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北国之春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4252 [book_dec]现代散文集。王统照著。上海神州国光社1933年3月初版。收作者1931年春天旅行东北所写的散记20篇。在《自序》中,他说在东北“见过不少的各样的人物,听过些令人难于想象的事情”,所作的笔记,“虽然不是质直的纪事,也有两篇仿佛是在写小说,而感想、议论的文字却也不少。原想利用这样不拘的体裁,可以自由多写一点”,“这里面虽然不是详密的调查,而对于现在想知道一点点东北情形的也不无裨益,我也可以借此作那次旅行的纪念”。他以亲身的经历见闻为题材,反映东北3省的严峻局势:日寇步步进逼,醉生梦死者麻木不仁,下层人民苦难深重,昭示了民族危机的空前严重性,表达了忧国感时的沉重心情。这是作者印行的第一本散文集,也是他纪实散文的一个开端。他随后的纪行写实散文结集还有《青纱帐》(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10月初版)、《游痕》(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2月初版)和《欧游散记》(上海开明书店1939年5月初版)等,与本集文风一脉相承。 [book_img]Z_18409.jpg [book_title]自序 我很侥幸的去年在东北过了一春的光阴,见过不少的各样的人物,听过些令人难于想象的事情。以下这二十篇杂文,多是我在那边时候的笔记,虽然不是质直的纪事,也有两篇仿佛是在写小说,而感想,议论的文字却也不少。原想利用这样不拘的体裁,可以自由多写一点,及至夏初回来,除却追记了几篇之外,也没曾多写。可也巧,惨痛的东北事变从去年九·一八开始以后,接连着在日人的手中演到现在,我们想再到一次东三省成了很不容易的事! 我曾到过后来日人喧传出中村事件的屯垦区,略略知道那边的风物,如今是成了一片什么样的地方!许多友人劝我将这本笔记刊行,这里面虽然不是详密的调查,而对于现在想知道一点点东北情形的也不无裨益,我也可以借此作那次旅行的纪念。 回想我在“北国”的春宵对灯记此的光景,如同一个温和的梦境,现在这种梦境怕也不容易得到了! [book_title]被检察的“小学教员” “你这几个人在笑什么?”说中国话很流利的这位穿西服的日本绅士,从锐利的眼光中向在草席上我那三位路遇的同伴颇严重地质问着,即时他的明亮的黑皮鞋踏上了木床。 “没——没有什么!我们在这儿说笑话呢。”曾经当过省视学员的张先生立起来回复。 “笑——话?”后音颇重,“什么笑话?”可怕的眼光向张君脸上直射着。 “我们说一个怀胎了几年的笑话。”这明明是勉强的话了。 “不行!这个皮匣是你的么?几个人一同?三个,你们干什么?”这日本绅士渐渐不客气了。一个半旧的褐色四方皮匣提过来,很熟练地打开,原来并没加锁。 张君面色发红,急着道:“这是,这是他的,我姓张!在洮南启蒙小学——作教员,我们都是……没有什么!这皮匣子是零碎东西……” “啊!都是么?你姓什么?”他用猜疑的口气向坐在行李包上的一位某军中的参议问。 “我姓宋。”这位不满三十岁的血气方盛的少年答语是十分爽朗,不像那位视学先生的忸怩。“我也去洮南……”但这位先生本是视学员的堂叔,我听说他改了姓,这其中一定有了文章。 皮匣子打开,牙刷,肥皂,信纸等随手摆出来。这时视学先生神色不安地立在一边。那位军人将嘴鼓起坐着不动。还有他们同来的老人——因为他有胡子,实在不过四十一二岁,却正襟危坐在远一点的席上,冷冷的不发言。同舱的中国人多在立起来向这边看,没有笑声,却也不围拢来瞧热闹。 “这上面记的什么?”薄薄的日记本在这位绅士的手中,他向军人指着问。 “什么都有。人名,用钱,全是零事。” 好在只有一二页有铅笔的画痕,往下掀去是张张的白纸。啪的声丢在一边,而有力的手指却从皮匣中检出两张小硬纸。隔远了看不清楚,仿佛是护照,或是奉票似的东西。 “唉!什么?这个?” “是免票,我的第几军的免票,他们的没有……” 本来是没有多少零碎东西的皮匣子已经全翻遍了。再次便将被褥卷也打开了。一个帆布衣箱略略的检查,放在一边。绅士很从容说句“对不起!”将皮匣放在臀下,与张君对面坐下,从袋中掏出小本子将这三位的姓名问了,记下,又将免票也记过了。向张君问得更详细,学校,多少学生教员,也记下来。后来张君随口露出一句日本话来,他听着有点奇异,张君颇义愤地道: “我在日本留学过,前年由此处经过,到衙门中去了一次。”痛快大胆的直告,旁边人听了都替他捏一把汗。 “留过学,什么学校?……”日本绅士面色骤形紧张。 “广岛高师。” “到衙门去哪一年?” “啊我想想,十八年的冬天,十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张君的记忆似是永久刻在心头。 “阴历阳历?” “是阴历。” 绅士点点头,接着用日本话同张君谈起,约过了五六分钟,他才站起来。军人低着头不做声。老先生似乎松了一口咽重的气。我呢,初时忐忑着;虽然我那随手的皮包中没有嫌疑品,却有手写的文艺小品,在报纸杂志上曾登刊过的诗文;尤其是一篇五卅之后在北平发表过的那篇《血梯》也粘在小本子上。此外如近代丛书本的叔本华的哲学,法朗士的《乐园之花》,还有一本W. Lay作的man's Unconscicus Spirit以及小刀、果品、信纸、鞋提子这些东西。即时在我的记忆中先检点过一番,终觉得那些文稿怕是要惹麻烦的。怎么办?只好等待着,等待着!而在我身旁却有一位即墨商人,布面黑羊皮袍,扎了裤管,笨棉鞋,有时吸着长管的旱烟,悠然地绝不在意地看着。他随身一件铺盖卷,就在席子上解开,平放着,这多省心。 三位应受的检察完了,幸而没有何等处分。这绅士转身过去将要下床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出气松散了,忽而他向我看了一眼。 “你到哪里去?” “到S地方去。” “什么事?” “作教员。”我早已打定腹稿说得爽当点。 可怜,只能说“上帝”叫你少麻烦些罢!他竟慢慢地走去。 那位视学与军人红了脸收拾起散乱的东西。白衣的茶房也过来帮着用绳子将被褥捆起;十分熟练的手法如那日本绅士的熟练的眼光一样。 即时同屋子中的中国人都将身子转过去,没有一个说话的,都在等待着,等待着! 我身子没动,然而抬头看见张君的淡褐色呢子的皮大衣挂在壁钩上,“当小学教员,”张君也过于疏忽了。军人从皮匣的夹页里找出一封字来,扯碎。丢在水盂中烧了。而张君却低声道:“上一回我被他们连同行李带到日本警察署问了几个钟头!” “不提了,下船谈吧。”我替他们着急。 胖胖的老人——张君的叔父,还是一言不发。香烟尾巴嗤的声在水盂中作出埋怨的声响。茶房便高叫着: “下船,下船,行李凭牌子来取错不了。” 穿过了宏壮华丽的埠头上的汽船待合所,在风沙漫天的马车中这六年前曾经到过的大连街道,看来更见繁盛。马车走到奥町的入口处,张君叹口气道:“运气,运气!不知为了什么这些东西时时与我作对。下船时我还被他们喊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们都挤到前面去。” “刚到舱口,另一个日本人瞪了眼大声叱问着我是干什么的?——又一回照例地说一遍三个人的履历,真丧气!” 老先生将胖的下颔点点道:“就是,真厉害!也许你的样子有点不对,像我有胡子的人他们便不注意了。” “可不是。他们仿佛认得我,每次经过便受盘诘。前年引到他们的衙门中去问中国话日本话,又照我改过名的名片找查在日本的学籍。一本尺许厚的大书,按照姓的笔画排刊下来查,细细地查,查不到更加疑心。没有法子,我说了在广岛作学生的名字,果然找到了,这才放出来——你瞧多厉害!凡是在日本读书的中国青年都有名氏印在上面,那几个钟头等于拘留……”他嘘了口气向四下里看了看。 “妈的,怕他什么!你为什么说当小学教员?像么?干哪个说哪个,我们是在军队上服务,不信,他可以打电报去问。”这位豪爽的青年军人向他的同伴张君忿忿地说。 “真不错,就是你那身皮大氅我真怕他看得见。”我接着道。 ××旅馆的三层楼映到马车前面,进门去,这一场风波算是完了。 [book_title]小卖所中的氛围 托张君的福,他来回经过这“名所”的次数多,午后四时我们便由旅馆中的赵先生导引着走入一个异样的世界。 赵先生在这里作事已有十年以上的资格。青布皮衣,红胖的面孔,腮颊上的肉都似应分往下垂落,两道粗黑的眉,说话时总有“×他妈”的口语。脱略,直爽的性格,与痛快的言词,的确是一个登州属的“老乡”。一见张君便像十分相知似的,问这个那个,又要求介绍我们这两位新熟识的客人——老先生与我——及至张君一提倡走,我就猜到他们的目的地;好在有赵先生的“老大连”,我也觉得一定有别致的地方,可以展露在我们的面前。 穿过幹路麻布通后,向南走进了一个小巷,右转,中国式的三层楼入门。拾级而上,二层的门口,第一个特别现象是木柜台上有几十支各式各种料子作成的鸦片烟枪,很整齐地摆着,不同的色泽在目前闪耀。 我们骤然堕入迷香洞中了——也可叫做迷云洞中。 大厅中几张烟榻一时弄不清楚,烟雾迷濛中只看见有许多穿长袍短装的人影在烟中挤出挤进。幸而还好,我们五个人居然占了两个小房间;这一定是雅座了。一间真小,不过纵横五尺的屋子,门窗明明是油腻得如用过的抹布,却偏是白色的。木炕上两个歪枕,两分褥子,是古式的气派,这才相称。于是精工雕刻的明灯与古色鲜艳的枪支便即刻放在当中。 赵先生的手技高明,小黑条在他那粗壮的手指上捻转的钢签之下,这么一转,一挑,向火尖一偏,一抬,那元小的发泡的烟类便已成熟。扣在紫泥的烟斗上,恰相当。于是交换着吸,听各人的口调不同,有一气咽下去的,烟枣在火头上不会偏缺;有的将竹管中的烟气一口吞下,吃完后才从鼻孔中如哼将军的法气一般地呼出。军人与我太少训练了,勉强吸过两口,总是早早吐了好些,本这用不到从竹管中用力吸,满屋子中的香气,那异样的香,异样的刺激的味道,一点不漏地向各个人的呼吸器管中投入。沉沉的微醉的感觉似是麻木了神经,一切全是模糊的世界,在这弥漫的青烟氛围中,躺在窄小的木炕上便能忘了自我。一杯清茶不过是润润微干的喉咙,并不能将疲软的精神振起。 我躺在木炕上正在品尝这烟之国的气味,是微辛的甜,是含有涩味的呛,是含有重星炭气的醉人的低气压;不像云也不像雾。多少躺在芙蓉花的幻光边的中国人,当然听不到门外劲吹的辽东半岛的特有的风,当然更听不到满街上的“下驮”在拖拖地响。这里只有来回走在人丛中喊叫卖贱价果品与瓜子的小贩呼声,只有尖凄的北方乐器——胡琴的喧音,还有更难听的是十二三岁小女孩子的皮簧声调。 一会,进来了一个红短衣裤的剪发女孩,一会又进来了一个青背心胖脸的女孩。她们在门窗前立了几分钟后,一个到间壁去,我们都没的说。赵先生这时将枪支向炕上一丢,忙忙地到外边去。回来,拿着一个胡琴,即时他拉起西皮慢板的调子。手指的纯熟如转弄烟灯一样。半个身子斜欹在炕边,左手在拂弦的指头是那样运用自如,用力的按,往下一抹,双指微捺弦的一根,同时他的右手中的弓弦高,低,快,慢都有自然的节奏相应。于是尖利而调谐的音便从手指送出。手法真特别,伙计,小贩都时时掀开门窗的一边来看。一段过后,连与他熟悉的张君也大拍掌,不住地道:“好,好!唉!好指音!再来,再来。” “不容易,难得,不曾听过这么好的胡琴……”老先生也啧啧地称赞。 我呢,这时真觉得多才的赵先生也是个令人惊奇的人物。他是那样的质朴,爽快,一天又忙着算账,开条子,还得永恒的堆着笑脸向客人们说话;但在此中他却是一位特殊的音乐家。 赵先生将厚垂的眼皮闭着,天真的微笑,若在他的十指中创造他的宇宙。忘记了客人也似忘记了这在哪里,用劲地快乐地拉着一种一种的调子。 磞的一声,胡琴上的粗弦断了。他赶急又跑出去,回来将弦缠好,还没开始拉,便道,“来哇,谁唱谁唱?” 张君向立在间壁门口的军人说:“有赵先生拉,你来几嗓子。” “不行,我喉咙痛。” 老先生还在炕上烧烟,十分高兴地道:“还怕什么,到这里来原不是讲规矩的。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还怕羞?干么!” “还是老先生,痛快,痛快!”赵还没拉动胡琴,却向张君问:“可是这老先生以前的贵干还没领教。” “唉,这也是位老风流名士呀!两年前他还在作科长呢。你别看他有胡子,一点也不拘板……” “是,是!倒是痛快。唱呀!”他将弦调好,向军人等待着。 军人终是摇头不唱。 “大荣,叫大——荣——来啊!”赵先生这时才实行他的政策。一会那方才立在门口的红衣女孩进来,将一个绸面纸里油垢的戏目折递给我。我略一展视,看到许多老生小旦的旧戏名字,便递与在我身后边坐着的张君。 “说说,点什么戏?” 张君看几分钟道:“好多,会唱这些,随便随便,赵先生,你熟,随便挑一出不完了。”张君态度颇见兴奋。 还是那个女孩子自己说了,“坐宫吧?” 在几个人一同说“好”字的口音之下,慢板的胡琴与她的十字句的戏词同时将音波颤动。 她的过度的高音使她不得不将双肩屡屡耸动,每到一句末后的拖长而激亢的音时,我看她实在吃力。大张开嘴,从小小的喉中发出这样要够上弦音的调来。头上的披发一动一动的,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直向灰黑色的墙上注射出急切的光亮。听到,“我好比浅水——龙,困卧……在沙——滩!”一句,我替她着急;同时心中也有些不自知的感动。觉得我们在这奇异的世界中是在买沙滩中的没有一点水的小动物的把戏看!……门窗外来回瞧热闹的人不少,就是卖果品的小贩也时而停留住听这不甚调谐却是引人来听的戏词。 一曲既终,她背了两手立在门侧休息。大家自然是喝彩了。张君问过她才十四岁,“好啊!以后一定有出息,听听调门真不错!” 本来可以让她休息了,但赵先生还在调弦,而这清瘦的孩子眼巴巴地仍然希望再唱。这是为什么呢?我有点明白,但我的凄感却咽在心头,没有话可说。接着又叫了她的妹妹来,一样是个大眼睛面目聪明的孩子,比她还低一头。于是汾河湾的生旦戏便由这两个孩子当作久不会面的夫妻连唱起来。 神采十足的赵先生合了双目在玩弄他熟练的手法,两个粗亢与低细的口音不断地唱,说白,时间不少,约有一刻钟方才止住。这时我换了十个角子,便赶紧交与那大孩子。张君还争着要给她,末后终算是我会了钞。在听众的赞许声中,可怜的女孩欢跃而去。但她一起一落的肩头远如影片一般在我的目前。当她用皱皮的疲手来接这十个角子时。我真觉得由我的手上将“侮辱”交给她了! 这是平常平常不过的事,在这“劫外桃源”的地方是中国人的相当娱乐场所。香烟中的半仙态度,性的糟践的生活,什么都不管的心思,这是这地方暂时的主人的教条。好好的自加学习,这桃源中准可允许有你的一个位置,这是我们从一瞬间得来的反省。 有点头晕了,这奇异的世界不能久留,便一同走出在楼门口等待着后行的赵先生,还不来,那位青年人望着门口的铜牌子道:“这楼上还有饭馆哩,看这小卖所。” 张君轻藐地道:“方才吸的玩意还不是?这一市中多少挂了这样牌子的地方,如你愿意进去,保吸不错。真是乡下人,还有卖饭的在上面哩!” 军人方有点恍然。 及至我们走到大街上,也没看见赵先生的影子,都说他又不知在那云雾中办什么交涉了,便决议去逛浪速町的夜市,不再等他。 当我们由日人的百货商店走回旅馆到自己的房间中时,赵先生却跳了进来道:“好找,好找,我出来连你们的后影也没瞧见……” “我们以为你与那小姑娘打交涉去了。”张君答他。 “可不是,她娘也在那边的烟炕上吸烟。那孩子因为给了她一块钱,欢喜的没法子,拖住我再去吸两口,我去说几句话后便出来,迟了。” 原来他与她们都很熟悉。 “应分是一出戏多少钱?” “四角小洋。” “谁养着她们?”我在问。 “一个女老板弄上几个小孩子,教得会唱了,便做这宗生意。大一点也可送到窑子中去。”赵先生上楼气喘,只说到这里。 一会下面有人喊他,他又笑着招呼我们几句,匆匆地跑下楼去。 [book_title]红日旗的车中 人终归是奇异的生物吧,相当的智慧只能产生相当的利害。不必说什么“隔膜”,与“不相关”——这更是轻轻的善言了。厨川白村曾有一句话:“想起来现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国度!”他是敏锐地在讥笑,但我们却更真切的感到威胁了。 界限与疆域是人间的自造之孽,在我,根本上认为何必有此差别。我不是甚么……ist,向来不知一定不移的要向什么ism下俯首情愿。因为这明明是人造的界限线;即就学术文艺上看去,派别与主张当然有的,然而那只是批评者的利便的构图,研究,创作的人何尝一定先弄起个十分清晰的圈子将自己套入。时代固然能变更了人的兴感与思想,但此中究竟有个性的独流,所谓“超时间区别的价值”,也就在此一点。譬如“有五锥必有铦者,有五错必有靡者”(语见《墨子》),又何尝是有一例的铦靡?佛家相宗讲遍计所执性,与依他起性,也可以作我这个冥思的引证。分别须有个性,却仍须存在这卑之无甚高论中。这是我偶然的思想,不是借此来说“形而上学”,总之,人间的界限将一切害得太苦,造孽自多。 自然不能用大力消灭这些界限,你才不容易说风凉话。 写到这里,记起了波兰小说的《燕子与蝴蝶》,说飞过木栅栏便入了另一国度,“国”这个字的造成,第一我是十分佩服我们先哲——不,我们的先民的聪明。四围的风雨不透,这才像是一个东西;只是与“囹圄”、“固困”一个意义。他们早知道了这一层玄秘的道理了!不知怎的活泼而像是能打翻一切的现代人,高唱着“全民呀”,“世界呀”,“人类呀”,这种种铸金的名词,却没有一些儿燕子与蝴蝶的自由,只想着将好好的青年捉到“囹圄”里,“固”与“困”成了每个讲界限疆域的所有物,几乎每个人都相同的感到这“囹圄”的苦恼。然而少有人能作破巴士的“大”狱的勇敢的行为,与高洁的精神。 作废的过度的理想,在我胸中感到苦闷!在红日的旗帜招展下这华美的夜行车已度过荒原,穿行在茫茫夜的大野里。 东北的气候虽在这初春的清宵,却仍然奇冷袭人,“南满洲”的朔风透过了双重的车窗,与蒸汽管的温度战斗着。据说在路旁有许多地方我们的邻人却高标着多少战迹的荣耀,当初与哥萨克健儿肉搏的地带,有木牌竖在坚硬的地土中,可以辨识。这是邻人的夸张,但我们记起来却想什么呢? 至少,我是不承认人为的界限的,但耻辱的标识却似印在我的心头。这未免是自己的冲突吧!否,军国主义与国家主义等等的名词,我们的邻人是为了生活的掠夺与占有,时刻未能忘却,我们却不是的,我们只是任人侮辱与宰割的羔羊!这其间不需要详加解说,过去的各国度的劣行,而现在还是照样的模拟着,想去重行翻印的书。在我们不看却倒情愿,不过为要求消灭了人为的界限,我们却不能坐看与此相反的势力的猖獗。即不说情愿将耻辱洗去,不说一定要“当今争于气力”(见《韩非子·五蠹篇》),然而这是“人类的瑕疵吧”,我们为全人类着想,也应当将这些瑕疵洗刷,抉摘一番! 秩序,训练,精干,我们的邻人真比我们这衰老颓丧的民族好得多!每个夜之驿上红日旗在风声与大电灯下摇摆着,黄衣的兵士剑枪着地的清响。车中呢,只是能喋喋不休的“支那旅人”,以及为了一点点生活的要求带着粗皮帽子青布棉袄往更远的地方去劳动的“支那劳动者”,鼻息咻咻,仍然作他们的好梦生涯。这些景象我不诅恨,不叹息,只感到窒闷的凄凉! 从那地道中上车时,我与同行的人已被一位眼突头扁的穿了花缎蓝袍的“非邻人”的青年在车口将我们查问一次。他是邻人的听差,当然到处执行主人的命令。这神气静穆而眼光锐利的青年,从他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拄了司提克的悠然的态度看来,又不得不佩服我们邻人的训练了!他从容地由人群中走过,这一车中有的是非邻人,却只是向我们几个人问问口供。 到处是邻人的话,到处是他们的规矩,真的,如我前几年在那日出的国中旅行一样。不过更感到时时的不安,却也怪,真到邻人的范围圈中倒也罢了。 一夜的恍惚,到天明后,我下车出了站台,坐上马车的时候,还疑惑是在车中。 茫茫地想到这人类的自造的界限……又茫茫地想起燕子与蝴蝶的将来的自由。 [book_title]生活的对照 看不清的垃圾在雪泥融化的街道中四处翻扬,如同是地狱的一角的陈列品。笨重的几只骡马拖的大木车,皮帽子的老人待理不理地将鞭子抖几下,于是有数不清(何至数不清呢)的蹄在泥泞中蹂踏。街的两侧到处都有鲜红嫩白的猪肉在木板上面。有蓬发包头穿了不合体青衣的女人——她们的脸上被风沙划上了多少摺纹,被忧伤抹上了多少痕迹。她们在这样的街市的店铺门前,等待补破衣的朋友们的来临。更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守着破烂零件的小摊,他便是这小摊的主人与经理与店员;有胡子与鼻毛冻结在一起的卖黍糕的老翁;有风尘满枪的厚衣警士;有穿了各样笨衣的小学生;有破马车;有喊破喉咙的估衣商人……还有,还有,总之是中国民族的到处一样的陈列品。 我同王、杨二君彳亍于冷吹的风中,我用力地看,到处都是画图,到处都是小说的背景。但这困苦饥饿压迫下的非邻人的种种表现只有使我们俯首而已,欲加描写先不禁提笔时的怅怅! 杨君要买铁制的书夹,走遍了几个小书铺却连名字也不知道;然而自来水笔,精巧的铅笔,透明的墨水盒以及其他文具也大概都陈列着,何以会没有这种物价最贱的书夹?没有只索没有罢了,同行的人更没去推想这是何原因,现在我觉悟了,按照供给与需要的原理上讲,这是在此地无用的货色,它没有瓦特曼或派克笔杆的漂亮可以挂在衣服或绸衫上放出明丽的光彩,也不同帽章,国旗,是一切学校,办公所,甚至“姑娘”们屋子中的点缀品,商人当然明白地方上的需要。这种书夹不过在书案与架子上夹起西式装订的书册而已,线装书自然是高卧的,薄薄的几本教科书似乎也不一定用它,于是书夹乃不能在冷静的地方露面。一样的道理,在上海南京路上讲种地的经验,在山村里讲柏格森与罗素的哲学,商人不能如此的不知时宜啊!这边只能说日本话,听金票行市,吃关东白干,与终日的狂风战斗,如此而已。多卖书夹的未必是什么好地方,但只能讲日本话,听金票行市,我在这分水岭似的大桥上(四洮南满铁道中间有穹式大桥,铁轨在下面,即以此处分中日管理界),凝望着茫茫的烟尘,黄衣红肩章的兵士的来往,不知是怎样联想的,便觉得这一个小问题(书夹子买不到)像颇为重大似的。中国市街不过是买不到书夹子而已,而邻人的炮台却雄立在大道的旁边。 一辆平板的独轮车安放在街口的一角。我看见灰色厚袱下露出蒸腾的热气,向前揭看,是用高粱糙米做成的窝窝头一类的食品。它仿佛用红晕的媚眼在引诱我,这种无邪的气味比什么肉鱼之类的珍品还特殊吧。 “唉,多少钱一个儿?” 走来一位伛背的老人,蓝棉布盖膝袍上罩了一件长坎肩,边缘上都露出白絮。一例是为劳苦风霜刻画出来的面目,拖拖地穿着毛窝走来走去,步履是不想再快的了。虽然有主顾来到,但他从那面花生摊上走过来仍然是十分疲懒。 “一毛大洋十二个……还有豆沙的馅。” 我趁他们在买别的东西的时间终于买了两个。这疲倦的老人,他从容地为我包起。一会杨君跑来向我道:“不用,不用,我这里有手绢。”于是老人将粗纸丢在一边,窝窝头却包于白绢手帕之内。 回来时,我在路上不住地想快尝尝它的滋味。及至到了杨君的哥哥家中,却开了留声机,唱起《四郎探母》与《天女散花》的皮簧调。杨君的两个小侄女乱披着雏发不住的说笑。及至我记起新买来的食品打开绢巾吃一口时,啊,味道原也甜美,可惜被香肥皂洗涤的绢巾包了许久,咬到口里却不调和了。 二簧戏片唱了半打,在暗淡的黄昏中已听见道东邻人的兵营喇叭吹出悲壮的声调。 [book_title]老人 几年来没曾有多少机会能以在旷野中观赏雪景,这一次在“北国”的初春中将机会与地方同时找到。吹了两天令人头痛的风后,夜中屋外息了风声,第二天从窗子便看见大院子变成一片晶莹的世界。光明啊!有趣,有趣,骤然的欢喜的呼声从蛰居的蜂房般的屋子中喊出。可悯怜的同人,在这荒凉的所在那怕一点一点儿的天气变化都会使他们喜得流出泪来。只要是没有吹堕屋瓦,扬起砂块在空中乱舞的大风。 感谢“上帝!”有这一夜的大雪给大家的灰色的心迹中照耀出洁亮的微光。 他们如同十几岁的小学生一般,光亮的皮鞋来回踏着清明的雪迹,有的不顾冷,也同小孩子们搏击雪块。胖子的朱先生高声喊着京腔的二簧调,他们邻室中擅长音乐的青年用两只长手替他拍板,又喷啧的称赞这声调确是谭派。胖子乐了,口角间的肥肉更添了几丝垂纹,显出十分欣乐的面容。 在四周垣墙上满安设着电网的大监狱中,这是个纪念的日子! 没有风没有泥,一望是有明角的冰雪世界,莹澈,清凉,新鲜,说不尽的快感烧在各个人的胸中。午饭时不知怎的凑巧却在每张桌子上有山芋炖牛肉一碗,仿佛是快乐的享宴。谈话的声音不比寻常,不是每天强咬着有长须的生豆芽,与酸秀才滋味似的干菘蘑时低头皱眉的沉郁气象。于是熟于外国风俗的孟先生在说了: “你瞧!今儿个真像圣诞节吃火鸡,唉,我来了两个月压根儿没有这么乐!……” “有雪,有牛肉,可惜没有酒啦”,是河北省宣化左右口音的一位少年略似不足地说。 “有肴无酒,‘归而谋诸妇’,这一下可着了。有太太在这儿的不替咱们打打主意么?”不知哪位好诙谐的先生用柔细的嗓子在那边桌子上喊。 “哟!……”只有这个字音从善说北平话的孟先生的喉中发出,却没下文。 几个桌子上互相望着,只有秃了额发的会计主任若无所见闻的用力吃米饭。(他在这个地方同他的家人已经住过三年!) 大家更乐,一时的语锋全向他射去,原来会计主任的太太四个孩子都在校外住着。纷扰的结果,会计主任答应多早晚他们到家中去吃一顿便饭,便添上了又一重的喜气。及至饭后,低低的吟哦声在那烟气弥漫的餐室外的空中四散飘荡。 雪还是慢条斯理地降落着。 午后渐渐有了太阳,映在雪地上时时闪出明丽的眩目的光。我一个人到铁栅的大门外走去。平旷的郊原,一种色彩,一例的平铺,淡云的空中,看得清远处的几个矗立的烟筒中斜吹出的黑烟。向西南方去的列车飞行过去,还听得见铁轮的余音。这里不容易遇到行路的人,雪后更无人迹。郊野中有几行不粗的髠柳枝子上时而坠下待融的雪块,并且狗也见不到一只。惟有对了大门那边有一片黄土小屋子的旁边,高粱秸打成的风障被微风拂着作出飕飕的声响。 寂静,安稳,一切是平板的世界。在这里真是“无不平!” 我大胆越过了几道地上的土陇,踏着松软的雪走到一个风障的后面。仿佛是奇迹一般,在一堆长黑狗毛中簇动着一个头颅,周身反披着狗裘的一个人,蹲在扫去了雪的一片润湿的土上面,在宽边的黑毡帽下低着头吃旱烟。 这是一幅图画,我没敢惊动他。隔开七八步远我立住了。这一定是位老人,不知有何证明我心中这样断定。他一点不动,浓厚的烟从他的长皮领后面吹散,虽在这空气清新的野中而关东黄烟叶的气味却能嗅得到。静静地几分钟过去了,他不回头我也不能往前再走。为什么呢?自己也不明白。像是一袋烟吸尽了,在宽博的裘下(这只是用黑狗皮缝在一处的披衣罢了)将仿佛长有一尺以外的黄粗竹子的烟袋向地上磕着余灰,太从容了。他用烟袋上的铜斗叩地的声音似有韵律,轻轻地,急慢有序地如同吸烟一般的为了过瘾。又经过了几分钟,我以为他应分是站起来,否则回头了。都不是,地上叩烟的声音完了,接着便见他又从破布袋中装上一斗,火石与铁镰擦了几下,微微见有几个火星,似是已经燃着。接着青烟又从他的口边围绕于皮领子后面。冷风吹着长而苍黑的毛领如同蜷毛狗的尾巴掀动。 青烟在冷而明的空中分外明显。 我忍不住了,干咳了一声,这像是询问。果然一个黝黑的面孔由皮领的左面转过来。在秃了毛的大帽之下,是摺纹中嵌入黑线,瘪了双腮,蓬乱着胡子的一张脸。这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对有光的眼睛向我斜看。吃了一吓,如同小孩子梦想着怪物似的,我不由得将身子微微移动。同时慢慢地他也直立起来,高大而稍稍伛偻的身子,斜披的青布破袄,迎着这满地雪光是一种光明与深沉的对照。他用树皮似的手将长烟管揣入怀中。 “好雪!——” 这是“关内”的口音,虽然还听不出是哪一个地方。嘎长的音调颇为粗壮,这恰与他的身个儿相称。 “啊!好雪,你倒清闲呀,在这儿晒太阳。” “先生——晒太阳?不,我在这里看猪……” 我笨极了,从他的手指的方向才看到泥涂的高粱圈后面有黑影的蠢动。 “你住的一定不远,种菜园子,是吧?” 哈哈的笑声发自他的口中,牙落了,这才是有趣的声音。“种菜园子,没有……唉……那福气!先生,我是‘雇’给种菜园子的人看猪的——像我,不是只配看猪?” 我晓得这位老人的性格特别,说话要当心了,“看猪就好,你一个儿在这地方?” 老人屈着腰仿佛将要将胸中的噫气吐尽似的,大声道,“原先不是一个人的,老了!老了!在这边四十年,现在却只是一个老头子了……” “原来这样好久啊,四十年!” “先生,头一次到这边吧?以前我老没有碰到你。我初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替大鼻子修铁道,学堂,买卖,什么没有,全是空地。我一家子有儿、有女,我在铁道上做工,还种地,谁管呀!地多得很,你们这学堂占的地我都种过……后来日本人同大鼻子开仗,好!……这战完事!那一年上老婆子死的。据大夫说是产后受了冰冻,自然小孩子也去他妈的!两个儿都被大鼻子牵去运子弹,往往……我想想啊!往辽阳去,从此以后完了!直到现在……”他的面容由黝黑中透出灼热的微红,即时他咳了一阵吐出几口稠痰。 “再说……吧,廿多的小妮子后来同我在菜园子的地窖里饿了七八天,末了是教外国兵!——几个小伙子弄死的!你看我这左胳膊上一个窟窿。”他并不怕冷,很容易的从斜披的大衣中伸出他的皮松筋露的大臂,肩下的肌肉中一个肉穴有拇指粗细,“这是刺刀的尖伤!” 我觉打了几个冷颤。风从身旁的枯树枝中穿过,像鬼叫一般。 他又继续着说了,左臂却伸在大衣之内。 “后来的事,先生,你不必问了,我到过多少地方;三姓,延吉,黑河子,哈尔滨,与蒙古包……” “作什么呢?” “吓吓,先生,还不懂得么。我在那时还能干什么。不是钻山跑马,挖参打架,咳!那里说得完。总之,我是当过刽子手的……老了,现在到这个地方来又几年过去,好在新来的乡亲多知道我,给我这口饭吃,只能看猪了。因为右臂受过潮湿,不能做活了……” 质朴的老人的话向我这么一个生客说出,他似是一无顾忌的,也许老年的神经在这时中激烧起青年时期的火焰。命运与报复毁损了这看猪老人的体力与精神。 我说不出什么话。 态度从容的老人向东一指道:“我现在并不恨那些穿黄衣的人了!先生,我在二十年前算将我的仇报了。看到中国的灰兔子还不是与人家的当兵小子一个胎儿?我现在只能晒太阳,吃吃旱烟,你看我眼见得这地方是一年不能比一年了!” 我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老人又重复蹲下,他并不愿意问我。青烟又缕缕地从他的唇间吐出。净明的雪,冷战的风,一切还是在大地上映动着。路上一个人没有,只有猪的哙哙的争食声,我可以听得到。 地上是明亮洁白了。这一个过午,我却载了一颗黯淡的心在胸中不住地跳动。 第二天,问问在此住久的同人,那个老人究竟住在什么地处,却没人知道。 [book_title]人道 阅报室中冷冰冰的地,我真怕陷了下去!本来在这儿必须时时防备猛风从窗外会伸手将你拿了去,何况这两大间屋子中,门向来是关不住,雪花会向你身上跑。一星星炉火都没有。所以我是轻易不愿置身其中的。幸而杨君有份《大公报》还可以早晚解闷。 说来你会不信,不为看新闻与报屁股,我却特别订了一份沈阳的××报。没有办法,绝不敢开玩笑,实话,只是借它作为如厕的利器。你们晓得北方乡间的“坑”吧,也晓得在江南到处都看得见的朱漆描金的“桶”吧,这都好,总是南方和北方虽然是有廓落与精致的不同,然而总还有你的“如厕”的自由。虽然灰尘与臭味差池,只有塞住鼻孔却还没有过不去。至于自来水的西式磁桶我们不提了。这儿却是“透漏的坑”,也亏他们能想出这奇妙的创造品。薄薄的木板屋子下面,如乡间社戏台子似的高高搭起,有二尺多高,下面四周又系活板可以移动,于是这似乎高明了。但每个人当在木屋子恭敬的时候,下面的风须按照力学的原则向上面横冲直撞,你非碰得到(自然非同凡凡)天朗气清,力的动荡还小。自然这是有科学的妙用。明明院子中觉不到冷风拂面,而戏台的下面却有些飒飒飕飕了。从内蒙古吹来的风本来挟着十足的劲头,那半指厚的薄板有什么用。准此,风大的日子你如果作件每天你必须办的课程,这便使你畏缩不前。长方形的大孔之下,如有地心的吸力似的,要将大肠吸断。怪不得头一次我尝试的时候,S君说:先不教你方法,给你一个“下马威”。幸得那天还好,不然,我恐怕得进医院。但是从此后我却讨了乖来,这也是S君的传授。每到恭敬的时候将大张报纸铺在长方孔的上面,作戏台上的地毯。 公共的报纸自然不可乱用,为了这个目的,我却每月多化这五十元的奉大洋买得御风的利器。 当然,每天还要看一遍,不过只是副作用而已。 许多消息本用不着重看,我每天阅报是注意于地方新闻与那些零星的“文艺”。 一个阴沉的黄昏后,大家都在朱先生屋子中饮茶,我却一点精神没有,宋君几次交涉的结果,方允许我五月中离开。这儿是这样的沉寂,这样的风沙,这样的糊里糊涂的生活,使得我一无办法,只可每天计算着过去的日子。许多人热心的慰安我,但除了感谢之外我什么不能多说。所以他们聚谈的时候我往往忧愁地沉坐在一边。这次又是规矩的聚会,水由大铁壶中倒入描金的磁壶,又倾在玻璃杯内,一人一份,“来啊,来啊,”的请着。窗外风声照常的吱吱曳长的叫着,大家谈着上星期六的电影,说着诅恨这地方的种种话。一会不见不好安静的最年轻的明,大家都没注意他出去,不久他却回来了,手中拿着报纸,除却《大公报》外还有我定阅的那一份。 “报来了,你还没看?”明将一大迭报纸放在桌上说。 我摇摇头。 本没有必须谈的连贯的话,于是人们吮着涩甘的茶味而眼光却落到报纸上面去。 “哎哎!真透着新鲜,哪来的这档子事!”北平话十分流利的朱先生似将下颏伸长了一点,执着报纸向大家说。 “什么?”号叫愉己的好笑的庶务先生问。 “喂喂!您听这真气死人,怪诞!我念:——这是标题。非人道的日本院长强奸有病华妇。下面说在吉林的大街上一位妇人由人力车上跌下来碰破头,送到一个日本医院中去。唉!简捷说吧,这碰伤了头的娘们在院中待到深夜。院长是个独身汉子,他只穿着睡衣,裤子当然没有。他叫这娘们到内屋里脱了上衣,又一定得脱下衣,说是检察治病的手续。娘们不肯,但是怀疑是为了病的关系,便全脱光了。这位院长却复在上面,想放肆了。结果是娘们的哭喊惊动了全院的华人与看护,全跑进来,他,这东西跑了。娘们的男的,后来到公安局告状……”朱先生一面说,一面将脸都涨红了。 于是“可恶”,“该死”诅骂话,人人都说上一句。 接着他们说了许多日本人在南满的故事。 这一张报我取到屋子中却一连三天没肯去作如厕的利器。不知是为保存故事,还是别的原因,老是挑着别的报用。 又一天是星期日,我同三位先生到铁道局的宿舍中去。几位年轻的由北平毕业到此实习的学生,他们咳声叹气地一致说这个地方的苦闷,但为了生活,究竟还是得上班,领薪,熬他们的日子。其中有一个说:“你们那儿好啊,多自由!至少每人一间屋子,真的是桃源了。” 我们同去的只是相视微笑。 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得见墙上的小木牌,大意是注意清洁,后面却有敬惜字纸一类的话。说是:字纸不可乱抛,应该珍拾起来,我在心上动了一动!我想我未免太不珍惜了! 晚饭后,又得如厕,所有的报纸都用净了,只有保存着关于某医院强奸华妇的新闻的那张。为了需要与保护自己起见,究竟带去铺在长方孔的上面。同时我悠然地想了,“人道”只可以这样在足下,在垃圾中践踏与撕乱? 但一念及这日所见的局长的示谕,我觉得悚然了! 不是为珍惜字纸,却保存了三天的报纸!究竟须将“人道”两个很好听的名词踏了! 但那个故事却永久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book_title]植树 奇怪,我到这里居然成了“书家”。 实在别人有比我用过写字工夫的,不过他们轻易不肯动笔,又因为我以前写过几篇文字,以为必定写得好。一迭迭的纸送来,说:敬求法书,在初时我想到这终天被黄风追围的地方写斗方,世间有这样无聊的事没有!但拒绝不了,后来我索性开玩笑了。为清理案头起见,几乎一次写几张大纸,与作文一样,偶而写写倒未尝没意思,若是非写不能生活,实是世间的第一苦趣。我们不能拿黑铁的锤子,不能弄力大的机器,又不会用尺,用剪子找饭吃,却借了笔墨作工人。即不甚劳苦,实在算不得什么神圣事业。但比起我这“木居士”来还好得多,因为这是绝无报酬而人家却逼你献丑的事,与其多费唇舌,还是不把洁白的玉版宣拿回,我只可用手去挥发我的抑郁。 天是常常淡得如黄土筛成的布幔一样。风是如魔鬼的叫喊,蒙古的惊砂从多少空间吹来此地,打在脸上如小锥子的锋利。两旧玻璃窗还挡不住北国的风劲,土直往口牙里塞。你想这能写什么字? 于是我感到无可排除的苦闷,本想及时他去,但还找不到能脱身的机会。 “你看,又有活干了”。畏萌用左手指按住绿绒铺的公事桌上。 我接过来看是一件公文,下面照例的时……分……拟稿时……分核定,时……分缮写,校对,监印。打开里页,起首便是为令知事;……四月×日为植树节,仰……照章办理植树事宜;并将植树情形妥为详报云云。末后却印着篆文的××委员会的大印。 我一瞥之后便坐在大安乐椅上道:“这与我什么相干?” 畏萌将右手向空中一挥,他健强的右脚向前踏了一步,即时墙上闪动一个魁伟的高大身影。 “嗯!明天我们植树,今晚上就写标语,写大字,白布买来了,要写比斗大的字,写十五六个,是标明植树、要照像片用的……这事要劳动你……” 这时我吸了半枝香烟,心里纳闷得很! “朱先生大字写得不坏,请他吧!” “不,还有标语,已经去裁去了,自然不是你自己写。” 我也不再问了,世间还是玩笑的态度好吧!我今晚上算是第一次来写这样大字。 墨汁,大的砚台,要大笔,顶大号的没有,想用鬃子束一枝也没有作料,末后还是第几寝室中间学生借了一枝细杆鼓肚的破棕笔;其实就是刷子。于是庶务先生取了若干白布条来,是预备写标语用的。听差另外将两丈长的白竹布打开,迭上方格,字数一共十五个。末后的六个字自然是“植树典礼纪念”。 于是为了玩笑,我在五十支光的电灯下面,用破刷子作了横冲逆撞的武器。他们说:愈大愈好,字体无妨奇怪,刚写了末后的礼字,他便喝彩;写到植字说,这个字太好了。我也得意,因为忙了这半天,还有明日排队,照像,种树,就为的是这个字!能以碰着写好点,自然是体面攸关。 其实我仿佛出了一身冷汗,不是怕写得不佳,也不是弯着身子累的,因为写到最先那两个字“东”与“北”,恰是各有两把横插入的刀剑,我遵从他们的话自然也要怪气些写,于是真似两把尖锋了。这不是有点象征吗?就是这么样的“东北”便完成了。 我可算苦工已完,放下刷子抬头看光华四照的电灯似在我头上冷笑。他们细细看去,我又吸了一枝香烟。 “哈哈!这倒像老长的挽联。”我的意思似在嘲笑。 “哈哈,你太会说笑话了。” 一会朱先生带着笑脸走进来,“干吗?哟!好大的字!”他的北平话十分老到。 “来来,给朱先生研墨。” 于是这位好写爨龙颜的先生起始他分写的标语,但他却没有“词”。畏萌头目一边来回在大厅中走着郑重的脚步,一边说着许多切题,希望,教训的句子。于是我们的朱先生便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挥。写到后来,只余下一对灰色纸的联,畏萌一看便发话道: “这怎么能行!墨写在灰纸上太不分明了。” “可不一定照不出来?”庶务先生搔着头发道:“原来应该用粉子写,显明得多。” “不成,不成!刚才恕君说是挽联,再用粉写在灰纸上那才真是挽联的样子,要不得,要不得!” 于是写的与旁观的人都附和上几声欢笑。我正在大椅子上看一本《畏卢诗存》也禁不住笑容满面。 结果是另写一对联,将这带有灰暗色的便丢在一边。 第二天,从清早上又照例地吹起吱吱如鬼叫的风声,沙土直向人们牙齿,鼻孔中投人。起初听说由某局子要的树栽子没有到,一般人以为这真没有方法了,典礼或在明天补行。及至九点,忽然在风声中听见凄响的铃声,我的住室的听差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来道: “先生,开会咧。” “唉!”我方在看一本《挪威小说集》里的一篇《生之喊叫》,虽然答应了这么一个不明白的音,却仍然往下看去。 小说看完之后,想该去看看这单调的光景了。从斜逆的风中好容易挣扎着到礼堂前面。却见两位照像师在院子中支三角架。一些无枝无叶的青杨棍子放在干硬的土地上面。我真怕到礼堂,便一个人又转到写字的大厅中去,刚一开门,却看见庶务先生拍掌道:“你也来取暖了,看,真冷,我这回又披上大衣了。” 还有位杨先生在椅子上看报,他从容地道:“你从礼堂中来吗?头目还在说?” “没去。”我微笑了。 “他才不去哩。”庶务先生仿佛早知道我由哪里来似的。 半点钟过了,风吹得更冷,我坐一会,又翻几页《良友画报》,看它的封面上的“美人”脸子。一会望望窗外的劲风,忽然记起原来今天便是清明,清明就这样的过去,于是联想到许多事,低头看着四方缝出神。不久铃声又响一次,便有许多先生们呵着手由礼堂中跑过来,口里嚷着“好冷,好冷”的声音。 在礼堂前面照例的按着高矮,排成几排,大大小小的青年们站齐了,手指上的金戒与漆亮的皮鞋给这风沙漠漠的地方上添了不少的光彩,最前的一行,却将昨晚我写的二丈长的白布横列的拿着,每个字都很清显,这是预备照在像片上的。 于是我们也被塞进这些大大小小的青年中间去,地位是不高又不低。一声号令“脱帽!”大家的毛发便与冷风在空中战斗。 费了一刻多钟的时间,照像师的底板还没弄上。风太大了,黑布披在他的肩上,一会便将红里反罩在像机上面;一会又须扶住架子,末后照像师情愿将黑呢礼帽被风吹去方得拍成。 这是一大段落,像成,人散,风更威严了。沙土又似将每个人眼障住,天空中如一片黄纱。几位先生好容易将这大字的白布迭起,据说是留着又不知有什么用。 我心中有点难过的骄傲,因为我这书法还得映在像片上,这真是想不到的光荣。但向礼堂的上面看去,朱先生的标语却如门联般的整齐分贴在窗的两侧。 直到过午,那些青杨棍子还静静地安躺在干硬的土地上。我看它们没枝没叶的孤独样儿,令人想到植树的意义。这在乡村中,或人家的田边陌上,不是有根有枝的小树吗?但它们现今却在大大小小青年们的足下,或手中,呻吟着“生之叫喊”的低声,无疑,这悲惨的风是给它们送葬歌了。 忽然记起昨晚的挽联的话,我就用力的向它们中的一条蹴了一脚。 [book_title]单调 我们去金龙跳舞场的时间过早,晚七点还有好多人家没吃饭,而季泉同我还有非逢与他的太太,小孩却很高兴地走人。外间是售卖点心糖果的,屋子内间便是跳舞场,去的时候只见东墙角上有三位俄罗斯的乐师在调弄丝弦,分外静,一位客人还没有。我们坐下,各人要了一杯红茶或可可,慢慢地饮着。四围是深绿色花纸糊的墙壁,电灯虽然十分明亮,却也有幽幽的色彩。安静极了,这像是一个研究室,绝不像一个扭拉着娇袅的身段与拖动金花皮子高跟鞋的地方。 人固然少,终不便于高声谈话,我只好向四壁望望,而非逢与他的头发蜷烫得很好看的年轻的太太,照顾他们的小孩子,一会提防倒了杯子,一会又给他们些点心,忙个不了。正三十岁的独身的季泉先生摸着半厚的下颏,似在想什么事。但不过十分钟,小提琴与钢琴和奏的跳舞曲,响出了拍合的音调。 三位异邦的乐师都不过四十岁,惟有拉大提琴的一位年纪大一点,从他的唇上的黄须可以看得出。叮的和响中,没有一个舞动的影子。我想即使没有我们,这几位音乐家仍然是要按时拉弹。没有衣衫飞动的影子,没有香槟的酒气,没有强烈引人的香水味,却也不错;在这寂寞的春夕他们手奏出他们的歌调,我想他们的灵魂也当有无限的触感。 十分钟,乐声止住,我们没有什么可作了。季泉先生又将两臂交叉在胸前,还不言语。我只向东墙下看那三位乐人的影子。一角的柜台边,白衣侍者在削铅笔,沉静非常。独有非逢的两个孩子——这一个七岁的顽强男孩,与他的九岁的姊姊,却拉着四只小手在光滑的地板上乱转。因为他们习惯于来看一对对青年的跳舞,这时没人禁止,大厅中的空场是他们的乐园了。间或碰着椅子,或是跌倒,他们立起来还是笑着乱转。他们的父亲,这年近四十岁的政治学家,却不由得笑了,但他的太太——不是这两个孩子的亲母亲的太太,却细蹙着清扬的眉头,仿佛闷得厉害。 这时季泉先生将交叉的双臂一放道:“早哩。暂坐在这里干什么!走,走,我们出去逛逛去。” 再一次的乐声奏了,我们领着这一对孩子冲门走出。在卖点心的地方季泉买了一包巧克力糖给孩子,并且说:“奖你们的不单调!”孩子只望着彩纸包内的好吃的东西发楞,当然不了解这大人的话,我却忍不住地苦笑了。 出门后我同季泉看这两对的大人孩子上了人力车,季泉道:“我们走了,你同他们回去,九点到电影场再见。”这是向非逢说的话。 非逢似是在轻叹的口气中说,“他们回去,我也去!……”说着,右脚从车子上踏到水汀的门口。 “不,不,回去,回去!”季泉将水獭皮帽握了一握,不管在踌躇中的政治学家,便同我沿着侧路直向五经路的南面走去。 政治学家的年轻太太到底没做声。不久我们回头看那两辆人力车上的灯光向反对方向的黑暗中疾去。 季泉同我都不说话。晚风还是冷峭得很,各人将大衣领子竖起来,一直走入日本站的灯火辉煌的闹街中。 “你对我们的政治学家怎样想?”我低声问他。 他起始将肩头耸一耸,过了一会道:“错误,错误,有年轻的太太自然无妨;却是太累了,太拘束了,你想这多麻烦!譬如今晚上他家中还有人,我并没约,那一位没说;她这一位太太却很愿意来。本想同非逢出来谈谈……但他却无不依从,这太不自由了……” “可是你应该说这才不单调。”我说。 “不见得!”他握握拳头,“但是这一位那一位的麻烦,我到现在还不愿订婚,告诉你:即使我也来‘爱’,顶多不过一个时期,我根本上不认为这是值得了不的,牺牲一切的!” “也难说,我们的政治学家多聪明,他这一回也定有相互的爱。” “什么?怕只是Passionate,不是Love。” 我没有答复他又接着道:“为Passion这末办,我也不如世俗般的反对。非逢!自有他的苦趣,不过他太少男子气了……” 我觉得不愿尽着谈论了。这时从浪速通转人一条斜街。他忽然立住道:“逛不?” 我同意,自然要看看这个地方的大批的性出卖的组织。 于是由斜路上我们转到一条电光粲明的有铜字招牌的街中,各个门面显然是十分阔绰。许多包车,自用汽车,在街两旁等待着它们的主人。不多时由季泉的引导,我们便走入一所许多门户而道路很窄的大院子中去。 一进去我感到别有天地。想起韩老先生说“粉白黛绿,列屋而闲居”的话来。与平常妓院不同;就是一进大门,院子中有几十个魁伟的汉子与扎了裤脚缠足的中年的妇人,堆集在几只方桌旁边,如同赶会的神气。 转了几个楼角,忽嗅到一阵阿母尼亚与鸡鸭的腥臭气味,原来这所楼下正是鸡群的安息地,那面又是厨房。 季泉到了他熟识的屋子里,一位身体很轻盈的十五六的姑娘走来,首先拍了他一下道:“多久不见呀!半个月才来一回。”她还没有一般妓女的妖气,脸上清得很;尤其是弯弯的眉毛与流活的一双明眸。 “对不起!我回老家去……来——来……呀!”季泉将皮大衣顺臂一甩,打着皮簧戏的说白口音。 于是瓜子,茶,陆续而来,季泉向我道:“这是第一家,这屋子是比较得阔的,你看怎么样?……” 的确听说这一个门内足有四十余个少女,多少房门,想来是差不多一例的。一张铁床,安置在四方形,长宽不过五尺的屋子的一边,一个玻璃镜,粗糙洋式椅子,化妆品,日本磁的茶壶,杯,一盏五十支烛的电灯。床上的帐子有一半是淡灰的色彩。这便是这里最舒适的房间,并且季泉说别的地方的姑娘不能相比。 我用目光,用听觉,来认识这新鲜的趣味,却也好,这位说是清倌人的小姑娘,从疲弱的态度中表现出较为静穆的“病态美”来。不像那些在此中混久了的妖冶的女子,目光中都含有欲火与面孔上露出金牙的渴望的情状。 一会,屋子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借了苦的香瓜子闲着磕牙:说恋爱,说鸦片,说人生,季泉先生虽没有诗人的牢骚性格,他自有他的抑郁。一会他道:“我现在也逛了,但说你会不信,三十岁还是未经人道呢,这种地方真是没有办法来逛一回,自然流连不住,说难听的话,开心罢了!……” 我道:“自然,那会沉迷,即是沉迷也不在此中,然而你现在也可以说是用其所学了。五年的在美国化学研究,现在兵工厂中不是正用得着。将来结婚后事业与生活趣味也可以调济了。”我是引逗般地,问他我早已听见非逢说过他在这兵工厂中用不到实验,也用不到他那辛苦学来的化学知识。他仿佛是一个月一百多元钱便卖了的灵魂一样。只是上班,听点,过着这样的生活,差不多已经三年。 他将右臂一伸道:“什么!这才用不到化学呢!……咳!不要提起,我后悔到这地方来,更后悔当初回国太早了。就在美国我也吃饭,现在呢……一切无味,所以也来逛了!……” 我听了不觉得出奇,是惯例;多少人才都在这惯例中毁灭了。但回想起在北平读书时,季泉在我们中是最小的一个,天真、活泼,沉默得很,现在也是这样的年纪了。只是将辛苦学来的科学消废在这风沙的行道中。我想到这里,向着镜子出神,及至回顾看他时,他正在用右手揽住那位在另一世界中的小姑娘,却用左手指敲着桌面,又在仰头想什么…… “啊啊,另说一回吧,你对于一切的事也想不到是单调么?你研究纯粹科学的有什么解说?” “哼,不学单调跑到这里头来,值得!嗳!……”接着他立起来,又唱那多少年前在北平摹的西皮调。 这一晚上看了迷离恍惚的电影回来后,老睡不宁,第二天我的主人,非逢一早下楼,问我们昨天晚上到哪里去。告诉了他,他道:“我知道你们是跑到那里去,老四,季泉,也够沉郁的哩!” 在满道黄河中匆匆地回来。晚饭后与主人同往季泉的借住的住所中。按铃进去,完全是欧化的屋子,讲究的沙发书架,极精美的窗帘,而这位青年化学家却写字台上写魏碑,非逢提议到南市场去,说我这未往观光的人可以去一看,但穿了夹袍的季泉道: “单调,还不是一样的单调!来这里有西洋音乐的留声机,还不如听它一回的‘驴叫’……” [book_title]风的诅咒 一个月来好容易在昨夜中落了一点小雨!清早六点过后,我在床上醒来,便听见窗外有滴嗒的声响,从无窗帘的玻璃上望外看,低沉的暗云布满空中,骤然,心头上有不可言说的愉悦!又听见几个麻雀在小树枝上互相应和地叫着,“噢!到底有点春气息了。”明明是梦未做完,但合上眼再也不能睡,多可珍惜的时间,这正不亚于在无限的沙漠中望到水草,这轻清的雨滴,细碎的鸟音,比起多好的音乐还使你爽快,舒适,因为这是灵魂从疲惫麻木中觉醒的喊声。 “情愿落雨,这天气多好!”朱先生穿了小夹衫,踏着纸底鞋,照例笑容满面地说。 “唉!好得多了,落雨比起吹得人糊里糊涂的风好得多呀!”某主任——他是本地人——一早跑到我的屋子中说。 “至少五天之内可以不吃土。”在图书室里的一位身子矮矮,面容非常和气的青年,在走廊上得意地说。 啊!这是可庆祝的!我到走廊的门口看着地上的污泥,与单调的分列的房屋,与阴沉沉的天空,不错,这是春天了!雨滴轻微地点落。 不错是“大块噫气”,说来,却真令人灰心,可诅咒的风!我到此一月中被你将精神耗损了多少。到这地方我初认识你的面目,与不情的威严!偶然遇见这样一天,情愿将温柔可念的梦抛弃也还值得。 前天从街上走回,看见日本人新近扩充开掘的道旁(这儿是日本的“自由土地”,是随意开掘的)。几行小柳树的枯枝的上面有了柔和的表皮,小公园中的草从沙土中微透出绿痕,这在道中使我不愿坐那奇怪的马车了。不料接着雨天的怒风——那真是怒的表现,屋瓦,窗上的玻璃,这一边,那一边不断地摔下来。屋子中如同沙漠。茶杯中的土,半天不洗就有半寸深,你躺在床上紧闭窗户,小粒砂砾还是向眼角口边进攻。你一出门,却如跳舞似的东倒西歪。这怒力真够劲!它一来,多少人的校中顿时一无声息。因为都蛰居了——又将我坠入糊涂的梦中,坐在炉火旁边静听风嗥。什么都安不下心,仿佛一点灵性已被它吹散了一般。空中只是一片淡黄的沙网,日光没了,一切房屋,树木,都似在轻沙的后面蒙蔽着。一个生物也看不见。而且风的力如旋转似的,在空中卷起,挣扎出鬼叫似的长声,而电线,屋瓦,门,窗,却在不调谐中合奏着难听的音乐。这也是趣味,你一听或比《梅花三弄》还好听,不过那是连天的表演,这真使你头昏,目花,耳朵也不胜领略。什么心也没有了。躺着看书是最好的办法吧,但一会眼镜上起了云雾,不停拭着即刻又满了。而且在床上心也跳动。于是这屋子中会京腔的先生们则高喊《珠帘寨》、《殊砂志》的抑扬的正生调,想与之相抗,那屋子中便凑集了几位大喝其关东白干。没有方法,我只有抱着沉沉的头在桌边独坐。 然而居然还有这一个微雨春阴的天气。 写了两首诗,一封信,这不是无聊么?然而是由于真心的喜悦。十点过了,望望天还是阴着,于是便记了这一段。 [book_title]赣第德的世界 六年前在古城中看见过《赣第德》的几章,现在又有这偶然的机会将徐译本在一天中看完。这是一本怪书,是一本绝非事实的人生纪录,这就怪,非事实的纪录却在到处里碰得到。它与《吉诃德》不同,一样是一包眼泪的嘲笑与怜悯。然而《赣第德》是将古今一切阶级与种种模型中的人物,全把他们的隐藏在奥秘处的灵魂给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凡尔泰的这本书,在诙谐与沉痛的文句中渗入了不少的哲学的观念,这与《吉诃德》便不同了。 奇伟的艺术,哲理,文学作品等,他几乎都没瞧起,虽是托述于他人的言语,但凡尔泰的内心至少是有烦厌与怀想之点。即是最可信仰的爱,在他老先生的意念中也认为究竟须引到反感一方面来。这不是太绝对了么?过度的不满,与无望,似无生存于世界的可能,其结果易流为悲悯的观念,而放弃一切,“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过度的消极,便成了“毋为名尸,毋为谋府……”的绝圣弃智的达观思想。这是明聪易感的人容易趋走的路径,在东方——尤其是中国,多少人;多少本是意气甚盛聪明绝顶的人,弄到后来,一切失望,一切无力,便向流水,浮云,空谷,深山中求解脱。这是既否定了世间,又没有自己的信仰,没有办法,以逃归自然为止境。这条东方哲士、诗人的绝路,到现在还有多少人在憧憬着,但我们看《赣第德》的作者,他何尝赞美这个奇恶的世间;不但不赞美,是锋利地笑骂与咀咒,但这是“力”之表现,却不是消极的冷观。在这书的末后,他还有他的信仰:尽力地作工,一切不如作工的价值与慰安,不怠惰方有动力。“这唯一的办法使得日子还可以过。”这可以过的培养,不同于我们的只能长吁短叹的诗人了。 真的,尤其是在现代的中国,到处可遇见《赣第德》书中的人物:艺术,学问,政治,宗教,各种的家数,还不是如此。人们都说要乐观,乐观,能产生力量,这在别的国度里或者不能,但在我们这衰老,疲惫,巧诈,迷惘的国度中,真的,“我到底还得取消你的乐观主义!” 记得多少年前所读到的某先生论《悲壮》一篇文字,使我的心平空跃起!麻木过度了,还要乐观,还相信“庸人自有庸福”,若何大的土地,若何多的出产,若何了不得的许多人才,于是我们只有“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了!我们这儿有英雄,有古董,有线装书,有小白旗,到处又召集的几百万壮丁。还有我们的“坟”,我们的古来的同化的魔力,还有我们的能创新的青年,于是大家可以开口嘻笑了!忧虑与愤激不是将力投在虚空中么!于是我们有光明的希望,有快乐的可能,有享受与争夺,更有梦入天国的妄想。于是一部分为了忧虑与愤激的言语,行动发自真诚的孩子们便被视为叛逆,监狱,鞭笞,雪亮的刀锋,火热的铅丸,便是他们的报酬。因为他们太不会乐观了!于是吹扬的文学家,巧言的主笔,卖身的艺术家,不知值几文钱的哲学,便都钻到乐观的空洞中去,从孔窍里上望青天:“乐观,乐观!这是人生进化的由来,这是领导中国走入强大的方法!” 于是“悲壮”不必需了,“精神”自然无所附丽。 不过到现在,我却还记得胖胖的脸儿,浓黑的胡子的某先生,他所提倡的悲壮的精神。但怎么样?这个大孩子却早已上了悲壮的大当,他永久抱了他的悲壮精神到黄土中去了! 记至此,却不能不使人对《赣第德》的话发生感想。 “世上什么事,都是合式极了的!”但我相信,我们这国度的人还不这样傻,他是在合式之上更求巧妙的合式;他不止赞美,还要设计攫取,占有,以及永远的在更合式上不朽——但话说回来,这是乐观的效力。有多少悲壮精神的孩子们,将合式的生活抛在尘土里,却从忧虑愤激中去寻求不可必的生活! 这便是孩子们的杀戮与屏弃! 这便是《赣第德》式的种种人物,在我们国度中到处布满的由来。 但我们能不能取消乐观主义呢? [book_title]诗话 我初到这里因为室中生炉火的问题闹过两三天的麻烦。因为这相连着一个走廊的各室的烟突建筑时非常巧妙,原是两个房间通用一个的。不知是煤灰塞住了烟突口,还是风吹得不顺,每到添上煤块的时候满屋子里烟气弥漫,眯得人不敢睁眼。我呢,一面忍受着可恶的牙痛,(这痛真够得上“可恶”二字,不是有一篇外国小说专来写牙痛的情形?)一面与煤烟奋斗,后来还是借了炉工的力量算是纠正了这煤气的过失。我便可安然地坐在屋子里看白垩的墙壁,听漫空的风号。但由此一来却给予我对那个灰棉袍的听差童子的注意的机会。他也与一班公共地方的听差一样,小心,勤快,口里不住地答应着“是,是。”然而他才十六岁,黄黄的脸儿,微方的嘴角上常常分抹着煤灰。虽然年纪轻,身个儿却比我还高。许是自小时候营养不足的缘故,面色上有点憔悴。因为我这新先生初来便遇着炉烟的问题,他十分关心,帮着工人将铁圆筒拆了安,安上又拆,弄得满身灰土。我真有点过意不去!他又太忙,一会这个屋子里喊他送信,那一个先生又叫他提开水,加上我的麻烦,不过他毫不在意地跑来跑去,似乎这是真正他所应尽的职分。有时用脏黑的灰棉袖擦着额上的汗珠在点火,倒炉灰,扫地,但他绝没有皱起眉头的神气。他固然是有些瘦弱,但比起我们这些浮沉在都会生活中惯了的中年人,他是一个活泼健康无忧无虑的孩子——真的一个朴质的孩子。 及至炉子安置妥贴以后,我的牙痛也过去了。我作我的室内的工作,虽是抱着一份不安的心,然而能说什么,只可从玻璃窗中时时呆望那变幻很多的三月的天空。 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大礼堂中正演着为学生及同事们娱乐的电影,因为这个地方隔着繁华的都市圈略远,大家都去消闲,我不爱听轧轧的电机声,便早早回到宿舍。我刚刚走到黑暗的院子里后面,却有个脚步声追上来。 “王先生——回去么?我给你开门……” 原来我出去时没有锁门,因为没有东西怕丢,然而这名叫永胜的孩子却忠于职守替我锁上了。 “好吧。把钥匙交给我,难得是星期六,你去瞧电影,不必管我。”我说。 “忙么——待一回再看。”他说着便穿过小杨树的林子向前走去。 及至屋门开放,在他添煤到炉子中去的时候我便问他: “你是哪一县?” “新民——我也是新民,先生,你不知道三先生是我的老师。” “啊!三先生,谁是三先生?”我听不明白他这句突来的话。 “唉!你不认识校长的三哥吗?他不是在模范小学里当教员,那天校长请你吃饭不是听说还有他。” “是了,原来你们都是同乡。” “俺们还住在一条街上,我说三先生真是好人!他在乡下当了半辈子的小学教员,一个学堂他独个儿教,国文,算术,甚至也要当个把听差。他是好老师!真好!谁都说他不错!……”他一手提着铁铲很感兴味地说,那位三先生的教育成绩,仿佛比在看电影还有趣。 “三先生带你来荐到这边的?” “对!三先生在乡下忙着教书,料理日子,这几年每到冬天吐血,可是一个钱不妄费。校长看不过意,去托人把他弄到模范小学里。他是正月初上来的,我,还有一个学生随他到省城的。” “那末你不再念书了?” “说笑话了。王先生,乡下穷得很,说你不信,俺们整天吃白薯,连高粱米也不多。不是三先生替我想法子,小学也毕不了业——可是咧,若不多少认几个字哪能到这里来。你别瞧我有些傻儿瓜唧的样子,不会哄人,我真喜欢念书,直到现在我还是好看……” 我打断他的话头道:“你还是好看书?真难得!哪里的工夫?” “晚上。先生们安歇了,我还可以看。” 真有点希奇,这是教育的效果吗?我听了这孩子的话心上犹疑起来。便追问一句:“你都是看什么书?” “啊啊,先生,你瞧我能看什么!统共上了四年学,还亏得三先生教得多,什么《水浒》,《七侠五义》,报纸,深的自然看不懂,然而我一样地去看。” 提起书籍的兴味,他还是一只手提着铁铲子竟然将看电影的事忘了。他脸上满浮着欣乐的微笑,在电光下向着我那书案上的几迭书出神。 “先生,你一定是念了好多书。我听大家都说你有学问,是校长由北京特别请来的,可惜我不能当你的学生了!” “你说——你说当学生有什么好处?”我这个问题正是许多正在度着快乐的学生生活的人所解答不了的。为求知识,为作事业,为扬名,为弄到金钱与官位,为撑门面,为加入人世斗争的预备,为这个,那个……总之,是有所为与知所为而为的?但他们是否为了这些原因去当学生?在世间是一个哑谜。即在我也不能用一句清楚明瞭的话答复出来。 但永胜却咧着嘴说了。 “自然是有好处啦。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看书总是觉得有趣……” 趣味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一切的力量,一切的创造,一切的罪恶,全在这上面培养、教育,结束。永胜的不经意的话含着永恒的哲理。我有什么可以向他分解。再一想,我们这些自觉是有所为而为的闲人,却对于什么事最觉有趣哩?以花,以酒,以幻想,以德性,以争斗,以互相妒忌,骂詈,甚至相揪打,恶毒的怨恚与杀害吗?哪一个聪明人从他的良心中有一个不违背自己的答语?我心里这样想,但即时转了语锋。 “你对于现在的事很满意吗?——是很高兴,觉得没什么委屈的意思。” “嘻!先生,别开玩笑了。俺们为的什么出来的。这儿有大米饭,粥,馒头,还有王先生们吃剩的菜,好在还有十块大洋的月工钱。先生,我每个月还可除出七八块捎到家里去,什么委屈。谢谢三先生,我亏得三先生,三先生又有留学外国的这末个校长兄弟,这不就截了!还有什么话说,来此自愿,就像先生——我可不会说话——不是为了薪水肯到这关外地方来?先生都是我知道的,像那屋子的朱先生,每个月至少汇壹百五十块到他老家去——噢!我明白你老,你老的意思是指的干活呀。这算忙,怎么忙比起俺们大雪天里到野外拾柴火,赶脚,推车子,差得多哩!……无非早早起来,一等到两个月后早上六点起身也不迟……” 他说到这里我忽然触到一件疑问,便问道:“你到底是早上几点起床?我都是在睡梦里听见你过来生炉火。” “四点,有时是四点半。你老,有些先生夜里自己锁门的,一早便没法子给他们生火。” “四点半啊!这不太早了吗。晚上就算十点睡,你能不打瞌睡吗?” “不,大早上办完了这些事,及至六点半大家起身,扫地,打脸水,叠被窝,便快得多了。你老是知道的。六点半的起床铃,七点早饭,再晚了那能成……” 他嘻嘻地说着,我觉得我的生活懒得可怕。自从到了这新地方之后许多许多的人照例是七点都已起身,赴饭厅去享受他们的早餐。我在晚上早睡睡不宁,睡晏了早上实在起不动身。耳听着永胜在黑暗中过来扭明了电灯,生上炉火,又退出去,即时我也又在迷离的梦中。及至时间到了,他照例地又过来请吃早饭了,“不,”是我的答语。这样一来,我只好起床后自冲牛乳吃粗饼干。所以听到他说是四点半即行起床,收拾几个屋子中的炉火的话,我不禁十分惭愧! 他又接着说:“你老一来就牙痛,没有心绪说话,这几天好了,日后我自己看书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想求你老指教指教!” 他说着现出忸怩的神色,我呢,听着你老你老这么尊敬的话,看看他的诚恳的态度,却平白里感到微微的不安!便道:“你这样自然难得!但我这边可惜没有你可以看的书,不你就先拿本去试试。” 我话还没说完,他一俯身从那粗糙的黄油木的书案上检起一本薄薄的线装书道:“这是什么书?你老可以借给我。” 咦!这正是前天我从一位同事的书案上借来的一本小字石印的《随园诗话》,因为晚上看着消闲的。却不料被他发现了。我不自禁地笑道:“这是本诗话。”五个字刚刚说出来;便想起诗是什么,又有什么话呢?在这质朴的乡下孩子的心灵上是否有这个字的形式上的刻印?所以我说到这里,略略迟疑了一会。 他用右手的两指掀开诗话的第一页道:“诗——话,讲诗的话,我也念过《千家诗》,没有念完,懂不得,却也有些句子以为很好看,好听。这样吧,请你借给我试试看看,不明白我来求你老给我讲讲。” 我笑着答应了。于是他便很满意地挟了这本薄薄的诗话而去。 事务的纷忙与我个人的心绪郁郁,十几天来只是看见永胜照例的奔忙,我忘记了问他看这本诗话的成绩。他也没向我提起。不过有一天我从街上购物回来,那正是晚饭前的时候,忽然听着一位同事的屋子中正有许多人热烈着争论什么事。我也跑过去,渐渐地听,方才明白他们正在议论着永胜——这公共听差的弊病的问题。原因是不多时以前他为某先生买东西有点差错,某先生叱说他,他又呐呐的抗辩,事过后大家便对于永胜纷纷提供他们的意见。有的说他不像听差的身份;有的说他好到各先生的书案上翻弄什物;又有人说他有好偷拿东西的嫌疑,以此便有一位多日不得家书的先生道: “这小孩可怪,他还写信哩,有时来要信封,但我交给他送到校内邮筒去的信——那是家信;你们想都在外头,家中人还不盼望着等信!每次有一星期家中准有回信来。这一次已经十天了,我终天盼着,每次送来一大包信件,老是没有我的,莫非他将我那信上的邮票偷下来自己发了信?这小孩精灵得很,不可靠,不可靠!……” 这是一个打击到那些孤身的先生们自私心的提议。于是各人都在计算着他发信与收信的日期,有的因为这几天发信多更加上不安!其结果决定大家留心侦察,如有发见找到确据,即可执行判决。 我悄悄地退回我的屋子里,不自觉地也计算我发家信的日期,人类的自私与偏狭,恐怕都是这样!但我实在觉得他们这论断远于事实。四分邮票从人家的信封上揭下来,永胜不会干这样令人可笑的事!但从大家对待他的心理上看来,我只有替他叹气而已! 他呢,经过一次风波之后还是照常的工作,不懒惰也不灰心。 其实这三四天内各位先生得到家人与友朋的复函并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于是永胜偷邮票的话渐渐没人提起。 就在这时候我有事须到辽宁的一个大城里去担搁六七天,临行时我将房间的钥匙,还有应洗的一包被单,衣服,都交给永胜。及至我由快乐的旅行中回来的那一天的过午,刚到走廊上,却见一位年青的短衣男子在给我开门,我正在迟疑,隔壁的杨君跑出来道: “回来了,一路辛劳啊!咦!这是新听差××……” “换了么?永胜……”我愕然地反问。 “对。他与各位先生不对,又一天,你走后与×先生吵嘴,事务处把他训斥了一顿,他便走了。” 开门之后,我在撢理着屋子里的灰尘,看见床上一大堆新洗的衣服,正是临行时我交给那走去的永胜的,一些都没错。我正在想着这事情的突兀,一会杨君却又过来,将一本小书丢在案上道: “这是永胜临行时交付我的,说是你借给他看的一本诗话。” “啊!”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但是他的质朴的心灵与诚实的乡野的趣味却随了这本诗话永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book_title]沙城 偏要到那沙漠般的地带去看一看中国唯一大规模的屯垦区。承畏萌的佳意,由路局找得来回车票一张,且允为写信介绍与他的友人就是屯垦区的暂时的首领K君,嘱我到时面见,可以详细看看。因为调查是不容易的事,我只是要好奇的感到兴趣的去发见这片内蒙古旧地的种种而已。是晚上九点的特别快车,我们早早到了站上,拙生、明川、信之,还有综理事务的王主任,必要共同相送。及至马车将我们载到有日本字的铁栅门时,时间还早一个钟头,决计在街内散步。然而在日本站的范围内所见到的是奇怪的和文招牌,惨白的各种电灯,到处触耳的是日本人特有的脚步声。我们逛了几条大街觉得乏味,便重回到站中。恰好开往洮南的车已到,便一同到车中坐谈。你们如有到过这等车站的,便会觉得奇异!本是南满车站,而中国自修的铁路四洮站房却附设其内。两个站台同在一处;警察铁路上的办事员须以衣服肩章分别,是属于这一路那一路的人员。 在精美如南满车的二等车中,(因为借款的关系所有这条铁路的购置材料等都是由日本来的。)闲谈着教育,日人的势力,生活,诸种的问题,大家只有摇头。 车行之前来送我的友人有一位曾经去过白城子一次的,他郑重地说,“那地方真没有好玩,苦极了!除却风沙还是风沙,管保你去这一次便再不想去了。不过那里的牧马场倒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不可不看……” 及至我要问他那牧马场有什么可看之处时,车前面的汽笛已鸣,大家便一齐下车。 这一夜不大的风声送我从旷莽的中国北方的原野中到了洮南的城外。 早上七点,天气虽不大冷,我穿着厚绒大衣并不觉暖。这是四月的天气了,不必说草长莺飞的江南,就是T市的海滨也应开遍了樱花,山岭,林子,如画的马路上也一定被温煦的气候薰醉了多少的游人。但这荒凉的土城外呢,可也巧,又正逢到一个狂风如虎的好日子。车站外一色的黄沙在满空中飞扬,那些背着厚重被褥,携着筐篮的人们都挣扎着向风沙中冲跑。我只带了一只柳条编的提筐,因为穿着西服的关系,一出车站便被几辆马车围上来。 在车上,马蹄向沉厚的灰土中爬行的时候,我觉得真的如置身荒碛中了。虽说是到了这辽宁的一个重镇的城外,远望是全在沙土的烟雾之中,不但看不见什么雉堞,就连城墙的影子也找不到。地上高凹不平,破旧的俄国式的双马车,那突兀的弹簧垫子几乎将身子掉下来。穿了白鞹的大羊皮皮袄,戴着遮耳大绒帽的马车夫,用鞭丝左右挥舞着,口里还啣着短短的旱烟管。本来车站距离城门并不远,但在这二十分钟中我幻想着如同到了小说中的境界。荒凉,奇异,鬼怪的古城,骑马的强盗,风沙中的喊叫,满地上的磷火,髑髅,一切的联念都有。总之是这样枯黄的日光,布满空间的沙粒,四望茫茫的郭原,缥缈的城市的反映所构成,实在不是在这样天气与到过这个地方的人所能想象得出的。你尽可想象世界有名都市的美丽与繁盛,但这个地方的苍茫,荒凉,恐怕很难得在脑子中构成一个相似的轮廓。 好容易到了城门口,啊,城门以上什么都没有。墙呢,除却有六七尺的土基以外又是什么也没有。简直如同久已倾圮的一所堡垒。进城之后,市廛呢,人家呢,街道呢,可怜经行的这一道,连行路的人都碰不到一个。还是一片土块坚硬的带碱性的荒原。风声将远处的市声遮断,一切听不见。我坐在车上不怕沙土眯目,尽力地向前看,只有自半空中下落的层尘。明知道是两条铁路交叉点的一个大城,却不容我不觉到心头忐忑!同时却也感到一种好奇的兴味的满足! 又走了十分钟,渐渐地看见几所泥土的房子与高粱秸编的风障,又渐渐看到如乡村中的土街,穿了厚重衣服的居民,转过几个弯才得到一所如北方乡镇中的大店安歇。这是来升栈,是洮南城里最大的旅馆,骡车,草堆,马粪,只有土墙圈子的露天厕所,一切都如旧小说中所描写的野店没有两样。但有单间房,玻璃窗子,有的还有宽缝子的地板,一两只新式椅子,这是多少有点近代意味的。 周身如在沙土中翻滚过的,尽力地洗,漱口,总觉得到处都是土的气息。我在一间有大土炕破席子的小房间里躺在所带的毛毯上不能动,木格子门外是煤炉的响声与搏战的风声。虽是一夜没得好睡,然而这过分的疲劳却是天时与境界造成的。一小时后我喝了一大碗豆汁,吃了几个分量颇重的油条,又觉得颇有精神。决意先出访问友人,虽是漫空的大风我不愿在这样旅舍中空度过难得的时间。 另一辆马车拖着我到××衙门,到××公馆,到××学校,以地理不熟的缘故,多走了许多路。时间的耗费却给我以不少的认识。从蒙着脸的纱手绢中我看到这沙城中的重要街与特别的马路,××公馆的威严。原来这规模颇大的城市中心并不全是荒凉,有药店,丝房,杂货五金店,应有的交易却也尽有。但多半是泥土房子,只有几个楼房是青砖堆砌的。马路上尽是柔软厚多的灰土,大风从车轮马蹄下簸扬上来,直逼得使你阵阵干呛。当我到了似柱旗杆的砖座的××衙门的传达处时,屋子中躺着,坐着,尽是灰衣的兵士。其中有一位身躯肥重的四十岁的看见我穿的一双新皮靴道: “你这双皮靴多少价钱?” “七块。”我答道。 “喝!便宜,便宜,那哈买得来的?” “去年冬天由北平买的。” “到底是京货,便宜得多,在省城,哼,十几块办不了……” 靴子的问题没谈完,进去通报的副官(传达处的人这样称呼他)将我的名片拿出来,说某参谋回家去了。唉!我本来预定在这沙城中住一天,想借这位不很熟的朋友引路给我看看这沙城中的真实生活,这怎么办呢?我又问他: “不是有某参谋的一位本家老人吗?” “不知道。”他已经有点架子了,恰好旁边一个老兵抚着额上绉纹道: “不错,有那末一位,没事,听说住在××公馆,这边没有。” 这是一个难得的消息。这位某参谋的本家老人便是我在大连丸中遇到的十年前的熟人。于是我问明街道又去找他。及至跑了不少的路,经过又像入城的荒凉区域,好容易找到××公馆,大门上值岗兵把我又引进一所三间黑暗屋子的传达处,我很恭敬地问那些坐在火炕上唱小调的兵士。他们打量了我一会道:“×老先生不错,他以前住在这公馆里,这几天他又到××小学中住去,你找他到那边去。” “多远呢?”我被这来去的风土逼怕了 “不远,约计有五里地。” 我一眼看到墙上的电话道:“借重吧,那边有电话我可以先打电话问问么?” “一定在那里,打什么电话!——”口气显见得不耐烦,于是我刚刚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 坐在车上想再找不到,我只可到旅馆中吃酒睡觉去。这等奔驰的苦恼实在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的无味。我觉到这沙城中的天气,人物,街道,无一不令人烦厌,恐怖,同时我也微微地懊悔这次自己独游的鲁莽。 将近正午,方得在一条小巷中找到××小学校,门外有一堆干粪,一带土墙,正有几个瓦工在垒造什么。地方果然找到了,出其不意地×老先生在铺了羊毛毡的大炕上立起来迎着我。一会将年轻的刘校长介绍了。问我怎么想到这边来,又力劝我到学校中住一夜。因为这小学校的校长曾拜过他作老师的关系,对于我这生客又极为殷勤,我跑了半日骤然到了这间银花纸裱糊了壁子方砖地的大屋中,觉得分外爽快。又有这位诚笃的老人与朴质的年轻校长,我更不推辞,便匆匆地催促原坐的马车回去将我的简单行李取来。那时已经是校中散学的时间了。 一个单级式的小学,四十多个程度参差的学生,两列屋子。(一列作教室,一列即是我同他们谈话的西屋。)校长是一个月二十元的薪金,另外一位教员,一个校役,都属于这位刘姓的年轻人管理。他十九岁。是师范与省城农林速成科(两年卒业)的学生,住在这沙城中的一角。他得到这位置很不容易,家中有父、母、兄、姊,有几亩垦熟的薄田,自然不足用,还须从他这月薪中分出大部分来维持他全家的生活。他是中等身材,健壮,圆胖,带有孩子气的脸,眉心很宽,粗秀的眉毛,厚重的嘴唇,红红的腮颊,一点并不轻佻。总之从他的言语与举动看来,他是经过生活的,知道生活的意义的。质朴,亢爽,又十分精细,温和,像这样的青年在繁盛的都市中不大容易找。得到经过×老先生的介绍之后,他知道我是谁,虽然不很清楚,然而诚恳的招待使我觉得比在最大都市中的最大旅馆里心里安舒得多。 午后空中的沙阴(这是我硬造的名词)愈重,那吹播的风力使人望而生畏。虽然我愿出去看看,但×老先生说无可去之地,他又到此不久,不很熟,所以我们只好盘膝坐在温暖的炕上谈天了。胡匪,老蒙古,洮南的天气,特别生活,军队,垦荒的情形,对于我,这一切都觉到一种隔膜的兴味的满足,他们溯说着这地方初设府治的荒凉状况,未通铁道时的行路艰难,我初入城时看到的景况,那简直是发展后的佳象了。在民国初元时,这里只有骑着骏马的胡子,与更大的风沙而已,那时由省城来一趟,非结伴走上十几天到不了。沿路上没有野店,百多里不见人家、旅客只可学学蒙古人的办法,带着炒米用水冲下去压饥。道中遇见强盗,钱币全替你拿去。行囊他们却不要。这里又是通内外蒙的要道,多少舍了生命奔跑几个月去做买卖的人必须经过。因之,种种的故事便发生了。这城中的人口现在多了,也不过九千多人,是几年前四洮路通后骤增的。不用问,居民是没有土著,都是由各县以及山东、河北转徙而来的。他们都是为寻求生活与创始另一种生活而来的。垦地,种菜园,作工,是他们的职业,原先的功绩应该归于这些先进者的。现在渐渐地繁昌了,自然,不成形的小戏院,土娼,杂耍场,澡塘,都有了。但大多数开创此地的人家还是手胼足胝地过着他们的艰苦的日子。 我特别地问到蒙古人的生活,景芳(年轻的校长)笑着道: “你不是要到洮安么?由那边往里去蒙古人多哩。就在这城里也不少。不过他们在这里住久了,一切都与汉人同化,不是知道的分别不出来。我的大嫂就是蒙古人……” “言语与习惯难道一点看不出来?” “我们自己有时看的出——这都是进化的了。住在城外或远处的老蒙古多的很!他们都到城里做交易,就是好喝一口。你若送他一瓶酒,比什么礼物都看得重。他们住在近处的都晓得种地,住土屋子,没有蒙古包了。” “他们识蒙文的多么?” “那会识得几个蒙古字就了不得,汉字不用提了。放牧、骑马、喝酒,睡觉,便是他们大多数的生活。” 景芳笑着继续道:“他们的女人真的比男子好看得多,皮肤也白嫩,不像蒙古大哥的样子——这是一个笑话。不是有一次蒙古人骑了马到城里买酒,酒店的人欺负他给他一瓶酒,一瓶醋,他将两个大瓶背在马上出城而去。天气太冷了,他又喝醉,路上把那一瓶醋掉下马来跌碎了,原来醋怕冻已经结成冰块。他十分惋惜,以为冰坏了一瓶好酒。这等趣事真多!……” 大家都笑了。接着×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他们到现在忘记了过去的光荣了!当时成吉思汗征服了欧洲的大半部,还不是老蒙古的力量!” “这几年来他们也渐渐抬头了。一些在汉人区域内住久了的年轻人,有入学校的,汉文也很好,他们何尝不想有些作为。”景芳说过另外的一些蒙古人的琐事,已到了上灯的时候。 门外的狂风仍然不住地狂吹。我同他们说明早要去白城子的计划。景芳很高兴,他因为葛根庙前有他的一家亲戚欠他几十元钱,正好那边来信嘱他去取,可以与我同行。一个地理不熟的旅行者,听见这年轻人能以相伴,当然是十分欣慰!晚饭吃的煎豆腐,咸菜,炒鸡子,另外买的白面馒头。他们平常是吃粗面与高粱米的。一壶好白干,我们且谈且饮,都不客气地坐在炕上。纸窗外的沙粒时时作响。外间里生着灶火,便是厨房。除掉我十岁左右随了母亲走旱道住小店的经历之外,多少年来像这样质朴简单的生活过得太少了,偶然尝试,得到心中满浮着安慰的喜悦!但想想,如果使我像这年轻的校长年年的生活就是如此呢?我却不敢向自己担保了。 这里没有电灯,点上煤油灯来,一团黑影聚在纸顶棚上。×老先生吸着旱烟,慢慢地诉说我们在济南见面时的旧事。渐渐地风声息了,八点钟后落起小雨来。睡的很早,炕太热,我只好在距火灶远的地方躺下。黑暗中听着雨点打着院中的泥土,并没曾觉得这是在“北国”的沙漠之中。 [book_title]洮儿河畔 洮昂路的污脏与规模的狭隘,不能与四洮路并论。据说这条路与日本人是没多大关系的。刚刚七点我与刘君便从东门里的大街被马车载到站上。昨夜的微雨朝来却没有沙土了。东门里的马路很宽阔,两旁的店铺不少,与入南门时的景象迥乎不同。然而“出其东门”,却仍然是一片旷野,到那簇红砖房的洮昂站有一里路。 二等车上有十之七八是他们的路员,衣服都很整齐,人都年轻,全是辽宁吉林两省的口音。他们嘻笑,高谈,吃着面包,梨子,都快乐而康健,显见得我这生客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本来到白城子不过几站的距离,然而车行后所见的景物却与四洮路上很不相同。刘君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说: “这条河真有意思,你看河边上这片草地,这一群牛羊,润湿得多了。无论多大的风,一过洮儿河便与洮南那边不同。左近这样水草的地方不止一处,其实你不要觉得兴安区更荒凉呀,比洮南好得多。不过一切是新开辟的罢了。” 火车从朝雾中穿过,天空被暗云遮住。沿道上没有风沙,除掉河边一段段的水草之外,一望无际的大野,树木间有三五株,极疏散的点缀在道旁田地上,人家的房屋也不过一间两间的孤立着,清旷,寂寥,荒寒,这类的形容词都恰如分际的用得着。四望东南方遥遥矗立的几簇欧风的楼房,那是四洮路的站房。仅有土基可限“胡子”马足的残城,早已看不到了。经过一个多钟头,我们便到了兴安区的总机关地白城子。 这里的确与洮南的沙城两样。车站左右的地土全开垦了,还是肥沃的黑壤,清新的空气由原野中吹动,没有城墙,也没有那残破的大门。天气又是微雨濛濛,沿道柔草初青,不似那边的荒芜,很奇怪,兴旺清旷的趣味顿使人有海阔天空之感。我们冒雨先到距离车站不远的苗圃。刘君找到他的同学张新田的公事房里,暂为休息。原来去年初办的苗圃是借寓在这边的县立中学里。说是中学,其实建筑与内容比起我的故乡镇上的小学还不如。黄草墙,泥坯屋子,其中的器具多是白杨木作成的,并没加髹漆。连附设小学在内,听说才每年有两千余元的经费。规模自然是无可言,但在这榛莽初辟的地方已经大非易易了。苗圃只有两间小屋子作办公处,张君不过廿余岁,清瘦的青年,却也与刘君有一样的诚笃。屋子中有一个叫人铃,印色盒,毛笔,一瓶胶糊,还有一本辽宁省立农林专科学校的毕业纪念刊。此外便是些纸张了。因为地是土的,只有一面窗子,初进去便觉得冷森森地使人不舒服。刘君与张主任正在谈他们的契阔,我便告了罪,在大炕上欹着。门外雨愈落愈大,腹中又感饥饿,一阵牙痛,只有瘪着气忍受——这自己找到的旅行痛苦! 一个异境在我的朦胧的意识中展开。一道蜿蜒流去的河流,被两岸的尺多高的不知名的青草披遮着它的银波。正是微薰的五月天气,温熙的阳光照临着田野与不多的小树。河北面的平原上约有几千个骑着健硕的大马与徒步集合的健儿。他们有的抱着来福枪,大多数都是持着雪亮的旧式的枪刀。衣装也不齐一,油光可鉴的黄红长袍,与有大衽的短衣,呐一声喊想冲过河来。河这面有几营的灰衣兵,在一个短髯肥躯的将军的指挥下。列开散兵线,遥遥地取一种包围的形式。一色的新式枪,从容不迫地预备向河北面射击。那些沙漠中的健儿正在挥发着他们的原始的勇力,齐声叫喊着听不分明的怒吼。像是要把他们民族的热血整个儿洒到对面的敌人身上一般。然这是知识与器械的一种战斗,沉静与叫嚣的对抗,果然,号枪一响,河南边的将军将指挥刀一摆,几千发的子弹同时在空中迸射着。那些徒知恃力的健儿没有防御,也不知道躲避,拼着血肉的肢体哪能抵得住火热的钢丸。又一阵呼暴声中,河南岸的灰衣人一齐跳过河来。尖明的刺刀拼力地刺戳,子弹声震破了这荒漠的静寂,没有多时,几千的战士退走了少半。其余的裂咀,伏身,死的,受伤的,在泥草地上翻滚还有多少伤残肢体的,被灰衣兵捆缚起来。即时刀光缠弄着他们的头颅,一堆堆的热血凝结在怒生的草莽上面。我似乎在远处眼看着这一群赳赳的壮士整队高唱着回去了…… 仿佛一个流弹射在我的左腮上,火烫的一阵,醒来了,牙还微微地痛着。细看屋里却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门外的雨声小得多了,还有淅淅沥沥的微响,回想这午睡的梦中情景:原来是昨晚上刘君谈的故事。民族的盛衰没有一定的规律,现在呢?精干的日本人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任意横行,恐怕中国前途可虑啊。昨夜我的确深深地被这个战争的故事所激动,所以在疲乏的午睡中造成了刚才的幻境。 [book_title]白城子中的投影 虽然是设治在二十年前,经过四洮路的修成以及其他方面的发展,在未划成屯垦区的中心时,不过有居民九百多家。听说当初设治时连驻防军营在内只有七家人家。现在我们走在沙土平铺的大道上,望着整齐的青砖房子,回想那时候一片莽莽的原野,一天沉沉的云雾,一座人烟稀少的土城,一切都没有,只是过着原始生活与冰雪奋斗,不止令人感到时间的转化的威力,而且知道人力究竟可以补救自然的欠缺。两天的白城子的游览,谈论所得,比起看多少专讲进化论一派的哲理书明白得多。在这片荒原上不止把人与物争人与人争的实情披露出来,就是在棒莽初辟的趣味上也使我感受到不少的“烟士披里纯”。 说到这里,我愿意先介绍一点历史与地理的实情,因为那个地方到的人太少了,恐怕除掉东北的一部分人外没有多少人能略略知道这方园五六百里中的一切。 白城子便是洮安县城。当初原系内蒙古札萨克图旗的一部。清光绪二十九年才设局丈放地亩,招收垦荒的人民。改名洮安是民国三年的事。本来内蒙各旗的疆界很为辽阔,自从札萨克图与镇国公旗划分出几县之后,他们的领土范围便小些了。白城子在洮昂路未曾修起以前,那一幅荒凉的图画可以想象得出,辽边穷民度着混沌的生活。洮昂路车通后,居民也不过九百多户,商号资本最大者不过五千元。听说自从一九二八年冬天辽宁的屯垦军开往驻扎镇各旗之后,一切的需要渐增。一九二九年夏屯垦公署移住这个地方,于是商家日多,而物质的供给亦能从外面时时运到。街市的繁荣与人口的激加,使得这内通索伦山的小县城日见热闹了。 这地方现在是洮昂线的第二个重镇,是洮索线的起点,南有洮南,北通镇东,泰来,向西北去直通土木局子,便是修造局未成的洮索路的终点。一共是二〇〇公里。这一路从镇国公府往上去,愈走愈高,群山远绕,便入了兴安区的风景幽美,产物丰盛的沃地。也完全是内蒙古人的聚居处,不过地广人少而已。 好了,我这点的追溯与说明地势的规模,就算了,如要详查须另找专载。 我常感到一切事从新造起是比较的有兴味而且容易成功。旧店铺改换新门面,或者旧式妇女强学新打扮,费力得很。衰老的民族与古旧的国度不要说过去的思想势力永远在牵掣笼罩着她,即使想着焕然一新,把人家的工具样儿全搬过来,全模仿会,已经是要经过多少别扭——多少战斗。文学家常想在没曾开垦过的地方下种粒开荒原,的确有他的道理,譬如改造旧体诗总不及从新来创作新诗自由有兴趣,且比较上易于成功。白城子就是一个好例。现在我看到了十丈长五丈宽的马路,虽没有沥青油的精洁,然而在上面散步令人感到阔大的舒适。马路两旁全是新栽的杨柳,自然在这里没有苍翠的古柏,没有大可合抱的榆,槐,然而那一片幼稚而富有生气的小树点缀在这片平原上,不是可以另外启发游人的思感!其他如柴草市,粉米市,菜场,都有一定的地址。没有那些旧城中的拥塞,争吵,以及满街的腥臭电灯厂,电话公司,无线电都有,居民在这些事务上所享的物质的幸福,并不下于津、沪、平、沈的人们。这里诚然没有可贵重保存的古老的文化,然而易于平空建造起理想中的楼台,不也是大有希望么?过去的文化的遗留,能以动人的美感,使人有怀往的幽情,知道古代的生活的片段,不过它的使人眷恋的心情,与舍不掉打不碎的为难状况,也足以阻碍新机的发展。比如最古的国家,与最老的民族,愈是有其久远的文化史的,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被物质的暴力压榨出他们的保守的血汗?累得抬不起头,挣扎不起疲弱的手臂,徒发出呻吟的怀旧的怨声。有何补益? 像白城子这类的地方正是一片新土地的开辟。你看没有几十年以上的房子,没有威仪森肃的古树,没有传统的牢不可破的种种旧习,一切的人全在为生活的竞进而奋斗。在这儿不能安享幸福,不能悠然地暇想,而且也不容许你只在做沉迷凄恋的好梦。有的是膴膴的田原,待人耕垦,成群的牛马待人牧放,一切要你一手我一手经营,创造的事务太多了,这自然就增加人好动的力量与辛劳的兴趣! 据说在初设县治时,也有土打的城基,后来颓圮了,如今连一点的土墙陇也看不出来,不用说小巷子,石牌坊是没有踪影,就是旧式的衙门,庙宇类的建筑,也见不到。尽是南北东西十字式的宽广道路,大街上的两旁店铺的房子一律崭齐,用不到截长续短的翻修。虽然限于物力没有钢骨水泥的高楼大厦,然而那青砖黄泥砌造的房子,却另有一种清新纯朴的印象。最大的公署是在这城的北门外的西端,虽是占地不少,其实也是土阶茅茨,一色的黄土围墙。至如县政府不过是等于内地乡村中的一个大农家的住院,而县教育会商会等的公所,或者是小乡村中的旧书塾式几间小小的屋子而已。就是中学生的教室还是一例的土地。你就可想在那边的青年与学童不会有内地的革履西服与讲究的衣服了。我所见的几处公务人员,差不多都是蓝布大衫与极粗的蓝呢或青布制服。除却在屯垦公署中的上等职员外,看不见西装的衣影。有时几个穿了油污可鉴的黄紫长衣的蒙古哥儿在街上闲踱,其余的多半是短衣的农工与青布衣的商店小伙。 因为刘君的介绍,我得与他的同学,这边的县立小学校校长黄子佳君——一个蒙古人的新青年——谈过一些话。他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一见面自然看不出什么来,面对面的审视,也可看得出他也有他的种族的微微高起的颧骨,与略向上斜视的眼光。他已经移居洮南两代了。所以言语文字是完全汉化。然而他的家庭中仍然说蒙古话,重要的家事遵守蒙古人的礼节。他能在这边任小学校长,足见他的力量(这不是虚妄的推测)。他态度安静,富于作事的毅力。他曾告诉过我一些蒙古人的事与其感慨。他承认蒙古人的弱点,但不相信他们是不可补救。他也感到汉人对于他们没曾尽提携帮助之责,并且缺乏谅解的同情。他十分诚恳地说: “外间人很少知道蒙古人的状况,差不多的汉人提起这些还生活在游牧期间的民族多存着一分忽视的心。在这边更少有关内的有知识的人来游览。我很盼望你有这次的经历,回去之后用文字宣传宣传我们的痛苦,不要使有知识的汉人只是忽视我们而不尽启导之责,那末我要代表我们的族人向你致谢!” 当时我听他说后,真感到一个民族的衰弱的痛苦。黄先生是有近代的民族意识的,比起一般的国内新青年来,他的清醒的民族意识也还重得多。他又告我蒙文的构造,我请他将那些字母写出来,读给我听。虽说是比较简单,但也有种种的变化伸缩。不过他们的读音全是厚重的舌喉音,轻清的极少,这足以证明他们的言语还有多方面的发展的潜力。 我在这城中曾遇到一位乡间的村长,他说他们的乡村只有几家就算是一个村子,多的十几家已是较大的了,生活是种地,种菜园,晒大粪。近来的土匪,因为自从开办军垦以来消除了好多。他是个红紫色脸膛的诚笃的中年男子,他说话时谦和的笑容常常堆在脸上,对于他与他的村子中人的现在生活似乎很满足。他以为有渐渐开垦的土地,有温暖的阳光,有建筑得厚重可以御风的房子,在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抢掠架人的土匪,没有很苛重的捐税,更没有古旧地方的礼俗上的烦扰。他与他的同伴们安静而奋力地维持着在这片新生地上面的生活。他不想一切的不平,与辛苦的挣扎。从他的脸上的表情看来,也不见一丝毫的忧郁,焦闷,或凄惶的秋气如内地的农人似的。 在街上走,见到的各种用具的出售,最多的是铁器,也就是田地的工具。有的在柜台上,有的在大道旁摆着小摊,尽是新由铁匠的手中造成的犁、钯、锄、斧、钉子、链子,圆的铁釜,尖长的铁镐。生意一定很好,不然不会有这些供给者。那样晶亮的锐光与沉黑的坚实的形状,耀着日光,躺在软软的土地上,期待他们的买主。这是一幅新生的地方的朴野而有力的图画。 然而这里不止有工作,也有那样俗靡浮荡的娱乐,在偏僻的街道上有小戏院,唱着在这个地方流行的皮簧戏。对面的几条小巷中有不少的女人,也如辽宁的任何小城市中一样,肉的出卖是普遍的流行着,不过据说在白城子的卖肉的女人却只供给那些泄欲的兵士与劳工。她们在巷口上出入,极低极贱的人造丝的不入时的旗袍,红小袄,青马甲,一遇到只能给你留下一堆粗料脂粉的晃影。刘君指给我看,并且说我们可去参观,如果愿意去的话。我终是有点无形的意识支配着我道: “你瞧,这些样子我们哪能去?——” “噢!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说你去看一䠀,并不要你去坐下吃茶,这里无妨的,我们尽管去看看,即时出来。” 于是便检了一家门口,从矮矮的黄草门下走进去,我用手绢堵住鼻嘴。怪极了,这是我第一次的发见。原来一列北屋全是有可通行的道,每一个木床一边有半截土墙,墙外便是从入口到出口的通道。自然这是每一个女人同她的需要者的放肆的地方,想来是不管白昼与暗夜,这一隅的占有便可为所欲为,不管隔壁——半壁外的事了。来来回回的女人们,肥胖与黄瘦的种种我倒没留心。她们看见一个穿了蓝制服,一个套着绒大衣的我们走进去,似乎都疑惑地看一眼不说什么。我走在前面,穿过这一列有六七个半壁的长屋子便跑出门外。刘君在后面道:“还看别处么?” “不。”我皱着眉道:“可以了,可以了,不必再到别家了。” 我出来想,既然这新地方一切都要从新造起,为什么容许这些可怜的女人们在此作这样的生活?不很容易么,这里的主持市政的说一句话,便可消除了这有新规划的地方的污点;又一想,也许他们没有办法,为暂时求市面的发展,故不能不有这样的制度以作招徕?然而我虽然在这片新开发的土地上也感到所谓人生与罪恶俱来的话不是谎言了。 在这里经营饮食店的都是天津左近地方的或山东人,宽广的屋宇,大火坑,滋味丰美的肉饺与大碗的鸡面,是一般人最喜吃,价也最廉的食品。 总之,两天内的荒城(其实应该说是一个新城)所见,无论如何给我的清新空阔的意念比较烦厌的观念为多。每次旅行到一个新的地方它能将它的新奇与特异的趣味展开在你的面前,不过中国的旧城市的狭隘脏乱,不容易令人有好感。到这里究竟是创始生活的分享,它能把它的阔大的胸怀与清明的面目对一个游人裸露出来。 [book_title]夜话 本是想不到的遇合,我不知道在这屯垦区的总头目K君原是十年前的旧同学。我为调查情形的便利上起见,拿了介绍函到他的衙门中求见。我想至多他们派个秘书与我谈谈,给我一点文字的帮助,此外我并不想格外有什么奢望。幸得这位久惯于军人生活的K君他一见我的名片,没曾忘了在校时的友谊。我由他的副官领导与他握手之下,才由他的面目上记起了我们在很年轻时的友情。原来他在中学校时比我早两年,廿岁后他就投考军校,经过几次剧烈的苦战,东渡日本专习炮科,他又不用原名,所以我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复杂,十六七岁时候同住在一个学校内,同在一个球场闹着种种的把戏,同在一个教室里顽皮地又是很糊涂地读着浅薄的书籍。但时光的轮转辗破了当时见惯的青春,各个人盲目似地在人生的急流中乱撞,真的,若干年后的重逢,彼此知道各各受了社会的另一种的熏陶,有自己的理想与所寻求的目的。无论如何的欢洽高兴,终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了!当我同这位身躯高瘦,面皮微黄,留了上唇的短须的军人在他的办公桌前第一次握手的时候,大约我们彼此都会记得到大明湖边上那时我们的生活。他的眼不大,然而刚毅的光却时时向四周流露。从他的态度与言语上看来,这十五年的训练使他完全成了一个新的军人了。他问过我过去的种种生活,又坚恳地请我到他的公馆里住宿。因为有些他的部下等待与他会面,我便走出了那一带矮矮的土围墙的公署。 我彳亍于修长的马路中,迎着过午的冷风颇是欢喜!这位老朋友自己能够找寻他的道路,他能在这个穷荒地方从新开创一切,足以见出他的识见来。我更欣幸我此行不虚,可以更详细知道这一带的详情。 便这样,我在他家里住了三宵。除却我往葛根庙旅行与白天的参观一切之外,他每晚上同我在他的收拾得颇雅洁的小客室中谈话,直到十点。我们所谈的范围很广,往日的同学生活中间的各个人的变幻,政治,日本情形,专门的军事知识,十年前的文化运动,国民革命,山海关前的苦战,炮,日俄的情势,兴安屯垦区的历史尤其是谈话的中心。他更高兴谈说教育,而十分疑惑与愤愤地诉说人才的关系,道德与知识的奇怪问题。他是军人,他也是专门家——当他说起他学习炮术的经过与日本中国在军事中之炮的比较,我真不能赞一词,只好静静地领会。这完全是“耳食”的识见,然而他不但不是旧军人的空虚与浮躁,他对于普通的事都有他的颇高明的见解。也因为经验的关系。对于地理,开矿,内蒙古的种种民情,习惯,他的确知道的很多。我在这边第一次见这样的新军人,他的知识与经历,以及公正的议论,诚恳的态度,很有吸收一个人的视听的力量。每当我们谈话时,照例他养的一只意大利种的小毛狗卧在圈藤椅子的旁边打着鼾睡,他时时立起来在砖地上踱着,那一只拿着香烟的右手常常在空中画出半圆的圈,仿佛表示他的兴奋。 一个性格较坚定的人,无论如何不容易使他失望。我这位老友虽然僻陋孤寂地在这片冰雪荒原中筹划着一切,他不缺乏的是未来的希望。他以为由洮安起向里面去连接着黑龙江省的大部边境,这些曾经蒙古健儿在昔年驰骋过的土地,有多少的宝藏,大的树林,已经查勘出的煤矿苗,将来可变为肥沃的荒地,现在在他手下监督着修的洮索路已经有大半段通车,再几个月或者可以修成,有了交通的工具,自然一切事业便容易着手。他们想着当铁路到达索伦之后,如有可能,便从事从索伦延长直通满洲里。以后无论是平时的商务,战时的军事,运输,都可避开南满、中东两道直达胪滨。如此,从北平起可以不乘日俄的火车能到极东北的边地。而且兴安区中愈往上去,气候虽较冷而颇有调剂,植物繁生。呼伦贝尔多的是鱼盐之利,索伦山周围一千余里之内荒地,开垦过的怕连百分之几还不到。 关内人多地少,连年战争,村落破坏,许多农民争着跑到东北去,而这一带地方因从前少人经营,移来的垦民并没有多少。总之,在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实业的计划上,这位军人都热诚地同我谈过。我觉得他在这地方两年以来的经营颇可赞美,像我们什么事不能干,藉了口与笔在社会中虚浮的度日,终日里嚷着,想着些微细的事物,琐碎的构图,或者披览,整理,复述些新旧书籍,这些乏味的动作,究竟于人的本分上能尽许多?能否补益,有助于我们的兄弟?我们诚实的回想,至少我自己真觉得黯然!我没想到在这片穷荒中,亲眼看到老朋友领导着一些人胼手胝足地作这样新生活的开创,同时感到所谓文人的空虚可愧!相形之下,我们何尝及得上一个筑路的工人,与收获的农夫。 K君尤其关切的是日本人在东北的威胁,他曾告诉我在东京炮兵专科学校中的经验。 “本来我是以营副的资格去的,这不比士官学校,凡是持着一个师长的派遣公函,无论资格如何便能入校。即在日本这专门的陆军学校也是为中下级的军官预备的。那时中国学生在这校内的只有三五个人,有几个现在已是南方的军部的重要人物了。现代的军事教育,高深点的都是专门的科学的训练,尤其是炮科。这并不是体力的比试,在近代战争中还是居第一位的利器,说来实在复杂。三年的时间,使我明了一切需要科学的重要。你不要以为军人,军人一提到你们的笔下——尤其是联想到二十年来国内军人的混战,便无好感。即偶尔说几句公道话,也无非从温情的人道上称许我们这些玩弄枪弹的人的反省——本来这没有什么可诧异,你们的经历与想象也只能这样诉说你们的情感——你注意,我是说你们的呀!哈哈!……战争是人类的罪恶,不错,可是这一个大错不能加在现代的军人身上!还得找哲学家,人类学家追究追究人类的本性的问题。是一种事业,就应分有人来干。你想我们这一行,不能算职业吧?可也难说……仍然还在戴上面具要互相吞食残杀的世界中,我们不敢自称是征服反对正义的武士——其实又有多少人敢自己这样说——然而在我却以为要放下屠刀,便可使世界断杀,那是卑弱的自欺的话。等到人家用手打在你的右颊上时,难道便从容地将左颊献给他么!这些话不必提,无论如何,现在立国不能丢开军事。我们这衰老的国家,既然要列于近代的国家之中,不论其他的一切是否科学化,就军队的组织与军器的设备与应用……我们的军队真的还没有脱离开十八世纪的范围。有的是人,吃苦,跑路,受冻,只这样成么?人家首先要同你作科学的比试,一个炮弹的制造,装置,搬运,预备射放的程序,射放的方法——测量力量等等,这不用说,找一位非洲的人或乡下佬来要白看,即是受过军事教育的普通兵,他也无可奈何这科学方法的机巧……” “日本人预备战争久了,自从日俄在我们这一带拼过生死之后,他们一步都不肯放松。欧战期间尤其是他们发展一切的机会……满洲问题是他们的中心对象,这里说不到什么公理,正义,世界上原是由人的解释不同而生出的差别,到现在还不是只有利害而无确定的是非么!人家实地的争利害,我们那些纸片上的公理哪能弄来吓鬼!……话说回来,讲军事的科学化,朋友,且不必拿日本有四十二生的大炮与中国比——从实说,中国最好的炮队人才,战器,还是东北多些——就说这一尊大炮照例的要将近一连的炮兵侍奉它,到了危急的时候它方能施展施展它的力量。要携带随时安置的小铁道,运送炮弹要用电力,将大的炮弹装入钢管……那些手续说来,诚属麻烦,的确放射起来没有小炮的省事,然而你明白,这一弹的力量要毁灭多少的建筑与人的生命!至于飞机战,壕沟战……哪一时在战场能离开科学。我不是说发明摧毁一切的科学器具便算是人类的功绩,但相比之下,像我们只能肉搏,只能靠热血去争公理的,究竟哪一分更可恃?……” 他随手从小书架上将种种在日本所得的军事练习的照片取下来指给我看,骑马的姿式,操演的行列,这都不奇,惟有日本最重的炮位使人看了觉得悚然。他又说: “你不是说在南满路左近所见的种种情形可以付之一叹么!啊!老是一叹不好干什么用的,我们干这一行的也常常计划——因为中国只是空喊着收回旅大,收回旅大,到底只是呐喊而已。其实喊的人力气已竭,怕他们早将这片土地给换了颜色。日本人图谋中国的野心,早晚须有一战的决定!……” “果然是需要一战,依你看应该在哪一年?”我不禁地追问。 “这倒不能确定,日本人自然也不是敢轻言与中国宣战,不过他们对于满蒙的企图一天厉害起一天。时势的迫促,往往比预定的时间还要快,到了时候也或者能远过了他们的预定期。中国呢,可以一战——你明白这一场可怕的纠纷,不是如此终无了结之期——这须要中国将海岸线的口岸抛弃,诱敌作陆上战争,以中国兵民的力量避免正面的大战,作袭击与不定形的争斗,确能胜任,可是相当的牺牲自不能免。政府最好往四川移,在中原地方与之相持,若能坚忍到一年半以上,即使没有别的国家的干涉(其实这是一定有的事),日本也就毫无力气了。而且他们国内必有革命的爆发。但现在吗,怕还不容易,这是要全国人一致的团结,虽有苦痛不容返顾的重大牺牲!……前年中东战事梁旅的抵抗力想来都听说过了,后方还曾有援兵么?军器,军需的接济么?可怜!那些兵就是那样甘心拼命,在雪地里埋了尸骨,战事又哪是儿戏的事?……” 在香烟气味弥满的客厅中,我听他说了这些所谓“语重心长”的话,颇觉得人类的前途茫茫,而多难的中国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步?像这些问题严重地想起来,我真不能说什么,他也低着头来回走着似有无穷的感动。一会他止住脚步,又道: “我当初同了×军长到这边来,一切的规划几乎全是我主持的。为开发利源,为创造新生活,都是,可是我在关外十几年亲受的帝国主义者的威迫,决心来干这类一些人不愿干的事,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预备,都是从根本上着想。论我的知识与个人的习惯,我还是觉得干我的炮兵生活痛快得多,然而走不脱,便只好耐心作下去……” 我们对于这一方面谈的话自然还多。他又告诉我开始经营时第一年的军垦的失败,原想照永久的屯田方法,而为剿服剽掠的土匪起见,兵士们不能常常用火犁耕地,和土建屋,一年之中倒有半年须预备与那些勇敢的土匪拼命。所以现在只好暂将这一条计划收起。完全希望关内的移民来此开垦。上年曾有一部分的河南山东的难民来,由大连起,车船的招待,好容易到了,分别的安置下。说气候的不适还是小节,最重要的却是他们的老小无生产力者太多,壮年的男女本来可以奋勉的工作,然而那些坐食的老弱却分了他们的勇力。这是一点经验,在努力于创始的时期最好是年青人的勇敢与不缺乏的热力。所以对于以后的移民办法也有重行改定的必要了。 像东北的边防,交通事业,出产,行军的方法,在静静的春宵中他说得太多了。我没有更灵活的笔墨写得出来。总之,他有多方面的经验,而脑子中又不是一个欠少较高远的理想的人。他用铁一般的意志咬着牙干下去,领导着多少专门的人才,(他将他的公署的职员表给我看,十分之七都是习农林,测绘,陆军,工业的人去担任各部分的工作。)沉默地在这冷僻地方努力,几年之后我盼望他们有丰富的收获,其实每件事情的进行之中随时的困难自然相伴发生,他也曾愤慨地说过多少新青年——方出学校的专凭意气的青年的误事,以及只有知识的教育却没有品格的修养的人,很容易腐化,他举过他们这边的几件事,恕我在此不必记下了。 几年来我没曾听过这么时间久的切实的谈话,因为一切都是计划实行,不是空虚的嗟叹,不是夸饰,更不是广博精奥的眩耀。他是那样的人——像是努力于力之挥发,与按步实行的人。从谈话中我知道他的精神所在了,虽然我不能完全与他的思想相同。在这边他是忍受着孤寂的,除了他的夫人之外,他家中只有几个勤务兵与一个副官。因为他颇为严厉的关系,我在那里住了三天,没见他的一个属员到他公馆里去,没有牌声,没有酒香,他常吃素食看书。喂了一只灰鹤,一只小狗,下班后他的生活就消磨在这些事上,这似乎不是沉溺于现代都会生活中的人所能忍受的。所以这老朋友的会谈,使我的精神上快慰不少,而且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无论照哪面走,应分是这样活泼、有力,才不会感到空虚与失望。 这不是专为一个人写照,我认为在中国的各地方中很需要这样咬着牙硬干的人。 [book_title]牧马场 相隔不过百多里地,而这城外的风物——尤其是雨后的郊原令人有新鲜的感觉。那样清旷与广远润软的土地,稀疏的树木与沉静的天空比着洮南城外的风沙世界太不同了。当我与贾君沿着西门大街出城之后(这边尚有土城的余址),向辽远处望去,觉得十分爽畅。工作的农人们方自田间归去,因为正当午饭的时候。虽然这边气候晚,麦子才在地里露出寸多高的芽子,然而种菜的人家已在镢土,用肥料,正忙着了。一点风都没有,我们漫散着向西南方那片约有二里多地的房子走去,除掉一二家住在城外种地的人家的土屋子外,是看不到任何生物的。 昨天以K的介绍遇见过东北陆军军牧场的L主任,约定今天去参观那些雄骏的马匹。途中我们回弯着走远了,到了牧场左右已是下午两点。找一位灰衣兵进去通报之后,不很高的L主任(也是在日本习陆军的老学生)穿着外氅高筒皮靴出来,在两扇黑大门外同我们握手。原来这西面的房子是办公处,东面的空场与泥墙房子方是养马的地方。他说可惜来晚了一会,天天放马的时候已经过了,现在只可到各屋子去看改良的马种。 牧马的兵士多数是中国人,有弟兄二位是白俄,自然他们也一律穿灰布制服,吃大馒头,不过薪金是加倍。这不止是因为他们是外国人,乃由于牧马的技术的酬报。原来这两位是在海拉尔私人经营牧场的,他们原来有牡牝马——阿尔洛夫纯血种的——四十七匹,后来统归军牧场中收买过来。所以名叫沃轮鎈夫的兄弟,也随同来作了雇工。现在这场中的马匹——各种的马与新驹在内,已经有两千多匹。特别优良的马与马驹分养在个别的小屋之内。我们看了有七八间屋子中的马,多半是生过一年,或几个月的马驹,小屋子中的温度调节得非常适宜。卧的干草不使霉湿,吃的食料都有分量,每天散放的时候有一定的时间。经L主任的说明,我才知道关于马的医疗,蹄铁,卫生,食料,都有深明的讲求。我看过几匹阿尔洛夫纯血种的高马,那个青年的俄国人将缰绳一抖它便将两个前蹄向上拳起,人立起来,做成一个美观而快乐的姿势。这种马多是全身纯白的良马,身长有八尺以上,高度自然也可观了。突出的如铁卵的眼,厚而不笨的蹴蹄,由胫骨到膝盖以上的滚元拔起的曲线,自有它们的周身的美点。既不是骨格的过于棱削,又不是肉的臃肿,圆股,长颈,前胸有的是曲线美——自然也就是肉体美。令人联想到自来赞美马的种种名辞,什么神骏,骠骑,骨相的雄伟,与姿态的高亢了。那些马驹们虽小也有其身体的特点,自是不同于终天拖着铁犁,载着盐包的农人的乏马。看它们傲然自足,或是自然的活泼的神态,似是不知道它们也有那些困苦憔悴终夫在人家的皮鞭下的同族。 谈起马来,我知道了在这里一些关于马的知识。本来蒙古人是所谓游牧的民族,直到现在仍然是大多数过着那样的生活,靠近这边,札萨克图,镇国公两旗之内有的是可爱的水草,而乌珠穆沁是蒙古最著名的产马区。与这两旗壤地相接,他们的牧畜事业很发达,而所产的良马也甚为驰名。在从前时,这两旗的牧畜在哲里木盟中当推第一。经过民国初年的乌泰变乱后,那些没有抵抗的内蒙古人,或更远地搬到外蒙去,有的被掳去做了奴仆、因此他们的牧畜事业也大受损失。不过现在总合起这两旗来,羊在十五万只以上,牛二万余头,马万余匹,按照人口分配比例看,真还不在少数。可见地理的关系与人民的习惯都适于经营这样的事业。 我们每读有关蒙古人的历史,自然会想到蒙古健儿铁蹄下的力量。直到现在,欧洲人对十三世纪侵入欧洲的蒙古人呼之为Tartar的著书立说,便感到异常之恐怖。使人联想到那些红黄衣服的斜视的青年,执着晶亮的利器,骑在他们的善走的骏马上,横行于欧洲北部的厉害。因为蒙古人既没有安土重迁的意识,又是性格非常强悍勇敢的民族,自幼小时候便习会了骑马,射箭,青年时代以上阵冲锋为他们的荣耀事业,所以牧畜固盛,而牧马尤见重要。他们又是逐水草而居,沙漠的地带亲戚文件的往返除了马外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故马的用途最广。听说他们牧马的人往往驱着几百匹的马群,到几百里以外去,几个月不回来,除却找多水多草的地带以外,还要向盐池、城地移动。因为马吃过咸的东西之后可免瘟疫。这真是一种海阔天空的生活了。牧马的人在沙漠中露宿,吃着炒米,干肉,看着太阳,星光,作行路的指导。每天在树木上折枝以表其所往的方向。但这是指牧马者而说,至于牛羊便不能远离开它们的主人的地带了。 东北军牧场一方为军队用马改良佳种,一方却负有利用科学方法改良牧畜的责任。另在屯垦署的农政处设了一科,专司牧畜的调查及改良各事。凡民家畜有牝马的都可以与军牧场的佳种马交配,不取分文。每年创办赛马会,不卖马券,藉资比较,捷足善走的还得奖励。现在的洮安以及镇东突泉三县均已划定为兴安马政区域。 在场中看见过一匹英国良种马,据说是花用近一万元,费了许多事买来的。每天可以走六百多里地,身长与高度并不及俄国马。L主任说这边因为款项的关系还不能多买优良的马种,但就现有的说,在国内已经是第一个军牧场了。 回路上与贾君谈着,我们新见识的种种的“马话”,来回十几里路并不感疲劳。 [book_title]神秘的葛根庙 由白城子到葛根庙系五四公里,二〇〇公尺。到土木局子共二〇〇公里,〇〇〇公尺。洮索路的葛根庙从起点计仅有全路三分之一长,现在通车可以到镇国公府,而铁轨的铺设已有全路三分之二。我本想到预计此路的终点——土木局子看一看那边的森林区与索伦山中的情形,因为火车达不到,只有穿行沙漠,山岭的军用汽车,又是不定期开行,专为运输用品,与载在余公府的屯垦军第三团的人员,来往殊费时间。而我的预定游览期中又没有更多的余时,所以只能借了简陋的试行火车往葛根庙去一次。 葛根庙究竟不知建于什么时候?以常理言,大约在清初,然我在那边没曾找到一点点汉文的证据,就连蒙文的碑碣也没有。据说这庙是有久远的历史的。本来佛教的喇嘛教,原是含有朦胧的神秘性。他们说除了西藏的达赖班禅是喇嘛的第一等阶级的祖师之外,次一阶级便是葛根,这二字系译音,也是活佛的意思。而在洮索路旁的葛根庙却是札镇两旗宗教的中心,最伟大的古寺院。就连札萨克图王巴雅斯固朗与苏鄂公府的公爷巴彦那木尔,见了这寺院的葛根活佛都须恭敬下跪。至于那些印军,章京,他们的兵民,更须望尘拜倒。本来他们以活佛为神的代表,人,一切幸福与祸患的主持者,所以蒙古人最严重的阶级意识是宗教的而非政治的。然而这荒沙中的怪庙也有华名,叫做梵通寺。这不用说是清初皇帝的怀柔政策之一了。现在在任的葛根活佛名叫诺彦呼图克图,是一位祥善平和的老喇嘛。听说他为他们的宗教的礼法束缚得一切不能自由,虽然居尊处优,可以任意指挥这两旗的人民,但是一出门便有多少人跪在道旁求福,行礼,这的确也是令人烦厌的事,所以他往往一个人从后门跑出去游散。 头一天去晚了二分钟,其结果我同贾君在马车的颠簸中,相隔不过几丈远,眼看着两节车身被一个小机车带走了。这里还没有车站,只是在锨起的土堆前面用石块铺了一段站台,于是我们叹息着回来。因为七点车开,而由城中到这西门外的站台足有六里多地,沿道全是被乡间大车轮子轧深了的辙迹,马车在其中撞走,格外费力。第二天我们特别地早起,四点我便在K的家中洗过脸吃点东西,果然,到六点半,我们也装在那小小的车身之内了。 那只是普通的三等车,车掌,查票员,还有六七个带枪的警察都在上面。自然乘客除掉军官与兵士便是那一路上的商民与蒙古人。这景象很有趣,人们坐惯了可以吃大餐,或有舒适的卧铺的火车,在上面遇见的西服整齐的绅士,画眉毛,披华丽斗篷的妇女,与学生,小官吏,但见的太多了,这些些瞥影一闪即过,不容易使你记忆起来。但我这一次坐这“乡间的火车”,那些惯历风霜的军人的面貌,那些肥衣带了长烟管的乡民,那些永远是躄蹩着走道而身上油渍发光的老蒙古人,都能很清切地留下一个洁明的图画在记忆中。我坐在上面,与贾君说我们这像是坐了牛车下乡旅行。因为新路,车不能走得太快,两个小时到了葛根庙。我问明了车由王爷府回来的时间,便在温暖的阳光中跳在刚在萌芽的青草地上。 我要怎样来形容这一带的趣味?是清旷呢,还是荒渺?除却这一所红白相间的大建筑的后面,有一带不高的山岭之外,任何方向可以不阻碍你的视线。火车道外全是未经开垦的生地,表皮的土壳虽在这边的初春还很坚硬,间有白色的碱质,然并不多。半寸许的青草嫩芽已经茂盛地向上争发。这是一个大平原的低洼地带,我们著足其上颇觉柔软。微温的西南风拂在脸上,有种清芬的气味。走过一段沙岭,便看见葛根庙前的两根红旗杆。而门口站岗的兵士的面貌也仿佛看的清楚。除却这奇异的庙与围庙居住的喇嘛的小房子外,只有两三列野店房。由洮安来的汽车即在那野店房前休息。我正在前后眺望着这令人想象到一种特别境界的风景,从身后却追上一位留了短须的喇嘛。黄的近乎灰白色的棉花袍,紫坎肩,背了一个包裹,追上我们来。贾君放慢了脚步同他谈话,汉话他知道的不少。他说他昨晚上方从洮南来,去看家方回。他在这庙里作喇嘛几十年了,他还指点着说民国五年吴大帅与蒙古人开仗的地带。贾君问他:在庙里的生活,他迟缓地摇头道: “当大喇嘛的自己有钱,有牛羊,比起我们来,有出息得多——现在这里还有六百多人吧,比起以前来自然是少了……” “你们一天除了念经之外干什么?” “不忙,不忙,念经之外各人在自己的屋子里——你知道为求福,不是有许多家里供给着钱来当喇嘛的。” 这话使我有点茫然了,我问贾君,贾君笑道: “这是常事。老蒙古不管哪一个都认为当了喇嘛他全家死后都可上升天堂。因此他们情愿有孩子到庙里来过那种枯燥的生活。喇嘛在庙里住久了,也不愿回家去。还有年纪大一点的有点蓄积——人是谁都有私心的——便在庙里保存他的私有财产……” “这也难得,难得他们从小时候起能受得住这么严的戒律。” 那老喇嘛十分诚笃,同我们说了有十分钟的话,他先走了。我由贾君的引导一同到了庙前的一个人家里。 原是筑成的矮矮的土垣墙已倒塌了一大片,没有大门进去,只有向南的一行屋子。一个粪圈,有几头小猪,扇动大耳朵在院子中间逛。马粪与人粪堆了两堆,然而这究竟是在旷野之中并没有什么臭味。走进屋子去,一位梳了头下头穿着破袖的棉衣的老太太,一个中年的媳妇,两个孩子,都在极长的土炕上。这屋子的两面除在中间留着颇宽的通道外,都是炕。吃饭,睡觉,起坐,全在上面。许是为防剧烈的北风起见,只有南窗——说是窗,其实南墙的上半段皆是窗子,这样阳光便很充足。屋子中的纺车,黑碗,大篓,随处乱放。孩子们穿了不合体的粗布衣服,在破席上跳舞。中年的媳妇却也不怕羞,不回避生客。贾君叫老太太“姨”,于是我明白这就是他的亲戚家了。老太太下来张罗着我们坐,一面却说: “你来的正巧,你二哥昨儿才进城去,说是往洮安给你送钱去。日子好久了,应该早还,却偏偏叫你来跑一趟……” 贾君略略踌躇的答道,“我因为同王先生来,顺便想取了去,既然他去了,回头我们到白城子可以见面……” “不,他说是今晚上,再迟也不过明天可以回来的。” 她用积满灰土的破絮袖子擦擦红的眼睛,吩咐儿媳煮水。一会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农人与贾君打招呼——他像是这老太太的小儿子。 我看看表已经快近十一点了,如能先到庙里去或者还可赶。得上下午由王爷府回来的火车。我们本想在这里借住一夜,但我只带了一床毛毯,贾君什么也没有,吃饭即不生问题,这一层却不能不令人踌躇。我同贾君商量了一会,便决定先到庙里。老太太虽然说吃了饭再去,我们却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走去。 在庙门口我细看这一所建筑物的色彩,原来那些刷上的红色剥落得很多,房子陈旧,像是久已没有重新了。四方式的近似雕楼的阁子,方形的小窗,这是由西藏传来的建筑式样。正门口挂着屯垦军第几团驻所的牌子。周围有不少的小街道,都是门窗向南开的北房,都是喇嘛的居室。贾君在这边很熟,转了几个几条横街,他领我走到一所小房,从单扇的木门进去,去会见他的学生的父亲王君。可惜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号。他是在这庙上做小生意二十多年了,家在洮南,已经有几十亩田地,全是他一个人在这边挣得来的。他利用他的纯熟的蒙古话与喇嘛及蒙古人做以物易物的交易,一张新剥的狼皮来换一瓶酒,一捆木柴换几盒纸烟,有时也用现钱,但少得很。他在这样的地方中便有他的生活了。他的确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他认得不少的字,会算账,会说话。屋子一共两间,当我们进去时他正躺在那三面的大火炕的羊毛毯上,一见贾老师来了,迅疾地起身招呼。烟、茶,问这个,那个,很像个大都会的小老板。他有高高的颧骨,浓密而向上扬起的眉毛,紫黑的面皮,眼睛有特别的光亮。他穿得也很整齐,紫色绸类的套裤,青羽绸小袄,正与他的态度相称。 如没有到过蒙古人或喇嘛住的屋子的向他解释这种屋子的情形颇不易明了,总之只有门没有窗子的小屋,又是屋子中的面积有十分之八全被连接成凹字形的火炕所占据。前面的闲地,上有一大盆的木炭,一把铜壶,终日里发出微响,炕上小木桌是必需的器具,其余便是小木架,衣服,被褥,用具,全堆在炕上。自然大喇嘛的居室宽得多,然一般的住室却多是这样的构图。 在他这间小四方形屋子的旁边,有一个更小的储藏室,是由这一间的火炕上走过去的。那里边满是种种的新鲜东西,一迭迭的生皮片,一堆堆的酒瓶,还有一些别致的用具,都是我们的临时主人的交易品。王先生一见我们到了,竭力招待,不久他又请了一位邻人来煮米洗菜,非留下我们吃午餐不可。陌生的人得有这样的待遇,虽有贾君的关系,然而他的诚笃恳挚的态度却教人不好推辞。 同贾君在此时便出来巡视一切,到庙里大殿上及小巷中闲逛。因为他们天天照例的唪经,是在下午,时间不到,大殿门亦没开,然而那些狞怪的神像从窗中却也隐约可见。落色的红柱,剥脱了粉垩的墙壁,生锈的铁锁,与那些披着红紫披巾的喇嘛们迟缓无力地走动。这不是一幅残余的历史的壁画!在庙门口远望那青草芊芊的平原中,仅有铁轨的双线,除此外一棵树木也找不到。几个十数岁的小喇嘛,穿着笨重的长衣,担着水桶向庙里去。原来他们都是吃洮河支流的水,而要在当地掘井恐怕费力不少。我们走入一所中等喇嘛的住室中,正有一位在外间的炕桌的一边盖着毛毯午睡。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和我们言语不通无法可谈。这些屋子只有向南开的门又挂着极厚的棉帘,他们终天终夜呼出的炭气加上铜火盆内所燃的炭火熏腾的暖力,合在一起,不习惯的走进去,实在容留不下。他们却毫不觉得。这住房在他们的同伙中算是讲究的了,织粗花的羊毛氈,白色的细绒褥,如黑洞的内室中供着样子不同的小铜佛,不过我们初从外面的阳光中走进去,非细心谛视那些小的东西还不易分辨。 我同贾君到过这样的喇嘛屋子两三处,看他们半似住家半似寺院的生活,遇见几位须发苍白的老的修行者,一迭迭的绉纹埋没了他的智慧,憔悴的面容上消失了他的强健的青春,慢慢地踱着,他是否想的只是超凡入圣的企图?或者只有单纯的回忆?谁知道呢?然而这荒原古庙中有这么几个紫衣的老人,我望望他们却使我想出许多幻影来。 在这末一切简陋的地方,我们居然吃了四五样菜的饱餐,且有精好的米饭,感谢这位王老板的厚谊!他又约定我们留此一宿细看喇嘛终日生活,我想有这个地方睡觉自然不成问题,在荒原中过一夜也有趣味。但是再多耽误上一天,与我预定到别的地方去的计划有碍。所以同贾君说明之后,又到庙中逛了一周,辞了王老板便沿着青草坡向来路中去。 这庙里的喇嘛在全盛时期据说有一千多人,如今少了,还有六百多个。其中有十分之八是自备了盘费住庙的,白发的老人,天真的稚子都有,最多的是二十到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他们中间显有阶级的区别,穷的,富的,有势力的,受驱使的。每天一遍的上殿诵经——其实是咒语,每年几次的跳鬼大会,除此之外,睡觉,走步是他们的生活。他们都不大好说话,天然的沉默。夏天的树下念经,冬日的上炕取暖,这在我们看是奇异的行径。而多数的人却羡慕为天堂般的生活。有时吹动种种的长喇叭,打着原始民族的鼓乐,如小孩子般的舞动他们的肢体,这其中便是他们的愉快的享乐。宗教在民族中原有享乐的成分,他们自然不是例外。 据说他们现在对于有武器的军人也恐惧了,这近代的物质化的变动已经使他们感到威吓。谁知道他们的这样生活能继续多久?屯垦军取了怀柔的态度,同他们相处得还好,大喇嘛到白城子去都是当地的首领自己招待,以礼物互相馈赠。 车站距离庙门口的路程要走二十分钟,我们看时间不早,匆匆地走去。幸而火车刚到,我站在踏板上回望那些平楼蓝影的房子,觉得我的脚又踏在近代生活的途上了。 [book_title]松花江上 两条名字异常美丽,且富有诗意的江水,偏在东北。我们想起鸭绿就会联想到日人的耀武,想起松花就有俄人的暗影。风景的幽清,自来是战血洗涤成的,人类原不容易有真正的爱美的思想,那只是超乎是非利害无关心的一时的兴趣的冲发,及至将他们的兽性尽情发散的时候,哪里还管什么风景,文化。左手执经,右手执剑的办法,这还是古代人的憧憬生活,现代呢,一方将理想、美化、人道等一大串的好名词蒙蔽了世人的耳目,摇动了一般傻哥的痴心,实在呢,野心家们却只知飞机、战炮、毒气去毁灭一切,摧残一切,为他们的人民,为自身的功勋,都似言之成理。然而是人类的凶残欲的露骨的挥发,揭开伪善的假面具,我们将看见这些东西的牙齿锐利与形象的狰狞。从前人说一部《念四史》完全是一部相斫书,人类的全历史呢,物与物相竞,说是利用弱肉强食的公例,人并不能比物类超出多少,人们在不自知中用此公例彼此相斫,所以到处是血洗的山河! 偶然来到这北方之上海东方之莫斯科的滨江;偶然在这四月中的晴和天气在松花江畔流连,看着那一江粼粼的春水与横亘江面的三千二百尺的铁桥,水上拍浮着的小木筏子,以及江岸上的烟突人语。我同王张两君立在几个洗衣妇女的旁边,岸上的短衣沾土的中国苦力,破褴,无聊,仿佛到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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