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半农杂文 [book_author]刘半农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04806 [book_dec]现代杂文集。刘半农著。北京星云堂书店1934年6月初版。收作者1915至1927年间创作的杂文及译作等45篇。其中《悼“快绝一世的徐树铮将军”》 一文,当时代售者害怕文字狱,出售时曾撕去。上海书店1983年8月据足本复印。作者在《自序》中说“要做文章,就该赤裸裸的把个人的思想情感传达出来:我是怎样一个人,在文章里就还他是怎样 一个人” 。《奉答王敬轩先生》(初载《新青年》1918年3月第4卷第3号)和《“作揖主义”》(初载《新青年》1918年11月第5卷第5号)是传诵一时的对旧礼教、旧道德进行猛烈攻击的杂文名篇,文章庄谐杂出,文白并用,富于谐谑幽默的喜剧色彩。鲁迅曾称赞作者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忆刘半农君》)。在《悼“快绝一世徐树铮将军”》(初载《语丝》1926年1月11 日第61期)、《徐志摩先生的耳朵》(初载《语丝》1925年3月2日第16期)和《骂瞎了眼的文学史家》(初载《语丝》1926年1月25日第63期)等文章里,作者嘲弄反动政客徐树铮,批评“现代评论”派的徐志摩和陈西滢,显示了善于捕捉批判对象身上的喜剧性矛盾,将之加以漫画化的特长,写得放恣泼辣,痛快淋漓。在《神州国光录》等杂文中,作者批判了专制、奴性、顽固、保守、封建迷信等思想。胡风在评论《半农杂文》时认为“通过它我们可以望见‘五·四’时代的 一个侧面,或者说,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在战士之一的刘先生的活动里面,‘五·四’的时代精神呈现了怎样的姿态”(《“五·四”时代的 一面影》)。唐弢认为,刘半农的杂文“读起来却是使人十分畅快的,既流利,又幽默。有人说他有举重若轻的本领,‘清淡时有如微云淡月,浓重时有如狂风急雨。’这句话说得很中肯”,“就大体而论,半农的杂文很是泼刺”(《半农杂文》)。半农杂文二集。1935年5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列入良友文库。本书由商鸿逵编集,并作《序》。收《迂仙别纪》、《反日救国的一条正路》、《三十五年过去了》等杂文49篇。 [book_img]Z_18425.jpg [book_chapter]半农杂文 [book_title]自序 我在十八九岁时就喜欢弄笔墨,算到现在,可以说以文字与世人相见,已有二十五年的历史了。这二十五年之中,通共写过了多少东西,通共有多少篇,有多少字,有多少篇是好的,有多少篇是坏的,我自己说不出,当然也更没有第二个人能于说得出。原因是我每有所写述,或由于一时意兴之所至,或由于出版人的逼索,或由于急着要卖几个钱,此外更没有什么目的。所以,到文章写成,寄给了出版人,就算事已办完。到出版之后,我自己从没有做过收集保存的工作:朋友们借去看了不归还,也就算了;小孩们拿去裁成一块块的折猢狲,折小狗,也就算了;堆夹在废报纸一起,积久霉烂,整捆儿拿去换了取灯,也就算了。“敝帚千金”,原是文人应有之美德,无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在这上面总是没有劲儿,总是太随便,太“马虎”:这大概是一种病罢?可是没有方法可以医治的。 我的第二种病是健忘:非但是读了别人的书“过目即忘”,便是自己做的文章,过了三年五年之后,有人偶然引用,我往往不免怀疑:这是我说过的话么?或者是有什么书里选用了我的什么一篇,我若只看见目录,往往就记不起这一篇是什么时候写的,更记不起在这一篇里说的是什么。更可笑的是在《新青年》时代做的东西,有几篇玄同替我记得烂熟,至今还能在茶余酒后向我整段整段的背诵,而我自己反是茫茫然,至多亦不过“似曾相识”而已! 因为有这“随做随弃”,“随做随忘”两种毛病,所以印文集这一件事,我从前并没有考量过。近五年中,常有爱我的朋友和出版人向我问:“你的文章做了不少了,可以印一部集子了,为什么还不动手?”虽然问的人很多,我可还是懒着去做:这种的懒只是纯粹的懒,是没有目的和理由的。但因为他们的问,却引动了我的反问。我说:“你们要我印集子,难道我的文章好么?配么?好处在那里呢?”这一个问题所得到的答语种种不同。有人说:“文章做得流利极了。”有人说:“岂特流利而已。”(但流利之外还有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有人说:“你是个滑稽文学家。”有人说:“你能驾驭得住语言文字,你要怎么说,笔头儿就跟着你怎么走。”有人说:“你有举重若轻的本领,无论什么东西,经你一说,就头头是道,引人入胜,叫人看动了头不肯放手。”有人说:“你是个聪明人,看你的文章,清淡时有如微云淡月,浓重时有如狂风急雨,总叫人神清气爽;决不是粘粘腻腻的东西,叫人吃不得,呕不得。”有人说……别说了!再往下说,那就是信口开河,不如到庙会上卖狗皮膏药去! 虽承爱我的朋友们这样鼓励我,其结果却促动了我的严刻的反省。说我的文章流利,难道就不是浮滑么?说我滑稽,难道就不是同徐狗子一样胡闹么?说我聪明,难道就不是说我没有功力么?说我驾驭得住语言文字,说我举重若轻,难道就不是说我没有学问,没有见解,而只能以笔墨取胜么?这样一想,我立时感觉到我自己的空虚。这是老老实实的话,并不是客气话。一个人是值不得自己的严刻的批判的;一批判之后,虽然未必就等于零,总也是离零不远。正如近数年来,我稍稍买了一点书,自己以为中间总有几部好书,朋友们也总以为我有几部好书。不料,最近北平图书馆开一次戏曲音乐展览会,要我拿些东西去凑凑热闹,我仔细一检查,简直拿不出什么好书,于是乎我才恍然于我之“家无长物”。做人,做学问,做文章,情形也是一样。若然蒙着头向着夸大之路走,那就把自己看得比地球更大,也未尝不可以。若然丝毫不肯放松的把自己剔抉一下:把白做的事剔了去,把做坏的事剔了去,把做得不大好的事剔了去,把似乎是好而其实并不好的剔了去,恐怕结果所剩下的真正是好的,至多也不过一粒米大。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叫人丧气,从而连这一粒米大的东西也不肯去做。我的意思却是相反:我以为要是一个人能于做成一粒米大的东西,也就值得努力,值得有勇气。 话虽如此说,我对于印集子这件事,终还是懒;一懒又是两三年。直到廿一年秋季,星云堂主人刘敏斋君又来同我商量,而我那时正苦无法开销中秋书账,就向他说:“要是你能先垫付些板[版]税,叫我能于对付琉璃厂的老兄们,我就遵命办理。”刘君很慷慨的马上答应了,我的集子就不得不编了。但是,说编容易,动手编起来却非常之难。这一二十年来大半已经散失的东西,自己又记不得,如何能找得完全呢?于是东翻西检,东借西查,抄的抄,剪的剪,整整忙了半年多,才稍稍有了些眉目。可是好,飞机大炮紧压到北平来了!政府诸公正忙着“长期抵抗”,我们做老百姓的也要忙着“坐以待毙”,那有闲心情弄这劳什子?唯有取根草绳,把所有的破纸烂片束之高阁。到去年秋季重新开始作删校工作,接着是商量怎样印刷,接着是发稿子,校样子,到现在第一册书出版,离当初决意编印的时候,已有一年半了。 我把这部集子叫作“杂文”而不叫作“全集”,或“选集”,或“文存”,是有意义的,并不是随便抓用两个字,也并不是故意要和时下诸贤显示不同。我这部集子实在并不全,有许多东西已经找不着,有许多为版权所限不能用,有许多实在要不得;另有一部分讨论语音乐律的文章,总共有二十多万字,性质似乎太专门一点,一般的读者决然不要看,不如提出另印为是。这样说,“全”字是当然不能用的了。至于“选”字,似乎没有什么毛病,我在付印之前,当然已经挑选过一次;非但有整篇的挑选,而且在各篇之内,都有字句的修改,或整段的删削。但文人通习,对于自己所做的文章,总不免要取比较宽容一点的态度,或者是自己的毛病,总不容易被自己看出;所以,即使尽力选择,也未必能选到理想的程度。这是一点。另一点是别人的眼光,和我自己的眼光决然不会一样的。有几篇东西,我自己觉得作得很坏,然而各处都在选用着;有几篇我比较惬意些,却从没有人选用。甚而至于我向主选的人说:“你要选还不如选这几篇,那几篇实在做得不好。”他还不肯听我的话,或者是说出相当的理由来同我抗辩。因此我想:在这一个“选”字上,还是应以作者自己的眼光做标准呢,还是应以别人的眼光做标准呢?这问题没有解决之前,不如暂时不用这个字。说到“存”字,区区大有战战兢兢连呼“小的不敢”之意!因为存也者,谓其可存于世也。古往今来文人不知几万千,所作文字岂止汗牛而充栋,求其能存一篇二篇,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藉曰存者,在我以为可存,然无张天师之妙法,岂敢作“我欲存,斯存之矣”之妄想乎? 今称之为“杂文”者,谓其杂而不专,无所不有也:有论记,有小说,有戏曲;有做的,有翻译的;有庄语,有谐语;有骂人语,有还骂语;甚至于有牌示,有供状;称之为“杂”,可谓名实相符。 语有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千古”二字我决然不敢希望;要是我的文章能于有得数十年以至一二百年的流传,那已是千侥万幸,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寸心得失,却不妨在此地说一说。我以为文章是代表语言的,语言是代表个人的思想情感的,所以要做文章,就该赤裸裸的把个人的思想情感传达出来:我是怎样一个人,在文章里就还他是怎样一个人,所谓“以手写口”,所谓“心手相应”,实在是做文章的第一个条件。因此,我做文章只是努力把我口里所要说的话译成了文字;什么“结构”,“章法”,“抑,扬,顿,挫”,“起,承,转,合”等话头,我都置之不问,然而亦许反能得其自然。所以,看我的文章,也就同我对面谈天一样:我谈天时喜欢信口直说,全无隐饰,我文章中也是如此;我谈天时喜欢开玩笑,我文章中也是如此;我谈天时往往要动感情,甚而至于动过度的感情,我文章中也是如此。你说这些都是我的好处罢,那就是好处;你说是坏处罢,那就是坏处;反正我只是这样的一个我。我从来不会说叫人不懂的话,所以我的文章也没有一句不可懂。但我并不反对不可懂的文章,只要是做得好。譬如前几天我和适之在孙洪芬先生家里,洪芬夫人拿出许多陶知行先生的诗稿给我们看。我们翻了一翻,觉得就全体看来,似乎很有些像冯玉祥一派的诗;但是中间有一句“风高谁放李逵火?”我指着向适之说:“这是句好句子。”适之说:“怎么讲法?”我说:“不可讲;但好处就在于不可讲。”适之不以我说为然,我也没有和他抬杠下去,但直到现在还认这一句是好句子。而且,我敢大胆的说:天地间不可懂的好文章是有的。但是,假使并不是好文章,而硬作得叫人不可懂,那就是糟糕。譬如你有一颗明珠,紧紧握在手中,不给人看,你这个关子是卖得有意思的;若所握只是颗砂粒,甚而至于是个干矢橛,也“像煞有介事”的紧握着,闹得满头大汗,岂作笑话!我不能作不可懂的好文章,又不愿作不可懂的不好的文章,也就只能作作可懂的文章,无论是好也罢,不好也罢;要是有人因此说我是低能儿,我也只得自认为活该! 还有一点应当说明,就是一个人的思想情感,是随着时代变迁的,所以梁任公以为今日之我,可与昔日之我挑战。但所谓变迁,是说一个人受到了时代的影响所发生的自然的变化,并不是说抹杀了自己专门去追逐时代。当然,时代所走的路径亦许完全是不错的。但时代中既容留得一个我在,则我性虽与时代性稍有出入,亦不妨保留,藉以集成时代之伟大。否则,要是有人指鹿为马,我也从而称之为马;或者是,像从前八股时代一样,张先生写一句“圣天子高高在上”,李先生就接着写一句“小百姓低低在下”,这就是把所有的个人完全杀死了,时代之有无,也就成了疑问了。好像从前有这样一个笑话,说有一个监差的,监押一个和尚,随身携带公文一角,衣包一个,雨伞一把,和尚颈上还戴着一面枷。他恐防这些东西或有遗失,就整天的喃喃念着:“和尚,公文,衣包,雨伞,枷。”一天晚上,和尚趁他睡着,把他的头发剃了;又把自己颈上的枷,移戴在他颈上,随即就逃走了。到明天早晨,他一觉醒来,一看公文,衣包,雨伞都在,枷也在,摸摸自己的头,和尚也在,可不知道我到那里去了!所谓“抓住时代精神”,所谓“站在时代面前”,这种的美谈我也何尝不羡慕,何尝不想望呢?无如我不愿意抓住了和尚丢掉了我自己,所以,要是有人根据了我文章中的某某数点而斥我为“落伍”,为“没落”,我是乐于承受的。 把这么许多年来所写的文字从头再看一次,恍如回到了烟云似的已往的生命中从头再走一次,这在我个人是很有趣味的;因此,有几篇文章之收入,并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文章作得好,而是因为可以纪念着某一时的某一件事或某一种经验;或者是,因为可以纪念我对于文字上的某一种试验或努力——这种试验或努力,或者是失败了,或者是我自己没有什么成功而别人却成功了;严格说来,这种的试验品已大可扔弃,然对于我个人终还有可以纪念的价值,所以也就收入了。 全书按年岁之先后编辑,原拟直编至现时为止,合出一厚本,将来每次再版,随时加入新文;后因此种方法,于出板[版]人及读者两方,都有相当的不便,故改为分册出版,每三百余面为一册。 承商鸿逵兄助我校勘印样,周殿福郝墀吴永淇三兄助我抄录旧稿,书此致谢。 1934年4月12日 [book_title]两盗 (拟拟曲) 闹市尽处,颓垣败壁之旁,二人方抵掌而谈,音吐瑟缩,若有所惧。 [甲]一举而得十金,汝得其四,我得其六,亦甚善。 [乙]得之殊不易。唉!我辈杀人越货,我之心,乃亦若见杀于人,尔心又何若? [甲]若何味味!若发白矣,胡乃无胆!且一击而杀彼,于彼无所苦。 [乙]杀之终是罪孽。彼面目秀美,如圆月之放光。今一被吾人之刃,世间遂仅余一月,形单而影只矣,唉! [甲]趣低声言之!若胡愚妄不惧死?此间贵人多,且有权力,官府亦善察,尔胡愚妄不惧死? [乙]我刺彼时,彼唇张舌动,未及发声而其身已付诸大化,思之殊可悯恻。此十金得来殊不易。 [甲]速默!勿复言此!独不见亭亭彼美,已登彼古塔之颠,凭阑而远眺邪? [乙]此小娘子亦甚有胆,乃敢履此危塔。 [甲]尔尚不知其所欢。其所欢尝自塔外缘壁而上,以达于顶。此小娘子见之,以少年英勇至此,叹为得未曾有,遂许之以身。嫔[姘]有日矣,而…… [乙]而,何者? [甲]而不知此少年人已…… [乙]已,何者? [甲]已丧于吾辈之手。 [乙]嗟夫!此事确耶?此事果确,彼小娘子尚复何望? [甲]岂无所望?彼方谓意中人姗姗来迟,初不知狭巷之中,已有一人陈尸于地,血染尘埃,且由殷而紫矣。 [乙]伤哉!尔胡不杀他人而杀此?今也鹄失其雄,此后将沉浸于眼泪中矣。 [甲]哈哈!吾辈猛兽生涯,岂能择人而噬。且世间女子,多半无情,今日见甲死而恸哭,明日即熏沐以为乙容。伙伴!尔阅世深,胡不知此! [乙]勿为此忍心语!独不见残阳一角,正照彼美花颐玉额之间,两目盈盈,热泪已破睫而出。 [甲]彼尚梦梦,胡由能哭?或者于睡梦中与所欢谇诟,是以苦水盈其目。 [乙]或于睡梦中见其意中人沐血呼冤,故戚戚疑为恶兆。精诚所感,容或有此。 [甲]世间安得有鬼? [乙]人尽若汝,则举世无人,无人安得有鬼?即谓无鬼,亦或彼登高瞩远,已见狭巷中之尸。 [甲]巷旁高垣夹峙,苟眼光非曲,安能见尸。女子之心,固曲屈如盘蛇,谓其眼光亦曲,我乃未信。 [乙]此女尚少,戕其所天,意终不忍。 [甲]天夜矣,归休! [乙]天夜矣,白日已逐长夜而去,惨然无色,后此我心,乃同此日。 [甲]夜则复明耳,日出瞬息间,奚戚戚? [乙]我得此四金,乃觉甚重。 [甲]若穷鬼!一旦得钱,便觉其重。今夜甚冷,第以尔钱买一醉,则冷祛而重亦不汝累。 [乙]今夜甚冷,我乃甚热,以此钱置掌中,一若彼小娘子丝丝热泪,痛炙我手,不可复当。我今思之,遇汝实非我福。 [甲]遇我非福,还我钱可矣。 [乙]善!还汝钱,始足略消我谴。我今归矣,宁饿死,不愿再见汝。 1915年6月 [book_title]欧洲花园 译Affonso Henriques Silva所作“JardimdaEnropa“ 一 千九百十六年三月十一日 晨起,行于市,见鬻报之肆,家家咸树一竿,竿头缀巨幅之布,或悬径尺之板,署大字于上,以为揭橥,曰“葡萄牙宣战矣”。此数字着吾眼中,似依恋不肯即去;而吾当举目凝视之时,心中感想何若,亦惘然莫能自说,但知战之一字,绝类哑谜,难测其奥。七百年前,吾葡萄牙甚小弱,其能张国威,树荣名,自跻于大国之列者,战为之也。及后,阿尔加司克伯尔之役,摩尔人败吾军,僇吾主,摩尔人(Moors)居非洲北岸,为阿剌伯及巴巴利人之混合种,不信耶教。千五百五十七年,葡王约翰三世(KingJoâoIII)死,其孙撒拔司丁(Sebastiâo)嗣位,只三岁,王伯祖摄政。至千五百六十八年,王十四岁,归政。王年少英敏,嗜运动及冒险之事,又笃信宗教,亲政既十年,恶摩尔人之无化,集国中兵万四千众,以千五百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自葡京里斯朋(Lisbon)出发,渡海征摩尔。八月四日,战于阿尔加司克伯尔(Alcacer-Keb'ir)大败,王死乱军中,万四千人及从征诸贵族,或死或俘,无有还者。事平,有得王尸者,见身受数十剑,血肉模糊,衣冠类王外,莫由辨真伪,遂运归,葬于白仑寺(ConventofBelem),其曾祖马诺欧王(KingManoel)所建者也。或谓归葬者实非王尸,王之死,不在战场,而在被虏于摩尔之后云。以撒拔司丁之英毅,竟不蒙天佑,身死国辱,隳其祖宗之遗烈,而令吾葡萄牙人屈伏于人者,亦战为之也。嗟夫,吾葡萄牙固昔日之泱泱大国也,光焰烛天,荣名盖世,以今之小,视彼之大,数百年来,爱国之士,殆无一不悲愤填膺,叹为昔日之盛,恐终古不能见诸今日也。然昔日之盛,果即终古不能见诸今日乎?则其事犹待解决,固无人能知之,亦无人能断之也。今葡萄牙宣战矣,祖宗之灵,已归相吾辈,吾辈将来运遇,为蹇为吉,容可即此决之。夫以吾葡萄牙先人之事业,曾于惊世骇俗中辟一新纪元,曾于探幽穷险中辟一新纪元,曾于人心能力中辟一新纪元,吾人幸而为其子孙,岂可昏昏过去,而不一念其遗烈邪?且亦岂一念即了,以为昔日之事,仅一光荣之幻梦,今梦醒情移,不妨于夕阳西下时,歌俚歌,徘徊于颓垣破宇间,摩挲旧迹,视为考古之资,而不以先人之遗命,为前进之铙吹,希望之宝库耶?诸君英人;英人,果敢人也,御木纳之假面,而藏锋镝于其中;善画策,平时一举手,一投足,悉资以造策;策备,乃待时而动。人之论诸君者,每谓英人何狡若游龙,不可捉摸。不知诸君固自有主意,初非动于一时之情感也。职是故,诸君恒视吾辈为怪物,谓葡萄牙人善作梦,当晴日当空,气候温暖,则葡萄牙人梦矣:置身园中,见橘树及夹竹桃之花,灿然齐放,微风送香,则色然喜,如登天国,曾不一思来日之大难;似此举国皆梦,茫然不知世间复有白昼,国几何而不亡。诸君以此责吾辈,吾辈敢不唯诺;盖吾葡萄牙人固善梦之民族,常自承不讳也。然吾辈所梦,未必即符诸君之所测。乃有一梦,作之数百年矣,今犹未醒也。自当年撒拔司丁王遇害,国人悲之,北自格利西亚,南迄亚尔客夫司极边,凡言及此王,莫不嘘唏悲叹,谓王英气过人,春秋甚富,貌昳丽如少女,国人莫不愿为效死;以王其人,在理当展其雄略,建万世之功,不能即此淹忽;于是佃佣村媪,撰为齐谐,父诏其子,母语其女,谓王实未死,今睡耳,异日且归;至今山村酒肆间,老农辈偶谈故事,犹坚执此说。此非数百年来醒之梦耶?诗人嘉穆恩有句云:“Antigafortalezaalealdaded'animoenobreza。”嘉穆恩(Louisde Camoens)生千五百二十四年,死千五百七十九年;此二句以英文直译之为“Ancientvigourandloyaltyofmindandnobleness”。吾今亦作此想,想诸君闻之,或将匿笑。然英国诗人,不亦尝谓神话村谈,幻梦怪想,均自具哲理,不能视为妄谬耶?又吾葡萄牙农民,都朴质寡文,与自然界甚接近,故为状绝类小儿。方吾儿时,乳母为吾述神话,吾自摇篮中听之,恒心慕神仙,谓他日吾长,亦神仙也。今老农辈之于撒拔司丁,亦犹吾儿时之于神仙耳。慕之既切,信之既深,苟有机缘以通其壅,有不誓死直前,使失诸撒拔司丁者收诸今日耶?且物极必反,失败之后,或转光荣;痛苦既深,每多欢乐;毅力之刃,炼自患难之炉;破产之父,临终涕泣,遗孤奋勉,必昌其家;中谓葡萄牙即此萎化不振耶?今葡萄牙改民主政体矣,吾犹于撒拔司丁深致惋慨,闻者幸弗以吾为王党余孽,亦弗以吾如此立论,事关政治,当知吾于葡萄牙全国之中,一切政党政客,多无所憎好,亦无所信仰;所自信者,但有国魂。昔耶稣基督未降生时,犹太人期望基督至切,谓必基督生,乃能救民水火。及耶稣既生,以基督自任,虽犹太教徒及市井无赖众起反对之,而终无损于基督。基督者,盖应乎人人心中之愿望而生,所谓果生于因也。今吾与邦人,既深信撒拔司丁之必归,执彼例此,安见撒拔司丁之果不来归耶?来归之后,选旧材,鸠旧工,重建旧邦,又安见其根底之固,不尤十百往时耶?世之论者,又岂能决言吾葡萄牙神话,尽属荒渺无稽耶?虽吾生有涯,而世变靡定,撒拔司丁来归,果在吾一息未尽之前,抑在吾此身既了之后,吾不自知。要之,吾为挚信撒拔司丁必归之人,吾即可屏绝一切王党民党,自立一党曰撒拔司丁党。隶党中者,吾本人外,即全国佃佣村媪,至今犹深信撒拔司丁未死之人。其导吾入党者,则为吾乳母玛利,今已死矣。吾读书识字,所读历史之书,自小学以至大学,聚之亦可成束,然求其趣味浓郁,摹绘往年事实,栩栩欲活着,殆多不如吾乳母所述之故事。有时于故事之后,殿以俚词,抚余顶而歌之,尤能深镌吾脑,令吾永不遗忘。今日身在伦敦,见街旁鬻报肆中有葡萄牙宣战之揭橥,遂使余热血鼓荡于中而不能自己[已]者,胥吾乳母玛利之力也。玛利居茫堆司州,其地甚冷僻;小说家每谓茫堆司者,未经世人发见之沙漠也;又曰,茫堆司为文明不及之地,以茫堆司道路崎岖,居民寥落,逆旅既朴俭有上古风,旅行之士,亦遂裹足;凡一切奢侈安适之具,世人美其名曰进步云者,胥不能于茫堆司求之。吾葡萄牙编户之氓,多崇实黜华,茫堆司尤甚,游其地,接其人,不识字者几居什九;然字内灵气,实钟其身;记力理想,均高人一等;怀旧之念,尤时时盘旋胸中;与谈旧事,自白发之叟,以至三尺之童,莫不仰首叹息,似有无限悲苦。玛利生于其地,呼吸其空气既久,女子也,而怀抱乃类爱国伤心之士。所居在山中,祖若父均业农。山中之地,自经垦植,能产嘉谷;而老农辈时时侈道旧事,指山中古迹以示后昆,谓某山之麓,尔祖宗鏖战之地也;某水之滨,尔祖宗饮马之处也;虽不免穿凿附会,而鼓铸国魂之功,实与垦植土地同其不可磨没。吾国为地球古国,曲绘其状,当为一白发萧萧之老人。老人天性,多喜神话,故二千年前罗马侵占吾国之神话,至今犹传说勿衰。余以神话无稽,素不研习,顾于鼓铸国魂之神话,则颇重视,谓圣经寓言而外,足为精神界之宝物者,唯此而已。吾今已长,玛利亦已物化,而玛利小影,犹在吾目;吾六岁时玛利携我抚我之事,思之犹如昨日。记得玛利恒赤足,而性情和厚,举止温雅,不类乡村蠢媪;面棕色,微黑,然修剃甚净,不以黑而妨其美;目大,黑如点漆,似常带悲楚,而口角常露笑容;平时御红棕色之衣,淡橘色之披肩,裙则天鹅绒制,黑色,旁缀小珠;首裹一巾,玫瑰色地,琥珀色文,自前额至后颈,尽掩其发,两耳垂珥,黄金制,甚长,下垂几及其肩;自颈至胸,围一金链,上缀小十字架及金心无数,问之,则以祖传对,谓每一十字架,或一金心,即为一祖先之遗物云。是日之夜,余独处逆旅,脑思大动,恍如吾已退为小儿,与玛利相处,身居祖国,浓雾迷漫,山谷间尽作白色,羊颈之铃,锵锵不绝,牧羊之童,则高声而叱狗;又似时已入夜,启窗外望,天上明星闪烁,如与吾点首,风自西来,动庭前松树,飒飒作声;松下忍冬花方盛开,风送花香,令人心醉;玛利则徐唱俚歌,抚余就睡,歌曰:“风吹火,火小则灭之,火大转炽之;同心而别离,毋乃类于斯。” Comooventoéparaofogo Eaausenciaparaoamor; Seépequenoapaga-ologo, Seégrande,toma-omaior. 此歌直译英文为“Asisthewindtothefire,soisabsenceinlove.Iflovebeslight,itissoonless;itgreat,greateritwillgrow” 余觉歌味隽永,神魂回荡,不觉昏然入睡。 二 四月一日 余仍在伦敦,蚤起,天作鱼白色,阴云下垂,似上帝蹙额,闵世人之疾苦。风自东来,奇冷,着人欲战。余凭阑远眺,百感交集,思吾祖国昔日之光荣,今已消散,今日之事,犹在扰攘中,云稠烟重,不能遽判其结果;则将来者,其为希望与否,为不蹶不振与否,亦岂能预说耶。思至此,觉万念多冷,但有悲叹。忽街头一卖花者,手一木筐,中置紫罗兰花,高声求卖,花上露珠未干,颜色鲜艳,似迎人而笑。余一见此花,斗如冰天雪窖之中,骤感春气,一息一呼,都含愉快,盖此小小之花,足导吾灵魂,使复返儿时也。记得六七岁时,一日,园中紫罗兰方盛开,玛利挈吾同坐花砌之旁,见天色明净,一碧如洗,日光作金黄色,着人奇暖,而玛利为吾娓娓道撒拔司丁遗事,吾聆之,亦觉希望幻梦,都美丽放金光也。玛利之言曰:“人言撒拔司丁王已死者,妄也。当王渡海出征时,师船千艘,银樯锦帆,貔虎之士,万有四千。既渡海,胜亦进,败亦进,创深矣,流血成渠矣,而掌帜之弁,犹扬旗而前,旗色如雪,映耀日光,幻为奇灿。及势尽援绝,王犹跃马独出,溃围三次,披杀摩尔三十九人;力尽,乃见禽。尔时,夕阳西下,斜烛战场中,尸骸枕藉于地,中有葡萄牙人万三千;掌旗之弁亦受创死,然犹握旗于手,不肯放;旗本白色,昔曾飞扬空中,与青天之色争艳者,此时血溃满之,倒地作惨红色,似为死者鸣其悲愤。呜呼,王竟败矣,王为上帝之故而出师,竟不蒙上帝之福矣。王既成禽,摩尔人载之归,梏其手足,纳地狱中,令终岁不见天日。王羞忿交并,每值黑夜,闻狱外鬼声呜呜,与风声潮声相和,心辄暴痛,如欲裂为千万,自言曰:“嗟乎上帝!吾以渺渺之身,临世界最富最强之国,窃愿上答帝恩,树十字架于世界尽处耳。今不幸而败,岂吾已永永不能与吾民相见耶?岂吾已永永不能更见曜灵之光耶?岂吾已永永不能乘吾战马以临敌耶?岂吾已永永不能挥吾宝刀,率吾战士,战彼丑虏耶?’王战创本剧,益以悲怆,生活之力日消,未几即纳其灵魂于上帝。”玛利语至此,稍息,余静坐其旁,屏息欲聆其续,颇不耐,问曰:“其后如何?”玛利曰:“其后,一日,时在四月,朝阳方起,有微风自东来,挟魔力,透地狱之坚壁而入。王在狱中,忽闻乐声悠扬,若远若近,又有紫罗兰香,随风而至,启目视之,则石壁已消,但有大海;海上青天如笠,日光暖和,傍岸在一船,金舷锦帆,庄严夺目,船头立一银甲神,曰圣密察尔,见王,即引登船上,驶向海天深处,顷刻不见矣。”余曰:“王既出狱登船,驶向海天深处,想必甚乐。”玛利曰:“否,王戚甚,身虽出狱,心实系念吾民。登舟后,问圣密察尔曰:‘至高至贵之天使,吾不知何日何时,得返故国。吾知吾国之民,今方痛哭不止,悲我运遇,又日日祷天,求上帝佑吾归国。吾民之意,殆以吾苟不归,吾葡萄牙决无发展国威之日。至高至贵之天使,能示我归期否?’天使笑而不答,王再三问,则曰:‘究在何日,吾亦不能预指。但汝既思归甚切,汝民又念汝勿舍,亦终有归期耳。汝其静俟上帝之明诏。’”此上云云,玛利当春花盛开,秋月初上之际,为吾讲述者殆不下百十次,余每聆一次迄,必问曰:“不知今日王归否。”玛利曰:“今日不归则明日,明日不归,亦终有一日归也。”诸君英人,疆域占全球五之一,尚勇进,不知回顾,闻吾此言,必斥为幻梦。然而举国精神汇聚之焦点,果为幻梦与否,吾可引诸君人人诵习之格言以相答也。格言曰:“毋或扰女,毋或恐女,万变运行,帝独相女。” Letnothingdisturbthem; Letnothingaffrightthem; Allpasseth. Godonlyremaineth. 1916年9月 [book_title]拜轮家书 (译) 千八百有十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君士但丁堡拜白老母。令以霍好思君归国之便,作书付之,令其携呈。儿等行止,书中有未详者,吾母见霍君时,霍君自能为吾母缕述。至儿究于何日言旋,目下尚难预定。霍君归国后,究于何日可抵脑丁亭,拜轮之故乡,即其母所在。亦属无定。幸弗雷却拜之从仆,被颇为拜所喜,后以不善旅行,渐恶之。不善旅行(英国仆从,大都如此),携与共行,适增一累,今已遣彼归国;倘霍君不至吾家,即由彼面陈一切。彼随儿外出,历地颇广,所言当能详尽无遗也。 记得在耶尼那Janina地名,现属阿尔班尼亚。时,与摩罕默德巴沙相遇。是为阿立巴沙AliPash人名,曾为忧尼那府尹,生一七四一年,卒一八二二年,颇有功于土耳其。之孙,年仅十岁,目大,黑如点漆。设此目而可出卖,吾英妇闻之,必不惜千万之巨值;然在土耳其,则颇平常。土耳其人容貌之异于欧人者,亦仅此大而且黑之目耳。彼见儿时,向儿言:汝年纪甚轻,无人保护,奈何远出旅行。以十龄之童,而语气乃类六十老叟,至有趣也。儿此时不能多述琐事,简约其言,则儿自去国至今,长日仆仆,颇多跋涉之苦;然山川风物,在在足娱人意,始终未有一顷之无聊也。儿意循此以往,儿之气质必变;始也喜旅行而倦于家居,终乃漫游成习,与支波西人Gipsy为一种游荡种族,十八世纪时自亚入欧,以赌博星相诱拐窃物为业,欧人多恶之。同一气味。此等气味,人谓嗜旅行者咸具之,信也。五月三日,儿自绥司托司泅水至阿皮笃司,Sestos与Abydos均地名,阿皮笃司在小亚细亚,绥司托司在土耳其,中隔Hellespont海湾,即Dardanelles海湾,欧亚交界也。其事颇类吾母所知之雷恩第亚故事,惜无丽人如“希罗”者,逆儿于岸头耳。神话,雷恩第亚Leander居阿皮笃司,眷一女曰:“希罗”(Hero,译言英雄)居绥司托司。雷恩第亚爱女甚,每夜必泅水渡海峡就之。一日,海水汹涌,溺死;女闻之,亦赴水死。书中云云,盖戏言也。拜轮性喜泅水,此次横渡海峡,尤为生平豪举,诗词书札中屡记其事。 土耳其境内,回教寺院之宏大者,儿悉已看过。土人最重教律,向不许异教人入寺,此次吾英大使任满归国,请之土皇,土皇敕许,乃得随往参观,亦难得之机会也。儿尝溯薄司福拉司Bospherus又名君士但丁堡海峡,北接黑海,南接马莫拉Marmora海。而上,北游黑海;又尝环行君士但丁堡一周,登其城垣,览其形势。自谓今兹所见于君士但丁堡者,转多于昔日之所见于伦敦也。日来苦思吾母,心中常愿得一冬夜,偕吾母向火而坐,细述游况,以娱老人。然此时尚望吾母原宥,六月中,恐不能更作长函,因须摒挡西行,返希腊作消夏计也。 弗雷却亦太可怜。彼所欲者安乐,而儿所能偿其安乐者有限也。彼言此次远出,跋涉攀援,势且成病,信也。然儿料彼归国后,必于吾母前丑诋一切,谓所经各处如何不适,则不可信矣。彼终日长叹,问所叹何事,则一为麦酒一杯,二为无事而懒坐,三为欲见其妻,四则与其精神契合之一切魔鬼而已。儿自抵此间,始终未有失望事,亦未有受人嫌恶事;所与交接,自最上流以到最下流,都颇欢洽。尝于巴沙府中流连数日,而投宿于牛棚之中者,亦复数夜;细察民风,知其和霭[蔼]安分,可与为善也。又于麻利亚、里法地亚二处,与希腊名流数辈,宴游多日;其为人虽次于土人,终胜于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则犹胜于葡萄牙人也。自来游君士但丁堡者,多有游记记其事,吾母当已见其一二。记得桓德雷夫人游记中,尝言圣保罗寺伦敦大寺院之一。倘与圣莎菲亚土耳其大寺院之一。并置一处,其庄严伟丽,殆可相敌,此言误也。儿先后参观两寺,相其外表,审其内容,参互而比较之,知圣莎菲亚寺虽为历史上希有之古迹,前此希腊皇帝,罗马帝国东西分裂后,其东部称东方帝国或希腊帝国(Eastern or Greek Empire),君主称希腊皇帝,非古希腊也。自戛司丁尼亚以后,加冕于寺中者数人,为人狙杀于寺中神坛之上者亦数人,而土耳其诸苏旦,复时时到寺,吾辈置身寺中,抚摩旧迹,诚足增进识见,然就庙身之大小,及建筑之华朴言之,实远出当地沙雷门等诸回教寺院之下,以视圣保罗寺,更不能于同一叶书中记之矣(儿为此言,颇似纨衤夸子弟口吻)。儿于寺院之建筑,最喜塞维尔西班牙地名诸寺院之峨斯式;窗户上端均作尖形,倘儿前此所见圣保罗、圣莎菲亚诸寺院,悉改用此式,必更饶古趣也。 土皇所居撒拉尔尧宫,四围墙壁,与吾家纽斯坦园在脑丁亨爵邸附近。大致相似,式样亦同,惟较高耳。京城四周,绕以高墉,骑马行城下,瞰其大陆之一面,景物绝美,吾母试冥想之:道之左,有三层式之凹凸壁,长凡四英里,壁上络以青藤,苍翠欲滴;摩天高塔,参差其间者,为数二百十有八;道之右,则为土耳其人公葬之所,杉木成林,光景幽静,其大者高可百尺,世界上清美可爱之区,推此为第一矣。儿尝游雅典,伊弗塞司Ephesus在小亚细亚。兑尔费Delphi在希腊。各处,观其古迹,又游土耳其全境之大半,与欧洲大陆各地,亚洲亦稍稍涉足,然无论天然物或人造物,求其最足动人感想者,殆无如土国黄金角GoldonHorn为薄司福拉司海峡西北入黑海处。尽头处,七塔SevenTowers为土国幽禁国事犯之牢狱。两旁之光景也。 今当言英国事矣。读吾母手书,知《英吉利诗人》等书已付印,至慰。拜轮之最初著作《HoursofIdleness》出板[版],有著书诋之者,拜轮乃更作《英吉利诗人及苏格兰评论家》(EnglishBardsandScottishRe-viewers)诗反讥之。原书初版已罄,此谓第二版。吾母当知,此次重印流通,书中增订不少也。伦敦维果弄森德画师,已将所绘儿像送来否?此像于儿启行前画好,画值亦于彼时付去,倘尚未送来,即请吾母遣人往取。吾母近来似颇爱读杂志,来书中所述异闻,及一切引证,想多从杂志中得来也。至谓虽无加来塞尔之助,儿苟有意,亦得列席为议员,诚为儿所乐闻,然儿与加来塞尔前因李夫人之事绝交,今岂复愿与彼旦夕出入于同一门户中耶?彼时李夫人心甚怏怏,儿亦颇以为歉,今无恙否,便中乞为致意。 儿意B君当娶R女士,始乱终弃,非吾所取。吾辈做人,第一要不干坏事;此虽不易办到,知过而改,固为吾辈能力所能及也。R之于B,可称嘉偶,藉曰稍逊,而其家薄有资产,以为妆奁,可作抚养子女之费,虽补偿不多,亦颇不恶,奈何遽弃之。吾食邑中断不容有此等灭德败行之事,易言之,吾不许吾自身所为之事,即不许租种吾地之人为之;而于事之有关女子贞操者,持之尤坚。明神鉴我,我前此颇多罪恶,今已痛自改悔矣。惟望此洛撒里奥神话,洛撒里奥占人之妻,其夫怒,起与战,遂见杀,此用以指B。以我为式,令彼不幸之女子,复为社会之完人;否则吾可誓诸吾父之灵,痛惩勿宥,彼其谛听。孺子鲁倍德,望吾母分外济恤之;渠亦可怜人,归国后,想必切思其主,当时渠颇不愿独归也。鲁倍德为拜轮侍童,于中途遣归,拜轮平日颇怜爱之,《去国行》第四五二首为彼作也。吾母近日,必康健安适。望锡好音,以慰长想。尔之爱儿拜轮。 再:满雷无恙否。JoeMurray为拜轮之友,拜轮死后,曾为刊印诗文十三卷,即流通最广之拜轮全集定本是也。 又此信封后复启,因弗雷却复自请相随,同往莫利亚半岛,Morea为希腊最南之半岛。不愿独归矣。 五年十月,上海 [book_title]阿尔萨斯之重光 ——“Alsace Reconquered“,Pierre Loti作,据英文本译 此时为千九百十六年七月,更越一月,即为阿尔萨斯光复后吾初次旅行其地之一周纪念矣。尔时吾与吾法兰西民主国总统同行。总统之临莅其地,事关军国,初非徒事游观,故行程甚速,未暇勾留。至总统所事何事,则例当严守秘密,勿能破也。 吾侪抵阿尔萨斯时,天气晴畅,尝谓晴畅之天气,能倍蓰吾人之快乐,其效用如上帝手执光明幸福之瓶,而注其慈爱之忱,福此有众。是日气候极热,南方蔚蓝深处,旭日一轮,皓然自放奇采,尽逐天上云滓,今清明如洗;而四方天地相接处,则有群山环抱,郁然以深。山上树木繁茂,时当盛夏,枝叶饱受日光,发育至于极度,远望之,几如一片绿云,又如舞台中所制至精之树木背景,而复映以绿色之电光;山下平原如锦,广袤数十百里间,市集村落,历历在望;而人家门口,多自辟小园,以植玫瑰。此时玫瑰方盛开,深色者灼灼然,素色者娟娟然,似各努力娱人;吾欲形容其状,但有比之醉汉,盖醉汉中酒则作种种可笑之状以娱人,而其自身则不知不觉,但有劳力而无报酬也。阿尔萨斯所植玫瑰,玫[非]仅大家庭园中有之,食力之夫,家有数步余地,所植者玫瑰也;即无余地,而短垣之上,枝叶纷披,中有径寸之花,红紫争辉者,亦玫瑰也。玫瑰为世间名卉,通都大邑,尚不多得,而阿尔萨斯人乃种之如菽粟焉。 总统所乘汽车驰骋极速,车头悬丝制三色国旗,旗顶悬金线之纟遂,乃总统出巡之标志。时微风鼓纟遂,飞舞空中,车所经处,恒有一缕金光,盘旋顶上。吾侪行前,并未通告大众,同行者总统与余而外,仅有机夫;侍从卫队,悉屏弗用。意谓抵阿尔萨斯时,事类通常游客,不致惊动居民。谁料一履其境,即有少年多人,踏车疾走于汽车之前,每遇一人,或抵一村落,则举手扬帽,高呼“总统至矣!”吾侪势不能禁也。其尤健者,则先吾车数分钟而行,中途且噪且舞,报其事于村人;村人闻讯,立即悬旗致敬,故吾车虽速,而每至一村,即见家家窗户洞启,悬国旗于檐下,其布置之速,如着魔力。所悬旗,三色国旗外,尚有红白二色之阿尔萨斯州旗。此乃阿尔萨斯人心中至爱之一物,凡有血气,莫不誓死以争。今阿尔萨斯之旗,复为阿尔萨斯所有矣。所悬三色国旗,新制者什八九,间有一二已陈旧,不复鲜明夺目,则尤当视为神圣之纪念,盖尝屈于德意志之淫威,密藏箧底,黯然不见天日者,四十余年于兹矣。 吾车过处,欢呼之声,上彻云表,旁震山谷。聆其声,观其舞蹈欢腾之状,知此非皮面之敬礼,实自心底迸裂而出也。 各处房屋,墙上时见弹孔,大小不一;房屋之毁于炮火,栋折梁摧,但余败址者,亦比比而是。然此等景象,见于他处则为千疮百孔,满目荒凉,于阿尔萨斯万众欢呼中见之,转足令人悠然神往,叹为国魂之所凭寄。又礼拜寺旁,累累新冢,十倍平时,观其新立之十字架,纯白如雪,光芒四射,则热泪不禁夺眶而出,自语曰:吾法兰西好男儿殉国而死,今长眠此中,愿其灵魂安息之地,勿更沦于异族之手也。 吾侪每至一村,辄少停;停留之处,首村长办公所,次小学校;出校登车,即展机直驶次村。大约每停不逾十分钟,总统即尽此十分钟之长,以与父老子弟握手,或作简短之演说,慰其既往,勖其将来。最有趣者为小学校学生。此辈小国民在阿尔萨斯未光复前,所操者德国语,所读者德国书,今数月耳,而总统问以简单之问题,即能用法语相答;或总统用法语述一故事,若寓言,若神话,以娱之,亦能一一了解,无所疑难。是可知德人能制人以力,不能贼人之性灵也。又有幼女成群,环绕车前,以所制小花圈上总统,总统笑受之,全车尽满。此等幼女特自旧箧中出其母若祖母幼时所御之衣衣之,红衣而金裳,帽缀丝带结,飘飘如彩蝶之对舞,见者几疑置身四十年前之阿尔萨斯也。当幼女辈环列车前上花圈时,余问“总统突如其来,尔等何能预备及此?”则欢呼云:“竭力赶办耳。”观其面赤如火,汗流如浆,言竭力赶办,信也。然其心中欢喜如何,非吾笔墨所能形容矣。 各村房屋,前此开设商店者,此时尚有德人之遗迹可见:如食肆之不为restauant而为restauration,剃发店之不为coiffeur而为friseur,烟草肆当作tabac,而德人易其末一字母为K。凡此种种,多不足为阿尔萨斯羞,徒令后人笑德意志人之枉费心机而已。 吾侪留阿尔萨斯仅二日,然已遍游其地。闻德人治阿尔萨斯时,朝布一政,暮施一令,揭示至多,今已片纸无有矣。然此时德人尚未远去,其驻兵地点,即在阿尔萨斯四境群山之外。在理,两国战事未已,苟吾侪有所畏惧,决不敢行近山下。然总统生平,胆量极豪,自言倘惧德人,即不应来此。因驱车,巡山下一匝,而山后德人,竟未以武力相待,亦甚幸矣。且吾侪行时,非寂然无声也,人民欢呼之声,高唱《马赛曲》之声,和以军乐及鼓角之声,其响可达十数里外,而相隔仅有一山,德人非聋,胡能弗觉。又德人以间谍名于世,间谍所用远镜,日不去手,此时吾辈高扬三色国旗,有无数人民结队而行,岂其远镜已毁耶?故余谓总统:德人诚懒汉,此时倘以巨弹来,吾辈势必尽歼。然弹竟不至,亦始终未闻枪炮声,而两日中人民欢呼若狂,自庆其终得自由,竟未有丝毫悲惨之事,如病死埋葬之类,以破其兴会,亦难能矣。 阿尔萨斯人之眷怀祖国,乃其光复后万众欢腾之状如是,而德人犹谓按诸地势,揆诸人事,阿尔萨斯当属德,不当属法。似此不经之言,盛行于莱茵河之彼岸,宜也,不幸而渡河,无识小民信以为确,犹可恕也;奈何前此衮衮诸公,自号专政学家者,亦从而信之,以厚负吾法兰西之阿尔萨斯耶! 五年十二月,上海 [book_title]马丹撒喇倍儿那 节译Clevel and Moffett所作《今世女界第一人物》,原文见美国《莫克鲁尔月报》一九一七年二月号) 今世最有名望之妇女为谁?其能以心的力量,与精神的感化力,及其事业之成功,使其自身为世界中一最有趣味之妇女者为谁?质言之,今世女界中堪称第一人物者为谁?吾苟持此问题,集全世界人而为一总投票,结果殆必马丹撒喇倍儿那(MadameSarahBemhardt)当选无疑。 马丹之名,举世无不知者,即远至亚洲非洲,亦称道弗衰。亦或简称其字曰撒拉,则犹拿破仑亚历山大辈之只须称以族姓,不必更举其字也。 马丹在本国时,以嚣俄(VictorHugo)之怀才自负,目无余人,而一见所演《吕勃拉》(RuyBlas),是剧即嚣俄所编,言西班牙皇宫中,有一仆役与皇后相爱,惧皇帝问罪,杀之,又自杀以全皇后之名誉。竟不惜屈膝其前,榄[揽]其手而亲之以吻。 其至外国京城时,魔力之大,直如上国君主下临属国。帝王也,而屈尊兀坐于包厢之中,为之鼓掌;皇后也,而手执玫瑰之花球,对舞台而遥掷;钻石之宝星,则一赠再赠;皇室之车马汽船,则有专差承候,供其随时乘用。 在伦敦时,首相格兰斯敦(Gladstone)曾躬诣其宅,与论《菲特儿》(Pbèdre)Racine所作。一剧之情节。威尔斯亲王及王妃,且自远道归来,一亲颜色。 在纽约时,大发明家爱迪生(Edison)谢客久矣,闻其至,则色然喜曰:“此拿破仑以后一人也,吾不可以不见。”乃为开一夜会,且大演电术以示敬意。以下四节半,详述马丹在美国各处演剧时大受欢迎状况,并详记所得金钱之数,均琐屑不必译。惟记其在纽约演《茶花女》一剧,第三幕毕,叫幕十七次;全剧告终,叫幕二十九次;出剧场时,迟于门外,欲与握手者,多至五万人。又总计在美国演剧,凡一百五十六次,得资五十三万三千五百二十金,平均每次三千余金,在世界演剧史中,均为从古未有之成绩云。 马丹老矣,而精神犹健,似决不愿以衰老二字,自杀其成功之志望,尝谓“已得胜利,乃过去之事实,不足道。吾惟努力前进,期时时有一新胜利见于吾前,吾意乃慰。”故通常女伶,一至幕年,即销声匿迹,不复与世人相见,日惟衣宽大之衣,倦坐安乐椅中,手抚椅柄,对炉中熊熊活火作微笑,似谓此中有无限佳趣。马丹则视暮年与妙龄无殊,当一九九年,渠风尘仆仆,往还欧美二洲之间,得资可数百万法郎,时年已六十有四矣,然犹是英气扑人眉宇,一火花四射之明星也。 去年马丹至美,某报派一少年记者往见之,出一亲笔署名册向乞真迹留作纪念,讫,问曰:“马丹对于此次大战,作何观念?”马丹微笑曰:“先生以为余当作何观念?”曰:“吾不知。”马丹曰:“吾亦不自知。”少停,记者又问曰:“马丹预料大战何时可了?”马丹亦曰:“先生预料大战何时可了?”记者曰:“吾不知。”马丹曰:“吾亦不知。”于是二人默然相对。记者自知无可再问,即起立告辞曰:“马丹再会。”马丹笑送之门,曰:“先生再会。”记者出,弹指自叩其脑曰:“好奇怪。”马丹则回问其书记曰:“他说些什么!” 去冬十月,马丹离美之前,演一新编之战剧,以为临别纪念;余幸亦列座。此剧情节,乃一法国少年掌旗军官亲语马丹,而马丹据实制为剧本者。余见舞台之上,残阳衰草之中,此七十一岁之老女杰,自饰少年军官,当其弹丸贯胸,血流遍体,犹手抱三色国旗而疾走,至力竭仆地,乃发其最后之呼声曰:“英吉利万岁!法兰西万岁!”而手中尚紧抱国旗勿舍。嗟乎!此景此情,吾知五十年后,凡曾于是日到院观剧之人,犹必洒其老泪,呼子若孙而语之曰:“吾于某年某月某日之夕,目睹此垂死之少年军官也。” 全剧科白,以演绎“耶稣在喀尔伐里(Calvary)之祈祷”喀尔伐里乃耶路撒冷附近之一小山,即耶稣受刑处。一节为最佳;其于“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Nelespardonnezpas.Ilssaventcequ'ilsfont)一语,凡三易其辞,今直录之,愿读者瞑目一想: “渠等背弃誓言,欲以人血染历史,毁我寺院,戮我子弟,乱我妇女。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 “渠等违背条约,阻止人道之进行。如有小弱之国,宁死勿辱,出全力以自卫者,渠等亦弥增其暴力以摧灭之,即尽歼其人民,亦所勿顾。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 “天主!长夜将过,愿汝于天明之后,勿更以爱惠加诸渠等,而令其永受苦恼,倍于吾等所受;愿汝以不疲不息之手痛扑之;愿汝以永流不息,永拭不干之眼泪渥其身。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原文每节之下,均有评语,今删去。 马丹在美时,余候至四日之久,始能见于旅馆中,谈话可一小时。然余甚以为幸,因求见马丹者,日必数百人,马丹按次延见,往往有候至十数日,而谈话不过数分钟者。此下删去原文十四行,均言其延见宾客忙碌之状。既相见,余即问曰:“马丹,吾知人生所能供给之物,凡荣誉愉快爱情三者,殆已为马丹一人享尽。今马丹于艺术界与女界之中,均为不世出之怪杰,见人所不能见,为人所不能为,享人所不能享,直欲使世上一切大人先生,相率罗拜于马丹足下,而……”言未已,马丹即笑问曰:“君言信耶?”余曰:“如何勿信?此非鄙见猛然,知马丹者均作是言也。然以所罗门之尊荣富贵,犹言‘世事空虚,人生如幻。生乎斯世,无非劳苦其灵魂,览一失望之终局。’不知马丹亦有此观念否?”马丹曰:“此言吾决不能信,吾知人生为一真实之事,且为一值得经过之事。吾年虽老,犹日日竭吾智力,于此真实不虚之生命中,自求其日新月异之趣味。因吾知吾人只有一个生命,有此现成之生命而放弃之,而欲于意想中另求一不可必得之生命者,妄也。”余闻言大奇,以马丹为旧教信徒,此种思想,实与教义大背。因问曰:“如马丹言,彼宗教家谓吾人于现有之肉体生命外,将来更有一灵魂生命,其言不足信矣。”曰:“然,吾不信此说。”曰:“吾人尽此肉体生命之力量,果能满足吾辈之欲望,而使其全无缺陷否,此亦一问题也。”马丹曰:“欲解决此问题,不必问人,但须问己。吾以为吾人意志中之大隐力,实神怪不可思议,倘能运用之,发达之,则吾辈体中,人人各有其梦想所不及之能力在。吾人事业之成功与否,与夫心之所羡,身之所乐之果能如愿与否,胥可与此种能力决之。”此下删去原文二十余行,乃无关紧要之谈话。 余又问:’马丹对于‘死的问题’有何见解?”马丹曰:“余认定‘人生’为‘乐趣’之代名词,故乐趣消失之日,即为身死之日。去年二月,余右足发一巨疽,以行动不能自由为苦。谋诸医生,医生曰:‘用手术去此足,代以木足,则术恙,否则疽即愈,此足终不能复动。’余即促其施术,时余子在侧,涕泣言:‘母年高,不能当此。施术不慎,是以性命为儿戏。不施术,即痪,亦何害。’余曰:‘施术不慎固死,痪亦何异于死;同一死也,而施术可以未必死,何阻为?’今吾右足已易木足,行动无殊于往时。吾于致谢医者之神术而外,更当自谢其见识与决心。否则今日之日,吾已为一淹滞病榻之陈死人,朝朝暮暮,惟有哭出许多眼泪,向废足挥洒而已。” 马丹于来美之前数月,曾至法国战壕中演剧六次,余叩以当时情况何若,答言:“此为吾毕生最悲惨之经历,亦为吾毕生最愉快之事业。吾在巴黎及各大都市演剧,虽承观者不弃,奖誉有加,要其爱我之诚,终莫此辈可怜之前敌兵士若。吾于是发生一种观念,以为我之技术,用于它处仅为普通之感化与慰藉,用于战壕之中,乃始有接触人类灵魂之意味。” 余问:“马丹年事日增,何以精力不损?”马丹笑曰:“吾亦不自知其所以然。即与吾相习之医者,亦言‘他人终有衰老之日,独此媪弗尔。察其体质,初无过人处,此诚咄咄怪事。’然吾仔细思索,知吾今日之不老,实种根于九岁时。尔时吾为小学生,一日,与一表弟同作跳沟之戏,失慎落沟中,伤臂流血,父兄辈咸戒余后此不可复跳。余曰:‘否,无论如何,余必跳。’后校中比赛运动,余以优胜,应得奖品,先生问余何欲,余曰:‘余不喜实物之奖品,但愿先生书无论如何四[字]予之可矣。’先生不解,告以故,则喜曰:‘此子可教,’遂取素笺,书‘无论如何尔终胜’数字,以作奖品。自是以后,吾数十年来刻刻不忘者,即此数字。故年达七十,犹日必骑马行数里,或击网球一二小时。至去年断足以后,始改习较柔软之室内运动,然仍按日练习,无论如何不肯中辍。吾老而不衰,其理或在斯乎。”夫以一七十一岁之老嬷,年齿与吾辈之祖母若曾祖母等,又折其一足,而犹能秉承“无论如何”之教训,实行其身体锻炼,试问此等人当今有几。 马丹一生行事,无时不有“无论如何”之观念。某年,渠在法兰西戏院演剧,余适与同寓。时天气温和,常人咸衣单薄之衣,而马丹犹御皮服,似其寒疾已深,然仍每夕登台,未尝因病辍演。又有一次,时在马丹中年,渠患肺病,尚于每夕演剧之外,精修雕刻之术。有问其何必自苦至此者,马丹曰:“吾身上有病,心中无病,病其奈我何?吾晨以八时起,骑马至郊外吸清气,自十时始,即独居一堂,治雕刻术;有时脑昏欲晕,弗顾也。”又有一次,乃马丹受伦敦某剧院之聘,准备登台之第一夕;妆已上矣,忽病发,晕扑于后台化妆室者凡三次,而绣幕既启,马丹依旧登场,观者均大满意而去。凡此所述,马丹自谓得力于“无论如何”四字,余则因以制成一定理曰:“人心万能。”此节原文共四节二十九行,兹仅节译大意。 去冬马丹至美,甫离“西班牙”号船,纽约各日报各杂志记者,已群集旅馆中候之。尔时天甫破晓,马丹睡眠未足,又已在大西洋狂风巨浪中颠簸多日,其劳瘁可不待言。乃一入旅馆厅事,见记者辈方骈坐以待,即整顿精神,与谈此次航海西来情事,清言娓娓,历数小时不倦,惟命侍者取鲜葡萄少许及牛乳一杯,以润枯吻。记者辈乃欢喜出望外,各出铅笔小册,乘其啖葡萄饮牛乳时疾书之。马丹所言,以十月八日事为最有趣。渠谓“是日为星期,船主于晨间接得一无线警电,言‘昨晚已有商轮六艘,为德国潜艇轰却,君船当严为戒备。’于是船上执事者大忙,尽出救生之物分发乘众,且放下救生艇,俾一有警耗,即可登艇。而搭客之纷扰,尤不可名状。余思戒备固当,纷扰胡为者,即商诸船主,假会食处演剧娱客;所得剧资,概由船主代收,捐充红十字会经费。搭客闻此消息,无不转惊为喜,纷纷纳资购票。余乃在此死神临顶之关头,仍抱吾‘无论如何’之素志,尽出吾技以娱嘉宾。而德国潜艇竟幸而未至,彼无数搭客之无限恐慌,亦竟为吾之‘无论如何’轻轻抹过。” 余问:“马丹嗓音清越,历久不坏,亦有保护之法否?”马丹曰:’嗓音好坏,本属天然。然保护不力,天分虽佳,中年以后无不倒嗓者。余护嗓之法,首在不束胸以害肺,次则保持呼吸之平均,使肺中恒有充分之清鲜空气。至于饮食,余恒主宁少勿多,肉类尤非所嗜,然此与全体卫生有关,不仅肺喉二部也。” 马丹演剧,得资极多,然性好挥霍,金钱到手辄尽。余因问其对于财产之观念。渠谓:“金钱与财产,实不能成为问题,吾苟需钱,但须演剧数月,即可得五六十万法郎。倘斤斤于居积,费却许多精神,转使可以化作适合人生之乐趣之金钱,居于绝对无用之地,自己凭空添出无限不适人生之烦恼,宁非大愚。”余曰:“马丹以须钱之故,乃肯认真演剧;倘不必作事,而每年能有数百万法郎之入款,马丹将安坐而食耶?抑仍认真演剧耶?”曰:“吾人作事,倘必有金钱驱策于其后,则其人必为一不知人生真趣之蠢物。然使果如君言,吾虽仍以劳动为乐,却只愿以一小部分之精力从事演剧,而以一大部分从事于雕刻与绘画,因雕刻绘画,事业较演剧略高,而成绩之流传于世间者,其时间也较为久远。故就实际言,吾以演剧为业,非出于中心之抉择,实为生活所驱策也。”余曰:“愿马丹恕我此问:马丹于雕刻绘画二事,亦如演剧之性质相近否?”曰:“比演剧尤近。”乃历举其成绩,谓一八七七年,制一图曰“阵雨之后”,经法国巴黎沙龙给予优等奖;后二年,又以云马石刻此图,形较小,鬻于伦敦,得价二千金;又有油画一幅,绘一妙龄女郎,手持棕榈数枝,独立作微笑状,英国莱顿勋士(SirFrederickLeighton)盛称之,后为比国李奥朴特亲王(Pr-inceLeopold)购去。以上三节,原文共一百五十余行,兹仅译其大意。 普法战争之后,各处盛传马丹拒绝德皇事,谓“德皇欲延马丹至柏林演剧,马丹谢曰:‘德皇,吾仇也,吾奈何以吾技娱吾仇?渠能举阿尔萨斯归吾法兰西者,仇立释;仇释,吾明日至柏林矣。’使者往还数次,马丹坚执其言,终不成议。”余问此说完全可信否,马丹曰:“此中尚有传闻失实处。初,吾欲至阿尔萨斯演剧,德人以邀吾先至柏林演剧为交换条件,商量至数年之久,余终不许。后余以甚念阿尔萨斯州人,必欲一至其地,即自甘退让,先至柏林。在柏林开演数日之后,忽德皇使人来言,欲亲至院中观剧,余以坚决之辞谢使者曰:‘为我代白凯撒,渠倘能以阿尔萨斯一州为吾演剧之代价,则如命。否则渠自前门入院,吾即自后门而逃,幸毋责我以大杀风景也。’德皇知余终不可强,果未至。又有一次,时在普法战争十年之后,余在哥本哈哈(Copenhagen)演剧,一风度翩翩之德国大使,每日遣人以鲜花赠余,余一一却之。至演剧完毕之日,渠又开一极盛之夜宴会,为吾饯行。余觉情不可却,应约往,则在坐陪席者,均一时巨官贵妇。宴将毕,此不知趣之大使,举杯起立,高声言曰:‘吾为此多才多艺之法国大女伶祝福,兼祝产此美人之法兰西!’余以其语意轻薄,立即报以冷语曰:‘愿君为吾法兰西全体祝福,普鲁士大使先生!’于是宾主不欢而散。次晨五时许,余尚未起,忽为喧扰声惊醒,披衣出现,乃有德官一人,自称毕士麦之代表,声热汹汹,欲强余至大使馆谢罪。余冷笑曰:‘速去,毋扰吾睡!有话可叫毕士麦或凯撒自己来说,谁与汝喋喋者!’德官无奈我何,竟沮丧去。”余笑曰:“如马丹言,马丹殆善闹脾气者。”马丹曰:“然。余生平不肯让人,遇不如意事,每易发怒。昔小仲马作《L'Etrangere》一剧,备吾演唱,既成,忽以剧名失之过激,有更改意。余闻而大怒,造其室,痛骂之,谓‘汝敢易去一字母者,吾必与汝决斗!汝既摇笔为文,尚欲忘却本心,为敷衍他人地耶?’时仲马亦不肯退让,二人挥拳抵几,呶呶然出恶言互詈;争执达半日,各至力竭气喘,不能更发一言而罢。而剧名卒未改。此下删去原文一百三十余行,所记均起居琐事。 马丹恒自称为小儿。数年前,十月二十三日,为其六十七岁寿辰,渠谓贺者曰:“诸公可取果饵来,且可亲我之吻。我已往所过六十年,今已不算,只从一岁重新算起。诸公对此七岁之老小儿,理当啖以果饵而亲其吻也。”贺者见其风趣如此,果如所言。 马丹之哲学思想,谓“无论何时何世,人类决不能各得其真正之适宜,因世间奇才异能之士,往往处于为人所用之低地位,而无丝毫之权力;其有权力以用之者,卒为全无才能之蠢物。是才能与权力,永远不能相遇,即永远不能得其适宜。质言之,凡有奇才异能者,都出其才能以为他人之奴隶,而换得区区一饱之代价。此种现象,无论政体社会有何变更,非至世界消灭之日不止。” 余问马丹对于战争之意见,其答语曰:“战争为吾毕生最恨之名词,是为邪慝与耻辱与惨痛之混合物。凡一切盗窍与罪恶,一入战争时代,即可一概赦免,不复认为恶事,又从而提倡之,力行之,使为人类无上之光荣焉!” 余问对人之道如何,马丹曰:“人生苦短,即臻上寿,亦决不能与全世界之人类一一接触。故吾辈对人当分二种,其能与吾辈接触之一小部分,即与吾辈生直接之爱恶关系者,吾辈可自审其爱恶之合于正义与否,而以相当之道待之。易言之,吾辈之生命,大半当消长于此等人之中也。其与吾辈不相接触之一大部分,无论善恶苦乐,均是路人,对待之法,只须牢记‘恕而不忘’一语,多爱少恨而已。” 马丹曰:“余生平有一不肯抛弃希望不肯失却胆量之信念,无论何等难事,余必与对面为敌;无论何等重任,余必竭力担承之。” 余有一友,尝问马丹“人生最重要者是何事物?”其答语为“是工作与爱。能爱人,能爱生命,能爱工作,则君可永远不老。吾爱人,吾乃为人所爱。吾工作无已时,故吾年七十有一而犹为少年。” 六月三日,江阴 [book_title]琴魂 译Margaret M.Merrill所作“The Soul of the Violin” 〔布景〕一间极破烂的顶楼,墙壁窗户多坏了;里面只有一张破椅,一张破桌;地上堆了些草,是当卧榻用的。桌上有一个旧酒瓶,瓶顶上胶了一小段蜡烛。蜡烛正点着,放出一星惨淡不明的黄光,照见桌旁坐了个容颜憔悴的男人,慢慢的开了桌上的琴匣,取出一张四弦提琴,向它点了点头熟视了一会,似乎痛爱到什么似的;又将它提了起来,同他自己枯黄的脸并着,当它是个懂得说话的人,向它说: 老朋友,完了,什么都完了!此刻我们俩只能说声“再会”了!上帝知道:我心上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卖去了代替你,只是我这个人已是一钱不值,而你,你这宝贝,咳!你知道么?那边街上住了个歇洛克,他把我什么东西多搜括了去,所剩的只有个你,现在他又要拿出一百磅来把你也搜去了。咳!你想想:我这人背上没有一件褂子,顶上没有一片天花板,口中没有一些儿面包屑,一旦有这一百磅来,那么,你可不要怪我性急;你只是几片木头拼合了,加上几条不值钱的弦,要是拼我一个人饿死在你身上,总有点儿不上算。要是即刻下楼,再走几步,把你交给那掌柜的,那就什么事多办妥了,一百磅就到手了。我得了这一百磅,可以马上离开了这耗子窠,外面去找间好房子住着;可以买些一年来没有入口的好东西吃;再可以同一班朋友们去混在一起,重做他们伙伴中之一份子。唉!一百磅,得了它简直是发财,简直是大发其财了。至于你,你既不知饥饱、又没有什么灵魂——且慢,我能断定你没有灵魂么? 说着,把手拨动各弦,一一侧耳静听,听了一会,说:你那E弦已低了些了。可是,有什么要紧呢,还得卖。 他已打定注意,立刻开了琴匣,想把琴装好了,随即提出去卖。忽然怔了一怔,听见琴弦之上,呜呜的发出一种哀怨之声,他大奇,连忙住了手,重新提出琴来,搁在脖子上擦了两擦,说:怎么!老朋友,难道我把你卖去,竟是有害于你么?唉!我错待了你了,你竟是有心的,有知觉的,并且还有些记忆力,能追忆旧事的。 且让我来想想看:究竟有多少时候了?二十,三十,三十五年。呀!我一世之中,大半世是同你共在一处的。你我未遇之前,你的身世,我也很知道些。记得你搁置的所在,是一家希旧的铺子。铺主是个白发萧萧的老者。他与你相共,还不止三十五年,所以把你看得分外希罕,每见客人来到,便将你取了出来,读你身上所刻的字:“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可是,他别种东西多肯卖,却不肯卖你。这也因为他老人家有饭可吃,并不像我这样饿着肚子啊。那时候,除这老人之外,我便是最痛爱你的一个人,每见了你,总喜把你捧在手中,听你唱一曲歌。只因那老人不肯卖,我便朝朝暮暮的想着你;那种渴想的神情,无论什么事都是比不上的。后来有一天,那老人忽然把我叫到了他铺子里,向我说:“你把自己的旧琴送给我,我就把这克雷孟那送给了你罢。”我很惊讶,说:“怎么!你竟肯把这宝贝送给我么?”他说:“是的。因为我年纪已老,我这铺子不久就要倒给别人。要是倒给别人之后,把这克雷孟那卖到了什么样糊涂人手里去了,那就不是我数十年来竭力保存的本意了。现在想来,日后能同我一样保存这琴的,只有个你,所以不如送给了你。”那时我怎样喜欢,真是有口说不出。我把你拿到家中之后,随即提起弓来,在你那四条弦上咿咿呜呜的拉,直拉到半夜还不肯罢手。自以为自此以后,我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一个孩子了。于是每到什么地方,总把你携在身间,不能一时一刻离了你;就是有人要拿整个世界来交换,我也决然舍你不得。唉!你知道,那时我的肚子不饿啊,到了现在,可就不大相同了。 他仍把脖子倚在琴上,举起一手,慢慢的抚摩琴上的四条弦。他一半儿像醒,一半儿像在做梦;一壁说着话,一壁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唉!我们俩同在一起观看这花花世界,已有三十五年了。世界上的滋味,甜的苦的,我们俩都已尝到了。上自国王,下至乞丐,也都已听到了你,赏识到了你了。你还记得么?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同在柏林,在一家戏院里奏了套《梦中曲》,忽然右边包厢里,有一个妙龄女郎,从手中取了朵绝大的红玫瑰,对着戏台掷来,恰巧不偏不倚,正掷在你身上,那花柄上一个刺,又却巧绊在你弦上。我正想徐徐取它下来,却不防花已损了,只觉眼中一红,一阵鲜血似的花瓣儿,已纷纷堕至脚下。于是我伤心已极,即提起弓来,奏了一曲《最后之玫瑰》;你那弦上,也不期然而然的发出一种凄凄切切的颤音来。唉!我在那时,已早知道你是个有情之物了。到一曲奏完,我向台下一望,有无数眼睛,同时在那儿流泪。而那掷花的妙龄女郎,竟是泣不可仰,似乎她的身体,已被音乐管束着。到离座时,她忽然破声说道:“不,不!这并不是最后的玫瑰,世界上的玫瑰多得很咧,你看!”说着,将手中一大丛的红白玫瑰,一起对着戏台掷了上来。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女郎心中所爱的是我,还是你。后来正当玫瑰盛开的时候,这玫瑰中之玫瑰竟死了。唉!老朋友,我想你总还记着:那天天已黑了,别人多已走了,我们俩同到她那长眠的所在,去和她话别,因为一时玫瑰甚多,我先采了无数玫瑰,把她周身都盖满了,然后提起你来,叫你唱歌给她听。哎哟!你那时的歌声真好啊!简直是她的灵魂,和全世界的玫瑰花的香味,一起寄附在你声浪之中了!后来又有一次,我与你奏乐,不知什么人掷来了一朵玫瑰花,我一时恼着,竟提起脚来把它踏得希烂。试问:那女郎既死,玫瑰还有开放的权利么? 以后可交了恶运了,我们俩不知为什么,总觉世界一切,无足轻重,只是你之于我,反觉一天亲爱一天。因为我一生所受的忧患,除你之外,更没有什么人同受的了。然而我终于认你为没灵魂的东西!老朋友,请你原谅我:一个人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你再不能怨他恨他的了。 唉!我也太笨了,为什么饿了肚子,还同这旧琴口罗唣不休?快去卖! 他毅然决然立了起来,将琴放入琴匣,砰的一声,将匣盖盖上了。正想提着出去,可又止住了脚,侧耳静听,只觉匣中尚有余音,呜呜不已,似乎什么人在那儿叹息,又像一个人快要死了,在那儿吐出一口与世长辞的残气。他听了面上难过了一阵,眉头皱了一阵,仍提着琴匣向前走去。走不几步,又停了脚,将琴匣紧紧挟在怀中,促着气说: 不!不!不能!这不能!我决不肯!这不是疯了么!唉,疯了疯了!饿也不妨!我决不肯卖!我不饿,此刻不饿了! 他开了琴匣,取出提琴抱在胸前,像抱了个小孩子一般。 我的宝贝,请你原谅我:我方才做了个梦,要把你卖去,并非出自本意,乃是被魔鬼,被那饿肚子的魔鬼驱使了。现在魔鬼已去了。哈哈!我心上快活得很,来!唱个歌儿给我听。我们俩应当永远相共,欢欢喜喜的同过这一世罢! 把琴搁在颔下,提了弓便拉。 口害!你那E弦,此刻非但不低,声音反比从前更好了!哈哈!好!好!我们快活极了,你以为快活么!来!唱个《玫瑰》歌给我听!再唱个《她!》歌给我听!瞧!她此刻正在那边包厢里,满怀都是堆着鲜花。她又对着我们笑,把手中的红玫瑰白玫瑰对着我们掷上来了!老朋友,她既在那儿听,我们应当格外留心,唱得格外好听些。 这时候,他枯黄的颜色,已变做丰腴圆润的了;两只昏花的眼睛,已变做英光四射的了;什么冻咧饿咧,已变做了脑筋中已经忘却的东西,心中只觉这一间破坏冷落的顶楼,已一变而为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戏馆,馆中坐着几千百个人,一个个屏息静气,听他奏乐。他自己的灵魂,也已完全寄附在四条弦上,恍如奏至哀怨处,几千百个人便同时下泪;奏至欢乐处,几千百个人便同时喜悦;奏完之后,几千百个人同声喝采。他乐极,高声说: 老朋友,听着!听着!我们已得了好结果,这便是最后一刻了。唉!偌大一个世界,竟在今天晚上被我们俩战胜了。你看见那边金光闪烁么?那便是天堂了! 乐声愈奏愈急。琴上的弓,愈拉愈快。 撒!一条弦断了!撒!又断了一条了! 琴声忽然低下,变为沉痛之音。他那执弓的一只手,已渐渐不稳;两只眼睛,也已黯然无色,只是木木的对着右方一个所在瞧着。面上的神气,却还带着笑容。撒!又一条弦断了!他点了点头,发出一种诚挚柔和的声音,低低的说: 世界上还有一朵最可宝贵的玫瑰咧。唉!我的宝贝,此刻光已暗了,我的眼睛也花了,所能见的,只有个你,只有个你! 撒!最后一条弦也断了!(幕闭,稍停复启) 〔布景〕一切与最初相同,蜡烛椅子桌子草铺等,都没有改变位置,只是那人已倒在地上;身旁散放着几块破裂的木片,其中一片之上,刻着“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几个字。 六年四月,江阴 [book_title]诗人的修养 从约翰生(Samuel Johnson)的《拉塞拉司》(Rasseda)一书中译出;书为寓言体,言亚比西尼亚(Abyssini)有一王子,曰拉塞拉司,居快乐谷(The Happy valley)中,谷即人世“极乐地”(Paradise),四面均高山,有一秘密之门,可通出入。王子居之久,觉此中初无乐趣,遂与二从者窍门而逃,欲一探世界中何等人最快乐,卒遍历地球,所见所遇,在在均是苦恼;兴尽返谷,始怵然于谷名之适当云。 应白克曰:“……我辈无论何往,与人说起做诗,大家都以为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学问,而且将它看得甚重,似乎人之所能供献于神的自然界者,便是个诗。然有一事最奇怪,世界不论何国,都说最古的诗是最好的诗。推求其敌,约有数说:一说以为别种学问,必须从研究中渐渐得来,诗却是天然的赠品,上天将它一下子送给了人类,故先得者独胜。又一说谓古时诗家,于榛木丕蒙昧之世,忽地做了些灵秀婉妙的诗出来,诗人惊喜赞叹,视为神圣不可几及;后来信用遗传,千百年后,仍于人心习惯上,享受当初的荣誉。又一说谓诗以描写自然与情感为范围,而自然与情感,却始终如一,永久不变;古时诗人,既将自然中最足动人之事物,及情感中最有趣味的境遇,一概描写净尽,一些没有留给后人,后人做诗,便只能跟着古人将同样的事物,重新抄录一通;或将脑筋中同样的印象,翻个花样布置一下,自己却创造不出什么。此三说孰是孰非,且不必管。总而言之,古人做诗,能把自然界据为己有,后人却只有些技术;古人能有充分的魄力与发明力,后人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了。 我甚喜作诗,且极望微名得与前此至有光荣之诸兄弟并列。波斯及阿剌伯诸名人诗集,我已悉数读过,又能背诵麦加大回教寺中所藏诗卷。然仔细想来,只是摹仿,有何用处?天下岂有只从摹仿上着力,而能成其为伟人哲士者?于是我爱好之心,立即逼我移其心力于自然与人生两方面:以自然为吾仆役,恣吾驱使,而以人生为吾参证者,俾是非好坏,得有一定之依据,自后无论何物,倘非亲眼见过,决不妄加描写;无论何人,倘其意向与欲望,尚未为我深悉,我亦决不望我之情感,为彼之哀乐所动。 我即立意要作一诗人,遂觉世上一切事物,各各为我生出一种新鲜意趣来。我心意所注射的地域,亦于刹那间拓充百倍;自知无论何事,无论何种知识,均万不可轻轻忽过。我尝排列诸名山诸沙漠之印象于眼前,而比较其形状之同异;又于心头作画,凡森林中有一株之树,山谷中有一朵之花,但令曾经见过,即收入幅中;岩石之顶点,宫阙之高尖,我以等量之心思观察之;小河曲折,细流淙淙,我必循河徐步,以探其趣;夏云倏起,弥布天空,我必静坐仰观,以穷其变。所以然者,深知天下无诗人无用之物也。而且诗人理想中,尤须有并蓄兼收的力量。事物美满到极处,或惨怖到极处,在诗人看来,却是习见。大而至于不可方物,小而至于目不能见,在诗人亦视为相习有素,不足为奇。故自园中之花,森林中之野兽,以至地下之矿藏,天上之星象,无不异类同归,互相联结,而存储于诗人不疲不累之心机中。因此等意思,大有用处,能于道德或宗教的真理上,增加力量;小之,亦可于饰美上增进其自然真确之描画。故观察愈多,所知愈富,则做诗时愈能错综变化其情境,使读者睹此精微高妙之讽辞,心悦诚服,于无意中受一绝妙之教训。 因此之故,我于自然界形形色色,无不悉心研习;足迹所至,无一国无一地不以其特有之印象相惠,以益我诗力而偿我行旅之劳。 拉塞拉司曰:“君游踪极广,见闻极博,想天地间必尚有无数事物,未经实地观察。如我之偏处群山之中,身既不能外出,耳目所接,悉皆陈旧,欲见所未见,察所未察而不可得,则如何?” 应白克曰:“诗人之事业,是一般特性的观察,而非各个的观察。但能于事物实质上大体之所备具,与形态上大体之所表见,见着个真相便好。若见了郁金香花,便一株株的数它叶上有几条纹;见了树林,便一座座的量它影子是方是圆,多长多阔,岂非麻烦无谓。即所作的诗,亦只须从大处落墨,将心中所藏自然界无数印象,择其关系最重而情状最足动人者,——陈列出来,使人见了,心中恍然于宇宙的真际,原来如此。至于意识中认为次一等的事物,却当付诸删削。然这删削一事,也有做得甚认真的,也有做得甚随便的。这上面就可见出谁是留心,谁是贪懒来了。 但诗人观察自然,只还下了一半功夫;其又一半,即须娴习人生现象:凡种种社会种种人物之乐处苦处,须精密调查,而估计其实量。情感的势力,及其相交相并之结果,须设身处地以观察之。人心的变化,及其受外界种种影响后所呈这异象,与夫因天时及习俗的势力,所生的临时变化,自人人活泼康健的儿童时代起,直至其颓唐衰老之日止,均须循其必经之轨道,穷迹其去来之踪。能如是,其诗人之资格犹未尽备,必须自能剥夺其时代上及国界上牢不可破之偏见,而从抽象的及不变的事理中判断是非;犹须不为一时的法律与舆论所羁累,而超然高举,与至精无上万古不移的真理相接触。如此,则心中不特不急急以求名,且以时人的推誉为可厌,只把一生欲得之报酬,委之于将来真理彰明之后。于是所做的诗,对于自然界是个天人联络的译员,对于人类是个灵魂中的立法者。他本人也脱离了时代与地方的关系,独立太空之中,对于后世一切思想与状况,有控御统辖之权。 虽然,诗人所下苦工,犹未尽也:不可不习各种语言,不可不习各种科学;诗格亦当高尚,俾与思想相配;至措词必如何而后隽妙,音调必如何而后和叶,尤须于实习中求其练熟。……” 六年五月,江阴 [book_title]应用文之教授 钱玄同先生说过要做一篇关于应用文的文章,我等到今天还没有看见他做出,只得由我先来开口。但钱先生所要说的是应用文之全体,我所说的是应用文之教授:题目既有大小,说话也就各有不同了。 应用文与文学文,性质全然不同,有两个譬喻:1.应用文是家常便饭,文学文却是精美筵席;2.应用文是“无事三十里”随便走路,文学文乃是运动场上出风头的赛跑。 说到前辈先生教授国文的方法,我却有些不敢恭维。他们在科举时代做“猢狲王”的怪现状,现在不必重提;到改了学校制度以后,就教科书教授法两方面看起来,除初等小学一部分略事改良外,其余几乎完全在科举的旧轨道中进行,不过把“老八股”改作了“新八股”,实行其“换汤不换药”的敷衍主义,试看近日坊间所出书籍杂志,有几种简直是《三场闱墨》的化身。 新八股便是钱先生所说的“高等八股”。若将文学改良问题撇开不说,此种新八股亦未始不可视为一种近乎正当的玩意儿;即使造了假古董全无用处,还尽可与著围棋,射文虎,打诗钟等末技共同存在。然而我要问: 第一,现在学校中的生徒,将来是否个个要做文学家?有无例外? 第二,与著围棋射文虎打诗钟价值相等的新八股,是否为人人必受之教育? 这两个问题如能完全“可决”,我这篇文章尽可不做。否则我还要问: 第一,现在学校中的生徒,往往有读书数年,能做“今夫”“且夫”或“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的滥调文章,而不能写通畅之家信,看普通之报纸杂志文章者,这是谁害他的?是谁造的孽? 第二,现在社会上,有许多似通非通一知半解的学校毕业生,学科学的往往不能译书,学法政的往往不能草公事,批案件,学商业的往往不能订合同,写书信,却都做些非驴非马的小说诗词,在报纸上杂志上出丑。此等“谬种而非桐城,妖孽而非选学”的怪物,是谁造就出来的?是谁该入地狱? 诸位别怪我的话说得太激烈,这一等人我已亲眼看见了不少。当知无论干什么事,总须认清了路头,方有美满的成效。譬如一个人,天天不吃饭,专吃肥鱼大肉,定要害胃病;有了小孩子不教他好好走路,一下子便强迫他赛跑,定要跌断四肢,终身残废。 我从前也做过一年半载的教书先生,那时口讲指画,津津有味的,便是新八股。前文一大批话,若没有什么人肯赏收,便由昔日之我完全承认了罢。 去年秋季,我又做了教书先生了。那时因文学革命诸同志之所建议,及一己怀疑之结果,又因所教学生,将来大都不是要做文学家的,我便借此机会,为教授应用文之实验。虽将来成绩如何,目下全无把握,可自信没有走错了路头。 我在教授之前,即抱定宗旨: 不好高骛远,不讲派别门户,只求在短时间内,使学生人人能看普通人应看的书,及其职业上所必看的书;人人能作普通人应作的文章,及其职业上所必作的文章。更作一简括之语曰:实事求是。 既抱定此宗旨,故于授课之第一日,即将从前研究文学文与现在研究应用文不同之点,列一简明之表格,以示学生,且一一举例证明之,今仅录表格如下: [IMG:半农杂文_1.webp] 以上是教授应用文的“开宗明义章第一”,以下可分作两项说: 第一项是选讲模范文章,这是蚕吃的桑叶,吃不着要饿死,吃了坏的是要害瘟病的。今分为选的方面与讲的方面,各别言之。 【选的方面】 1.凡文笔自然,与语言之辞气相近者选,矫揉做作者不选。 2.凡骈俪文及专以堆砌典故为事者不选。 3.凡违逆一时代文笔之趋势,而刻意摹仿古人者,如韩愈《平淮西碑》之类,不选。 4.凡思想过于顽固,不合现代生活,或迷信鬼神,不脱神权时代之习气者,不选。 5.凡思想学说适于现代生活,或能与国外学说互相参证者选;其陈义过高,已入于哲学的专门研究范围者,不选;意义肤浅,而故为深刻怪僻之文以欺世骇俗者,如《扬子法言》之类,亦不选。 6.卑鄙龌龊之应酬文,干禄文,不选。 7.謏墓文不选,其为友朋或家属所撰,确有至性语者选。 8.意兴枯索,及故为恬淡之笔,而其实并无微辞奥义者,不选。 9.小品文字,即短至十数言,而确有好处,能自成篇幅者,亦选。 10.文章内容,与学生专习之科目有关系者,选。 11.记事文同一题目,而内容有详略或时代之不同;论辨文同一题目,而内容有全部或一部之反对;或题目虽不同,而所记所论,可以互相参证者,均酌选一篇为主篇,余为附篇。 12.凡长篇文字,仅选读一节者,即以此节为主,其余为附,用字体分别,庶无任意割裂,首尾不完之弊。 【讲的方面】 1.选定之文,均加标点符号,且分全文为若干段,或每段中复分为若干小段,便于学生之预备及自习。 2.每讲一文,先命学生自行预备,上课时,仅就后方3至7条仔细解释之。 3.作者所处时代之文学趋势如何;此时代之文学,优点如何,劣点如何;作者在此时代中所占地位如何;所讲之文,在其一生作品中所占地位如何。 4.艰深之字义,费解之典故,均探求其来历及出处;其用于本文中之当与不当,与作文时能否仿用,亦详细说明。 5.古奥之文句;依文法剖析之,且说明其合与不合,及作文时能否仿造。古人用字用典及造句,尽有谬误不宜盲从者,4、5两条尤应注意。 6.所讲之文,如与学生专习之科目有关,则命学生自为比较的研究。 7.前后所讲各文,如其内容,性质,文体等有互相类似或相反对者,一一比较说明之。 8.讲述上列各条既毕,如学生于不讲处有未能明白者,许其自由发问;但一人发问,即以所问者向全体学生细讲之。 9.文中如有引证或相关事实之过于冗长,必兼阅他书始能明白者,即指出书名,令学生自向图书馆借阅。 10.将逐日所讲,另编《注解》一份,与《选本》分订,于每学年之末发给学生。 第二项是作文,我定了十二个注意事项,令学生于每次作文之前阅看一过: 1.题目要认得清楚,其主要处尤须着意。 2.文宜分段;文中意义,当依照层次说出。 3.下笔时应先将全篇大意想定,勿作一句想一句,做一段想一段。 4.时时注意字意安适与否,文法妥协与否,立论合于逻辑与否。 5.作文要有独立的精神,阔大的眼光;勿落前人窠臼,勿主一家言,勿作道学语及禅话。 6.勿用古字僻字;字义有费解,或其真义未能了解者,宜检查字典,或以相当之习见字代之;字有古义今已不习用者,宜只用其习用之今义。 7.不避俗字俗语,即全用白话亦可,要以记事明畅,说理透彻为练习作文第一趣旨。 8.勿打滥调,勿作无谓之套语,勿故作生硬语;应用文最宜明白晓畅,凡古文家,四六家,八股家之恶习,宜一概革除。 9.引证当详记出处,勿作“古人有言”“西哲有言”等笼统语。 10.应用文贵迅速,篇幅不逾五百字者,限两小时完篇;过五百字及有特别情形者,可酌量延长。 11.篇幅不论长短,自一二百字至一二千字均可,要以不漏不烦,首尾匀称,精神饱满为合格。 12.字体以明了为佳,亦不必过求工整,免费时刻。 这都是对学生说的话,在教授上,则分为出题批改两方面: 【出题方面】 1.出一记事文或论文题目,令学生自由作文。 2.说一段话,令学生笔述,不许增损原义。 3.译白话文为文言文,或译文言文为白话文。 4.译韵文为散文。 5.令学生按“讲的方面”第6条自行研究,而将其结果撰为论文或笔记。 6.以一段长冗之文字,令学生删繁就简,作为短文。 7.就学生专习之学科,出种种应用题目,令其练习。 8.以一段文字,抽去紧要虚字,令学生填补之。 9.以一篇不通文字,或文理不通而意义尚佳之小说杂记等,令学生细心改订,不许搀入己意。 10.以一篇文字,颠倒其段落字句,令学生校订之。 11.以一段简短之文字,令学生演绎成篇。 12.预先指定一书,或一书之一部分,交学生自行阅看,令其于看毕后提纲挈领,作为笔记,或加以论断。 【批改方面】 前辈先生批改学生文字,大约不出三途: 一种是专拍学生马屁,不问通与不通,把密密的圈儿圈到底,再加上个肉麻恶滥的批语; 一种是老气横秋的插烂污,在文卷上画了无数杠子,末了写上“不通”“不知所云”等字便算办完公事; 一种是认真得无谓,他把学生的原作,改得体无完肤,面目全变,学生看了,却是莫名其妙。 今欲补救其失,每作一文,必批改二次: 1.初次批改,只用种种记号,将文中弊病逐一指出;已定之记号,凡二十四种: [IMG:半农杂文_2.webp] 各记号皆记于字右:遇记号不敷用时,则于字左加一直,而以“眉批”说明之。 2.初次批改后,以原卷发还学生,令其互相研究,自行改正;有不能改,或虽有符号指出其弊病,而仍不能知其所以然者,许其详问。 3.学生自行改订后,另卷誊真,乃为第二次批改。此次不用记号,竟为涂抹添补。至评判分数,则折衷于初作二作之间。 4.第二次批改后,学生如仍有不明了处,仍许来问。 我把学生作文应行注意的十二事和二十四种记号,合印一本小册子。其空白处,填了些古人成语,亦颇有趣味,如—— “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王守仁。 “习于见闻之人,则事之虽非者,亦莫觉其非矣。”——薛瑄。 “识度曾不及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曾国藩。 1917年11月 [book_title]天明 译P.L.Wilde所作Dawn (登场者)一医生,一小孩,一男子,一妇人。 (时间)冬夜,天将明。 (地方)矿山之旁。 (布景)一粗陋之平屋,其正门在戏台后方,门栓拴之。门左一窗,窗外积雪隐隐可见。台右一门,是旁通寝室者。倚右壁有一火炉,一衣橱,橱下即置剧中所用主要物件。台中有旧椅二三,木桌一,桌上敷一不洁之红布。又有一破碎之地毯,掩地板之一部。此地毯与左壁所粘廉价五彩石印画一幅,即室中所可称为装饰品者。幕开时,妇人穆理坐于窗次。窗外甚暗,窗内燃一石油灯,置妇人近身处。妇人年在三十以下,衣服敝旧可怜。 妇忽起立,作惊恐状,同时有叩门声。 [医](在场外)开门,让我进来。 [妇](大惊恐)先生,怎么你来了?我叫你不要来的。 [医]穆理,且让我进来。 [妇]你还是去,先生,请你去罢。 [医](作命令语气)穆理,开门,快!门外冷得很。 [妇](开门)先生,我叫你不要来的。 [医](入门:其人年约三十五六,身材重笨,然衣服颇修整)别说这话,我快要冻得结冰了。 [妇](行至炉旁)我来给你弄一弄火。 [医](随妇人至炉次,烤其手)谢谢你。 [妇]先生,我叫你不要来的,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冒了多大的险!要是他看见了你,我怕他——他少不了要送你的命! [医]嗐!奇怪。 [妇]唉!先生,他很恨你,前天晚上又提起你的。我想到了他就害怕。 [医]唉!你有了这么一个好丈夫! [妇]别管他是好是坏,你现在到此地来了,危险——唉,当真危险得很。 [医]这种危险,我已经经过一两次的了。 [妇](摇首不能续言,但以两手扯医生前襟,咽呜欲涕)先生——先生——生! [医]得啦!穆理,得啦!有我在这儿,他休想伤害你。 [妇]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急。 [医]这意思我也知道。但是我——(忽注意妇腕,惊问)这是什么?你手上是什么? [妇](欲缩其手)没有——没有什么。 [医](注意妇臂,又熟视其面。妇垂首不语,目光注视地上)嗐!没有什么! [妇]当真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烫了一烫。 [医]对呵!是烫了一烫,迪克又拿出老手段来了! [妇]这是他多喝了点儿酒不好。 [医]那么,究竟为着什么呢? [妇]没有什么,是他喝得太昏——太糊涂了。 [医]我不信,他一定为了什么事,你能说给我听听么? [妇]那么我就说,那是礼拜二的晚上—— [医]就是那天我去了之后么? [妇]是的,他那天,回来得迟了些,人也喝得烂醉了,而且不知为了什么,正是发着脾气。先生,你知道的,他这人一喝醉,什么都做得出来。那天他一到家,就叫我替他脱靴,大约是——好像是——是我答应得迟了一点罢,他就—— [医]他就怎么呢? [妇]说他做什么?这件事早已过去了。 [医]那么我来说,他就拿起火筷,搁在火炉里烧红了—— [妇]并不十分红。 [医]你说不红,就算不红!他把火筷烧得“不十分红”了,就拿起来打你,叫你下次可要快些,是不是? [妇]打得还不十分厉害。 [医]是!我看你手上,早就知道打得“不十分厉害!”(行近妇身,无意中,一手触及妇之腹部) [妇](敛声而啼,状极惨痛)呀……呀……痛死… [医]嗐!这又是什么? [妇]这也是已经过去的事。 [医]是呀!我又知道了。他把火筷打了你一顿,火筷冷了,又踢上一脚,是么? [妇]是的。 [医]在哪儿? [妇](自指其腹)在这儿。 [医](点首)好——好——好一个丈夫! [妇](哭)他——他踢了我这一脚,他说——他说我将来可以免得生育孩子了!先生!—— [医](徐徐摇首)哼!(稍停)他此刻在家么? (妇摇首)什么时候出去的? [妇]昨儿晚上。 [医]和哥诺里同去的么? [妇]是的。 [医]霍尔司孟呢? [妇]也同去的;大约他们三人要干点儿事。 [医]要干点儿事么? [妇]是的,三个人一块儿去的。 [医]提起阿司墨尔达没有? [妇]阿——阿司墨尔达? [医]就是阿司墨尔达矿。 [妇]哦!这是提起的:好像他说要在这个矿里布置布置呢。 [医]哼!要布置布置,我想也要布置布置! [妇]先生,奇了。你这一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医]没有什么。 [妇](惊愕)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医]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么?——这座阿司墨尔达矿,已在今天夜半炸毁了。 [妇]呀!上帝! [医]炸死了三四个人。 [妇]迪克呢? [医]他是毫发未损,自己那臭皮囊保得很好的。 [妇]迪克是逃出来的么? [医]谁也逃不出,迪克却不用逃,因为炸矿的就是迪克! [妇](大号恸)唉! [医]迪克的布置真好,炸矿的时候,他还老远的在一英里以外。人家是炸死了,他却半点儿危险也没有。 [妇]但是迪克——迪克竟干了这等事么!先生,我想未必,我想未必。你说他当真如此的么?(医生徐徐自衣袋中出一物)这是什么东西? [医]是个已坏的干电池。 [妇]干电池干么? [医]你瞧,这电池是温赖脱铺子里卖出来的,底上还刻着电力的码子。再看造这电池的军械局局名,就可见这东西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了。 [妇]军械局,干么? [医]我已经到局里去打听过,这是一礼拜以前卖给迪克的。 [妇](惊骇已极,几至不能呼吸)迪克买了它—— [医]买了它自有用处,这是我在阿司墨尔达矿里找到的。 [妇]阿司墨尔达? [医](点头)是呀,是在炸过之后找到的。 [妇](涕泣,俯首伏医生膝上)唉!先生,请你别说下去了!这种惨事,说了很可怕的。 [医](以手徐抚妇头,且纳电池于袋中)幸而还找到了这电池,要不然,就太糟了!可是你——你是无论什么事都忍耐得过?唉,你们女人!(稍停)他把你麦琪弄死了,你还是忍着。 [妇]不要说了,你提起了麦琪,我分外心痛。 [医]他害死了麦琪,法律上却不能把他当罪犯办理,因为麦琪并不是一下子遇的害,是受了一年多的磨折,慢慢儿憔悴死的。你自己是大人,小孩子也能同你一样受得起磨折么!(稍停)麦琪有几岁了? [妇]要是活到这一个月,就有整十岁了(医生摇首嗟叹)你瞧,她是个很美丽很有趣的孩子。(自身间出一廉价之小盒,中藏麦琪照片,启其盖,以示医生,二人共观照片,不语者一二分钟) [医]迪克也打她么? [妇]打的。 [医]也是用火筷么?(妇点头)是烧红——烧得“不十分红”么? [妇]唉!他要打的时候,我总想阻他,可哪里做得主。 [医]这是我知道的。(起立)可是这一种畜生,这一种恶魔,你还同他住在一起! [妇]唉,先生—— [医]得啦,骂他也没有用,且看罢! [妇]我想他将来未必再如此了。 [医]我也只有一次,将来不再如此了! [妇]奇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作立意坚决状)没有什么,快拿你东西收拾收拾! [妇]我的东西? [医]是呀,——你的衣服,多穿一点,——外面冷得很。 [妇]可是我并不要出去。 [医]我带你出去。 [妇](惊讶)先生!—— [医]麦琪是已经死的了,我要救她也无从救起,可是你,——我总得想些法子,别叫那畜生再害你! [妇]先生!这这这我不敢! [医]那么,你在此地,日子过得安稳么? [妇]先生!他是我的丈夫! [医]我不管他是谁!你还是跟我来!(欲推妇入台右之一门,即旁通寝室者,妇坚拒之)你既已不肯出去,我便把你关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礼拜,睡上一礼拜;要是迪克那畜生回来了,什么事都有我来对付他。等你身体复了原,人也像了个人了,我给你找些工作——找些轻一点的工作做做,别再像牛马一样劳苦;到了那时,你连自己也要不认识自己了——(忽有叩门声甚厉) [妇]迪克回来了!假使他看见了你!—— [男](在门外)开门! [医]迪克? [妇]我料他这时候要回来的。 [男]开门!开门! [妇]天呀! [医](潜自袋中出手枪)就开门罢!(避至一旁;妇往开门,男子直冲而入,妇几为掀翻于地) [男](身材高大可怖,面目狞恶如猛兽)你还坐着等我么? [妇]正是,迪克! [男]唉!好老婆,我比皇帝都快活了!(行至炉旁)我回来了,你喜欢么? [妇]那自然,迪克。 [男]还是喜欢点儿好!(脱去上衣,掷之案上,就坐,向外伸两足,以足尖点地,妇未之见)哼!好!你动多不动的了!(妇急趋前,欲为之脱靴)你来!你来!(及妇近身,用力推之于地,自举一足,作脱靴状)你这天生就的蠢货,前次教训了一场,还没有教好,今天再给你上功课!(瞥见医生,一跃而起)你!——你来干什么!(医生不答)别木偶般的不开口,究竟你来干什么的? [医]你向四面瞧瞧! [男]向四面瞧瞧? [医]是的,瞧瞧! [男]我瞧不见什么,只瞧见了个你。 [医]那就谢谢你! [男]滚出去! [医]等一会! [男](不耐)什么? [医]我要去,就要带了穆理去。 [男]你要带了穆理去?嗐!嗐!好极!(忽不语)那么你爱上了她么? [医]并不是。 [男]并不是?——并不是?—— [医]是她不该留在这地方。 [男]是她不该留在这地方,该你带去么?我们俩老死不分离的夫妻,该你来拆散么?你把她带去了叫我怎么样呢? [医]谁管得你! [男]那也好,你不管我!(伸一臂挽妇颈)你瞧瞧!她不是很愿意跟我的么? [医]我不同你辩理。 [男]我也不要辩,(行至医生之前)只要给些手段你看看,叫你尝尝没有尝过的滋味!(攫炉旁火筷于手)来了,我要叫你那很体面的脸孔,变成不体面了才罢手! [医](平举手枪拟之)住! [男]唉!你带着武器? [医]为了要收拾你,来的时候就预备的。 [男]好!你就打罢!你是带着军械,我是赤手空拳:你便打死了我,也该活活羞死。 [医]我不打你,你快给我坐下。 [男]唉!——唉!你客人要命令我主人—— [医](出高声喝之)别多话!你的话我已听了许多了,快给我坐下!(迪克就坐,医生收其手枪。此后二人谈话时,迪克故将上体前后摇动,乘间将所坐木椅,徐徐移右,至于衣橱之旁;医生只知其无意移动,不知其自有用意)你这东西,我若要骂你,简直定不出什么名字来;大约我们英国语言文字中的种种恶名混号,全都够不上你。好在骂了你也是没用,不如少说费话,实实在在把你收拾一下。 [男]真的么? [医]你别问我是真是假,我先问你,你女儿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妇](搀言,面色恐惧)先生! [医](以目止之)要是我早知道了这件事,早想法子把你这东西绞死了;现在迟了一点,既然不能证明这孩子如何死法,就不能证明你用了什么手段去虐待她,这真是你的运气。可是证据虽然没有,我却不能置之不问。这也并非与你为难,譬如你做了你的女儿,人家把你害死了,我也要来替你问问信。 [男]她是常常害病的。 [医]害了病,你再把火筷——把火红的火筷帮助她! [男]就是如此,也是我的女儿! [医]哼,好!——现在是上帝可怜着她,叫她休息灵魂去了! [妇]亚门! [医]那么,我说你老婆也常常害病的么? [男]她那儿会害病,一天到晚在家里活健得很。 [医]不害病,不用说更要把对付麦琪的手段对付她了! [男]我待她是好是坏,与你不相干。 [医]相干的! [男]我说不相干! [医](又平举手枪以拟之)我说相干的! [男]唉!—— [医]这就是我要把穆理带走的缘故。 [男]你的话都说完了没有? [医]没有。 [男]那么快说,我静听。 [医]三月以前,爱德华矿轰炸了一次,—— [男]是么? [医]幸而没有伤人。 [男](作嘲弄口气)谢谢上帝! [医]过了几个礼拜,同是这一座矿,又轰炸一次,人就炸死了不少,大约有十几个。 [男]你说的什么东西!这也可算得来训教我么?(此时迪克之椅,已移至衣橱之旁,即伸手至橱下,取出牛乳瓶一个,置手中玩弄之;瓶中有液体物半瓶) [医]自此以后,东也是闹轰炸,西也是闹轰炸,被害的不计其数。昨天晚上—— [男](自眼角中射出光线,熟视医生,语调镇静如常)昨天晚上?—— [医]阿司墨尔达矿又炸了。 [男](以手中之瓶,横置膝上往来滚动)真的么? [妇]迪克,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没有?(迪克推之于一旁) [医]哥诺里已经捉到的了。 [男]捉到的了? [医]非但捉到,已经绑在路旁一株大树上绞死了。 [男]没有审么? [医]那有许多闲功夫审他。霍尔司孟也已经有人去提,因为他逃得快,没有到手,现在已经打电报叫各路截留,(停片刻,忽转高声)我也找到了你了! [妇]迪克,迪克,你说呢,——你说你没有干这件事! [男](向妇语)唉!给我滚开!(转向医生)我问你!有什么证据? [医](出电池示之)这个。 [男]什么东西? [医]一个已坏的干电池,是你向温赖脱铺子里买来的。 [男]温赖脱能一定证明是我买的么? [医]这却没有,因为他卖的时候,没有把号数记下;却是近来所卖的电池,就只是这一个。现在他已经写信到军械局去问究竟是什么号数,因为军械局卖出的电池,都是留下底号的。 [男]这点儿小事,就可算得证据么? [医]这点儿小事,就可办你个绞罪! [男]怎么呢? [医]因为电池的号数虽没有打听明白,底上刻的电力号码,可与你所买的完全符合。 [男](状甚懒惰,徐徐起立)这算得什么?我把它剥去了就是了。 [医]哼!—— [男]我说把它剥去了就是了。 [医]你当我是傻子么? [男]你当我是傻子么?(向台心行) [医](出手枪)住!你敢上来! [男](举瓶)别叫我笑了!(稍停)你看见这东西没有?(扬其瓶)这是半夸德的Nitroglycerine(极烈之液体炸药);半夸德,你瞧见没有? [医]什么东西? [妇](趋至迪克身次)迪克! [男](怒目视之)滚开,不要你近我身!(转向医生)你要开枪,我就马上掷下;你不开枪,我就酌量了情形再说。你知道轰炸阿司墨尔达的就是这东西么? [医]那么你自己承认的了! [妇]迪克,你!—— [男]那自然!(医生行至其前)退下去一点,我不要你来和我作伴! [医]唉!你这人真是倔强到底。 [男]自然倔强。 [医]可是你的骗人手段,我也略知一二;亦许你那瓶里,只装了些清水来恐吓我罢。 [男]唉!清水,你是个医生,——(取桌上一小刀,插入瓶中,略蘸所盛之液体物)尝尝看!(授小刀于医生)是清水不是?(医生以舌略舐刀尖)哈哈!(医生纳手枪于袋) [医]你何苦如此?你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该替你老婆打算打算。 [男]别说这废话!什么老婆不老婆!还是我们俩来谈判谈判。(就坐)我问你,你是信教的不是? [医]是的。 [男]礼拜日进教堂去么? [医]是,每个礼拜日都去。 [男]你立了誓,能永远遵守不能? [医]你问它做什么? [男]你要是肯依从我,立下一个誓来,我便放你出门——是活的! [医]办不到。 [男]这就是你自己不想出我的门——自己不想活了。(稍停)我的意思,要请你把那电池上的号码扯去;——先把这最有力量的证据消灭了,再请你向大众声明,说我迪克与昨天炸矿的事并无关系;我想大众们向来很看重你,你这样说了,没有人不相信的。 [医](神色镇静)办不到。 [男]唉,不忙!你仔细想一想。(稍停)要是办得到,我决不伤害你一毫一发;要是办不到,一分钟内就请你变成了血花在空中飞舞! [妇]先生,我知道他的性质,说到就要办到;你还是看着上帝面上,依了他—— [医](搀言)你当我怕死么?要怕死,就不该做医生。从前哈佛那黄热病流行的时候,我所冒的险还比现在厉害的多。 [妇]但是,先生,你年纪还轻,年轻人的性命是很有价值的。请你自己把性命看重些,依了他罢。(行至医生前) [医](推妇于一旁)我不是个懦夫。 [男]对呵!我也同你一样,不是个懦夫。你究竟如何,快说! [医](回头向妇,语调甚急)穆理,假——假使我有什么意外,你该知道我在你身上,早已布置得很周到。我是打算把你送到东方,请我姊姊照顾你的;我姊姊为人很好,她—— [男](搀言)究竟怎么样?究竟怎么样? [医](置之不理)穆理,你听懂没有?就是我死了,你还可以到东方去找我姊姊。 [妇]但是,先生—— [医]别说“但是”不“但是”,你听清楚没有? [妇]听清楚了。 [医](回向迪克)你怎么样,想逃走么? [男]能逃不能? [医]不能!(出手枪)你若要逃,这便是对付你的最后的东西。要是我打不死你,他们总可以打死你。 [男](惊愕)谁?——他们。—— [医]我不是单身来的,还有十多个人帮着我;你自己估量估量,一个人当得了几个。 [男]人在什么地方? [医]在外面,你自己去找罢! (迪克起来,向门口走去,医生蹑足随之,及迪克将开门,医生一跃而前,挥拳痛击其背。迪克回身对格。二人相持未几,医生举枪欲放,迪克力掷其瓶,即闻轰然一声,火光乱起。火光既敛,全台黑暗,不闻声息。未几,天色渐明,迷蒙中微风吹来,余烟冉冉,向四旁飞散;台上之布景及人物,已悉易旧观:——小屋之左壁及前面——即靠近后台之一面——均已炸毁,屋外远山蒙雾,景象凄惨。台左一部分,全为瓦砾所蔽,瓦砾之下,有一尸体。台右未毁,迪克即立于右壁之下,两手掩目,其状似于悲叹之中,挟有怒意。穆理似未受伤,但放声啼哭,其音凄侧;又以两手乱翻瓦砾,似有所觅。医生亦未受伤,偕一小孩立于台左:小孩衣服旧敝,紧靠医生之身) [医]轰炸得可怕呀!轰炸得可怕呀! [妇](痛哭)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医]我在这儿。 [妇](似未听见)先生,你在哪儿,你受了伤没有? [医]没有。 [妇](见瓦砾中之尸体,跪其旁而哭)唉!先生!先生! [小孩](以手扯医之袖)先生! [医](俯视,见小孩,大骇,倒退数步,几至眩晕)啊!你来做什么?你——你是谁? [孩](微笑)怎么不认得了,我是麦琪。 [医]麦麦琪!你你死了! [孩](微笑)你也死了。 1918年1月 这篇文章,原文的命意,和半农的译笔,自然都是很好的,用不着我这外行人来加上什么“命意深远”“译笔雅健”这些可笑的批语。 但是我看了这篇文章,却引起我对于中国译书界的两层感想: 第一,无论译什么书,都是要把他国的思想学术输到己国来:决不是拿己国的思想学术做个标准,别国与此相合的,就称赞一番,不相合的,就痛骂一番,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中国的思想学术,事事都落人后;翻译外国书籍,碰着与国人思想见解不相合的,更该虚心去研究,决不可妄自尊大,动不动说别人国里道德不好。可叹近来一班做“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家,和与别人对译哈葛德迭更司等人的小说的大文豪,当其撰译外国小说之时,每每说:西人无五伦,不如中国社会之文明;自由结婚男女恋爱之说流毒无穷;中国女人重贞节,其道德为万国之冠;这种笑得死人的谬论,真所谓“坐井观天”,“目光如豆”了。即如此篇,如使大文豪辈见之,其对于穆理之评判,必曰:“夫也不良,遇人不淑,而能逆来顺受,始终不渝;非娴于古圣人三从四德之教,子舆氏以顺为正之训者,乌克臻此?”其对于医生之评判,必曰:“观此医欲拯人之妻而谋毙其夫,可知西人不明纲常名教之精理。”其对于迪克之评判,必曰:“自自由平等之说兴,于是乱臣贼子乃明目张胆而为犯上作乱之事。近年以来,欧洲工人,罢工抗税,时有所闻;迪克之轰矿,亦由是也。纪纲凌夷,下陵其上,致社会呈扰攘不宁之现象。君子观于此,不禁惄焉伤之矣。”这并非我的过于形容,阅者不信,请至书坊店里,翻一翻什么《小说丛书》《小说杂志》和封面上画美人的新小说,便可知道。 第二,文字里的符号,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说和戏剧里,符号之用尤大;有些地方,用了符号,很能传神;改为文字,便索然寡味;像本篇中“什么东西?”如改为“汝试观之此何物耶”;“迪克?”如改为“汝殆迪克乎”;“我说不相干!”如改为“以予思之,实与汝无涉”;又像“好——好——好一个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医生言时甚愤,用力跌宕而出之。”“先生!他是我的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言时声音悽惨,令人不忍卒听”;——或再加一恶滥套语曰:“如三更鹃泣,巫峡猿啼”;——如其这样做法,岂非全失说话的神气吗?然而如大文豪辈,方且日倡以古文笔法译书,严禁西文式样输入中国,恨不得叫外国人都变了蒲松龄,外国的小说都变了《飞燕外传》《杂事秘辛》,他才快心;——若更能进而上之,变成“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那就更快活得了不得! 玄同附志 [book_title]奉答王敬轩先生 敬轩先生: 来信“大放厥辞”,把记者等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然而记者等在逐段答复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 以下是答复先生的话: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际……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 原来先生是个留学日本速成法政的学生,又是个“遁迹黄冠”的遗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杂志社,并非督抚衙门,先生把这项履历背了出来,还是在从前听鼓省垣,听候差遣时在手版上写惯了,流露于不知不觉呢?还是要拿出老前辈的官威来恐吓记者等呢? 先生以为“提倡新学,流弊甚多”,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大串,几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一切罪恶,完全归到一个“新”字上。然而我要问问:“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终没有什么洋鬼子——这个名目,是先生听了很欢喜的——的“新法”去打搅他,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纲,强邻虎视”呢? 本志排斥孔子,自有排斥孔子的理由。先生如有正当的理由,尽可切切实实写封信来,与本志辩驳;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时候,不待先生督责,就可在《新青年》杂志社中,设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师大成孔子”的牌位来!如先生对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议论,尚未完全读过;或读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却没有正当的理由来辩驳,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空话来搪塞;或用那“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的村妪口吻来骂人,那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说的“狂吠之谈,固无伤于日月”两句话,回敬先生了! 本志记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对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国,不若孔教流弊之大,比较上尚可暂从缓议。至于根本上,陈独秀先生早说了“以科学解决宇宙之谜”一句话,蔡孑民先生,又发表过了《以美术代宗教》一篇文章,难道先生竟没有看见么?若要本志记者,听了先生的话,替孔教徒做那攻乎异端的事业,那可糟糕,恐怕你这位老道,也不免在韩愈所说的“火其书,庐其居”之列罢! 第二段(原文“唯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甚矣其惑也”。) 浓圈密点,本科场恶习,以曾国藩之顽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认为“形式美观”,且在来信之上,大圈特圈,大点特点;想先生意中,必以为这一篇经天纬地的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诸记者拜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先生提笔大圈大点之时,必摇头摆脑,自以为这一句是一唱三叹,那一句是弦外之音,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对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对得极工;初不知记者等虽然主张新文学,旧派的好文章,也读过不少,像先生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来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给你这么许多圈点罢! 闲话少说。句读之学,中国向来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读符号,是因为中国原有的符号不敷用,乐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来用用。先生不知“钩挑”有辨别句读的功用,却认为是代替圈点的;又说引号(“キ”)是表示“句中重要之处”,不尽号(……)是把“密点”移在“一句之后”:知识如此鄙陋,唯有敬请先生去读了些外国书,再来同记者说话。如先生以为读外国书是“工于媚外,唯强是从”,不愿下这功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时候,还是个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贵报时于中国文豪……无乃不可乎”。) 先生所说的“神圣施曹而土芥归方……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本志早将理由披露,不必再辩。至于樊易二人的笔墨,究竟是否“烂污”,且请先生看看下面两段文章—— ……你为我喝采时,震得人耳聋。你为我站班时,羞得人脸红。不枉你风月情浓,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场《蝴蝶梦》。……这《小上坟》的祭品须丰,那《大劈棺》的斧头休纵。今日个唱一出《游宫射雕》,明日里还接演《游龙戏凤》。你不妨《三谒碧游宫》,我还要《双戏桃山洞》。我便是《缝褡膊》的小娘,你便是《卖胭脂》的朝奉。(见樊增祥所著《琴楼梦》小说) ……一字之评不愧“鲜”,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玉兰片亦称珍味,不及灵芝分外鲜。……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试听喝采万声中,中有几声呼“要命”!两年喝采声惯听,“要命”初听第一声。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来喝采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见易顺鼎咏鲜灵芝诗。) 敬轩先生!你看这等著作怎么样?你是扶持名教的,却摇身一变,替这两个淫棍辩护起来,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适之先生论证得很明白;先生定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应当引出古人成句来证明。若无法证明,只把“不成音节”“文气近懈”的话头来敷衍,是先生意中,以为文句尽可不通,音节文气,却不得不讲;请问天下有这道理没有?胡先生“历引古人之文”,正是为一般顽固党说法。以为非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对懂文法的人说话,本不必“自贬身价”,“乞灵孔经”。不料先生连这点儿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叹做不成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竟做了个对牛弹琴的笨伯了! 《马氏文通》一书,究竟有无价值,天下自有公论,不必多讲;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无定法”两句话,证明文法之不必讲求,实在是大错大错!因为我们所说的文法,是在通与不通上着想的“句法”;古人所说的文法,是在文辞结构上着想的“章法”。章法之不应死守前人窠臼,半农于《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中,己[已]说得很明白。这章法与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于记者;先生竟并作一谈,未免昏聩!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为当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 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置之“闲书”之列,亦可不必攻击,因为他的《哈氏丛书!》之类,比到《眉语》《莺花杂志》等,总还差胜一筹,我们何必苦苦的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算不了什么。何以呢?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是极少数,先生所说的“弃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这大约是和林先生对译的几位朋友,外国文不甚高明,把译不出的地方,或一时懒得查字典,便含糊了过去,林先生遇到文笔蹇涩,不能达出原文精奥之处,也信笔删改,闹得笑话百出。以上两层,因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译本,写了出来对照比较,恐怕先生还是不懂,只得一笔表过不提。第三层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移译外洋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后秦鸠摩罗什大师译《金刚经》,唐玄奘大师译《心经》,这两人,本身就生在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晋唐文笔,正是日常吐属,全不费力,岂不比林先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巳[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放进去;所以直到现在,凡是读这两部经的,心目中总觉这种文章是西域来的文章,决不是“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一类的晋文,也决不是“龙嘘气成云”一类的唐文。此种输入外国文学使中国文学界中别辟一个新境界的能力,岂一般没世穷年不免为陋儒的人所能梦见!然而鸠摩罗什大师,还虚心得很,说译书像“嚼饭哺人”,转了一转手,便要失去真义;所以他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丛经”的总名目! 《吟边燕语》是将莎士比亚所编戏曲中的故事,用散文写出,有人译为《莎氏乐府本事》,是很妥当的;林氏的译名,不但并无好处,而且叫人看了不能知道内容是什么东西,而先生竟称之曰“所定书名……斟酌尽善尽美”。先生如此拥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视先生有愧色矣!《香钩情眼》,原书未为记者所见,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测起来,这“香钩情眼”本来是刁刘氏的伎俩,外国小说虽然也有淫荡的,恐怕还未必把这等肉麻字样来做书名;若果如此,刁刘氏在天之灵将轻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况且外国女人并不缠脚,“钩”于何有;而“钩”之香与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难道林先生之于书中人,竟实行了沈佩贞大闹醒春居时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语病,因为上面说的是书名,并没有“句”;先生要做文章,还要请在此等处注意一点。 先生所说“陀思之小说”,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闹了笑话了。因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个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复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译名的习惯,应该把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写出,或简作“陀氏”,也还勉强可以;像先生这种横截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赞成。记得有一部小说里,说有位抚台,因为要办古巴国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约章。可笑这位老夫子,脑筋简单,记不清古巴二字,却照英吉利简称曰英,法兰西简称曰法的办法,单记了一个古字,翻遍了衙门里所有的通商书,约章书,竟翻不出一个古国来。先生与这位老夫子,可称无独有偶!然而这是无关弘旨的,不过因为记者写到此处,手已写酸,乐得“吹毛求疵”,与先生开开玩笑。然在先生,却也未始无益,这一回得了这一点知识,将来便不至于再闹第二次笑话了。(又日本之梅谦次郎,是姓梅,名谦次郎。令业师“梅谦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则此四字之称谓,亦似稍欠斟酌。)先生这一段话,可分作两层解释:如先生以为陀氏的原文不好,则陀氏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认的文豪,而犹不免为先生所诟病,记者对于先生,尚有何话可说?如先生以为周作人先生的译笔不好,则周先生既未自称其译笔为“必好”,本志同人,亦断断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说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渊懿之古文”为周先生病,则记者等无论如何不敢领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约先生只看过这一篇。如先生的国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说的“渊懿”“雅健”说,并非新文学中之所谓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为文学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多说;万一先生在旧文学上所用的功力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更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请先生费些工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复古主义时代所译的《域外小说集》看看。看了之后,亦许先生脑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线灵光,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如此。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来是很深的;现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为着什么呢?难道是无意识的么?” 承先生不弃,拟将胡适之先生《朋友》一诗,代为删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亦许向你拜门。无如“双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气极活泼的原诗,改成了“双蝶凌霄,底事……”的“乌龟大翻身”模样,也未必就是“青出于蓝”罢!又胡先生之《他》,以“他”字上一字押韵,沈尹默先生之《月夜》,以“着”字上一字押韵,先生误以为以“他”“着”押韵,不知是粗心浮气,没有看出来呢?还是从前没有见识过这种诗体呢?“二者必居其一”,还请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农的《相隔一层纸》,以“老爷”二字入诗,先生骂为“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绝无者而强以凑入”,不知中国古代韵文,如《三百》篇,如《离骚》,如汉魏古诗,如宋元词曲,所用方言白话,触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旧文学,难道平时读书,竟没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爷”二字本身而论,《元史》上有“我董老爷也”句,宋徐梦莘所做《三朝北盟会编》有“鱼磨山寨军乱,杀其统领官马老爷”句,这两部书中能把“老爷”二字用入,半农岂有不能用入诗中之理。半农要说句俏皮话:先生说半农是“前无古人”;半农要说先生是“前不见古人”;所谓“不见古人”者,未见古人之书也! 第五段(原文“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文字是一种表示思想情感的符号,是世界的公器,并没有国籍,也决不能彼此互分界限——这话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时候,但求行文之便与不便,适当之与不适当,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种文字;如文章的本体是汉文,讲到法国的东西,有非引用法文不能解说明白的,就尽可以把法文嵌进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类,亦是如此。 在这一节里,可要用严厉面目对待你了!你也配说“研究小学”,真是颜之厚矣,不怕记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国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处;然“人”字篆文作“”,是个象形字,《说文》里说是“象臂胫之形”,极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会意字,又扭扭捏捏说出许多可笑的理由,把这一个“人”,说成了个两性兼具的“雌雄人”;这种以楷书解说形体的方法,真可谓五千年来文字学中的大发明了。“暑”字篆文作“”,是个形声字,《说文》里说“从日,者声”——凡从“者“声的字,古音都在“模”韵,就是罗马字母中“u”的一个母音:如“渚”“楮”“煑”“豬”四字,是从“水”“木”“火”“豕”四个偏旁上取的形与义,从“者”字上取的声,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读作“tu”字的音,因为“者”字的篆文作“”,从“”,“”声,“”同“自”,“”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声字改作会意字,在楷书上虽然可以胡说八道,若依照篆文,把一字分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万个拆字先生做老师,还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一个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应用何种文字这一个问题来同你讨论。 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先生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记者等却看得很轻,因为这些东西,都只在字面上用工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正所谓雕虫小技。又西文中并无楹联,先生以为“未能逮我”,想来已经研究过,比较过,这种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罗不到的奇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录示一二,使记者等可以广广眼界,长些见识! 先生摇头叹气曰:“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是先生对于小说,已抱了一网打尽的观念,一般反对小说的狗头道学家,固应感激先生矣;特未识先生对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请正告诸子……恐是夫子是[自]道耳!”) 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已将这两派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还要无理取闹,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细申辨。今且把这两种人所闹的笑话,举几条给先生听听。《文选》上有这样四句:“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聊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这真是不通已极。又《颜氏家训》中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又说:“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等处,均是滥用典故,滥打调子的好结果。到了后世,笑话愈闹愈多:如《谈苑》上说:“省试……《贵老为其近于亲赋》云:‘亲兹黄耇之状,类我严君之容’试官大嚎。”又《贵耳集》上说:“余千有王德者,僭窃九十日为王;有一士人被执,作诏曰:“两条胫脡,马赶不前:一部髭髯,蛇钻不入。身坐银铰之椅,手执铜锤之䤪。翡翠帘前,好似汉高之祖,鸳鸯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传有两句骈文,不知是何人手笔:“我生有也晚之悲,当局有者迷之叹。”又当代名士张柏桢——此公即是自以为与康南海徐东海并称“三海不出,如苍生何!”的张沧海先生——他文集里有一篇送给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圆花烛序》,其中有一联为:“马齿长而童心犹在,徐娘老而风韵依然!”敬轩先生,你既爱骈文,请速即打起调子,吊高喉咙,把这几段妙文拜读拜读罢;如有不明白之处,尽可到《佩文韵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渔洋的《秋柳》诗,毛病实不止胡先生所举的一端。因为就全体而论,正如约翰生所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此外并没有什么好处。 散体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拟《周诰殷盘》,也还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张的至于“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二语而止,记者又何必费了气力与你驳,请你看一看章实斋《文史通义》中“古文十弊”一篇里的话罢: ……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为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为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中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 先生!这段议论,你如果不肯领教,我便介绍一部妙书给你看看,那是《别下斋丛书》中的一种,书名我巳[已]忘去了,中间有一封信,开场是: 某白:复何言哉!当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复何言哉!…… 这等妙文,想来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朝夕讽诵罢!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望平心思之。”) 译名一事,正是现在一般学者再三讨论而不能解决的难问题。记者等对于此事,将来另有论文发表,现在暂时不与先生为理论上之研究,单就先生所举的例,略略说一说。 西洋的Logic,与中国的“名学”,印度的“因明学”,这三种学问,性质虽然相似,而范围的大小,与其精神特点,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ogic撰为己有,说是他们原有的“因明学”,中国人也决不能把它硬当作“名学”。严先生译“名学”二字,已犯了“削趾适屦”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节”一箍脑儿拉了进去,岂非西洋所有一种纯粹学问,一到中国,便变了本《万宝全书》,变了个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学是古学,今学是今学,我们把他分别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别研究之后,互相参证,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细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附会拉拢,那便叫做“混帐!” 严先生译“中性”为“罔两”,是以“罔”字作“无”字解,“两”字指“阴阳两性”,意义甚显;先生说他“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是一切“中性的名词,”都变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会,严先生知道了,定要从鸦片铺上一跃而起,大骂“该死!”(且“罔两”有三义;第一义是《庄子》上的“罔两问景”,言“影外微阴”也;第二义是《楚辞》上的“神罔两而无主”,言“神无依据”也;第三义是《鲁语》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两”,与“魍魉”同。若先生当真要附会,似乎第二义最近一点,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Utopia”译为“乌托邦”,完全是译音;若照先生所说,作为“乌有寄托”解,是变作“无寄托”了。以“逻辑”译“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为“罗”字决不能赅括演绎法,“辑”字也决不能赅括归纳法;而且既要译义,决不能把这两个连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译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谓之业”来解释这“板”字,是无论那一种商店都可称“板克”,不必专指“银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说“小号的圆心血‘板’,也可以在‘营业上操胜算’,小号要改称‘板克’”,先生也赞成么?又严先生的“板克”,似乎是写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满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营业上操胜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欢的么? 先生对于此等问题,似乎可以“免开尊口”,庶不致“贻讥通人”;现在说了“此等笑话”,“自暴其俭学”,未免太不上算!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 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了一件大红布的嫁时棉袄,说是世间最美的衣服,却没有见过绫罗锦绣的面;请问这等陋物,有何用处(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了)?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标本也)。此等人,钱玄同先生平时称他为“古今中外党”,半农称他为“学愿”,将来尚拟专作一文,大大的抨击一下,现在且不多说。 原信“自海禁大开”以下一段,文调甚好,若用在乡试场中,大可中得“副榜”!记者对于此段,唯有于浩叹之后,付之一笑!因为现在正有些人,与先生大表同情,以为外国人在科学上所得到的种种发明,种种结果,无论有怎样的真凭实据,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国人说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们偏说蚶子虾米还吃不死人,何况微菌,外国人说鼠疫要严密防御,医治极难,他们偏说这不打紧,用黄泥泡汤,一吃就好!甚至为了学习打拳,竟有那种荒谬学堂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