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南丰文钞 [book_author]曾巩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7748 [book_dec]十卷。宋曾巩撰,明茅坤选评。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文学家、藏书家,曾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二苏文钞》四十八卷并加评语刊行于此。是本也坤所选编并加评语,红黑二色套印本,盖万历年间所刊。曾巩文10卷,计疏、札、状6篇,书15篇,序31篇,记、传28篇,论、议、杂著7篇。 [book_img]Z_18437.jpg [book_title]《南豐文鈔》引 曾子固之才𦦨,雖不如韓退之、柳子厚、歐陽永叔及蘇氏父子兄弟,然其議論必本於六經,而其鼓鑄翦裁必折衷之於古作者之旨。朱晦菴嘗稱其文似劉向。向之文,於西京最為爾雅,此所謂可與知者言,難與俗人道也。近年晉江王道思、毘陵唐應德始亟稱之。然學士間猶疑信者半,而至於膾炙者罕矣。予錄其疏劄狀六首、書十五首、序三十一首、記傳二十八首、論議雜著哀詞七首。嗟乎!曾之序記為最,而誌銘稍不及,然於文苑中,當如漢所稱古之三老祭酒是巳。學者不可不知。歸安鹿門茅坤題。 [book_title]卷一·疏、劄、狀 熙寧轉對疏 勸學二字,公之所見,正所志亦大而惜也,才不足以副之,故不得見用於時。姑錄而存之,以見公之槩。 準御史臺告報臣寮朝辭日具轉對,臣愚淺薄,恐言不足采。然臣竊觀唐太宗即位之初,延群臣與論天下之事,而能絀封倫,用魏鄭公之說,所以成貞觀之治。周世宗初即位,亦延群臣,使陳當世之務,而能知王樸之可用,故顯德之政,亦獨能變五代之因循。夫當眾說之馳騁,而以獨見之言,陳未形之得失,此聽者之所難也。然二君能辨之於群眾之中而用之,以收一時之效,此後世之士,所以常感知言之少,而頌二君之明也。今陛下始承天序,亦詔群臣,使以次對,然且將歲餘,未聞取一人,得一言,豈當世固乏人,不足以當陛下之意與?抑所以延問者,特用累世之故事,而不必求其實歟?臣愚竊計殆進言者,未有以當陛下之意也。陛下明智大略,固將比跡於唐虞三代之盛,如太宗、世宗之所至,恐不足以望陛下,故臣之所言,亦不敢效二臣之卑近。伏惟陛下超然獨觀於世俗之表,詳思臣言而擇其中,則二君之明,豈足道於後世,而士之懷抱忠義者,豈復感知言之少乎?臣所言如左。 臣伏以陛下恭儉慈仁,有能承祖宗之德;聰明睿知,有能任天下之材。即位以來,早朝晏罷,廣問兼聽,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此非群臣之所能及也。然而所遇之時,在天則有日食星變之異,在地則有震動陷裂、水泉湧溢之災,在人則有饑饉流亡、訛言相驚之患,三者皆非常之變也。及從而察今之天下,則風俗日以薄惡,紀綱日以弛壞,百司庶務,一切文具而已。內外之任,則不足於人材;公私之計,則不足於食貨。近則不能不以盜賊為慮,遠則不能不以夷狄為憂。海內智謀之士,常恐天下之勢不得以久安也。以陛下之明,而所遇之時如此,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則亦在正其本而已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臣以謂正其本者,在陛下得之於心而已。 臣觀《洪範》所以和同天人之際,使之無間,而要其所以為始者,思也;《大學》所以誠意正心修身,治其國家天下,而要其所以為始者,致其知也。故臣以謂正其本者,在得之於心而已。得之於心者,其術非他,學焉而已矣。此致其知所以為大學之道也。古之聖人,舜、禹、成湯、文、武,未有不由學而成,而傅說、周公之輔其君,未嘗不勉之以學。故孟子以謂學焉而後有為,則湯以王,齊桓公以霸,皆不勞而能也。蓋學所以成人主之功德如此。誠能磨礱長養,至於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能盡天下之理,則天下之事物接於我者,無以累其內;天下之以言語接於我者,無以蔽其外。夫然則循理而已矣,邪情之所不能入也;從善而已矣,邪說之所不能亂也。如是而用之以持久,資之以不息,則積其小者必至於大,積其微者必至於顯。古之人自可欲之善,而充之至於不可知之神,自十五之學,而積之至於從心之不逾矩,豈他道哉?由是而已矣。故曰:「念終始典於學。」又曰:「學然後知不足。」孔子亦曰:「吾學不厭。」蓋如此者,孔子之所不能已也。夫能使事物之接於我者不能累其內,所以治內也;言語之接於我者不能蔽其外,所以應外也。有以治內,此所以成德化也;有以應外,此所以成法度也。德化、法度既成,所以發育萬物,而和同天人之際也。 自周衰以來,道術不明。為人君者,莫知學先王之道以明其心;為人臣者,莫知引其君以及先王之道也。一切苟簡,溺於流俗末世之卑淺,以先王之道為迂遠而難遵。人主雖有聰明敏達之質,而無磨礱長養之具,至於不能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有所不能盡也。不能盡天下之理,則天下之以事物接於我者,足以累其內;天下之以言語接於我者,足以蔽其外。夫然,故欲循理而邪情足以害之,欲從善而邪說足以亂之。如是,而用之以持久,則愈甚無補;行之以不息,則不能見效。其弊則至於邪情勝而正理滅,邪說長而正論消,天下之所以不治而有至於亂者,以是而已矣。此周衰以來,人主之所以可傳於後世者少也。可傳於後世者,若漢之文帝、宣帝,唐之太宗,皆可謂有美質矣。由其學不能遠而所知者陋,故足以賢於近世之庸主矣,若夫議唐虞三代之盛德,則彼烏足以云乎?由其如此,故自周衰以來,千有餘年,天下之言理者,亦皆卑近淺陋,以趨世主之所便,而言先王之道者,皆絀而不省。故以孔子之聖,孟子之賢,而猶不遇也。 今去孔孟之時又遠矣,臣之所言,乃周衰以來千有餘年,所謂迂遠而難遵者也。然臣敢獻之於陛下者,臣觀先王之所已試,其言最近而非遠,其用最要而非迂,故不敢不以告者,此臣所以事陛下區區之志也。伏惟陛下有自然之聖質,而漸漬於道義之日又不為不久,然臣以謂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則在得之於心。得之於心,則在學焉而已者。臣愚以謂陛下宜觀《洪範》、《大學》之所陳,知治道之所本不在於他;觀傅說、周公之所戒知學者非明主之所宜已也。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則當懇誠惻怛,以講明舊學而推廣之,務當於道德之體要,不取乎口耳之小知,不急乎朝夕之近效,復之熟之,使聖心之所存,從容於自得之地,則萬事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能盡萬事之理,則內不累於天下之物,外不累於天下之言。然後明先王之道而行之,邪情之所不能入也;合天下之正論而用之,邪說之所不能亂也。如是而用之以持久,資之以不息,則雖細必巨,雖微必顯。以陛下之聰明,而充之以至於不可知之神;以陛下之睿知,而積之以至於從心所欲之不逾矩,夫豈遠哉?顧勉強如何耳。夫然,故內成德化,外成法度,以發育萬物,而和同天人之際,甚易也。若夫移風俗之薄惡,振紀綱之弛壞,變百司庶務之文具,屬天下之士使稱其位,理天下之財使贍其用,近者使之親附,遠者使之服從,海內之勢使之常安,則惟陛下之所欲,何求而不得,何為而不成乎?未有若是而福應不臻,而變異不消者也。如聖心之所存,未及於此,內未能無秋毫之累,外未能無纖芥之蔽,則臣恐欲法先王之政,而智慮有所未審;欲用天下之智謀材諝之士,而議論有所未一,於國家天下愈甚無補,而風俗綱紀愈以衰壞也。非獨如此,自古所以安危治亂之幾,未嘗不出於此。 臣幸蒙降問,言天下之細務,而無益於得失之數者,非臣所以事陛下區區之志也。輒不自知其固陋,而敢言國家之大體。惟陛下審察而擇其宜,天下幸甚。 王遵岩曰:「董仲舒、劉向、揚雄之文,不過如此。若論結構法,則漢猶有所未備,而其氣厚質醇,曾遠不迨董、劉矣,惟揚雄才艱,而又不能大變於當時之體,比曾為不及耳!」 移滄州過闕上殿疏 曾公此劄欲附古作者雅頌之旨,陳上功德,宣之金石,而其結束歸於勸戒。 臣聞基厚者勢崇,力大者任重,故功德之殊,垂光錫祚,舄奕繁衍,久而彌昌者,蓋天人之理,必至之符。然生民以來,能濟登茲者,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夫禹之績大矣,而其孫太康,乃墜厥緒。湯之烈盛矣,而其孫太甲,既立不明。周自後稷十有五世至於文王,而大統未集,武王、成王始收太平之功,而康王之子昭王難於南狩,昭王之子穆王殆於荒服,暨於幽厲,陵夷盡矣。及秦,以累世之智並天下,然二世而亡。漢定其亂,而諸呂七國之禍,相尋以起,建武中興,然衝質以後,世故多矣。魏之患,天下為三。晉、宋之患,天下為南北。隋文始一海內,然傳子而失。唐之治在於貞觀、開元之際,而女禍世出,天寶以還,綱紀微矣。至於五代,蓋五十有六年,而更八姓,十有四君,其廢興之故甚矣。 宋興,太祖皇帝為民去大殘,致更生,兵不再試,而粵蜀吳楚五國之君,生致闕下,九州來同,復禹之跡。內輯師旅,而齊以節制;外卑藩服,而納以繩墨。所以安百姓,御四夷,綱理萬事之具,雖創始經營,而彌綸已悉。莫貴於為天子,莫富於有天下。而舍子傳弟,為萬世策,造邦受命之勤,為帝太祖,功未有高焉者也。 太宗皇帝遹求厥寧,既定晉疆,錢俶自歸,作則垂憲,克紹克類,保世靖民,丕丕之烈,為帝太宗,德未有高焉者也。 真宗皇帝繼統遵業,以涵煦生養,蕃息齊民,以並容遍覆,擾服異類。蓋自天寶之末,宇內板蕩,及真人出,天下平,而西北之兵,猶閑人窺邊,至於景德二百五十餘年,契丹始講和好,德明亦受約束,而天下銷鋒灌燧,無雞鳴犬吠之驚以迄於今。故於是時,遂封泰山,禪社首,薦告功德,以明示萬世不祧之廟,所以為帝真宗。 仁宗皇帝寬仁慈恕,虛心納諫,慎注措,謹規矩,早朝晏退,無一日之懈。在位日久,明於群臣之賢不肖忠邪,選用政事之臣,委任責成。然公聽並觀,以周知其情偽,其用舍之際,一稽於眾,故任事者亦皆警懼,否輒罷免,世以謂得馭臣之體。春秋未高,援立有德,傳付惟允,故傳天下之日,不陳一兵,不宿一士,以戒非常,而上下晏然,殆古所未有。其愷弟之行,足以附眾者,非家施而人悅之也。積之以誠心,民皆有父之尊,有母之親,故棄群臣之日,天下聞之,路祭巷哭,人人感動歔欷。其得人之深,未有知其所繇然者,故皇祖之廟,為帝仁宗。 英宗皇帝聰明睿智,言動以禮,上帝眷相,天命所集,而稱疾遜避,至於累月。自踐東朝,淵默恭慎,無所言議施為,而天下傳頌稱說,德號彰聞。及正南面,勤勞庶政,每延見三事,省決萬機,必谘詢舊章,考求古義,聞者惕然,皆知其志在有為。雖早遺天下,成功盛烈,未及宣究,而明識大略,足以克配前人之休,故皇考之廟,為帝英宗。 陛下神聖文武,可謂有不世出之姿;仁孝恭儉,可謂有君人之大德。憫自晚周、秦漢以來,世主率皆不能獨見於眾人之表,其政治所出,大抵踵襲卑近,因於世俗而已。於是慨然以上追唐虞三代荒絕之跡,修列先王法度之政,為其任在己,可謂有出於數千載之大志。變易因循,號令必信,使海內觀聽,莫不奮起,群下遵職,以後為羞,可謂有能行之效。今斟酌損益,革弊興壞,制作法度之事,日以大備,非因陋就寡,拘牽常見之世所能及也。繼一祖四宗之緒,推而大之,可謂至矣。 蓋前世或不能附其民者,刑與賦役之政暴也。宋興以來,所用者鞭樸之刑,然猶詳審反復,至於緩故縱之誅,重誤入之辟,蓋未嘗用一暴刑也;田或二十而稅一,然歲時省察,數議寬減之宜,下蠲除之令,蓋未嘗加一暴賦也;民或老死不知力役,然猶憂憐惻怛,常謹復除之科,急擅興之禁,蓋未常興一暴役也。所以附民者如此。前世或失其操柄者,天下之勢或在於外戚,或在於近習,或在於大臣。宋興以來,戚里宦臣,曰將曰相,未嘗得以擅事也。所以謹其操柄者如此。而況輯師旅於內,天下不得私尺兵一卒之用;卑藩服於外,天下不得專尺土一民之力。其自處之勢如此。至於畏天事神,仁民愛物之際,未嘗有須臾懈也。其憂勞者又如此。蓋不能附其民,而至於失其操柄,又怠且忽,此前世之所以危且亂也。民附於下,操柄謹於上,處勢甚便,而加之以憂勞,此今之所以治安也。故人主之尊,意諭色授,而六服震動;言傳號渙,而萬里奔走。山岩窟穴之民,不待期會,而時輸歲送以供其職者,惟恐在後;航浮索引之國,非有發召,而籯齎橐負以致其贄者,惟恐不及。西北之戎,投弓縱馬,相與袨服而戲豫;東南之夷,正冠束衽,相與挾冊而吟誦。至於六府順敘,百嘉鬯遂,凡在天地之內,含氣之屬,皆裕如也。蓋遠莫懿於三代,近莫盛於漢唐,然或三四世,或一二世,而天下之變不可勝道也,豈有若今五世六聖,百有二十餘年,自通邑大都至於荒陬海聚,無變容動色之慮萌於其心,無援桴擊柝之戒接於其耳目。臣故曰生民以來,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竊觀於《詩》,其在《風》《雅》,陳太王、王季、文王致王跡之所由,與武王之所以繼代,而成王之興,則美有《假樂》《鳧》,戒有《公劉》《泂酌》。其所言者,蓋農夫女工築室治田,師旅祭祀飲屍受福,委曲之常務。至於《兔罝》之武夫,行修於隱,牛羊之牧人,愛及微物,無不稱紀。所以論功德者,由小以及大,其詳如此。後嗣所以昭先人之功,當世之臣子所以歸美其上,非徒薦告鬼神、覺寤黎庶而已也。《書》稱勸之以《九歌》俾勿壞,蓋歌其善者,所以興其向慕興起之意,防其怠廢難久之情,養之於聽而成之於心。其於勸帝者之功美,昭法戒於將來,聖人之所以列之於經,垂為世教也。 今大宋祖宗,興造功業,猶太王、王季、文王。陛下承之以德,猶武王、成王。而群臣之於考次論撰,列之簡冊,被之金石,以通神明,昭法戒者,闕而不圖,此學士大夫之過也。蓋周之德盛於文武,而《雅》《頌》之作皆在成王之世。今以時考之,則祖宗神靈固有待於陛下。臣誠不自揆,輒冒言其大體。至於尋類取稱,本隱以之顯,使莫不究悉,則今文學之臣,充於列位,惟陛下之所使。至若周之積仁累善,至成王、周公為最盛之時,而《泂酌》言皇天親有德、饗有道,所以為成王之戒。蓋履極盛之勢,而動之以戒懼者,明之至,智之盡也。如此者,非周獨然,唐虞至治之極也,其君臣相飭曰:「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機。」則處至治之極,而保之以祗慎,唐虞之所同也。今陛下履祖宗之基,廣太平之祚,而世世治安,三代所不及,則宋興以來,全盛之時實在今日。陛下仰探皇天所以親有德、饗有道之意,而奉之以寅畏,俯念一日二日萬機之不可以不察,而處之以兢兢,使休光美實,日新歲益,閎遠崇侈,循之無窮,至千萬世永有法則,此陛下之素所蓄積。臣愚區區愛君之心,誠不自揆,欲以庶幾詩人之義也,惟陛下之所擇。 王遵岩曰:「體意雖出於封禪美新諸家,與韓柳進唐雅序等門戶中來,然原本經訓別出機軸,不為諛悅淺制,而忠藎進戒之義,昭然與先朝周雅比盛矣!真作者之法也。」 議經費劄子 名言。 臣聞古者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使有九年之蓄。而制國用者,必於歲杪,蓋量入而為出。國之所不可儉者,祭祀也。然不過用數之仂,則先王養財之意可知矣。蓋用之有節,則天下雖貧,其富易致也。漢唐之始,天下之用常屈矣,文帝、太宗能用財有節,故公私有餘,所謂天下雖貧,其富易致也。用之無節,則天下雖富,其貧亦易致也。漢唐之盛時,天下之用常裕矣,武帝、明皇不能節以制度,故公私耗竭,所謂天下雖富,其貧亦易致也。 宋興,承五代之敝,六聖相繼,與民休息,故生齒既庶,而財用有餘。且以景德、皇祐、治平校之:景德戶七百三十萬,墾田一百七十萬頃;皇祐戶一千九十萬,墾田二百二十五萬頃;治平戶一千二百九十萬,墾田四百三十萬頃。天下歲入,皇祐、治平皆一億萬以上,歲費亦一億萬以上。景德官一萬餘員,皇祐二萬餘員,治平並幕職,州縣官三千三百餘員,總二萬四千員。景德郊費六百萬,皇祐一千二百萬,治平一千三百萬。以二者校之,官之眾一倍於景德,郊之費亦一倍於景德。官之數不同如此,則皇祐、治平入官之門多於景德也。郊之費不同如此,則皇祐、治平用財之端,多於景德也。誠詔有司按尋載籍,而講求其故,使官之數、入者之多門可考而知,郊之費、用財之多端可考而知。然後各議其可罷者罷之,可損者損之。使天下之入,如皇祐、治平之盛,而天下之用、官之數、郊之費皆同於景德,二者所省者蓋半矣。則又以類而推之。天下之費,有約於舊而浮於今者,有約於今而浮於舊者。其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約者必本其所以約之由而從之。如是而力行,以歲入一億萬以上計之,所省者十之一,則歲有餘財一萬萬。馴致不已,至於所省者十之三,則歲有餘財三萬萬。以三十年之通計之,當有餘財九億萬,可以為十五年之蓄。自古國家之富,未有及此也。 古者言九年之蓄者,計每歲之入存十之三耳,蓋約而言之也。今臣之所陳,亦約而言之。今其數不能盡同,然要其大致,必不遠也。前世於凋敝之時,猶能易貧而為富。今吾以全盛之勢,用財有節,其所省者一,則吾之一也,其所省者二,則吾之二也。前世之所難,吾之所易,可不論而知也。 伏惟陛下衝靜質約,天性自然。乘輿器服,尚方所造,未嘗用一奇巧。嬪嬙左右,掖庭之間,位號多闕。躬履節儉,為天下先。所以憂憫元元,更張庶事之意,誠至惻怛,格於上下。其於明法度以養天下之財,又非陛下之所難也。臣誠不自揆,敢獻其區區之愚,惟陛下裁擇,取進止。〈元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垂拱殿進呈。〉 請減五路城堡劄子 似亦名言,惜也篇末措注,亦欠發明。 臣嘗議今之兵,以謂西北之宜在擇將帥,東南之備在益戍兵。臣之妄意,蓋謂西北之兵已多,東南之兵不足也。待罪三班,修定陝西河東城堡之賞法,因得考於載籍。蓋秦鳳、鄜延、涇原、環慶、并代五路,嘉祐之間,城堡一百一十有二,熙寧二百一十有二,元豐二年二百七十有四。熙寧較於嘉祐為一倍,元豐較於嘉祐為再倍。而熙河城堡又三十有一。雖故有之城,始籍在於三班者,或在此數,然以再倍言之,新立之城固多矣。 夫將之於兵,猶弈之於棋。善弈者置棋雖疏,取數必多,得其要而已。故敵雖萬變,途雖百出,而形勢足以相援,攻守足以相赴,所保者必其地也。非特如此,所應者又合其變,故用力少而得筭多也。不善弈者,置棋雖密,取數必寡,不得其要而已。故敵有他變,途有他出,而形勢不得相援,攻守不能相赴,所保者非必其地也。非特如此,所應者又不能合其變,故用力多而得筭少也。守邊之臣,知其要者,所保者必其地,故立城不多,則兵不分,兵不分,則用士少,所應者又能合其變,故用力少而得筭多,猶之善弈也。不得其要者,所保非必其地,故立城必多,立城多,則兵分,兵分則用士眾,所應者又不能合其變,故用力多而得筭少,猶之不善弈也。 昔張仁願度河築三受降城,相去各四百餘里,首尾相應,繇是朔方以安,減鎮兵數萬。此則能得其要,立城雖疏,所保者必其地也。仁願之建三城,皆不為守備,曰:「寇至當並力出戰,回顧望城,猶須斬之,何用守備?」自是突厥遂不敢度山,可謂所應者合其變也。 今五路新立之城,十數歲中,至於再倍,則兵安得不分?士安得不眾?殆疆場之吏,謀利害者不得其要也。以弈棋況之,則立城不必多。臣言不為無據也。以他路況之,則北邊之備胡,以遵誓約之故,數十年間,不增一城一堡,而不患戍守之不足,則立城不必多,又已事之明驗也。臣以此竊意城多則兵分,故謂西北之兵已多,而殆恐守邊之臣,未有稱其任者也。今守邊之臣,遇陛下之明,常受成筭以從事,又不敢不奉法令,幸可備驅策。然出萬全之畫,常諉於上,人臣之於職,苟簡而已,固非體理之所當然。況繇其所保者未得其要,所應者未合其變,顧使西北之兵獨多,而東南不足。 在陛下之時,方欲事無不當其理,官無不稱其任,則因其舊而不變,必非聖意之所取也。夫公選天下之材,而屬之以三軍之任,以陛下之明,聖慮之緒餘,足以周此。臣歷觀世主,知人善任使,未有如宋興太祖之用將英偉特出者也。故能撥唐季、五代數百年之亂,使天下大定,四夷軌道,可謂千歲以來不世出之盛美,非常材之君、拘牽常見者之所能及也。以陛下之聰明睿聖,有非常之大略,同符太祖。則能任天下之材以定亂,莫如太祖;能繼太祖之志以經武,莫如陛下。臣誠不自揆,得太祖任將之一二,竊嘗見於斯文,敢繕寫以獻。萬分之一,或有以上當天心,使西北守邊之臣,用眾少而得筭多,不益兵而東南之備足,有助聖慮之纖芥,以終臣前日之議,惟陛下之所裁擇。 貼黃:五路城堡,據逐次降下三班院窠名數目如此。竊恐係舊來城堡,自來屬樞密院差遣,後來逐度方降到窠名,係三班院差人,所以逐度數目加多。若雖是舊來城堡,即五路二百七十餘城,亦是立城太多。 明州擬辭高麗送遺狀 極為通達國體之言。 竊見接送高麗使副儀內一項,高麗國進奉使副,經過州軍,送知州、通判土物,並無答謝書。候進奉使回日,依例估價,以係官生帛,就整數量加回答。檢會熙寧六年高麗國進奉有使副,送明州知州、通判土物,共估錢二百貫以上九十九陌。熙寧五年及九年,有進奉使,無副使,送明州知州、通判土物,共估計價錢一百貫以上九十九陌。其土物,奉聖旨並依例令收,估價回答。臣今有愚見合具奏聞者,右謹具如前。 竊以高麗於蠻夷中為通於文學,頗有知識,可以德懷,難以力服也。故以隋之全盛,煬帝之世,大兵三出,天下騷然,而不能朝其君。及至唐室,以太宗之英武,李勣之善將,至於君臣皆東向,以身督戰,而不能拔其一城,此臣之所謂難以力服也。宋興,自建隆以來,其王王昭以降,六王繼修貢職,使者相望。其中間厭於強虜,自天聖以後,始不能自通於中國。陛下即祚,聲教四塞,其國聞風不敢寧息,不忌強胡之難,不虞大海之阻,效其土實,五歲三至,如東西州,唯恐在後。其所以致之者,不以兵威,此臣之所謂可以德懷也。陛下亦憐其萬里惓惓,歸心有德,收而撫之,恩禮甚厚。州郡當其道餘所出,迎芳燕餞,所以宣達陛下寵錫待遇之意,此守臣之職分也。其使者所歷之州,贄其所有,以為好於邦域之臣。陛下加恩,皆許受之,而資以官用,為其酬幣。其使一再至之間,許其如此,不為常制可也。今其使數來,邦域之臣受其贄遺,著於科條,以為常制,則臣竊有疑焉。 蓋古者相聘,贄有圭璋,及其卒事,則皆還之,以明累財重之義。今蠻夷使來,邦域之臣與之相接,示之以輕財重禮之義,使知中國之所以為貴,此人事之所宜先,則當還其贄,如古之聘禮,此誼之所不可已也,又古之以贄見君者,國君於其臣則受之,非其臣則還之。今蠻夷向化,來獻其方物,以致其為臣之義。天子受之,以明天下一尊,有臣而畜之之義,此不易之制也。邦域之臣與其使接,以非其臣之意還其贄,以明守禮而不敢逾,亦不易之制也。以此相屬,以明天子之尊,中國之貴,所重者禮義所輕者貨財,其於待遇蠻夷之道,未有當先於此者也。且彼贄其所有,以明州一州計之:知州、通判所受,為錢一二十萬,受之者既於義未安,其使自明而西,以達京師,歷者尚十餘州,當皆有贄。以彼之力度之,蠻夷小國,於其貨財,恐未必有餘也。使其有親附中國之心,而或憂於貨財之不足,臣竊恐有傷中國之義,而非陛下所以畜之幸之之意也。 臣愚竊欲自今高麗使來,贄其所有以為好於邦域之臣者,許皆以詔旨還之。其資於官用以為酬幣已有故事者,許皆以詔旨與之如故。惟陛下詳擇之。如可推行,願更著於令。蓋復其贄以及於恐其力之不足,厚其與以及於察其來之不易,所謂尚之以義,綏之以仁。中國之所以待蠻夷,未有可以易此者也。其國粗為有知,歸相告語,必皆心服誠悅,慕義於無窮,此不論而可知也。 臣愚,非敢以是為廉,誠以拊接蠻夷,示之以輕財重禮之義,不可不先。庶幾萬分之一,無累於陛下以德懷遠人之體。是以不敢不言,惟陛下裁擇。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請令州縣特舉士劄子 子固按:「古者三代及漢,興令郡國,各舉賢良者,以聞甚屬古意,世之君相,未必舉行而不可不聞。」此議予故錄之。 臣聞三代之道,鄉里有學。士之秀者,自鄉升諸司徒,自司徒升諸學。大樂正論其秀者,升諸司馬。司馬論其賢者,以告於王。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論定然後官之者,鄭康成云:謂使試守。任官然後爵之者,蓋試守而能任其官,然後命之以位也。其取士之詳如此。然此特於王畿之內,論其鄉之秀士耳。故在《周禮》,則稱鄉老獻賢能之書於王也。至於諸侯貢士,則有適、再適、三適之賞,黜爵削地之罰。而其法之詳,莫得而考。此三代之事也。 漢興,采董生之議,始令郡國舉孝廉一人。其後,又以口為率,口百二十萬至不滿十萬,自一歲至三歲,自六人至一人,察舉各有差。至用丞相公孫弘、太常孔臧議,則又置太常博士弟子員。郡國縣官有好文學、孝悌謹順、出入無悖者所聞,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令詣太常受業如弟子。一歲皆課試,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又請以治禮掌故,比二百石及百石吏,選擇為左右內史、大行下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不足,擇掌故以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其郡國貢士、太常試選之法詳矣。此漢之事也。 今陛下隆至德,昭大道,參天地,本人倫,興學崇化,以風天下,唐虞用心,何以加此?然患今之學校,非先王教養之法;今之科舉,非先王選士之制。聖意卓然,自三代以後,當途之君,未有能及此者也。臣以謂三代學校勸教之具,漢氏郡國太常察舉之目,揆今之宜,理可參用。今州郡京師有學,同於三代,而教養選舉非先王之法者,豈不以其遺素勵之實行,課無用之空文,非陛下隆世教育人材之本意歟!誠令州縣有好文學、厲名節、孝悌謹順、出入學悖者所聞,令佐升諸州學,州謹察其可者上太學。以州大小為歲及人數之差,太學一歲,謹察其可者上禮部,禮部謹察其可者籍奏。自州學至禮部,皆取課試,通一藝以上,御試與否,取自聖裁。今既正三省諸寺之任,其都事主事掌故之屬,舊品不卑,宜清其選,更用士人,以應古義。遂取禮部所選之士,中第或高第者,以次使試守,滿再歲或三歲,選擇以為州屬及縣令丞。即有秀才異等,皆以名聞,不拘此制。如此者謂之特舉。其課試不用糊名謄錄之法,使之通一藝以上者,非獨采用漢制而已。《周禮·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亦以禮樂射御書數也。 如臣之議為可取者,其教養選用之意,願降明詔以諭之。得人失士之效,當信賞罰以厲之。以陛下之所向,孰敢不虔於奉承?以陛下之至明,孰敢不公於考擇?行之以漸,循之以久,如是而俗化不美,人材不盛,官守不修,政事不舉者,未之聞也。其舊制科舉,以習者既久,難一日廢之,請且如故事。惟貢舉疏數,一以特舉為準,而入官試守選用之敘,皆出特舉之中。至夫教化已洽、風俗既成之後,則一切罷之。如聖意以謂可行,其立法彌綸之詳,願詔有司而定議焉,取進止。〈元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垂拱殿進呈。〉 入時事以後,措注須本古之所以得,與今之所以失參錯論列,使朝廷開明,然後得按行之,而子固於此,徃徃亦似才識不稱其志云。 [book_title]卷二·書 上范資政書 按:此書曾公既自幸為范文正公所知,竊卻出其門,又恐文正公或賤其人,故為紆徐曲折之言,以自通于其門,而行文不免蒼莽沉晦,如揚琴者之入海而茫乎其無畔。已而若韓昌黎所投執政書,其言多悲慨;歐公所投執政書,其言多婉曲;蘇氏父子投執政書,其言多曠達而激昂。較之,子固醒人眼目,特倍精爽。 資政給事: 夫學者之於道,非處其大要之難也。至其晦明消長、弛張用舍之際,而事之有委曲幾微,欲其取之於心而無疑,發之於行而無擇,推而通之,則萬變而不窮。合而言之,則一致而已。是難也,難如是。故古之人有斷其志,雖各合於義,極其分,以謂備聖人之道,則未可者。自伊尹、伯夷、展禽之徒所不免如此。而孔子之稱其門人,曰德行、文學、政事、言語,亦各殊科,彼其材於天下之選,可謂盛矣。然獨至於顏氏之子,乃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是所謂難者久矣。故聖人之所教人者,至其晦明消長、弛張用舍之際,極大之為無窮,極小之為至隱,雖他經靡不同其意。然尤委曲其變於《易》,而重復顯著其義於卦爻、彖、象、係辭之文,欲人之自得諸心而惟所用之也。然有《易》以來,自孔子之時,以至於今,得此者顏氏而已爾,孟氏而已爾。二氏而下,孰為得之者歟?甚矣,其難也。 若鞏之鄙,有志於學,常懼乎其明之不遠,其力之不強,而事之有不得者。既自求之,又欲交天下之賢以輔而進,由其磨礱灌溉以持其志、養其氣者有矣。其臨事而忘、其自反而餒者,豈得已哉!則又懼乎陷溺其心,以至於老而無所庶幾也。嘗間而論天下之士,豪傑不世出之材,數百年之間未有盛於斯時也。而造於道尤可謂宏且深,更天下之事尤可謂詳且博者,未有過閣下也。故閣下嘗履天下之任矣。事之有天下非之,君子非之,而閣下獨曰是者;天下是之,君子是之,而閣下獨曰非者。及其既也,君子皆自以為不及,天下亦曰范公之守是也。則閣下之於道何如哉!當其至於事之幾微,而講之以《易》之變化,其豈有未盡者邪? 夫賢乎天下者,天下之所慕也,況若鞏者哉!故願聞議論之詳,而觀所以應於萬事者之無窮,庶幾自寤以得其所難得者,此鞏之心也。然閣下之位可謂貴矣,士之願附者可謂眾矣,使鞏也不自別於其間,豈獨非鞏之志哉!亦閣下之所賤也。故鞏不敢為之。不意閣下欲收之而教焉,而辱召之。鞏雖自守,豈敢固於一邪!故進於門下,而因自敘其所願與所志以獻左右,伏惟賜省察焉。 上歐陽學士第二書 子固感歐公之知,又欲歐公併覽,睹其所自期待處,蘊思綴語,種種斟酌。 學士先生執事: 伏以執事好賢樂善,孜孜於道德,以輔時及物為事,方今海內未有倫比。其文章、智謀、材力之雄偉挺特,信韓文公以來一人而已。某之獲幸於左右,非有一日之素,賓客之談,率然自進於門下,而執事不以眾人待之。坐而與之言,未嘗不以前古聖人之至德要道,可行於當今之世者,使鞏薰蒸漸漬,忽不自知其益,而及於中庸之門戶,受賜甚大,且感且喜。重念鞏無似,見棄於有司,環視其中所有,頗識涯分,故報罷之初,釋然不自動,豈好大哉!誠其材資召取之如此故也。 道中來,見行有操瓢囊、負任挽車、挈攜老弱而東者,曰:某土之民,避旱暵饑饉與徵賦徭役之事,將徙占他郡,覬得水漿藜糗,竊活旦暮。行且戚戚,懼不克如願,晝則奔走在道,夜則無所容寄焉。若是者,所見殆不減百千人。因竊自感,幸生長四方無事時,與此民均被朝廷德澤涵養,而獨不識襏襫鋤耒辛苦之事,旦暮有衣食之給。及一日有文移發召之警,則又承藉世德,不蒙矢石,備戰守,馭車僕馬,數千里饋餉。自少至於長,業乃以詩書文史,其蚤暮思念,皆道德之事,前世當今之得失,誠不能盡解,亦庶幾識其一二遠者大者焉。今雖群進於有司,與眾人偕下,名字不列於薦書,不得比數於下士,以望主上之休光,而尚獲收齒於大賢之門。道中來,又有鞍馬僕使代其勞,以執事於道路。至則可力求簞食瓢飲,以支旦暮之饑餓,比此民綽綽有餘裕,是亦足以自慰矣。此事屑屑不足為長者言,然辱愛幸之深,不敢自外於門下,故復陳說,覬執事知鞏居之何如。所深念者,執事每曰:「過吾門者百千人,獨於得生為喜。」及行之日,又贈序引,不以規而以賞識其愚,又歎嗟其去。此鞏得之於眾人,尚宜感知己之深,懇惻不忘,況大賢長者,海內所師表,其言一出,四方以卜其人之輕重。某乃得是,是宜感戴欣幸,倍萬於尋常可知也。然此實皆聖賢之志業,非自知其材能與力能當之者,不宜受此。此鞏既夤緣幸知少之所學,有分寸合於聖賢之道,既而又敢不自力於進修哉,日夜克苦,不敢有愧於古人之道,是亦為報之心也。然恨資性短缺,學出己意,無有師法。覬南方之行李,時枉筆墨,特賜教誨,不惟增疏賤之光明,抑實得以刻心思、銘肌骨,而佩服矜式焉。想惟循誘之方,無所不至,曲借恩力,使終成人材,無所愛惜,窮陋之跡,故不敢望於眾人,而獨注心於大賢也。徒恨身奉甘旨,不得旦夕於几杖之側,稟教誨,俟講畫,不勝馳戀懷想之至。不宣。鞏再拜。 上蔡學士書 從歐陽公與兩司諌書中脫化來。 慶曆四年五月日,南豐曾鞏謹再拜上書諫院學士執事:朝廷自更兩府諫官來,言事者皆為天下賀得人而已。賀之誠當也,顧不賀則不可乎?鞏嘗靜思天下之事矣。以天子而行聖賢之道,不古聖賢然者否也。然而古今難之者,蓋無異焉?邪人以不己利也,則怨,庸人以己不及也,則忌,怨且忌,則造飾以行其間。人主不寤其然,則賢者必疏而殆矣。故聖賢之道,往往而不行也,東漢之末是已。今主上至聖,雖有庸人、邪人,將不入其間。然今日兩府,諫官之所陳,上已盡白而信邪?抑未然邪?其已盡白而信也,尚懼其造之未深,臨事而差也。其未盡白而信也,則當屢進而陳之,待其盡白而信,造之深,臨事而不差而後已也。成此美者,其不在於諫官乎! 古之制善矣。夫天子所尊而聽者宰相也,然接之有時,不得數且久矣。惟諫官隨宰相入奏事,奏已,宰相退歸中書,蓋常然矣。至於諫官,出入言動相綴接,蚤暮相親,未聞其當退也。如此,則事之得失,蚤思之不待暮而以言可也,暮思之不待越宿而以言可也,不諭則極辨之可也。屢進而陳之,宜莫若此之詳且實也,雖有邪人、庸人,不得而間焉。故曰:成此美者,其不在於諫官乎! 今諫官之見也有間矣,其不能朝夕上下議亦明矣。禁中之與居,女婦而已爾,舍是則寺人而已爾,庸人、邪人而已爾。其於冥冥之間,議論之際,豈不易行其間哉!如此,則鞏見今日兩府諫官之危,而未見國家天下之安也。度執事亦已念之矣。苟念之,則在使諫官侍臣復其職而已,安有不得其職而在其位者歟? 噫!自漢降戾後世,士之盛未有若唐太宗也。自唐降戾後世,士之盛亦未有若今也。唐太宗有士之盛而能成治功,今有士之盛,能行其道,則前數百年之弊無不除也,否則後數百年之患,將又興也,可不為深念乎! 鞏生於遠,厄於無衣食以事親,今又將集於鄉學,當聖賢之時,不得抵京師而一言,故敢布於執事,並書所作通論雜文一編以獻。伏惟執事,莊士也,不拒人之言者也,願賜觀覽,以其意少施焉。 鞏之友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於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執事倘進於朝廷,其有補於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庶知鞏之非妄也。 上歐蔡書 委婉周匝可誦,公文之佳者。 鞏少讀《唐書》及《貞觀政要》,見魏鄭公、王珪之徒在太宗左右,事之大小,無不議論諫諍,當時邪人庸人相參者少,雖有如封倫、李義府輩,太宗又能識而疏之,故其言無不信聽,卒能成貞觀太平,刑置不以,居成康上,未嘗不反復欣慕,繼以嗟惜,以謂三代君臣,不知曾有如此周旋議論否?雖皋陶、禹、稷與唐舜上下謀謨載於《書》者,亦未有若此委曲備具。頗意三代唐舜去今時遠,其時雖有謀議如貞觀間,或尚過之,而其史不盡存,故於今無所聞見,是不可知,所不敢臆定。繇漢以降至於陳、隋,復繇高宗以降至於五代,其史甚完,其君臣無如此謀議決也,故其治皆出貞觀下,理勢然爾。竊自恨不幸不生於其時,親見其事,歌頌推說,以飽足其心。又恨不得升降進退於其間,與之往復議也。自長以來,則好問當世事,所見聞士大夫不少,人人惟一以苟且畏慎陰拱默處為故,未嘗有一人見當世事,僅若毛髮而肯以身任之,不為回避計惜者。況所繫安危治亂有未可立睹,計謀有未可立效者,其誰肯奮然迎為之慮而己當之邪?則又謂所欣慕者已矣,數千百年間,不可復及。 昨者天子赫然獨見於萬世之表,既更兩府,復引二公為諫官。見所條下及四方人所傳道,知二公在上左右,為上論治亂得失,群臣忠邪,小大無所隱,不為錙銖計惜,以避怨忌毀罵讒構之患。竊又奮起,以謂從古以來,有言責者自任其事,未知有如此周詳悃至,議論未知有如此之多者否?雖鄭公、王珪又能過是耶?今事雖不合,亦足暴之萬世,而使邪者懼,懦者有所樹矣,況合乎否,未可必也。不知所謂數百千年已矣,不可復有者,今幸遇而見之,其心歡喜震動,不可比說。日夜庶幾,雖有邪人、庸人如封、李者,上必斥而遠之,惟二公之聽,致今日之治,居貞觀之上,令鞏小者得歌頌推說,以飽足其心;大者得出於其間,吐片言半辭,以托名於千萬世。是所望於古者不負,且令後世聞今之盛,疑唐舜、三代不及遠甚,與今之疑唐太宗時無異。 雖然,亦未嘗不憂一日有於冥冥之中、議論之際而行謗者,使二公之道未盡用,故前以書獻二公,先舉是為言。已而果然,二公相次出,兩府亦更改。而怨忌毀罵讒構之患,一日俱發,翕翕萬狀。至於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謗,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賢,不顧四方人議論,不畏天地鬼神之臨己,公然欺誣,駭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憤痛切,廢食與寢,不知所為。噫!二公之不幸,實疾首蹙額之民之不幸也! 雖然,君子之於道也,既得諸己內,汲汲焉而務施之於外。汲汲焉務施之於外,在我者也;務施之外而有可有不可,在彼者也。在我者,姑肆力焉至於其極而後已也;在彼者,則不可必得吾志焉。然君子不以必得之難而廢其肆力者,故孔子之所說而聘者七十國,而孟子亦區區於梁、齊、滕、邾之間。為孔子者,聘六十九國尚未已。而孟子亦之梁、之齊二大國,不可,則猶俯而與邾、滕之君謀。其去齊也,遲遲而後出晝,其言曰:「王庶幾改之,則必召予。如用予,則豈惟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觀其心若是,豈以一不合而止哉?誠不若是,亦無以為孔孟。今二公固一不合者也,其心豈不曰「天子庶幾召我而用之」,如孟子之所云乎?肆力焉於其所在我者,而任其所在彼者,不以必得之難而已,莫大於斯時矣。況今天子仁恕聰明,求治之心未嘗怠,天下一歸,四方諸侯承號令奔走之不暇,二公之言,如朝得於上,則夕被於四海,夕得於上,則不越宿而被於四海,豈與聘七十國,遊梁、齊、邾、滕之區區難艱比耶?姑有待而已矣。非獨鞏之望,乃天下之望,而二公所宜自任者也。豈不謂然乎! 感憤之不已,謹成《憶昨詩》一篇,雜說三篇,粗道其意。後二篇並他事,因亦寫寄。此皆人所厭聞,不宜為二公道,然欲啟告覺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志。次亦使邪者庸者見之,知世有斷然自守者,不從己於邪,則又庶幾發於天子視聽,有所開益。使二公之道行,則天下之嗷嗷者,舉被其賜,是亦為天下計,不獨於二公發也,則二公之道何如哉?嘗竊思更貢舉法,責之累日於學,使學者不待乎按天下之籍,而盛須土著以待舉行,悖者不能籍以進,此歷代之思慮所未及,善乎,莫與為善也。故詩中善學尤具,伏惟賜省察焉!〈輯自《聖宋文選》、《南豐文鈔》〉 唐荊川云:「敘論紆徐有味。」 福州上執政書 子固以宦遊閩,徼不得養母,本風雅以為陳情之案,而其反覆詠歎,藹然盛世之音。此子固之文所以上擬劉向,而非近代所及也。 鞏頓首再拜上書某官: 竊以先王之跡去今遠矣,其可概見者尚存於《詩》。《詩》存先王養士之法,所以撫循待遇之者,恩意可謂備矣。故其長育天下之材,使之成就,則如蘿蒿之在大陵,無有不遂。其賓而接之,出於懇誠,則如《鹿鳴》之相呼召,其聲音非自外至也。其燕之,則有飲食之具;樂之,則有琴瑟之音。將其厚意,則有幣帛筐篚之贈;要其大旨,則未嘗不在於得其歡心。其人材既眾,列於庶位,則如《棫樸》之盛,得而薪之。其以為使臣,則寵其往也,必以禮樂,使其光華皇皇於遠近;勞其來也,則既知其功,又本其情而敘其勤。其以為將率,則於其行也,既送遣之,又識薇蕨之始生,而恐其歸時之晚;及其還也,既休息之,又追念其悄悄之憂,而及於僕夫之瘁。當此之時,后妃之於內助,又知臣下之勤勞,其憂思之深,至於山脊、石砠、僕馬之間;而志意之一,至於雖采卷耳,而心不在焉。蓋先王之世,待天下士,其勤且詳如此。故稱周之士也貴,又稱周之士也肆,而《天保》亦稱「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報其上。」其君臣上下相與之際如此,可謂至矣。所謂必本其情而敘其勤者,在《四牡》之三章曰:「王事靡盬,不遑將父。」四章曰:「王事靡盬,不遑將母。」而其卒章則曰:「豈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諗。」釋者以謂:「諗,告也。君勞使臣,敘述其情,曰:豈不誠思歸乎?故作此詩之歌,以養父母之志,來告其君也。」既休息之,而又追敘其情如此。繇是觀之,上之所以接下,未嘗不恐失其養父母之心;下之所以事上,有養父母之心,未嘗不以告也。其勞使臣之辭則然,而推至於戍役之人,亦勞之以「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則先王之政,即人之心,莫大於此也。及其後世,或任使不均,或苦於徵役,而不得養其父母,則有《北山》之感,《鴇羽》之嗟;或行役不已,而父母兄弟離散,則有《陟岵》之思。詩人皆推其意,見於《國風》,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者也。 伏惟吾君有出於數千載之大志,方興先王之治,以上繼三代。吾相於時,皆同德合謀,則所以待天下之士者,豈異於古?士之出於是時者,豈有不得盡其志邪?鞏獨何人,幸遇茲日。鞏少之時,尚不敢飾其固陋之質,以幹當世之用。今齒髮日衰,聰明日耗,令其至愚,固不敢有僥進之心,況其少有知邪?轉走五郡,蓋十年矣,未嘗敢有半言片辭,求去邦域之任,而冀陪朝廷之儀。此鞏之所以自處,竊計已在聽察之日久矣。今輒以其區區之腹心,敢布於下執事者,誠以鞏年六十,老母年八十有八,老母寓食京師,而鞏守閩越,仲弟守南越。二越者,天下之遠處也。於著令,有一人仕於此二邦者,同居之親當遠仕者,皆得不行。鞏固不敢為不肖之身,求自比於是也。顧以道里之阻,既不可御老母而南,則非獨省晨昏,承顏色,不得效其犬馬之愚。至於書問往還,蓋以萬里,非累月逾時不通。此白首之母子,所以義不可以苟安,恩不可以苟止者也。 方去歲之春,有此邦之命,鞏敢以情告於朝,而詔報不許。屬閩有盜賊之事,因不敢繼請。及去秋到職,閩之餘盜,或數十百為曹伍者,往往蟻聚於山谷。桀黠能動眾為魁首者,又以十數,相望於州縣。閩之室閭莫能寧,而遠近聞者,亦莫不疑且駭也。州屬邑,又有出於饑旱之後。鞏於此時,又不敢以私計自陳。其於寇孽,屬前日之屢敗,士氣既奪,而吏亦無可屬者。其於經營,既不敢以輕動迫之,又不敢以少縱玩之。一則諭以招納,一則戒以剪除。既而其悔悟者自相執拘以歸,其不變者亦為士吏之所係獲。其魁首則或縻而致之,或殲而去之。自冬至春,遠近皆定。亭無枹鼓之警,里有室家之樂。士氣始奮,而人和始洽。至於風雨時若,田出自倍。今野行海涉,不待朋儔。市粟四來,價減什七。此皆吾君吾相至仁元澤覆冒所及。故寇旱之餘,曾未期歲,既安且富,至於如此。鞏與斯民,與蒙其幸。方地數千里,既無一事,係官於此,又已彌年,則可以將母之心,告於吾君吾相,未有易於此時也。 伏惟推古之所以待士之詳,思勞歸之詩,本士大夫之情,而及於其親,逮之以即乎人心之政,或還之闕下,或處以閑曹,或引之近畿,屬以一郡,使得諧其就養之心,慰其高年之母。則仁治之行,豈獨昏愚得蒙賜於今日,其流風餘法,傳之永久。後世之士,且將賴此。其無《北山》之怨,《鴇羽》之譏,《陟岵》之歎,蓋行之甚易,而為德於士類者甚廣。惟留意而圖之。不宣。鞏頓首。 唐荊川曰;「南豐之文純出於道古,故雖作書亦然,葢其體裁如此也。」 謝杜相公書 感慨深湛,雍容典則,有道者之文也,豈淺儇者所及。 伏念昔者,方鞏之得禍罰於河濱,去其家四千里之遠。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險,為其阻厄。而以孤獨之身,抱不測之疾,煢煢路隅,無攀緣之親、一見之舊,以為之托。又無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勢,下之可以動俗。惟先人之醫藥,與凡喪之所急,不知所以為賴,而旅櫬之重大,懼無以歸者。明公獨於此時,閔閔勤勤,營救護視,親屈車騎,臨於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於左右,而醫藥之有與謀。至其既孤,無外事之奪其哀,而毫髮之私,無有不如其欲;莫大之喪,得以卒致而南。其為存全之恩,過越之義如此。 竊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頌推說者窮萬世,非如曲士汲汲一節之善。而位之極,年之高,天子不敢煩以政,豈鄉閭新學危苦之情、叢細之事,宜以徹於視聽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盡於鞏之德如此。蓋明公雖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愛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於自然,推而行之,不以進退。而鞏獨幸遇明公於此時也。 在喪之日,不敢以世俗淺意越禮進謝。喪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陳,徘徊迄今,一書之未進。顧其慚生於心,無須臾廢也。伏惟明公終賜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則鞏之所以報於明公者,亦惟天下之義而已。誓心則然,未敢謂能也。 [book_title]卷三·書 上杜相公書 以書為質,其說宰相之體亦自典刑。 慶曆七年九月日,南豐曾鞏再拜上書致政相公閣下:鞏聞夫宰相者,以己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不足;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有餘。古之稱良宰相者無異焉,知此而已矣。 舜嘗為宰相矣,稱其功則曰「舉八元八凱」,稱其德則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卒之為宰相者,無與舜為比也。則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或曰:舜大聖人也。或曰:舜遠矣,不可尚也。請言近之。近可言者,莫若漢與唐。漢之相曰陳平。對文帝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對周勃曰:且陛下問長安盜賊數,又可強對邪?問平之所以為宰相者,則曰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觀平之所自任者如此,而漢之治莫盛於平為相時,則其所守者可謂當矣。 降而至於唐,唐之相曰房、杜。當房、杜之時,所與共事則長孫無忌、岑文本,主諫諍則魏鄭公、王珪,振綱維則戴胄、劉洎,持憲法則張元素、孫伏伽,用兵征伐則李勣、李靖,長民守土則李大亮。其餘為卿大夫,各任其事,則馬周、溫彥博、杜正倫、張行成、李綱、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勝數。夫諫諍其君,與正綱維、持憲法、用兵征伐、長民守土,皆天下之大務也,而盡付之人,又與人共宰相之任,又有他卿大夫各任其事,則房、杜者何為者邪?考於其傳,不過曰: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不隔卑賤而已。卒之稱良宰相者,必先此二人。然則著於近者,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 唐以降,天下未嘗無宰相也。稱良相者,不過有一二大節可道語而已。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其誰哉? 數歲之前,閣下為宰相。當是時,人主方急於致天下治,而當世之士,豪傑魁壘者,相繼而進,雜遝於朝。雖然,邪者惡之,庸者忌之,亦甚矣。獨閣下奮然自信,樂海內之善人用於世,爭出其力,以唱而助之,惟恐失其所自立,使豪傑者皆若素繇門下以出。於是與之佐人主,立州縣學,為累日之格以勵學者;課農桑,以損益之數為吏升黜之法;重名教,以矯衰弊之俗;變苟且,以起百官眾職之墜。革任子之濫,明賞罰之信,一切欲整齊法度,以立天下之本,而庶幾三代之事。雖然,紛而疑且排其議者亦眾矣。閣下復毅然堅金石之斷,周旋上下,扶持樹植,欲使其有成也。及不合矣,則引身而退,與之俱否。嗚呼!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非閣下其誰哉!使充其所樹立,功德可勝道哉!雖不充其志,豈愧於二帝、三代、漢唐之為宰相者哉! 若鞏者,誠鄙且賤,然常從事於書,而得聞古聖賢之道,每觀今賢傑之士,角立並出,與三代、漢唐相侔,則未嘗不歎其盛也。觀閣下與之反復議而更張庶事之意,知後有聖人作,救萬事之弊,不易此矣,則未嘗不愛其明也。觀其不合而散逐消藏,則未嘗不恨其道之難行也。以歎其盛、愛其明、恨其道之難行之心,豈須臾忘其人哉!地之相去也千里,世之相後也千載,尚慕而欲見之,況同其時,過其門牆之下也歟!今也過閣下之門,又當閣下釋袞冕而歸,非幹名蹈利者所趨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並書雜文一編,以為進拜之資。蒙賜之一見焉,則其願得矣。 噫!賢閣下之心,非係於見否也,而復汲汲如是者,蓋其忻慕之志而已耳。伏惟幸察。不宣。鞏再拜。 與杜相公書 此子固所不可及處,在不失巳上。 鞏啟:鞏多難而貧且賤,學與眾違,而言行少合於世,公卿大臣之門,無可藉以進,而亦不敢輒有意於求聞。閣下致位於天子而歸,始獨得望舄履於門下。閣下以舊相之重,元老之尊,而猥自抑損,加禮於草茅之中,孤煢之際。然去門下以來,九歲於此,初不敢為書以進,比至近歲,歲不過得以一書之問薦於左右,以伺侍御者之作止。又輒拜教之辱,是以滋不敢有意以幹省察,以煩貺施,而自以得不韙之誅,顧未嘗一日而忘拜賜也。 伏以閣下樸厚清明讜直之行,樂善好義遠大之心,施於朝廷而博見於天下,銳於強力而不懈於耄期。當今內自京師,外至岩野,宿師碩士,傑立相望,必將憊精疲思,寫之冊書,磊磊明明,宣布萬世,固非淺陋小生所能道說而有益毫髮也。鞏年齒益長,血氣益衰,疾病人事,不得以休,然用心於載籍之文,以求古人之緒言餘旨,以自樂於環堵之內,而不亂於貧賤之中,雖不足希盛德之萬一,亦庶幾不負其意。非自以謂能也,懷區區之心於數千里,因尺書之好,而惟所以報大君子之誼,不知所以裁,而恐欲知其趨,故輒及之也。 春暄不審尊用如何,伏惟以時善保尊重,不勝鄙劣之望。不宣。鞏再拜。 與孫司封書 憫孔宗旦。先儂智高之反,言而猥與不為禦賊者同戮而無聞,其為書反覆千餘言,句句字字嗚咽涕洟,可與傳記相表裏。 運使司封閣下: 竊聞儂智高未反時,已奪邕邑地而有之,為吏者不能御,因不以告。皇祐三年,邕有白氣起廷中,江水橫溢,司戶孔宗旦以為兵象,策智高必反,以書告其將陳拱。拱不聽,宗旦言不已。拱怒,詆之曰:「司戶狂邪!」四年,智高出橫山,略其寨人,因其倉庫而大賑之。宗旦又告曰:「事急矣,不可以不戒。」拱又不從。凡宗旦之於拱,以書告者七,以口告者多至不可數。度拱終不可得意,即載其家走桂州,曰:「吾有官守不得去,吾親毋為與死此。」既行之二日,智高果反,城中皆應之。宗旦猶力守南門,為書召鄰兵,欲拒之。城亡,智高得宗旦喜,欲用之。宗旦怒曰:「賊!汝今立死,吾豈可汙邪!」罵不絕口。智高度終不可下,乃殺之。 當其初,使宗旦言不廢,則邕之禍必不發。發而吾有以待之,則必無事。使獨有此一善,固不可不旌,況其死節堂堂如是,而其事未白於天下。比見朝廷所寵贈南兵以來伏節死難之臣,宗旦乃獨不與,此非所謂「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邪? 使宗旦初無一言,但賊至而能死不去,固不可以無賞。蓋先事以為備,全城而保民者,宜責之陳拱,非宗旦事也。今猥令與陳拱同戮,既遺其言,又負其節。為天下者,賞善而罰惡;為君子者,樂道人之善,樂成人之美。豈當如是邪?凡南方之事,卒至於破十餘州,覆軍殺將,喪元元之命,竭山海之財者,非其變發於隱伏,而起於倉卒也。內外上下有職事者,初莫不知,或隱而不言,或忽而不備,苟且偷托,以至於不可御耳。有一人先能言者,又為世所侵蔽,令與罪人同罰,則天下之事,其誰復言耶! 聞宗旦非獨以書告陳拱,當時為使者於廣東西者,宗旦皆歷告之。今彼既不能用,懼重為己累,必不肯復言宗旦嘗告我也。為天下者,使萬事已理,天下已安,猶須力開言者之路,以防未至之患。況天下之事,其可憂者甚眾,而當世之患,莫大於人不能言與不肯言,而甚者或不敢言也。則宗旦之事,豈可不汲汲載之天下視聽,顯揚褒大其人,以驚動當世耶! 宗旦喜學《易》,所為注有可采者。家不能有書,而人或質問以《易》,則貫穿馳騁,至數十家,皆能言其意。事祖母盡心,貧幾不能自存,好議論,喜功名。鞏嘗與之接,故頗知之。則其所立,亦非一時偶然發也。世多非其在京東時不能自重,至為世所指目,此固一眚。今其所立,亦可贖矣。 鞏初聞其死之事,未敢決然信也。前後得言者甚眾,又得其弟自言,而聞祖袁州在廣東亦為之言,然後知其事,使雖有小差,要其大概不誣也。況陳拱以下皆覆其家,而宗旦獨先以其親遁,則其有先知之效可知也。以其性之喜事,則其有先言之效亦可知也。 以閣下好古力學,志樂天下之善,又方使南方,以賞罰善惡為職,故敢以告。其亦何惜須臾之聽,尺紙之議,博問而極陳之。使其事白,固有補於天下,不獨一時為宗旦發也。伏惟少留意焉。如有未合,願賜還答。不宣。鞏頓首。 與撫州知州書 子固有一叚自别於衆人處之意,而又有所難言,故其文迂蹇不甚精爽,非其佳者。 士有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其衣服、食飲、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及其心有所獨得者,放之天地而有餘,斂之秋毫之端而不遺;望之不見其前,躡之不見其後;巋乎其高,浩乎其深,煜乎其光明;非四時而信,非風雨雷電霜雪而吹噓澤潤;聲鳴嚴威,列之乎公卿徹官而不為泰,無匹夫之勢而不為不足;天下吾賴,萬世吾師,而不為大;天下吾違,萬世吾異,而不為貶也。其然也,豈剪剪然而為潔,幸々然而為諒哉?豈沾沾者所能動其意哉?其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豈惟衣服、飲食、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凡與人相追接、相恩愛之道,一而已矣。 若夫食於人之境,而出入於其里,進焉而見其邦之大人,亦人之所同也,安得而不同哉?不然,則立異矣。剪剪然而已矣,幸々然而已矣,豈其所汲汲為哉?鞏方慎此以自得也,於執事之至,而始也自疑於其進焉,既而釋然。故具道其本末,而為進見之資,伏惟少賜省察。不宣。鞏再拜。 與王介甫第二書 介甫本剛慢自用之人,此書特為忠告甚篤,葢亦人所難及者,但其砭劑多而諷諫少,恐亦不相入。 鞏頓首介父足下: 比辱書,以謂時時小有案舉,而謗議已紛然矣。足下無怪其如此也。夫我之得行其志而有為於世,則必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然後乃可以為治,此不易之道也。蓋先之以教化,則人不知其所以然,而至於遷善而遠罪,雖有不肖,不能違也。待之以久,則人之功罪善惡之實自見,雖有幽隱,不能掩也。故有漸磨陶冶之易,而無按致操切之難;有愷悌忠篤之純,而無偏聽摘抉之苛。己之用力也簡,而人之從化也博。雖有不從而俟之以刑者,固少矣。古之人有行此者,人皆悅而恐不得歸之。其政已熄而人皆思,而恨不得見之,而豈至於謗且怒哉! 今為吏於此,欲遵古人之治,守不易之道,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誠有所不得為也。以吾之無所於歸,而不得不有負冒於此,則姑汲汲乎於其厚者,徐徐乎於其薄者,其亦庶幾乎其可也。 顧反不然,不先之以教化,而遽欲責善於人;不待之以久,而遽欲人之功罪善惡之必見。故按致操切之法用,而怨忿違倍之情生;偏聽摘抉之勢行,而譖訴告訐之害集。己之用力也愈煩,而人之違己也愈甚。況今之士非有素厲之行,而為吏者又非素擇之材也。一日卒然除去,遂欲齊之以法,豈非左右者之誤而不為無害也哉?則謗怒之來,誠有以召之。故曰足下無怪其如此也。 雖然,致此者豈有他哉,思之不審而已矣。顧吾之職而急於奉法,則志在於去惡,務於達人言而廣視聽,以謂為治者當如此。故事至於已察,曾不思夫志於去惡者,俟之之道已盡矣,則為惡者不得不去也。務於達人言而廣視聽者,己之治亂得失,則吾將於此而觀之,人之短長之私,則吾無所任意於此也。故曰思之不審而已矣。 足下於今最能取於人以為善,而比聞有相曉者,足下皆不受之,必其理未有以奪足下之見也。鞏比懶作書,既離南康,相見尚遠,故因書及此,足下以為如何?不宣。鞏頓首。 寄歐陽舍人書 此書紆徐百折,而感慨嗚咽之氣、博大幽深之識溢於言外,較之蘇長公所謝張公為其父墓銘書特勝。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葢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葢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媿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茍託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葢少;其故非他,託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葢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衆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媿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幸甚,不宣。 答范資政書 頌而不謟,伉而不驕。 鞏啟:王寺丞至,蒙賜手書及絹等。伏以閣下賢德之盛,而所施為在於天下。鞏雖不熟於門,然於閣下之事,或可以知。 若鞏之鄙,竊伏草茅,閣下於羈旅之中,一見而已。令鞏有所自得者,尚未可以致閣下之知。況鞏學不足以明先聖之意,識古今之變,材不足以任中人之事,行不足以無愧悔於心。而流落寄寓,無田疇屋廬匹夫之業,有奉養嫁送百事之役,非可責思慮之精,詔道德之進也。是皆無以致閣下之知者。而拜別期年之間,相去數千里之遠,不意閣下猶記其人,而不為年輩爵德之間,有以存之。此蓋閣下樂得天下之英材,異於世俗之常見。而如鞏者,亦不欲棄之,故以及此,幸甚幸甚! 夫古之人,以王公之勢而下貧賤之士者,蓋惟其常。而今之布衣之交,及其窮達毫髮之殊,然相棄者有之。則士之愚且賤,無積素之義,而為當世有大賢德大名位君子先之以禮,是豈不於衰薄之中,為有激於天下哉!則其感服,固宜如何?仰望門下,不任區區之至! 答王深甫論揚雄書 此書所議甚舛,姑錄而質之有識者。 蒙疏示鞏,謂揚雄處王莽之際,合於箕子之明夷。常夷甫以謂紂為繼世,箕子乃同姓之臣,事與雄不同。又謂《美新》之文,恐箕子不為也。又謂雄非有求於莽,特於義命有所未盡。鞏思之恐皆不然。 方紂之亂,微子、箕子、比干三子者,蓋皆諫而不從,則相與謀,以謂去之可也,任其難可也,各以其所守自獻於先生,不必同也。此見於《書》三子之志也。三子之志,或去或任其難,乃人臣不易之大義,非同姓獨然者也。於是微子去之,比干諫而死,箕子諫不從,至辱於囚奴。夫任其難者,箕子之志也,其諫而不從,至辱於囚奴,葢盡其志矣,不如比干之死,所謂各以其所守自獻於先王,不必同也。當其辱於囚奴而就之,乃所謂明夷也。然而不去,非懷祿也;不死,非畏死也;辱於囚奴而就之,非無恥也。在我者,固彼之所不能易也。故曰内難而能正其志,又曰箕子之正,明不可息也。此箕子之事,見於《書》、《易》、《論語》,其說不同,而其終始可考者如此也。 雄遭王莽之際,有所不得去,又不必死,辱於仕莽而就之,固所謂明夷也。然雄之言著於書,行著於史者,可得而考。不去非懷祿也,不死非畏死也,辱於仕莽而就之,非無恥也。在我者亦彼之所不能易也,故吾以謂與箕子合。吾之所謂與箕子合者如此,非謂合其事紂之初也。 至於《美新》之文,則非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可已而不已,則鄉里自好者不為也,況若雄者乎?且較其輕重,辱於仕莽為重矣。雄不得已而已,則於其輕者,其得已哉!箕子者至辱於囚奴而就之,則於《美新》,安知其不為?而為之亦豈有累哉?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顧在我者如何耳。若此者,孔子所不能免。故於南子,非所欲見也;於陽虎,非所欲敬也。見所不見,敬所不敬,此《法言》所謂詘身所以伸道者也。 然則非雄所以自見者歟?孟子有言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二者皆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而孔子之見南子,亦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則雄於義命,豈有不盡哉? 又云:介甫以謂雄之仕合於孔子,無不可之義。夷甫以謂無不可者,聖人微妙之處,神而不可知者也。雄德不逮聖人,強學力行,而於義命有所未盡,故於仕莽之際,不能無差。又謂以《美新》考之,則投閣之事,不可謂之無也。夫孔子所謂無不可者,則孟子所謂聖之時也。而孟子歷敘伯夷以降,終曰乃所願則學孔子。雄亦為《太玄賦》,稱夷齊之徒,而亦曰:「我異於是,執《太玄》兮。蕩然肆志,不拘攣兮。」以二子之志,足以自知而任己者如此,則無不可者,非二子之所不可學也。在我者不及二子,則宜有可有不可,以學孔子之無可無不可,然後為善學孔子。此言有以寤學者,然不得施於雄也。前世之傳者,以謂伊尹以割烹要湯,孔子主癰疽、瘠環,孟子皆斷以為非伊尹、孔子之事。蓋以理考之,知其不然也。觀雄之所自立,故介甫以謂世傳其投閣者妄,豈不亦猶孟子之意哉! 鞏自度學每有所進,則於雄書每有所得。介甫亦以為然。則雄之言,不幾於測之而愈深、窮之而愈遠者乎?故於雄之事有所不通,必且求其意。況若雄處莽之際,考之於經而不繆,質之於聖人而無疑,固不待議論而後明者也。 為告夷甫,或以為未盡,願更疏示。 以仕莽擬箕子之囚奴抑巳過矣,況美新乎!以子固而猶為附和其說,甚矣!君子之權衡天下,出處必至聖人而後折衷也,愚獨謂揚雄,當不逮楚兩龔。 答孫都官書 書旨多蒼然之色、幽然之思。 提刑都官閣下: 伏承賜書,及示盛制六編,凡三千首,盛矣哉!文之多,工之深,且專以久也。其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天地、三辰、鬼神、山川、地理、四夷、中國、風俗、萬物、治亂、善惡、通塞、離合、憂歡、怨懟,無不畢載,而其語則博而精,麗而不浮,其歸要不離於道。視昔以文名於天下者,夫豈易至於是邪! 鞏之愚且懶,且為事物疾病所侵,以不專而且未久於學也,使之觀若於海,不見其涯涘,於深山長谷,不見其形勢之所極,而敢議其大小高下邪?而閣下不以其所深且專以久者勵鞏,博而精、麗而不浮、其歸本於道者教鞏,乃告之曰:「其詳擇而去其非是者焉。」鞏誠怪閣下自處之過,而為以賜鞏者,乃所以怠且蔽之也。 凡鞏之學,蓋將以學乎為身,以至於可以為人也,方愚且懶,且不專以久之病也,惟閣下之仁,豈欲怠且蔽之也?其欲使知閣下之貴而長,其業之富而成,而猶不止如是,能下於後輩如是,是所以教之也。孟子曰:吾不屑其教誨,是亦教誨之而已矣。敢不拜賜也?盛編尚且借觀,而先以此謝,惶恐惶恐。不宣。鞏再拜。 [book_title]卷四·序 《戰國策》目錄序 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第十一篇者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復完。敘曰: 向敘此書,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謀詐用,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後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異,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豈好為異論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謂不惑乎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 戰國之遊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時適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弊,故古之聖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說之害正也,宜放而絕之,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於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後以禁,則齊;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後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有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於此書之作,則上繼春秋,下至楚漢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 此書有高誘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總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南齊書》目錄序 《南齊書》八紀,十一志,四十列傳,合五十九篇,梁蕭子顯撰。始,江淹已為《十志》,沈約又為《齊紀》,而子顯自表武帝,別為此書。臣等因校正其訛謬,而敘其篇目曰: 將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而為法戒,則必得其所托,而後能傳於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則或失其意,或亂其實,或析理之不通,或設辭之不善,故雖殊功韙德非常之跡,將暗而不章,鬱而不發,而檮杌嵬瑣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 嘗試論之,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然後其任可得而稱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為治天下之本。號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設,其言至約,其體至備,以為治天下之具,而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記者豈獨其跡耶?並與其深微之意而傳之,小大精粗無不盡也,本末先後無不白也。使誦其說者如出乎其時,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謂明足以周萬事之理,道足以適天下之用,知足以通難知之意,文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乎?則方是之時,豈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蓋執簡操筆而隨者,亦皆聖人之徒也。 兩漢以來,為史者去之遠矣。司馬遷從五帝三王既沒數千載之後,秦火之餘,因散絕殘脫之經,以及傳記百家之說,區區掇拾,以集著其善惡之跡、興廢之端,又創己意,以為本紀、世家、八書、列傳之文,斯亦可謂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聖法,是非顛倒而采摭謬亂者,亦豈少哉?是豈可不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後,為史者如遷之文,亦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顧以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何哉?蓋聖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於後者矣,故不得而與之也。遷之得失如此,況其他邪!至於宋、齊、梁、陳、後魏、後周之書,蓋無以議為也。 子顯之於斯文,喜自馳騁,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豈夫材固不可以強而有邪!數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跡曖昧,雖有隨世以就功名之君,相與合謀之臣,未有赫然得傾動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時偷奪傾危、悖禮反義之人,亦幸而不暴著於世,豈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 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後其任可得而稱也。豈可忽哉!豈可忽哉! 《梁書》目錄序 《梁書》六本紀、五十列傳,合五十六篇,唐貞觀三年詔右散騎常侍姚思廉撰。思廉者,梁史官察之子,推其父意,又頗采諸儒謝、吳等所紀,以成此書。臣等既校正其文字,又集次為目錄一篇,而敘之曰: 自先王之道不明,百家並起,佛最晚出,為中國之患,而在梁為尤甚,故不得而不論也。蓋佛之徒,自以為吾之所得者內,而世之論佛者皆外也,故不可詘。雖然,彼惡睹聖人之內哉? 《書》曰思曰睿,睿作聖,蓋思者所以致其知也。能致其知者,察三才之道,辨萬物之理,小大精粗,無不盡也。此之謂窮理,知之至也。知至矣,則在我者之足貴,在彼者之不足玩,未有不能明之者也。有知之之明而不能好之,未可也,故加之誠心以好之。有好之之心而不能樂之,未可也,故加之至意以樂之。能樂之則能安之矣。如是則萬物之自外至者,安能累我哉?萬物之所不能累,故吾之所以盡其性也。能盡其性,則誠矣。誠者,成也,不惑也。既誠矣,必充之,使可大焉。既大矣,必推之,使可化焉。能化矣,則含智之民,肖翹之物,有待於我者,莫不由之以全其性,遂其宜,而吾之用與天地參矣。德如此其至也。而應乎外者,未嘗不與人同,此吾之道所以為天下之通道也。故與之為衣冠飲食、冠婚喪祭之具,而由之以教,其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者,莫不一出乎人情;與之同其吉凶而防其憂患者,莫不一出乎人理。故與之處而安且治之所集也,危且亂之所去也。與之處者其具如此,使之化者其德如彼,可不謂聖矣乎!既聖矣,則無思也,其至者循理而已,無為也,其動者應物而已。是以覆露乎萬物,鼓舞乎群眾,而未有能測之者也,可不謂神矣乎!神也者,至妙而不息者也。此聖人之內也。聖人者,道之極也。佛之說,其有以易此乎?求其有以易此者,故其所以為失也。夫得於內者,未有不可行於外也;有不可行於外者,斯不得於內矣。《易》曰:「智周乎萬物而道濟乎天下,故不過。」此聖人所以兩得之也。知足以知一偏,而不足以盡萬事之理;道足以為一方,而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此百家之所以兩失之也。佛之失,其不以此乎?則佛之徒,自以謂得諸內者,亦可謂妄矣。夫學史者,將以明一代之得失也,臣等故因梁之事,而為著聖人之所以得及佛之所以失以傳之者,使知君子之所以距佛者,非外而有志於內者,庶不以此而易彼也。 《陳書》目錄序 《陳書》六本紀,三十列傳,凡三十六篇。唐散騎常侍姚思廉撰。始,思廉父察,梁陳之史官也,錄二代之事,未就而陳亡。隋文帝見察,甚重之,每就察訪梁陳故事,察因以所論載,每一篇成輒奏之,而文帝亦遣虞世基就察求其書,又未就而察死。察之將死,屬思廉以繼其業。唐興,武德五年,高祖以自魏以來二百餘歲,世統數更,史事放逸,乃詔論次,而思廉遂受詔為《陳書》,久之猶不就。貞觀三年,遂詔論撰於秘書省,十年正月壬子始上之。 觀察等之為此書,歷三世,傳父子,更數十歲而後乃成,蓋其難如此。然及其既成,與宋、魏、齊、梁等書,世亦傳之者少,故學者於其行事之跡,亦罕得而詳也。而其書亦以罕傳,則自秘府所藏,往往脫誤,嘉祐六年八月始詔校讎,使可鏤版,行之天下。而臣等言梁、陳等書缺,獨館閣所藏,恐不足以定著,願詔京師及州縣藏書之家,使悉上之。先皇帝為下其事,至七年冬稍稍始集。臣等以相校,至八年七月,《陳書》三十六篇者始校定,可傳之學者。其疑者亦不敢損益,特各疏於篇末。其書舊無目錄,列傳名氏多闕謬,因別為目錄一篇,使覽者得詳焉。 夫陳之為陳,蓋偷為一切之計,非有先王經紀禮義風俗之美,制治之法可章示後世。然而兼權尚計,明於任使,恭儉愛人,則其始之所以興;惑於邪臣,溺於嬖妾,忘患縱欲,則其終之所以亡。興亡之端,莫非自己致者。至於有所因造,以為號令、威刑、職官、州郡之制,雖其事已淺,然亦各施於一時,皆學者之所不可不考也。而當時之士,爭奪詐偽,苟得偷合之徒,尚不得不列以為世戒,而況於壞亂之中,倉皇之際,士之安貧樂義,取舍去就,不為患禍勢利動其心者,亦不絕於其間。若此人者,可謂篤於善矣。蓋古人之所思見而不可得,《風雨》之詩所為作者也,安可使之泯泯不少概見於天下哉?則陳之史其可廢乎? 蓋此書成之既難,其後又久不顯,及宋興已百年,古文遺事靡不畢講,而始得盛行於天下,列於學者,其傳之之難又如此,豈非遭遇固自有時也哉! 太祖皇帝總序 蓋唐之敝,自天寶已後,紀綱浸壞,不能自振,以至於失天下。五代興起,五十餘年之間,更八姓十有四君,危亡之變數矣。其尤甚也,契丹遂入中國,擅立名號。當是時,天地五行人事之理反易繆亂,不同夷狄者亡幾耳。 太祖為天下所戴,踐尊位,以生民為任,故勸農桑,薄賦斂,緩刑罰,除舊政之不便民者,詔令勉核相屬,推其心,無一日不在百姓也。知方鎮之病民也,故設通判之員,使斂以繩墨。憂吏之不良也,故數使在位舉其所知。患吏或受賕、或不奉法也,故罪至死徙,一無所貸。原其意,蓋以謂遭世大衰,不如是,吏不知禁,不能救民於焚溺之中也。征伐既下諸國,必先已逋欠,滌煩苛,賙乏絕,雪冤滯,惠農民,拔人才,申命郡邑,反復不倦。或遇水旱,輒蔬食請禱,欲移災於己。其於群臣,有恩舊,有勞能,待之各盡其分,以位貴之,以財富之,有男使尚主,有女使嫁宗室,其予人之周也如此。即材可用,雖仇不廢;不可用,雖光顯矣,不處以勢。其有罪多縱貸之,或賜之使自愧。及至堅明約束以整齊天下者,亦使之不能逾也。 強僭之國,皆接以恩禮。商賈往來不禁,有出境犯其令者,乃為之置市邊邑,使兩利。有所乏少,常賑助之。征伐所加,必其罪暴著,師出未嘗不以義也。其君長已降,及就俘執,道路勞問迎致,使者相望,既至,罪不數辱之,優假秩祿,及其宗親吏屬,賜以田宅,使子孫世守,擁護保全,皆得以壽考終。 自晉既覆滅,契丹浸大,中國惴畏不敢當。太祖拔用材武護西北邊,寵以非常之恩,任屬專,聽信明,常遣戍卒,戒之曰:「我猶赦汝,郭進殺汝矣。」有訟進者,謂曰:「進軍政嚴,此必犯進法。」送進,使殺之。關市租賦,諸將得恣用,不問出入。以其故,士附,鬥者盡力,諜者盡情,邊臣可諉者,皆十餘年不易其任。然位不過巡檢使,眾不過三五千人。蓋任專則勢便,位不極則士勵,兵少則用約,御將亦多術矣。總其所長,能兼用之,故能省費息民,振新集之眾,屈憑陵之虜也。蓋太祖篤於孝友,有天下之行;聰明智勇,有天下之材;仁心愛人,有天下之志;包含遍覆,有天下之量。守之以勤儉恭慎,虛心納諫。鑒於粵、蜀,以奢侈為戒。思天下之重,不復遊畋。封拜諸子,務自約損,不盡循故典。收納學士大夫,用之不求其備,或守難進之節,亦不奪也。晚喜讀書,勸諸將以學,曰:「欲使之知治道也。」兼覆夷夏,從容以德。江南平,覽捷書而泣曰:「師征不義,而顧令吾民死兵,彼何負哉!」秦州已入,尚波於之地,卻而不受。錢俶來朝,復歸之越。契丹願聽盟約,逡巡退抑,不自矜伐。天下大勢,連數十城之鎮,割其故地,以小其力;易動難畜之兵,斂置懷服,以消其難。至於舉賢良,崇孝悌,綴禮樂,明考課,雖宇內初輯,然庶政大體,彌綸備具;遺文故事,施於後世,皆可為法。民於是時,從死更生,室家相保;士農工賈,各還其職;鳥獸草木,亦莫不遂。前世舊臣,備將相、處腹心爪牙之任者,一旦回心,奉令北向,如素委質。天下廣都通邑,兼地千里,德懷二三之臣,負眾自用,令之不從、召之不至者,尚數十,皆束衽來庭,代易奔走,如水湊下。粵、吳、楚、甌、閩之君,分天下為八九,曰帝與王,傳子及孫,更數十歲者,編名外域,並聚闕下。四海之內,混齊為一。海東之國高麗,極南交阯,西戎吐蕃、回紇,北狄契丹,皆請吏奉貢。天地所養,通途之屬,莫不內附。當是時,更立天下,與民為始,天地五行人事之理,亂而復正。蓋太祖之於受命,非如前世之君,圖眾以智,圖柄以力,其處心積慮,非一夕一日在於取天下也。其在天者曆數,在人者群臣萬民,三軍之士不歸周,歸太祖,未有知其所以然者,所謂天也。及其傳天下也,舍子屬弟。是則太祖之受天下,與舜受之堯,禹受之舜,其揆一也。其傳天下,與堯傳之舜,舜傳之禹,其揆一也。受天下及傳天下,視天與人而已,非其心未嘗有天下,豈能如是哉! 世以為太祖不世出之主,與漢高祖同。蓋太祖為人有大度,意豁如也,知人善任使,與漢高祖同,固然也。太祖承自天寶以後、更五代二百餘年極敝之天下;漢祖承全盛之秦,二世之末,天下始亂,所因之勢既殊。太祖開建帝業,作則垂憲,後常可行;漢祖粗定海內而已,不及一。太祖立折杖法,脫民榜笞死禍,定著常刑,一本寬大;漢祖雖約法三章,然肉刑三族之誅,至孝文始去,不及二。太祖功臣,皆故等夷,及位定,上下相安,始終一意;漢祖疑間諸將,夷滅其家,不及三。太祖削大弱強,藩臣遵職;漢祖封國過制,反者更起,累世乃定,不及四。太祖征伐必克;漢祖數戰輒北,不及五。太祖文武自出,群臣莫及;漢祖非得三傑之助,不得無失,不及六。開寶之初,南海先下;趙陀分越而帝,漢祖不能禁,不及七。太祖不用兵革,契丹自附;漢祖折厄白登,身僅免禍,不及八。太祖後宮二百,問願歸者,復去四之一;漢祖溷於衽席,女禍及宗,不及九。太祖明於大計,以屬天下;漢祖擇嗣不審,幾墜厥世,不及十也。漢祖所不能及,其大者如此。 是自三代以來,撥亂之主,未有及太祖也。三代盛矣,然禹之孫太康失國,湯之孫太甲放廢。文武之後三四傳,昭王不返於楚。繇漢以下,變故之密,蓋不可勝道也。太祖經始大基,流風餘澤,所被者遠。五聖遵業,至今百有二十餘年。上下和樂,無變容動色之慮,接於耳目,治安久長,自三代以來所未有也。維太祖創始傳後,比跡堯舜,綱理天下,軼於漢祖;太平之業,施於無窮,三代所不及。成功盛德,其至矣哉!蓋唐天寶十四年,天下戶八百九十一萬。太祖元年,戶九十六萬;末年,天下既定,戶三百九萬。今上元豐二年,戶一千三百九十一萬。六聖之德澤,覆露生養,斯其所以盛也。本原事實,其所由致此,有自也哉。 《新序》目錄序 劉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目錄一篇,隋唐之世尚為全書,今可見者十篇而已。臣既考正其文字,因為其序論曰: 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風俗。蓋九州之廣,萬民之眾,千歲之遠,其教已明,其習已成之後,所守者一道,所傳者一說而已。故《詩》《書》之文,歷世數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嘗不相為終始,化之如此其至也。當是之時,異行者有誅,異言者有禁,防之又如此其備也。故二帝三王之際,及其中間嘗更衰亂、而餘澤未熄之時,百家眾說未有能出於其間者也。及周之末世,先王之教化法度既廢,餘澤既熄,世之治方術者,各得其一偏。故人奮其私智,家尚其私學者,蜂起於中國,皆明其所長而昧其短,矜其所得而諱其失。天下之士各自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復知夫學之有統、道之有歸也。先王之遺文雖在,皆絀而不講,況至於秦為世之所大禁哉!漢興,六藝皆得於斷絕殘脫之餘,世復無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諸儒苟見傳記百家之言,皆悅而向之。故先王之道為眾說之所蔽,暗而不明,鬱而不發。而怪奇可喜之論,各師異見,皆自名家者,誕漫於中國,一切不異於周之末世,其弊至於今尚在也。自斯以來,天下學者知折衷於聖人,而能純於道德之美者,揚雄氏而止耳。如向之徒,皆不免乎為眾說之所蔽,而不知有所折衷者也。孟子曰:待文王而興者,凡民也。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漢之士豈特無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哉?亦其出於是時者,豪傑之士少,故不能特起於流俗之中、絕學之後也。 蓋向之序此書,於今為最近古,雖不能無失,然遠至舜禹而次及於周秦以來,古人之嘉言善行亦往往而在也,要在慎取之而已。故臣既惜其不可見者,而校其可見者特詳焉,亦足以知臣之攻其失者,豈好辯哉?臣之所不得已也。 《列女傳》目錄序 劉向所敘《列女傳》,凡八篇,事具《漢書》向列傳。而《隋書》及《崇文總目》皆稱向《列女傳》十五篇,曹大家注。以《頌義》考之,蓋大家所注,離其七篇為十四,與《頌義》凡十五篇,而蓋以陳嬰母及東漢以來凡十六事,非向書本然也。蓋向舊書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賢校理蘇頌始以《頌義》為篇次,復定其書為八篇,與十五篇者並藏於館閣。而《隋書》以《頌義》為劉歆作,與向列傳不合。今驗《頌義》之文,蓋向之自敘。又《藝文志》有向《列女傳頌圖》,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亂,古書之在者少矣,而《唐志》錄《列女傳》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無錄,然其書今在。則古書之或有錄而亡,或無錄而在者亦眾矣,非可惜哉!今校讎其八篇及其十五篇者已定,可繕寫。 初,漢承秦之敝,風俗已大壞矣,而成帝後宮,趙衛之屬尤自放。向以謂王政必自內始,故列古女善惡所以致興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大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又以謂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視聽言動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顧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聞,蓋為之師傅保姆之助,《詩》《書》圖史之戒,珩璜琚瑀之節,威儀動作之度。其教之者雖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嘗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義歸於反身,《二南》之業本於文王,夫豈自外至哉! 世皆知文王之所以興,能得內助,而不知所以然者,蓋本於文王之躬化,故內則后妃有《關雎》之行,外則群臣有《二南》之美,與之相成。其推而及遠,則商辛之昏俗,江漢之小國,《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謂身修故國家天下治者也。後世自學問之士,多徇於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家室既不見可法,故競於邪侈,豈獨無相成之道哉!士之苟於自恕,顧利冒恥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處顯也,然去《二南》之風亦已遠矣,況於南向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勸戒之意可謂篤矣。 然向號博極群書,而此傳稱《詩·芣苡》、《柏舟》、《大車》之類,與今序《詩》者之說尤乖異,蓋不可考。至於《式微》之一篇,又以謂二人之作。豈其所取者博,故不能無失歟?其言象計謀殺舜及舜所以自脫者,頗合於《孟子》。然此傳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蓋亦不足道也。凡後世諸儒之言經傳者,因多如此,覽者采其有補,而擇其是非可也。故為之序論以發其端云。 《說苑》目錄序 劉向所序《說苑》二十篇,《崇文總目》云:「今存者五篇,餘皆亡。」臣從士大夫間得之者十有三篇,與舊為十有八篇,正其脫謬,疑者闕之,而敘其篇目曰: 向采傳記、百家所載行事之跡,以為此書。奏之欲以為法戒,然其所取,往往不當於理,故不得而不論也。 夫學者之於道,非知其大略之難也,知其精微之際固難矣。孔子之徒三千,其顯者七十二人,皆高世之材也,然獨稱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及回死,又以謂無好學者。而回亦稱夫子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子貢又以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則其精微之際,固難知久矣。是以取舍不能無失於其間也,故曰「學然後知不足」,豈虛言哉! 向之學博矣,其著書及建言,尤欲有為於世,至其枉己而為之者有矣,何其徇物者多而自為者少也。蓋古之聖賢非不欲有為也,然而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故孔子所至之邦,必聞其政,而子貢以謂非夫子之求之也,豈不求之有道哉!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豈不得之有命哉!令向知出此,安於行止,以彼其志,能擇其所學,以進乎精微,則其所至未可量也。是以孔子稱古之學者為己,孟子稱君子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則取之,左右逢其原,豈汲汲於外哉!向之得失如此,亦學者之戒也。 故見之序論,令讀其書者,知考而擇之也。然向數困於讒而不改其操,與夫患失之者異矣,可謂有志者也。 徐幹《中論》目錄序 臣始見館閣及世所有徐幹《中論》二十篇,以謂盡於此。及觀《貞觀政要》,怪太宗稱嘗見幹《中論·復三年喪》篇,而今書此篇缺。因考之《魏志》,見文帝稱幹著《中論》二十餘篇,於是知館閣及世所有幹《中論》二十篇者,非全書也。幹字偉長,北海人,生於漢魏之間。魏文帝稱幹「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而《先賢行狀》亦稱幹「篤行體道,不耽世榮,魏太祖特旌命之,辭疾不就,後以為上艾長,又以疾不行」。 蓋漢承周衰及秦滅學之餘,百氏雜家與聖人之道並傳,學者罕能獨觀於道德之要,而不牽於俗儒之說。至於治心養性、去就語默之際,能不悖於理者固希矣,況至於魏之濁世哉!幹獨能考六藝,推仲尼、孟軻之旨,述而論之。求其辭,時若有小失者;要其歸,不合於道者少矣。其所得於內者,又能信而充之,逡巡濁世,有去就顯晦之大節。 臣始讀其書,察其意而賢之。因其書以求其為人,又知其行之可賢也。惜其有補於世,而識之者少。蓋跡其言行之所至,而以世俗好惡觀之,彼惡足以知其意哉。顧臣之力,豈足以重其書,使學者尊而信之!因校其脫謬,而序其大略,蓋所以致臣之意焉。 [book_title]卷五·序 《禮閣新儀》目錄序 《禮閣新儀》三十篇,韋公肅撰,記開元以後至元和之變禮。史館秘閣及臣書皆三十篇,集賢院書二十篇。以參相校讎,史館秘閣及臣書多復重,其篇少者八,集賢院書獨具。然臣書有目錄一篇,以考其次序,蓋此書本三十篇,則集賢院書雖具,然其篇次亦亂。既正其脫謬,因定著從目錄,而《禮閣新儀》三十篇復完。 夫禮者,其本在於養人之性,而其用在於言動視聽之間。使人之言動視聽一於禮,則安有放其邪心而窮於外物哉!不放其邪心,不窮於外物,則禍亂可息,而財用可充。其立意微,其為法遠矣。故設其器,制其物,為其數,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者,皆人之起居、出入、吉凶、哀樂之具,所謂其用在乎言動視聽之間者也。 然而古今之變不同,而俗之便習亦異。則法制數度,其久而不能無弊者,勢固然也。故為禮者,其始莫不宜於當世,而其後多失而難遵,亦其理然也。失則必改制以求其當。故羲農以來,至於三代,禮未嘗同也。後世去三代,蓋千有餘歲,其所遭之變,所習之便不同,固已遠矣。而議者不原聖人制作之方,乃謂設其器,制其物,為其數,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而為其起居、出入、吉凶、哀樂之具者,當一二以追先王之跡,然後禮可得而興也。至其說之不可求,其制之不可考,或不宜於人,不合於用,則寧至於漠然而不敢為,使人之言動視聽之間,蕩然莫之為節,至患夫為罪者之不止,則繁於為法以御之。故法至於不勝其繁,而犯者亦至於不勝其眾。豈不惑哉! 蓋上世聖人,有為耒耜者,或不為宮室;為舟車者,或不為棺槨。豈其智不足為哉?以謂人之所未病者不必改也。至於後聖有為宮室者,不以土處為不可變也;為棺槨者,不以葛溝為不可易也。豈好為相反哉?以謂人之所既病者不可因也。又至於後聖,則有設兩觀而更采椽之質,攻文梓而易瓦棺之素,豈不能從儉哉?以謂人情之所好者能為之節而不能變也。由是觀之,古今之變不同,而俗之便習亦異,則亦屢變其法以宜之,何必一二以追先王之跡哉?其要在於養民之性,防民之欲者,本末先後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此制作之方也。故瓦樽之尚而薄酒之用,大羹之先而庶羞之飽,一以為貴本,一以為親用。則知有聖人作而為後世之禮者,必貴俎豆,而今之器用不廢也;先弁冕,而今之衣服不禁也,其推之皆然。然後其所改易更革,不至乎拂天下之勢,駭天下之情,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意矣。是以羲農以來,至於三代,禮未嘗同,而制作之如此者,亦未嘗異也。後世不推其如此,而或至於不敢為,或為之者特出於其勢之不得已,故苟簡而不能備,希闊而不常行,又不過用之於上,而未有加之於民者也。故其禮本在於養人之性,而其用在於言動視聽之間者,歷千餘歲,民未嘗得接於耳目,況於服習而安之者乎?至其陷於罪戾,則繁於為法以御之,其亦不仁也哉。 此書所紀,雖其事已淺,然凡世之記禮者,亦皆有所本,而一時之得失具焉。昔孔子於告朔,愛其禮之存,況於一代之典籍哉?故其書不得不貴。因為之定著,以俟夫論禮者考而擇焉。 《李白詩集》後序 李白詩集二十卷,舊七百七十六篇,今千有一篇,雜著六十篇者,知制誥常山宋敏求字次道之所廣也。次道既以類廣白詩,自爲序,而未考次其作之先後。余得其書,乃考其先後而次第之。 蓋白蜀郡人,初隱岷山,出居襄漢之間,南遊江淮,至楚觀雲夢。雲夢許氏者,高宗時宰相圉師之家也,以女妻白,因留雲夢者三年。去之齊魯,居徂徠山竹溪,入吳,至長安,明皇聞其名,召見以爲翰林供奉,頃之不合去。北抵趙魏燕晉,西涉岐邠,歷商於,至洛陽,遊梁最久。復之齊魯,南浮淮泗,再入吳,轉徙金陵,上秋浦潯陽。天寶十四載,安祿山反,明年明皇在蜀,永王璘節度東南,白時臥廬山,璘迫致之。璘軍敗丹陽,白奔亡至宿松,坐繫潯陽獄。宣撫大使崔渙與御史中丞宋若思驗治白,以爲罪薄宜貰,而若思軍赴河南,遂釋白囚,使謀其軍事,上書肅宗,薦白材可用,不報。是時,白年五十有七矣。乾元元年,終以汙璘事長流夜郎,遂泛洞庭,上峽江,至巫山,以赦得釋。憩岳陽、江夏,久之復如潯陽,過金陵,徘徊於歷陽、宣城二郡。其族人陽冰爲當塗令,白過之,以病卒,年六十有四,是時寶應元年也。其始終所更涉如此,此白之詩書所自敘可考者也。 范傳正爲白墓誌,稱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景,終年不移」,則見於白之自敘者,蓋亦其略也。舊史稱白山東人,爲翰林待詔,又稱永王璘節度揚州,白在宣城謁見,遂辟爲從事。而新書又稱白流夜郎,還潯陽,坐事下獄,宋若思釋之者,皆不合於白之自敘。蓋史誤也。 白之詩連類引義,雖中於法度者寡,然其辭閎肆雋偉,殆騷人所不及,近世所未有也。舊史稱白有逸才,志氣宏放,飄然有超世之心,余以爲實録。而新書不著其語,故録之,使覽者得詳焉。 《范貫之奏議集》序 尚書戶部郎中、直龍圖閣范公貫之之奏議,凡若干篇,其子世京集為十卷,而屬余序之。 蓋自至和已後十餘年間,公常以言事任職。自天子、大臣至於群下,自掖庭至於四方幽隱,一有得失善惡,關於政理,公無不極意反復,為上力言。或矯拂情欲,或切劘計慮,或辨別忠佞而處其進退,章有一再或至於十餘上。事有陰爭獨陳,或悉引諫官御史合議肆言。仁宗常虛心采納,為之變命令,更廢舉,近或立從,遠或越月逾時,或至於其後,卒皆聽用。蓋當是時,仁宗在位歲久,熟於人事之情偽與群臣之能否,方以仁厚清靜休養元元,至於是非與奪,則一歸之公議而不自用也。其所引拔以言為職者,如公皆一時之選。而公與同時之士,亦皆樂得其言,不曲從苟止。故天下之情因得畢聞於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至於奇邪恣睢,有為之者,亦輒敗悔。故當此之時,常委事七八大臣,而朝政無大缺失,群臣奉法遵職,海內乂安。 夫因人而不自用者,天也。仁宗之所以其仁如天,至於享國四十餘年,能承太平之業者,繇是而已。後世得公之遺文,而論其世,見其上下之際相成如此,必將低回感慕,有不可及之歎,然後知其時之難得。則公言之不沒,豈獨見其志,所以明先帝之盛德於無窮也。 公為人溫良慈恕,其從政寬易愛人。及在朝廷,危言正色,人有所不能及也。凡同時與公有言責者,後多至大官,而公獨早卒。 公諱師道,其世次、州里、歷官、行事,有今資政殿學士趙公抃為公之墓銘云。 《強幾聖文集》序 幾聖諱至,姓強氏,錢塘人,幾聖字也。為三司戶部判官、尚書祠部郎中。既沒,其子浚明集其遺文為二十卷,屬余序。 幾聖少貧,能自謀學,為進士,材拔出其輩類,出輒收其科,其文詞大傳於時。及為吏,未嘗不以其閑益讀書為文,尤工於詩,句出驚人。世皆推其能,然最為相國韓魏公所知。魏公既罷政事,鎮京兆,及徙鎮相魏,常引幾聖自助。魏公喜為詩,每合屬士大夫、賓客與遊,多賦詩以自見。其屬而和之者,幾聖獨思致逸發,若不可追躡,魏公未嘗不歎得之晚也。其在幕府,魏公每上奏天子,以歲時慶賀候問,及為書記通四方之好,幾聖為屬稿草,必聲比字屬,曲當繩墨,然氣質渾渾,不見刻畫,遠近多稱頌之。及為他文,若誌銘序記、策問學士大夫,則簡古典則,不少貶以就俗。其所長兼人,以此魏公數薦之朝廷,以謂宜在館閣,然未及用。魏公既薨之明年,幾聖亦以疾卒。 幾聖之遺文,在魏公幕府者為最多,故序亦反復見之,覽者可推而考之也。其行治官世,已著於誌幾聖之葬者,故此不著。 《王子直文集》序 至治之極,教化既成,道德同而風俗一,言理者雖異人殊世,未嘗不同其指。何則?理當固無二也。是以《詩》《書》之文,自唐虞以來,至秦魯之際,其相去千餘載,其作者非一人,至於其間嘗更衰亂,然學者尚蒙餘澤,雖其文數萬,而其所發明更相表裏,如一人之說,不知時世之遠,作者之眾也。嗚呼!上下之間,漸磨陶冶,至於如此,豈非盛哉!自三代教養之法廢,先王之澤熄,學者人人異見,而諸子各自為家,豈其固相反哉!不當於理,故不能一也。由漢以來,益遠於治。故學者雖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馳騁上下,偉麗可喜者甚眾,然是非取舍不當於聖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故其說未嘗一,而聖人之道未嘗明也。士之生於是時,其言能當於理者,亦可謂難矣。由是觀之,則文章之得失,豈不繫於治亂哉! 長樂王向字子直,自少已著文數萬言,與其兄弟俱名聞天下,可謂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馳騁上下,偉麗可喜者也。讀其書,知其與漢以來名能文者,俱列於作者之林,未知其孰先孰後。考其意,不當於理者亦少矣。然子直晚自以為不足,而悔其少作,更欲窮探力取,極聖人之指要,盛行則欲發而見之事業,窮居則欲推而托之於文章,將與《詩》《書》之作者並,而又未知孰先孰後也。然不幸蚤世,故雖有難得之材,獨立之志,而不得及其成就,此吾徒與子直之兄回字深父所以深恨於斯人也。 子直官世行治,深甫已為之銘。而書其數萬言者,屬予為敘。予觀子直之所自見者,已足暴於世矣,故特為之序其志云。 《王深甫文集》序 深甫,吾友也,姓王氏,諱回。當先王之跡熄,六藝殘缺,道術衰微,天下學者無所折衷,深甫於是時奮然獨起,因先王之遺文以求其意,得之於心,行之於己,其動止語默必考於法度,而窮達得喪不易其志也。 文集二十卷,其辭反復辨達,有所開闡,其卒蓋將歸於簡也。其破去百家傳注推散缺不全之經,以明聖人之道於千載之後,所以振斯文於將墜,回學者於既弱,可謂道德之要言,非世之別集而已也。後之潛心於聖人者,將必由是而有得,則其於世教豈小補之而已哉!嗚呼!深甫其志方強,其德方進,而不幸死矣,故其澤不加於天下,而其言止於此。然觀其所可考者,豈非孟子所謂名世者歟?其文有片言半簡,非大義所存,皆附而不去者,所以明深甫之於其細行,皆可傳於世也。 深甫,福州侯官縣人,今家於潁。嘗舉進士,中其科,為亳州衛真縣主簿。未一歲棄去,遂不復仕。卒於治平二年之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有三。天子嘗以某軍節度推官知陳州南頓縣事,就其家命之,而深甫既卒矣。 《王平甫文集》序 王平甫既沒,其家集其遺文為百卷,屬甫序。 平甫自少已傑然以材高見於世,為文思若決河,語出驚人,一時爭傳誦之。其學問尤敏,而資之以不倦,至晚愈篤,博覽強記,於書無所不通,其明於是非得失之理為尤詳。其文閎富典重,其詩博而深矣。 自周衰,先王之遺文既喪。漢興,文學猶為近古,及其衰,而陵夷盡矣。至唐,久之而能言之士始幾於漢,及其衰,而遂泯泯矣。宋受命百有餘年,天下文章復侔於漢唐之盛。蓋自周衰至今千有餘歲,斯文濱於泯滅,能自拔起以追於古者,此三世而已。各於其盛時,士之能以特見於世者,率常不過三數人。其世之不數,其人之難得如此。平甫之文能特見於世者也。世皆謂平甫之詩宜為樂歌,薦之郊廟;其文宜為典冊,施諸朝廷,而不得用於世。然推其實,千歲之日不為不多,焦心思於翰墨之間者不為不眾,在富貴之位者,未嘗一日而無其人,彼皆湮沒而無傳,或播其醜於後。平甫乃躬難得之姿,負特見之能,自立於不朽,雖不得其志,然其文之可貴,人亦莫得而掩也。則平甫之求於內,亦奚憾乎!古今作者,或能文不必工於詩,或長於詩不必有文,平甫獨兼得之。其於詩尤自喜,其憂喜、哀樂、感激、怨懟之情,一於詩見之,故詩尤多也。 平甫居家孝友,為人質直簡易,遇人豁然推心腹,不為毫髮疑礙,與人交,於恩意尤篤也。其死之日,天下識與不識,皆聞而哀之。其州里、世次、歷官、行事,將有待於識平甫之葬者,故不著於此云。元豐元年。 《齊州雜詩》序 齊故為文學之國,然亦以朋比誇詐見於習俗。今其地富饒,而介於河岱之間,故又多獄訟,而豪猾群黨亦往往喜相攻剽賊殺,於時號難治。 余之疲駑來為是州,除其奸強而振其弛壞,去其疾苦而撫其善良。未期囹圄多空,而枹鼓幾熄,歲又連熟,州以無事。故得與其士大夫及四方之賓客,以其暇日,時遊後園。或長軒繞榭,登覽之觀,屬思千里;或芙蕖芰荷,湖波渺然,縱舟上下。雖病不飲酒,而閑為小詩,以娛情寫物,亦拙者之適也。通儒大人或與余有舊,欲取而視之,亦不能隱。而青鄆二學士又從而和之,士之喜文辭者,亦繼為此作。總之,凡若干篇。 豈得以余文之陋,而使夫宗工秀人雄放瑰絕可喜之辭,不大傳於此邦也。故刻之石而並序之,使覽者得詳焉。熙寧六年二月己丑序。 《先大夫集後》序 公所為書,號《仙鳧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紀》者十卷,《清邊前要》五十卷,《廣中台志》八十卷,《為臣要紀》三卷,《四聲韻》五卷,總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於世。今類次詩賦書奏一百二十二篇,又自為十卷,藏於家。 方五代之際,儒學既擯焉,後生小子,治術業於閭巷,文多淺近。是時公雖少,所學已皆知治亂得失興壞之理,其為文閎深雋美,而長於諷諭,今類次樂府已下是也。 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當此之時,太祖、太宗已綱紀大法矣,公於是勇言當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當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憂憐百姓、勞心萬事之意,而推大臣從官執事之人,觀望懷奸,不稱天子屬任之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難言,則人有所不敢言者。雖屢不合而出,其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禍福動其意也。 始公尤見奇於太宗,自光祿寺丞、越州監酒稅召見,以為直史館,遂為兩浙轉運使。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見知。初試以知制誥,及西兵起,又以為自陝以西經略判官。而公常激切論大臣,當時皆不悅,故不果用。然真宗終感其言,故為泉州,未盡一歲,拜蘇州,五日,又為揚州。將復召之也,而公於是時又上書,語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齟齬終。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窮久矣,海內既集,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煩碎,治財利之臣又益急,公獨以謂宜遵簡易、罷管榷,以與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初,四方爭言符應,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陰,而道家之說亦滋甚,自京師至四方,皆大治宮觀。公益諍,以謂天命不可專任,宜絀奸臣,修人事,反復至數百千言。嗚呼!公之盡忠,天子之受盡言,何必古人。此非傳之所謂主聖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公在兩浙,奏罷苛稅二百三十餘條。在京西,又與三司爭論,免民租,釋逋負之在民者,蓋公之所試如此。所試者大,其庶幾矣。公所嘗言甚眾,其在上前及書亡者,蓋不得而集。其或從或否,而後常可思者,與歷官行事,廬陵歐陽修公已銘公之碑特詳焉,此故不論,論其不盡載者。 公卒以齟齬終,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記,藉令記之,當時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歟?後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讀公之碑與其書,及余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見其表裏,其於虛實之論可核矣。 公卒乃贈諫議大夫。姓曾氏,諱某,南豐人。序其書者,公之孫鞏也。至和元年十二月二日謹序。 相國寺維摩院聽琴序 古者學士之於六藝,射能弧矢之事矣,又當善其揖讓之節;御能車馬之事矣,又當善其驅馳之節;書非能肆筆而已,又當辨其體而皆通其意;數非能布策而已,又當知其用而各盡其法。而五禮之威儀,至於三千,六樂之節文,可謂微且多矣。噫!何其煩且勞如是!然古之學者必能此,亦可謂難矣。 然習其射御於禮,習其干戈於樂,則少於學,長於朝,其於武備固修矣。其於家有塾,於黨有庠,於鄉有序,於國有學,於教有師,於視聽言動有其容,於衣冠飲食有其度,几杖有銘,盤杆有戒。在輿有和鸞之聲,行步有佩玉之音,燕處有《雅》《頌》之樂。而非其故,琴瑟未嘗去於前也。蓋其出入進退,俯仰左右,接於耳目,動於四體,達於其心者,所以養之至如此其詳且密也。 雖然,此尚為有待於外者耳。若夫三才萬物之理,性命之際,力學以求之,深思以索之,使知其要,識其微,而齋戒以守之,以盡其才、成其德,至合於天地而後已者,又當得之於心,夫豈非難哉? 噫!古之學者,其役之於內外以持其心、養其性者,至於如此,此君子所以愛,日而自強不息,以求至乎極也。然其習之有素,閑之有具如此,則求其放心,伐其邪氣,而成文武之材,就道德之實者,可謂易矣。 孔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蓋樂者,所以感人之心而使之化,故曰「成於《樂》」。昔舜命夔典樂,教胄子,曰:「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則樂者非獨去邪,又所以救其性之偏而納之中也。故和鸞、佩玉、《雅》《頌》琴瑟之音,非其故不去於前,豈虛也哉! 今學士大夫之於持其身、養其性,凡有待於外者皆不能具,得之於內者又皆略其事,可謂簡且易矣。然所以求其放心,伐其邪氣,而成文武之材,就道德之實者,豈不難哉!此余所以懼不至於君子而入於小人也。 夫有待於外者,余既力不足,而於琴竊有志焉久矣,然患其莫余授也。治平三年夏,得洪君於京師,始合同舍之士,聽其琴於相國寺之維摩院。洪君之於琴,非特能其音,又能其意者也。余將就學焉,故道余之所慕於古者,庶乎其有以自發也。同舍之士,丁寶臣元珍、鄭穆閎中、孫覺莘老、林希子中,而余曾鞏子固也。洪君名規,字方叔,以文學吏事稱於世云。 《類要》序 晏元獻公出東南,起童子,入秘閣讀書,遂讚名,命入為翰林為學士。真宗特寵待之,每進見勞問,及所以任屬之者,群臣莫能及。皇太子就書學,公以選入侍。太子即皇帝位,是為仁宗。公遂管國樞要,任政事,位宰相。其在朝廷五十餘年,常以文學謀議為任,所為賦頌銘碑、制詔冊命、書奏議論之文傳天下,尤長於詩,天下皆吟誦之。 當真宗之世,天下無事,方輯福應,推功德,修封禪,及后土、山川、老子諸祠,以報禮上下。左右前後之臣,非工儒學妙於語言、能討論古今潤色太平之業者不能稱其位。公於是時為學者宗,天下慕其聲名。人見公應於外者之不窮,而不知公之得於內者深也。 及得公所為《類要》上中下帙,總七十四篇,凡若干門,皆公所手抄。乃知公於六藝、太史、百家之言,騷人墨客之文章,至於地誌、族譜、佛老、方伎之眾說,旁及九州之外蠻夷荒忽詭變奇跡之序錄,皆披尋繹,而於三才萬物變化情偽,是非興壞之理,顯隱細钜之委曲,莫不究盡。公之得於內者在此也。公之所以光顯於世者,有以哉!觀公之所自致者如此,則知士不素學而處從官大臣之列,備文儒道德之任,其能不餒且病乎!此公之書所以為可傳也。 公之子知止,能守其家者也,以書屬余序。余與公仕不並時,然皆臨川人,故為之論次,以為公書諸首。 [book_title]卷六·序 送傅向老令瑞安序 向老傅氏,山陰人。與其兄元老讀書知道理,其所為文辭可喜。太夫人春秋高,而其家故貧,然向老昆弟尤自守,不苟取而妄交,太夫人亦忘其貧。余得之山陰,愛其自處之重,而見其進而未止也,特心與之。 向老用舉者令溫之瑞安,將奉其太夫人以往。余謂向老學古,其為令當知所先後。然古之道,蓋無所用於今,則向老之所守亦難合矣。故為之言,庶夫有知余為不妄者,能以此而易彼也。 送丁琰序 守令之於民近且重,易知矣。余嘗論今之守令,有道而聞四方者不過數人。此數人者,非特任守令也。過此數人,有千里者相接而無一賢守,有百里者相環而無一賢令。至天子大臣嘗患其然,則任奉法之吏,嚴刺察之科,以繩治之。諸郡守縣令以罪不任職,或黜或罷者相繼於外。於是下詔書,擇廷臣,使各舉所知以任守令。是天子大臣愛國與民而重守令之意,可謂無不至矣。而詔雖下,舉者卒不聞。惟令或以舊制舉,不皆循歲月而授。每舉者有姓名,得而視之,推考其材行能堪其舉者,卒亦未見焉。舉者既然矣,則以余之所見聞,陰計其人之孰可舉者,卒亦未見焉。猶恐余之愚且賤,聞與見焉者少,不足以知天下之材也,則求夫賢而有名位、聞與見之博者,而從之問其人之孰可舉者,卒亦未見焉。豈天下之人固可誣,而天固不生才於今哉! 使天子大臣患天下之弊,則數更法以御之。法日以愈密,而弊日以愈多。豈今之去古也遠,治天下卒無術哉!蓋古人之有庠有序,有師友之遊,有有司之論,而賞罰之始於鄉,屬於天下,為教之詳至此也。士也有聖人之道,則皆得行其教;有可教之質,則皆可為材且良,故古之賢也多。賢之多,則自公卿大夫至於牛羊倉廩賤官之選咸宜焉,獨千里、百里之長哉?其為道豈不約且明,其為致天下之材豈不多哉?其豈有勞於求而不得人,密於法而不勝其弊,若今之患哉? 今也,庠序、師友、賞罰之法非古也,士也有聖人之道,欲推而教於鄉於天下,則無路焉。人愚也,則愚矣!可教而賢者,卒誰教之哉?故今之賢也少。賢之少,則自公卿大夫至於牛羊倉廩賤官之選常不足其人焉,獨守令哉?是以其求之無不至,其法日以愈密,而不足以為治者,其原蓋此之出也已。噫!奚重而不更也。 姑蘇人丁君琰佐南城,南城之政平。余知其令,令曰:「丁君之佐我。」又知其邑人,邑人無不樂道之者。余既患今之士,而常慕古之人,每觀良吏一傳,則反覆愛之。如丁君之信於其邑,余於旁近邑之所未見,故愛之特深。今為令於淮陰,上之人知其材而舉用之也。於令也,得人矣。使丁君一推是心以往,信於此,有不信於彼哉! 求余文者多矣,拒而莫之與也。獨丁君之行也,不求余文,而余樂道其所嘗論者以送之,以示重丁君,且勉之,且勉天下之凡為吏者也。 送周屯田序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書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聽之,亦可謂榮矣。然而有若不釋然者。 余為之言曰:古之士大夫倦而歸者,安居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養以燕饗飲食鄉射之禮。自比子弟,袒韝鞠跽,以薦其物,諮其辭說,不於庠序,則於朝廷。時節之賜,與縉紳之禮於其家者,不以朝,則以夕。上之聽其休,為不敢勤以事。下之自老,為無為而尊榮也。今一日辭事返其廬,徒御散矣,賓客去矣,百物之順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屬好之交不與,約居而獨遊,散棄乎山墟林莽陋巷窮閭之間,如此其於長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於心邪!雖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安;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煩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長谷,豈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不居其榮,豈有患乎其辱哉?然則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為。於士之倦而歸者,顧為煩且勞也。今之置古事者,顧有司為少耳。士之老於其家者,獨得其自肆也,然則何為動其意邪? 余為之言者,尚書屯田員外郎周君中復。周君與先人俱天聖二年進士,與余舊且好也。既為之辨其不釋然者,又欲其有以處而樂也。讀余言者,可無異周君而病今之失矣。 南豐曾鞏序。 送趙宏序 荊民與蠻合為寇,潭旁數州被其害。天子、宰相以潭重鎮,守臣不勝任,為改用人。又不勝,復改之。守至,上書乞益兵。詔與撫兵三百,殿直天水趙君希道實護以往。 希道雅與予接,間過予道潭之事。余曰:潭山川甲兵如何,食幾何,賊眾寡強弱如何,余不能知。能知書,書之載,若潭事多矣。或合數道之兵以數萬,絕山谷而進,其勢非不眾且健也,然而卒殲焉者多矣。或單車獨行,然而以克者相踵焉。顧其義信如何耳。致吾義信,雖單車獨行,寇可以為無事,龔遂、張綱、祝良之類是也。義信不足以致之,雖合數道之兵以數萬,卒殲焉,適重寇耳,況致平邪!陽旻、裴行立之類是也。則兵不能致平,致平者,在太守身也明矣。前之守者果能此,天子、宰相烏用易之?必易之,為前之守者不能此也。今往者復曰「乞益兵」,何其與書之云者異邪? 余憂潭民之重困也,寇之益張也。往時潭吏與旁近郡靳力勝賊者,暴骸者、戮降者有之。今之往者將特不為是而已邪?抑猶不免乎為是也,天子、宰相任之之意其然邪?潭守近侍臣,使撫覘潭者,郎吏、御史、博士相望。為我諗其賢者曰:今之言古書往往曰迂,然書之事乃已試者也。事已試而施諸治,與時人之自用,孰為得失耶?愚言倘可以乎,潭之患,今雖細,然大中、咸通之間,南方之憂常劇矣,夫豈階於大哉!為近臣、郎吏、御史、博士者,獨得而不思也?希道固喜事者,因其行,遂次第其語以送之。 慶曆六年五月□日,曾鞏序。 送江任序 均之為吏,或中州之人,用於荒邊側境、山區海聚之間,蠻夷異域之處;或燕荊趙蜀、海外萬里之人,用於中州,以至四遐之鄉,相易而往。其山行水涉沙莽之馳,往往則風霜冰雪瘴霧之毒之所侵加,蛟龍虺蜴虎豹之群之所抵觸,衝波急洑隤崖落石之所覆壓。其進也,莫不籯糧舉藥,選舟易馬,力兵曹伍而後動;戒朝奔夜,變更寒暑而後至。至則宮廬器械被服飲食之具、土風氣候之宜,與夫人民謠俗語言習尚之務,其變難遵,而其情難得也,則多愁居惕處,歎息而思歸。及其久也,所習已安,所蔽已解,則歲月有期,可引而去矣。故不得專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仁,而為後世可守之法也。 或九州之人,各用於其土,不在西封,在東境。士不必勤,舟車輿馬不必力,而已傳其邑都,坐其堂奧。道途所次,升降之倦,衝冒之虞,無有接於其形,動於其慮。至則耳目口鼻百體之所養,如不出乎其家;父兄六親故舊之人,朝夕相見,如不出乎其里。山川之形,土田市井風謠習俗辭說之變,利害得失善惡之條貫,非其童子之所聞,則其少長之所遊覽;非其自得,則其鄉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習熟,如此故能專慮致勤職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其施為先後,不待旁谘久察,而與奪損益之幾,已斷於胸中矣。豈累夫孤客遠寓之憂,而以苟且決事哉! 臨川江君任為洪之豐城,此兩縣者,牛羊之牧相交,樹木果蔬五穀之壟相入也。所謂九州之人各用於其土者,孰近於此?既已得其所處之樂,而厭聞飫聽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聰明敏給之材、廉潔之行以行其政,吾知其不去圖書講論之適,賓客之好,而所為有餘矣。蓋縣之治,則民自得於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無為於上。吾將見江西之幕府,無南向而慮者矣。於其行,遂書以送之。 南豐曾鞏序。 館閣送錢純老知婺州詩序 熙寧三年三月,尚書司封員外郎、秘閣校理錢君純老出為婺州,三館秘閣同舍之士相與飲餞於城東佛舍之觀音院,會者凡二十人。純老亦重僚友之好,而欲慰處者之思也,乃為詩二十言以示坐者。於是在席人各取其一言為韻,賦詩以送之。純老至州,將刻之石,而以書來曰:「為我序之。」 蓋朝廷常引天下文學之士聚之館閣,所以長養其材而待上之用。有出使於外者,則其僚必相告語,擇都城之中廣宇豐堂、遊觀之勝,約日皆會,飲酒賦詩,以敘去處之情,而致綢繆之意。歷世浸久,以為故常。其從容道義之樂,蓋他司所無。而其賦詩之所稱引況諭,莫不道去者之美,祝其歸仕於王朝,而欲其無久於外。所以見士君子之風流習尚,篤於相先,非世俗之所能及。又將待上之考信於此,而以其彙進,非空文而已也。 純老以明經進士制策入等,歷教國子生,入館閣為編校書籍校理檢討。其文章學問有過人者,宜在天子左右,與訪問,任獻納。而顧請一州,欲自試於川窮山阻僻絕之地,其志節之高,又非凡材所及。此賦詩者所以推其賢,惜其去,殷勤反復而不能已。 余故為之序其大旨,以發明士大夫之公論,而與同舍視之,使知純老之非久於外也。十月日序。 贈黎安二生序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余言以為贈。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里人。」余聞之,自顧而笑。 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送蔡元振序 古之州從事皆自避士,士亦擇所從,故賓主相得也。如不得其志,去之可也。今之州從事皆命於朝,非惟守不得擇士,士亦不得擇所從,賓主豈盡相得哉!如不得其志,未可以輒去也。 故守之治,從事無為可也;守之不治,從事舉其政,亦勢然也。議者不原其勢,以為州之政當一出於守,從事舉其政,則為立異,為侵官。噫!從事可否其州事,職也,不惟其同守之同,則舍己之是而求與之同,可乎?不可也。州為不治矣,守不自任其責,己亦莫之任也,可乎?不可也。則舉其政,其孰為立異邪?其孰為侵官邪?議者未之思也。雖然,跡其所以然,豈士之所喜然哉!故曰亦勢然也。 今四方之從事,惟其守之同者多矣。幸而材,從事視其政之缺,不過室於歎、途於議而已,脫然莫以為己事。反是焉則激,激亦奚以為也?求能自任其責者少矣。為從事乃爾,為公卿大夫士於朝,不爾者其幾邪! 臨川蔡君從事於汀,始試其為政也。汀誠為治州也,蔡君可拱而坐也;誠未治也,人皆觀君也,無激也,無同也,惟其義而已矣。蔡君之任也,其異日官於朝,一於是而已矣,亦蔡君之任也,可不懋歟?其行也,來求吾文,故序以送之。 敘盜 盜三十人,凡十五發。繇孫仙而下,盜吳慶船者殺人皆應斬,盜朱縞船者贓重皆應絞,凡應死者十有八人。繇湯慶而下,或贓輕,或竊盜,或常自言,凡應徒者十有二人。此有司之法也。 今圖之所見者,其名氏、稅等、械器,與其發之日月,所盜之家、所取之財,至於人各別其凡若干發,皆旁行以見之。人各別其凡若干發者,又別之以朱,欲覽者之易曉也。吳慶之船,贓分為三,與吳慶、吳道之屬有親疏,居有異同。至於孫仙、湯慶之族屬,以及十二人之所以得不死者,皆別見於圖之上下,而獄之輕重詳矣。 其創作兵仗,合眾以轉劫數百里之間,至於賊殺良民,此情狀之尤可嫉者也。 方五六月之時,水之害甚矣,田疇既以蕩溺矣,屋廬既以漂流矣。城郭之內,糶官粟以賑民,而猶有不得食者。窮鄉僻壤、大川長谷之間,自中家以上,日昃持錢,無告糴之所,況於躡所素困之人乎!方且結草葦以自托於壞堤毀垾之上,士有饑餓之迫,無樂生之情。其屢發而為盜,亦情狀之有可哀者也。 《康誥》曰:殺越人於貨,暋不畏死,凡民罔不憝。孟子以謂不待教而誅者也。是則殺人之盜不待教而誅,此百王之所同,而未有知其所始者也。然而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此謂養之既足,導之既明,則為盜者知恥而自新。則非殺人之盜有待教而誅者,此亦百王之所同,而未有知其所始者也。不待教而誅者,天下之所不得容也;待教而誅者,俟之之道既盡矣,然後可以責之備也。苟為養之既有不足,導之既有不明,俟之之道既有不盡矣。故凶年人食不足,而有起為盜賊者,天子嘗密下寬大之令,許降其罪,而此非有司之法也。至殺人與贓重者亦不降,有司之法存焉,亦《康誥》之意也。 余當閱是獄,故具列其本末情狀以覽觀焉,以明余之於是盡心矣。 越州鑒湖圖序 鑒湖,一曰南湖,南並山,北屬州城漕渠,東西距江,漢順帝永和五年,會稽太守馬臻之所為也,至今九百七十有五年矣。其周三百五十有八里,凡水之出於東南者皆委之。州之東,自城至於東江,其北堤石楗二,陰溝十有九,通民田,田之南屬漕渠,北東西屬江者皆溉之。州之東六十里,自東城至於東江,其南堤陰溝十有四,通民田,田之北抵漕渠,南並山,西並堤,東屬江者皆溉之。州之西三十里,曰柯山斗門,通民田,田之東並城,南並堤,北濱漕渠,西屬江者皆溉之。總之,溉山陰、會稽兩縣十四鄉之田九千頃。非湖能溉田九千頃而已,蓋田之至江者盡於九千頃也。其東曰曹娥斗門,曰槁口斗門,水之循南堤而東者,由之以入於東江。其西曰廣陵斗門,曰新逕斗門,水之循北堤而西者,由之以入於西江。其北曰朱儲斗門,去湖最遠。蓋因三江之上、兩山之間,疏為二門,而以時視田中之水,小溢則縱其一,大溢則盡縱之,使入於三江之口。所謂湖高於田丈餘,田又高海丈餘,水少則泄湖溉田,水多則泄田中水入海,故無荒廢之田、水旱之歲者也。繇漢以來幾千載,其利未嘗廢也。 宋興,民始有盜湖為田者。祥符之間二十七戶,慶曆之間二戶,為田四頃。當是時,三司轉運司猶下書切責州縣,使復田為湖。然自此吏益慢法,而奸民浸起,至於治平之間,盜湖為田者凡八千餘戶,為田七百餘頃,而湖廢幾盡矣。其僅存者,東為漕渠,自州至於東城六十里,南通若耶溪,自樵風涇至於桐塢,十里皆水,廣不能十餘丈,每歲少雨,田未病而湖蓋已先涸矣。 自此以來,人爭為計說。蔣堂則謂宜有罰以禁侵耕,有賞以開告者。杜杞則謂盜湖為田者,利在縱湖水,一雨則放聲以動州縣,而斗門輒發。故為之立石則水,一在五雲橋,水深八尺有五寸,會稽主之;一在跨湖橋,水深四尺有五寸,山陰主之。而斗門之鑰,使皆納於州,水溢則遣官視則,而謹其閉縱。又以謂宜益理堤防斗門,其敢田者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猶以為未也,又以謂宜加兩縣之長以提舉之名,課其督察而為之殿最。吳奎則謂每歲農隙,當僦人浚湖,積其泥塗以為丘阜,使縣主役,而州與轉運使、提點刑獄督攝賞罰之。張次山謂湖廢,僅有存者難卒復,宜益廣漕路及他便利處,使可漕及注民田里,置石柱以識之,柱之內禁敢田者。刁約則謂宜斥湖三之一與民為田,而益堤使高一丈,則湖可不開,而其利自復。范師道、施元長則謂重侵耕之禁,猶不能使民無犯,而斥湖與民,則侵者孰禦?又以湖水較之,高於城中之水,或三尺有六寸,或二尺有六寸,而益堤壅水使高,則水之敗城郭廬舍可必也。張伯玉則謂日役五千人浚湖,使至五尺,當十五歲畢,至三尺,當九歲畢。然恐工起之日,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雖有智者,猶不能必其成。若日役五千人,益堤使高八尺,當一歲畢。其竹木之費,凡九十二萬有三千,計越之戶二十萬有六千,賦之而復其租,其勢易足,如此,則利可坐收,而人不煩弊。陳宗言、趙誠復以水勢高下難之,又以謂宜從吳奎之議,以歲月復湖。當是時,都水善其言,又以謂宜增賞罰之令。 其為說如此,可謂博矣。朝廷未嘗不聽用而著於法,故罰有自錢三百至於千,又至於五萬,刑有自杖百至於徒二年,其文可謂密矣。然而田者不止而日愈多,湖不加浚而日愈廢,其故何哉?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也。 昔謝靈運從宋文帝求會稽回踵湖為田,太守孟顗不聽,又求休皇湖為田,顗又不聽,靈運至以語詆之。則利於請湖為田,越之風俗舊矣。然南湖繇漢歷吳、晉以來,接於唐,又接於錢鏐父子之有此州,其利未嘗廢者。彼或以區區之地當天下,或以數州為鎮,或以一國自王,內有供養祿廩之須,外有貢輸問饋之奉,非得晏然而已也。故強水土之政以力本利農,亦皆有數,而錢鏐之法最詳,至今尚多傳於人者。則其利之不廢,有以也。 近世則不然,天下為一,而安於承平之故,在位者重舉事而樂因循。而請湖為田者,其語言氣力往往足以動人。至於修水土之利,則又費材動眾,從古所難。故鄭國之役,以謂足以疲秦,而西門豹之治鄴渠,人亦以為煩苦,其故如此。則吾之吏,孰肯任難當之怨,來易至之責,以待未然之功乎!故說雖博而未嘗行,法雖密而未嘗舉,田者之所以日多,湖之所以日廢,繇是而已。故以謂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者,豈非然哉! 夫千歲之湖,廢興利害,較然易見。然自慶曆以來三十餘年,遭吏治之因循,至於既廢,而世猶莫寤其所以然,況於事之隱微難得,而考者繇苟簡之故,而弛壞於冥冥之中,又可知其所以然乎? 今謂湖不必復者,曰湖田之入既饒矣,此遊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也。夫湖未盡廢,則湖下之田旱,此方今之害而眾人之所睹也;使湖盡廢,則湖之為田亦旱矣,此將來之害而眾人之所未睹也。故曰此遊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而非實知利害者也。謂湖不必浚者,曰益堤壅水而已,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也。夫以地勢較之,壅水使高,必敗城郭,此議者之所已言也;以地勢較之,浚湖使下,然後不失其舊,不失其舊,然後不失其宜,此議者之所未言也。又山陰之石則為四尺有五寸,會稽之石則幾倍之,壅水使高,則會稽得尺,山陰得半,地之窪隆不並,則益堤未為有補也。故曰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而又非實知利害者也。 二者既不可用,而欲禁侵耕,開告者,則有賞罰之法矣;欲謹水之畜泄,則有閉縱之法矣;欲痛絕敢田者,則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又有法矣;或欲任其責於州縣與轉運使、提點刑獄,或欲以每歲農隙浚湖,或欲禁田石柱之內者,又皆有法矣。欲知浚湖之淺深,用工若干,為日幾何;欲知增堤竹木之費幾何,使之安出;欲知浚湖之泥塗積之何所,又已計之矣。欲知工起之日,或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不可以必其成,又已論之矣。誠能收眾說而考其可否,用其可者,而以在我者潤澤之,令言必行,法必舉,則何功之不可成,何利之不可復哉! 鞏初蒙恩通判此州,問湖之廢興於人,未有能言利害之實者。及到官,然後問圖於兩縣,問書於州與河渠司,至於參核之而圖成,熟究之而書具,然後利害之實明。故為論次,庶夫計議者有考焉。 熙寧二年冬臥龍齋。 送李材叔知柳州序 談者謂南越偏且遠,其風氣與中州異。故官者皆不欲久居,往往車船未行,輒已屈指計歸日。又咸小其官,以為不足事。其逆自為慮如此,故其至皆傾搖解弛,無憂且勤之心。其習俗從古而爾,不然,何自越與中國通已千餘年,而名能撫循其民者,不過數人邪!故越與閩、蜀,始俱為夷,閩、蜀皆已變,而越獨尚陋,豈其俗不可更與?蓋吏者莫致其治教之意也。噫!亦其民之不幸也已。 彼不知繇京師而之越,水陸之道皆安行,非若閩溪、峽江、蜀棧之不測。則均之吏於遠,此非獨優歟?其風氣吾所諳之,與中州亦不甚異。起居不違其節,未嘗有疾。苟違節,雖中州寧能不生疾邪!其物產之美,果有荔子、龍眼、蕉、柑、橄欖,花有素馨、山丹、含笑之屬,食有海之百物,累歲之酒醋,皆絕於天下。人少鬥訟,喜嬉樂。吏者唯其無久居之心,故謂之不可。如其有久居之心,奚不可邪! 古之人為一鄉一縣,其德義惠愛尚足以薰蒸漸澤,今大者專一州,豈當小其官而不事邪?令其得吾說而思之,人咸有久居之心,又不小其官,為越人滌其陋俗而驅於治,居閩、蜀上,無不幸之歎,其事出千餘年之表,則其美之巨細可知也。然非其材之穎然邁於眾人者不能也。官於南者多矣,予知其材之穎然邁於眾人,能行吾說者李材叔而已。 材叔又與其兄公翊仕同年,同用薦者為縣,入秘書省,為著作佐郎。今材叔為柳州,公翊為象州,皆同時,材又相若也。則二州交相致其政,其施之速、勢之便,可勝道也夫!其越之人幸也夫!其可賀也夫! [book_title]卷七·記 筠州學記 周衰,先王之跡熄。至漢,六藝出於秦火之餘,士學於百家之後。言道德者,矜高遠而遺世用;語政理者,務卑近而非師古。刑名兵家之術,則狃於暴詐。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臆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於所習。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而已。而雄之書,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於其時者,皆勇於自立,無苟簡之心,其取與進退去就,必度於禮義。及其已衰,而縉紳之徒,抗志於強暴之間,至於廢錮殺戮而其操愈厲者,相望於先後。故雖有不軌之臣,猶低徊沒世,不敢遂其篡奪。 自此至於魏晉以來,其風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於今,士乃有特起於千載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後之學者。世雖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習其說者,論道德之旨,而知應務之非近;議政理之體,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亂於百家,不蔽於傳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漢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則未必眾也。故樂易敦樸之俗微,而詭欺薄惡之習勝。其於貧富貴賤之地,則養廉遠恥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於漢也。夫所聞或淺,而其義甚高,與所知有餘,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繇漢之士察舉於鄉閭,故不能不篤於自修。至於漸磨之久,則果於義者,非強而能也。今之士選用於文章,故不得不篤於所學。至於循習之深,則得於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觀之,則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豈非信歟!令漢與今有教化開導之方,有庠序養成之法,則士於學行,豈有彼此之偏,先後之過乎?夫《大學》之道,將欲誠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國家天下,而必本於先致其知。則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難至也。以今之士,於人所難至者既幾矣,則上之施化,莫易於斯時,顧所以導之如何爾。 筠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絕。當慶曆之初,詔天下立學,而筠獨不能應詔,州之士以為病。至治平三年,蓋二十有三年矣,始告於知州事、尚書都官郎中董君儀。董君乃與通判州事國子博士鄭君蒨相州之東南,得亢爽之地,築宮於其上。齋祭之室,誦講之堂,休息之廬,至於庖湢庫廄,各以序為。經始於其春,而落成於八月之望。既而來學者常數十百人,二君乃以書走京師,請記於余。 予謂二君之於政,可謂知所務矣。使筠之士相與升降乎其中,講先王之遺文,以致其知,其賢者超然自信而獨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則是宮之作,非獨使夫來者玩思於空言,以幹世取祿而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