚才电影里瑙玛希拉的表情还记得吗?”
回过脑袋去,只见她稍微抬着点儿脑袋,眼珠子闪着醉人的光彩:“瞧,是不是这么的?”睫光慢慢儿的盖到下眼皮上。
扳住了塞车,把车前的灯关了的时候,在自家儿的下巴下面发现了一张微微地战栗着的嘴。“记得的,后来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只战栗着的樱桃。
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坏东西!”
“我也表演给你看呀。”
“每天打个电话来,坏东西!”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Gigolo,坏东西!”
“你才是坏东西!”
“黑猫,你是真的爱着我吗?”
“真的。”
“我不信,你是坏东西!”
二
夜风,挽歌似地吹着。从上面望下去,两排街灯无尽线延着,汽车的前灯夜海里的探照灯似的互相交织。夜的都会浮在黑暗的海中,朦胧地,粉画似的。
大月亮的尖角钩住在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生着棕色的毛发的树干前面坐着一对对的男女。音乐台那儿是大红大绿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调。围着霓虹灯的野火,坐着一伙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着。拍着手,吹着号角,嚷着,怕森林里的猛兽袭来似的。在日本风的纸灯下,乱跳乱抖着的是一群暂时剥去了文明,享受着野蛮人的音乐感情的,追求着末梢神经的刺激感的人们。
跟着Rumba的节奏,钟摆似地摇动着脑袋和肩膀,Craven“A”舞着,把头发阳伞似地撒了开来,在小胡髭的怀里。小胡髭给累得一脑的汗,喘着气,高兴地笑着。我摇着大蒲扇,看着这非洲的黑女儿:“那么疯狂地跳着啊!”
觉得大地真的马上要沉下去的样子。
倩苹忽然在我的身边说道:“不准看她!”
“为什么呢?”
“那种人!”
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过,在我旁边站住了,往场子中间瞧,一张生气的脸。
“你瞧,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戏瞧的了。”倩苹高兴了起来。
这女子瞧见了小胡髭,便气呼呼地走了进去,一把拖开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A”的腮帮儿上,拍的一下耳刮子。
“贱货!不要脸的贱货!”
在我身边的倩苹拍起手来,我看见许多桌子上的女子们笑着。
“也许她们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头上,当民族英雄地游行着了,”——那么想着,便把高兴着的倩苹扔在桌上,走了过去,却见那小胡髭低着脑袋,Craven“A”已经跑到外面走廊里去了。
我追到走廊里,刚巧见到她跨进电梯。我赶进电梯,她瞧见了我,便坍了的建筑物似地倒在我怀中,哭了起来,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五楼,四楼,三楼,二楼,——那么地跌了下去。
“我们去喝点儿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饭店门的时候,她的头发遮了她的一只眼珠子,嘴里有葡萄味的酒香,没擦胭脂的腮帮儿也红了。把烟蒂儿塞在我口袋里,走上车去。
在车里,她哈哈地笑着。
“一只猫,两只狗,……”说着那么的话。
“就是那么的,那时我是十六岁……他说,亲爱的,再喝一杯……就是那么的……你知道吗?……心也跳得那么厉害……
(拉着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儿上。)
就是那么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我没醉,我还会说话……第二天起来,我发觉自家儿是睡在一个旅馆里的床上,我的贞操,碎纸片似地散了一地……”
脑袋靠到我的肩膀上,慢慢儿地没了声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个睡了的孩子。在睡梦中还是用嘴说着话:“我哭着……他不说话……是的……他不说话……后来,就不见了……”
车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来时,她已经连话也不说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托着她下车,把她搁在臂上,抱进门,管门的印度人对我笑着。抱着她进电梯,开电梯的歪带着黑呢的制帽,在金线绣的“司机人”三个字下笑着。走到房间门口,侍者弯着腰开门时,忽然侧着脑袋对我笑着。等我走进了屋子、那房间门便咯的锁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钥匙声的。
把她放到床上时,我已经连衬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妇女用品店橱窗里陈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儿那儿的图案上的红花,在六月的夜的温暖的空气里,在我这独身汉的养花室里盛开了,挥发着热香。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体的,已经十二点钟咧!便象熟练的橱窗广告员似的,我卸着石膏模型的装饰。高跟鞋儿,黑漆皮的腰带,——近代的服装的裁制可真复杂啊!一面钦佩裁缝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颗扣子,我总算把这石膏模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这是生物,还是无生物呢?
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这是从画上移植过来的一些流动的线条,一堆Cream,在我的被单上绘着人体画。
解了八条宽紧带上的扣子,我剥了一层丝的梦,便看见两条白蛇交叠着,短裤和宽紧带无赖地垂在腰下,缠住了她。粉红色的Corset紧紧地啮着她的胸肉——衣服还要脱了,Corset就做了皮肤的一部分吗: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从下部直冒上来。忽然我知道自家儿已经不是橱窗广告员,而是一个坐着“特别快”,快通过国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见自家儿的手走到了那片丰腴的平原上,慢慢儿的爬着那孪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题了字,刚要顺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话,又翻了过来,撅着的嘴稍微张着点儿,孩子似的。
“完全象个孩子似的!”——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
“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
“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
“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
“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
“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es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
“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
“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
“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
三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
“袁律师公馆。”
“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
“你吗?”
“为什么不来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
“别唔呀我的,马上就来!”
“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啧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
(啧啧啧啧啧)
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咪……!”学着猫叫,冲着我喷了口烟。
我走到窗口,她却在绿窗帷后面消隐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娴!”
“咪……!”她却亭亭地站在门口,穿着西服,圆领子给晨风吹了起来。
走到门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跳到里边客室里去。很简单的陈设,一张长沙发,两张软椅,一只圆桌,一个壁炉,一张小几,一只坐垫放在地上,一架无线电播音机,一只白猫躺在壁炉前的瓷砖上,热得伸着舌头。从绿窗帷里漏进一丝太阳光来,照在橱钟的腿上,这是一个静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在软椅上:“你好吗?快乐吗?”
她把坐垫拿过来,孩子似地坐在我脚下,抬着脑袋,鹦鹉似的说着话:“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里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彻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叹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这许多Gigolo吗?”
“Gigolo?是的,我有许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贴照簿拿给我,便跑着去啦。
打开那本厚厚的贴照簿,全是在阔领带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致的小银箱,一杯鲜桔水,一盒糖跑来了:“你瞧,这小银箱里的东西。”银箱里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绢上初陈旧的纸上有些血画的心,和血写的字。“这许多人!有的说,要是我再不爱他的话,他要自杀了,有的说预备做独身汉,有的预备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杀的到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处跟人家说:‘那么Cheap的!值得为了她自杀吗?’预备做独身汉的却生了子女,预备做女性憎恨者的却在疯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却说:‘我从前爱惜了,会去爱上了那么Cheap的一个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张说谎的嘴的,他们倒知道轻视我!他们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不会来找我的。说我玩弄他们——他们是真的爱我不成?屁!……那么的寂寞啊!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盖上,撅的嘴。
“好孩子,我还是爱着你呢!”抚着她的头发。
“我不信。”忽然回过脑袋来,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领子:“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她便竖直了身子,胳膊围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拉下去:“真的吗?”把身子全挂在我的脖子上面,摇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吗?真的吗!”
轻轻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吗?”
她放了手,忽然断了气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着我的膝盖:“我不信,他们说我Cheap!Cheap!他们说我Cheap!”青色的寂寞从她脸上浮过,不再做声了,象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面,脚下的两只黑嘴白海鸥,默默地。
我懂得这颗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她嘴里,又象是从海鸥的嘴里漏了出来,叹息似地。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
没有人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四
为了解决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打了个电话给她,想告诉她我回来后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个电话,那边老说是姓夏,末了一个,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说出来,问是不是这个号码。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余的吗?”
那边过了一回才说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慧娴。对不起,烦你去请你们的小姐来听电话。”
“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的。”便断了。
当时,我因为急着搭车,也没再打。从南京回来后,我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邮戳,拆开来时,里边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很小的素笺。
黑猫: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会记着我吧!
Craven“A”
我坐下来,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着,从烟雾里飘起了一个影子,一个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妇人的影子。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地开着;
抽完了烟,我便把那把钥匙放到一只藏纪念物的小匣子里边,我预备另外再配一把钥匙了。
1932年2月2日写
[book_title]公墓
一
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在这纯洁的大理石底下,静静地躺着我的母亲。墓碑是我自家儿写的——
“徐母陈太夫人之墓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儿克渊书
二
四月,愉快的季节。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ⅰU舛星缋实奶簦道兜奶炜眨幻恳?朵小野花都含着笑。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抽烟的。
在母亲的墓前,我是纯洁的,愉快的;我有一颗孩子的心。
每天上午,我总独自个儿跑到那儿去,买一束花,放在母亲的墓前,便坐到常青树的旁边,望着天空,怀念着辽远的孤寂的母亲。老带本诗集去,躺在草地上读,也会带口琴去,吹母亲爱听的第八交响曲。可是在母亲墓前,我不抽烟,因为她是讨厌抽烟的。
管墓的为了我天天去,就和我混熟了,时常来跟我瞎拉扯。我是爱说话的,会唠叨地跟他说母亲的性情,说母亲是怎么个人。他老跟我讲到这死人的市府里的居民,讲到他们的家,讲到来拜访他们的人。
“还有位玲姑娘也是时常到这儿来的。”有一天他这么说起了,“一来就象你那么的得坐上这么半天。”
“我怎么没瞧见过?”
“瞧见过的,不十分爱说话的,很可爱的,十八九岁的模样儿,小个子。有时和她爹一块儿来的。”
我记起来了,那玲姑娘我也碰到过几回,老穿淡紫的,稍微瘦点儿,她的脸和体态我却没有实感了,只记得她给我的印象是矛盾的集合体,有时是结着轻愁的丁香,有时是愉快的,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嘻嘻地笑着的白鸽。
“那座坟是她家的?”
“斜对面,往右手那边儿数去第四,有花放在那儿的——瞧到了没有?玲姑娘今儿早上来过啦。”
那座坟很雅洁,我曾经把它和母亲的坟比较过,还记得是姓欧阳的。
“不是姓欧阳的吗?”
“对啦,是广东人。”
“死了的是她的谁?”
“多半是她老娘吧。”
“也是时常到这儿来伴母亲的孤儿呢。”当时我只这么想了一下。
三
那天我从公墓里出来,在羊齿植物中间的小径上走着,却见她正从对面来了,便端详了她一眼。带着墓场的冷感的风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头发上吹动了暗暗的海,很有点儿潇洒的风姿。她有一双谜似的眼珠子,苍白的脸,腮帮儿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着梅雨的面网的电气广告。以后又碰到了几次。老瞧见她独自个儿坐在那儿,含着沉默的笑,望着天边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半闭着的黑水晶藏着东方古国的神秘。来的时候儿总是独自个来的,只有一次我瞧见她和几位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到她母亲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们大声地笑着,谈着。她那愉快地笑是有传染性的,大理石,石狮子,半折的古柱,风吕草,全对我嚷着:“愉快啊——四月,恋的季节!”
我便“愉快啊”那么笑着;杜鹃在田野里叫着丁香的忧郁,沿着乡下的大路走到校里,便忘了饥饿地回想着她广东味的带鼻音的你字,为了这你字的妩媚我崇拜着明媚的南国。
接连两天没瞧见她上公墓去,她母亲的那座坟是寂寞的,没有花。我坐在母亲的墓前,低下了脑袋忧郁着。我是在等着谁——等一声远远儿飘来的天主堂的钟,等一阵晚风,等一个紫色的朦胧的梦。是在等她吗?我不知道。干吗儿等她呢?我并不认识她。是怀念辽远的母亲吗?也许是的。可是她来了,便会“愉快啊”那么地微笑着,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远远儿的望见她正在那儿瞧母亲的墓碑。怀着吃朱古力时的感觉走了过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今儿你来早了。”
就红了脸,见了姑娘红着脸窘住了,她只低低的应了一声儿便淡淡地走了开去。瞧她走远了,我猛的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视觉,没有神经中枢,我只想跳起来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来。我是无轨列车,我要大声的嚷,我要跑,我要飞,力和热充满着我的身子。我是伟大的。猛的我想起了给人家瞧见了,不是笑话吗?那么疯了似的!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可是我的思想却加速度地飞去了,我的脑纤维组织爆裂啦。成了那么多的电子,向以太中蹿着。每一颗电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边苍蝇似的嗡嗡的叫。想着想着,可是在想着什么呢?自家儿也不知道是在那儿想着什么。我想笑;我笑着。我是中了Springfever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给你压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儿上叼着烟蒂儿,拿着把剪小树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给我压扁了。他在那儿修剪着围着我母亲的墓场的矮树的枝叶。我想告诉他我跟玲姑娘讲过了,告诉他我是快乐的,可是笑话哪。便拔着地上的草和他谈着。
晚上我悄悄地对母亲说:“要是你是在我旁边儿,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疯了。”可是现在我跟谁说呢?同学们要拿我开玩笑的。睡到早上,天刚亮,我猛的坐了起来望了望窗外,操场上没一个人,温柔的太阳的触手抚摩着大块的土地。我想着晚上的梦,那些梦却象云似的飞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象一个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条阔领带——我爱穿连领的衬衫,不大打领带的。从那条悠长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儿走去。温柔的风啊!火车柱铁路上往那边儿驶去,嚷着,吐着气,喘着,一脸的汗。尽那边儿,蒙着一层烟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蓝的天,广阔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树丛。花房的玻璃棚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池塘的水面上有苍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树。在矮篱旁开着一丛蔷蔽,一株桃花。我折了条白杨的树枝,削去了桠枝和树叶,当手杖。
一个法国姑娘,戴着白的法兰西帽,骑在马上踱着过来,她的笑劲儿里边有地中海旁葡萄园的香味。我笑,扬一扬手里的柳条,说道:“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它一鞭吧。”
我便在马腿上打了一鞭,那马就跑去了。那法国姑娘回过身来扬一扬胳臂,她是亲热的。挑着菜的乡下人也对我笑着。
走到那条往母亲墓前去的小径上,我便往她家的坟那儿望,那坟旁的常青树中间露着那淡紫的旗袍儿,亭亭地站在那儿哪。在树根的旁边,在黑绸的高跟儿鞋上面,一双精致的脚!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脑袋,在微风里边。
“她也在那儿啊:和我在一个蔚蓝的天下面存在着,和我在一个四月中间存在着,吹动了她的头发的风就是吹起了我的阔领带的风哪!”——我是部么没理由地高兴。
过去和她谈谈我们的母亲吧,就这么冒昧地跑过去不是有点儿粗野吗?可是我真的走过去啦,装着满不在乎的脸,一个把坟墓当作建筑的艺术而欣赏着的人的脸,她正在那儿象在想着什么似的,见我过去,显着为难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开了我的视线。
吞下了炸弹哪,吐出来又不是,不吐出来又不是。再过一回儿又得红着脸窘住啦。
“这是你母亲的墓吧?”究竟这么说了。
她不作声,天真的嘴犄角儿送来了怀乡病的笑,点下了脑袋。
“这么晴朗的季节到郊外来伴着母亲是比什么都有意思的。”只得象独自那么的扮着滑稽的脚色,觉得快要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静静地坐在这儿望着蓝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预备拒绝我的模样儿。“时常瞧见你坐在那儿,你母亲的墓上,——你不是天天来的吗?”
“差不多天天来的。”我也跟着坐了下去,同时——“不会怪我不懂礼貌吧?”这么地想着。“我的母亲顶怕蚂蟥哪!”
“母亲啊!”她又望着远方了,沉默地笑着,在她视线上面,在她的笑劲儿上面,象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暗示着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胧的视线和笑劲儿上面了。“我还记得母亲帮我逃学,把我寄到姑母家里,不让爹知道。”
“母亲替我织的绒衫子,我三岁时穿的绒衫子还放在我放首饰的小铁箱里。”
“母亲讨厌抽烟,老从爹嘴上把雪茄抢下来。”
“母亲爱白芙蓉,我爱紫丁香。”
我的爹有点儿怕母亲的。
“跟爹斗了嘴,母亲也会哭的,我瞧见母亲哭过一次。”
“母亲啊!”
“静静地在这大理石下面躺着的正是母亲呢!”
“我的母亲也静静地躺在那边儿大理石下面哪!”
在怀念着辽远的母亲的情绪中,混和着我们中间友谊的好感。我们絮絮地谈着母亲生前的事,象一对五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边跳着兜圈儿,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回儿又坐起来。宿舍里的灯全熄了,我望着那银色的海似的操场,那球门的影子,远方的树。默默地想着,默默地笑着。
四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听着那寂寂的落花,靠着墓碑。说她不爱说话的人是错了,一讲到母亲,那张契默的嘴里,就结结巴巴地泛溢着活泼的话。就是缄默的时候,她的眼珠子也会说着神秘的话,只有我听得懂的话。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绪的寒暑表,从那儿我可以推测气压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们应当放在适宜的背景里,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线的建筑物里边,存在在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存在在爵士乐和neonlight里边,她会丧失她那种结着淡淡的哀愁的风姿的。她那蹙着的眉尖适宜于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树的行列,枯花的凄凉味。她那明媚的语调和梦似的微笑却适宜于广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气,而她那蒙着雾似的视线老是望着辽远的故乡和孤寂的母亲的。
有时便伴着她在田园间慢步着,听着在她的鞋跟下扬起的恋的悄语。把母亲做中心点,往外,一圈圈地划着谈话资料的圆。
“我顶喜欢古旧的乡村的空气。”
“你喜欢骑马吗?骑了马在田野中跑着,是年轻人的事。”
“母亲是死在西湖疗养院的,一个五月的晚上。肺结核是她的遗产;有了这遗产,我对于运动便是绝缘体了。”说到肺结核,她的脸是神经衰弱病患者的。
为了她的健康,我忧郁着,“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里,弹着mandolin,唱着肖邦的流浪曲,伴着她,象现在伴着母亲那么地。”——这么地想着。
恋着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会给肺结核菌当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吗用呢?
“那么,你干吗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儿不是很好疗养院吗?南方的太阳会医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里花似的培养着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洒着水——做园丁是快乐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绸包着她,盖着那盛开着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儿,不让蜜蜂飞近来。
“是的,我爱香港。从我们家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细雨里蛇似地蜿蜒着维多利亚市的道路,我爱那种淡淡的哀愁。可是父亲独自个儿在上海寂寞,便来伴他;我是很爱他的。”
走进了一条小径,两边是矮树扎成的篱子。从树枝的底下穿过去,地上有从树叶的空隙里漏下来的太阳光,蚂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缠住她的鞋跟,一缠住了,便轻轻地顿着脚,蹙着眉尖说:“讨厌的……”
那条幽静的小径是很长的,前面从矮篱里边往外伸着苍郁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膊,那迷离的叶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满着落花,风吕草在脚下怨恨着。俯着身子走过去,悉悉地,践着混了花瓣的松土。猛的矮篱旁伸出枝蔷蔽来,枝上的刺钩住了她的头发,我上去帮着她摘那些刺,她歪着脑袋瞧。这么一来,我便忘了给蔷蔽刺出血来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条小径,啊,瞧哪!那么一大片麦田,没一座屋子,没一个人!那边儿是一个池塘,我们便跑到那儿坐下了。是傍晚时分,那么大的血色的太阳在天的那边儿,站在麦穗的顶上,蓝的天,一大块一大块的红云,紫色的暮霭罩住了远方的麦田。水面上有柳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那么清晰的黑暗。她轻轻地喘着气,散乱的头发,桃红的腮帮儿——可是肺病的征象哪!我忧郁着。
“广大的田野!”
“蓝的天!”
“那太阳,黄昏时的太阳!”
“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她啊;她正是黄昏时的太阳!可是我没讲出来。为什么不说呢?说“姑娘,我恋着你。”可是我胆怯,只轻轻地“可爱的季节啊!”这么叹息着。
“瞧哪!”她伸出脚来,透明的,浅灰的丝袜子上面爬满了毛虫似的草实。
“我……我怎么说呢?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姑娘,她是象花那么可爱的,是的,象丁香花。有一痴心的年轻人恋着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轻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却是孤独的,忧郁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为她挂虑着。他是那么地恋着他,只要瞧见了她便觉得幸福。他不敢请求什么,也不敢希冀什么,只要她知道他的恋,他便会满意的。可是那姑娘却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着……”
“可是那姑娘是谁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故事罢咧。”
“可爱的故事哪,借给我那本书吧。”
“我忘了这本书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带给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的。”
“可爱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边儿,那边是我的故乡啊!”蒙着雾似的眼珠子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梦似的笑。
我的恋,没谁知道的恋,沉默的恋,埋在我年轻的心底。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会知道的;我会告诉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让她抚着我的头发,告诉她,她儿子隐秘的恋。母亲啊!”我也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寂寞的笑,睁着忧郁的眼。
五
在课堂前的石阶上坐着,从怀里掏出母亲照片来悄悄地跟她说。
“母亲,爹爱着你的时候儿是怎么跟你说的呢?他也讲个美丽的,暗示的故事给你听的吗?他也是象我那么胆怯的吗?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哪?”
母亲笑着说;“淘气的孩子。沉默地恋着不也很好吗?”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里跑到这儿来干吗呢?夜风是冷的,夜是默静而温柔的;在幸福和忧郁双重压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弹着mandolin,低低地唱着,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个秘密,
一个青春的恋。
可是我恋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边,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旧是孤独的;
她不会知道一颗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听着这充满着“她”的歌时,
她会说:“她是谁呢?”
直到年华度尽在尘土,我不会向她明说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脑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瞧哪,象忧郁诗人莱诺的手杖哪,你的脸!”
“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远不会告诉她真话的。“我想起了母亲呢!”
便又默着了,我们是时常静静地坐着的。我不愿意她讲话,瞧了她会说话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说自家儿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哑子吗?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不明说;我又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把这么在天真的年龄上的纯洁的姑娘当作恋的对象,真是犯罪的行为呢。她是应该玛利亚似地供奉着的,用殉教者的热诚,每晚上为她的康健祈祷着。再说,她讲多了话就喘气,这对于她的康健有妨碍。我情愿让她默着。她默着时,她的发,她的闭着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会说着比说话时更有意思的悄语,一种新鲜的,得用第六觉去谛听的言语。
那天回去的路上,尘土里有一朵残了的紫丁香。给人家践过的。她拾了起来裹在白手帕里边,塞在我的口袋里。
“我家里有许多这么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着,有三年前的,干得象纸花似的。多咱到我家里来瞧瞧吧。我有妈的照片和我小时候到现在的照片;还有贵重的糖果,青色的书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记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儿去,也不想上母亲那儿去。早上朋友们约我上丽娃栗妲摇船去;他们说那边儿有柳树,有花,有快乐的人门,在苏州河里边摇船是江南人的专利权。我拒绝了,他们说我近来变了,是的,我变了,我喜欢孤独。我时常独自个在校外走着,思量着。我时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谁知道我怎么会变的?谁知道我在恋着一位孤寂的姑娘!母亲知道的,可是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自家儿也知道,可是我告诉谁呢?
今儿玲姑娘在家里伴父亲。我成天地坐在一条小河旁的树影下,哑巴似的,什么事也不做,戴了顶阔边草帽。夏天慢慢儿的走来了,从那边田野里,从布谷鸟的叫声里。河边的草象半年没修发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着光了上半身的老实的农夫。天上没一丁点云。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来骑马的人们,他们的白帆布马裤在马背上闪烁着;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里,不预备再穿了。
明儿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里去。送她些什么礼呢?我要送她一册戴望舒先生的诗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颗痛苦着的心。
今晚上我会失眠的。
六
洒水车嘶嘶地在沥青路上走过,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讲着她们的故国,橱窗里摆着小巧的日本的遮阳伞,丝睡衣。不知那儿已经有蝉声了。
墙上牵满着藤叶,窗子前种着棵芭蕉,悉悉地响着。屋子前面有个小园,沿街是一溜法国风的矮栅。走进了矮栅,从那条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阶去,只见门忽然开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儿笑着,很少见的顽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抛在我脸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脸上爆了。“早从窗口那儿瞧见了你哪。”
“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礼物。”
“多谢你,这比他们送我的那些糖果,珠宝啦可爱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爱好的东西。”恳切地瞧着她。
可是她不会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进去,默着。陈设得很简单的一间书房,三面都有窗。一只桃花木的写字台靠窗放着,那边儿角上是一只书架,李清照的词,凡尔兰的诗集。
“你懂法文的吗?”
“从前我父亲在法国大使馆任上时,带着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的记忆》放到书架上。屋子中间放着只沙发榻,一个天鹅绒的坐垫,前面一只圆几,上面放了两本贴照簿,还有只小沙发。那边靠窗一只独脚长几,上面一只长颈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了香也插在那儿。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们枯了的时候,我要用紫色的绸把它们包起来,和母亲织的绒衫在一块儿。”
她站在那儿,望着那花。太阳从白窗纱里透过来,抚摸着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头发,温柔地。窗纱上有芭蕉的影子。闲静浸透了这书房。我的灵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阳的触手一同地抚摸着那丁香,她的头发。
“为什么单看重那两束丁香呢?”
她回过身来,用那蒙着雾似的眼光望我,过了一会才说道:“你不懂的。”我懂的!这雾似的眼光,这一刹那,这一句话,在我的记忆上永远是新鲜的。我的灵魂会消灭,我的身子会朽腐,这记忆永远是新鲜的。
窗外一个戴白帆布遮阳帽的影子一闪,她猛的跳起来,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陈设。只挂着一架银灰的画框,是Monet的田舍画,苍郁的夏日的色彩和简朴的线条。
“爸,你替我到客厅里去对付那伙儿客人吧。不,你先来瞧瞧他,就是我时常提到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妈的邻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鸟似的躲在一个中年人的肩膀下面进来了。有这么个女儿的父亲是幸福的。这位幸福的父亲的时下还夹着半打鱼肝油,这使我想起实验室里石膏砌的骨骼标本,和背着大鳖鱼的丹麦人。他父亲脸上还剩留着少年时的风韵。他的身子是强壮的。怎么会生了瘦弱的女儿呢?瞧了在他胁下娇小的玲姑娘,我忧郁着。他把褂子和遮阳帽交给了她,掏出手帕来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没讲几句话,便带了他那体贴女儿的脸一同出去了。
“会客室里还有客人吗?”
“讨厌的贺客。”
“为什么不请他们过来呢?”
“这间书房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他们过来闹。”
“我不相干,你伴他们谈去吧。琼淡了他们不大有礼貌的。”
“我不是答应了你一块儿看照片的吗?”
便坐在那沙发榻上翻着那本贴照簿。从照上我认识了她的母亲,嘴角和瘦削的脸和她是很象的。她拿了一大盒礼糖来跟我一块儿吃着。贴照簿里边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丛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视线,脸比现在丰腴,底下写着一行小字:“Sayitwithflowers”
“谁给你拍的?”
“爸……”这么说着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张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够得上说是上品,而她那种梦似的风姿在别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尽瞧着那张照,一面却:“为什么她单让我一个人走进她的书房来呢?为什么她说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么意思哪,那么地瞧着我?向她说吧,说我爱她……啊!啊,可是问她要了这张照吧!我要把这张照片配了银灰色的框子,挂在书房里,和母亲的照一同地,也在旁边放了只长脚几,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为她祈福。”——那么地沉思着。
她拿了银盘子进来,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红茶,还有一个香蕉饼,两片面包。
“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饼和荔枝饼给父亲吃。”
她站到圆桌旁瞧我吃,孩气地。
“你自家儿呢?”
“我刚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鱼肝油的福分。广东有许多荔枝园,那么多的荔枝,黑珠似的挂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乐哪!可不是吗?”
“因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着父亲。”
“什么?”我把嘴里的香蕉饼也忘了。
“怎么啦?还要回来的。”
刚才还馋嘴地吃着的香蕉饼,和喝着牛奶红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说呢,还是不跟她说?神经组织顿时崩溃了下来,——没有脊椎,没有神经,没有心脏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后天,应该来送我的。”
“准来送你的,可是明儿我们再一同去看看母亲吧?”
“我本来预备去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吃哪?”
我瞧着她,默着——说还是不说?
“不吃吗?讨厌的。是我自家儿做的香蕉饼哪!你不吃吗?”蹙着眉尖,轻轻地顿着脚,笑着,催促着。
象反刍动物似地,我把香蕉饼吃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再嚼着,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Kissmegoodnight,notgoodbye,感伤的调子懒懒地在紫丁香上回旋着,在窗后面躲着。天慢慢儿地暗了下来,黄昏的微光从窗子那儿偷偷地进来,爬满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头发是暗暗的。等她弹完了那调子,阖上了琴盖,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栅门边,说道:“我今儿是快乐的!”
“我也是快乐的!再会吧。”
“再会吧!”扬一扬胳臂,送来了一个微笑。
我也笑着,走到路上,回过脑袋来,她还站在门边向我扬着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灯是小姐们晚礼服的钻边。忽然我发现自家儿眼昔上也挂着灯,珠子似的,闪耀着,落下去了;在我手里的母亲照片中的脸模糊了。
“为什么不向她说呢?”后悔着。
回过身去瞧,那书房临街的窗口那儿有了浅绿的灯光,直照到窗外窥视着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响着的是钢琴的幽咽的调子,嘹亮的声音。
七
第二天,只在墓场里巡行了一回,在母亲的墓上坐着。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阴郁的脸色,问我为什么。“告诉她吧?”那么地想着。终究还是说了一句:“怀念着母亲呢!”
天气太热,她的纱衫已经给汗珠轻薄地浸透了背上,里面的衬衣自傲地卖弄着风情。她还要整理行装,我便催着她回去了。
送行的时候连再会也没说,那船便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可是她眼珠子说着的话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码头上,瞧着那只船。她和她的父亲站在船栏后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湿风对于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为她祝福。
她走了没几天,我的父亲为了商业的关系上天津去,得住几年,我也跟着转学到北平。临走时给了她一封信,写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听着沙漠里的驼铃,年华的蛩音。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种风,这儿是没有的。从香港她寄了封信来,说下月便到上海来;她说香港给海滨浴场,音乐会,夜总会,露天舞场占满了,每天只靠着窗栏逗鹦鹉玩。第二封信来时。她已经在上海啦;她说,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饰箱里,鹦鹉也带了来就挂在放花瓶的那只独脚几旁,也学会了叹息地说:“母亲啊!”
她又说还是常上公墓那儿去的,在墓前现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叶呢,再过几天,刮黄沙的日子快来咧。等着信的时间是长的,读信的时间是短的——我恨中国航空公司,为什么不开平沪班哪?列车和总统号在空间运动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脉搏相应的。
从褪了金黄色的太阳光里,从郊外的猎角声里,秋天来了。我咳嗽着。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喜乐,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过几天,我又要每晚上发热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惯常的事。
多咱我们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亲也许在那儿怀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厉害,发了五天热,脸上泛着桃色。父亲忧虑着,赶明儿得进医院了。每年冬季总是在蝴蝶似的看护妇,寒热表,硝酸臭味里边过的,想不到今年这么早就进去了。
希望你天天写信来,在医院里,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着点儿。母亲那儿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来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怀念着在墓前坐着谈母亲的日子啊!
又:医生禁止我写信,以后恐怕不能再写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来了这封信后,便只有我天天地写信给她,来信是没了。每写一封信,我总“告诉她吧?”——那么地思忖着。末了,便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她,告诉她我恋着她,可是这封信却从邮局里退回来啦,那火漆还很完整的。信封上写着:“此人已出院。”
“怎么啦?怎么啦?好了吗?还是……还是……”便想起那鱼肝油,白色的疗养院,冷冷的公墓,她母亲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树,紫丁香……可是那墓场的冷感的风啊……冷感的风……冷感的风啊!
赶忙写了封信到她家里去,连呼吸的闲暇也没有地等着。覆信究竟来了,看到信封上的苍老的笔迹,我觉得心脏跳了出来,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这么写着的:
年轻人,你迟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亲墓旁的。临死的时候儿,她留下来儿件东西给你。到上海来时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领你去拜访她的新墓。
欧阳旭
“迟了!迟了!母亲啊,你为什么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脑袋,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一年以后,我跟父亲到了上海,那时正是四月。我换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那些年轻的脸。我叩了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爹,这一年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老多了。他带着我到玲姑娘的书房里。窗前那只独脚几还在那儿,花瓶也还在那儿。什么都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变动。他叫我坐了一会,跑去拿了用绸包着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边的贴照簿给我。
“她的遗产是两束枯了的紫丁香,两本她自家儿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认识这两件东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记起了口袋里还有她去年给我的从地上捡来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皇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1932年3月16日
[book_title]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一、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金业交易所里边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
标金的跌风,用一小时一百基罗米突的速度吹着,把那些人吹成野兽,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经。
胡均益满不在乎地笑,他说:“怕什么呢?再过五分钟就转涨风了!”
过了五分钟,——
“六百两进关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谣言:“东洋大地震!”
“八十七两!”
“三十二两!”
“七钱三!”
(一个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儿咬着象牙烟嘴的中年人猛的晕倒了。)
标金的跌风加速地吹着。
再过五分钟,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八十万家产也叫标金的跌风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一颗坚强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郑萍坐在校园里的池旁,一对对的恋人从他前面走过去。他睁着眼看;他在等,等着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只歌谱去,在底下注着:
如果你还允许我活下去的话,请你明天下午到校园里的池旁来。为了你,我是连头发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没把歌谱退回来——一晚上,郑萍的头发又变黑啦。
今天他吃了饭就在这儿等,一面等,一面想:“把一个钟头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那种分法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只等了一点半钟,就觉得胡髭又在长起来了呢?”
林妮娜来了,和那个长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谁呀?”长腿汪装鬼脸。
林妮娜歪着脑袋不看他。
他哼着歌谱里的句子: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奴隶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林妮娜拉了长腿汪往外走,长腿汪回过脑袋来再向他装鬼脸。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头发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在前面走着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回过脑袋来看了她一眼,便和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
她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年轻人甲——“五年前顶抖的黄黛茜吗!”
年轻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门!”
年轻人甲——“可惜我们出世太晚了!阿门!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猛的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横冲到对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脑袋瞧见了橱窗里自家儿的影子——青春是从自家儿身上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齿咬紧了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心给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她又跑进买装饰品的法国铺子里去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年——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市长换了不少,他却生了根似地,只会往上长,没降过一次级,可是也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
在这儿干了五年,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今儿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便怀着抄写公文的那种谨慎心情拆了开来。谁知道呢?是封撤职书。
一回儿,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我做错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两遍,撤职书还是撤职书。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破了的时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时候、会计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来了。
二、星期六晚上
厚玻璃的旋转门:停着的时候,象荷兰的风车;动着的时候,象水晶柱子。
五点到六点,全上海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
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象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象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滥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地游进去。
星期六晚上的节目单:
1,一顿丰盛的晚宴,里边要有冰水和冰淇淋。
2,找恋人;
3,进夜总会;
4,一顿滋补的点心,冰水,冰淇淋和水果绝对禁止。
(附注:醒回来是礼拜一了——因为礼拜日是安息日。)
吃完了Chickenalaking是水果,是黑咖啡。恋人是Chickenalaking那么娇嫩的,水果那么新鲜的。可是她的灵魂是咖啡那么黑色的……伊甸园里逃出来的蛇啊!
星期六晚上的世界是在爵士的轴子上回旋着的“卡通”的地球,那么轻巧,那么疯狂地;没有了地心吸力,一切都建筑在空中。
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
带着女人的人全忘了民法上的诱奸律,每一个让男子带着的女子全说自己还不满十八岁,在暗地里伸一伸舌尖儿。开着车的人全忘了在前面走着的,因为他的眼珠子正在玩赏着恋人身上的风景线,他的手却变了触角。
星期六的晚上,不做贼的人也偷了东西,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基督教徒说了谎话,老年人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老练的女子全预备了Kissproof的点唇膏。……
街——
(普益地产公司每年纯利达资本三分之一
10两
东三省沦亡了吗
没有东三省的义军还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战
同胞们快来加入月捐会
大陆报销路已达五万份
一九三三年宝塔克
自由吃排)
“《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霓虹灯的高跟儿鞋鞋尖正冲着他的嘴。
“《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请喝白马牌威士忌酒……吉士烟不伤吸者咽喉……
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
回旋着,永远回旋着的霓虹灯——
忽然霓虹灯固定了:“皇后夜总会”
玻璃门开的时候,露着张印度人的脸;印度人不见了,玻璃门也开啦。门前站着个穿蓝褂子的人,手里拿着许多白哈吧狗儿,吱吱地叫着。
一只大青蛙,佛着两只大圆眼爬过来啦,肚子贴着地,在玻璃门前吱的停了下来。低着脑袋,从车门里出来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后边儿跟着出来了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马上把小姐的胳膊拉上了。
“咱们买个哈吧狗儿。”
绅士马上掏出一块钱来,拿了支哈吧狗给小姐。
“怎么谢我?”
小姐一缩脖子,把舌尖冲着他一吐,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Charming,dear!”
便按着哈吧狗儿的肚子,让它吱吱地叫着,跑了进去。
三、五个快乐的人
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白的台布上面放着: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的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子,黑领结,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子……黑的和白的……
白的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
白人的快乐,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大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跳着黑人的跸跶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着的身子下面弹着:——
得得得——得达!
又是黑和白的一堆!为什么在她们的胸前给镶上两块白的缎子,小腹那儿镶上一块白的缎子呢?跳着,斯拉夫的公主们;跳着,白的腿,白的胸脯儿和白的小腹;跳着,白的和黑的一堆……白的和黑的一堆,全场的人全害了疟疾,疟疾的音乐啊,非洲的林莽里是有毒蚊子的。
哈吧狗从扶梯那儿叫上来,玻璃门开啦,小姐在前面,绅士在后面。
“你瞧,彭洛夫班的猎舞!”
“真不错!”绅士说。
舞客的对话:“瞧,胡均益!胡均益来了。”
“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人吗?”
“正是。”
“旁边那个女的是谁呢?”
“黄黛茜吗!嗳,你这人怎么的!黄黛茜也不认识。”
“黄黛茜那会不认识,这不是黄黛茜!”
“怎么不是?谁说不是?我跟你赌!”
“黄黛茜没这么年青!这不是黄黛茜!”
“怎么没这么年青,她还不过三十岁左右吗!”
“那边儿那个女的有三十岁吗?二十岁还不到——”
“我不跟你争,我说是黄黛茜,你说不是,我跟你赌一瓶葡萄汁,你再仔细瞧瞧。”
黄黛茜的脸正在笑着,在瑙玛希拉式的短发下面,眼只有了一只,眼角边有了好多皱纹,却巧妙地在黑眼皮和长眉尖中间隐没啦。她有一只高鼻子,把嘴旁的皱纹用阴影来遮了,可是那只眼里的憔悴味是即使笑也遮不住了的。
号角急促地吹着,半截白半截黑的斯拉夫公主们一个个的,从中间那片地板上,溜到白台布里边,一个个在穿晚礼服的男子中间溶化啦。一声小铜钹象玻璃盘子掉在地上似地,那最后一个斯拉夫公主便矮了半截,接着就不见了。
一阵拍手,屋顶会给炸破了似的。
黄黛茜把哈吧狗儿往胡均益身上一扔,拍起手来,胡均益连忙把拍着的手接住了那支狗,哈哈地笑着。
顾客的对话:“行,我跟你赌!我说那女的不是黄黛茜——嗳,慢着,我说黄黛茜没那么年轻,我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你说她是黄黛茜,你去问她,她要是没到二十五岁的话,那就不是黄黛茜,你输我一瓶葡萄汁。”
“她要是过了二十五岁的话呢?”
“我输你一瓶。”
“行!说了不准翻悔,啊?”
“还用说吗?快去!”
黄黛茜和胡均益坐在白台布旁边,一个侍者正在她旁边用白手巾包着酒瓶把橙黄色的酒倒在高脚杯里,胡均益看着酒说:“酒那么红的嘴唇啊!你嘴里的酒是比酒还醉人的。”
“顽皮!”
“是一只歌谱里的句子呢。”
哈,哈,哈!
“对不起,请问你现在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黄黛茜回过脑袋来,却见顾客甲立在她后边儿,她不明白他是在跟谁讲话,只望着他。
“我说,请问你今年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因为我和我的朋方在——”
“什么话,你说?”
“我问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岁?还是——”
黄黛茜觉得白天的那条蛇又咬住她的心了,猛的跳起来,拍,给了一个耳刮子,马上把手缩回来,咬着嘴唇,把脑袋伏在桌上哭啦。
胡均益站起来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客甲把左手掩着左面的腮帮儿:“对不起,请原谅我,我认错人了。”鞠了一个躬便走了。
“别放在心里,黛茜。这疯子看错人咧。”
“均益,我真的看着老了吗?”
“那里?那里!在我的眼里你是永远年青的!”
黄黛茜猛的笑了起来:“在‘你’的眼里我是永远年青的!哈哈,我是永远年青的!”把杯子提了起来。“庆祝我的青春啊!”喝完了酒便靠胡均益肩上笑开啦。
“黛茜,怎么啦?你怎么啦?黛茜!瞧,你疯了!你疯了!”一面按着哈吧狗的肚子,吱吱地叫着。
“我才不疯呢!”猛的静了下来。过了回儿猛的尽笑了起来,“我是永远年青的——咱们乐一晚上吧。”便拉着胡均益跑到场里去了。
留下了一只空台子。
旁边台子上的人悄悄地说着:“这女的疯了不成!”
“不是黄黛茜吗?”
“正是她!究竟老了!”
“和她在一块儿的那男的很象胡均益,我有一次朋友请客,在酒席上碰到过他的。”
“可不正是他,金子大王胡均益。”
“这几天外面不是谣得很厉害,说他做金子蚀光了吗?”
“我也听见人家这么说,可是,今儿我还瞧见了他坐了那辆‘林肯’,陪了黄黛茜在公司里买了许多东西的——我想不见得一下子就蚀得光,他又不是第一天做金子。”
玻璃门又开了,和笑声一同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权着他的胳膊,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摆着张焦急的脸,走在旁边儿,稍微在后边儿一点。那先进来的一个,瞧见了舞场经理的秃脑袋,一抬手用大手指在光头皮上划了一下:“光得可以!”
便哈哈地捧着肚子笑得往后倒。
大伙儿全回过脑袋来瞧他:
礼服胸前的衬衫上有了一堆酒渍,一丝头发拖在脑门上,眼珠子象发寒热似的有点儿润湿,红了两片腮帮儿,胸襟那儿的小口袋里胡乱地塞着条麻纱手帕。
“这小子喝多了酒咧!”
“喝得那个模样儿!”
秃脑袋上给划了一下的舞场经理跑过去帮着扶住他,一边问还有一个男子:“郑先生在哪儿喝了酒的?”
“在饭店里吗!喝得那个模样还硬要上这儿来。”忽然凑着他的耳朵道:“你瞧见林小姐到这儿来没有,那个林妮娜?”
“在这里!”
“跟谁一同来的?”
这当儿,那边儿桌子上的一个女的跟桌上的男子说:“我们走吧?那醉鬼来了!”
“你怕郑萍吗?”
“不是怕他,喝醉了酒,给他侮辱了,划不来的。”
“要出去,不是得打他前边儿过吗?”
那女的便软着声音,说梦话似的道:“我们去吧!”
男的把脑袋低着些:往前凑着些:“行,亲爱的妮娜!”
妮娜笑了一下,便站起来往外走,男的跟在后边儿。
舞场经理拿嘴冲着他们一呶:“那边儿不是吗?”
和那个喝醉了的男子一同进来的那女子插进来道:“真给他猜对了,那个不是长脚汪吗?”
“糟糕!冤家见面了!”
长脚汪和林妮娜走过来了,林妮娜看见了郑萍,低着脑袋,轻轻儿的喊:“明新!”
“妮娜,我在这儿,别怕!”
郑萍正在那儿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的笑出眼泪来啦,猛的从泪珠儿后边儿看出去,妮娜正冲着自家儿走来,乐得刚叫:“妮——”
一擦泪,擦了眼泪却清清楚楚地瞧见妮娜挂在长脚汪的胳膊上,便:“妮——你!哼,什么东西!”胳膊一挣。
他的朋友连忙又扠住了他的胳膊:“你瞧错人咧,”扠着他往前走。同来的那位小姐跟妮娜点了点头,妮娜浅浅儿的笑了笑,便低下脑袋和冲郑萍瞪眼的长脚汪走出去了,走到门口,开玻璃门出去。刚有一对男女从外面开玻璃门进来,门上的霓虹灯反映在玻璃上的光一闪——
—个思想在长脚汪的脑袋里一闪:“那女的不正是从前扔过我的芝君吗?怎么和缪宗旦在一块儿?”
一个思想在芝君的脑袋里一闪:“长脚汪又交了新朋友了!”
长脚汪推左面的那扇门,芝君推右面的一扇门,玻璃门一动,反映在玻璃上的霓虹灯光一闪,长脚汪马上扠着妮娜的胳膊肘,亲亲热热地叫一声:“Dear!……”
芝君马上挂到缪宗旦的胳膊上,脑袋稍微抬了点儿:“宗旦……”宗旦的脑袋里是:“此致缪旦君,市长的手书,市长的手书,此致缪宗旦君……”
玻璃门一关上,门上的绿丝绒把长脚汪的一对和缪宗旦的一对隔开了。走到走廊里正碰见打鼓的音乐师约翰生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缪宗旦一扬手:“Hollo,Johny!”
约翰生眼珠子歪了一下,便又往前走道:“等回儿跟你谈。”
缪宗旦走到里边刚让芝君坐下,只看见对面桌子上一个头发散乱的人猛的一挣胳膊,碰在旁边桌上的酒杯上,橙黄色的酒跳了出来,跳到胡均益的腿上,胡均益正在那儿跟黄黛茜说话,黄黛茜却早已吓得跳了起来。
胡均益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怎么会翻了的?”
黄黛茜瞧着郑萍,郑萍歪着眼道:“哼,什么东西!”
他的朋友一面把他按住在椅子上,一面跟胡均益赔不是:“对不起的很,他喝醉了。”
“不相干!”掏出手帕来问黄黛茜弄脏了衣服没有,忽然觉得自家的腿湿了,不由的笑了起来。
好几个白衣侍者围了上来,把他们遮着了。
这当儿约翰生走了来,在芝君的旁边坐了下来:“怎么样,Baby?”
“多谢你,很好。”
“Johny,youlookverysad!”
约翰生耸了耸肩膀,笑了笑。
“什么事?”
“我的妻子正在家生孩子,刚才打电话来叫我回去——你不是刚才瞧见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吗?——我跟经理说,经理不让我回去。”说到这儿,一个侍者跑来道:“密司特约翰生,电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电灯亮了的时候,胡均益的桌子上又放上了橙黄色的酒,胡均益的脸又凑到黄黛茜的脸前面,郑萍摆着张愁白了头发的脸,默默地坐着,他的朋友拿手帕在擦汗。芝君觉得后边儿有人在瞧她,回过脑袋去,却是季洁,那两只眼珠子象黑夜似的,不知道那瞳子有多深,里边有些什么。
“坐过来吧?”
“不,我还是独自个儿坐。”
“怎么坐在角上呢?”
“我喜欢静。”
“独自个儿来的吗?”
“我爱孤独。”
他把眼光移了开去,慢慢地,象僵尸的眼光似地,注视着她的黑鞋跟,她不知怎么的哆嗦了一下,把脑袋回过来。
“谁?”缪宗旦问。
“我们校里的毕业生,我进一年级的时候,他是毕业班。”
缪宗旦在拗着火柴梗,一条条拗断了,放在烟灰缸里。
“宗旦,你今儿怎么的?”
“没怎么!”他伸了伸腰,抬起眼光来瞧着她。
“你可以结婚了,宗旦。”
“我没有钱。”
“市政府的薪水还不够用吗?你又能干。”
“能干——”把话咽住了,恰巧约翰生接了电话进来,走到他那儿:“怎么啦?”
约翰生站到他前面,慢慢儿地道:“生出来一个男孩子,可是死了,我的妻子晕了过去,他们叫我回去,我却不能回去。”
“晕了过去,怎么呢?”
“我不知道。”便默着,过了回儿才说道:“我要哭的时候人家叫我笑!”
“I′msorryforyou,Johny!”
“let′scheerup!”一口喝干了一杯酒,站了起来,拍着自家儿的腿,跳着跳着道:“我生了翅膀,我会飞!啊,我会飞,我会飞!”便那么地跳着跳着的飞去啦。
芝君笑弯了腰,黛茜拿手帕掩着嘴,缪宗旦哈哈地大声儿的笑开啦,郑萍忽然也捧着肚子笑起来。胡均益赶忙把一口酒咽了下去跟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黛茜把手帕不知扔到那儿去啦,脊梁盖儿靠着椅背,脸望着上面的红霓虹灯。大伙儿也跟着笑——张着的嘴,张着的嘴,张着的嘴……越看越不象嘴啦。每个人的脸全变了模样儿,郑萍有了个尖下巴,胡均益有了个圆下巴,缪宗蛋的下巴和嘴分开了,象从喉结那儿生出来的,黛茜下巴下面全是皱纹。
只有季洁一个人不笑,静静地用解剖刀似的眼光望着他们,竖起了耳朵,象深林中的猎狗似的,想抓住每一个笑声。
缪宗旦瞧见了那解剖刀似的眼光,那竖着的耳朵,忽然他听见了自家儿的笑声,也听见了别人的笑声,心里想着——“多怪的笑声啊!”
胡均益也瞧见了——“这是我在笑吗?”
黄黛茜朦胧地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从梦里醒来,看到那暗屋子,曾经大声地嚷过的——“怕!”
郑萍模模糊糊地——“这是人的声音吗?那些人怎么在笑的!”
一回儿这四个人全不笑了,四面还有些咽住了的,低低的笑声,没多久也没啦。深夜在森林里,没一点火,没一个人,想找些东西来倚靠,那么的又害怕又寂寞的心情侵袭着他们,小铜钹呛的一声儿,约翰生站在音乐台上:“Cheerup,ladiesandgentlemen!”
便咚咚地敲起大鼓来,那么急地,一阵有节律的旋风似的。一对对男女全给卷到场里去啦,就跟着那旋风转了起来。黄黛茜拖了胡均益就跑,缪宗旦把市长的手书也扔了,郑萍刚想站起来时,扠他进来的那位朋友已经把胳膊搁在那位小姐的腰上咧。
“全逃啦!全逃啦!”他猛的把手掩着脸,低下了脑袋,怀着逃不了的心境坐着。忽然他觉得自家儿心里清楚了起来,觉得自家儿一点也没有喝醉似的。抬起脑袋来,只见给自己打翻了酒杯的桌上的那位小姐正跟着那位中年绅士满场的跑,那样快的步伐,疯狂似的。一对舞侣飞似的转到他前面,一转又不见啦。又是一对,又不见啦。“逃不了的!逃不了的!”一回脑袋想找地方儿躲似的,却瞧见季洁正在凝视着他,便走了过去道:“朋友,我讲笑话你听。”马上话匣子似的讲着话。季洁也不作声,只瞧着他,心里说:——
“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郑萍只见自家儿前面是化石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的,他不管,一边讲,一边笑。
芝君和缪宗旦跳完了回来,坐在桌子上。芝君微微地喘着气,听郑萍的笑话,听了便低低的笑,还没笑完,又给缪宗旦拉了去啦。季洁的耳朵听着郑萍,手指却在那儿拗火柴梗,火柴梗完了,便拆火柴盒,火柴盒拆完了,便叫侍者再去拿。
侍者拿了盒新火柴来道:“先生,你的桌子全是拗断了的火柴梗了!”
“四秒钟可以把一根火柴拗成八根,一个钟头一盒半,现在是——现在是几点钟?”
“两点还差一点,先生。”
“那么,我拗断了六盒火柴,就可以走啦。”一面还是拗着火柴。
侍者白了他一眼便走了。
顾客的对话:
顾客丙——“那家伙倒有味儿,到这儿来拗火柴。买一块钱不是能在家里拗一天了吗?”
顾客丁——“吃了饭没事做,上这儿拗火柴来,倒是快乐人哪。”
顾客丙——“那喝醉了的傻瓜不乐吗?一进来就把人家的酒打翻了。还骂人家什么东西,现在可拼命和人家讲起笑话来咧。”
顾客丁——“这溜儿那几个全是快乐人!你瞧,黄黛茜和胡均益,还有他们对面的那两个,跳得多有劲!”
顾客丙——“可不是,不怕跳断腿似的。多晚了,现在?”
顾客丁——“两点多咧。”
顾客丙——“咱们走吧?人家多走了。”
玻璃门开了,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玻璃门又开了,又是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舞场慢慢儿的空了,显着很冷静的,只见经理来回的踱,露着发光的秃脑袋,一回儿红,一回儿绿,一回儿蓝,一回儿白。
胡均益坐了下来,拿手帕抹脖子里的汗道:“我们停一支曲子,别跳吧?”
黄黛茜说:“也好一不,为什么不跳呢?今儿我是二十八岁,明儿就是二十八岁零一天了!我得老一天了!我是一天比一天老的。女人是差不得一天的!为什么不跳呢,趁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跳呢!”
“黛茜——”手帕还拿在手里,又给拉到场里去啦。
缪宗旦刚在跳着,看见上面横挂着的一串串气球的绳子在往下松,马上跳上去抢到了一个,在芝君的脸上拍了一下道:“拿好了,这是世界!”芝君把气球搁在他们的脸中间,笑着道:“你在西半球,我在东半球!”
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气球上弹了一下,气球碰的爆破啦。缪宗旦正在微笑着的脸猛的一怔:“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气球——破了的气球啊!”猛的把胸脯儿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从人堆里,拐弯抹角地溜过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着喘气。
“不相干,现在三点多啦,四点关门,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
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
郑萍还在那儿讲笑话,他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尽笑着,尽讲着。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郑萍猛的停住不讲了。
“嘴干了吗?”季洁不知怎么的会笑了。
郑萍不作声,哼着: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季洁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还有二十分钟咧。”
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妮娜抬着脑袋等长脚汪的嘴唇的姿态啊!过一秒钟,这姿态就会变的,再过一秒钟,又会变的,变到现在,不知从等吻的姿态换到那一种姿态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讲笑话吧!”可是连笑话也没有咧。
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她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一秒钟比一秒钟老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也许明天就成了个老太婆儿啦!”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法庭,拍卖行,牢狱……”觉得心脏慢漫儿的缩小了下来。他想起了床旁小几上的那瓶安眠药,餐间里那把割猪排的餐刀,外面汽车里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枪,那么黑的枪眼……“这小东西里边能有什么呢?”忽然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堕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象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的最后的一枝。
音乐台放送着:“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的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
咚的一声儿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回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什么是气球?什么是爆了的气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地走进来。
“Good-night,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awfullysorryforyou,Johnv!”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回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地,慢慢儿地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嘣!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Ican′t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着他怔。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onecan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totnesa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onecan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象五个幽灵似的,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着,叹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
四、四个送滨的人
1932年4月1O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蛋,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叹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1932年12月22日
[book_title]黑牡丹
“我爱那个穿黑的,细腰肢高个儿的。”话从我的嘴里流出去,玫瑰色的混合酒从麦秆里流到我嘴里来,可是我的眼光却流向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舞娘了。
她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回过脑袋来时,我看见一张高鼻子的长脸,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嘴唇软得发腻,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耳坠子,直垂到肩上一一西班牙风呢!可是我并不是爱那些东西,我是爱她坐在那儿时,托着下巴,靠在几上的倦态,和鬓脚那儿的那朵憔悴的花,因为自个儿也是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的人。
音乐一起来,舞场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人抢着向她走来,忽然从我后边儿钻出了一个穿了晚礼服的男子,把她拉着舞到大伙儿里边去了。她舞着,从我前面过去,一次,两次……在浆褶的衬衫上贴着她的脸,俯着脑袋,疲倦地,从康乃馨旁边看着人。在蓝的灯下,那双纤细的黑缎高跟儿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象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下边飞着的乌鸦似地。第五次从我前面舞着过去的时候,“尼亚波立登之夜”在白的灯光里消逝了。我一只眼珠子看见她坐下来,微微地喘着气,一只眼珠子看见那“晚礼服”在我身旁走过,生硬的浆褶褶衬衫上有了一点胭脂,在他的胸脯上红得——红得象什么呢?只有在吃着cream的时候,会有那种味觉的。
我高兴了起来,象说梦话似地:“我爱这穿黑的,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动物和静物的混血儿!”
她是那么地疲倦,每一次舞罢回来,便托着腮靠在几上。
嘴里的麦秆在酒里浸松了,钓鱼杆上的线似地浮到酒面来的时候,我抢到了她:她的脑袋在我的脑前俯着,她的脸贴着我的衬衫。她嘴唇上的胭脂透过衬衫直印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脏也该给染红了。
“很疲倦的样子,”我俯下脑袋去,在宝塔形的耳坠子上吹嘘着。
耳坠子荡着……风吹着宝塔上风铃的声音。在我的脸下,她抬起她的脸来,瞧着我。那么妖气的,疲倦的眼光!SOS!SOS!再过十秒钟,我要爱上了那疲倦的眼光了。
“为什么不说话呢?”
“很疲倦的样子。”
“坐到我桌上来吧。”
跳完了那支曲子,她便拿了手提袋坐到我的桌上。
“那么疲倦的样子!”
“还有点儿感冒呢。”
“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一天呢?”
“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过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们这代人是胃的奴隶,肢体的奴隶……都是叫生活压扁了的人啊!”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机械地,用全速度向前冲刺着,我们究竟是有机体啊!……”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你也是很疲倦了的人啊!”
“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你笑的样子。”
“我们都该找一个好的驿站休息一下咧。”
“可不是吗?”
她叹息了一下。
我也抽着烟。
她也抽着烟。
她手托着下巴。
我脊梁靠着椅背。
我们就那么地坐到下半夜,舞场散了的时候,和那些快乐的人们一同走到吹着暮春的晨风的街上,她没问我的姓名,我也没问她的。可是我却觉得,压在脊梁上的生活的重量减了许多,因为我发觉了一个和我同样地叫生活给压扁了的人。
一个月以后,是一个礼拜六的上午,从红蓝铅笔,打字机通知书,速记里钻了出来,热得一身汗,坐在公共汽车里,身子给汽车颠着,看着街头的风景线,一面:“今天下午应该怎么地把自个儿培养一下呢?”——那么地想着,打算回去洗个澡,睡到五点钟,上饭店去吃一顿丰盛的晚宴,上舞场里去瞧一瞧那位和我一样地被生活压扁了的黑牡丹吧。
到了公寓门口,小铅兵似的管门孩子把门拉开来:“顾先生,下午休息了。”
“休息了。”
走到电梯里,开电梯的:“顾先生,下午预备怎么玩一下吧。”
“预备玩一下。”
出了电梯,碰到了一位住在我对面的,在舞场里做音乐师的菲律宾人。他抬了抬帽子:“礼拜六啦!”
“礼拜六咧!”
可是礼拜六又怎么呢?我没地方去。对于给生活压扁了的人,宇宙并不洪荒啊。
侍者给我开了门,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信来:
奇迹呢!在我的小花圃里的那朵黑牡丹忽然在昨天晚上又把憔悴了的花瓣竖起来了,那么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着六月的风。明天是星期末,到我这儿来玩两天吧。我们晚上可以露宿在草地上——你不知道,露宿是顶刺激的Sport呢。快来吧!——
[book_title]莲花落
飘泊着,秋天钠黄叶子似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我们是两个人。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在草屋子的柴门前,在嵌在宫墙中间的黑漆大门前,在街上,在考场里,我们唱着莲花落,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化一杯羹,化一碗冷饭——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死了。
是二十年前,那时我的头发还和我的眼珠子那么黑,大兵把我的家轰了。一家人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全不知那去啦,我独自个儿往南跑,跑到傍晚时真跑累了,就跑到前面那只凉亭那儿去。就在那儿我碰到了她。她在里边,坐在地上哭,哭得抽抽咽咽的。我那时候儿还怕羞,离远些坐了下来。她偷偷儿地瞧了瞧我,哭声低了些。我心里想:劝劝她吧!这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
“别哭了,姑娘!哭什么呢!”我坐在老远的跟她说。
她不作声还是哭,索性哭得更高声点儿。这事情不是糟了吗?我不敢再说话。我往凉亭外面望,不敢望她。天是暗了,有一只弯月照着那些田。近的远的,我找不到一点火。一只狗子站在亭外面冲着我望,我记得还是只黑狗。我们家里也有只黑狗,我们的牛是黄的,还有一只黑鸡,毛长得好看,想杀它三年了没忍心杀它。我们还有只花猫,妹妹顶爱那只猫,爹顶恨说它爱偷嘴,可是妈妈是爱妹妹的,爹是爱我的。那只花猫偷吃了东西,爸要砍它脑袋,妹妹抱住了不放,爹就打她,妈听见她哭就打我,我一闹,爹和妈就斗起嘴来了。可是爹哪去了?妈和妹妹哪去了?还有那只黑狗,那只黄牛,那只花猫呢?它们哪去了?
我想着想着也想哭了,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的,不哭啦。我把脑袋回过去瞧了瞧,她也赶忙把脑袋回过去,怕难为情,不让我瞧她的脸,我便从后边儿瞧着她。她在那儿不知道在吃什么,吃得够香甜的,咽的,我咽了口儿粘涎子,深夜里听起来,象打了个雷似的。她回过脑袋来瞧,我不知怎么的咽的又咽了口儿粘涎子,她噗哧的笑出来啦,我好难为情!她拿出个馍馍来,老远的伸着胳膊拿着。我也顾不得难为情,红着脸跑过去就吃,也不敢说话。吃完了便看着她吃,她还有五个。她一抬脑袋,我连忙把眼光歪到一边。她却又拿了一个给我,我脸上真红热的了不得。
“多谢你!”我说。
吃完了,她又给了我两个。
“真多谢你!”我说。
“还要不要?”
我怎么能说还不够呢?我说够了。
“不饿吗,那么个男儿汉吃这么一些。”
“不饿,你怎么会独自个儿在这儿的呢?”
“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儿一红,又想哭啦。我赶忙不做声,过了回儿,等她好了,我才说道:“怎么呢?”
“他们打仗,把我们一家子全打完咧。”
“你到哪儿去呢?”
“我能到哪儿去呢?”
“你打算逃哪儿去?”
“我没打算往哪儿逃,带了几个馍馍,一跑就跑到这儿来啦,你呢?”
“我连粮食也没带,没叫大兵给打死,还是大运气,那能打算往哪儿跑?跑到哪儿算哪儿罢咧。”
那时候儿我和她越坐越近了,我手一摆,碰了她的手,我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挪了挪身子。
“你还是坐远点儿吧?”
我便挪开些,老远的对坐着说话儿。
时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想把谁挤下来似的。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里湿着,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一阵阵风吹过来,我也觉得有点儿冷。亭子外边儿一只夜鸟叫了一声儿,那声气够怪的,象鬼哭,叫人心寒,接着就是一阵风。她把脖子一缩,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还是坐过来些吧?”她说。
“你冷吗?”
“我害怕。”
我挪过去贴着她坐下了,我刚贴着她的身子,她便一缩道:“你不会?”瞧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
就闭上了眼。
我瞧着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丢了。我想,我不是独自个儿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这亭子里——我们是两个人。
第二天起来,她有了焦红的腮帮儿,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里的处女味昨儿晚上给贼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我,猛的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敢做声,我知道自家做错了事。她哭了好一回,才抬起脑袋来,拿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脑袋。
“你说不会的。”
“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回儿道:“叫我怎么呢?”
“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们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哪儿走,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走到一家镇上,她说:“我真饿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饼铺子那儿,跟那个掌柜的求着道:“先生,可怜见我,饿坏了。全家给大兵打了,跪了一天一晚,没东西吃。”那掌柜的就象没听见。我只得走了开来,她站在那儿拐弯角儿上,用埋怨的脸色等着我,我没法儿,走到一家绸缎铺子前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莲花落,便低了脑袋:
嗳呀嗳子喂!
花开梅花落呀,
一开一朵梅花!
腊梅花!
我觉得脸在红起来,旁边有许多人在围着看我;我真想钻到地下去。这时候儿我猛的听见还有一个人在跟着我唱,一瞧,却是她,不知那儿弄来的两块破竹片,拿在手里,的的得得地拍着。我气壮了起来,马上挺起了胸子,抬起脑袋来,高声儿的唱着莲花落——我们是两个人在唱着。
就从那天起,漂泊着,秋叶似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后来我们又弄到了一把破胡琴,便和一把胡琴,一副檀板,一同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的大门前面,我们唱着莲花落。
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一条小胡同里。她有点寒热,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头发道:“你的头发也有点儿灰了。”
“可不是吗,四十多了,那能叫头发不白。”
“我们从凉亭里跑出来,到现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阴过得真快呀!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在河南,三天没讨到东西吃,你那当儿火气大极了,不知怎么一来就打了我,把我腰那儿打得一大块青!你还记得吗?”
“你不是还把我的脸抓破了吗?”
“在凉亭里那晚上不也很象今儿吗?”
我抬起脑袋来:在屋檐那儿,是一只弯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银色的。
“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好重。
我也没理会,只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么地死去咧。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一道水又一道水,一重山又一重山,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大门前面,在街上,在麦场里,我们一同地唱着莲花落。我们在一块儿笑一块儿哭,一块儿叹息,一块儿抹眼泪:世界上有个我,还有个她——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晚上死了。
[book_title]夜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可是,哪儿去啊?
江水哗啦哗啦地往岸上撞,撞得一嘴白沫子的回去了。夜空是暗蓝的,月亮是大的,江心里的黄月亮是弯曲的,多角形的。从浦东到浦西,在江面上,月光直照几里远,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在月光上驶过来了,摇船的生着银发。
江面上飘起了一声海关钟。
风吹着,吹起了水手服的领子,把烟蒂儿一弹弹到水里。
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老是这么的从这口岸到那口岸,歪戴着白水手帽,让风吹着领子,摆着大裤管,夜游神似的,独自个儿在夜的都市里踱着。古巴的椰子林里听过少女们叫卖椰子的歌声,在马德里的狭街上瞧披绣中的卡门黑鬓上的红花,在神户的矮屋子里喝着菊子夫人手里的茶,可是他是孤独的。
一个水手,海上的吉普西。家在哪儿啊?家啊!
去吧?便走了,懒懒地。行人道上一对对的男女走着,街车里一个小个子的姑娘坐在大水手的中间,拉车的堆着笑脸问他要不要玩姑娘,他可以拉他去……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真的是真空吗?
喝点儿酒吧,喝醉了的人是快乐的——上海不是快乐的王国吗?
一拐弯走进了一家舞场。
酒精的刺激味,侧着肩膀顿着脚的水手的舞步,大鼓呯呯的敲着炎热南方的情调,翻在地上的酒杯和酒瓶,黄澄澄的酒,浓例的色情,……这些熟悉的,亲切的老朋友们啊。可是那粗野的醉汉的笑声是太响着点儿了!
在桌上坐下了,喝着酒。酒味他是知道的,象五月的夜那么地醉人。大喇叭反覆地吹着: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舞着的人象没了灵魂似的在音乐里溶化了,他也想溶化在那里边儿,可是光觉得自家儿流不到那里边儿去,只是塑在那儿,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
有几个姑娘我早就忘了,
忘了她象黄昏时的一朵霞;
有几个还留在我记忆里,——
在水面,在烟里,在花上,
她老对我说:“瞧见没?我在这里。”
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因为他是独自个儿喝着酒,因为独自个儿喝着酒是乏味的,因为没一个姑娘伴着他……
右手那边儿桌上有个姑娘坐在那儿,和半杯咖啡一同地。穿着黑褂子,束了条阔腰带,从旁边看过去,她有个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长的眉梢和没有擦粉的脸,手托着下巴领儿,憔悴地,她的头发和鞋跟是寂寞的。
狠狠的抽了口烟,把烫手的烟蒂儿弹到她前面,等她回过脑袋来便象一个老练家似地,大手指一抹鼻翅儿,跟她点了点脑袋:“Hollobaby”
就站起来走过去,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珠子是饱满了风尘的,嘴唇抽多了烟,歪着点儿。
“独自个儿吗?”
不作声,拿起咖啡来喝了点儿。从喝咖啡的模样儿看来她是对于生,没有眷恋,也没有厌弃的人。可是她的视线是疲倦的。
“在等谁呢?”
一边掏出烟来,递给她一枝。她接了烟,先不说话,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把烟喷出来,喷灭了火柴,一边折着火柴梗,一边望着手里的烟卷儿,慢慢儿的:“等你那么的一个男子哪。”
“你瞧着很寂寞的似的。”
“可不是吗?我老是瞧着很寂寞的。”淡淡的笑了一笑,一下子那笑劲儿便没了。
“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有响的笑声和太浓的酒吗?”
她只从烟里边望着他。
“还有太疯狂的音乐呢!可是你为什么瞧着也很寂寞的!”
他只站了起来拉了她,向着那只大喇叭,舞着。
舞着:这儿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渲亮的衣服,那么香的威士忌,那么可爱的娘儿们,那么温柔的旋律,谁的脸上都带着笑劲儿,可是那笑劲儿象是硬堆上去的。
一个醉鬼猛的滑了一交,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刚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腿,抬起脑袋来问:“我的鼻子在那儿?”
他的伙伴把他拉了起来,他还一个劲儿嚷鼻子。
他听见她在怀里笑。
“想不到今儿会碰到你的,找你那么的姑娘找了好久了。”
“为什么找我那么的姑娘呢?”
“我爱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
“你到过很多的地方吗?”
“有水的地方我全到过,哪儿都有家。”
“也爱过许多女子了吧?”
“可是我在找着你那么的一个姑娘哪。”
“所以你瞧着很寂寞的。”
“所以你也瞧着很寂寞的。”
他抱紧了点儿,她贴到他身上,便抬起脑袋来静静地瞧着他,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后边儿藏着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浪。可是他爱那种眼光,他爱他自家儿明白不了的东西。
回到桌子上,便隔着酒杯尽瞧着她。
“你住哪儿?”
“你问他干吗!”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问他干吗!我的名字太多了。”
“为什么全不肯告诉我?”
“过了今晚上我们还有会面的日子吗?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来啦。真是可爱的姑娘啊。猛的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伙汁,瞧见我的鼻子没有?”原来是那醉鬼。
“你的鼻子留在家里了,没带出来。”酒还在脖子那儿,给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来了。
“家?家吗?”猛的笑了起来,瞧着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颏儿一抬:“你猜我的家在哪儿?”
她懒懒地把他的手拉开了。
“告诉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里边,今儿我把鼻子留在家里,忘了带出来了。”
他的伙伴刚跑过来想拉他回去,听他这么一说就笑开啦。左手那边儿桌上一个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喷了。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怜悯地,象望着一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他腿一拐,差点儿倒了下去,给他的伙伴扶住了。
“咱们回去吧。”
“行,再会!”手摆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么地唱着,拍着腿跑到舞着的人们里边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着了就自家儿吆喝着口令,立正,敬礼。一回儿便混到那边儿不见啦,可是他的嗓子还尽冒着,压低了大喇叭压低了笑声。
“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单调的,粗鲁的,象坏了的留声机似的响着。
她轻轻地息了一下。
“都是没有家的人啊!”
家在那儿哪?家啊!
喇叭也没有,笛子也没有,铜钹也没有,大鼓也没有,一只小提琴独自个儿的低低地奏着忧郁的调子。便想起了那天黄昏,在夏威夷靠着椰子树,拉着手风琴看苍茫的海和模糊的太阳。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不知怎么的会显着一种神经衰弱症患者的,颓丧的可是快慰的眼光。可是一回儿便又是一张冷冷的他明白不了的脸啦。
“好象在哪儿见过你的。”
“我也好象在哪儿见过你似的,可是想不起来了。”
便默着喝酒。一杯,两杯,三杯……酒精解不了愁的日子是有的。他的脸红了起来,可是他的心却沉重起来了。
“可以快乐的时候,就乐一会儿吧。”
她猛的站了起来,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搁,便活泼地退到中间那片地板上,走了几步,一回身,胳臂往腰里一插,异样地向他一笑,扮了个鬼脸,跳起tango来啦。悉悉地接着转了几个身,又回到他怀里,往后一弯腰,再往外转过身子去,平躺在他胳臂上,左手攀着他的胸子。
缓慢的大鼓咚咚咚地。
她猛的腿一软,脑袋靠到他胸部,笑着。
“我醉了。”
“找个地方儿睡去吧。”
她已经全身靠在他身上了,越来越沉重咧。走到门外,她的眼皮儿就阖上了,嘴上还挂着笑劲儿。在五月的夜风里,她的衣服是单薄的。可是5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街上没有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走着。
到一家旅馆里,把她放到床上,灭了灯,在黑暗里边站到窗前抽着烟。月光从窗口流进来,在地上,象一方块的水。蔚蓝的烟一圈圈的飞到窗外,慢慢儿的在夜色里淡了,没了。
“给我支烟吧。”
拿了枝烟给她,她点上了也喷起烟来啦。烟蒂儿上红的火闪耀着。平躺在床上,把胳臂垫在脑袋下面,脸苍白着。
他走到床前,一只脚踏在床上,尽瞧着她,她只望着天花板。他把在嘴里吸着的烟蒂儿吐在地上,把她抱了起来,一声儿不言语地凑到她嘴上吻着。他在自家儿的脸下瞧见了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珠子,冷冷的。她把他的脸推开了,抽了口烟,猛的笑了起来,拿了烟蒂儿,拖着他的耳朵把一口烟全喷在他嘴里了。拍一下他的脸,他抱着她走到镜子前面,在镜上呵了口气,就在那雾气上面用手指划了颗心。她也呵了口气,也划颗心,再划支箭把那两颗心串在一块儿。再掏出擦脸的粉来给添在上面,一顺手就抹了他一脸。
“Bigbaby!”
说着笑,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两条腿在他胳臂上乱颠。猛的他觉得自家儿的脸上湿了起来。瞧她时,却见眼珠子给泪蒙住了。
“怎么啦?”
“你明儿上哪去?”
“我自家儿也不知道,得随船走。”
“可是讲他干吗?明天是明天!”
泪珠后边儿透着笑劲儿,吻着他,热情地。
他醒了回来,竖起了身子,瞧见睡在旁边儿的那姑娘,想起昨晚上的事了。两只高跟儿鞋跌在床前。瞧手表,表没卸下来,弄停啦。
他轻轻地爬下床来,抽着烟穿衣服。把口袋里钱拿出来,放一半在她枕头边。又放了几支烟,一回头瞧见了那镜子,那镜子上的两颗心和一支箭,便把还有一半钱也放下了,她却睁开了眼来。
“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
她望着他,还是那副憔悴的,冷冷的神情。
“你怎么呢?”
“我不知道。”
“你以后怎么着呢?”
“我不知道。”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我不知道。”
便点上了烟抽着。
“再会吧。”
她叹息了一下,说道:“记着我的名字吧,我叫茵蒂。”
他便走了,哼着:
我知道有这样一天,
我会找到你,找到你,
我流浪梦里的姑娘!
[book_title]上海的狐步舞
一
(一个断片)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一只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家儿嘴里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色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影一闪。三张在呢帽底下只瞧得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朋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各的主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儿是你的周年,记着!”
“笑话了!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扔饭篮,一手抓住那人的枪,就是一拳过去。
碰!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又是一枪。
“好小子!有种!”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杓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回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红绿旗,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上,汽车就跟着门飞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了,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德先生的西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上两只小口袋里挂着的金表链上面的几个小金镑钉当地笑着,把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嗒嗒地。
二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给我签张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帐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书房里跑,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嘟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大嘴上。“晚饭你独自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阖上门。他掏出手帕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像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抬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干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红润的指甲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读着给gigolo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有粗大明朗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着母亲的胳膊坐到车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开着一九三二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一九八零年的恋爱方式。深秋的晚风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全有点儿觉得凉。法律上的母亲偎在儿子的怀里道: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亲吻过的母亲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行人道上去啦。
Neon light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一个英国绅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擞地在散步。脚下写着:“Johnny Walker:StillGoingStrong.”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的美国人看着,像在说:“可惜这是小人国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还放不下我的一只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一瞧,就从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那去?”
“随便那个cabaret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了。”
三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的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上多了一只钻戒。
珠宝掮客看见了刘颜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点了点脑袋,笑了一笑。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igolo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滋上面,飘飘地,飘飘地。
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衬衫上面。
小德凑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地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芙蓉,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
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椅子是凌乱的,可是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女子的笑脸和男子的衬衫的白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呜呜地冲着人家嚷,那只saxophone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
推开了玻璃门,这纤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两溜黄包车停在街旁,拉车的分班站着,中间留了一道门灯光照着的路,争着“Ricksha?”奥斯汀孩车,爱山克水,福特,别克跑车,别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红着脸蹒跚地走上跑马厅的大草原上来了。街角卖《大美晚报》的用卖大饼油条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
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脚踏车挤在电车的旁边瞧着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拉车的屁股踹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灯一闪,便涌着人的潮,车的潮。这许多人,全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一个fashion model穿了她铺子里的衣服来冒充贵妇人。电梯用十五秒钟一次的速度,把人货物似地抛到屋顶花园去。女秘书站在绸缎铺的橱窗外面瞧着全丝面的法国crepé,想起了经理的刮得刀痕苍然的嘴上的笑劲儿。主义者和党人挟了一大包传单踱过去,心里想,如果给抓住了便在这里演说一番。蓝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长旗袍儿,腿股间有相同的媚态。
街旁,一片空地里,竖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壮的木腿插在泥里,顶上装了盏弧灯,倒照下来,照到底下每一条横木板上的人。这些人吆喝着:“嗳嗳呀!”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桩直坠下来,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四角上全装着弧灯,强烈的光探照着这片空地。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堆。人扛着大木柱在沟里走,拖着悠长的影子。在前面的脚一滑,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灯……碰!木桩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像月亮……捡煤渣的媳妇……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
死尸给搬了开去。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还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铺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钢骨,新的饭店造起来了!新的舞场造起来了!新的旅馆造起来了!把他的力气,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压在底下,正和别的旅馆一样地,和刘有德先生刚在跨进去的华东饭店一样地。
四
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有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张中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一面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起,刘大少,还得出条子,等回儿抹完了牌请过来坐。”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脸,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鸨尾巴似的拖在后边儿。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上。扁脸笑,瞧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着脑袋:“好寡老,碰大爷?”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脸上一抹,又走了。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瞧着好笑,心里想到了一个题目:第二回巡礼——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忽然瞧见那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躲在阴影里的石灰脸,石灰脸,石灰脸……
(作家心里想:)
第一回巡礼赌场第二回巡礼街头娼妓第三回巡礼舞场第四回巡礼再说《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第一句就写大马路北京路野鸡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着苦脸,抬起脑袋望着他。
“干吗?”
“请您给我看封信。”
“信在那儿?”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便跟着走。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在那儿?”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边儿有一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老婆儿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妇。信在她那儿。”走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抬起脑袋来。老婆儿说:“先生,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儿子是机器匠,偷了人家东西,给抓进去了,可怜咱们娘儿们四天没吃东西啦。”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题材技术不成问题她讲出来的话意识一定正确的不怕人家再说我人道主义咧……)
“先生,可怜儿的,你给几个钱,我叫媳妇陪你一晚上,救救咱们两条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脑袋来,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嘴角浮出笑劲儿来。
嘴角浮出笑劲儿来。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散的头发边上笑着。
在电梯上,那两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着。
在华懋饭店七层楼上一间房间里,那两只眼珠子,在焦红的腮帮儿上笑着。
珠宝掮客在自家儿的鼻子底下发现了那对笑着的眼珠子。
笑着的眼珠子!
白的床巾!
喘着气……
喘着气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床巾:溶了的雪。
“组织个国际俱乐部吧!”猛的得了这么个好主意,一面淌着细汗。
淌着汗,在静寂的街上,拉着醉水手往酒排间跑。街上,巡捕也没有了,那么静,像个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搁到拉车的脊梁盖儿上面,哑嗓子在大建筑物的墙上响着:
啦得儿……啦得——
啦得儿
啦得……
拉车的脸上,汗冒着;拉车的心里,金洋钱滚着,飞滚着。醉水手猛的跳了下来,跌到两扇玻璃门后边儿去啦。
“Hello,Master!Master!”
那么地嚷着追到门边。印度巡捕把手里的棒冲着他一扬,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拉车的拉了车杠,摆在他前面的是十二月的江风,一个冷月,一条大建筑物中间的深巷。给扔在欢乐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杀,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
空去了这辆黄包车,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着半边街,还有半边街浸在黑暗里边,这黑暗里边蹲着那家酒排,酒排的脑门上一盏灯是青的,青光底下站着个化石似的印度巡捕。开着门又关着门,鹦鹉似的说着:“Good-bye,Sir.”
从玻璃门里走出个年青人来,胳膊肘上挂着条手杖。他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面,太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的别人床上的恋人,他走到江边,站在栏杆旁边发怔。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歌唱着新的生命,夜总会里的人们的命运!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 全 书 完 ---
[book_title]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那天回到宿舍,对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忘了饥饿地惊异了半天。我望着蓝天,如果是在恋人面前,你该是多么会说话的啊——这么想着。过着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这么下去,连灵魂也要变化石啦……可是,来看我一次吧!蓉子。”
克莱拉宝似的字在桃红色的纸上嘻嬉地跳着回旋舞,把我围着——“糟糕哪”,我害怕起来啦。
第一次瞧见她,我就觉得:“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哪!”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轻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枝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贵品哪!
曾经受过亏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对付姑娘们会说谎的嘴的。和她才会面了三次,总是怀着“留神哪”的心情,听着她丽丽拉拉地从嘴里泛溢着苏州味的话,一面就这么想着。这张天真的嘴也是会说谎的吗?也许会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间赶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墙。第一次她就毫没遮拦地向我袭击着。到了现在,这位危险的动物竟和我混得象十多年的朋友似的。“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来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里总躺在床上这么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险了!在恋爱上我本来是低能儿。就不假思索地,开头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写回信给她。其实我正空得想去洗澡。从学堂里回来,梳着头发,猛的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开来时,是——
“为什么不把来看我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来看我一次吧!在校门口等着。”真没法儿哪,这么固执而孩子气得可爱的话。穿上了外套,抽着强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门口,她已经在那儿了。这时候儿倒是很适宜于散步的悠长的煤屑路,长着麦穗的田野,几座荒凉的坟,埋在麦里的远处的乡村,天空中横飞着一阵乌鸦……
“你真爱抽烟。”
“孤独的男子是把烟卷儿当恋人的。它时常来拜访我,在我寂寥的时候,在车上,在床上,在默想着的时候,在疲倦中的时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会来的。也许有人说它不懂礼貌,可是我们是老朋友……”
“天天给啤酒似的男子们包围着,碰到你这新鲜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当作辛辣的刺激物呢。
“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
“那都是男子们害我的。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愚昧,他们那种老鼠似的眼光,他们那装做悲哀的脸……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
“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刺激品对于消化不良症是不适宜的。”
“可是,管它呢!”
“给你排泄出来的人很多吧?”
“我正患着便秘,想把他们排泄出来,他们却不肯出来,真是为难的事哪。他们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摆着挨打的小丑的脸……我只把他们当傻子罢哩。”
“危险哪,我不会也给她当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来吗?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样爽直!我看着她那张红菱似的嘴——这张嘴也会说谎话吗?”这么地怀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儿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给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吗,这花的名儿?”
“告诉我。”
“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担心着。已经在她嘴里了,被当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连忙让女性嫌恶病的病菌,在血脉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脑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树,躺在柳条下,看着盖在身上的细影,蓉子坐在那儿玩着草茨子。
“女性嫌恶症患者啊,你是!”
从吉士牌的烟雾中,我看见她那骄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诉我,你的病菌是哪里来的。”
“一位会说谎的姑娘送给我的礼物。”
“那么你就在杂志上散布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讨厌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们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单方。”
“你真是不会叫姑娘们讨厌的人呢!”
“我念首诗你听吧——”我是把Louise Gilmore的即席小诗念着: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
我要用八只手臂
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头猫
我要用九条性命
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个身体
占有你。
她不做声,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讨厌的人呢!刚才装做不懂事,现在可又来了。
“回去吧。”
“怎么要回去啦?”
“男子们都是傻子。”她气恼地说。
不象是张会说谎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铺满了黄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窸窸地。
接连着几天,从球场上回来,拿了网拍到饭店里把Afternoon Tea装满了肚子,舒适地踱回宿舍去的时候,过了五分钟,闲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饭吃的时候,从课堂里挟了书本子走到运动上去溜荡的时候,总看见她不是从宿舍往校门口的学校Bus那儿跑,就是从那儿回到宿舍去。见了我,只是随便地招呼一下,也没有信来。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图书馆去,来了一封信:
“到我这儿来一次——知道吗?”这么命令似的话。又要去一次啦!就这么算了不好吗?我发觉自己是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来了,在那边,在皇宫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绯色的,大得象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门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条路象流到地平线中去似的,猛的一辆汽车的灯光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道旁广告牌上的抽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灯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见啦,到一条桥旁,便靠了栏杆站着,我向月亮喷着烟。
“近来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点儿,可是今儿又发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烟雾中的她的脸笑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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