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分
[book_author]周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62956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何谷天著。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12月初版,列入“文学丛刊”。收短篇小说5篇:《分》、《恨》、《薛仁贵征东》、《雪地》、《山坡上》。本集作品主要反映四川军阀混战年代的乱离现实。其中《雪地》(初载于1933年9月1日《文学》第1卷第3期)是作者的处女作和成名作。作品描写军阀部队的内部倾轧以及各级官长对下层士兵的欺压和迫害。其中雪地行军的出色描绘使作品赢得了很好的声誉。《山坡上》(初载1935年12月1日《文学》第5卷第6期)描写两位士兵在战场上通过生死搏斗,认识到彼此不过是为生活而卖命,从而相互怜悯,终于由仇敌变成“弟兄”的故事。作品在表现军阀混战给下层士兵带来深重灾难的同时,也表现了穷苦子弟之间深切的同情心和朴素的阶级情义。《分》描写三位知识分子的不同的生活道路:有的消沉下去,有的继续观望,有的则起来奋斗。《分》短篇小说集收入作者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五年间的短篇小说五篇,一九三五年末由作者本人亲自编定,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分》短篇小说集内的五篇小说之一《山坡上》,作者又曾编入短篇小说集《多产集》内。为避免重复,此文集将《山坡上》编入在《多产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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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分
大哥在军官学校毕业了。这两天正在忙着制备许多东西:单是法兰绒的洋服就做了两套。他要“荣归”了。“荣归”就“荣归”他的,干我屁事,可是他偏要叫我陪他一道“荣归”,这使我非常的不高兴。昨天他又来和我吵了。他两手叉在斜皮带上,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就怒冲冲的说道:
“我不能让你再流落下去了!你不想想你已在这外边流落了三四年,究竟捞着些什么?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你的生活问题我非管不可!”
哈哈,捞着了什么!他这些口气,简直与往常更不同了。他居然以“长辈”的资格来教训我,我就非常的不服气;现在居然更以“官老爷”的资格来管我了,我更是非常的不服气。我闭着嘴沉默了好半天,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是呵,你捞着了呀!”我依旧淡然的说。
“你讽刺我么?”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张着大嘴巴对着我闭着的瘪嘴巴,睁着大眼睛紧盯着我发热的眼睛,似乎要在我的黑眼瞳里面寻出什么似的。忽然他把他拿在右手上的华达呢军帽一扬,愤愤的喊道:
“好的,我不管!我不管!”
一掉头,踏着黑漆皮靴上铜马刺的声音愤愤的出去了。
我真是但愿他一去就不要再来!
自然,我对我的生活也有一个打算,可是这打算还是非常的模糊。我在脑子里面搜索着我的朋友们的影子,——自然那些升官发财的朋友们早已经退出我脑子记忆的圈外了。可是我所还认为是朋友的几个——比如剑寒,比如罗莲,他们的影子虽还是非常清楚,然而已好久不跟我通信了。于是我想找他们的打算,仍然是非常的模糊。昨天大哥愤愤的去了之后,我又倒上床想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等他“荣归”去了之后再说。
今天我于是捧着一本书,坐在房门外的树荫下,望着树叶漏下阶沿来摆动的零碎阳光,听着树梢上叫着吱喳吱喳的蝉声,心里又感觉着非常的泰然。
可是大哥又扬着苔草帽进来了。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那一对慌张的大眼睛。大嘴似乎有些苍白。我又知道他今天一定又来和我吵了。
不理。我依旧埋着头泰然地坐我的。
他的脚已从洒满太阳的天井移进树荫里来了。我清楚地看见他今天又换了一双黄漆皮鞋。
“喂,剑寒被捕了!”
“什么?”我一惊的抬起头,手上的书几乎落到地下去。
“糟糕!糟糕!”大哥慌张地说着。
“怎么样?”我有些急了。
“很严重。说是他有嫌疑。”
我虽是早就似乎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是我还是非常的吃惊,我今天才清楚地感到我孤独的悲哀了。
“你是他的同学,我想你应该去帮他想想法。”
我拿“同学”两个字去激动他,看他会不会感动;我当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虽然我的心是这么的急。
“好,好,我去看看。”他慌张地答应着,把花印度绸的领带扯了扯就橐橐橐地出去了。可是我刚刚才惶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哥又进来了。
“唉,我的记忆真不行。我回来就是想找你先给他母亲写封信的。”他又慌张地说。
“通信处是哪里?”
“唉,哪里?”他自己问自己似的闭了一下眼睛,“咹,糟糕,忘记了。我的记忆真不行。他们那一县你是知道的;是什么什么的街呢?那,好了吧,那就不忙写。”
他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想起剑寒,我真是感着很大的歉意。
我认识他,已经两年了;不,应该要说是四年。四年前的时候,我曾经在故乡的省城看见过他一次。那次正是他和大哥一同在中学行毕业礼的一天。那时他的名字叫“寿年”,据说那是依照他族谱上的“寿”字排取的。他瘦长长的坐在我家堂屋的神龛旁边,眉清目秀的,举止非常迟缓而拘谨。说话简直像蚊子声,好像怕把别人的耳朵惊聋似的。他看见我的母亲走进来,就笔直地从古式木椅上站起来叫一声“伯母”,那声音我几乎没有听见。后来我问母亲听见他叫什么,她说没有听清楚,我于是向着大哥讽刺地引为笑谈了。喝,这就是他的同学,——大哥的朋友我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过那一次的印象仅仅是这一点点,不久也就模糊了。所以我应该说认识他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的夏天,我同大哥两个正飘流在这南京。住的地方也正是这鼓楼街的这间宿舍。那时候,家乡正打着仗,家里没法汇钱来,我们正穷着,就是同住在这个宿舍里几个房间的朋友们也都穷着的。有一天,大哥忽然高兴的说:
“剑寒要来了!”
剑寒就是寿年,这我早就在他和大哥从前的通信上知道。他觉得“寿年”这名字太俗气。做官人是不要这样俗气的名字的,他已当了科员了。记得他从前来信说改了这个名字的时候,大哥非常兴奋,叫口不绝的称赞着:
“雅,雅,剑寒这个名字很雅。”
他也热烈地翻着唐诗,翻着字典,喊着,他也要改名字了。结果他把他的旧名“大勋”改成了“萍飘”。其实这文绉绉的“萍飘”两个字,现在对于他太不恰当了,倒不如还是“大勋”两个字来得合适些。他当时选中了这“萍飘”的时候,也呐喊着叫我改:
“大铭,来,我帮你选一个。”
当然,改名字这回事对于我也曾起了一下不小的冲动;可是大哥要改我就偏不改,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大铭。其实我也有一个名字想在心里的,我觉得“敢夫”这两个字好,可是我一直到现在没有讲出来。
那天他得着剑寒的来信,兴奋的了不得。他向我讲,因为裁冗员,剑寒失业了。他这回决心到南京来同我们“飘泊”一下。
“来了么?”我这么懒懒地说。
大哥见我沉默地并不如他的高兴那么热心,可是他还是不断的说着他的许多优点。不但这样,在我懒懒地走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的时候,他又把那消息同着带进来了。
“他是科员,他是我很好的‘同学’。”他坐在床边这么兴奋的说了之后,就把眼光从他左手旁边的老王起,一直扫射到对面床边上坐的老李老张的脸上,看他们感动不感动。
自然,这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自命不凡的,对于这样的消息当然感着一些兴趣;尤其是老王更热心,盯着大哥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老王从来对应酬都是这么热心的。
“可是他现在失业了,”大哥感慨似的说,可是他马上又热心的补一句:“可是他是很有办法的。他有一笔好字。他有个老师在这南京当科长。”
他这种卖关子似的说话,用着那种古文欲扬先抑的笔法,把听众紧张的空气和缓下来,可是马上就是一回马枪,马上又把那将要缓还没有缓下去的空气立刻拉紧。
果然,老王是比那两个首先感动了,在大哥刚刚说完后一句话的时候,紧接着就吐出一个惊叹似的回声:
“啊?……”
头就更加偏向着大哥的脸了。
大哥取得了这么一个新的敬畏之后,他马上就热心地勇敢地向着他们猛攻了。他自己的脸颊也是红喷喷的。在他这时将攻还未攻的时候,马上发现了两间床夹着的方桌上有一杯凉凉的糖咖啡,不由分说地端起来就向着大嘴巴灌。但是老李忽然叫起来了:
“妈的,给老子喝完了!”
“好好,回头再拿六个铜板去买块来还你就是了。”大哥倒料不着在这刚刚取得新敬畏之后,马上就受了这个打击。一面那么说着,一面耳根都红了。
“你哪里还有铜板!”老李居然又这么逼进一句。
大哥就气愤愤的把长衣的袋子一拍,果然清清脆脆地有几个铜板的声音,搜出来居然又是七个。这倒又是老李所不曾料到的事。可是那七个铜板马上又移到老张的手里去了。
“妈的,我就只这几个铜板要买香烟的呵!”大哥喊着,马上就扑到老张的身上去。
一场谈话就算这么一通打闹暂时告个结束。
可是大哥并不因这样的结束就把他结束,他每天这么扳着指头计算着:
“今天二十,明天二十一,后天,后天他一定来了。一定是后天。”
这两天就差不多都集中在剑寒来的这个问题上。
大家一坐着谈天,他又把他的故事开始。
“剑寒,”他兴奋的望着众人说,“剑寒这个人顶有趣。从前我们,”他又加重着语气,“我们‘同学’的时候,他是不大讲话的,一天到晚就沉着脸。你不要以为他老实,其实他是面子上老实心头不老实的。我们常常和他开玩笑,说:‘阿寿。’——他从前的学名叫着寿年的。可是同学们都叫他‘阿寿’。据说他那种沉默默的样子,很像‘寿头码子’。可是剑寒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他们这样叫他,我是感着非常的不满意的。可是我们和他开玩笑的时候,我是叫他‘阿寿’的,我们朋友亲密了这倒不在乎。我说:‘阿寿,你的小脚婆在家里的床上等你呢。’他听见这话,他就非常懊丧,他就更加埋着头不说话。他是被他母亲强迫着讨了一个小脚婆的。他认为这是他一生很大的遗憾。可是我们做着慌慌张张的样子扬着一个红信封给他看的时候,说:‘阿寿,女子师范的那个又给你来信了。’他马上就兴奋起来了,脸也红了,他央求我给他。我不给。他就扑过来了。如果我只要这么轻轻的给他一牵,他就会踉踉跄跄地跌下地的。可是我却不那样;等他在我的手上挽来挽去,挽出一身大汗的时候,我才给他。可是他一看才是一个假信封,他就红着脸几乎要骂出来。大家于是乎又笑了起来。剑寒倒是不会骂人的,如果他骂‘妈的×’,他也会脸红。所以我估定他不会骂,因为我们是很亲密的朋友。”
大哥停止了一下,望望众人,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听,他又兴奋的张着大嘴巴说下去了:
“你看,他还作诗。我记得他有这么两句:‘思卿宁可不相见,怕卿哭损芙蓉面。’谁知后来是闹了一个恋爱悲剧。为什么那个女子不嫁他?就因为他是穷光蛋;不,”他修正的说,“不,他是一个小资产阶级。那个女的嫁了一个什么‘长’了。他后来很灰心,他说他要自杀。后来他又说他不自杀了,他说他不再谈恋爱了。”
大哥似乎不让人家的耳朵休息一下似的,继续又谈下去:
“可是同学中我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我们两个常常一块上酒楼。我很知道他顶喜欢吃熏鱼。他说用熏鱼下酒是很有诗意的。我们每回只要坐上桌子,我就先喊:‘堂倌,拿一盘熏鱼来。’我们家乡的熏鱼是呱呱老叫的。我常常都想吃,可是好久没有吃过了。我们是,常常是,有时候是我惠账的次数多,有时候是他惠账的次数多。他这个人倒是很慷慨的;吃完的时候,只要他有钱,他总是默默地把钱放进堂倌的手里就走。”
大哥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看看大家究竟感动没有感动。
大哥又说剑寒来以后,他一定要对他负责任的。因为他们是好朋友。他一定要以老南京的资格来指导他怎样节省着用钱。他很热心地又跑到房东那里去帮他订下一个小房间。并且事先就在房间里指点着哪个角落好安床,哪个角落好安台子。
我知道大哥总是这样的脾气。我依然懒懒地沉默我的。不过,我心里这样觉得:
“你说得这样好,我就要看看你们是怎样。”
隔两天,大哥终于兴奋地找了两毛钱跑到下关去把剑寒接来了。那时我正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乘凉,老远就从门外边传进来大哥的哇啦哇啦招呼行李的声音。一种好奇心,使我不由不从藤椅上站起来。这时候,两个黄包车夫已把行李拿进来了,很简单:一个皮箱,一个铺盖卷,一个网篮,一个帆布床。跟着车夫屁股进来的就是大哥说着话的笑脸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笑脸,两个是手挽手的进来了。快走近我的面前的时候,对那个白白净净的脸已经看得清楚:虽然还是眉清目秀,可是已经憔悴得多,额头上显然有了很多不很清楚的皱纹,嘴唇虽是沉默地带着微笑,可是比较的苍白些,和两年前在我家堂屋里所看见的剑寒是不同得多了。
“这就是我的老弟,你大概还记得吧?”
大哥把剑寒拉在我的面前这么介绍着。剑寒就递过右手来了。想讲话,似乎又讲不出话似的,嘴唇在颤颤的笑。我也就微笑地把右手伸出去给他握着。半天他才说出一句:
“还记得,还记得。你的那首诗《飘泊》,我已拜读过,很好很好。”
我知道,我的那首诗又被大哥早抄给他看了;可是我也很高兴。看见他那种沉默的样子,我对于因为大哥而准备轻视他的成见又减少些了。在脑子里面搜索了一转,似乎又没有什么话讲,逼得我只好敷衍一句:
“哪里哪里。”
我们也就丢开手。大哥也就把他拉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介绍去了。
在老王的房里应酬了几句之后,大哥又拉他到订下的房间去,帮他招呼着付了车夫钱,接着就向他指点着,诉说着这房间怎样好:又小巧,光线又充足,怎样好看书,怎样好写字。而且帮他在窗子的左边打横把帆布床拉开,马上又把铺盖卷打开铺上床。他叉着手在房间的中央端详一会儿,觉得窗子面前缺一张台子,他又允许他在我们的房间里分一张台子,不过他劝他休息,回头帮他抬过来,于是他就拉着他,把房门小心的关好,到我们的房间里来了。
这里我对于剑寒的印象是——不,我讲不出来,他似乎很疲倦,左手斜斜地撑在床上坐着;右手则伸着两根纤细而苍白的尖指头,放在嘴唇边,夹着一根香烟默默地吸着,那两根指尖上已经被烟熏得黑黄黄的了。他吐出一口白烟雾,嘴唇又在颤颤地动着,似乎要向我讲话。果然,他的嘴唇颤了几秒钟的光景,那蚊子细的声音终于冲口而出了:
“你的诗,……”
我还没有答出来,大哥又抓着他的左手抢着说起来了:
“不要忙。我问你,这回你的钱还多不?”他这话是不需要他答的,所以接连着就说下去,“你不懂,你大概,我觉得这南京的东西真贵得要命。你的钱要有计划的用。我已经帮你计算过,房间五块,包饭八块。你首先把这些钱除起来就怎样用都不要紧;但是也不要乱用。这南京的人情是浅薄得很的。”
他哇啦哇啦的就说下去了。到了末尾还是问他带了多少钱。
“不多。”剑寒默默地迟疑了一下再说,“几十块。”
“那很好,那很好。只要不乱用,够几个月的。”
大哥那样婆婆妈妈的神气,我真是有点感到不耐烦了。很想走开;不过有一种好奇心理,不,是一种剑寒的那种在某一部分能够吸引我的态度把我吸住了。
他们两个又谈下去。
谈到失业,剑寒就很迟钝的叹口气。他用两个纤细的指头,抽下嘴上含的香烟,就好像经过了沧海变桑田似的感慨着谈下去了:
“朋友,一潮水,一潮鱼,一个人上台,又是一个人的势力。新任一到,就说冗员太多,于是,于是乎裁;裁过后又添一大批新人。我看,我觉得,我以为,……”
他结结巴巴的说着,又叹一口气。
“生活,我觉得生活太没有保障!”
他补足了那语气,脸上表现着一种深刻的痛苦。
“伤感什么呢?诗人!”大哥嘲笑似的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
这晚上,剑寒拿出两块钱来请我们喝酒。可是大哥不。他反对喝酒。
“你的身体太不好。不能喝酒。我也不想喝酒。你又何必这样呢。”
不过看电影他是赞成的。他提起《璇宫艳史》的片子就说如何如何的好。而且是有声的。其实他早几天就吵着要想办法去看《璇宫艳史》了。现在当然正是他的好机会。但他还要开玩笑似的说:
“你这乡巴佬大概没有看见过有声电影吧!”
剑寒并不怎样笑。我坐在旁边好久不做声。现在我可要屙尿去了。可是剑寒无论如何把我拉着。他无论如何要请我一道去。
看了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但是剑寒又叫着要喝酒。他似乎非常兴奋的样子。大哥也并不怎么劝,就自告奋勇地在隔壁买了三个罐头,一瓶白玫瑰。就在剑寒房间里一个小桌上喝到半夜。自然隔壁的老王们也是被邀入席的。
这一天,剑寒对于我的印象还不坏;可是到了杯盘狼藉,看见他苍白着一张痛苦的脸子倒上床去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弱者。
因为觉得他是弱者了,凡是他弱的部分都先抢着映入我的眼睛里来。比如他解网篮,比如拿扫帚扫地,比如拿壶去提开水,我很敏捷地就看见他那十指纤细的一双手。他扫地像写大字似的,轻飘飘地在地板上荡两下,地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他已经脸红筋胀,鼻尖上冒出汗珠子来了。至于提开水,那简直不是走回来,而是一偏一偏的拖回来的。五根细细的指头松松地钩在那壶把上,我担心他真会跌下来。果然他每次提水回来,总是衣角上荡上了一些水。一放下壶,就把那勒红了的手指放在嘴上吹,口里喊着:“要命,要命。”
随着,我又发现了他一些弱点了。我们在这南京,每天起来除了吃饭之外就没有事做。太无聊了就大家抄着手谈闲天。谈够了就到外边去走走。现在剑寒是加入了我们这一伙了。可是谈天,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他对于老王他们那种动手动脚似乎有些看不惯的样子。这我觉得他太拘谨了。至于说到出去逛逛呢,他是非常兴奋的。初到南京来的人,总是喜欢游览一点名胜。可是在南京游览是不容易的,路途既远,车钱又贵。每一次出去,剑寒总是疲倦地要坐车。逛不了好些地方,就用去几块钱。有一天我们到清凉山去,大家都主张不要坐车,剑寒当然也没法反对。那天从鼓楼到清凉山,他总是落在后面。他往常一见到山和水,就要敞开胸怀喊一声“好呀!”的,可是他今天刚刚才走到山脚,他就嚷着很疲倦,他似乎要说回去了,可是众人都已在上山,他也没有办法。他于是一拐一拐地爬着。大哥是一路和老王他们打打闹闹地走着的,至于我却不顾一切地走我的。我走路常常是要看定一个暂时的目标,这样走才不累。今天我早就望着山上的庙子了。我数着脚步走去。走到庙门前的时候,我的脚非常的紧张,回过头坐在庙门前向下面一望,大哥他们已快到了,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头。一息工夫,大哥他们已到庙门了。大家都嚷着口渴要进庙去喝茶。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头。大家于是坐着等。可是剑寒也在半山头坐下了,而且捧着头。大家都等得着急。最后决定是由大哥去搀他。可是大哥不干了。他也嚷着脚痛,死眯眯地躺在庙前的草坪上,而且口里还不高兴的说着:
“这个人,真要命!”
老王于是说:
“今天喝茶要他才能够惠账的呵!”
可是大哥只顾躺着,甚至于闭起眼睛了。
“他是你的同学呵!”
大哥还是不理。
后来大家是决定我同老李去。走到半山的时候,剑寒依然抱着头在那儿坐着。我以为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不等他,生气了。我就去扳动他的头。他慢慢望了起来。哇!那脸子简直像死人一般的灰白,嘴唇很乌,脸上正在冒着微微的冷汗。他急忙推着我的手,蚊子声音似的说:
“不要忙!不要忙。我的耳朵响得要命。”
我们于是站在旁边等着。非常的担心。等到他那手捧着的灰白色的耳根渐渐地渐渐地回复了黄色,他才抬起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无神的眼睛呆板地盯着远远的天空,似乎表现出一种对于人生的绝望。
这天我们是不能很好的玩了。下午又是坐了车子回去。
不过剑寒总喜欢喝酒。也许这就是大哥所说的慷慨的地方吧。可是一端着杯子他的牢骚就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人有些糟糕,人才不过二十三四岁,就颓废到了这种样子!
同着住了一个多月,我对剑寒所得到的印象就是这样。不过这个人虽慷慨,但是对于有些小地方又似乎太小。不,不是太小,但是我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来。比如他请我们喝酒,买来的许多罐头,他是尽管让人家吃的,可是有些剩下,纵然是一点点,他也要郑重地把它收藏起来。因为天气热,常常摆到第二天就臭了。大哥说把它们拿出去丢了吧;可是他说不,太可惜。后来他允许丢的时候,大哥就把所有的罐头抱着要拿出去,可是他又反对了。他认为里面剩下的东西可以挖出来丢出去,那些罐头筒子留着是有用的。大哥说这值得什么!他才很可惜似的呆着脸望着大哥丢出去了。
对于这些的观察,有时候使我能在某一点上和他接近,有时候又使我在某一点上和他离开。这差不多使我对于他的为人弄得惶惑起来了。后来我在无聊中躺在床上追究的结果,这根源还是在于我看不起大哥的朋友的缘故。
后来剑寒也穷起来了。他一天除了坐在我们的一伙中听听谈天,笑笑以外,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他的房间里面抽着半截的香烟。
至于大哥呢,他热烈起来的时候,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纵然是帮你穿衣服都干;可是一等那时一过,那就要该你去帮他穿衣服了。他常常懒懒地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假如他口渴,他知道要使用我是不行的,(我们两个常常为着这种事情吵架。)现在他当然是叫剑寒。我一看见剑寒钩着五个细指头给他提开水进来,脸上用着力的样子的时候,我只有觉得大哥真太作孽。
有一天,大哥似乎病了的样子。他依然躺在树荫下。他这回是用“他病了”这样一个辞严义正的话来使用我。他说他热得很,非喝一瓶汽水不可。可是大家都没有钱,他要叫我到隔壁去赊。隔壁他是赊惯的,可是我不能。我望他一眼就把头掉开了。可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老二!唉,你就这样……你!”
这时候,剑寒又从外面回来了,他跑过来把大哥劝到藤椅上。大哥既把我没办法,还是只有叫剑寒去。可是剑寒很快就羞红着一张脸空着一双手回来了。他口吃地说道:
“他——不——赊。”
说完,又默默地坐在阶沿上了。
大哥有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比如从前我们考军官学校的时候,因为我有一个秘书同学可以给我们写介绍信,他曾经很温和的喊过我几声“弟弟”的。可是那期间并不久,很快的就过去了。这样子,倒不是特别对我是这样,所以我早就知道他对剑寒的时间也不会久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见天井里面老王老李老张他们坐在那儿望着一个方向笑。大哥是依然躺在藤椅上的,眯眯地半睁着他那微笑的眼睛。我又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了。一走进天井,我就看见剑寒一个人在那儿抬着一张台子向着他自己的房间送。剑寒是早就说他要写字,可是没有台子。大哥虽是答应把我们房里的台子分一个给他,可是说是说,却没有就抬。今天他就自己动手了。他弯着背,钩着那纤细指头的手把台子向门里送。可是门比台子大不了好多,台子就在门口陷着,于是就只听见台子左左右右地撞得门碰嗵碰嗵的响声。他鼓着劲,脸都涨得通红了。台子陷得太紧,他不知怎么地一拉,自己就是一突坐,呆笨地跌在阶沿上了。
“哈哈哈……”老王他们的笑声。
“哈哈哈……”大哥的笑声。
我实在看得太不过意了。哼,他们还笑呢!我于是快跑过去,先把他拉起来,问他跌着哪儿没有。他勉强地红着脸说:
“没有。”
自己也凄然地笑了。
“我帮你来。你看……”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身体比你的好得多。我鼓动着两手的筋肉抓着台子很小心地就向门里送。不当心,台子一偏,我的手指也在门上夹一下。
“痛不痛?”剑寒很不过意似的问。
“不痛。”我坚决地忍着痛答了他。这回是一下就把台子送进去了。我虽是有点喘气,可是我装着,勉强着和缓着呼吸。
“哈哈!你的身体很不错。”
剑寒这么羡慕似的称赞一句,但是马上就收了笑容,现出一种非常痛苦而悲哀的表情来了。他叹一口气,握着我的手。手很热。他那默默无言的眼珠子周围,润湿着盈盈欲出的一种感激似的泪水。嘴唇在颤动,但是似乎又讲不出话。我很为他这神情感动了,紧紧地握着手,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亲昵的快活。我在这里找着我们的共通之点了。那,那就是沉默。
“我们到公园玩去好吗?”
他放开手,请求似的说。
“好。”我也热情地答应了他。
从此以后,我们俩亲近起来了。有一回,在鼓楼公园里面,我们两个对着八角亭坐在一条长椅上。大家都默默无言地望着旁边的一排灰杨树上的麻雀叽叽地叫着飞着。太阳光透过树叶好像金钱似的洒在我们的身上和地面。微风吹来,那些金钱似的影子就在地上动起来了。弄得我几乎眼花缭乱。在这种幽静的景色中,我们的胸怀都为之开畅。我记得我们那天曾经互相畅快地谈了各人的身世。那是怎么一来谈开的呢?已经记不清了。然而那一席谈话却使我非常兴奋。
到现在,那谈话的情景还很清楚地在我的眼前似的。
“我很痛苦。”那时他说,“我觉得我简直是被旧教育毒害了!比如我讲话的声音,比如我的身体,我一想起自己就感觉着非常的痛苦。
“记得我从前在家里——我们家里的教育真糟糕呵!我的父亲是严厉的。我们在家里讲话是不敢大声的。就是我的父亲见着长辈也是小声小气的。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如果大声的笑,他是会骂的,有时候甚至于打。记得有一回我们家里有客,我在楼上同几个小孩子玩,不知不觉地就大声叫起来了。可是我的父亲板着脸走来就是给我一耳光,口里骂道:
“有客来叫你去倒茶,你要躲在这里闹!’
“这一耳光可把我打哭了。可是父亲还吼着:
“‘不准哭!’
“好,不准哭。照我的经验,我也知道如果再哭准又要挨的。我于是摸着我痛辣辣的脸,望着那些小朋友们很舍不得地下楼泡茶去了。可是我带着泪珠把茶送去的时候,有个客问我:
“‘寿年,你挨打了吗?’
“我听见他这一句同情似的声音,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哭丧着脸做什么,还欠挨?’父亲说。
“我只好抹干自己的眼泪。可是我是小孩子却装不出笑容。父亲于是指着每个客人叫我叫伯伯、叫爸爸。最后有一个穿土布衣服的老头子,他要我叫爷爷。我那时候想,他哪里配当我的爷爷呢?我的父亲比他穿得好得多啦。我埋着头。可是父亲羞红着脸又吼了。我只得硬着嗓子叫了声‘爷爷’。可是不行。要规规矩矩的叫,自然后来是规规矩矩的叫了才完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老头子是一个‘土老肥’。我们那里说‘土老肥’,就是在乡里很有田地而不讲究的人的意思。”
“不但父亲,就是母亲也很严厉的,动不动就要扭着耳朵在家神面前‘跪土地’,打屁股。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庭教育,这教育就是要笑脸把你打成哭脸,哭脸又要把你打成笑脸。其实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活泼泼的呢?我现在一看见人家很活泼,我就非常的痛苦;我是已经活泼不来了!”
剑寒讲着这些,使我感觉着兴奋。他那些话好像镜子一般把我小孩子时候的形象都照了出来。我的心里也冲动着很想讲个痛快。可是剑寒又说下去了:
“不但这样,”他兴奋地呆板地一面想着,好像他的话已经被压抑了很久,这时要在这热情中一齐把它爆发出来似的,“我们读书,父亲是要找很严格的学校的。他常常向我们讲:‘不打不成人,打了就是做官人。’那时候我看见一些比我们有钱的人家的子弟,家庭教育并不怎样严格,我是多么的羡慕呵!
“我从前住的高小是一个教会学校。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县立小学去呢?自然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教会学校的美国校长是非常的严厉;其实父亲他们哪里知道那严厉是对付殖民地奴隶的方法!还有个原因就是教会学校的学费少,而且里面的教员大多是前清的举人拔贡之流,我父亲是不高兴县立小学那些新派教员的。你看这学校怎么严厉法?比如我有一次在上《圣经》课的时候,因为疲倦了打一个哈欠。可是洋校长走过来了,抓着我的头就在柱头上碰,一面说着: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这就是严格!然而父亲很高兴。只要我呆笨地站在人面前,人家夸我一句:‘这孩子少年老成。’父亲就要很夸耀似的笑了。他们是要把我们教育成合于他们的心意的。”
剑寒讲到这里,我那小孩时候的故事真有些忍不住了。不知道怎么我们过去的情形如此相像呵!我的嘴才一动,但是——
“不忙,”剑寒把手向我一挡又说下去,“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就造成这样的人了!现在我别的没有学着什么;就是学着一副要求别人怜悯的‘人格’!现在找事做真艰难,失业的人既多,争饭碗也就更加厉害;可是要能够争着饭碗的,就非是当道的舅子老表不可,然而我是非找事不行的。可是我又没有这样的亲戚。可是居然也能够找着,我仔细想起来,那也不过是人家以为我是‘少年老成’罢了!我是在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去要求人家的‘怜悯’呵!说得坏一点,这叫‘拍卖人格’!因为我是能够那样在人家的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的!这我实在很痛苦!我的身体也就在这些痛苦中毁了!
“我失业几回了。一年就失过三回业!生活是这样没保障呵!我每次想起我因为人家对我的‘人格’的怜悯而来的职业是那样很快的就失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朋友,我们在吃饭,是拿着所谓‘人格’去换来的!我有时端着饭就想到,我是在吃人家的怜悯,我是在吃我自己的灵魂!我很痛苦!”
剑寒说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把手那么扬一下就停止了。盈盈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脸上在起着痉挛,他堕入痛苦的深渊里面了。可是他的眼珠还是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珠,动着一种从来没有的幼稚的光,我那种同情的热流也在我的身上膨胀起来了。他是这样诚实而坦白的人呢,他把他的灵魂剖在我的面前了!我感着了从来没有的畅快。可是我那种被他引起来的幼年时候的生活经验到现在是忍不住了。
“朋友!”我说,“我看你太痛苦了。你的身体很不好的!”
停一会儿,我又再说:
“我可不像你那样。我们小孩时的情形是差不多的。你不是以为我们两兄弟常常吵架而奇怪么?其实这中间也是有个原因。本来在我大哥之前还有一个大哥的,可是四岁就死了。祖母很伤心,常常骂我父亲管教儿子太厉害。后来有了大哥,祖母就非常护短。比如有时候偷了父亲的钱,父亲要打;可是祖母就把大哥抢在怀里说:
“‘这是我的孙儿,你不能打。你要打等我死了再由你们打好了。要不然你就来打我。’
“父亲也没有办法。后来凡是祖母听见母亲说大哥又偷了钱,祖母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一些去还在大哥偷过钱的那里,并且甚至于随着母亲去看,说他们冤枉了大哥。后来祖母死了,父亲还是要打的。然而他挨打却要我去陪,这使我很不服气。有回他偷了钱出去打牌,被父亲查着抓在堂屋里来打。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父亲马上也把我抓去跪在一起,挨的打是一样多。我想这干我屁事,我于是常常非常的讨厌大哥。
“他在家里的享受是比我阔气的。他穿旧了的衣服才改给我穿,他玩烂了的玩具才给我玩。我有时候闯了祸挨打却只是我一个人挨。有时他还要抓着我的头发要我叫他大哥。我死命也不叫。我是有这么一个脾气的。于是我们打了,然而结果又是我一个人挨打。说我不该打大哥。我是在这样的生活里面长出来的呵!
“我的性情非常的倔强,不像他。比如有一回他偷了母亲的金戒指去卖了。母亲非常的伤心。虽是后来他跪在母亲面前求了饶,但是后来还是偷。我呢,我可不同。我从来都是没有享受过什么的。有天别人刚刚送我一支铅笔,我在纸上画,可是大哥来一把抢去了。我想,你阔,你玩你的东西;但是这是‘我的’。我非常的气愤。我跳起来刚刚骂一句;可是父亲却用皮鞭子打我了!我恨极,摸着我头上的伤痕就一声也不哭地躲在房门角落站半天。母亲来叫我吃饭,我也不去吃。整整的站半天呵!母亲说:‘这孩子的性情太硬了!’后来父亲跑来很柔和的劝我才去吃晚饭。
“真的,我同我的大哥太不同了。就是后来住学校也是这样。他住的学校总是阔气些,而我却是蹩脚的。我在这些生活中养成了我这种观念: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就什么都瞧不起。我觉得我的生活并不要怎么高,我不过一天吃两顿饭,穿一件衣服,有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睡觉就够了,我用不着卑躬屈节地去求人。我从来是不愿意去求人的……”
“对咯!对咯!”
剑寒忽然兴奋的叫起来了,一把抓着我的手表现着非常亲密的样子,接着说下去:
“我有时也这样的想着。可是我不会说话,总找不到适当的方法表现出来。现在被你这一句说着了。”
望着他那热烈的眼睛,我于是很自得地说下去:
“呃,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哲学。可是奇怪,我穷,我不求人,但是我遇着的朋友们都对我好。比如老王那几个家伙,有时候要到街上去吃东西总要拉我去,但是却避着大哥。我是并没有什么的,可是他们偏要找我,这倒使我很奇怪。”
“那也许是他们以为你将来一定有办法的吧,你是那样值得人可爱的呵!”
“我有屁办法。我不过有一个同学在这里当秘书,但是我不高兴和他们这些官儿们来往的。”
“那,也许他们就以为你有一个秘书同学呵!”剑寒玩笑似的说。接着他又皱起眉头,“我也有一个老师在这里当科长。他看见我就叫我到他那儿去坐。去坐什么呢?那真是苦事呵!大家对坐着没有话讲,多无聊的!可是也奇怪,在我们同学中,他是只有对我特别好。我想,也许这也是因为我有着这么个‘少年老成’的‘人格’吧?我很痛苦!原来我无论求人不求人,都在别人的怜悯中生活着的!这种‘人格’算什么东西!我最近又穷了,我对我的生活自己也打算过。求人,我实在不愿干;但是像我们这样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所谓知识分子,是很悲哀的呵!
“我有一个朋友在苏州。这人的思想倒是蛮好的。他也很穷,据他说他在那儿一面找新兴的书籍来看。一面就是帮人家抄写一点《金刚经》,过大饼油条的生活。他一天抄一本,除了一毛钱的朱砂本钱而外,可以赚两毛钱,一天就过去了。这种生活倒是马马虎虎可以应付的。首先,第一就是不求人,我有时也想去干他妈一下呢。我常常在消极想自杀的时候,我马上总是又这样的想到: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死。我还想认清一下这社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哈哈!你们在这里么?”
我同剑寒吃了一惊,树子上的麻雀都叽叽叽地飞起来了。我们从声音来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老王他们三个从八角亭那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了。
“喂,你的哥哥找你好半天了。你们家里来了一封挂号信。大概是钱。他找你拿图章。”
老王这么说着,我的心里也很高兴。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倒不是因为来了钱,而是觉得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我今天才找寻到人类的同情了!我们真是忘了一切,从太阳偏斜谈到太阳落下去。现在是晚霞已经从地面上笼罩起来了。我同剑寒两个离开了老王他们,一步步合拍地在凉凉的雾罩当中走着。在四围草虫乱叫的声中,我们轻轻地踏着草地,很清楚地听见各人和缓的呼吸。我们紧张。我们愉快。我们像一对初恋的情侣。
自从那天在公园谈了以后,我和剑寒是更加亲密了。他很穷,拿了些衣服去当了。我呢,虽是我家里汇了五十块钱来,可是我只在大哥那儿拿着了五块钱。大哥从来是这样的。每回家里汇钱来总是汇在他的手上。每回他总是用去大多数。而我是要两块三块地向他要。这使我非常的不高兴。他最近是和剑寒弄得不好起来了。他常常说剑寒到处吐痰,房间又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丢得是字纸。但是剑寒呢,每天除了和我在公园散散步之外,就一个人坐在房里的帆布床上抽着半截香烟。
大哥有了钱的时候,又吼着要看电影了。可是他并不直接请哪个,只是张着大嘴巴随便喊:
“走呀!走去看电影呀!”
老王那几个家伙当然是九回打闹,十回都有份的。他们在这南京想升官发财已经好久了。但是到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找着路子。于是乎大家都在那里穷愁抑郁、唉声叹气的,唱着生不逢时,不遇知己的高调,在这儿用着家里的地租钱做寓公。假使是真的有一个文王到这鼓楼街的宿舍来访的话,他们会谁都觉得自己是太公的。现在是穷愁得太久了,那种住过几年学校的书生面目也撕了下来,现出一副涎嘴涎脸的原形来了。现在一听见大哥在天井一呼,大家便抓着从三山街买来的廉价旧西服就向自己的房外蜂拥而出。本来我有点不高兴同大哥一道去的;可是那是家里汇来的钱,我为什么不去呢?我于是跑进剑寒的房间,要他一道去。但是他还迟疑地坐在床上。我于是拉着他的手说一声:
“去吧。”
他也就闪着微笑,站起来,一道去了。
大哥不但是看电影是这样,就是去逛玄武湖也是这样,只是张着大嘴巴随便喊。他有钱的期间,几乎是权威者是龙头似的气概。
我觉得我近来受了剑寒的影响不小。我佩服他能够从他自己的痛苦中检查自己的那些弱点,这更加强我不求人的勇气。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值得生活的。像老王们的那种一天到晚只晓得吃,打,闹,玩,睡觉,拉屎,追逐女人,那真是不该列入人类的数里的了。
因为剑寒所讲给我的那些生活经验,使我也能够自己随时客观地观察自己。我倒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我又认识了我自己。不但这样,现在我是更加冷静,知道能够客观地观察旁人了。在玄武湖的时候,我看见刘老板的谈话和剑寒的谈话恰恰成了一个反比。我看见了农民强壮的体格和举止的随便,说话的声音无所顾忌地真要把人的耳朵惊聋;然而剑寒却恰恰相反:他拘谨,他衰弱,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不但这样呵,其实我同大哥同老王们的声音又何尝比得这个刘老板一类的人呢?体格当然谈不上了!我这里才真切地觉得剑寒和我和大哥们这一类人才是值得悲哀的。我诅咒那些害死人的教育!现在我不对剑寒轻视了。实在说,我们这一类人都是弱者!
大哥的钱,也很快的就用完了。大家于是又闹穷,又抱衣服进当铺。
剑寒是越痛苦了。咳嗽更加厉害。痰也更加多。脸色也更青了。要吃点药也没有钱。大家都劝他吃点鱼肝油。他苦笑。他说没有钱怎么吃法呢。大家又闭着嘴了。他说:
“人家一年到头是衣食住行乐,而我一年到头是衣食往行药,‘药’这个东西是占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呵!”
说完,又只有苦笑。
他家里来信了,但是拆开来却是说因为穷没有钱汇,这实在使他大失所望。病越厉害是非吃药不行了。最后的决定,他说还是只好去找老师借几个钱。不过他要我一道去。好!我就一道去。
到了他科长老师这里,听差跑来把我们接待着,说科长叫等一等,我们两个于是默默无言地坐在一个挂满古字古画的客厅里。两杯浓浓的香茶在我们旁边的洋茶几上冒烟。房间很清静。只听见滴答滴答的钟摆声。靠窗的铺了外国花布的台子上,摆着一尊古铜佛,佛面前是一个宝色的小香炉。炉旁边是一些外国字的洋装书和一些宋版本的线装书。桌旁边是一个大沙发,沙发旁边是衣架,衣架旁边是一只篆字的“禅房花木深”的下联,再从那四只梅兰菊竹的画屏望过去,当然是上联“曲径通幽处”了。从对联下来望着从窗上映进来的动荡着的斜阳树影,并且同时听见窗外叽叽的麻雀声音,真是令人像坐在清凉山的禅房里面似的。如果有清磬一声,定会使得这房间更加肃然的。我的眼睛差不多望疲倦了,但还是只听见钟摆很清楚的滴答滴答声。这位科长老师还不来。
剑寒在打哈欠了。他本来是直直地坐着的,这一个哈欠使他把背驼起来了。太无聊,我于是再看,默念完了一副“夫天地者”的字屏,才听见后面橐橐的皮鞋声,我知道是他的老师来了。门一开,就看见一个穿着翻领绸衬衫和白哔叽西装裤的人走进来。嘴上是有八字胡的。我们于是乎站起。我们于是乎介绍。我们于是乎点头。我们于是乎坐下。这几个动作倒是很自然的。可是既坐下,大家就只是你望我我望你地塑菩萨。我望着老师,恰恰碰着老师的眼睛,老师就把眼睛掉开望到剑寒的眼睛去了,剑寒被这一碰,可又把眼睛掉过来,我们两个的眼睛于是乎又碰着了;但是同时碰着同时也就拉开,于是我们的眼睛都又碰着老师的眼睛。于是大家就低头。清楚的钟摆滴答滴答声又撞进耳朵来了。
我再看剑寒一眼,见他已经镇静,嘴唇在动,我知道他要说话了。话还没有说出来,耳根子先就红透。快红到脸上的时候,声音才细细的爆了出来:
“老师近来忙吧?”
我又望着老师。老师很自然地端着浓浓的茶,让痰从喉里呼出吐到痰盂里,才喝一口,才微笑地吐出一句比较洪亮的一声:
“呃,还是那样。”
大家于是又沉默。又听见钟摆的滴答滴答声。我又望着剑寒。这回我是看见他似乎要振作一下的样子,把驼着的背慢慢直起来,嘴唇又在开始颤动了。动着动着,刚刚才白了过去的耳根又开始红了起来。又红到脸上,又不自然的红出细细的声音:
“今天比较风凉些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马上就起着一种痉挛。我于是又望着老师去。
“呃,秋天要来了。”
老师又吐出这样一句很自然的声音,算是答复,可是他也经不住眼睛对眼睛,现在他是从剑寒的眼睛经过我的眼睛再移到台子上古铜佛的眼睛去了。
马上我又听见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我是着急起来了。很希望他马上把所要说的马上说完,马上就走。真是!这样比在阿鼻地狱受苦刑还难受。我真是后悔我不该同他来。我再望着剑寒,恰恰和他的眼睛碰着。我于是闭嘴,他也默默地点头。但是我看见他把眼睛掉开的时候,那脸上的肌肉更加痛苦地痉挛起来了。我想他一定要开始说到本题了。我又看着他的耳根红,又看着他的脸红,又看着他的嘴动;然而——
“师母最近的病好些了吧?”
糟糕!他在脑子里搜索了这大半天,仅是搜到这么一句!我觉得这实在是痛苦于无地了。我觉得我们这类人实在是糟糕到极点了。我觉得剑寒真是太矛盾了。我听见窗外的麻雀叽叽声,应和着窗内的钟摆滴答声,简直是在恶意地对着我们嘲讽。我的脸上也痉挛起来。想起了自己,我也才觉得我的身体也是直直地挺着的,糟糕呵!我很气愤。我赶快就把我自己的背驼着。
剑寒又红着耳根红着脸在说话了。转了许多弯,从失业的问题再谈到农村破产的问题;从农村的破产问题再谈到故乡在打仗的问题;从故乡打仗的问题再谈到家里来信说正在汇钱来了的问题;从家里汇钱的问题再谈到目前肺病的问题;又从肺病的问题再谈到借钱借不到的问题;又从借钱借不到的问题才谈到打算找老师借钱的本题。然而说到这本题的时候,嘴唇又痉挛几次,耳根又红几次,话又修正几次、补充几次,最后才下了结论:
“学生!学生家里的汇款一到,马上就给老师送来。”
说完,脸再痉挛,眼睛从老师的脸上俯下地去,将驼的背又把它伸直。
“你目前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老师随便的问着,喝一口浓茶,右手就伸着两根白白的指头扭着八字胡的尾巴。
剑寒又嗫嚅起来了。我看见他的样子似乎在计算。嗫喘之后便吐出这几个艰难的字:
“五——块——钱。”
我的妈!恰恰是在这个房间里面,我真要喊一声“阿弥陀佛”了。如果再不说完,我简直逼出一身大汗。的确,剑寒在用一个很脏的手巾在擦鼻子了。我看见老师很迟疑地摸着西装裤袋子,我很替剑寒担心着会遭拒绝;如果拒绝了,受了这半天的苦刑,那才真丢脸。可是要是我,这样的钱拿它来干吗?
我又听见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道老师在计算些什么。忽然他的嘴嘻开了,手从袋子里面伸出来了,两张钞票也递过来了。
“五块恐怕不够吧。这,你拿十块去。”
这倒又出乎我的意料。剑寒端正地站起来,向着老师来的方向抢入一步,右手接着,左手随着也虚伸一下,算是双手。
于是我们便尾着高吭的呼痰声被送出大门来了。我们点头。我们向后转。我们开步走。但是——
“喂喂!”
一听见老师两“喂”,我们又再向后转。这回是很客气地向我说的:
“这位先生,也请常来玩玩。”
“阿弥陀佛!”我心里这样想着,也逼着敷衍了几句。然后又点头。又向后转。又才开步走。忽然剑寒的眼眶要迸出泪水来了,颤声的吼着,就把两张钞票抛到地下,用脚踏着,很痛苦的说道:
“你,我的灵魂又被你出卖了!”
我真是怀疑剑寒疯了。我向他讲:
“算了吧。钞票的本身是没有罪过的呵!”
他惨笑。脸像死灰色。我知道他太痛苦了。
不久,剑寒就被他的科长老师介绍到外县去当司书去了。老王呢,因为穷得没有“办法”,没有钱偿还房租和包饭钱,卷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偷走了。剩下的就是我同大哥同老张同老李;但是另外又添来一批新失业的小职员。谈起来是同乡,大家都又混熟了。但是我们还是没有钱。
秋天来了。虽是这南京很热,但是下了一场雨,树上在开始落下第一片黄叶子的时候,凉意就增加起来了。晚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已经觉得很冷,就是单穿一件衬衫在街上跑已经是很笑话了。“热天的汉子好充”,尤其是我们穷人,在毒辣的太阳光下穿着一条白帆布西装裤和一件白充府绸衬衫光着新剪的头在街上走来走去,人家未始不叫一声“阔”的。可是冷起来了,这样子可不行。但是夹衣冬衣都在当铺里,怎么办?没有办法呵!烟也戒了。一个铜板的水也不泡了。包饭铺也来催过几次了。大哥于是不得了地跳起来了:
“非想办法不可了!”
本来从前的目标是提得很高,非军官学校不考的,可是现在是非“忍痛”降低身份去考教导队不可了。然而去碰了一下的结果,依然碰了一鼻子的灰,垂头丧气地背着一双空手又回来了。他这一回回来,就更加暴躁,发脾气,打东西,一个墨水瓶就给他哗啷一声从窗里甩到天井的石板上碰破了,并且还张着大嘴巴诅咒着: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一翻身倒上床,蒙着被睡了。
“打你的,干我屁事!”我这么坐在风凉的树下想。
大哥,他们都对他不很好。有时喝酒,仍然避着他,但是却请我去。不但是老李老张,就是新来的那几个也都这样。我一坐下,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大哥如何如何的不好。有的说他跑进房间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喝我们的咖啡茶,有的说他又在我们的枕头下不由分说就把裤袋拿走了。大家于是把他的坏处全都尽量说出来了。甚至于说到他有钱的时候如何如何的糟糕。最后就决定地下了结论:
“他有钱的时候,不是在请我们,简直是在玩弄我们!”
于是大哥就在众人的口里成了罪大恶极,枪毙无赦的人物了。至于老李说到大哥的糟处,简直捏着了鼻子,啊呀啊呀,甚至于要呕吐出来的样子了。
最后,老张端着杯子向我来了:
“朋友,干一杯。”
我默默地端着杯子,我没有想到我应不应该干一杯;可是终于干了。老张于是很兴奋的说:
“你哥是对的。我常常觉得对你总有一种,一种,一种,我不晓得要怎样说才好。你有点那个,有点,有点,有点什么的什么呢。那个,我以为,我觉得你的大哥完全和你相反。你的大哥那天生气的说你:‘他,充什么清高呀!我看他不吃饭才是好汉!’他说他叫你去找朋友都不肯去……”
他还要说下去,我可听不下去了。我平时本来是很镇静的,老王还说我可怕,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现在我刚刚喝下去的一杯酒,在从肚子里涌上来了,辣辣地,很难过。但是我依然镇静着,不愿意在别人的面前暴露我的弱点。
可是大哥提着一瓶白玫瑰笑笑的张着大嘴巴嚷着进来了:
“妈的,喝酒都不请老子喝!”
一下,就向着老李一挤,站在对面向我白一下眼睛。他这么一来,我的气更涌上来了。但是我不知道走的好还是不走的好。
大哥又从袋子里掏出两毛钱来了:
“老李,你去切两毛钱的牛肉来我们大家吃。”
“妈的,你有钱!还老子的一块钱来。”
“我就是这两毛钱,刚刚是在老赵的牌桌上抓来的。”
“酒呢?”
“隔壁赊的。”
“妈的,没有钱都要赊来喝。”
“哼哼,‘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一杯!”
他的眼睛又白我一下。我是忍不住了,站起来就走。
“不吃么?”大哥说。
但是我已一头向天井冲出来了。但是马上就听见大哥愤愤地重重地从门里掷出来一声:
“不吃算jiba!”
我头昏。脑门上像火在烧。不知怎么样,我已在公园里的八角亭前坐下了。凉风扫着枯叶向我的面前飘来,使我的热热的头脑和热热的两颊清凉了好些。好些时候,我摸着我空空的袋子,渐渐才发现我自己的弱点了。是的,大哥说的那个话自然是可恶;可是我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老张称赞我,称赞些什么呢!是呵,人家在这样对我好,不也是和剑寒说的‘自己制造一种所谓人格,去邀人家的怜悯’么?从前剑寒去会他老师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觉得他矛盾;可是我呢?我不也是在被人家怜悯着的么?我不也是在吃着自己的灵魂的么?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是好!
枯叶卷过去一阵,微雨又飘下来了;可是等到头都淋湿了我才知道。
但是生活是更加逼迫得不得了了,连最后的一部《辞源》也卖出去了。没有法子想,我还是只得去找我的那个秘书同学去。要生活总得要生活下去的。我借了一件老李的旧西装穿着去了。到了传达室麻烦了半天,才把会客单子写好。写好单子之后,传达说等一息;好,等一息。等一息之后,我就被带进一间会客室里去了。传达又说等一息;好,又等一息。一息一息的过去之后,还不见来,我真是有些焦躁了。剑寒会老师的那幅景象又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着了非常的惶悚,我感着了非常的惭愧,我才后悔我不该来。听见门外边的脚步在响,我以为总该来了;可是是一个勤务兵骄傲地走过去,我神经过敏地好像看见他伸一下舌头似的。我更加局促起来,肚里面这样骂着:“你妈的!”
我于是再等,看见一条黄洋狗从门边跑过向里去,又看见一条灰洋狗从门边跑过向外出,我真是觉得时间是太久了。但是我向壁钟一瞧,离我进来的时候不过才两分钟,然而我已觉得是两点钟了。我于是又耐心的等着。老远又听见脚步声,我以为该来了。慢慢地一步跟一步地沉重地走来了。我心里很慌乱,那一步一步的声音简直是一下重一下的踏在我心上。我有点惘然了。脚步快要到门边了,我的心里就一跳,一看,却原来又是一个职员走过去。我又诅咒着:“你妈的,给老子开什么玩笑!”
我于是又等着。我想,这时候,他一定在办完一件公文了,一定在插笔了,一定在放公文到黑皮包里了,一定在喊倒茶了,一定在漱口了,一定在吐痰了,一定在看我的会客单了,一定在开‘尊腿’了,一定咳咳嗽嗽的出来了。一进来,一定是:“哈啰!好久不见了。身体好吧?”于是我们就握手。
一个勤务兵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马上就惊醒了我的幻想。
这时我看钟,已经过五分了。我真是后悔我不该来。我想,他妈的,走吧!我焦急得站了起来,冲着门就要跑出去。可是我在门边又耐心的站着,觉得既来了,又何必这样?我又退回去。我这回是数着壁上的钟:一二三四五……妈的,这半天才走二十秒!我于是想看看字画混混。可是没有。只有一张孤零零的中山像在那当中,除此只有一些沙发,椅子和花瓶之类。难道去鉴赏花瓶么?可是我又不会考古董。在现在肚子饿得这样,哪里还有那些闲心!我再向门外望出去,听听有没有声音;可是静静的,还不来!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非走不可。我向着门走去。可是在门口我就和一个人碰一个照面,是一个穿缎马褂的家伙。不认识。走我的。
“喂,你是不是会秘书的?”
我掉过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就是我写的那张会客单。我一怔的站着了。妈的,搭什么架子!哼,同学!我这么在肚子里面骂着,不高兴的走回原位去。
穿马褂的这位家伙缓缓地尖着十个长指甲的指头把那张会客单铺在茶几上。才咳嗽,才吐痰,才问我:
“你先生是秘书的同学吧?”
“是的。”我答。
“他说你最近很穷困吧?”
“是的。”我答。
“他说……”
“是的。”他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答出来了。
他见我这样的硬,也有些气愤了:
“先生,你要想到,你是来会客的!”
“是的。”我答。
“但是你先生何必生气呢?”
“是的。我是来会客的。我不是来讨饭的!”
“你才岂有此理!”
“要你才岂有此理!”
我站起来抓起我借来的帽子冲着就走。
“他妈的!”接着就听见会客单纸撕碎的声音。
我回过头望着他那凶恶的眼睛,但是没有办法。
“他妈的!”我也这么报复一句,三步两步的就冲出来了。离开了衙门,我还回过头来向里面骂一句:
“他妈的!”
愤愤的走回来,我才又感觉到我是多么的可鄙!
我决心要离开这南京了,到修理汽车的朋友罗莲那儿去。
在罗莲那儿住了几天,我又感觉到一些快活。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南京同住过的。他现在是修理汽车的工人了。他比我对于社会的认识清楚得许多。我又才觉到我的浅薄。可是我在他那儿还是弄不来,这样生活下去也不是办法。恰恰在这时候,有一个营部招考司书,一百个人赴考,我居然一个人考上。住了两个月我又随着部队开到南京来了。当我才考上司书的时候,又得到剑寒的来信,说他又失业到南京来了。住的地方依然是鼓楼街的那个房间。
到南京的这一天,很冷,下着雪,但是我马上就跑去看他。附近的街道都很冷落,大哥从前赊东西的那间店子也倒闭了。我从堆满雪的天井走进去。第一个抢进眼里来的,是这宿舍荒凉的景象。阶沿下的那株在热天可以乘凉的树,现在是已经黄叶落尽,干枯的丫枝上堆满了白色的雪花;树子显得很瘦了!
这时候,大哥已考进军官学校,老李老张们也走了,就是那后来的几个同乡也不知分散到哪儿去了!许多屋子都空空,木板床翻在地上,台子上铺满灰尘,许多老鼠屎和烂字纸更是堆满一地了!虽是有几个房间里因为听见我的脚步声而探出来了几个头,可是都是生面孔,很快就缩进去了!这社会真是不断地在变,而且变得非常之速!我这时才亲切地感着一种“天涯零落”、“沧桑几度”之慨!
走到剑寒的门外边,我怕弄错,带着雪花从窗洞望进去,就看见孤零零的剑寒依然沉默默地坐在帆布床边,两只呆笨的眼睛像思索什么似的望着那灰暗的角落。屋里依然很简单:一张台子,一个小凳,一个网篮,而他的那个皮箱子却不见了!地下多着的仍然是一些字纸和口痰。
我推开门进去,他吃了一惊,呆呆的望了我几秒钟,才惊喜地伸出他的手来:
“你来了么?”
我们握着手。我觉得他的手冰冻似的冷,简直是一把枯骨头。我真是为他打一个寒噤。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又这么说着。
“你不冷么?”我说。
“有什么办法!”
他又很凄然了。这时我才把他看清楚: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脸皮长进去,骨头长出来,眼睛似乎大些了,嘴唇是很干瘪的。脸上因为汗毛很长,更显得苍白,身上穿着一件如果当还可以值得几块钱的旧大衣,大衣下面的西装裤还是半新的,可是皮鞋已经很破了。
我们于是坐下来谈谈我们近来的事。
他说起他的箱子卖了还不怎么;可是一说到他的老师也失业回家去了,似乎不胜慨然。他目前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房租同伙食。包饭铺的钱是少不了的,已经催过一次了。衣服已经当了好些,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家里能不能寄几块钱来。可是家乡又在打仗,这倒是十分担心的。这回的战争比从前更厉害:有飞机,有炸弹,有毒瓦斯……所怕的就是这一点;因为家里已经危险过几次了。说着,他就只是叹气。又咳嗽,又吐出一口浓痰。坐了半天了,我才觉得我们缺少了一件什么事还没有做。
我拿出两支香烟来,取一支给他。他仍然默默地用两个黑黄的尖细的指头夹在嘴边吸着。可是他才吸一半就把它弄熄了。我很奇怪。马上就看见他拉开抽屉,在许多乱纸堆中找出一个孤零零的铜烟盒子来,苦笑的说着:
“这东西还是去年买的。买的时候很贵,现在却非常便宜,说是经济恐慌的缘故。可是到了我们的手里就不值钱,要不然我早卖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把那半支香烟孤零零地放在烟盒子里。我才有些恍然。赶快再从我的烟盒里拿出四支香烟来。
“你又何必呢?抽吧。”
他接着我的香烟,又才把那半支烟重新点燃,尖着两个指头默默地吸着。他说大哥只来过一回就没有来了。
“朋友,我得了一个这样的经验,有一种粗鄙话说的:你我弟兄,前世(钱是)弟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他又摇起头来了。
我安慰着他,劝他什么都不要乱想,好好的养病,我拿着钱一定送几个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门边看着我踏着雪走出去。我知道他一定又望着我的背影叹气了。
我回部,书记长就说要办报销。我们司书一共是三个,可是那两个是营长的亲戚。幸而他还缺一个亲戚,不然我也不会被考进来了。平常那两个司书就不大办公事的,顶多不过写点马马虎虎的命令;营部的呈文又多,大部分都要我抄。有时抄的呈文还要受营长许多很麻烦的指摘。又说抄得太密了,又说抄得太疏了。密了的太密,疏了的太疏。要不是书记长同情我一点,我早就被滚蛋了。我真是愤恨得火起,可是还得干下去。我如果遇着呈文多的时候,分一两件给那两个司书抄,可是他们都很气派地向着我的台子上一丢:
“这是营长派你的!”
我瞪他们两眼,他们也瞪我两眼。有时候他们就专门挑拨书记长想要他来和我捣蛋。我只有在肚子里面说:“他妈的!”
这回要办报销,当然又累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来了。我不能息气地就一直办了两个礼拜。我曾经接到剑寒一封信,没有邮票。我知道一定是剑寒亲自送来的。里面没有说什么,就是希望我去看他。我很想给他送几块钱去,可是薪水还要几天才发,预支是不行。我只好又空着手去见剑寒去了。
这回我一到门边,看见他依然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呆想。我刚进去坐着,他就很气愤地在台子上咚的一声捶下一拳,台子上的灰尘都跳了起来。我很奇怪。难道我得罪他了?可是他缓一口气,就盈盈着泪水把一封信送进我的手里来了。我拆开一看,原来是他家乡的一个朋友寄来的:原来他的家里已经在这次的战争中给炸弹毁了!
“他妈的!”
他这么骂着,颓丧地坐下去了。从来我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暴躁过的。我真是为他惘然。我不知道要向他说什么话才好。
我们大家都默然了。
正在这时候,门忽然一开,随着白雪的反光射进一个警察和一个小伙计来了。
“先生,就是他!”
小伙计指着剑寒说。
“你怎么不给饭钱给他?”
剑寒骨悚地站在警察的面前,脸全红了,苦痛地颤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
小伙计又叫起来了:
“我们遇骗过几个人了。这回可不行!我催过他好几回,他总是天天推。推到哪天呢?”
这时候,隔壁住的几个人也围在门口来看热闹来了。
小伙计又叫着:
“吃得起饭给不起钱!没有钱你就不要吃饭!”
这回剑寒感着很大的侮辱,可真动起气来了。手一扬,但是他马上又缩回去,痛苦地咬着他的干瘪嘴唇。
“你要打么!”小伙计又叫着,而且挽袖子。
门外边的看客们都笑起来了。
我赶忙把那小伙计劝着。并且走到门口去说:
“没有什么事的。请回去。”
但是那些人还是不走。我只好回过头来,只见剑寒的脸上由红而青,由青而紫,干瘪瘪的眼眶死死的睁着。我于是先劝小伙计,再劝警察。我说这个钱算我的,小伙计还不肯。我再说我们的“营部”不会跑的。总算是我胸前的这颗圆圆的证章给他保了险。小伙计望了半天,才说明天一定要。我答应他后天。小伙计才答应着同警察一道出去了。临走还说:
“看在你先生的面子上。”
走出门,还抛来一句:
“他妈的,不给钱还要打呢!”
看客们也就哈哈哈地作鸟兽散了。
这一下,剑寒麻木地坐在床上。我们大家都相对无言。等到他缓过了气之后,我又坐了半天,才说走。临走的时候,他的嘴唇又开始在颤动,我知道他又要说话了。动了半天,他才说要向我借两毛钱。真是糟糕得很,我连两毛钱都没有借给他的;我就只剩几个铜板。可是几个铜板也要。他忸怩地从我的手心尖着指头拿去了那几个铜板之后,我很难过:人到了连几个铜板都要的时候,实在是走到绝路了!我苦笑着迎着他的苦笑,从他那胡子蓬松的嘴唇望到他那乱头发下面长满霉灰色汗毛的死青脸子,顿时觉得他萎缩下去,有着三十几岁人的苍老!
我这回是带着眼泪从他那阴惨惨的眼睛下逃出来了。
回来的那天下午,我非常的难过。我真是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想镇静,但是不能。晚饭也不吃,我就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半天。听见凄厉的熄灯号声从冰冷冷的空气中传进来,我才知道夜深了。和着衣服我就倒上床去。
第二天起来,心头平静好些。但是公事又忙起来了,使我非常的烦躁。我把笔丢下,想到房间里去平静一下,可是勤务兵又来喊:
“营长叫你写命令!”
是的,营长叫我写命令。我懒懒地走回办公桌去,马马虎虎的又应付一天。
第二天我决心跑去支钱。可是不行,不行就拉倒!我只好把我刚刚赎出来不久的衣服又送还进当铺。拿到八块半钱我就准备给剑寒送去。可是勤务兵又在街上撞着我了。又要我回去写命令。他妈的,真麻烦!我刚刚走进营部,勤务兵就给我送一封信来了,一看,是剑寒的草草的笔迹,好像在预告我将有什么事变要发生,我的心更加零乱了。信拆开,是简单的几句,我抢着就看下去。
朋友!永别了!我想你也许不愿意我就这样痛苦下去的吧?我很痛苦!我二十三岁了。但是这二十三年中我只是端端正正的站在人面前,同时弯着背流着我牛马般的血汗。然而我得着的是些什么?贫困,侮辱,肺病!也许我是一个弱者!这世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是够朋友的。所以我希望你替我记着明年今月今日今时正是我的周年纪念!朋友,别了!
你的朋友——一个弱者剑寒
我陡的一惊,顿时感着非常的孤独和悲愤。命令也不写,我冲着就冒着雪出去了。
刚刚走进天井的时候,我的身上已经堆成了白色。屋檐周围还在乱七八糟地飘着大大小小的雪花。宿舍简直是鸦雀无声。我望着那瘦瘦的枯树,好像觉得这世界全都死灭了。
虽是看见剑寒的房门那样虚掩着,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把它推开,如果一推开,一定是那种“凤去台空”的空虚将会把我吞灭了。在这儿将要失去我所有的一切!
我黯然地站在房外好久。
最后我决心把门推开了。可是这又使我吃惊:那帆布床上一个黑黑的东西是什么呢?立刻,那黑黑的东西也坐起来了。
呵!是剑寒!
我一把就把他的手抓起,两个又默默地沉着眼望了几秒钟。可是今天剑寒不是穿的大衣和西装,而是一件薄薄的肮脏的黑夹袍。他一面抖着,一面握住我的手。但是他今天的脸上却又比昨天平静了许多。
我一放开手,他马上就萎缩着一团坐下去了。
“你何必又要自杀呢?”
他苦笑了一下,却并不惭愧。
“请不要提吧。那已过去了。”
我们默默地平静地对坐了好久。
“死,”他坚决地说,“死,实在并不算什么一回事。”
我立刻感到一种严肃,接着又听见他说下去:
“人,无论活到一百岁终是有这么一天的。我觉得这实在并不难。但是当我把那封信送进邮筒里去的时候,我立刻感着我非常的惭愧:我真是一个多么弱的弱者呀!比如我给你写信,在邮筒旁边的时候,我就马上觉察到我还没有坚决。我马上觉察到这社会好像还有一种使我值得留恋的东西。我还要活。我还得要活下去。我还要再认认清楚这社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家都不死,我为什么要死呢?”
听完他的话,我心里才又恍然。
“大衣呢?”
“当了。”
“西装呢?”
“卖了。”
“钱呢?”
“给饭店老板了。”
然而外面的雪还在疯狂地乱下。我看见他抖得太厉害,说话在颤,嘴唇很乌。我马上就把我的大衣脱下来给他,但是他坚决地不要。
“何必呢?”我说。
“你呢?”
“穿上吧。”
他默默地穿上了。短大衣套上黑长袍,简直非常的滑稽。可是我们这时没有那种心情来笑。可是我们也终于苦笑了。
我想起写命令的事情来,马上我就拿出我的钱。可是他又坚决地不要,而且红着脸。我知道他一定不要的。他正惭愧着他的写信。但是我坚决地放在他手里就走。但是他马上脱下大衣飘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追来了。
我只好站着。
“那,我就留着这三块半钱好了。”
我看见他那坚决的神情,只好收下那一张五元的钞票。他还跟着我走两步。
“朋友,请相信我:我还要活,我还得活下去的。好吧,我们就再见!”
“再见”的两个字说得非常重,眼睛在闪着幼稚的光。我站在马路边,又望见他在那残酷的乱雪中,躲过咆哮的黑汽车,耸着瘦削的肩,飘着一个凄厉的黑影子回去了。
我回部来又挨骂。可是我不理。眼前还闪着剑寒孤独的影子。
第二天再去看他,可是房门大开着,里面除了一张孤零零的台子和凳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又很吃惊;可是我马上又平静下来了。我知道他一定去找他的活路去了;可是我心里总有一些黯然。
那台子还是我帮他抬进来的!我苦笑了。
第二天就接着他从苏州的来信:
……我这人真是到处倒霉。我跑来寒山寺,我的这个朋友却病到只有一线微弱的气息,恐怕就是明天的交易了!肺病对肺病,我真不知道这社会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请你不要替我心焦。目前的生活当然只有承继他的‘遗业’!我预想着我将要替人家抄那种迷信的东西,我心里已经有些黯然了!不过,我在这里加重一句:我是不愿死的!
我望着信笺,嘘出一口气。我的心平静下来了。
后来我们的部队又开到安徽去了。可是在这期间我的生活越加痛苦:那两位司书和我的冲突一天天地更加加强了。有一次,我从早上就抄到半夜,天气虽已是夏天,可是一次倾盆大雨,顿时使我感着非常的寒凉。我马上就打一个寒噤。喉管痒痒地,正在怀疑的时间,一咳,就是一口浓痰,绿闪闪地从电灯光下反映到我的眼睛,我马上想起剑寒来了。这实在使我吃惊不小。原来我这强壮的身体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了!
剑寒我们还是常常通信。他又辗转流浪了许多地方了。
有一天,营长又来一个亲戚了。他常常贼头贼脑地观察我的行动。在我们的办公室坐了不久,他就东翻西翻地搅起公事来了。营部里面正没有缺额,我不知道他来干些什么。我吃惊着我的位置也恐怕不久了。果然,有一天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把我裁掉;名为“裁”,已经是给了我许多的面子了!
难道我就在这儿流落么?
我愤愤的离开了营部,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还未被“裁”的时候,就生了一场病,仅有的一点东西也当了一些。现在被“裁”出来,我真是恨不得生有一双翅膀飞到别处去。可是不能。我只好写信回家去想办法。可是到了我卖到最后一件旧西装家里的信还没有来的时候,而我已经是头发森长,胡子蓬松,一件飘飘的单衫也捉襟见肘了!我这回才亲切地感到我从前看见的那些痞子也就是这么“痞”起来的了!我不知不觉地不洗脸,我不知不觉地不梳头,我甚至于不知不觉地用袖头揩起鼻涕来了!
幸而好。我说“幸而”好,有一天我碰着书记长了。一看见我孤独地站在街的角落,他就不胜诧异地惊叫。在从前他似乎比较知道我一些,他对我那种倔强的性格是称赞的。当我被“裁”的前一天,他恰巧因公到别处去;如果他在,我也许不至于马上就被裁了。
现在我知道他是回来了。想避开,可是他已一把把我拉着。他说:
“唉,真想不到!”
我似乎记得他有回这样说着:要不是营长是他的同学,他早去了。他似乎也表现着讨厌这社会的样子。
这回我又被他“怜悯”着了。他介绍我到他的一个朋友的部队去。那儿正缺着一个司书,自然我就去补上。
而且我们也就很快地开到杭州来了。恰好家里又汇了一些钱来,我于是赶着秋凉又添置一些东西。
剑寒依然常来信,他提起××帝国主义侵略的问题,就非常的愤恨。他说,我们一生的痛苦,就是这些敌人。他自己呢,依然还是那样。
忽然在“九·一八”爆发不久的时候,他居然跑到杭州来了。可是太凑巧,刚刚是他到了杭州的前一天,我又宣布失业。我们两个在旅馆相逢,又不胜黯然了。
他这一回来,依然很枯,脸子依然瘦削而苍白,口痰也依然多,依然是那样的态度,依然用两根细细的指头夹着半截香烟。他很兴奋,然而又很颓废。他说他这回来就是打算来约我一道去参加义勇军的,他说只有这才是出路了。我也这么冲动着。我知道,父亲他们寄钱给我,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希望我将来升官发财,他们好当“封翁太君”,可是我不能。我很痛苦。我不能为他们的“光荣”而牺牲我的灵魂呵!不过我对我的出路还是依然很渺茫的。这回剑寒来约,我也考虑了一下。可是自己也很颓废,常常闹着要喝酒。于是他所说的“打算”,也影响到我的不坚决了。看见那种恳求的眼光,我不得不又把我的衣服从箱子里拿进当铺,又从当铺把钱拿着上酒楼。他似乎比从前爽快得多,举止也比较随便些。他兴奋地一盅一盅地灌下去。这我倒担心起来了。他的病,不,还有我的病!唉……这又使我对他捉摸不定。喝醉了回来,脸色在电灯光下显得绝青,可怕。不到半分钟,他又踉踉跄跄地倒上床大吐起来了。一吐就是满床都是烦糟糟的一些臭东西。于是不得不要劳我的驾给他打扫一番。
可是他却小孩子似的在床上哭了。
“哭什么呢?”
我抚着他的肩膀,有些不高兴起来了。我想:“这简直是一个十足的弱者。”
可是他仍然绝青着脸,闭着嘴,使我感觉到他的那样子有些不太顺眼。
可是他又要起茶来了。口里不绝地喊道:
“我很痛苦!我很痛苦!我很痛苦啊!”
这真麻烦!既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酒!我把茶给他端去,他只喝了一口又不要了。可是隔一会儿,他又要。
我看见他这样子,心里更加警惕:我也有肺病呵!因为一想起我的病,我就对他更加讨厌起来。我觉得如果他要这样下去,我的病会更加深的。在半夜的时候,他还哼着要水;我实在有点怕麻烦,不理,假装着打鼾。我马上就听见他叹气的声音:
“呵,睡着了!”
我第二天起来,只好诚恳地劝他:
“你的病太厉害,不要喝酒了。”
他答应我说:
“是的。”
他再提起参加义勇军的问题,我几乎对他有些不相信。只是“是呵,是呵”地慢应了他。我似乎这样觉得:“像你从前那样惨的生活,是我,要干什么早就爽爽快快的去干去了。”
可是到了下午,他又狂热地兴奋起来,又闪着恳求的眼光又叫着要去喝酒了。我就装着没有听见没有看见的样子,支吾地说着:
“大哥大概明年就要毕业了。”
我在急忙中的支吾,不知怎么别的不找,恰恰找着这句话,我自己也感觉到一些惭愧。可是到了他第二次说着要喝的时候,我看见他那种口馋然而又痛苦的样子,我又不自然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来了。
我们于是又上当铺。在当铺的高柜铁窗前,我看见他轻松似的在阶沿上走来走去;然而我自己却感到一种不满意:“这衣服是‘我的’,这已是第三件了!”虽然我觉得我这种观念太卑鄙;可是我总觉得他实在太不应该。
我们于是又上酒楼。他于是又大醉。于是回来又吐,又吐得满地都是了!今晚上我感觉到我很疲倦,连着就咳了几下,又吐了几口痰。我于是不再管他吐不吐,倒上床上就睡了。
半夜仍然听见他哼着要水的声音,可是仍然装着睡我的。
第二天他起来,悄悄地把自己吐的东西打扫净了。他说他头涨,再又睡下去。我觉得我这两天来完全搅在一种昏天黑地里面。
现在我需要出外去风凉风凉一下了。从湖边逛了一下回来,我轻轻地走到门边,就听见他在房里面哼着一种惨然而痛苦的声音。我觉得我又堕入昏天黑地里面了。我于是又回过头再出去风凉一转。
第二次回来,他已坐起,沉默地依旧无言,再不像前两天的那样有说有笑了。我们俩的中间似乎建筑起一道高高的墙壁来了。我也不讲话,晚上很早就睡觉。
他第二天起来,已不再说要喝酒。他的嘴唇在动似乎要讲什么话,可是我总是不自觉地把头掉开,有时候我先就敷衍着:
“今天的天气又更凉了。”
他于是又没有话。
第二天,我很早就出门。可是这天回来,房里面只是一个短短的纸条,却不见了剑寒了。我也并不吃惊,只把条子看了看——
我很痛苦。我觉得我太对不住你。我才深深地知道我还是一个弱者呢!可是这很好,这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从前我总是那样因循,苟且,而动摇的人物!现在我知道了。纵然是穷朋友,纵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关系上还是不行的。从前我还有这一点幻想,可是现在我对于这一点点旧的幻想也完全打破了。我很感谢我们这回的遭遇;这是推进我到光明的道路。朋友,永别了,愿你珍重,愿你努力!也许我们将来还有相逢的时候也说不定。
我这时才有点吃惊起来了。我才觉得我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卑鄙,龌龊,自私,自利的人物!他去了也好,我必得重新来改换我自己,重新来努力!
果然,他现在是被捕了!可是我一直到现在重新努了些什么力呢?!从杭州回来,又呆在这南京!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不过是看了些新书,不过是依然在从前那种“人格”上“重”了一些“新”,不又是依然被别人怜悯,被家里怜悯着生活的吗?我呵!我才真正是用强壮而清高的衣裳包着一个卑鄙灵魂的弱者!
等到了半夜,大哥却醉醺醺地回来了。脸红喷喷的。大嘴巴哼着糊涂的军歌,双手向上一伸,两脚跟着一飘,随着一个哈欠声就倒上床去了。我为剑寒的事很着急。跑到床边去问他。他惊异地张开眼睛看我;但是随即又闭着。我知道他今天准又和毕业的同学们到歌女的家里喝酒去了。我再把他弄醒问道:
“剑寒的事怎样?”
“哪个剑寒?”
“怎么哪个剑寒!”
他才勉强睁开眼睛愤然地说道:
“管这些事干什么?”
他又闭着眼睛了。
我很气愤。“你们这就是同学!”我这样的想,不过,我马上就记起剑寒在杭州留条上一句很深刻的话:
“纵然是穷朋友,纵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关系上还是不行的!”
大哥当然更靠不住!这两天大哥和我吵过后,我自己的一些模糊的打算,现在由隐晦而明显,很清楚地在我的面前摆着这一条大路来了。没有容许我再犹疑的余地:不容许因循,不容许苟且;大哥和我,自然是各人走各人的。
天亮的时候,大哥一提起剑寒又逼着我要回家去:
“你看剑寒吧,混得好,现在怎样呢?我是要负责任的,我不能让你这样流落下去的!”
说他的;我不理。本来我先还打算让大哥先走了再说,可是我现在是非先走不可。我等大哥摇头晃脑地去领凭照的时候,我把我的箱子和铺盖卷收好就到下关搭火车去了。
在沪宁道上的四等车中,我望着那些苦着脸而沉默着的褴褛人们,马上就联想到沉默着的我自己,而且闪电般的马上就联想到沉默着的剑寒。我想此刻的他,一定是正在背着手站在那黑暗的当中,用沉默的愤怒挺着胸对着一切要来的苦难吧……
一九三四年一月
1934年5月载《文学季刊》第2期
[book_title]恨
自从昨天同文书记官顶了几句之后,杨明就一夜都睡不着。心头一时是恨,一时是悔,一时又是怨。天气热,虽然是不大觉得;但是蚊子却不断来相欺。举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漆黑,一切都漆黑。然而嗡嗡嗡,蚊子又来了。杨明就这样翻过去翻过来,在那硬木板的床上想着同文书记官顶撞的事情:又恨,又悔,又怨。半睁着眼睛就看着天亮。
事情当然是刘司事岂有此理,但是文书记官也太可恶。护送美国斯密斯顾问的命令虽是重要;然而那是刘司事他们的事情,他不写还要哪个写?刘司事把公文搁下来,谄媚着李参谋往那个婊子家里抽大烟去了:当然是刘司事的不对!杨明想:
“我不过是服务员,不过是派我来书记处帮助抄写一下的。在平常,重要公文又不曾给我抄过。而这回刘司事却一口咬定我,而你姓文的也一口咬定我。他妈的,都是一批狐群狗党!”
杨明又想着他唯一的朋友鲁健最近来的一封信。这回鲁健的态度更明显:他要求光明,他要挣脱一切锁链,他要援助劳苦大众。他这样警告杨明:世界已到了严重的关头,帝国主义疯狂的战争已经开始,国已经亡了一半了,你愿意就这么死亡下去,没落下去么?当然,鲁健的这些话是为杨明所懂得;然而却不能打动杨明的心的深处:他不懂得杨明的生活。所以昨天杨明写了一半的回信上,虽是说到对民族被宰割的悲忿,说到对自己的生活的苦闷和不满;但是说到为大众,说到怎样干,句子间总是那样支支吾吾的。写到这里,就因为同文书记官顶撞起来了不曾写完。那时文书记官站在他的对面,左手抱着白铜水烟袋,右手在桌子上一拍,两片薄嘴唇就颤颤地骂道:
“你是服务员,你是服务员,你再说你是服务员,你是……”
杨明的脸子也发白。(他近来的脸子只要一动气就常常发白了。)他一手按着信纸,硬挺挺地沉着脸,站在文书记官的面前,嘴才一动:
“我……”
文书记官马上就爆出一句:
“你,我晓得你是军官毕业生!军长是你的校长!你,你……”
吼着,手一扬。杨明神经过敏地以为耳光来了,头就赶快向后躲一下。幸而文书记官的手板是拍到桌子上的。但是杨明已经骇出汗来了。
其实杨明并不是神经过敏,倒是对于耳光太熟了的缘故。杨明于是恨,一动一动的鼻尖对着文书记官怒冲冲的圆脸,呼吸都好像艰难起来。刘司事自然是气忿忿地站在旁边;而那些司书们却在后面嗤嗤的笑,挤弄着鬼眼;至于那六七个勤务兵则只是在窗前摇头晃脑了。没有人劝,自然弄得更僵。好在忽然之间,文书记官的心血来潮,觉得对这样的小子要生这样大的气,未免这小子太不配了。何况文书记官在平时常常讲着什么正心修身养气之类,而今天的生气是有坏身体的。他于是和缓一下呼吸,在烟盒里抓出一团黄烟丝,装上烟斗之后,就忿忿地把袖子一甩出去了。走到门边,他还回过头来喝道:
“你,等着吧!你……”
头一转,去了。
窗上射进来的太阳,照着四围狼一般的眼睛,照着杨明瘦伶仃的身体。
杨明想着昨天的这些,他那颗顽强的心又震动起来了。他觉得鲁健是对的,是有骨头的人。他想:
“他妈的,人就这样活下去么?都是人,……受气,受气,受气,……”
天刚刚亮的时候,他就想起身,给鲁健另回一个信。然而疲倦得很,头才抬起来,马上眼睛一黑,头又倒下去了。他近来是这么的不行。身体也很坏,从前那种顽强想出头的念头也破碎了。从前以为说:“努力”,“用功”,“上进”;然而东碰西碰,到处是壁头,到处是钉子,到处是可怕的白眼。以为说幸而在此地当了服务员,然而每天从早到晚都是——
“服务员,参谋叫你!”
“服务员,副官叫你!”
“服务员,书记官叫你!”
这里还没有弄好,那里又受了申斥。司书们一党的排挤还不算;勤务兵们也常在窗前摇头晃脑地做着难堪的样子——那样子好像说:
“你小子也想出头么?吐口口水自己照照看!”
杨明自然很忿怒。眼珠子才一挺,马上就记起勤务兵在房间里给书记官耳边上说悄悄话的样子,马上就看见自己飘摇的饭碗,马上就联想到曾经睡过的小菜场的柜台。于是冲上脑门的忿怒,又渐渐从脑后,从脊骨溜下去了。
杨明的忿怒,正好同他的笑一样。他也需要笑的。有时偶然在副官司书们灯前坐着谈笑的场合,杨明也偶尔笑一下。然而众人却忽然齐斩斩地不笑了,都张着一双鄙视的眼睛。杨明只好收着没有完的笑,红着脸,搭赸搭赸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就听见房间里哄堂的笑声:
“哈哈哈……”
杨明恨恨地就向着黑暗的空中打出一拳:
“哼!狐群狗党!”
杨明也知道,司书们都同他为难,当然是卖馒头见不得卖包子的,谁都防备着谁挤了谁的饭碗。
“天晓得,而我是服务员哪!”
他一面走,一面这样冒出一句。这当然一半儿是忿恨;但是一半儿却有一种解释的意思——意思好像说:服务员决不会挤掉司书的饭碗的。
然而从此以后,那无情的利害冲突,在各人的心中暗暗增长;而杨明一天到晚在别人的指挥呵斥之下,劳顿的倒上床,就只有脸向着壁头叹气两声。
自然昨天刚刚和文书记官顶了之后,杨明曾叹气,昨晚上也叹气;然而今天早上已经不叹气了,心头涌上涌下的只是忿恨。
* * *
一
杨明记得:好像从生下来的一天起,就受着人类的所谓“气”了。外人还不算,就是自己的叔伯的弟兄也要骂几声:
“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妈是小老婆,你是小老婆的龟儿子!”
骂着骂着,对肚子就是一拳。杨明哭了。跑回去,母亲总是眼圈红红地骂他不好。
“儿,专心些,读书,出头,你要专心呵!”
杨明读书是专心的。梅贡爷有时候也夸奖几句。那正是梅贡爷死了老婆,杨明死了父亲的时候。杨明的母亲当然还不老,而且还有点小小的遗产。伯父们已经垂涎好久,催过母亲改嫁;所以梅贡爷每回走过杨明的门前,就要把眼角向门里望一下了。
有一天梅贡爷祭孔回家,顺便送母亲一方羊肉。当梅贡爷坐在母亲对面,杨明给他点燃旱烟的时候,梅贡爷曾经含着烟杆,这么称赞杨明一句:
“杨太太,你家杨明虽是年轻,然而这么老成,将来你有福了。”
梅贡爷说话的时候,虽是眼珠子只在母亲的脸上溜,然而杨明是高兴的。他直直地垂着手站在旁边,越显得他那学着书香人家的老成样子。
但是杨明的这个“老成样子”,一在巷角遇着几个流氓的时候,全身都发抖了。一个流氓喊:
“杨明!给老子站着!”
接着第二个流氓就跑上来了:
“来,老子摸个脸!”
一只污黑的手在杨明的右脸上摸一下。杨明的脸红了。口里还说不出什么,又伸来一只手,左脸上又给摸一下了。今天这侮辱,比往常更厉害,这显然是自己太不抵抗了。杨明于是怒,口里喊道:
“你妈……”
大的一个流氓握着拳头喝道:
“你骂谁!”
同时墙角那边又跳出一个人来了。杨明的眼睛不曾花,认得是大伯伯的儿子杨宏。心里就觉得今天很有些不平凡了。只见杨宏捞手挽脚的说道:
“你骂的,你也骂人了!”
说着,伸出手来就要摸脸。杨刚一手架开。杨宏喊了:
“你妈的,你妈偷人,你妈偷梅贡爷!”
几个流氓就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了:
“呀呀,偷梅贡爷呀!”
杨明记得母亲病着,自己从来就在母亲的房里睡。现在一听见这谣言,气得眼泪直淌。有人就说:
“嗨,笑了!”
于是一个最小的流氓就接着:
“一哭一笑,黄狗儿标尿!”
杨明气得在地下尖着指头抓一块石头甩了出去。可是大的一个流氓却冲上来了,捏着拳头喊道:
“你妈的,你打你打!”
一拳一脚,杨明就按着自己的肚子蹲下去了。等到痛完之后,站起来,巷子里已不见一个人影。
忿恨的走回家,一进门就听见母亲病倒在床上的呻吟声。杨明今天也有点看不起母亲的样子。他觉得他所受的侮辱,都是因为母亲。心里这么忿忿的想:
“你为什么要变小老婆呀!”
母亲叫着要药,杨明也不大理。
然而母亲在床上哭了。
谣言散布开来,街邻都当着新闻谈着。谁都是爱谈新闻的;何况这是极有趣的新闻呀!除了杨明的房子内,两母子的弱小叹声外,四围都被一个同样的新闻包围着了!
一晚上,突然大门打得砰砰砰的响,吵着许多人的声音。杨明同母亲从梦中惊醒:
“有匪吗?”
近来常常听见说有匪要攻城。杨明才跳起,灯笼火把的人群已冲进大门来了。跑在前面的是大伯伯二伯伯,手里拿着铜锤木棍闯了进来。杨明刚刚才把房门打开,一只很大的手就贴在他的头上,使劲一推,杨明就自然而然倒在门后。只听见狼一般的声音乱喊:
“拿奸!拿奸!”
母亲像羔羊般吓倒在床角里发抖。
大伯伯二伯伯拿着火把在床上床下照了一转,有人就喊:
“逃上房子去了!逃上房子去了!”
一伙人像煞有介事似的冲上楼梯,在晒台上绕一转火把,火把在房廊上示威,闹一阵,才冲下楼梯来。一对无抵抗的白铜烛台在神龛上照着火把闪光,大伯伯就一把抓了下来,做着要打谁的样子。然而不曾打谁,只是把烛台看了一看,(确是纯净白铜。)把烛台抛在手上摇了一摇,(大概有半斤重,大概要值几千钱。)他就呐一声喊,又连人带烛台冲出门,灯笼火把地呼啸而去。
杨明已骇得发呆,半天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也在被里暗泣了。杨明喊母亲;母亲只是哭。一荔凄凉的油灯,就一直照着孤零零的他们到天亮。
杨明第二天出门,街上的光景很有一些不同了。家家的门里伸出几个头,望着,说着,指点着,咳嗽着:
“咳!咳咳!”
一些不自然的声音。
杨明毛骨悚然了。赶快把头掉开。那边又是:
“咳!咳咳!”
一些不自然的声音。
这种无礼的咳嗽,只盛行于学校里面,尤其是那几个叔伯的兄弟。他有时想:
“我究竟有什么短处么?”
然而想不通。倒以为人类中有些要咳咳嗽有些要被咳嗽的吧?然而那只是学校,都是些年龄不相上下的同学,似乎被“咳”惯了,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然而现在却似乎满街都是咳嗽的声音了。哪些人,在杨明的眼睛里,似乎都有股正人君子之气似的;而那个日本留学生陈学士更是杨明眼中正人君子中之正人君子。而现在都忽然射出狼一般的眼光来了。
“喔,那就是杨家的孩子!”
似乎是陈学士的声音。
杨明在这街心,陡然觉得孤零零地可怕,身体像更小些了。这世界不容他立脚么?杨明当然想不到。他现在所懂得的,是昨晚上的所谓拿奸,完全是大伯伯二伯伯他们想夺取遗产的事情。杨明痛恨了。“为什么”众人都这样附和大伯伯二伯伯他们呢?杨明当然想不通。心头忿恨,好像想抓谁来啃一口。然而啃谁呢?杨明终于红着脸,在许多轻薄的眼光中前进,上学去了。
那天杨明在学校里几乎又和一个侮辱他的同学打了起来。回到家,心里又有点不满意母亲。
那晚上,母亲在杨明温习功课的时候,点着香,燃着烛,在神龛面前眼里含着泪,嘴里在不知咕噜些什么。母亲的哭,流泪,这是父亲在的时候,杨明就看惯了的。他从来就好像觉得,一个女人大概总是要常常这样的!然而今晚上母亲的那种疯癫态度,使他有点诧异。果然在半夜的时候,忽然砰的一声,杨明从梦中惊醒。一盏微微的油灯,照见母亲正在天花板上套什么绳子。杨明骇抖了,跳出被窝子,抱着母亲站在凳上的腿子哭了。
“妈,妈,妈!”
母亲不动。杨明泉一般的眼泪涌出来了。
“妈,妈,妈,你死……死不得呵!”
母亲的腿子软劲了,弯了下来,悲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扁平的脸,光洁的脸,这是她亲身养下来的。她的脑子里马上又转着一种思想;呵,我的儿还这么年青呵!在鬼火一般的灯光下,两母子就抱头痛哭了。
“儿,我受不了!你父亲在,我只受你父亲一个人的气;你父亲死了,我的气就受不完了!我怎么活……活……活……”
好讲新闻的人们,大概这时候都正睡得很舒服,当然想不到这屋里正痛哭着两个寡母孤儿!好半天了,杨明终于抹干自己的眼泪把母亲劝住:
“妈,你想想看,还有我。你死了,我怎办?我从此以后一定要用功了!我们一定要出头了!……”
那晚上,一盏凄凉的油灯,又照着孤零零的他们到天亮。
二
杨明懂得:在这个万恶的社会里,要生存,就只有出头;要出头,就只有努力。梅贡爷之所以为梅贡爷,据说是努力了的结果;陈学士之所以为陈学士,据说也是努力了的结果。满清时代是那样,民国时代是那样,也许将来也还是那样吧?杨明就这么忍着辱,顽强地开始了他的努力。每天天才亮,母亲就在那边床上喊:
“明,天亮了!”
杨明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揉着眼皮,望着灰白的窗子。一点不迟疑地就爬起来,冷水一洗脸,就抱着书包,冲着晨雾上学去。
太早了,学校还没有开门,杨明倒可以在门外石凳上,一个人清静地看一点书。这消息一传开来,又成了同学们侮辱的材料了。大家坐在讲堂上挤弄着一双鬼眼,玩笑又开始。一个这么说:
“妈的,充什么神气!”
一个就接着说:
“是呀,想往上爬呀!”
另一个又接着说:
“喝!爬上了,是杨梅疮的‘梅’呵!这时恐怕正抱着困觉呢!”
满讲堂就都哄笑起来了。
杨明红着脸,悄悄在桌子下捏一下拳头。经验告诉他,这一打准又是鼻青眼肿地跑回去。于是只好忍着气朝着宽处想:
“你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宰相的肚内还要撑得船呢!”
接着就想到:
“等于放屁算了!”
杨明于是两眼盯着书,口里咿咿唔唔地就哼国文。以为这样可以不听见了。然而同学们都也跟着大哼起来。那声音不是哼,简直是兽一般的狂吼。好像今天又非弄到打架不可。杨明又只好默然了。
杨明不是向来就很老成吗?现在更是非常沉默了。眉头一皱,额角上就是条条的皱纹,看人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深奥,好像世故很深似的。在他二十岁的那年,曾经有一个亲戚问他:
“老表,今年大概不到二十六吧?”
这亲戚说的“大概”,是一种巧妙的不得罪人的话头。他要是向一个小白脸的哥儿说,一定会得到一个怒目而视的回答。但是杨明却并不。只是很小声地“吓吓!”笑一下,很呆板地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
脸马上又沉默了。那亲戚红着脸说道: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
其实在杨明并不觉得那问话有什么侮辱,而所谓“年龄大”正是他时时所希望的。陈学士不是三十岁才出头的么?所以杨明每逢遇着别人嘲笑他的时候,除了恨恨之外,就想赶快大起来罢。大起来就出头了。因此他对一切都是瞪着一双沉默的眼睛。
当然,杨明有时到乡村去,在亲戚人家看见那些同自己一样的青年,能够肆无忌惮的狂笑,快乐,吵,跳的时候,自己也想活泼一下,然而手才一挥,嘴巴才一动,马上心头就有一种暗淡的心情袭来,好像谁不准他活泼一下似的,他的脸马上又沉默了。于是就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杨明自己诧异起来了:
“我为什么这样不适于社会呢?”
这怀疑,当然是在杨明已经和社会接触的时候发现的。杨明于是恨,心头又蒙上了一层暗影。
然而恨是恨,却不是灰心。母亲临死的时候,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握着杨明的手说道:
“儿,我算完了!我也受够了!你呢?家产已给他们盘算干净,只留下了我的孤儿,我还要背一个臭名声到阴间去,我死去怎么甘心!……儿,你要努力,出头,争气,你要专心呵!……”
杨明孤零零地站在一盏孤灯面前,泪眼儿望着母亲落气。想着这社会,想着自己的前途,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心头抱着的是一个“恨”。
安葬母亲的时候,伯父们又跑来教训杨明一顿,骂母亲是败家的贱货。杨明这回有点忍不住了,不知怎么骂出一句来。二伯伯就拿着烟杆跳过来了。右手的五指伸得直直地一挥,“啪!”杨明的左脸上马上就红了一块。杨明摸着自己热辣辣的脸庞,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只见二伯伯跳着双脚骂道:
“你这狗东西!混蛋!我们杨家容不下你这狗东西!滚!”
冷不防,杨明的右脸上又是“啪”的一声,清脆极了,杨明的眼前好像许多火星在乱迸,所以不曾看清这个耳光是谁打来的。其实看清了有什么用?看清了不过看清了!
众人跑来劝着,二伯伯的嘴唇还在动:
“狗东西!”
杨明的眼眶内滚着热辣辣的泪珠,心头抱着的还是一个“恨”。
是的,杨明恨是恨,还是不灰心。他要睁着一双眼睛看这社会。他要挣扎,他要奋斗,他要努力。
但是母亲没有了。钱没有了,学校不能再进了,怎么办?杨明于是乎飘泊。
说起“飘泊”这两个字,杨明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把它当成美妙的理想。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没有讨厌的熟人,自己宁肯孤独。好在自己也孤独惯了。马上高兴要走,马上就背上包袱走去,多么的自由,多么的无拘束。记得有一个有钱的同学到外省去“玩”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么一封信:
“……黄莺晓唱中我离了家乡;汽笛呜呜中我又漂泊到黄河之旁。飘泊呵,流浪人的飘泊!我其将长啸于大世界屋顶花园之巅乎,听吧,舞场中的音乐又在奏了!……”
一个同学于是手舞足蹈的说道:
“老杨,我们将来也去飘泊他妈一下。”
杨明苦笑了,然而却非常神往。他这样觉得:家乡,学校。都不是他欢喜的地方,倒不如浮萍一般到处飘泊的好?
所以他这回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向着那鬼域般的家乡一扬手,好像说:别了!就毅然决然地在黄莺晓唱中,爬山渡河,飘泊去了。
杨明的飘泊,当然不比那有钱的同学:他睡过小菜场的柜台,他当过饭店里面的跑腿。这样,好像杨明一生都在侮辱中过生活似的。其实他也有一个值得纪念的事情:那正是他偷偷地考上了军官学校政治班,饭馆老板要开除他的时候。那天杨明得意扬扬地看了榜,满头流汗,手中扬着毡帽回来。可是胖子老板已经捏着拳头搁在柜台上等着他了。一见杨明,就圆睁眼珠骂道:
“妈的,那里游魂去来!前天跑你妈的三天,今天又……你妈的!你……”
杨明起头骇怔一下,后来觉得自己并不怕什么了。从前的送菜盘送汤碗的忿恨都一齐爆发出来:
“老子跑,跑不得!”
厨师们都停了锅铲,茶房们都停了抹桌。吃客们都停了吃饭,都诧异的替杨明捏了一把汗。
老板动着脸上的肥肉咆哮起来了:
“你对谁称老子!”
捏着拳头就站了起来。杨明也并不让,扬着毡帽喝道:
“老子称老子就是老子!”
大家都忽然觉得杨明可恶了!天下有奴才骂主人的么?老板正要扑过来,一个厨师就把杨明拉开:
“你疯了么?”
“老子不干了!老子今天就要进军官学校去了!”杨明的这声音,杂着了许多的眼泪,忿恨和骄傲,一齐滚了出来。
大家更诧异了。茶房们擦一擦自己的眼睛,眼睛不曾花,面前站的确是和自己一样肮脏的杨明。老板是起头忿怒,后来就缩回自己的拳头,后来就退回柜台那儿去了。
“军官学校”,这是多么骇人的东西!两句不对头,那些皮带先生们准把个鸟饭馆捶得稀烂。过去已就有过那样的经验了。
大家于是开始议论,痛斥老板不该这样虐待伙计们的,尤其是“杨先生”。老板听见这个新奇的“杨先生”的称呼,也想索性厚着脸叫一个“杨先生”罢了。然而这时的杨先生还穿着那样的破衣服,既不配,又太难为情,何况那些茶房们都在自己面前呢?此风断不可长。难道以后就不再用人么?老板终于赧赧然,似怒非怒的在柜台那儿苦笑似的坐下了。杨明感着了非常的胜利,指着老板的胖头骄傲的说道:
“记着吧,记着吧!”
手一指,老板的肥头缩一下,再指,再缩一下,再指,几乎碰到脑后的粉牌了。终于在许多羡慕的眼光中,杨明一翻身,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这就是杨明有生以来值得纪念的事情。虽然这纪念在杨明自己却以为是一生的侮辱。饭馆里的跑腿,好听么?他想。
三
杨明同饭馆老板吵了之后,抱着从来没有过的胜利心情,跑进军官学校去。他高兴得很。从此红运高照,可以一步一步的爬上去了: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由营长而团长,而旅长,而师长……这是从有军官学校以来,就是人人所知道的事情。虽是到处都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学生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但是不管他,碰碰看。虽是那些毕业出来的几千几万的学生,在内战中,在炮火下真不知死了多少;但是不管他,碰碰看。碰上了,就是旅长,师长,黑马靴,斜皮带,洋房子,汽车,女人……杨明有点想得不大相信起来:能够一下就碰上营长么?但是杨明马上又想:不管他,应该相信自己,应该是碰得上的。就纵然只当一个排长,也好,不说回乡去可以骇骇那些王八,就是饭馆老板也要低下胖头了。
杨明很高兴地同着许多同学,排着灰色队子,在操场上,在教官的口令声中,提高落慢地甩着手,走着正步——嚓——嚓——嚓……
“跑步!”
教官的预令一喊,杨明也同众人一起,像机器似的赶快把两个拳头捏紧摆在乳旁,屏着呼吸走着等着。
“走!”
动令下来了。杨明也跟同学们一样,两只腿子一上一下的朝前跳起来,像弹簧似的,一弯一直,这么冲向前去。这一冲冲到底,准得要碰上一个什么“长”之类。然而黄色的灰尘已卷着汗珠冲进嘴唇,冲进鼻子去了。
当然,像这样很整齐的操法,还是以后的事情。才开始受训练,还应该经过特别操。像军事班,在开始就可以班教练,排教练了;因为军事班的学员,通通都是实缺的下级军官调来的。他们还有原饷。政治班,却都是从外面招考进来的。杨明算是“运气好”,碰上了。然而政治班的学员开始是入伍训练。教官喊:
“敬礼数——一!”
“一!!!”一长排的右手都平平伸直,白手掌都微微弯曲了。
“二!”
“二!!!”一长排伸直的右手都向上弯曲,手掌都和军帽檐靠拢了。
“一!”手又伸直了。
“二!”手又垂下来了。
一二一二的这么做下去,麻烦是够麻烦的,然而杨明很高兴。
杨明虽是生在社会里,但是他和社会从来就隔绝得很;不,是社会从来就隔绝了他。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人类的所谓同情;只是孤零零地生,孤零零地长,孤零零地吃,孤零零地睡。然而此地不同了。看来都是一样的人,都一样穿着灰布军服,一样束着黄腰皮带。而且一间大屋子同住着这几十个人,六七排的床叠床,大家都是头抵头,脚抵脚地睡。至于同学们都好像跟自己一样,在要求着别人的同情,在互相客气地询问:
“贵姓?”
连床的一个同学把头伸道来。
“敝姓杨。”
杨明怕失了机会似的,赶快就把头迎上去。
“尊号?”
“一个字:明。”他恐怕人家弄不清楚似的,再加一句:“明,日月明的明。”
他诧异他今天说话居然这么勇敢,已经不像从前问一句答一句了。
“做过些什么好事?”
杨明有点茫然。说是饭馆里的跑腿么?当然不对。幸而那个也并不追问,掉过头来就送一支香烟来了:
“请抽烟。”
“唉,不会。谢谢。”
杨明感到快活了。他觉得:
“这是多么纯洁的社会呵!哼,碰上了!”
因为白天操过,身体很疲倦,脚一伸,心满意足地就睡到天亮。
起床号一吹,又一翻坐起来。全身酸痛得要命。两只脚僵硬得像木头。然而非起来不可了,于是伸着手把自己的脚一只一只地搬到床边,一跳,下了床,跑进茅房去。茅房十几格都挤得满满的人,都燃着一支香烟。烟雾弥漫了满屋。人虽挤,好在大家都屙的快,昨天吃下去的白米饭,因为动得勤,早都变成屎了。嗵嗵嗵,粪坑里响几声,人就站起来。等的人觑着一个空,马上抢前一步就补了缺。脚太硬,扶着两旁的木柱狠命的蹲下去,脚就像给谁砍了一刀似的。然而杨明很高兴。两只手捧着头,口里哼哼哼,旁边又送过一支香烟来了:
“朋友,抽烟。”
“唉,不会。谢谢。”
杨明望了那人一下。香烟又收回了。于是就听见满茅房谈笑的声音。
“这真是一个亲爱的社会呵!”
他从此就把十多年来被压抑了的热情勃发出来,准备着与人们的交接。
然而过几天,情形有些不同了。星期放假的时候,列子刚刚解散,就看见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约着一块出去。杨明站在天井当中,好像在等谁来约他。一群同学走过他的身边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迎上去,然而别人头一掉,出去了。又是一群同学,又走过他的身边,他又准备迎上去,然而别人并没有向他望,又出去了。老远好像还听见他们军服袋子里摇着银元响的声音。一阵混乱之后,剩下的还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同学在那儿擦皮鞋。互相望望,谁也不好意思招呼似的。然而也都各自出去了。杨明起头有点失望,后来就又爽然。
“他们一群一群的也许都是旧朋友吧,然而将来准得结识一番。”
于是就一个人整整军帽,弄弄皮带,出去了。
杨明没有钱,没有家,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街上的人群中荡一转就回来了。记得今天曾经走过饭馆的门前,好像厨师茶房们都在对他羡慕着想打招呼,然而杨明理一理自己的军服就硬挺挺地过去了。心里想:
“你是什么东西!”
下午,同学们都又蜂拥地回来了。谁的嘴唇上都满是油腻腻的——大概都吃饱了。亲爱般的谈笑声,又充满了天井。
然而杨明还是一个人枯坐着。
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同乡了,心里大吃一惊:
“哦?他也进来了吗?”
那同乡就是张举人的儿子张亮。张亮好像很活跃似的:同这个人周旋,同那个人谈天,几乎全校的同学都是他的好朋友,满屋子的笑声只有他最响:
“哈哈!足下大学毕业乎?哈哈!那好得很!那好得很!”
他拍拍那个;那个就给他一支香烟。
张亮望着杨明,有时是一种鄙视的眼光,有时则老远就把头掉开了。杨明满肚子的热情,现在又好像给谁丢下了一个冰块。
同学问开始一些粗鄙的笑话了。好像相互间在清理着各人的出身履历。杨明有点不安了;每回侧着头听见别人的嘲笑声,心就有点突突地跳。
“他妈的,我们堂堂的政治班,木匠也钻进来了!”
杨明觉得这显然不是讥讽自己的。
时间一长久,大家已经混得很热。相互间各自成立了小团体,小团体与小团体又互相勾结,互相冲突;有时就是小团体自己内部因为几包花生米分不平,也会暗伏着不满而慢慢找别的由头打起架来;至于孤零零的杨明以及所谓木匠们更是被人排斥讽刺,不在话下了。
杨明仍然和别人头抵头,脚抵脚地睡,然而已看不见谁来攀谈,谁来请抽香烟了。有时候,脚伸长一点,脚下的那个同学就叫道:
“喂,干什么!火腿拿开点!”
这还轻。有时候爬下床,假使落几点灰尘到下面的床上,下面的那个同学就不客气地闹起来了:
“妈的,什么‘杨梅疮’的东西都撒下来了!”
杨明有点怒,想说什么,然而这一闹,前途又不知会怎么了。于是马上又沉默。
有一天,张亮在屋檐下坐着,拉着一个同学的手说道:
“君其有香烟乎?”
那个笑道;
“有。”
张亮接过半支香烟拍拍那个道:
“你要说:‘曰有’吗。”
大家都笑。杨明也笑。然而张亮却冲过来了:
“你笑什么?”张亮沉着脸。
“我笑什么。”杨明也沉着脸。
“哼哼,谅你也不敢笑什么!‘杨梅疮!’”
杨明捏着拳头。张亮也捏着拳头。同学们都围着,笑着,好像看斗牛似的,准备着两个拳头举起来就好喝彩。然而值星官嚷着出来了。
张亮抢前一步,凑到值星官的面前立正说道:
“报告值星官!他骂我肏他妈!”
同学们都吃惊,然而很佩服张亮的厉害,大家都就哄堂笑起来了。杨明急得眼眶热热,好像要滚出泪水,要辩,然而给同学们的笑声,和张亮的狡赖声压着了。最后值星官把手向空中一劈:
“不准闹,不准闹,我早就晓得你杨明鬼头鬼脑的了。处罚你两星期的禁脚,以戒下次。”
说完,僵硬着颈子,背着手,去了。
禁脚的处罚,对于杨明,并不算怎么一回事,反正每星期出去也没有地方走。可是这种不公平的处罚,使他感着了忿恨。至于众人则因为没有打起来,倒是一回不满足的事情。
“你是什么东西!”
张亮这么说了之后,就拉着同学们在屋檐下讲“杨梅疮”的故事。
杨明的梦好像破灭了。倒上床就叹气。
杨明自然也有朋友。那就是众人所说的木匠。那就是鲁健。那就是每星期都同样孤零零地出去得迟回来得早的同学。两个都是被人排斥。两个就自然而然地结成朋友了。鲁健的历史,杨明不大知道,只晓得鲁健的父亲做过木匠,有时在鲁健的口里也听见一些:
“他妈的,我什么都厌透了!他妈的,吃人的世界!老子什么没见过。木匠,自食其力;不像那些剥削人的家伙。老子当过兵,上过火线的。惹着老子,老子就是拳头。什么东西!狐群狗党!”
那天杨明被人嘲笑,在操场上游戏的时候,鲁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你怕什么,打烂完事!我只看见你捏着拳头,要是我早打过去了。拼着这碗饭不吃。朋友,饿死的人虽多,饿不了我们强汉。他妈的,张亮顶卑鄙,到处捧有钱人,捧大学生。他妈的,老子有钱,进大学了。什么大学,都是一批剥削人的家伙!”
杨明看见鲁健这样的热情,今天也畅谈起来。讲到自己的身世,躺在草地上就叹气,泪水在眼圈儿里涌。
“老杨,勇敢些。”
鲁健也躺在草地上。望着几个同学学喊着口令过去了。鲁健又讲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有后台老板进来的。不知你我怎么混进来了。他们都是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家伙。他们结党结社,互相勾结。我们是穷人,当然辱没了他们的尊贵。当然他们要排挤我们。他们处处找机会中伤,把我们赶出去,他们好打清一色了。这社会不许我们穷人立脚么?但是老子要顽强的干。他妈的,都是一批狐群狗党!”
杨明觉得十几年来社会给他的痛苦经验,这下才找着一句适当的话了。忽然又坐了起来,喊道:
“他妈的,狐群狗党!”
一天,杨明同鲁健在小巷子里遇见张亮,大家都不招呼。刚刚擦身过去,就听见张亮奇怪地咳嗽一声。杨明只想快走吧。然而鲁健却转过背去叫了:
“毛病?咳什么!”
张亮也迎上来了。鲁健捏着铁锤般的拳头,挺着宽肩膀,高高地,怒腾腾地站着。张亮本想硬一下的,然而看见鲁健那样子,更显得自己矮小了。何况还加上杨明一个。所谓“聪明人不吃眼前亏”,然而硬话总得说几句:
“我咳不得么?”其实并不硬。
“干什么你咳?”
“因为我需要咳。”
“干什么因为要咳?”
“因为因为要咳。”
鲁健展开两只手向前一动,张亮就吓得后退下去。还是杨明怕弄出事来,把鲁健的两手挽着劝走了。
不知怎么,一个同学掉了一只手表了。人家都怀疑着木匠跟杨明跟其他几个穷同学。人不穷,怎么会偷?所以偷,都一定是穷人!全政治班都叫起来了:
“他妈的,了得!我们政治班都出贼了!我们要全体搜!哼,笑话!哼,笑话!哼,笑话!”
搜了半天,没搜着。在下午的时候,一个同学忽然嚷着在鲁健的被盖下拾着了。大家就不分皂白,哇啦哇啦地嚷起来。鲁健怒了,额上的青筋随着眼珠暴胀。杨明站在他的后面,替他非常愤怒。鲁健分辩,然而众人的嚷声更大,尤其是站在人群后面张亮的叫声。鲁健没法讲话,更怒了。捏着拳头就向那个拿着手表的同学一拳。大家更闹起来。值星官又出来了。大家一口咬定:当然是鲁健岂有此理。张亮还跑到值星官的面前,特别说出许多证明。鲁健不怕。被开革的那天,虽是挨了二十手心,脸色红也不红一下。只是把那两只肿起来的手掌吐吐口水就走。
可是同学们都围着开除的牌示愉快了。
“喝,木匠也想做官!”
鲁健临走的时候,杨明很凄然。鲁健本来也有点凄然,然而握着杨明的手硬硬的说道:
“朋友,努力吧!看,这社会已不是我们的,我希望你勇敢起来,顽强起来,社会不准我们生存,我们偏要生存。只有这样才有价值。我并不失悔。不要怕,有机会总得干!”
杨明凄然地望着鲁健。这是他唯一的好朋友,然而现在被人排出去了。心里很抱歉,为什么在吵架的时候不把鲁健劝住?
“再见!”
鲁健这么说一声,头一掉,就提上自己的包袱,孤零零地然而强干地,在那太阳下,草地上,拖着一条单调的黑影子走去了。一阵风,吹动鲁健飘荡的蓝布衣角,一阵灰,卷上鲁健摇动的光光头顶,呵,去了!走到巷子转角的时候,鲁健还回了一下头,两个再照了一次面。脸上都很凄然。杨明好像这样愿着,不忙拐弯吧!然而拐弯了,消失了。草地上只剩着黄黄的空荡荡的太阳。
杨明痴了一会,才走回去。心头像失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现在有牢骚也没有地方发了。每天一休息就睡觉。想着自己的前途真是黯淡得很。
这以后,杨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了下来。“九一八”的时候,同学们曾哄动了一下;“一·二八”的时候,同学们又哄动了一下。然而仅仅哄动一下,军长镇静的命令一来,大家又“镇静”了。管他,反正帝国主义的炮火是在东三省,是在上海!离得远得很呢!至于杨明在这两次哄动中,脸还是那么沉沉地,然而终于过下来了,终于毕业了。
派来旅部当服务员,冲突的生活又开始。然而杨明早已心灰意懒了。
杨明在学校的时候早已明白:像自己这样没钱,没势,没人缘,没姐妹的人,顶多也不过当一个服务员。这是在过去六七期的军官毕业生里面得到的经验。实缺军官毕业生回旅去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受优待,因为他们原来就是旅长的心腹;至于政治班的毕业生到旅部去只要有钱有后台老板也不成问题,只消送送东西,请酒,打打麻将,随时到长官的公馆去问问安:
“参谋长,今天你老人家的气色好多了。”
当然不成问题;至于杨明一类的人物,根本就为旅长所不喜欢,因为不但是成了旅长的赘瘤,何况旅部已经有了不少的冗员,更何况一个月要支消他可以入荷包的二十几元的饷。所以才一到部,参谋长就不高兴的喝道:
“叫他各处跑杂差去吧!”
于是勤务兵就常常跑来喊:
“服务员,今天派你当侦探。参谋长的命令,叫马上出发!”
纵然正在吃饭,也得马上搁下筷子站起来,向着敌人步哨的枪头冒死地爬去。跑回来,如果遇着参谋长正在生气的时候,替别人做“散气宝”又是不成问题的了。
杨明受了气,躺了一会之后,忽然发现了自己之所以不能见好于长官,就在自己不能和同事们合得来,自己之所以不能和同事们合得来,就在自己不会讲话。于是忽然如有所得似的,跑到副官处了。只见司事司书们坐着半边屁股谈笑着:
“副官,今天天气很好。”
“副官,昨天你打牌的手气好极了,今天准的还要赢。”
副官骄傲地吐着香烟的白圈笑了。
杨明于是不知不觉地挨拢去,也想说几句“天气很好”之类;但是还没有挨拢边,那些白眼都送过来了。杨明于是搭赸搭赸地红着脸走出去,自己就打自己一个嘴巴:
“他妈的,卑鄙!”
可见拍马之难,难于上青天。非怪服务员比司书大一点,然而却为司书们所嘲笑所践踏了。
杨明于是怒。一想起鲁健的顽强,心头就更加怒了。他怀疑了这社会。他怀疑了自己的努力。在鲁健不断的来信中,他知道社会上除了侮辱人的人,还有被侮辱的人。这些被侮辱的人,大都同他一样,而大部分比他自己更甚。那些人正在不顾一切,拼着命挣扎,奋斗,他们要挣脱自己的锁链,洗净一切的侮辱,就是死也不怕了。杨明于是不禁肃然起来。
* * *
“他妈的,顶就顶了,怕什么东西!”
杨明躺着这么想,就在床上击了一拳。但是马上又记起母亲临死时候的话了:
“儿,努力,出头,你要专心呵!”
母亲那黄蜡般的脸子又在眼前晃荡了。杨明鼻子一酸,又感着了万分凄凉,孤独。自己不是已经努力了吗?努力了又怎样?有钱有势的人终是有钱有势的人,受侮辱的还是受侮辱!走尽了这世界,到处都一样是侮辱,唉,这就是这样的社会!但是就这样下去吗?不,要挣扎。杨明于是又想到鲁健的回信。回信应该赶快写。告诉鲁健他要顽强起来了。于是侧着头,望着壁,考虑着那回信的词句,像作诗似的一句一句的涌了出来——
“……唉,受够了,我们。母亲,我,我们两代。生死,在人家手头,不如一只鸡!我记得脸上的耳光,我记得肚上的拳头,我记得诬蔑的笑骂,我记得残暴的威风!我受够了!这社会不是我们的!我没有了眼泪,我没有了叹声。然而我有眼睛,我要看这社会;我有拳头,我要挣扎。凭什么没有生存与自由的权利?我也是一个人!朋友,等着吧,我要……”
杨明感到有些痛快了。眼眶好像有点泪。但太疲倦,刚刚闭眼睛,就好像见鲁健直直地站在面前。
“呀,我找你好久了呵!”
杨明顿时感着无限的快活。快跑上去就紧紧捏着鲁健的手。鲁健并不动,冷冷的问道:
“你就这样死亡下去么?”
“不,我非干不可!我同你去!”
但是面前站的却又不是鲁健,而是文书记官。呵,还有参谋长,还有刘司事。文书记官承着参谋长的脸色说道:
“你看,这是不是该他写?旅长说我不管事,我还要怎么管,参谋长?误了护送美国顾问的事情,旅长说我,我承认,是我的错。但是这样的服务员,我,我没有办法。”
杨明似乎有点怕,但是马上又忿恨了。
参谋长铁一般的脸色问道:
“你怎么不写?”
“那不该我写。”
“派你来干什么的?”
“派我来帮助抄写的。”
“你怎么不写?”
“那不该我写。”
参谋长红着脸忿怒了。“啪”的一声,就是一耳光。杨明忿恨,眼泪也挤了出来。于是就想到,要来的事终于来了。不知怎么一下自己又勇敢了。认清了面前站的敌人,只有捶死了敌人才是活路。向前一冲。但是参谋长的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了。但是不怕,再冲。就听见“吧”的一声。脑子一阵昏,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口里不断的叫着“啊啊”,但是喉管像给谁捏着似的。张开眼睛,赶忙慌张的左右看看,原来太阳已从窗外的芭蕉叶上透了进来,刘司事已在敲着漱口盅子响了。
杨明很诧异,呵,原来是一场梦。胸口有点痛,似乎真的着了一下。一想到自己的胃病,又恍然起来。
不过,杨明今天并不以为这幸而是梦,倒因为是梦反而不高兴。他这里经验了生死的问题了:人死倒算不了怎么一回难事;难的倒是不能死。
杨明爬起来,没有洗脸就坐在窗前写回信。刚刚写了一张,勤务兵又从刘司事那儿,摔着一沓稿纸过来了:
“服务员,这几件公文叫你马上写。书记官说的。”
一沓稿纸就向桌子上铺的信纸丢去。杨明弯在桌子上的左手被稿纸压着,拿着笔的右手经这么一震就在信纸上涂了一个大黑疤。杨明感到侮辱了,气得想跳起来。然而不曾跳,忿忿地望那勤务兵一眼,就从信纸上把稿纸推开了。
吃过饭后,参谋长真的走进来了。杨明心跳一下,不高兴的站着。面前的这浓眉毛短胡子,同梦里面的那个敌人一点也不错。只多了后面的两个弁兵。杨明又几乎疑是做梦了。但是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面前的敌人好像比梦里的更厉害:
“你干什么不听命令!”
杨明不说话。
参谋长挥着手又叫了:
“你还了得!你公然说你是军长的学生!军人!懂不懂:服从!你干么不服从!”
“我没有讲过我是军长的学生。”
“你干么不服从!咹,不服从!你公然敢同文书记官吵!了得!——勤务兵!跟我看起来!”
杨明忿恨,但是这不是梦。不过觉得自己不能解决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杨明不曾冲,然而也不怕,不过两只手已被两个弁兵抓着就像拖猪一般拖到卫兵室去了。
杨明在卫兵室里,才明白地知道了自己时时的愤恨,时时都有一种妥协的念头在那儿作怪。比如给鲁健回信的事情吧。要走,早该走了,为什么还要写回信?呵,妥协,因循,都是这社会的教育的毒害!
关了几天放出来的时候,勤务兵送来一张撤差的命令。杨明并不看,连着给鲁健的回信两爪就撕碎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几个司书都好像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不安似的。他们走到杨明面前站着,带着一种怜惜的眼光看见杨明把铺盖捆好了,把包袱也捆好了。床空了,现出木板来了。房间里顿时像空虚起来。
杨明这时倒觉得爽快。倒把这些司书们看成可怜的人了。提上包袱的时候,司书们对他苦笑了一下。他不笑。三步两步就走出旅部,望着门前的卫兵,深深透了一口大气。好像说:
“别了,你这万恶的社会!”
太阳很大,砍光了树木的山坡,显着枯焦的颜色。大路的旁边,许多田都是荒草,许多破屋都没有炊烟。老百姓都少了,沿途看见的净是一个个黑瘦瘦的士兵。没有云,青板板的天上就只有一团火。杨明于是流汗。一步一步艰苦地向着鲁健的地方走去。
一九三二年九月
1933年10月载《文艺》月刊第1卷1期
署名:何谷天
[book_title]薛仁贵征东
上
听着草房外吵架似的虫声蛙声,想着明天迎神求雨的事情,宗伯伯简直焦躁得睡不着。半夜了,小毛就像狗儿似的缩着一团睡在脚下,噗呀噗地打着鼾声。成群成队的蚊子在他的赤膊上飞着叮着,简直把他弄不醒。宗伯伯摸摸小毛的大腿,非常羡慕着这年青人的瞌睡,于是就想着自己太老了,不中用了。要是大毛不给东洋鬼子打死,自己也免得这么辛苦了。大毛在,多好。胳膊像柱头那么粗,背膀简直像一座山。挑起百把斤重的稻子不打一点闪闪。两父子在太阳下,一个操着牛,一个就在田边放着堰水。一年做个十来亩田不算什么一回事。天干不怕。大毛踏着水车就像机器似的不停,荷荷荷地水就流到田里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儿子给东洋鬼子的飞机打死。房子也烧掉。水车都烧掉了!宗伯伯越想越悲伤起来。气力是越用越不行了。今年就只种得几亩田。天爷还要没眼睛,不要雨的时候,雨偏来;要雨的时候,雨又一点都不来了。田干得裂了缝,秧子都干了,黄了,焦辣辣的红太阳简直要点得火燃。是的,明天该求雨了,白天那几个年轻汉子约好的哪个抬龙王菩萨,哪个抬狗,哪个打锣,都约好了。说是决不会拆滥污的。年轻人真有用,而自己是老了!宗伯伯很感慨地摸一下自己下巴下毛茸茸的络腮胡须,心就不禁突突突地跳起来。是衰老得多了,心总是常常跳。他记得王和尚说的:
“这是怔忡,你要养,你要养呵!”
宗伯伯只好把许多杂乱的念头丢开,静心静气地闭着眼睛养。是的,明天就要求雨了。是该睡的时候了。想要压着那跳动的心,于是就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但是这一静,屋外草虫的唧唧声又闯进来了。田里青蛙的哇哇声也闯进来了。天是太干了,干得这些虫都在叫苦。今年的蛙声就比去年特别厉害。一年刀兵,一年又是天干,真是世道变了。天要收人了。想到这里,宗伯伯的心又跳起来了。自己就责备自己“不该想,不该想”,口里又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鸡才叫头遍,宗伯伯又喀隆喀隆地从梦中咳醒了。王和尚说,这叫鸡鸣咳。鸡鸣咳是顶厉害的,是痨病呵!宗伯伯身体一侧,汗毛孔就透出了虚汗。
“喀喀喀……喀隆喀隆……”
喉管像什么东西在那里贴着,要吐又吐不出来。这病很久了,从前年,大概是大前年,记不清了。好像是慢慢的,记得有一天同大毛挑着一担稻子到吴老板家里去上租,七折八扣把什么利息都算上,连自己家里剩下自己吃的稻子还要挖出来。这简直是挖了宗伯伯的心。一年到头牛马似的流着汗,在日晒雨淋下弄出来的东西,现在通通给吴老板盘算干净,宗伯伯简直气得流泪抹眼的哭了。那天无可奈何地走出吴老板的西式洋房来,就昏天黑地的跌下地去。手腕上,腰杆上,擦脱了一网网的皮肤。胸前的骨头就觉得痛,似乎从那天起就开始咳嗽了。厉害起来,还是去年东洋鬼子打上海的时候。从前年成好的时候,宗伯伯还有说有笑。可是自从儿子一死,就只看见他常常抹眼泪,叹长气了。宗伯伯是顶爱小孩子的。小孩子就是他的命。他见着邻居的小孩子一有病,他就自告奋勇地去帮人家采草药。他从祖传的经验中,懂得许多草药的。他晓得头痛要烧灯花,他晓得肚子痛要吃陈艾水。可是他得了这个怔忡病,他自己就没有办法。人家告诉他,这要吃猪心肺的,他只好伸伸舌头,叹叹气。猪心肺只是吴老板他们有钱人吃的。穷人哪里吃得起?穷人生来就是做田的,就只好一担一担的稻子给吴老板他们挑去,让他们去吃猪心猪肺。这都是所谓命里生成的!宗伯伯把一切都归在命里,但同时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他替别人采药,与其说是他因为爱自己的儿子同时也就爱别人的儿子;倒不如说他的为别人帮忙,是为了替儿孙修福。宗伯伯有回给长寿家采了一大把草药去的时候,长寿的娘请他进去坐坐。他不。他说他很忙,就要回去吃饭了,他靠在竹门边,把药交给长寿娘诚恳地说道:
“这是顶好的药。前年大毛是吃这个好的。去年水生也是吃这个好的。包好,包好。你要用水煮,把它煮透了,就把长寿吃,包好的。”
他好像不让人家说话似的,一口气说下去:
“养个儿子真不容易。放麻放痘要担心。十病九痛要担心。养到做得庄稼就好了。我们不中用了。要他们来替手了。”
旁边有一人说起他的大毛小毛来,他就准坐下来同你谈半天。他要告诉你,大毛今年十七岁了,明年就要讨老婆了。后年生一个孙子下来,他就安心了。他什么都不想了。只要有的吃,做了田回来,就抱着孙子在门槛上叫:
“啊哈喝,啊哈喝,孙孙要睡觉呵哟!”
他就满足了。
太阳落下去了。他才想起家里还在等他吃饭呢,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坐下来了?于是赶快站起来就走。人家叫他:
“宗伯伯,再谈谈去。”
“不谈了。我很忙。就要回去吃饭了。有工夫再来谈了。”
长寿娘说多谢得很;他就说:
“不要谢了。明天我再去帮你采点来。地上有得是,算什么。”
他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很快活。他的儿子都是强强壮壮的,不生病,明年就要讨老婆了。
可是“一·二八”的战争开始了,东洋鬼子的飞机就在头上飞。有一天大毛出去了好半天还不回来。宗伯伯听着飞机丢炸弹的声音,轰嗵轰嗵价响,至于那些人们的叫声跑声,更使他心头慌得要命。忽然有一个人慌张地跑来说:
“宗伯伯,你家大毛给飞机打死了!”
这好像劈头砍了他一板斧似的,眼睛一黑,几乎不省人事。他的脸色顿时发黑,问也不问死在哪里,就疯了似的向着田里跑去。刚刚跑到一个小沟旁边的时候,三架飞机就嗡嗡地从他的头上飞了过来,接着是轰嗵一声,小沟里泥水喷射起来。宗伯伯就麻麻木木地倒下去了。醒来的时候,不知谁把自己抬到难民棚来了。老婆同小毛在他的旁边只是哭。人家告诉他,房子都烧了。他马上眼皮一翻,又昏了过去。后来虽是活转来了,剩下的就只是饥寒交迫。从此以后,宗伯伯就只是摆着一副愁苦的面孔了。人家问他:
“宗伯伯,你今年种了多少田?”
他只是懒懒地坐在门槛上怔着两眼答道:
“唉。”
“宗伯伯,陈艾水医什么病?”
“唉。”
宗伯伯,今年的天气不好吧?”
“唉。”
如果再问,他就喀隆喀隆地咳起来了,皱一皱眉头,提着短短的旱烟杆,就驼着背走进竹门去。这草房使他生气,四面不通风,简直像黑狗洞,哪里像从前那个小小的瓦房!他一想着,眼泪就冲了出来,才要破口骂,但是喀隆喀隆地又咳起来了。近来他的脾气变了,对什么都讨厌,他再没有精神去替别人采药,有时候两句话不对头,也开始打老婆了。他虽是很爱小毛,但是小毛一偷懒,顺手就是两烟杆,小毛的头上起过几回疙疸了。起了疙疸,宗伯伯又要骂自己,又抱着小毛的头哭。人家都说宗伯伯疯了。宗伯伯就双脚跳起来骂:
“你们这些狗仔仔,你们……”
人家有事也不找他,他也不大去找别人。前月里全村的抗捐他也不问。他对一切都不大留意似的。好像是让这个不可摸捉的世界自己毁灭去吧!可是这回天又干,干得田都裂了缝,现出了那些栽下去的秧子根。想着吴老板的厉害,想着饿肚皮的危险,自己又害怕了,疯狂地在村子里跑。看见人家有水车的在咕隆咕隆地车着水,于是又恨着飞机,恨着东洋鬼子:
“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
骂一阵,自己总得想办法。前几天就同老婆拿了一个篾篼,绑上一根绳子,一个人拿着一头,在沟边一篼一篼地把水荡进田里去,但是现在是沟水都干了。“天哪,真要收人了!”
宗伯伯想着这些更是睡不着,天刚刚发白,小小的狗洞似的门才透进一线暗暗的光,他就喀隆喀隆地驼着背爬起来了。
下
今天又是热辣辣的大太阳,像火球一般红红地,挂在那青板板的天上,就像东洋飞机上面的那东西。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点风,远近的树林都像喘气一般地站着。听着懒蝉子吱吱吱的叫声,望着干田里的秧苗,宗伯伯就焦躁得要暴跳起来。村子好像还是静静地,昨天那些讲话的青年们好像还不见出来。
“靠不住的,娃娃们,拆滥污,拆滥污!”
宗伯伯骂着跳起来了。跑过铁道,穿出丛林,就看见小毛戴着柳枝圈子向他跑来。宗伯伯本来已经看见许多赤膊汉子在远处的田边跳动,一望而知他们是在忙着今天求雨的事情的。可见青年们并不拆滥污,宗伯伯很可以放心了;但是不知怎样,这一股子气好像又并不是为的青年们,可是为什么?宗伯伯似乎又想不起来。总之是气,总要想抓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这气才出得了。他于是向着小毛喝道:
“妈妈的!跑些什么东西?”
“跑什么?大家都在催人呢,他们叫我就去叫长寿拿锣。水生今天还要唱影子戏呢!”
宗伯伯似乎又没有什么说的。不看小毛,拔步就向人多的广场上驼背走去。一路上看见一两个背枪的区公所的团丁,他的心头就非常愤恨。近一年来,就常常看见这些团丁在这村子里跑东家去西家的,什么捐,什么捐,真是闹得一塌糊涂,出不起钱,就把枪押着你到区公所去。其实这些团丁都是村子里长大的,他们家里也在做田,但是偏没良心,把自己人当猪狗,有了枪就不认人了。有一回宗伯伯曾经劈脸向着王麻子喝道:
“你怎么就这样没良心呵!我还亲眼看见你长大的,还抱过你,才吃几天公事饭,就把心都吃烂了!”
幸而王麻子是宗伯伯的侄儿,要是别的团丁,宗伯伯准要吃生活了。当然,正因为王麻子是侄儿,宗伯伯才敢;要是别人,宗伯伯早躲进草房子的角落里去了。不过,自从“一·二八”过后,宗伯伯对那些团丁们有点不放在眼里了。他想起大毛在炸弹下死亡,房子耕具也烧掉,而团丁们只晓得躲起来。他就常常迸着眼泪骂:
“你们好,你们好,你们不敢去打东洋人,只晓得欺负自己人!狗把心给你们吃了!狗把心给你们吃了!”
现在看见团丁们虽是愤恨,但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求雨,三步两步的就驼着背向着人堆走去。
已经午时过了,空场上大概才几十个戴柳枝圈的赤膊汉子在那儿嘈嘈嘈地讲话。从前求雨,一来就是一两百;现在的世道真是越变越坏了么?大家求雨都好像不起劲了,宗伯伯愤愤地着急起来:
“干什么还不弄起来呵!”
“哦,宗伯伯也来了。我们不是弄不起来,说是区公所到处去说今天不求雨呢。”
另一个接着说:
“不干,我们今天非求不可!什么区公所!不怕的。”
另一个也说:
“都说就要来的。这是大家的事!大家就要来了。”
宗伯伯听见区公所又来干涉了,顿时动起火来。有一个向他说:
“宗伯伯,你看见长寿没有?锣还不拿来呵!”
宗伯伯见众人这么围着他说,想着无论什么非把雨求下来不可,于是自告奋勇地沙声说道:
“娃娃们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准又玩去了。好,我去叫他来。”
宗伯伯又离开人堆向着长寿家里去了。等到再向空场走来的时候,一个团丁从树林边跳了出来,拦住去路说道:
“喂,老头,回去了,大家都已经回去了。今天不求雨了。区长说……”
宗伯伯还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眼珠子已经气得怔起来了。冲着那团丁的鼻子就喝道:
“干什么不求?干什么不求?妈妈的,大家都要饿死了!妈妈的,大家都不管了!”
宗伯伯这时有点恨那些青年,刚才大家既说不怕,为什么现在又怕起来了?为什么就这样回去了?他顽强地咬着牙齿,冲着就要走,他还是要到广场上去看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团丁在前面又要拦他。宗伯伯就愤愤地向田边吐了一口唾沫走了。一路上,看见一些团丁在拦着一些人讲话,宗伯伯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刚刚要走上广场,就看见一大堆的赤膊汉子在乱哄哄地向着几个团丁叫着闹着: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天干都不准我们求雨了!”
“好,不要我们求雨了,把我们饿死吧!”
“什么有反动分子!哪个是反动分子!找出来!找出来!”
“你们怕有反动分子,我们求雨就是反动分子吗?”
“你们平时只晓得要钱,东洋鬼子烧我们房子的时候,你们躲在哪个角角里面去了?”
“妈的,东洋鬼子不把我们打得这样,今年哪会受这样的灾难!”
“我们的牛,我们的水车,杀的杀了,烧的烧了!妈妈的,你们不准我们求雨了!”
有些人喊打,声势愈加汹汹。几个团丁怔着眼睛没有办法了。宗伯伯虽是没有完全听清,可是已经火高三丈,愤怒地挤进人堆,挤向团丁们的面前就倒下地去哭喊:
“你们弄死我算了!你们弄死我算了!你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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