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世相物语 [book_author]林语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70981 [book_dec]本书收录了林语堂先生的小品文数十篇。全书共分“世相漫议”,“茶余清话”,“人生写意”和“学艺琐思”四篇。这些作品内容丰富,题材各异,构思精巧,文笔精巧、语言幽默、内蕴深厚、风格恬淡,非常值得一读。 [book_img]Z_18210.jpg [book_title]序言 每个国家都有他文化之特质,而此特质是常与国民性有关,国民性影响文化,文化也影响国民性。所谓文化不是指文明,是比较无形的风俗习尚处世接物的精神表现。一国所不敢为,他国为之;一国所做不到,他国做得到。十九世纪日本之发奋图强与中国之抱残守缺就看得出来。大战以后,日本与德国之自力更生,便是国民性表现的好例。说他是文化不同,还不如说国民性不同。 且以英法二国比较。十八、十九世纪,英法二国都在开发殖民地,伸张国力,扩大版图。后来法国节节失败,加拿大现为英国民族所有。但是当初法国势力范围甚大,至今东部魁北克州,当地人还是说法文,其范围一直伸到美国中北部之芝加哥。所以芝加哥之读音,芝字还是念“希”,不念为“欺”。美国南部圣路伊st’louis之s,还(依法文)不读出来。louisiana州之neworleans可以说以前全是法国的地盘,后来拿破仑打仗没钱,整个省分卖给美国。但是美国东南部沿岸还是法商出入的地方,如keywest港这种地名,key原是法文之quai(即港)。美国独立时代,美国与法国之关系,读美国历史的人都知道。他如远东近东都是如此。埃及人的现代文化知识都是用法文最通行。近东如黎巴嫩,本来也是法国的势力范围。(第二次大战时,戴高乐被邱吉尔弄得气不过来。)说到我们中国,十九世纪法国之在广州湾及安南,何尝有异于英国之在长江流域?你说英法国民性什么不同,看看法人之治安南及英人之治香港,便清楚了。 中华民族与西方国家比较,进取不足,保守有余,勇毅有为之精神不足,而动心忍性之功夫甚深。有时我想:探南北极或登喜马拉雅山,并非我们民族的专长,回家含饴弄孙倒是我们的惯技。忍辱负重,他人不如我,睚眦必报,我不如人。得过且过是表示我们祖传的涵养,励精图治是东洋人及西洋人的作风。总而言之,中国的文化是静的文化,西洋的文化是动的文化。中国主阴,外国主阳;中国主静,西洋主动。 中国人的美德是静的美德,主宽主柔,主知足常乐,主和平敦厚;西洋之美德是动的美德,主争主夺,主希望乐观,主进取不懈。中国人主让,外国人主攘。外国人主观前,中国人主顾后。这在英文aggressive一字,看得出来,这字是指“攻夺”、“侵伐”,看来似是不好的字面,但是用起来倒是称赞某人之进取精神。如说公司请到一位aggressive总经理,意思是他很有作为有节节前进除旧革新的勇气。又如“挑战”二字似乎不大文雅,而西文challenge却是好的,是激发应战的话。我们东方人最爱和平,西人要到东方传教,也是教人和平,但必说是不信耶教之异教徒,向他们“挑战”,他们应该应战而来。中国农民和和平平耕织之不暇,何尝向谁“挑战?”这还不过是说中国人未闻耶稣道理,他们应当起来传道,大有投笔从戎之意罢了。说句老话,也可以说,中国人尚文,西方人尚武。这话虽不尽确,但也差不了多少。 这动的人生观与静的人生观,在中西之交流接触,在政治上或私人上未免使人感觉似乎我们少了一种动力,而容易陷于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的态度。中国人比西方民族,似乎少了一种奋发勇往迈进的生命力。这是国父在心理建设所关怀,及总统求新求速所时时训勉的。不求改进谓之听天由命,得过且过谓之息事宁人。这样的天下,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高枕无忧了。这不是说,中国人没有刻苦耐劳.坚苦卓绝的精神。华侨在各国的成就,都没有人敢说中国人懒。凡是吃苦耐劳,有忍字耐字,中国人都做得到。忍字是静的美德,并非动的美德。若说与私人无关的社会事业,多做一事不如少做一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古有名言。少开口,多吃饭,也是文人的宝训。这样的社会,仿佛人情味就重而工作效能就差了。所谓安身立命,身已安,命已立,天下事没什么可讲了。天人既已合一,四大皆空,我们不但未有作为,且不必有什么作为了。 这静的人生观,非孔子之过,更非孟子之过。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孔子就少有静观宇宙的话。自首至尾,孔子还是身体力行的。注重在行,不注重在坐。孔子很少仰视天象,最多渡河不得而发水乎水乎之叹而已。子思才有仰视天象的感叹。孔子过蔡过匡,在陈绝粮,还是以天下为职志,而为出世派的隐士如长沮桀溺所看不起。孟子起而有大丈夫之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言善养吾浩然之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这浩然之气还是动的。孟子之言仁,不是三月不违,木讷之仁,是讲气魄,有人气之仁。这种有气魄有人气,才是“仁”,才近于西洋所谓manhood。也就是孟子的大丈夫——但是这已经是一场消逝的梦了。看看贾政、贾赦、贾琏一般男子就明白。谁也不能说孟子之学是静的哲学,因为孟子不曾参过禅。“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与我同类”——这种气魄多大!可惜这大丈夫的理想,久已不谈了,而人的理想也渐渐由动转入静了。《孟子》一书,我不主张初中就要念,却主张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人人非念不可。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每年自己重读一遍,总是好的。少年老成的老少年,翻翻一看,也可保存一点人气。 我所以说这些话,只看见我们伟大民族之保守与西洋人之进取,觉得在此群雄角逐的国际场中,与人并驾齐驱,非改变作风不可。不愿意看见黄帝子孙办事效能比西人不如。外国人做事的精力,常常比黄帝子孙强两倍。何以孔孟动的哲学变为静的哲学?墨子还是动的,有外国精神。一是老庄和光同尘的藏拙藏晖的看法,主虚、主静、主牝、主柔、主无为、主不见可欲,得宇宙之蕴,见玄妙之门,道理愈宏博大,干事的兴味也愈薄弱。加之佛家看破世情之法,天下事越无可为了。宋儒出濂溪、横渠、二程,没有一个不是出入禅学十几年,才回来归儒,既已归儒,就用入室操戈的老技,无形中却已是受禅学之影响极深,虽未“看破世情”,却要“灭尽人欲”,主静、主敬、主常惺惺。于是儒教也变为静的哲学,而一般踧踖不安,正襟危坐,说话吞吞吐吐的道学先生出现。静者何,就是凡事“不要动”,“不许动”,而东亚病夫之模型乃立。这就是颜习斋所指骂为程朱所教出来的“弱人,病人,无用人”的时时切切戒慎恐惧的老先生——去孟子之大丈夫甚远了。 说我们民族不是第一流的气质就冤枉。而假道学之危及我们的气质,使我们变为虚伪粉饰的社会,却是真的.我凡读人家辞严义正、大义凛然的文章,或深文周纳的文字,就知道我们还是包围在道学的气氛中的社会。人家经典主义给文学的浪漫主义冲破而趋入现实的近情主义已有二百年,我想我们的社会观、人生观,至少落后人家二百年。辞严义正假道学的气氛,一时改不过来,再三五十年可能不同,慢慢地来罢。 [book_title]中国何以没有民治 孟肯(h.l.mencken)说:“德谟克拉西的人嫉恨他人比他福气。这实在是德谟克拉西的来源。”此说若确,中国之没有民治,就很易解。因为中国人太不会嫉恨了,看见他人福气,只希望做他家的奴才。司阍,马弁借此揩点油水,也就满足,心平气静了。在已做上奴才时候,若有人对他宣传什么阶级战争,他心中只有鄙夷,好像是说:“奴才没得你做,油水没得你揩,你才会这样激昂慷慨吧。” 到底我们不知道是奴才的厌世主义对呢,还是理想主义对呢。若论合于华族心理,自然奴才的厌世看法,较近事实。假如我要投身革命,我还是相信奴才哲学,青年尽量收买,油水尽量分赐,其效力必远在高谈理论之上。西人有言曰:“要治人者必先鄙视人。”谁能在中国看不起民众,谁便可做政治领袖。不但中国,世界各国,一切政治问题,只是“嫉”与“恨”二字之斗争而已,穷苦者的嫉恶,胜于富贵者的鄙夷,其国必有民治。反是,富贵者的鄙夷,胜于穷苦者的嫉恶,其国民治必不能实现。有人取笑英国工党,说你只消给工人个个带上一顶绅士的高帽,工党便自消灭。这话用于中国更适宜吧? 关于以上所述,鲁迅曾有名言,可以互证。他说中国历史五千年,只有两种时期,一为想做奴才而不得时期,一为做上奴才时期。历朝治乱相因,都脱离不了这两种公式。治者,大家有奴才可做,有油水可揩,乱者,奴才饭碗打碎,油水揩不着也。在这想做奴才及做稳奴才的循环中,民治何从实现? [book_title]读书阶级的吃饭问题 ——中学生的出路问题 关于这极渺茫而又极切要的问题,我的意见如下: 在男女经济不平等的社会中,男学生及女学生的将来出路,当然是不相同的,所以必须分开来讲,从经济方面讲,男学生的出路是吃饭,女学生的出路是出嫁。在现代的社会中,女学生的出路,百分之九十以为的确如此,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其嫁不出或婚姻失败的少数,则以入大学,入体育学校,入职业学校为暂时的出路。但是现代女子在社会服务,处处吃亏,待遇机会都不及男子,若不在婚姻之内求性的解决,尤其要受比男子所受更严的舆论制裁。所以普通女子嫁不出与男子失职业,略有同样的感觉。这都是事实,而且出嫁的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女子是愿意的。自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子娶亲,也是愿意的,不过男子娶亲之外,尚有养家问题,女子则不然(依现代普通情形而论),经济的制度如此不平,不必讳言,如说以出嫁为女子出路,近于诬蔑,那么以吃饭为男子出路,也不见得如何清高。固然有些女子要哀怨不平,以为出嫁之后,社会应该还分给她一半养家的责任,才算平等。但是譬如我,如果明日的法律,定了一条女子出嫁兼须养家,男子却只须娶亲,算为职业,我并不反对。 出嫁并非便算做人,固然,但是男子找到饭吃,又何尝便完了人生的真义?所以问题是相同的。在一方面讲,女子以造幸福的家庭为职业,与男子工作而谋生,都不是什么耻辱。在另一方面讲,有些女子,不能养成人格,在她环境内,做一份有用的社会分子,或者专靠淡抹浓装,要人家养她一辈子,或者并这一点点社会上的贡献也没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终日无所事事,虚度一生,亏她活在人世,我们要批评她出路过于卑鄙是可以的。但是如古代的儒生,大让如慢,小让如伪,粥粥无能,靠着一枝秃笔,做帝王的厮养,回来以骄其妻妾,或如现代的留学生,学了一肚洋八股,屈事卖国官僚,已且轩轩自得,终日与西人握手免冠,换得饭吃,了此一生,又与卖淫的妇女何别?所以经济的出路是一事,做人的出路又是一事,两者应该划分清楚。 将来生活程度增高,经济压迫加重,节育的智识普遍,婚姻的制度自然要受这影响,女子的出路问题,便要愈复杂。到那时候,不但独身,晚婚,退婚,离婚的女子都有出路问题,就是成婚而不离婚的女子也要比较有出路问题。但照目前情形,此种女子尚属少数,其少数的出路问题应与男学生的出路问题合并讨论。 至于普通中学生出路问题,又应分开全部的出路与个人的出路讲。从中学生的全部讲,普通的中学生不能算为一国的“智识阶级”。只算是受过相当教育的国民。然而在教育不普及的中国,中学毕业生,已略略含有智识阶级的意味了。但是我认为这种见解是误谬的。因为中学生之少,而显然形成一个特殊阶级,这是自然的现象。像在中国南部,有的中学毕业生,就简直预备回去做乡绅,如从前进学的秀才,可以回去坐吃公产,结果也还是堕入所应该打破的绅士阶级,而为二千年来儒者的变相而已。这个太不应该了。我想中学生还是应该以受教育国民的资格,投入社会上各种事业的队伍里,做社会上有用的活动才是。与这“士”的观念连带而来的,就是“仕”的观念。所谓“学而优则仕”也是赶紧须打破的。但是如果因为社会混乱,一切事业不能发达,无事可做,无饭可吃,上党部衙门,这又是社会现状不良所致,我们也不便深责。 投入社会各种事业,中学生是常要吃亏的,这并不是中学教育自身之错,其错在现今教育制度及中学生自己特殊阶级的心理。从教育制度讲,受教材者多,受教育者少,在设备中学课程者的心目中,中学生的出路,一是升大学,一是做小学教师。然做小学教师,就是想保存士阶级,从个人求学观点看,也有可取,而从社会观点看,则断断不是个办法,将来上等游民之多,就是这个缘故。升大学,更加是骗人的事,在现今笨拙的上课办法之下,也许果真读了十二年小学中学的书,还不能写一篇通顺的文字,不能有相当的学术常识,必再进大学而补充之,这还成个理由。除此以外,升入大学,一则,是闲暇阶级用来取得社会上资格,二则,是上了社会的当,为求毕业后得每月较高的薪俸。三,才是真正要求高深的学问。此第二种,说来真是造孽不少。在学生父兄看来,实在纯是替弟子投资性质,因为中学毕业每月可得四五十圆,大学毕业每月可得八九十圆。做父兄的谁不愿意他的儿子每月多得几十元,经济容易独立。于是你也送中学毕业生入大学,我也送中学生入大学,结果一班中学毕业生,都变成大学毕业生,中学生可做的事,都换了一班大学毕业生来做,在社会未必有好处,在个人委屈他多上几年课,吃亏者只是甲的父兄及乙的父兄,各人多损失一二千圆的学费,少理四五年中的儿子谋业的补助而已。及父兄们见其学业成绩未必有何长进,乃相率而骂现在的大学。其实还是社会自己做个圈套,给自己上而已。一方面,因为中学文凭与大学文凭的行价不同,遂使一班学子视线专注在文凭上面,以报答父兄的好意,然而这距求高深学术之本意远了,连大学本身也受这些不应在大学混身的人的影响而恶化了。同时学生本人多念四年书,便是少得四年的做事经验,大学念完,最少二十二岁,做事才来从头学起,难道这种制度,可以说是经济的制度吗? 升大学不成理由,做教师更加是不可原谅。真正的中学教育,若问为什么念地理,算术,历史,文法,答案应该是:这些是受教育的国民的常识,所以我们应当想知道一点。知道多,固然好,知道少,也无妨。你想做个国民,难道有须知道七十分历史,六十分文法,才做得起的道理吗?“今也不然”,你问他为什么念土耳其地理?他说预备在小学教地理?你问他为什么念英文文法?他说预备将来教文法。你再追问为什么教文法呢?其答语又不外教那后代的人预备去教文法。这样还能成个念文法的理由吗?还不是造一个圈套,来养士阶级一辈子吗?在这种做教师的“中学生出路”,教文法已经成为一种特殊阶级包办贩卖学术从中取得生活费房饭钱膏火之资的戏法而已,与社会国家,真是无涉。 因为升大学,来得排场,做教师,又来得清高,所以中学生多半认此两条为出路。其实做教师只是性情相近的人可做,若一时无饭可吃,偶然吃吃,总算过度办法。本性好学而又一时不能入大学的人,这才是真正配做小学教师。本性好学,在高中时代,已深得学问的滋味的人,才真正配入大学。然这种人,在现今大学生中,十个只有一个(这是美国几位大学教务主任的意见),其余的有钱子弟,不妨进去混身,横竖比在外嫖赌饮好,无钱子弟,却不能不再三考虑一下。 从个人方面讲,各人有各人的出路,各人的家庭关系,父兄职业,朋友知交,都是不同的。机会不同,出路自然不同。比方书局老板的子弟,将来学书局生意,钱庄老板的子弟学做钱业,这是极显然的趋势,假如钱庄老板的子弟极鄙恶铜臭的父兄,那是有了读书种子,应好好培成学业。假如这个子弟终日嬉游角逐,不好念书,又不好学正经生意,那是永远不会有出路的,可以不必讨论。断定一人将来的出路,五成是看机会,五成是看个性。机会这个东西,与女子出嫁一样,只是靠碰。最自由的结婚,还是乱碰(非“姘”)的结果。你想二万万的女同胞中,决不是二万万个都是某青年的可能的后日妻子,至少有一万五千万,或者太老,或者太小,至年纪相若的,虽有几千万,有机会相知的还是寥寥无几,相知中看上眼的,又要对方同意的,真无几人。到了青年想娶亲而可以娶亲的时候,某位女子来得凑巧,或因搬家相识,或因路上相逢,或者刚刚学成回梓,年华相若,相貌也差不多,一经撮合,婚事成矣。出路也正相同,三十岁以上的人,问了自己今日所操的职业,所处的地位,少有不是碰来的,少有是由一己的本事智力抉择的。比如某人今日做了什么要人,原因不过他娶了某人为妻,因为他的妻的妹妹又嫁给某人,后来他变成要人了。例如他的小姨不嫁给某人,他如何做要人呢?又如某人他习了牙科,做了县长,这也是他梦想不到的事,然而他的一生出路,竟在这无意中的乱碰碰上了。学生进了什么学堂,找到什么名师,得着什么契友,又得着什么差缺,都是乱碰的结果。在这种地方家庭亲友环境好的人,要便宜多了。这也是与女子出嫁一样。 但这“碰”字,不可误解。碰是两方相碰,非单方的事,也不是纯粹被动。在同样的情形,同样的因缘中,在甲一点不发生影响,在乙便碰成一条出路来,譬如有机关要雇用书记,在某中文精通的中学生,一“碰”便成了“碰”的机会而造成一条“出路”,然在同班同级的其他学生,中文较差的,便仍然无碰的资格。所以机会是看人而定的。社会上有用之才,真是寥如晨星,大半行尸走肉,乞怜于亲友帮忙的人,偶然得一位置,插足其间,勉强充任,死而后己。所以一人只要有一样可取,一艺之长,不愁没有碰的机会。最忌的是庸庸碌碌,没有专才,可以做党部委员,也可以做钱庄伙计,那就难免患得患失做出许多尴尬的事来。中学生最要者,依各人的个性所近,练出一种专才,或书法,或方牍,或中文,或英文,或办事,或交际。人格上也须一点可取的地方,或勤谨,或诚信,或和蔼,或敏捷,或审慎。总而言之,做个“完人”是没有的事,要在有自知之明,能以其所长,补其所短,总不怕没有出路的。 [book_title]谈言论自由 一 论人与兽之不同 今天所演讲的是言论自由,所以鄙人也想在此地自由言论。诸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凡一人声明要言论自由畅所欲言时,旁人必捏一把冷汗。假使那人果然将他心里的感想或是对亲友邻舍的意见和盘托出,必为社会所不容。社会之存在,都是靠多少言论的虚饰,扯谎。我们所求的不过是有随时虚饰及说老实话的自由而已。 语言向来是人的专长,鸟兽所知道的只有饥啼,痛吼等表示本能需要的号呼而已。如马鸣,牛嘶,虎啸都不出于这本能需要的范围。所以老虎吃人,只会狂吼。不会说:“我吃你,是因为你危害民国。”这是人与兽之不同。所以何芸樵主席反对现代小学课本“鹅姊姊说,狗弟弟说”这种文字,鄙人十分同情。《伊索寓言》一书,专门替鸟兽造错,谤毁兽类与人类一样的奸诈。假定鸟兽能读这种故事,他们也不会懂得。比方狐狸看见树上葡萄吃不着,只有走开,决不会无聊地骂酸葡萄。惟有人类才有这样的聪明。因为鸟兽没有语言,所以也没有名,遂也没有正名哲学。因此,假定狐狸要强迫农民种鸦片,也必不会正勒种鸦片捐之名为“懒捐”。如果会,这狐狸便不老实了。 二 论喊痛的自由 我们须知,人类虽有其语言,却比禽兽不自由的多。萧伯纳过沪时说,唯一有价值的自由,是受压迫者喊痛之自然,及改造压迫环境之自由。我们所需要的,正是喊痛的自由,并非说话的自由。人类所说的话真不少,却很少能喊痛。因为人的语言已经过于纤巧曲折,所以少能直截了当表示我们本能的需要。这也是人与兽的一点不同。譬如猫叫春是非常自由,而很有魄力的。中国的百姓却不然。他痛时只会回家咒骂,而且怕人家听见。 有人以为做人只须说话,毋须喊痛,鄙意不然。又有人以为民生比民权重要,现在中国内地的百姓已经活不了,还谈到什么民权?其实不然,活不了时也得喊一声,才有鸟兽的身分,否则只有死之一路。这种喊痛的自由才是与我们的生活有关系的,比什么哲学理论都好。从前于右任先生等党国先进创办的《民吁》,《民呼报》,意思就是为民喊痛。不过民吁民呼,总是悲痛不雅之音,不会悦耳,所以做官的人所愿听的不是民吁民呼,而是民赞民颂。 三 言论系讨厌的东西 中国向有名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又谓知人秘事者不祥,又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由此可以推知言论是讨厌的东西,岂容你自由?所以好言人是非者,人家必骂为狗:“狗嘴吐不出象牙。”只有称赞颂扬人的,人人喜欢,奉为象。政府所喜欢的,也是守口如瓶的顺民,并非好喊痛的百姓。比如此刻有侦探在座,必认为林某人讨厌,而认守口如瓶之诸位是比我好的国民。不过天生人有口,就是要发言论。若大家守口如瓶,结果必变成一个闷葫芦。 我们须知,言论自由是舶来思想,非真正国产。因为言论自由与守口如瓶莫谈国事的实训是不两立的。在中国的经书中及传说中,个人找不到言论自由说。惟有一条,稍微准许言论自由。这就是一句我国格言,叫做“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不过这与言论自由说稍微不同。因为骂不痛时,你可尽管笑骂,骂得痛时,“好官”会把你枪毙。 四 民之自由与官之自由 因为,言论是讨厌的东西,所以自己要说话而防别人说话,是人的天性。结果在德谟克拉西未实现的国,谁的巴掌大,谁便有言论自由,可把别人封嘴。所以中国说话自由的,只有官,因为中国的官巴掌比民的巴掌大。如“敬告中国民众”,提倡孔孟班禅,做国歌,发通电都是官说话的自由。我们愿意听也得听,不愿意听也得听。然而我们现在提倡的,是在法律范圈之内,官民都有同等的自由,这就讨厌了。我们须明白,百姓自由,官便不自由,官自由,百姓便不自由。百姓言论可以自由,官僚便不能自由封闭报馆,百姓生命可以自由,官僚便不能自由逮捕扣留人民。所以民的自由与官的自由成正面的冲突。民权保障同盟提倡民权必为官僚所讨厌,而且民权保障愈认真,讨厌之程度愈大,这是大家必须彻底了悟的。诸位须彻底觉悟,爱自由是人类的通性,官民一律。假定我是官,我也必爱任意杀头的自由。从前吾乡张毅师长头痛或不乐时,就开一条子,由监狱中随便提出一二犯人枪毙,医他的头痛,这是多么痛快的事。现在张毅已死了,所以我报告此事,十分安全。 五 论魏忠贤所以胜利 话虽如此,百姓未免太苦了。所以我们必求民权保障。中国自来也有梗直敢言的书生,如东汉之清议及明末的东林党人。但是因为没有法律保障,所以不久便失败。东林党人虽然联名疏劾魏忠贤,魏忠贤只须在皇帝面前一哭,便可把东林党人罢免处置。中国的精神文明也只到此田地而已。忠直之士到底死于宦官之手,东汉如此,明末也如此,明末就有人比东林党人如宋朝宋江等一百〇八淮南盗贼。党人倒后,便有宦官党崔呈秀等起而代之,时人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儿。”然而,党人终於灭亡,而虎,彪,狗,孝子顺孙终于胜利了。因为中国向来没有人权的保障。 我们须知笔端舌端虽然一样可以杀人(口诛笔伐),总没有枪端利害。在笔端与枪端交锋之时,定然是枪端胜利,而笔端受宰割。所谓人权保障,言论自由,就是叫笔端舌端可以不受枪端的干涉,也就是文人与武人之争。论理文人应该联合战线,要求笔锋舌锋自由的保障。然而事实上文人政客未必拥护言论自由,因为文人已经投降武人的麾下,自己站在枪杆后面,对照的是枪头,并不是枪口,所以也不觉得争言论自由重要了。这是历史上数见不鲜的事实。 六 论商女所以必唱《后庭花》的理由 中国今日的最大弱点,谁也知道是国民漠视国事,如一盘散沙。须知这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度,并非国民的天性,乃因不得人杖保障,法律不能卫人,所以人人不得不守口如瓶以自卫。中国青年谁没有一腔热血,注意政治时局。但是到了廿五,三十年纪,人人学乖了,就少发议论,少发感慨。四十者比三十者更乖。所以如此者,是从经验得来,并非其固有的本性。假定今日有人权保障,国民必另有一番气象。以历史为证,东汉太学生也都关心国事,尚气节,遇事直言,到了党锢的摧残,而直言之士杀戮几百剿家灭族以后,风气便大不同。由是而有魏晋清谈之风,读书人谈不得国事,只好走入乐天主义,以放肆狂悖相效率。有的佯狂,有的饮酒,如阮籍饮酒二斗,吐血三升,天下称贤。所谓贤,就是聪明,因为能在不许谈国事之时谈私事,纵欲以求人生之快。这是人权被剥夺时,社会必有的反应,古今同然。今日跳舞场生意之旺盛,就是人民被压迫,相戒莫谈国事,走入乐天主义的合理的现象。商女虽然也知亡国恨,但是既然不许开抗日会,总也有时感觉须唱唱后庭花解闷的需要。…… [book_title]言志篇 古人言士各有志,不过言志并不甚易。在言志时,无意中还是“载道”,八分为人,二分为己,所以失实,况且中国人有一种坏脾气,留学生炼牛皮,必不肯言炼牛皮之志,而文之曰“实业救国”。假如他的哥哥到美国学农业,回来开牛奶房,也不肯言牛奶房之志,只说是“农村立国”。《论语》言志篇,子路,冉求,公西华,各有一大篇载道议论,虽然经“夫子哂之”,点也尚不敢率尔直言,须经夫子鼓励一番,谓“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始有“春服既成”一段真正言志的话。不图方巾气者所必吐弃之小小志向,反得孔子之赞赏。孔子之近情,与方巾气者之不近情,正可于此中看出。此姑且撇过不谈。常言男子志在四方,实则各人于大志之外,仍不免有个人所谓理想生活。要人挂冠,也常有一番言志议论,便是言其理想生活。或是归田养母,或是出洋留学,但这也不过一时说说而已。向来中国人得意时信儒教,失意时信道教,所以来去出入,都有照例文章,严格的言,也不能算为真正的言志。 据说古希腊有圣人代阿今尼思,一日正在街上滚桶中晒日,遇见亚力山大帝来问他有何可请。代阿今尼思客气的答曰:请皇帝稍为站开,不要遮住太阳,便感恩不尽了。这似乎是代阿今尼斯的志愿。他是一位清心寡欲的人,冬夏只穿一件破衲,坐卧只在一只滚桶中。他说人的欲愿最少时,便是最近于神仙快乐之境。他本有一只饮水的杯,后来看见一孩子用手搿水而饮,也就毅然将杯抛弃,于是他又觉得比前少了一种挂碍,更加清净了。 代阿今尼思的故事,常叫人发笑,因为他所代表的理想,正与现代人相反。近代人是以一人的欲愿之繁多为文化进步的衡量。老实说,现代人根本就不知他所要的是什么。在这种地方,发见许多矛盾,一面提倡朴素,又一面舍不得洋楼汽车。有时好说金钱之害,有时却被财魔缠心,做出许多尴尬的事来,现代人听见代阿今尼思的故事,不免生羡慕之心,却又舍不得要看一张真正好的嘉宝的影片。于是乃有所谓言行之矛盾,及心尽之不安。 自然。要爽爽快快打倒代阿今尼思主张,并不很难。第一,代阿今尼思生于南欧天气温和之地,所以寒地女子,要穿一件皮大氅,也不必于心有愧。第二,凡是人类,总应该至少有两套里衣,可以替换。在书上的代阿今尼思,也许好像一身仙骨,传出异香来,而在实际上,与代阿今尼思同床共被,便不怎样爽神了。第三,将这种理想贯注于小学生脑中,是有害的,因为至少教育须养成学子好书之心,这是代阿今尼思所绝对不看的。第四,代阿今尼思生时,尚未有电影,也未有mickey mouse的滑稽影戏书,无论大人小孩说他不要看mickey mouse,一定是已失其赤子之心。这种朽腐的魂灵,再不会于吾人文化有什么用处。总而言之,一人对于环境,能随时注意,理想兴奋,欲愿繁复,比一枯槁待毙的人,心灵上较丰富,而于社会上也比较有作为。乞丐到了过屠门而不大嚼时,已经是无用的废物了。诸如此类,不必细述。 代阿今尼思所以每每引人羡慕者,毛病在我们自身。因为现代人实在欲望太奢了,并且每不自知所欲为何物。富家妇女一天打几圈麻将,也自觉麻烦。电影明星在灯红酒绿的交际上,也自有其觉到不胜烦躁,而只求一小家庭过清净生活之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之人,也有一旦不胜其腻烦之觉悟。若西人百万富翁之青年子弟,一年渡大西洋四次,由巴黎而南美洲,而尼司,而纽约,而蒙提卡罗,实际上只在躲避他心灵的空虚而已。这种人常会起了一念,忽然跑入僧寺或尼姑庵,这是报上所常见的事实。 我想在各人头脑清净之时,盘算一下,总会觉得我们决不会做代阿今尼思的信徒,总各有几样他所求的志愿。我想我也有几种愿望,只要有志去求,也并非绝不可能的事。要在各人看清他的志操,有相当的抱负,求之在己罢了。这倒不是外方所能移易。兹且举我个人理想的愿望如下,这些愿望十成中能得六七成,也就可算为幸运儿了。 我要一间自己的书房,可以安心工作。并不要怎样清洁齐整。不要一位story of san michele书中的mademoiselle agathe拿她的揩布到处乱揩乱擦。我想一人的房间,应有几分凌乱,七分庄严中带三分随便,住起来才舒服,切不可像一间和尚的斋堂,或如府第中之客室,天花板下,最好挂一盏佛庙的长明灯,入其室,稍有油烟气味。此外又有烟味,书味,及各种不甚了了的房味,最好是沙发上置一小书架,横陈各种书籍,可以随意翻读。种类不要多,但不可太杂,只有几种心中好读的书,又几次重读过的书——即使是天下人皆詈为无聊的书也无妨。不要理论太牵强板滞乏味之书,但也没什么一定标准,只以合个人口味为限。西洋新书可与《野叟暴言》杂陈,孟德斯鸠可与福尔摩斯小说并列。不要时髦书,t.s.elliot,james joyce等,袁中郎有言,“读不下去之书,让别人去读”便是。 我要几套不是名士派但亦不甚时髦的长褂,及两双称脚的旧鞋子。居家时,我要能随便闲散的自由。虽然不必效顾千里裸体读经,但在热度九十五以上之热天,却应许我在佣人面前露了臂膀,穿一短背心了事。我要我的佣人随意自然,如我随意自然一样。我冬天要一个暖炉,夏天一个浇水浴房。 我要一个可以依然故我不必拘牵的家庭。我要在楼下工作时,听见楼上妻子言笑的声音,而在楼上工作时,听见楼下妻子言笑的声音。我要未失赤子之心的儿女,能同我在雨中追跑,能像我一样的喜欢浇水浴。我要一小块园地,不要有遍铺绿草,只要有泥土,可让小孩搬砖弄瓦,浇花种菜,喂几只家禽。我要在清晨时,闻见雄鸡喔喔啼的声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几颗参天的乔木。 我要几位知心友,不必拘守成法,肯向我尽情吐露他们的苦衷。谈话起来,无拘无碍,伯拉图与《品花宝鉴》念得一样烂熟。几位可与深谈的友人,有癖好,有主张的人,同时能尊重我的癖好与我的主张,虽然这些也许相反。 我要一位能做好的清汤,善烧青菜的好厨子。我要一位很老的老仆,非常佩服我,但是也不甚了了我所做的是什么文章。 我要一套好藏书,几本明人小品,壁上一帧李香君画像让我供奉,案头一盒雪茄,家中一位了解我的个性的夫人,能让我自由做我的工作。酒却与我无缘。 我要院中几颗竹树,几颗梅花。我要夏天多雨冬天爽亮的天气,可以看见极蓝的青天,如北平所见的一样。 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胆量。 [book_title]涵养 中国旧有教育,标举涵养二字,注重德性之熏陶,与现代所谓教育,趋重学分不同。有学分,未必有学问,有学问,未必有涵养。中国认学问与涵养为一事,此为中国传统教育之一大特点,与德国教育法重鸿博精研,法国教育重艺术陶养不同,而与英国教育之注重性格亦异。英国之所谓性格,原文为character,不但中文不可译,法德文皆不可译,因此字含义,特指坚毅,恒心,镇静,蕴藉,临危不惧,见义勇为,服从纪律,谨守礼俗等成份,而坚毅,恒心,服从纪律等尤由户外运动得来。 故英人之视运动如生命,如宗教。此言英国民性者所不可不知。英人有此注重德性之“教育”,所以无论寄身南北,远涉重洋,只消七八人,或二三十人,在非洲,在澳洲,在印度,在埃及之一小城,便能成一种自治团体,而统驭他族。大英帝国之造成,实基于此。中国教育虽也以陶养德性为前提,然其所认为目标之涵养,却大不相同了,大概英国式的陶养,性格越养越刚,中国式的陶养,越养越柔,到了优柔寡断地步,已经德高望重了。 虽然儒家学说,并非如此,然在历史上,却是如此的结果。因为“涵养”两字,含义注重忍辱负重,和平达观,不露锋芒,喜怒不形于色,不轻易得罪人,不吃眼前亏,聪明的计算等,所以中国没受教育的人如危崖,如峭壁,如苍松,如古柏,如饿狼,如鹰隼,如雄马,如箭猪,如荆棘,如锉刀,如李逵,如武松,如泼妇,如一切不应对付的东西。过于涵养的人如面条,如汤圆,如肥猪,如家禽,如驯羊,如蜗牛,如西湖风景,如雨花台石,如绣珠,如风轮,如柳絮,如棉花,如阳萎,如悬疣,如谭延闿,如黎元洪,如好好先生,如一切圆滑的东西。 [book_title]又来宪法 听见人家说,南京正在开三中全会,通过议案非常之多。起草宪法啦,国民会议呀,保障民权呀,裁兵呀,改良教育呀。也懒得去查新闻,横竖有议案就得通过,这是不能免的。以三中全会与国联相比,觉得中国通过议案非常容易,日内瓦通过议案,非常迟缓。二者皆不利于我国。我们并非不要宪法,乃因宪法自光绪末年至今,已经起草十数次。须知宪法第一要义,在于保障民权。民权何自而来,非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凡谈民治之人,须认清民权有二种。一种是积极的,如选举,复决,罢免等。一种是消极的,即人民生命,财产,言论结社出版自由之保障。中国今日所需要的,非积极的而系消极的民权。选举复决之权,乃使民众做官之权,结果未中选时是民,中选后是官,仍然与吾民无与。保障人民性命财产自由之权,乃真正的民权。此种民权,所以难于实现,非民不愿享,乃官不愿与。盖民权与官势,暗中成为正面冲突。百姓多享一种权利,则官僚剥夺一种自由。 言论可自由,则报馆不能随时封闭;生命可自由,则人民不得非法逮捕;财产可保障,则政府不得随意没收。故民自由则官不自由,官自由则民不自由。故今日中国民治之真正障碍,官也,非民也。有人问我,中国人民何时配讲民治?我说:任何时我们的官僚配讲民治,百姓自亦登时有民治之资格。任何知县非法逮捕人民,肯出庭居被诉地位,不怕人民不会出庭控告知县,马上实行民治来。人民可诉官长于法庭,而有胜诉之希望,此便是中国实行民治之开端。 今日人民所以不能控告官长,因官长有脸故。故中国官僚一日要脸,则民治一日不能实现。故大家丢脸者,实法治民治之第一前提。此是三中全会诸先生所不可不体会之点。若非官僚不要脸,虽再起草宪法一百次,仍于实际无补。不意三中全会在通过许多议案之中,却把最重要一条遗忘。当时若肯通过一案,“议决凡中国官僚此后皆不要脸,誓守平等法治,本三中全会出席委员,并誓愿以身作则,自今日起,一律丢脸,决不食言”,这样胜于起草宪法多多了。 [book_title]从梁任公的腰说起 梁任公之腰(即肾),无端被前北平协和医院×××拿出一个。事后有人问梁何不抗议,梁幽然答曰:“中国人学西医,能开刀将腰拿出而人不死,已了不得。吾何为抗议哉!” 初,梁任公病,尿道出血,精神亏损。群医相与私议,莫知究竟,故毅然决定开刀检验。及裂腹取肾而视之,并无病状,惟有一小白点。医者曰,是病根欤?遂施手术,取其一,留其一。过后梁尿仍出血,始知原与取出之肾无与。病势渐剧而梁遂死。 由此可知世界大道理。吾人病而请医,因己之茫渺,遂信医之高明,以为医言神圣不容致疑。而行医者为生计关系,亦必掩其茫渺,故示高明,中心所疑,对病家必曰定系某病。苟老实曰吾不知也,则必失病家之信仰。于是开方投药,在医家原作一尝试而已,幸而中则痊,不中则改投他药。惟吾人未学医道,惟医言之是听,初未知此中玄奥也。实则每每人死而医尚不知何症,世事揭穿,皆与此相类。 读书人最应头,脑清楚,然读书人偏最常上当。世上上医家当者莫如读书之中等阶级。病在读书人好看书报,四处摭拾一点似是而非的卫生常识,于是岌岌皇皇,不可终日:满空中皆痨病菌也,饭店手巾皆传染媒介也,众牙齿皆病菌巢穴也,花柳病必烂鼻发疯也。于是中学回来,不擦饭店手巾,不饮他人茶杯,不吸烟,吸烟有尼古丁毒,不喝咖啡,咖啡必害心脏,而成一书呆。实则痨病菌不能侵入健全身体。饭店手巾若不擦眼皮、嘴唇及伤口,决不妨事;若多食硬物蔬菜,少吃糖饵,不刷牙亦无妨;牙膏皆无用,牙刷一角钱一支便可;吸烟不害卫生;花柳病皆可预防。此皆中等阶级读书人所不知者。 《论语》有人作《投考记事》一文,述其本年投考经验。既考清华,医验并无沙眼,并发证明书,又投考北大,北大医生,谓必有沙眼,不许与试,生出证书与辩,无效。吾以此事询之海上眼科专家,专家曰,沙眼最难判别,曰必有,曰必无,皆向外行人示威而已。彼行医六年,诊断无讹,确知为沙眼者约二百余人而已。此亦足破除吾辈之迷信乎。吾小儿在校,校医谓有沙眼,吾大奇之,以吾生四十年尚不知沙眼为何物,而二女皆有沙眼,吾不信也。每星期五校医拿刀刮其眼皮,小女哭。余止之,谓若有沙眼,吾自负责。吾从不请眼科专家检验,而至今无事。幸而居未上当,否则眼皮必致刮坏。 人生世上,最用得着一点常识,读书不可读昏了。银价大跌,经济专家甲曰必禁止运银也,乙曰,必不可禁止运银也,断断争辩,有似街犬。棉麦借款,专家甲曰,必影响于中国农民也,乙曰,必不影响农民也,亦似街犬。教育专家订课程标准,年年几何代数,读了又读,汝以为教育专家懂得教育乎?无此事也。若懂得教育,岂有一人自六岁读书至廿五岁而一封书信写得不通之现象乎?要人治国行政治河筑道。汝以为懂得治国乎,治河乎?无此事也。世上只是大家混饭吃而已,或吃政治饭,或吃教育饭,或吃江湖饭。吾辈既然读书,至少亦须留一点常识,凡事能看穿真理,将来受用无穷也。 [book_title]运气是什么 道家不信幸运和否运的这种思想,对中国人好悠闲的性格的形成,有着很重要的关系。道家的重要思想是戒过度性格胜于事业,静胜于动。一个人能不受祸福的扰动,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道教哲学家淮南子曾写过一篇很有名的譬喻,名叫塞翁失马。 塞上翁失马,人皆吊之;叟曰:“此何讵不为福?”数日,马将胡骏马而至,人皆贺之。曰:“此何讵不为祸?”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折髀,人皆吊之,父曰:“此何讵不为福?”一年,胡夷大入,丁壮者战死十九,予独以跛故,父子相保。 显而易见,这种哲学,使人能够忍受一些磨折而不烦恼,他相信祸福是相连的,正如古钱必有正反面一样。这种哲学使人得到宁静,不喜忙劳,淡于名利。这种哲学似乎是说:“你以为不要紧,便什么都不要紧了。”成功的欲望和失败的恐惧,两者是差不多的东西,有了这个聪明的意念,成功的欲望就不会太热切了。一个人的事业越是成功也越怕失败。不可捉摸的功名报酬及不上隐晦所得的利益。在道家看来,有识之士在成功时是不以为自己成功的,在失败时也不以为自己是失败。只有一知半解的人才把外表的成功和失败当做绝对真实的事情。 佛道二家的区别在于佛家的意念是要一个人无求于世,道家的意念却相反,要一个人不被世人所求。世上最快乐的人,也就是不被世人所求的无忧无虑的人。道家最有名最有才智的哲学家庄子,他时常告诫我们,不要太着名,也不可太有用。大肥的猪要被人杀死,去供神;羽毛太美丽的飞禽,易遭猎户的注意。他又说了一个譬喻:说两个人协同去掘坟,偷窃死人所穿戴的衣物,为了要得到死人口中所含着的珍珠,竟连死人的头颅,连同颊骨和下颚都用铁锤把它敲碎了。 为什么不去过悠闲的生活呢?这是这些哲学理论的必然结论。 苦矣!左拉! 据说五十三期“闲话”“大报”的贡献第一是不“党同伐异”。而且据说这是“在中国评论界里开一新例”,自从东吉祥胡同诸“君子”隆世,公平亦同时诞生。依“闲话大家”的意思,大报出现,可以把十八世纪的中国人(党同伐异的)一变为二十世纪的近代人(讲公理的)。然而据我观察,“十八世纪的中国人”之不肯为私人做侍卫还远在同代的学者之上。不一定二十世纪留学生这种的气节与德性,便进步得那么快,真要使我们替中国欢欣赞叹不胜啊! 大报的第二点贡献据说是:“所有的批评都本于学理和事实”,可惜于第二期已把他所谓根据的“学理与事实”的性质完全暴露,什么叫做暴露呢?就是根据女大学生会的一张宣言说:女师大学生二百人有一百八十人改入女大,只剩了二十人在女师大。这么一个片面宣传话,就是常人也要加以怀疑,更不必说是注意“中国舆论是怎么样东西”的闲话家。不想这回却被正人君子奉为典要,认为事实,于是乃“根据”这“事实”却加上他的很多漏洞的批评。原来大报所根据的“事实”亦不过如此,“学理”更不必过问了。未知正人君子果是太忠厚呢,还是故意愿受其欺愚呢?于是“正人”“君子”“学者”“绅士”“学理”“事实”“公评”“公论”“招牌”“架子”的真情便一齐暴露了。 于第五十六期,我们似乎也得了许多新理及开了不少眼界,据说:“中国人无公道,但是英国人却有,法国的学者也有,你只须看法国德雷夫案做为证,反对德雷夫党虽是多数,然而我们所最倾倒几个近代法国文人如zola,anatole france,ronain rolland却都在被人唾弃的二十数人中,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犹太人却费了许多光阴,抛弃了自己的事业,……冒了身家性命不保的危险,去奔走呼号,主持公道的当然只有傻子才肯干,然而法国居然还有不少这样的傻子”。这文真有味道呵! 按上下文看,闲话家是爱管闲事,但是左拉佛兰西等也爱管闲事,而且“批评家”站在少数方面,左拉佛兰西也站在少数方面,所以这个结论,也就有点玄妙。我们于惊愕失措之余,亦颇觉其滑稽。计得以下五比例:(1)德雷夫=孤桐先生,(2)小卒=教育总长,(3)左拉=我(批评家),(4)佛兰西=我(批评家),(5)罗兰=又是我(批评家)。原来使左拉,佛兰西生于今日中国,便应替压迫人的鸟总长说话,应为率领老妈的刘百昭宣传。 苦矣左拉!辱矣佛兰西!原来捧教育总长,可以与替一陷冤狱的无名的犹太青年伸冤相比拟,原来左拉是勤王的,佛兰西是蛋白质章士钊解散北大,又怕张胡子、李胡子解散北大的!原来左拉,倾吐兰西就是住在东吉祥胡同!苦矣!辱矣!左拉!佛兰西!总而言之二十世纪的中国留学生虽然已替我们发明“中国评论界的一条新例”,但是我们于欢欣鼓舞拱手相贺之余,仍不免要替左拉佛兰西悲哀。 [book_title]闲话与谣言 今天看见“京副”里头三篇关于北大教授闲话大家的文字,一篇是岂明君作的,一篇是孟菊安君作的。两位都是以事实的证据证明,白话老虎的闲话大家所散布关于杨德群女士的谣言之不确。孟女士学是杨女士的朋友,并且三月十八日同杨女士一同赴会的,所谓“半路又回转,一个教职员勉强她去,她不得已去了……中弹死”,自然是这些走狗献给它们大人的狗屁,以求取得主人之欢心。其实用不着郑重的去辩。叫狗放“人类之屁”,本来是没有这回事。还不如董秋芳君破口骂狗的文章合式,即所谓“这种畜生的畜生,生殖在人类里面,早就可怕,而且早就可杀了”。关于这“畜生的畜生”我还有几句话。 “畜生”生在人类里面,本来已经够奇了,但是畜生而发见于今日的大学教授中,这真使我料想不到。我要畅快的声明,这并非指猪,狗,猫,鼠,乃指大学教授中“亲亲热热口口声声提到孤桐先生地一位”,亦即“白话老虎报社三大笑柄”之一。 我也不必联想到以前白话老虎“闲话”捧章及造谣的事迹了。总而言之,就是我得了一种印象:曹锟之李彦青,段祺瑞之章行严,白话老虎报之闲话家,是同样的东西。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今日之妖孽,单以北京首恶之区而论,已经指不胜屈了。 这回三一八的屠杀,虽然是出于政府之丧心病狂,但是事后发见政府以外丧心病狂的同胞就不少,正在那边敷衍政府。你们不知道屠杀后第二天九校教职员联席代表开会的丑话吗?为要通过声明此次段执政应负责任的一案,还大闹意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的,而且是以五与四之比通过(换言之,即九校中有四校代表不造成使政府负杀人责任的,里头尤其是北大代表燕树棠及师大代表马名海大卖力气,因为马君武在那边,那天校长团也列席)。结果会闹散了,连一个屁也不响。论理教职员应该有痛痛快快的宣言,请政府解散各校,若马督办之所为,才略与此案情之重大相称。但是事实上校长团虽然有一个简单的小小的敷衍的宣言,教职员连一个屁都不放。可见得丧心病狂之同胞实在多。 但是这只是一方面。至于言论界正也有人在那边大出风头,肆弄其鬼蜮伎俩,一方对政府的罪轻轻抹过,一方却用动抹淡描的笔法将此祸的责任嫁于民众领袖。 《晨报》社论家曰,“这回民众请愿是和平的,被卫队抢夺的也不过几枝手枪木棍”。这是何等公正的态度啊,但是暗中已给人阴险的暗示,当日实在有几把手枪给卫队抢夺去,这手枪自然是共产党带去的,于是大家可以,并且应该,攻击共产党了。 闲话大家曰,“要是李鸣钟真有信去保护,事实上却并没有军警去保护,那么李氏百口也不能辩其罪;要是李氏并没有信去,那么宣读的信,出于捏造,那捏造的人,又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经疑。” 你看这是多么公平中正的面孔,的确是研究系的老把戏,他用的方法是阴险的暗示的方法,因为他不肯明说李鸣钟的信是捏造,你要驳他,他却说我并没有说一定是捏造的,但是他却要给一班读者暗示李鸣钟的信有捏造的可能性,所以结论是徐谦等“又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及“至少有一部分的死,是由主席的那几句话”(《现代评论》六十八期十及十一页)。 徐谦等会不会捏造李鸣钟来信宣读于众,自从惨案发生以来,没人想得到,就是闲话家替他想到,并且用不负责的不明不暗的句法散布出来。在这个国民一致愤慨的时候,这个东西还有功夫来干这种阴险玩意,是否全无心肝,大众可以明白。 其实闲话家自己知道决非捏造的,因为李鸣钟的来信是在各报提到的,若系捏造,李鸣钟早已出来否认了。李鸣钟既没有否认,国民大会主席又敢在报上发出这种消息,即无知如陈源亦已明其决非出于捏造。况且徐谦女公子自己加入赴院请求,从枪林弹雨中幸逃出来,徐先生若是事前知道,难道要他女儿去送死吗? 但是,不要紧的。“我并没有说一定是徐谦捏造的”,我似乎听见陈源这样预备回答。 [book_title]中国究有臭虫否 臭虫大约古已有之。考之古籍,无所谓臭虫,而有所谓猖蝨(又作虱,作蚤,三字通。)或者虱就可包括臭虫,所以不另造一字。但是古之所谓虱,似多是跳蚤,见人身上者,可以入赋,入诗,入文,而床上臭虫则少有吟咏之者。如王猛扪虱而谈,明明是在身上捉来,王荆公入朝“御览”的虱,也是正爬在荆公须上,所以可邀御览,“上顾而笑”。据阮籍说,则虱系处“裈中”,不敢离缝际,“犹君子之自以为得绳墨”(见《论语》第一期)。抱朴子屡言虱,然既言“夫虱生于我,我非虱之父母,虱非我之子孙”,可见也是指人身跳虱的一种。韩非子的虱,是生在豕上开辩论会,料与人身之虱,大同小异。淮南言“汤沐具而虮虱相吊”,也是指人身上的虱而言。至于王充谓“人生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更明白是身上之虱,而非床上之臭虫。虱之见于床上者,比较的少,如苏隐闻被下有数人齐念《阿房宫赋》声,急而开被视之,惟得虱十余枚,其大如豆(见《清异志》)。最早恐怕还是宋朝朱敦儒(卒时约一一七五年)。《樵歌》中有“饥蚊饿蚤不相容,一夜何曾做梦”之句,颇近臭虫,或是可以假定便是臭虫。至郑板桥“九九八十一,穷人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虱虫出。”这已经是十八世纪乾隆时代了。且被中之虱,扰眠之虱,皆不能证明确是臭虫,而非跳虱。惟李商隐《虱赋》,谓其“回臭而多,跖香而绝”,似虱可有臭味,或可指臭虫。总之,臭虫在古代之有无,无明证。 所以我们可以放开远代。而讨论今日臭虫之有无。关于此问题,个人因有读书涵养,所以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报端席上,每每听人议论,却觉得各种意见都有——由于极右派之辜鸿铭,张宗昌,至于道士,和尚,中外学者如胡适之,罗素,所及最左倾的党部人员,都有他的意见。这些意见,很值得研究,培根曾谓人之思想,受各种偏见“偶像”所蔽囿,如“酋族的偶像”,“穴洞的偶像”,“市井的偶像”,“戏台的偶像”(指种族的偏见,个人的偏见,俗套的偏见,哲理的偏见)。我们可由对这繁难解决的问题各方的态度,看出这各种偶像形形色色的表示。 为避免空论起见,假定在某高等华人寓中的中西士女宴会席上,忽有一只臭虫,明目张胆地,由雪白洁亮的沙发套出席。这种事情,是在各国人家都可有的,无论英美法意俄,但是我们不妨假定是中国人家,因为我们在中国,有一位善操英语的高等华人首先发见,为爱国观念所冲动,决心去坐在沙发上,碰一碰造化,或者可用屁股之力硬把这臭虫压死,不然便只好(这比较可能)为争国家体面而秘密受这臭虫的咀嚼。可是祸不单行,一只出来,另一只,成群结队,蠕蠕而动,由是女主人面红耳赤,全场动容,而我们可以充分证明:在中国某城之某一人家有臭虫的铁案。于是我们可以听见以下关于中国究有臭虫否的意见,大约可分为以下十类。 (第一类),(辜鸿铭)“中国有臭虫,固然,但是这正足证明中国之精神文明。只有精神文明的民族,才不沐浴,不顾物质环境。”按,依此说,用扬州马桶者,比用抽水马桶者精神文明。 (第二类):(爱国者)“中国有臭虫便如何?纽约,伦敦,维也纳,蒲达配司脱也有臭虫。其实,这几城中有的臭虫很着名。这不算什么耻辱。”这是“东方文化家”,“神州国光家”,“国粹家”及“亚洲大同盟家”的态度。张宗昌曾在日本温泉发见臭虫,大喜,从此与人谈时,每以此为中国文明高尚之证。 (第三类):(哥伦比亚博士)“哥伦比亚大学也有臭虫。所以中国若没有臭虫,便是野蛮民族。不但此也,美国臭虫的身段色泽都比中国臭虫好。所以应该捉一只,尤其是加尼福尼亚产的,带回放在中国床上传种。” (第四类):(帝国主义者)“什么,中国有奥虫?我们英国没有臭虫。我要求治外法权。” (第五类):(西方教士)“中国每省每城家家户户都有臭虫。我亲眼看见的。所以你们应该捐款让我到中国用耶稣的道理替他们灭虱。” (第六类):(中国外交官如朱兆莘之流)“什么?胡说!中国没有臭虫,我以我的名誉为誓告诉你。这些都是谣传,神经作用。”按朱兆莘会在日内瓦宣称中国鸦片绝种已经十年。我们不能怪他,因为他在奉行外交的职务。英法各国代表所为,也是如此。 (第七类):(党部)“不要提起这件事。谁敢提起,我们便给他一个警告。他不爱国。” (第八类):(道士,和尚)“不要扰我的清眠,或是不要误我的禅机。如果我受臭虫咬而能仍然快乐,甚至悟禅证道。管他做甚?”罗素听了,倒也点头微笑。朱希真在樵歌早已坚决表示此态度了: 穷后常如囚系,老来半似心风。 饥蚊饿蚤不相容,一夜何曾做梦? 被我不扇不捉,廓然才是虚空。 寺钟宫角任西东,别弄些儿古董! 第九类:(胡适之及自由主义者)“捉臭虫!再看有没有?”西方自由主义者也齐声附和唱道:“是的,有臭虫,就得捉,不论国籍,性别,宗教,信仰。” 第十类:(论语派中人)“你看这里一只硕大肥美的臭虫,你看他养得多好!太太,昨夜他吮的是不是你的血?我们大家来捉臭虫,捉到大的,肥的,把他摄死,真好玩!” 这时我的女主人,最多只能答道:“林先生,你长这么大了,也不害臊!” [book_title]为蚊报辩 我恨蚊子,而爱蚊报。常人每鄙蚊报,而常人未有不好看小报,是小报可鄙而终不可不看也明矣。不仅常人如此,要人亦如此也。要人要上台,必先办一两种小报。呜呼,怪矣。然则鄙乎,不鄙乎,是非无以明。人人诅咒小报,而小报并不因你之诅咒而灭,则小报之应存在乎,应消灭乎,亦是非无以明。故吾欲为蚊报辩。 古人云:“礼失求野。”小报野人之言也。大报失言论之责,故小报应运而生。孔子好讥贬当世,故于讲学之余,作《春秋》。《春秋》,骂人之作也。故乱臣贼子惧。今之大报,能使乱臣贼子惧乎。肯说心坎里的话,而所说之话能搔着痒处乎?小报出面说心坎里的话,搔着痒处的话,由是而乱臣贼子惧,附耳相告曰:小报在骂我乎?小报在骂我乎?由是而读者弃大报而阅小报,原亦无非欲避令人昏昏欲睡之社论,而搔着痒处而已。即使小报之生有罪,罪在大报之放弃其责任。小报不怪,小报生而系应运,且有存在之必要乃怪。此亦畸形国中畸形现象之一也。 呜呼,今日之言论界沉闷极矣。所谓民声者何在?小报之声如蚊然,至微且弱矣。然吾固欲闻大报黄钟大吕之音而不可得,欲闻民吁民呼市井人语之音亦不可得,吾其退而闻螽斯羽薨薨兮;至微且弱之音以终日乎。若谓并螽斯羽薨薨兮之音亦不许我闻,则吾将来不许儿女读书识字。 吾犹有欲进言者。小报小矣,蚊音微矣。然若成群结队,其音亦可观,亦可使大人先生睡不成寐也,小报幸毋自弃。吾为此言,盖知小报亦有自弃者,而最大毛病即在记载不翔实,选稿不精细,以致或有以此而自坠其信用者。小报亦有好有坏,好造谣言者人不看,有色彩者人不看,将来自会天然淘汰。其未受淘汰而已取得相当信用或销路者,应因此而益自勉,勿造谣,勿拿钱,则其身分自高,明眼人自会辨别也。蚊子虽弱,亦须为自由战士,航空而来,所落皆系实弹,方有意义。 灵犀君以文字缘令我为《社会日报》作文。吾祝螽斯羽之音万岁! [book_title]伦敦的乞丐 英国的风俗民情,在读过英国文学的人,总有多少的认识,但是总不如亲临其境自己去体会出来。骂英国的英人也常可遇见,这种人在各国都可发见,其共同之特点,就是各以为自己同胞是世界最坏的民族,所以生于美国便唾弃美国而崇拜英人;假如同这一人生于英国,也唾弃英国而崇拜大陆了。所以他们虽然种族不同,其实都是人类中之另外一族,无以名之,暂时可谓之天名族人。 但是这种对己国批评的态度,在相当范围内,也是人之常情,一方面可以说是大方,比鳃鳃过虑,讳疾忌医,或夜郎自大,盲目夸张者强一等,又一方面也是与“老婆人家的好”同一心理,不足深责。人有聪明,必有不满足于现状,不满足于现状,始有求进之心。英人也有许多有自知之明者,他们对于本国文物之弱点,英人脾气之古怪(此是一个绝好的小品文题目)也不回护,只是幽默的承认。 大战以后,维多利亚时代之道风几乎一扫而空,所以更多这类的批评。然而自外人看来,盛世之风度,却仍然保存。所谓盛世之风度,是言社会秩序之整齐,礼俗之文雅,规矩之严肃,人民之自信等。如英国人之礼貌,尊长者,重规矩,扶老携幼,救弱济贫,给梦想揖让进退于三代盛世之韩退之看了,也可以满意。 像伦敦有名的巡警,扶老妇过街,或是地道车中一般人对妇人小子之温存,司车者之雍容有礼,都能使人觉得是大国的风度,与侨沪英人之狂悖全然不同了。尤其可爱的就是伦敦的乞丐。我曾对一英人表示佩服他们的风度。这位幽默自知的英人,反而诧异,问我有何所见而云然。我说,比如英国女子健步的走法,独立的精神,及在影戏院中陶情的笑声是可爱的。伦敦告地状的乞丐尤可表见英人自重自信自强的精神。 伦敦并无乞丐,因为这是法律所不许的。有老妇站在街旁卖自来火的,那便是乞丐。知者总是给点钱而不取自来火,或是给价特高,算为舍施。这不是我所要讲的,我所要讲的,是那些不卑不亢的水门汀告地状的朋友。原来讨饭有二种方法,一种是令人矜怜,一种是使点本事。也可说一法是使你作呕,一法是使你赞叹。上海城隍庙的乞丐,将臃肿溃烂的大腿,排在九曲桥路人眼前,故意使你触目,便是第一法。 南京夫子庙,有大人立在十二岁女孩的肚子上,等着人家掷铜板,也是同类。我看那女孩脸上肌肉之紧张,及其不敢喊苦之沉寂,就可以使你启了慈悲之念。但是这用残忍以引起慈悲,根本就矛盾。那女子大概不是他亲生的,看来并不像慈悲菩萨之道场。也有吞剑者让口沫流出等人掷铜子,这比较上乘,因为一则到底有点本领,值得给钱,二则受苦的是他自己,不是小孩,总比较成个好汉。 英国告地状者却属于另一种,他也是拿出本领,但不是求你矜怜,说些流离失所的话。他写的是格言,尤其是奋励人乐观上进一类的格言。在于他的意思,使人走过读这格言,觉得高兴,如果你慨然解囊掷几个铜板于他的帽子里,总觉得有相当的所得,不是白赏给他的。这些格言,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关于花,太阳,健康是至宝,早鸟食得虫,一类的话。也有的很聪明,能作时评,开英国政府之玩笑,或取笑国际联盟,或揶揄经济会议,随时用粉笔在水门汀上写给你看。 我看见过一位文思实在快,一写写了好几段,都很精彩。也曾在charing cross看见一位尖酸客,他便满地愤慨的话,我想和他同情的人也比较少。又一类是画家。他们用的是彩色粉笔。画山水村宅夕阳,大船等,工夫虽不高,也都不错。合于俗人脾胃,如上海四马路所卖的洋画一样,在各图之旁,只写一字(thanks多谢),别无吟呻苦调。路人走过,在阴森的伦敦街上,看见这图,想到野外春光的明媚,总算有种乐趣。 即使给钱,也是有所得的。也有音乐家二三人结成一队,一吹corner(喇叭类乐器)一拉提琴,弹drigo’s serenade给你听。这也是一种卖艺而已,所以他们不自认为乞丐,他们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的。也有一位在greek street附近跪在地上弹琴。他的琴是自制的,一块木板,三条钢丝,用一个盒撑起,但是弹起来倒也怪好听。 从这种地方,也可以看出英人是自重的民族。 [book_title]论西装 许多朋友问我为何不穿西装。这问题虽小,却已经可以看出一人的贤愚与雅俗了。倘是一人不是俗人,又能用点天赋的聪明,兼又不染季常癖,总没有肯穿西服的,我想。在一般青年,穿西装是可以原谅的,尤其是在追逐异性之时期,因为穿西装虽有种种不便,却能处处受女子之青睐,风俗所趋,佳人所好,才子自然也未能免俗。至于已成婚而子女成群的人,尚穿西装,那必定是他仍旧屈服于异性的徽记了。 人非昏聩,又非惧内,决不肯整日价挂那条狗领而自豪。在要人中,惧内者好穿西装,这是很鲜明彰着的事实。也不是女子尽喜欢作弄男子,令其受苦。不过多半的女子似乎觉得西装的确较为摩登一等。况且即使有点不便,为伊受苦,也是爱之表记。古代英雄豪杰,为着女子赴汤蹈火,杀妖斩蛇,历尽苦辛以表示心迹者正复不少。这种女子的心理的遗留,多少还是存在于今日,所以也不必见怪。西装只可当为男子变理的献殷勤罢了。不过平心而论,西装之所以成为一时风气而为摩登士女所乐从者,唯一的理由是,一般人士震于西洋文物之名而好为效颦;在伦理上,美感上,卫生上是决无立足根据的。 不知怎样,中装中服,暗中是与中国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时也从此可以看出一人中文之进步。满口英语,中文说得不通的人必西装,或在外国骗得洋博士,羽毛未干,念了三两本文学批评,到处横冲直撞,谈文学,钉女人者,亦必西装。然一人的年事渐长,素养渐深,事理渐达,心气渐平,也必断然弃其洋装,还我初服无疑。或是社会上已经取得相当身分,事业上已经有相当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装以掩饰其不通英语及其童骀之气时,也必断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 所有例外,除有季常癖者,也就容易数得出来。洋行职员,青年会服务员及西崽为一类,这本不足深责,因为他们不但中文不会好,并且名字就是取了约翰,保罗,彼得,jimmy等,让西洋大班叫起来方便。再一类便是月薪百元的书记,未得差事的留学生,不得志之小政客等。华侨子弟,党部青年,寓公子侄,暴富商贾及剃头师父等又为一类,其穿西装心理虽各有不同,总不外趋俗两字而已,如乡下妇女好镶金齿一般见识,但决说不上什么理由。 在这一种俗人中,我们可以举溥仪为最明显的例子。我猜疑着,像溥仪或其妻一辈人必有镶过金齿,虽然在照片上看不出。你看那一对蓝(黑?)眼镜,厚嘴唇及他的英文名字“亨利”,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溥仪在日本天皇羽翼之下,尽可称皇称帝,到了中国关内想要复辟,就有点困难。单那一套洋服及那英文名字就叫人灰心。你想“亨利亨利”,还像个中国天子之称么? 大约中西服装哲学上之不同,在于西装意在表现在人身形体,而中装意在遮盖身体。然而人身到底像猴狲,脱得精光,大半是不甚美感,所以与其表扬,毋宁遮盖。像甘地及印度罗汉之半露体,大半是不能引人生起什么美感的。只有没有美感的社会,才可以容得住西装。谁不相信这话,可以到纽约coney island的海岸,看看那些海浴者的身体是怎样一回事。 裸体美多半是画家挑出几位身材得中的美女画出来的,然而在中国之画家,已经深深觉得身段匀美的模特儿之不易得了。所以二十至三十五岁以内的女子西装,我还赞成,因为西装确可极量表扬其身体美,身材轻盈,肥瘦停匀的女子服西装,的确占了便宜。然而我们不能不为大多数的人着想,像纽约终日无所事事髀肉复生的四十余岁贵妇,穿起衣服,露其胸背,才叫人触目惊心。这种妇人穿起中服便可以藏拙,占了不少便宜。因为中国服装是比较一视同仁,自由平等,美者固然不能尽量表扬其身体美于大庭广众之前,而丑者也较便于藏拙,不至于太露形迹了,所以中服很合于德谟克拉西的精神。 以上是关于美感方面。至于卫生通感方面,更无足为西装置辩之余地。狗不喜欢带狗领,人也不喜欢带上那西装的领子。凡是稍微明理的人都承认这中古时代sir walter raleigh,cardinal richelieu等传下来的遗物的变相是不合卫生的。西方就常有人立会宣言,要取消这条狗领。西洋女装在三十年来的确已经解放不少,但是男子服装还是率由旧章,未能改进,男子的颈子,社会总还认为不美观不道德,非用领子扣带起来不可。带这领子,冬天妨碍御寒,夏天妨碍通气,而四季都是妨碍思想,令人自由不得。文士居家为文,总是先把这条领子脱下,居家而尚不敢脱领,那便是惧内之徒,另有苦衷了。 自领以下,西装更是毫无是处。西人能发明无线电飞机,却不能了悟他们身体只有头面一部尚算自由。穿西装者,必穿紧封皮肉的贴身卫生里衣,叫人身皮肤之毛孔作用失其效能。中国衣服之好处,正在不但能通毛孔呼吸,并且无论冬夏皆宽适如意,四通八达,何部痒处,皆搔得着。西人则在冬天尤非穿刺身之羊毛里衣不可。卫生里衣之衣裤不能无褶,以致每堆积于腹部,起了反抗,由是不能不改为上下通身一片之union suit。 里衣之外,必加以衬衫,衬衫之外,必束以紧硬的皮带,使之就范,然就范不就范就常成了问题。穿礼服硬衬衫之人就知道其中的苦处。衬衫之外,又必加以背心。这背心最无道理,宽又不是,紧又不是,须由背后活动钩带求得适宜之中点,否则不是宽时空悬肚下,便是紧时妨及呼吸。凡稍微用脑的人,都明白人身除非立正之时,胸部与背后之直线总有不同,俯前则胸屈而背伸,仰后则胸伸而背屈。然而西洋背心偏偏是假定胸背长短相称,不容人俯仰于其际。 惟人既不能整日挺直,结果非于俯前时,背心不得自由而褶成数段,压迫呼吸,便是于仰后时,背心尽处露出,不能与裤带相衔接,其在体材胖重的人,腹部高起之曲线既无从隐藏,背心之底下尽处遂成为那弧形之最向外点,由此点起,才由裤腰收敛下去,长此暴露于人世,而裤带也时时刻刻岌岌可危了。人身这样的束缚法,难怪西人为卫生起见,要提倡裸体运动,摒弃一切束缚了。 但是如果人类还是爬行动物,那裤带也不至于成为岌岌可危之势。只消像马鞍的腹带,绑上便不成问题,决不上下于其间。但人类虽然已经演化到竖行地步,西洋裤带却仍就假定我们是爬行动物。妇人堕胎常就是吃这竖行之亏,因为人类的行走虽然已取立势,而吾人腹部的肌肉还未演化改造过来,以致本为爬行载重横脊骨上之设置,遂发生时有堕胎之危险。现在立势既成,妇人腹部肌肉却仍是横纹,不是载重于肩旁。而男人之裤带也一样的有时时不得把握之势而受地心吸力所影响。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将裤带拼命扣紧,致使妨碍一切脏腑之循环运动,而间接影响于呼吸之自由。 单这一层,我们就可以看出将一切重量载于肩上令衣服自然下垂的中服是唯一的合理的人类的服装。至于冬夏四时之变易,中服得以随时增减,西装却很少商量之余地,至少非一层里衣一层衬衫一层外衣不可。天炎既不可减,天凉也无从加。这种非人的衣服,非欲讨好女子的人是决不肯穿来受罪的。 中西服装之利弊如此显然,不过时俗所趋,大家未曾着想,所以我想人之智愚贤不肖,大概可以从此窥出吧? [book_title]论土气 前几天因为看了半天书,到傍晚的时候觉得疲倦,出来在街上闲步,那时天色正好,凉风徐来,越走越有趣,由是乎直走过东单牌楼,而东交民巷东口,而哈德门外,竟使我于此无意间得关于本国思想界的重大的发明,使我三数年来脑中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临时得一最正当完满的解决,如心上去了一个重负,其乐自非可言喻。固然,我这个发明之重要程度,一时甚难决定。凡一发明之重要非过多少时候,很不容易预先测料。 譬如哥伦布之发见美洲(哥氏实未尝发见美洲,听说只发见卡立比〔?〕海之某某荒岛),他绝不想到他会与英国文学发生什么关系,然而倘非有哥伦布发见美洲,决不会有西班牙及英国的海贼在美洲劫掠之行为,亦将无所谓“以利沙伯时代”“以利沙伯文学”,那么莎士比亚之能否成莎士比亚尚属疑问。我很久要找一个字来代表中国混沌思想的精神及混沌思想的人的心理特征,来包括一切要以道德观念压死思想的人使他们归成一类,而百求千思苦不能得,终于没有法子想,只得暂将它搁在脑后。虽然有时也会骂人为“杀风景的非利士第恩”,而总觉得不明畅。“非利士第恩”一字为英文philistine之译音,其实英文原亦未尝有恰恰相合之字以代表这种人。 philistine及philistinism乃亚诺尔所特创的,因亚氏文字之势力及成为今日通行之字,然而英国人实不大常用这个字,因为自己是“非利士第恩”的人没有什么用这名目的必要。这或者也是在土气盛行的中国没人讲到土气的缘故。在亚氏所谓“非利士第恩”就是一种凡与开化维新势力相抵抗者,尤其是一些有家有产觉得这世上样样都是安全,社会是没有毛病,不必改革的人。 大概他们的宗教是惟一的正教,含有天经地义,他们的种族是神明帝胄,他们的国家是惟一的礼义之邦。凡有人要改革此社会习惯,此传统制度,此道德观念,此腐败政治者,他们必是不解,非笑,恐慌,嗔怒。非利士第恩原系亚氏由德文philister译来的,德国大学学生称城中平民为philister;即乡顽之意。此外英文实无其字,如所用bourgeois亦系由法文借用。bourgeois即原市民有小产业者之通称,因为平常社会之习惯及传统观念平常都是靠这些人维持(个人观察在作者本乡传统观念是靠无学问的妇人而尤其是寡妇维持,社会上之“非笑”都是由他们来的)。 实在英文既可借用bourgeois,我们也可借用bourgeois,只是读音上很不便当。亚氏于论海呐论文又说,法文中有epicier这个字表示同样意思,实在也是好。epicier意就是“开杂货铺的”,大概开杂货铺的人是很老实很守已,人家不解新的观念,他也跟人家不解,倘是有人要攻击他的宗教,他也一定可拼命为道而争,甚至于为道而死。我觉得在中文真是无法满意的表示此种人之心理与精神,前天在哈德门外想到的就是“土气”两字,虽然这两字也不十分的妥洽,然自有他的好处。 “土气”二字在吾乡本是表明乡顽之动作与神气,略与philistine之义不同,未知在他方言之用法如何。但是大概在北京的人都能够感觉得此“土”字之亲切意味,古人以“土”与“金木水火”并列为五行,或者也是中国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之故,没有到过黄河流域这些北省的人实不足与语“土”之为何物。他们绝不明白“土”与人生之重要,关系之密切,他们不知道我们是生于斯,长于斯,食于斯,寝于斯,呼吸于斯,思想感慨尽系焉,诚有不可与须臾离之情景。 所以小时读书翻字典,“霾”字解为“风而雨土”,完全想象不起来如何“雨土”法子,直至北上才知道古人之言可信,然而因此我也觉得中国古代情形必略与今日北京相同,故有用此“霾”字之必要,又有五行哲学。记得西洋哲学史中,希腊哲学家谓此物质世界之原质或以为水,或以为火,然总没有以“土”包括在内(关于此点很希望哲学史家更正,我的哲学史智识不大靠得住)。 希伯来思想就不同。希伯来教以为人是上帝由“土”搏造的,然希伯来之文化发源于米苏波大米平原,即由弗丽底河流域,所以不足怪的,你看今日亚拉伯沙漠的沙就明白。耶稣教信为人“土”造的并且是“死后归土”,这就是希伯来思想之影响,——北京人,尤其是住哈德门外的人,应该很容易相信这个道理。记得小时在礼拜堂听道,有一位教士给我们极妙的“人是土造的,死后返土”的凭据,他说你不信,到你家里你睡的凉席下翻开看看,是不是都是灰土(大概由人气变成的)? 以上说“土气”这名词在北京之异常切当,复次说我那天在哈德门外的感想,及所以发明“土气”二字之原因。这是很小的故事,但是也是值得说的。我觉得凡留美留欧新回国的人,特别那些有高尚的理想者,不可不到哈德门外走一走,领略领略此土气之意味及其势力之雄大,使他对于他在外国时想到的一切理想计划稍有戒心,不要把在中国做事看得太容易。人家常说留美学生每每受北京恶空气之软化,为恶社会所渐次吸收,卒使一切原有的理想如朝雾见日之化归乌有,最后为“他们之一个”。 然此所谓“旧社会之恶势力”所谓“老大帝国沈晦阴森之气象”是不大方便证明的,还不如讲北京的“土气”好。这个土气是很容易领略的。我那天未过哈德门之先还走过东交民巷之一段,也在法国面包房外头站了一些时候,一过了哈德门,觉得立刻退化一千年,甚么法国面包房的点心,东交民巷洁亮的街道,精致的楼房都如与我隔万里之遥。环顾左右,也有做煤球的人,也有卖大缸的,也有剃头担(这是今日南方不易见的东西,但是在堂堂的首善都邑,在民国十三年,竟还是一件常事,不禁使我感觉旧势力之雄厚可怕)。 再往前路旁左右两个坡上摆摊的甚么都有,相命,占卦,卖曲本的,卖旧鞋,破烂古董,铁货,铁圈的(与天桥所卖的略同),也有卖牛筋的(两个子就买得一块很大的牛筋)。同时羊肉铺的羊肉味,烧饼的味,加以街中灰土所带之驴屎马尿之味,夹杂的扑我鼻孔使我感觉一种特别可爱的真正北京土味。在这个时候我已昏昏的觉得与此环境完全同化,若用玄学的名词,也可以说是与宇宙和谐,与目然合一。 正在那个时候,忽来了一阵微风,将一切卖牛筋,破鞋,古董,曲本及路上行人卷在一团灰土中,其土中所夹带驴屎马尿之气味布满空中,猛烈的袭人鼻孔。于是乎我顿生一种的觉悟,所谓老大帝国阴森沈晦之气,实不过此土气而已。我想无论是何国的博士回来卷在这土气之中决不会再做什么理想,尤其是我们一些坐白晃晃亮晶晶包车的中等阶级以上的人遇见此种土气,决没有再想做什么革命事业的梦想。 这一点觉悟就是从那阵微风及被卷在那香气袭人的灰土中得来。(因此我可证明凡人类之觉悟一种道理都是因为一种小事,由一种直接经验,非由学理得来的。保罗之归依耶稣教是由于他在大马色路上中暑got a sunstroke,卢骚对于社会起源之觉悟亦在某某路上一树阴底下,倘非中暑便是伤寒,阴阳失和,寒热不调所致。所谓保罗卢骚看见“异像”visions是骗人的话。但这与本题无关。) 本篇并不是要讨论此土气与中国思想界之关系,不过要叙述我所感觉此土气在思想界之重要及其不可轻忽而已。一来因为本篇不是要讲道理的;而二来,这土气与思想界关系之范围太大,若是一定要讲他,恐怕是永远讲不完。故不如就此告个结束。 [book_title]论花和折枝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插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经意。其实呢,要享受花草也和享受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功夫,分别品格的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的香味越文静的,品格越高。再拿颜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则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 最重要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时的季节和景物有连带的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清日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早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持螯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又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们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每一种花似乎都和开花时的环境完全融洽和谐,使人极易于记忆什么花代表什么季节的景物,如同冬青树代表圣诞节一般。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松竹一般,为了它们具着某种特别的品质,而特别为人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为高人的象征。其中兰花更因为具着一种特式的美丽,而为人所敬爱。中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所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 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浓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则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则是精神的。中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必须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按时开放,当中惟有牡丹独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便失去了恩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玫瑰和牡丹同其浓艳,而不及牡丹的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的说法,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文人称它具有“孤芳独赏”的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的人就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洁啊!这使它成为不求斗于世的高人和真正友谊的象征。 有一本古书上说:“久居芝兰之室,则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笠翁的说法,兰花不宜于遍置各处,而只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中国有名的“建兰”之产地。建兰的花瓣较小,长只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沙盆中,异常好看。最着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时,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则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的名字为名一般,例如李司马黄八哥之类。 无疑的,兰花的难于种植,和它的香味的异常文静,使它得到高贵的身价。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艺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异花卉也如稀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同好者的妒忌。例如向人索取枝芽而被拒绝者,每会变成极端的仇恨。中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着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他说: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游幕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日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莲溪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极容易分辨。菊花的种类甚多,据我所知,宋代名士范成大是赐以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的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是花的正宗,紫和红色的为花的变体,所以品格即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盏、银玲、金玲、玉盆、玉玲、玉绣球等等美称。也有用古代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的。花的形式有时如时髦女人的鬈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有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且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方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裹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中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着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用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所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的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细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的茎和根部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细菌?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因为据说从前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那被后母逐出的哥哥,但终久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蹋花则就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闲情记趣》一记中,曾论到插花的艺术说,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和盘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小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举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两钉以莞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book_title]爱好人生者 陶渊明 所以我们已经晓得,我们如果把积极的人生观念和消极的人生观念适度地配合起来,我们便能得到一种和谐的中庸哲学,介于动作和静止之间,介于尘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现实人生之间;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哲学中,这一种可说是人类生活上最健全最完美的理想了。还有一种结果更加重要,就是这两种不同观念相混合后,和谐的人格也随之产生;这种和谐的人格也就是那一切文化和教育所欲达到的目的,我们即从这种和谐的人格中看见人生的欢乐和爱好。这是值得加以注意的。 要描写这种爱好人生的性质是极困难的;如用譬喻,或叙述一位爱好人生者的真事实物,那就比较容易。在这里,陶渊明这位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中国文化上最和谐的产物,不期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心头。陶渊明也是整个中国文学传统上最和谐最完美的人物,我想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反对我的话吧。他没有做过大官,很少权力,也没有什么勋绩,除了本薄薄的诗集和三四篇零星的散文外,在文学遗产上也不曾留下什么了不得的着作。 但至今还是照彻古今的炬火,在那些较渺小的诗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远是最高人格的象征。他的生活和风格是简朴的,令人自然敬畏,会使那些较聪明与熟识的人自惭形秽。他是今日真正爱好人生者的模范,因为他心中虽有反抗尘世的欲望,但并不沦于彻底逃避人世,而反使他和七情生活洽调起来。文学的浪漫主义,和道家闲散生活的崇尚以及对儒家教义的反抗,在那时的中国已活动了两百多年,这种种和前世纪的儒家哲学配合起来,就产生了这么一种和谐的人格。以陶渊明为例,我们看见积极人生观已经丧失了愚蠢的自满心,玩世哲学已经丧失了尖锐的叛逆性,在韬洛(thoreau)身上还可找出这种特质——这是一个不成熟的标志,而人类的智慧第一次在宽容和嘲弄的精神中达到成熟的时期。 在我看来,陶渊明代表一种中国文化的奇怪特质,即一种耽于肉欲和灵的妄尊的奇怪混合,是一种不流于制欲的精神生活和耽于肉欲的物质生活的奇怪混合;在这奇怪混合中,七情和心灵始终是和谐的。所谓理想的哲学家即是一个能领会女人的妩媚而不流于粗鄙,能爱好人生而不过度,能够察觉到尘世间成功和失败的空虚,能够生活于超越人生和脱离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视人生的人。陶渊明的心灵已经发展到真正和谐的境地,所以我们看不见他内心有一丝一毫的冲突,因之,他的生活也像他的诗一般那么自然而冲和。 陶渊明生于第四世纪的末叶,是一位着名学者兼贵官的曾孙。这位学者在州无事,常于早上搬运一百支甓到斋外,至薄暮又搬运回斋内。陶渊明幼时,因家贫亲老,任为州祭酒,但不久即辞了官职去过他的耕种生活,因此得了一种疾病。有一天,他对亲朋说:“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有一个朋友听了这句话,便荐他去做彭泽令。他因为喜欢喝酒,所以命令县里都种秣谷,可是他的妻子不以为善,固请种粳,才使一顷五十亩种秣,五十亩种粳。后因郡里的督邮将到,县吏说他应该束带相见,陶渊明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官也不愿做了,写了《归去来辞》这首名赋。此后,他就过着农夫的生活,好几次有人请他做官,他一概拒绝。他家里本穷,故和穷人一起生活,在给他儿子的一封信里,曾慨叹他们的衣服褴褛,做着贱工。有一次他送一个农家的孩子到他的儿子那里去,帮做挑水取柴等事,在给他儿子的信里说:“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他惟一的弱点就是喜欢喝酒。他平常过着孤独的生活,很少和宾客接触,可是一看见酒,纵使他不认识主人,也会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喝酒。有时他做主人的时候,在席上喝酒先醉,便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且去。”他有一张无弦的琴,这种古代的乐器,只能在心情很平静的时候,慢慢地弹起来才有意思。他和朋友喝酒时,或是有兴致想玩玩音乐时,便抚抚这张无弦的琴。他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他心地谦逊,生活简朴,且极自负,交友尤慎。判史王弘很钦仰他,想和他交朋友,可是无从谋面。他曾很自然地说:“我性不狎世,因疾守用,幸非洁志慕声。”王弘只好和一个朋友用计骗他,由这个朋友去邀他喝酒,走到半路停下来,在一个凉亭里歇脚,那朋友便把酒拿出来。陶渊明真的欣欣然就坐下来喝酒,那时王弘早已隐身在附近的地方,这时候便走出来和他相见。他非常高兴,于是欢宴终日,连朋友那里也忘记去了。王弘见陶渊明无履,就叫他的左右为他造履。当请他量履的时候,陶渊明便把脚伸出来。此后,凡是王弘要和他见面时,总是在林泽间等候他。有一次,他的朋友们在煮酒,就把他头戴的葛巾来漉酒,用过了还他,他又把葛巾戴在头上了。 他那时的住处,位于庐山之麓,当时庐山有一个闻名的禅宗,叫做白莲社,是由一位大学者所主持。这位学者想邀他入社。有一天便请他赴宴,请他加入。他提出的条件是在席上可以喝酒。本来这种行为是违犯佛门的戒条的,可是主人却答应他。当他正要签名入社时,却又“攒眉而去”。另外一个大诗人谢灵运很想加入这个白莲社,可是不得其门而入。后来那位方丈想跟陶渊明做个朋友,所以他便请了另一位道人和他一起喝酒。他们三个人,那个方丈代表佛教,陶渊明代表儒教,那个朋友代表道家。那位方丈曾立誓说终生不再走过某一座桥,可是有一天,当他和他的朋友送陶渊明回家时,他们谈得非常高兴,大家都不知不觉地走过了那桥。当三人明白过来时,不禁大笑。这三位大笑的老人,后来便成为中国绘画上常用的题材,这个故事象征着三位无忧无虑的智者的欢乐,象征着三个宗教的代表人物在幽默感中团结一致的欢乐。 他就是这样地过他的一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心地坦白的、谦逊简朴的乡间诗人,一个智慧而快乐的老人。在他那本关于喝酒和田园生活的小诗集,三四篇偶然冲动而写出来的文章,一封给他儿子的信,三篇祭文(一篇是自祭文),和遗留给子孙的一些话里,我们看出一种造成那和谐生活的情感和天才;这种和谐的生活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卓越。他在《归去来辞)那首赋里所表现的就是这种爱好人生的情感。这篇名作在公元四〇五年十一月,就是在决定辞去那县令的时候写的。 [book_title]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粳,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喜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柬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也许有人以为陶渊明是“逃避主义者”,但事实上他绝对不是。他要逃避的仅是政治,而不是生活的本身。如果他是逻辑家的话,他或许早已出家做和尚,彻底地逃避人生了。可是陶渊明不愿完全逃避人生,他是爱好人生的。在他的眼中,他的妻儿是太真实了,他的花园,那伸到他庭院里的树丫枝,他所抚摸的孤松,这许多太可爱了。他仅是一个近情近理的人,他不是逻辑家,所以他要周旋于周遭的景物之间。他就是这样的爱好人生,由种种积极的、合理的人生态度,去获得他所特有的能产生和谐的那种感觉。这种生之和谐便产生了中国最伟大的诗歌。他为尘世所生,而又属于尘世,所以他的结论不是逃避人生,而是“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耔。”陶渊明仅是回到他的田园和他的家庭里去。所以,结果是和谐,不是叛逆。 [book_title]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知道享受大自然不单是限于艺术和图画。显现于我们之前的大自然是整个的,它包括一切声音、颜色、式样、精神和气氛。人则以了解生活的艺术家的资格去选择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精神融合起来。这是一切中国诗文作家所共持的态度。不过其中以十七世纪中叶的诗人张潮在他所着《幽梦影》一书中说得最透彻。这书是一种文人的格言,中国古代类似的着作很多,但都不如这书而已。 这种格言都是取材于旧谚,正如安特森的故事之取材于英国古代的童语,和休勃的歌曲之取材民间俚曲。这部书极为中国文人所爱读,有许多人曾于读后加上自己的评注,庄谐都有。但我为了篇幅关系,只能译引其中论及享受大自然的一部分。此外,我因他对于人生问题的部分所说的话是如此的澈彻警惕,所以也译引了一些在后面: [book_title]论何者为宜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砚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book_title]论花与美人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天。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着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看晓妆宜于扑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乎。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天下无书则已,有别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别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则已,有别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一株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着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book_title]论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蠢,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book_title]论春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书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book_title]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萧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款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闻鸭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蠃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水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菏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book_title]论雨 雨之为物,能令日短,能令夜长。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book_title]论风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book_title]论闲与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着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辩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划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book_title]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尊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读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侵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book_title]论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限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入限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农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厌催租之败意,丞宜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才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book_title]你不好打倒你之下文 冯玉祥登泰山,得一新见,可于其最近发表的明志述怀文见出。这点新见识,就是说:冯先生从前以为打倒坏政府,好政府便会出现。现在冯先生觉悟打倒一个坏政府,结果又来一个坏政府。在冯先生口中说来,宛如一样奇闻。不知是冯先生隐谑,还是果真到今日才有这种觉悟。冯先生以前的革命方式,衡之以吴稚晖先生的革命定义,只算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你不好,打倒你”尚有下文“我来干”是也。不应打倒你,便完事。 现在冯先生并下面一句似亦怀疑起来,如曰:“你来干,便如何?” 其实吴先生之定义,虽然浅显,可以语三尺童子,然其毛病在于“我来干”三字置于句后,声音嫌太响一点。况且因果不甚明:自然,因为你不好,所以打倒你,因为打倒你,所以我来干,这样读法最妥当。但是革命家要曲解为我来干,所以要打倒你,因为要打倒你,所以你不好,也未尝不可。为避免这种误解革命心理,我想还应该改为“我不好,倒打我,我混蛋”。 能遵守这样方式的革命家才值钱,虽然革命事业从此要不甚起劲了。 [book_title]广田和孩子 一个孩童的中日外交指南: 孩子:爸爸,今天下午谁来喝茶? 广田:王宠惠。 孩子:王宠惠是谁? 广田:他是一个中国人。 孩子:爸爸,你跟中国人做朋友吗?你对我说过中国人跟日本人一半也跟不上。每天我的先生都对我们说了各种关于中国人的坏事情。 广田:你不要多嘴好吗? 孩子:我也可以参加吗?我想看看这个王宠惠。 广田:好孩子,如果你没有这种喜欢问人的坏习惯,我会让你参加的。可是今天,我们要谈中日关系问题。你不会明白的。 孩子:中日关系是很难明白的吗? 广田:很难。 孩子:为什么很难? 广田:我们想跟中国人做朋友,可是他们不肯跟我们做朋友。 孩子:为什么呢?他们恨我们吗? 广田:是的。他们恨我们比较恨欧洲人更厉害。 孩子:为什么会那样?我们对他们比较欧洲人更坏吗? 广田:你不要再把那条绳子在指头上尽管缠吧! 孩子:可是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好朋友,为什么他们要恨我们? 广田:“满洲国”呀。 孩子:“满洲国”是他们的国家还是我们的? 广田:你又把那条绳子玩了。你把碎屑落在地毯上了。 孩子:你要怎样跟中国人做朋友? 广田:我们要借钱给他们,给他们一些顾问。 孩子:他们不是已经有了欧洲人的顾问吗?欧洲人也想跟中国人做朋友吗?他们要借钱给中国人吗? 广田:他们要借的,可是我们不许。孩子,你须明白:他们借钱给中国,便要控制中国了。 孩子:我们借钱给他们又怎样呢? 广田:我们借钱给他们是要跟他们做朋友,帮助他们。 孩子:那么中国人宁愿借我们的钱而不愿借欧洲人的了。 广田:不,他们不肯呢。除非我们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帮助。 孩子:那太好笑了。如果他们不愿意要,我们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帮助? 广田:不要把指头塞到嘴里。你还没有到牙科医生那里去呢? 孩子:好的。可是,爸爸,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你会相信日本人吗? 广田:好孩子,你要晓得,我们以前并不真是他们的朋友。可是,现在,我们要跟他们做朋友了。我们要借钱给他们,我们要派顾问到他们那里,我们要在他们的国内执行警权,替他们恢复国内秩序。我们要使他们见到我国的“真”意向。 孩子:我国的“真”意向是什么? 广田:你这傻子!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今天下午我要使王宠惠明白我们真是要帮助他们。 孩子:王宠惠是一个傻子吗? 广田:你好大胆!他是一个很伟大的法学家,而且是一个很博学的人。 孩子:我,长大起来会做一个王宠惠吗? 广田:你可以试试,如果你用功读书。 孩子:假使我是王宠惠,你要怎样把我国的“真”意向告诉我? 广田:那我会告诉你,我们要怎样借钱给你,给你一些军事顾问,并且在你的国内执行警权,使它恢复秩序。 孩子:爸爸,告诉我吧,你真的为什么要这样子?你不能让中国安安静静吗? 广田:你要晓得我们要想获得中国贸易的全部,把一切欧洲人从中国驱逐出去。我们可以出售许多东西给他们,他们可以向我们买许多东西。那是好的,因为这种大亚洲主义是很好的。我们必须获得中国在我们这一边跟俄国作战。我们没有铁,我们没有棉花,我们没有橡皮,如果我们不能把中国拉到我们这一面,要是战事发生,我们的粮食供给还不够支持十二个月。我们必须在中国地方跟俄国作战。 孩子:你不把这一切对王宠惠说吧? 广田:你是一个外交家的儿子,我想现在你应该晓得这点。我们外交家从来不把我们的真意说出来,可是我们都得学会准确地看出别人的谎话。王宠惠是不必告诉他的。 孩子,真巧妙啊!可是你称它做什么呢? 广田:我们要称它做以维持亚洲和世界的和平、“共存共荣”为基础,实现中日合作的一个新纪元。 孩子:呵,真有趣啊!多么好听啊!你从哪里学来的?他们在学校里也教我们把坏的事情说得这样美好吗? 广田:学校里每天的作文课便是教你这些东西。可是外交家是天生的,不是教成的。 孩子:啊,爸爸,你真了不起!可是,如果王宠惠和他的国人,都明白你的真意,拒绝我们的帮助,你怎样能把中国人的贸易夺过来呢?你要怎样呢? 广田:皇军自有办法。 孩子:可是这样子岂不是跟中国不友好吗?他们便要更加恨我们了。你喜欢皇军的办法吗? 广田:(很快的)嘘!嘘!不要给人听见。我想你还是到牙科医生那里去吧……不要尽把你的铅笔头和绳子抛在地板上! (孩子从地上拾起他的绳子和铅笔头,把它们塞进衣袋里,走到室外去了。广田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book_title]新年恭喜 不知是阳历不好,还是人心不古,近来过年,都大不如前了。在执笔之时,听见隔壁陈家放炮,才略为抖擞精神。后来听黄妈说,今日是冬至,才记得尚未吃汤团。人之颓唐,有至于此乎?于是即刻吩咐大师父,明天补吃,心下始觉稍安。黄妈说是阳历不好,说阴历才有冬至。我说,阳历之冬至,来得比阴历易记,每年总是十二月廿三号。 黄妈硬说,无论二十三不二十三,若是阳历,便不成其为冬至了。况且每年十二月二十三,必定冬至,还有甚么味儿。我心知其有理。遂不与辩。因此我想起幼时,旧历除夕,照例是“围炉”。年夜放炮之声,东村至西村,远远可闻,总是通宵达旦;半夜到门外糊门联;元旦黎明就起来点烛,穿红袍,着黑背心,换红辫子,吃面,吃贡橘;天亮就同人去拜年,这是如何一种境地! 春节村妇也都赌牌,或且到几里外路去看戏,戏台下的妇儿穿的红红绿绿,这又是何种境地!元旦之后尚有上元提灯,看烟火。总之旧历新年,确是一种欢天喜地的景象,人人欢喜,皆大欢喜,此所以为新年。据我想,新年应当为儿童的节日,为我们恢复赤子之心的时期。前几年,听说公安局禁放炮,禁放爆竹。今年禁不禁,不知道。但是我觉得,禁不禁由他,放不放由我,这才是健全的国民。 人若除夕之夜不敢放炮,怕入监牢,还养什么浩然之气?大家为保赤子之心起见,应该努力放炮,甚至努力赌也无妨,初一至初五为限。 记得去年在英伦圣诞之夜,有人狂醉,跑到piccadilly circus一座爱神像上,给他带上一顶帽子。第二天《泰晤士报》通信栏,倒得到不少同情的批评。这才是健全之国民景象。所以我极郑重地恭请各地《论语》读者,本年除夕,务必努力放炮,通宵达旦,热闹起来。如坐狱,本社愿为有力的援助。 [book_title]吸烟与教育 吸烟者不必皆文人,而文人理应吸烟,此颠扑不破之至理名言,足与天地万古长存者也。上期谈牛津一文,已经充分证明牛津之大学教育,胥由导师之启迪,而导师启迪之方法,尤端赖向学子冒烟之工作,并引李格教授之言为证:“凡人这样有系统的被人冒烟,四年之后,自然成为学者。”“如果他有超凡的才调,他的导师对他特别注意,就向他一直冒烟,冒到他的天才出火。” 兹再申明本意。 李格说:“被烟气熏的好的人,谈吐作文的风雅,绝非他种方法所可学得来的。”(“a well smoked man can speak and write english with a grace and elegance that cannot be a acquired in any other way”)使吾死时,得友人撰碑志曰:“此人文章烟气甚重”,吾愿已足。 按李格所言,甚得中国教育之本旨。向来中国言教育者,多用“熏陶”二字,便是指用烟气把学生熏透之意。即其他名词,如“陶冶”,指火,“沾化”,指春风化雨,仍然是空气作用,要皆不离火与气。大凡中国人相信,一人的学问与德性,是要慢慢陶冶熏化出来的,绝不是今朝加一单位心理学,明朝加一单位物理学,便可成为读书人,古人又谓“与君一夕谈,胜读十年书”,可见学问思想是在燕居闲谈切磋出来的。 既是夕谈,大约便有吸烟。吸烟之所以为贵,在其能代表一种自由谈学的风味。中国大学之毛病甚多,总括一句,就是谈学时不吸烟,吸烟时不谈学。换句话说,就是看书时不自由,自由时不看书。 在课室上,惟知有名可点,不虑无烟可吸,学者之所以读书,非为与同学交谈时自觉形秽而鼓励也,非由对明窗净几,得红袖添香而步步入胜也,非由师友窗前月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闲谈而激动其灵机也,非由自己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而生羞恶也。 学者何为而读书,代注册部做衣裳准备出嫁也。如此不由兴味之启发与学分之鞭策,叫人念书,桎梏其性灵,沦丧其慧心,如以刍养马,以草喂牛,牛马将来耒耜驾轭,或是登俎豆,入太牢,虽然也都是社会有用之才,到底已违背牛马之本性而丧失其顶天立地优游林下驰骋荒郊的快乐了。 [book_title]夏娃的苹果 见到工爻君之《夏娃的苹果》(《论语》廿二期),觉得甚有回味。耶教经说,上帝造亚当与夏娃,两小无猜,裸体同居乐园,不知羞耻,后因蛇诱夏娃吃禁树上的苹果,夏娃又将一半给亚当吃,由是两人聪明起来,赶紧编树叶,遮盖下体,不意上帝在夕阳西照晚风徐来散步(见《创世记》)之时撞见,由是将夫妻两个赶出乐园。人生苦难,皆由此一粒苹果而生,上帝不能宽宥该对夫妻偷苹果之罪,乃罪其后裔子子孙孙受难五千年。后来又派耶稣下凡,叫世人将他独生之子谋害,于是上帝心平气静,乃大大宽宥众生。 此说比齐天大圣偷吃蟠桃故事,更加荒唐。然此是耶道之幽默,姑且不提,单说苹果。据西方传说,上帝来时,夏娃半个苹果,早已咽下去,而亚当尚含在口中,一见上帝,胆战心惊,匆忙吞下,惜吞至喉,已被上帝看见,苹果乃停在喉中,所以现在男人颈上有一粒核凸出来,在英文名为“亚当的苹果”(adam\“s apple)。而女人则领如蝤蛴,毫无苹果的痕迹,盖苹果已落在腹内,变为子宫。 听说妇人分娩之苦,月经之脏,皆因吃此苹果,上帝故意责罚所致。 论者谓亚当之罪,不在偷苹果,而在被发见。且吃苹果,便应整个咽下,才是真正聪明人,否则留在喉中,当有吐之为快之感。世人常有骨鲠在喉之感者,都是未曾吃好夏娃的苹果,慧心未启,世事未懂之故。真正的聪明人,把夏娃的苹果咽下,启了慧心,是不会再有骨鲠在喉之感的了。 [book_title]黏指民族 染指,中饱,分羹,私肥,这是中国民族亘古以来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贩夫小卒文武老幼男女贤愚共同擅长的技术。根据这技术之普遍性及易学性,我们几乎可以主观的演绎,断定这染指性已是中国人之第二天性了。 最近普斯基大学生物学教授摩尔君发明,中国人巴掌上分泌出来一种微有酸味之黏性液质,分泌管之后有脑系膜,直通第五脊椎与眼系脑筋联络。凡眼帘射到金银铜时,即引起自然反应作用分泌额外加多,钱到手时尤甚。 此时所发出之泌液特富黏性,特别见于拇指与食指之末,而巴掌正中的一生蒂米突见方亦然。因此银钱到手,必有一部分胶泥手上,十元过手,必泥一元,乃无可如何之事。故中国人向来认为钱不沾手,违反天性,“粪夫挑粪,亦必醮一醮”。此黏指性,科学名词名为agglutindigitalisme最近赈灾委员(记不清姓名,但必是慈善家,又必是仁义之徒)以侵水灾款而被老蒋枪毙,即黏指性下之冤魂。 又本日(十一月五日)福尔摩斯载,《东北捐款七百万元查无着落》一文,令人想到“若不染指,非中国人”八个大字。因此我们梦想中国自杀团计划也不能实行了。 原来中国人很可以自杀,大规模的相约投入东海,以免身受亡国之痛。但自杀团亦必举出几位委员,办理该团旅行购票事项。然而自杀委员如果是中国人,定必大做其中饱,克扣,私肥,分羹的玩意起来,因此自杀委员之旅费亦无着落,并自杀亦不得。呜呼,神明帝胄! [book_title]个人的梦 《东方》杂志编辑,出了一个极好题目,请各作家叙述他对于未来中国的梦,及个人生活的梦。各种答案,已经在该杂志的新年增刊号发表了。我个人的梦,因投稿时匆促,未经写上。我想个人的梦,时时不同。孔子所谓君子三戒,实指少年人想打架,壮年人想女人,老年人想袁头,便是显见个人的梦变更的历程。在这埋头编辑应接不暇之际,个人忽得一感觉,虽然来得兀突,也可以算是目前个人的梦罢。 我愿意找到一位替代编辑的人,使我得一个月的顽闲,度一个月顽闲的生活。我登时可以放下笔来,睡四十八小时的大觉。袁世凯、蒋介石来也不见。 醒来之后,世界电话断绝,邮局封闭,司机罢工;我个人门外贴一张“某人外出”字条,自己换上便服,带一渔竿,携一本《醒世姻缘》,一本《七侠五义》,一本《海上花》,此外行杖一枝,雪茄五盒,到一世外桃源,暂作葛天遗民,“领现在可行之乐,补生平未读之书”。我知道道学先生必说我反革命。而孔二先生却将点头微笑曰:“吾与语也”。 [book_title]蚤虱辩 承示,恍然大悟虱亦可生人身上,至感且愧。愚前立论,以为凡生人身上者为跳蚤,生床上者始为虱为臭虫,以致引经据典,皆以此为凭准。承以生物之理赐教,剖析入微,linnaeus再世,无以复加矣。曩见丐者晒日道旁,宽衣捉虱,以为所捉者尽系蚤而非虱,诚不免指鹿为马之议,足下癖其愚昧,谆谆赐诲,及今思之,不觉咥然。惟窃疑:床上之虱,色黑味臭,未知身上之虱亦臭亦黑否,足下所言之虱色白,则又与弟所见床上之虱不同,抑果虱皆白,吮人血而后赭耶? 大文又谓虱国货,蚤舶来,弟窃惑焉。夫朝秦暮楚,倒戈易帜,成则遽登龙门,败则出洋游历——属蚤类;守愚藏拙,中庸厚重,佞佛不妨尊孔,尊孔亦复奉耶,糊涂做官传种——属虱类,弟岂不知?二者同吮吾辈之血,弟又岂不知?然谓蚤为舶来,弟必不信。子以为中国之蚤,可搭伯爵夫人号火轮,放洋考察实业,则永做京官,禄定位安,遂谓蚤舶来虱国货,何其不思之甚也?西洋之蚤,岂亦善游历考察乎,岂亦有私人福特飞机逃难乎?何其不思之甚也? 盖中国之蚤,不但舶来,亦且舶去,饿而再舶来,饱而再舶去,原与西人无与也。所异者,海禁未开,帝国之世,古蚤败者贬潮州,除永州,今则一跃一万八千里,足下以时代之不同,误为西方所输入,显系论理错误,倒果为因。 西人亦有私携古物,出洋鉴赏艺术之蚤乎?亦有弃甲曳兵,负鸦片而逃之蚤乎?西人有爱民若子之蚤乎?有扶孔翼道之虱乎?有治心养性之蚤乎?有赈灾舞弊之蚤乎?有吮民脂膏若是其深且痛之蚤乎?哥伦比亚博士以为加利福尼亚产之蚤比华产色泽身段优美,亦姑妄言耳,岂真有此一回事也?愿足下试深思之。 [book_title]哈佛味 文章有味,大学亦有味。味各不同,皆由历史沿习风气之所造成,浸润熏陶其中者,遂染其中气味。然大学之味,应系书香而已,外此如牛津之口腔(oxford drawl)、剑桥之蓝衣、耶律之拍肩、哈佛之白眼,皆风气既成之后之皮毛形态而已。华克莱氏曾着书,一章专骂哈佛中人之臭架子。老吉士(will rogers,美国着名幽默家)亦曾言:“哈佛大学之教育并非四年;因为是四年在校,四年离校,共是八年;四年在校使他变成不讲理的人;离校以后,大约又须四年,使又变成讲理的人,与未入大学时一样。” 吾近作《语言学论丛》,发自序,也有忏悔语,而顺便骂人。 忏悔的是说:初回国时,所作之文,患哈佛病,声调太高,过后受语丝诸子之熏陶,始略明理。这大概是老吉士所谓离校之四年所必经过的转变,幸而转变了,依然故我,不失赤子之心。骂人的是说:许多哈佛士人,只经过入校之四年时期,永远未经过离校四年之时期,而似乎也没有经过此离校四年时期之希望。此辈人以为非哈佛毕业者不是人,非哈佛图书馆之书不是书,知有俗人之俗,而不知有读书人之俗。 我见此辈洋腐儒。每每掩袂而笑,笑我从前像他。 [book_title]论笑之可恶 这是在咖啡馆中之一夜。原因是雅西新从法国回来,那天晚饭,听他的叔叔祥甫说到霞飞路咖啡馆之清雅有趣,满口称道。自雅西听来,似乎在说巴黎的咖啡馆不好,有点不服,负气约了他的老同学于君连他的叔叔三人同来的。在祥甫口中,雅西之读音,有点特别,由老于听来似乎就是亚赛。而赛字又似读平声。他在法国留学之时,曾经把他拼写为asen asay a-sailles asaient四种,尤其最后两种,是他最得意的。 但是自从一位法国女郎呼他为assez以后他的同学也就呼他为assez,也有的转译为中语,呼他为“够了”。再有人转为文言,呼他为“休矣”。也有留英的学生来游巴黎,呼他为i say。但是祥甫因为自小呼惯了,还是呼他为阿赛,而赛字读平声,雅西也莫奈之何,只说他近来回国了,小名实在不大好听,雅西是他的号。然而他的叔叔却仍然认为并无以号呼他侄儿之必要。 他们三人坐在我的靠近一桌上。雅西看见桌上有玻璃面,认为他出洋以后几年中,上海的确进步了,但是他轻易不肯称誉国货。 “你看那女子烫的头发,学什么巴黎,不东不西,实在太幽默了。” “你也懂幽默这新名词吗?”老于说。 “怎么不懂!在巴黎我也看过几本《论语》……什么东西!中国人那里懂得幽默i” 祥甫本来也是道学。他一向也反对幽默。但是他反对的不是滑稽,是反对幽默这西洋名词,尤其反对“论语”两字,被现代人拿来当做刊物名称。他说滑稽荒唐是无妨的,文人偶尔做点游戏文字当做消遣,是无妨的。滑稽又要说正经话,又庄又谐,他是反对的。他说比方一人要嫖就得到外头去嫖,跟自己太太还好亲吻非礼吗?你想家里太太也拉胡琴,唱京调,烫头发,打扮的花枝招展,成个什么体统呢。 他在家中非常严肃正经,浪漫时家中小子是看不见的。所以他向来看《论语》,在家中也是板起脸孔看的,越看越怒,虽然越怒越看。《论语》一向就是被这派义愤填胸“怒着”的人买完了,老于之辈常是买不到的,或是买得到,也被家里老太爷拿去没收。但是此刻因为雅西反对,他反而要替国货说两句好话了,因为雅西虽然留过学,在他仍然是亚赛而已,而赛字是读平声。 “《论语》怎么不好?”祥甫说。 这时祥甫老伯是赞成幽默,而雅西反而成道学;这种营垒有点特别。 “像《拉微巴黎仙》才是幽默,才让你笑得不可开交。”——这时我正在看一本《拉微巴黎仙》上的图,一双女人大腿放在面团团富贾的便便大腹上——“那是那样微妙的,轻松的拉丁民族的笑。就如这咖啡馆,叫你坐上不快活。我在巴黎时,在咖啡馆,一坐就可以坐半天。也不知怎么,叫你觉得在拉丁胡子之下露齿一笑是应该的。我们中国人胡子就留得不好。中国人的笑也是可恶的。” 祥甫是有胡子的,听到此话,猛然撇他一眼。老于看见情形不妙,赶紧用话撇开。 “雅西,巴黎我是没有见过的,霞飞路上法国胡子,我却看过不少,这也不可概乎言之。我倒不觉得怎样。笑一笑,也不见得西洋便怎样高明,中国便怎样可恶。《论语》二十八期也译过一篇不知谁做的《学究与贼》,看来还不同《笑林广记》一样。你们一塌括子道学而已。” “你记错了。那是三十期《论语》上登过的,不是二十八期吧?”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之雅西说。“我是由欧洲回来在法国邮船公司博德士船上读到的。” “你们都不是,《学究与贼》是二十六期,十月一日出版的。那日我正有事到无锡去,在车上买到的,明明是十月一日,我还能记错吗?”祥甫老伯说。 我饮了一大杯咖啡而去。心里想着二十八?二十六?三十?实在记不清,况且二十六期是否十月一日出版,也不甚了了。回到家中,找存书,遍翻不得,二十七至三十期皆有,都不见有那篇《学究与贼》。偏偏二十六期缺了。打电话问时代公司,请即刻派人送一本二十六期来。时代的人慌忙,以为二十六期出了什么祸。我说“没有什么,我神经错乱而已,反对的人都把期目记清了,我反正记不得。但愿天下都反对幽默。” “什么!?”是电话上惊惶的来声。 “即刻把二十六期差人寄来。”我戛然把电话挂上。 [book_title]方巾气研究 在我创办《论语》之时,我就认定方巾气道学气是幽默之魔敌。倒不是因为道学文章能抵制幽默文学,乃因道学环境及对幽默之不了解,必影响于幽默家之写作,使执笔时,似有人在背后怒目偷觑。这样是不宜于幽默写作的。惟有保持得住一点天真,有点傲慢,不顾此种阴森冷猪肉气者,才写得出一点幽默。这种方巾气的影响,在《论语》之投稿及批评者,都看得出来。在批评方面,近来新旧卫道派颇一致,方巾气越来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学,或杭唷杭唷文学,皆在鄙视之列。 今人有人虽写白话,实则在潜意识上中道学之毒甚深,动辄任何小事,必以“救国”“亡国”挂在头上,于是用国货牙刷也是救国,卖香水也是救国,弄得人家一举一动打一个嚏也不得安闲。有人留学,学习化学工程,明明是学制香水,练牛皮,却非说是实业救国不可。 其实都是自幼作文说惯了,“今夫天下”“世道人心”这些名词还在潜意识中作祟吧。所以这班人,名词虽新,态度却旧,实非西方文化产儿,与政客官僚一样。他们是不配批评要人今夫天下的通电的。西洋人讨论女子服装,亦只认为审美上问题,到中国便成了伦理世道什么夷夏问题。西人看见日蚀,也只当作历象研究,一到中国,也变成有关天下治乱的灾异了。西方也有人像李格,身为大学教授,却因天性所近,好写一些幽默小品,挖苦照相家替人排头扭颈。 作家读者也没有想到“文学正宗”“国家兴亡”上面去。然而幽默文学,却因此发达,假如中国人如老舍作一篇《吃莲花的》便有人责问,你写这些有何关于世道人心,有何益于中国文化?这不是桐城妖孽还在作祟是什么?因此一着,写作的人,也无意中受此辈方巾气之压迫,拿起笔来,必以讽世白命,于是纯粹的幽默乃为热烈甚至酸腐的讽刺所笼罩下去。 办幽默刊物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办一幽默刊物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原来在国外各种正经大刊物之内,仍容得下几种幽默刊物。但一到中国。便不然了。一家幽默,家家幽默,必须“风行一时”,人人效颦。由是誉幽默者以世道誉之,毁幽默者亦以世道毁之。这正如一个乳嗅未干专攻文学三年的洋博士,回到中国被人捧为文学专家一样的有苦难言,哭笑不得。其实我林语堂并无野心,因只生性所近,素恶《东方》杂志长篇阔论,又好杂沓乱谈,此种文章即无处发表,只好自办一个。幸而有人出版,有人购读,就一直胡闹下气。充其量,也不过在国中已有各种严肃大杂志之外,加一种不甚严肃之小刊物,调剂调剂空气而已。原未尝存心打倒严肃杂志,亦未当强普天下人皆写幽默文。现在批评起来,又是什么我在救中国或亡中国了。 《人间世》出版与《论语》出版一样。因为没人做,所以我来做。我不好落人案臼。如已有人做了,我便万不肯做。以前研究汉字索引,编英文教科书,近来研究打字机,也都是看别人不做,或做不好,故自出机杼兴趣勃然去做而已。此外还有一什么理由?现在明明是提倡小品文,又无端被人加以夺取“文学正宗”罪名。夫文学之中,品类多矣。吾提倡小品,他人尽可提倡大品;我办刊物来登如在《自由谈》天天刊登而不便收存之随感,他人尽管办一刊物专登短篇小说,我能禁止他么?倘使明日我看见国中没有专登侦探小说刊物,来办一个,又必有人以我为有以奉侦探小说为文学“正宗”之野心了。这才是真正国货的笼统思想。此种批评,谓之方巾气的批评。以前学者名流,没人敢办幽默刊物,就是方巾气作祟,脱不下学者名流架子,所以逼得我来办了。 今日“大野”君在《自由谈》劝我“欲行大道,勿由小径,勿以大海类于牛迹,勿以日光等于萤火”,应先提倡西洋文化,后提倡小品。提倡西洋文化,我是赞成的。但是西洋文化极复杂,方面极多。五四的新文化运动,有点笼统,我们应该随性所近分工合作去介绍提倡吧。幽默是西方文化之一部,西洋近代散文之技巧,亦系西方文学之一部,文学之外,尚有哲学,经济,社会,我没有办法,你们去提倡吧。现代文化生活是极丰富的。 倘使我提倡幽默提倡小品,而竟出意外,提倡有效,又竟出意外,在中国哼哼唧唧派及杭唷杭唷派之文学外,又加一幽默派,小品派,而间接增加中国文学内容体裁或格调上之丰富,甚至增加中国人心灵生活上之丰富,使接近西方文化,虽然自身不免诧异,如洋博士被人认为西洋文学专家一样,也可听天由命去吧。近有感想,因见上海弄堂屋宇比接,隔帘花影,每每动人,想起美国有自动油布窗幔,一拉即下,一拉即上,至此无人“提倡”“介绍”,也颇思“提倡”一下。倘得方巾气的批评家不加我以“提倡油布窗慢救国”罪名,则幸甚矣。 在反对方巾气文中,我偏要说一句方巾气的话。倘是我能减少一点国中的方巾气,而叫国人取一种比较自然活泼的人生观,也就在介绍西洋文化工作中,尽一点点国民义务。这句话也是我自幼念惯“今夫天下”之遗迹。我生活之严肃人家才会诧异哩。 因为西方现代文化是有自然活泼的人生观,是经过十九世纪浪漫潮流解放过,所以现代西洋文化是比较容忍、比较近情的。我倒认为这是西方民族精神健全之征象。在中国新文化虽经提倡,却未经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