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去来今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8504
[book_dec]王统照著。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0年1月初版,内分三辑,收散文36篇,前有《小序》。多写于“孤岛”时期,当时作者思想上陷于苦闷,但仍未停止对民族命运、人生道路的苦思冥想,仍然“唱着时代之歌,激发着人类的向上自尊心。”(唐弢《暗夜棘路上的里程碑——“孤岛”一年来的杂文和散文》)如《去来今》一文用哲理性的语言分析阐明如何对待历史、现实与未来;《“灵台”微语》剖析自我在痛苦中的微妙心境;《不易安眠》抒写孤岛的寒夜,想象那“草莽中,平原中,森林中,河岸港湾上的鲜血,是自由的洪流泛滥过激怒的田野,是暴风急雨挟着战神的飞羽传遍各地。”均能令人感受到环境的险恶及作者期待奋进战斗的情怀。而《芦沟晓月》一文,则由考证名胜历史与景观美感出发,呼唤着雪国耻、复山河的胜利时日。在表现生活实感的独特性与创造性方面,文集中不乏佳作,但也有一些内容空泛、缺乏时代与生活气息的文字。
[book_img]Z_18451.jpg
[book_title]小序
“去来今”将付印,思写小序,郁结难言,集古诗二十四句,借达微意。
孤雁飞南游,(曹子建)
羁旅无定心,(张孟阳)
山积陵阳阻,(谢玄晖)
清济涸无津。(沈休文)
凝霜竦高木,(张孟阳)
耳悲鸣时禽,(陆士衡)
猛虎凭林啸,(陆士衡)
圻岸屡崩奔。(谢灵运)
临涂未及引,(颜延年)
倾侧不及群。(颜延年)
日月方向除,(颜延年)
心思历凉温。(鲍明远)
秋风吐商气,(张梦阳)
丹葩耀阳林。(左太冲)
飞锋无绝影,(陆士衡)
岩阿增重阴。(王仲宣)
重阴润万物,(曹子建)
忽忘逝景侵。(王僧达)
虽无壮士节,(左太冲)
寄言遗所钦:(陆士衡)
拙疾相倚薄,(谢灵运)
缠绵弥思深,(张孟阳)
慷慨亦焉诉,(陆士衡)
俯仰愧古今!(陆士衡)
▲去来今
王统照著
文季丛书之九
文化生活出版社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一月初版
实价国币五角
[book_title]去来今
“春山烟淡藤花落,好鸟时啼三两声。”
在往海边友人家的道中忽然记起了八年前的旧诗句。那时我也走过这里,一样的残春却是清晨。碧桃落尽,柳枝的影子反映水面已显出丰润的柔姿,风从山道上飏过来,挟着不惹人厌恶的海腥味,湿气颇重,朝霭若断若连,——在山头,在密林的空隙,在草地上。刚刚是宿雨初晴,不像莺也不是拙笨的云雀,偶然送过几阵宛转清脆的啼音;淡笼的烟痕像被鸟语震得微动的丝网,荡一下,——那样轻,那样快,几乎非视力所能辨别,也许我的“心眼”在不可捉摸的影像上作幻觉的活动?(是心动,是物动,正不易说清,横竖是没有证据的事。)弱光的金线从东南方射出,与高,下,横断的淡青色的“丝网”缠在一起。光与色的融合无从辨别,却像有神奇的爱力粘合在一起。四围,林擒树的大圆叶子,层叠如波浪的马尾松,玲珑楼房窗前的盆花,绿漪上飘浮的碎萍,它们都微笑着。他们受着薄霭的温浴,他们迎恋着朝旭的华光;他们愉快地为青春生命开始活动,显出自然满足的骄傲。一切都有生力的跃动与活气的蓬勃。
然而我那两句偶成的旧体诗还不一样堕入旧人的圈套,有什么表出呢,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与对客观世界心理的解剖?
诗句,只能刻画已属下乘,何况连刻划都偏而不全,如是拙笨!
自然看风景的一点,割人生的一段,望四面明镜的一角,便能有一点微小的享受,有一份独自会心的兴感,否则如何解释“相看两不厌,独有敬亭山”的诗意?
感受,在事物时间的当前引起心情的抖动,不算生活的奢靡,也不算精神上的浪费。不见?小姑娘在高坡上撷得一枝山花便欣然地忘了疲苦,汗流浃背的劳人有时还得哼几句不成腔调的皮簧——他们绝不会因一枝山花,几句剧词,便容易忘怀了世间的痛苦,得到这一瞬间的享受也麻醉不了他们的灵魂,除非环境能给他们安排下只有快乐,没有悲苦激刺的人生。“夫有劝,有诅,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悲欢忧喜的交织,正是人间竞争奋进的机键,盈于此则缺于彼;有的承受便有的进展。是人生谁也逃不出自然的圈套,当然,其间有高下,好,坏的分别相。
说过去的一切不值得追忆与怀想,像是勇者?当前!当前!再来一个当前!“逝者如斯”,在当前的催逼急迫之下你还有余暇,还有丢不掉的闲情向过去凝思?这是懦弱心理的表现。为未来,我们都为未来努力,冲上前去!(或者换四个更动人的字是“迎头赶上。”)向回头看,对已往的足迹还在联想上留一点点迟回的念头,那,你便是勇气不够,“是落伍者。”……对于这样“气盛言宜”的责备与鼓励,分辩不得,解说不了,除却低首无语外能有什么答复?不过,“逝者如斯”,因有已逝的“过去”,才分外对正在逝的“现在”加意珍惜,加意整顿全神对它生发出甚深的感动;同时也加意倾向于不免终为逝者的“未来”。这正是一条韧力的链镮,无此镮彼镮何能套定,只有一个镮根本上成不了有力的链子。打断“过去”,说现在只是现在,那末,这两个字便有疑义,对未来的信念亦易动摇。我们不能轻视了名词;有此名词它必有所附丽,无其事,无其意义,完全泯没了痕迹,以为一切都像美猴王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那么迅速,神奇,不可思议,以为我们凭空能创造出世间的奇迹?现在,现在,以为惟此二字是推动文化的法宝,这未免看得太容易了!
据说生活力基于从理化学原则的原子运动,而为运动主因的则在原子中“牵引”反拨”两种力量的起伏。一方显露出成为现势力,一方隐藏着成为潜势力,而势力的总量始终不变。两者共同存在,共同作力之运动,方能形成生活现象。时间,在一切生活现象中谁能否认它那伟大的力量。“一弹指顷去来今”,先有所承,后有所启,不必讲什么演化的史迹,人类的精神作用,如果抹去了时间,那有作用的领域便有限得很;人类的思与感如果没有相当的刺激与反应,思与感是否还能存在?有欲望,兴趣的探索,推动,方能有努力的获得。他的“嗜好的灵魂”绝不是无因而至,要把这些欲望,兴趣,引动起来,向“现在”深深投入,把握得住,对“未来”映现出一条光亮道路。我们无论怎样武断,那能把隐藏的潜势力看做无足轻重?亚里士多德主张“宇宙的历程是一种实现的历程,Process
of
Realization”历程须有所经,讲实现岂能蔑视了已成“过去”的却仍在隐藏着的潜力。不过,这并非只主张保守一切与完全作骸骨迷恋的,——只知过去不问现在者所可借口。
在明丽的光景中,“过去”曾给我的是一片生机,是欣欣向荣,奋发活动的兴趣。那刚从碧海里出浴的阳光;那四周都像忻忻微笑的面容;那在氛围中遏抑不住,掩藏不了的青春生活力的迸跃,过去么?年光不能倒流,无尽的时间中几个年头又是若何的迅速,短促!但轻烟柳影,啼鸟,绿林,海潮的壮歌,苍天的明洁,自然界与生物的粘着,密接,酝酿,融和,过去么?触于目,动于心,激奋在“嗜好的灵魂”中……一样把生力的跃动包住我的全身,挑起我的应感。
虽然,世局的变迁,人间的纠纷,几个年头要拢总来作一个总和,难道连一点“感慨山河艰难戎马”的真感都没有,只会发幻念里呆子的“妄想”?是的,朋友!只要我们不缺少生力的活跃,不处处时时只作徒然的“溅泪惊心”的空梦,在悲苦失望间把生力渐渐销沉,渐渐淡化了去,——只凭焦灼,悲愁,未必便能增加多少向前冲去的力量罢?——对“过去”的印证还存有信心;“现在”的感受更提高了气力,“将来”,我们应分毫不迟疑,毫不犹豫地相信抓在我们的手中!何以故?因为还有我们生命力的存在;何以故?因为不曾丧失了我们的潜力;何以故?我们不消极地只是悲苦凄叹把日子空空度去!
在行道时,一样的残春风物却一样把过去的生命力在我的思念与感受中重交与我,他们正像是Raised new mountains and spread
delicious valleys for me(G.
Eliot的话)虽然说是“新的”,因为“过去”的印证却分外增强了我的认识与奋发。朋友,我希望不要用生活的奢靡与精神上的浪费两句话来责备我。
我永远相信“去,来,今”三者是人间世一串有力的链环。
[book_title]三角的距离
这既不是小说,也不是纯散文,只是作者的想象与所感的偶遇。读者幸勿以体裁的合否相拟。
雨丝斜缠着大道旁槐柳树的枝子,一会儿东欹,一会儿西拂,是九月午后初凉的海边天气。大道宽平,不见行人,只有一辆黄皮白字的长途汽车缓缓地开去。
雨中,胶皮车轮拖洒着小块沙泥不断往道侧水沟里飞过,大道本是平坦的,如今,却被重力的轮子压上了两行污点。
它负了一直向前奔驰的使命,它的机能不让它有暂时的停息,这怪物的机能总枢握在一双粗糙的红手里,仿佛是操纵着它那无智慧的灵魂,向前,向前,……在风雨的途中冲奔,带动的泥沙四散,而轮迹在雨道上愈印愈深,只要它不停住它的行程,长途上便有接续不绝的碾印。
坐在下陷破裂的旧弹簧长凳上,一共不过十几个人。他们都任凭这长途的颠动;任凭这速力怪物施展威风,还侥幸以为是有了机会,在各人未来的命运上加足了飞跑的气力。他们不能从半路上跃下;也没有与大野中风沙搏斗的意志;更无从驾驶住坐下的怪物。他们皱皱眉头,由模糊的车窗望望外面一片迷离与铅色重压的天空。
她也是这长途中行客的一个。
她,一清早强忍着咳嗽后的喉痛,在那个破旧的黄木方台,后面,对几十个天真凝静的小人儿说“交易”。是以十分费力地解释,要将繁杂的人间的“诡诈术”教给他们,是命令也是所谓教育的魔法。如,金类的比较,物品与货币,财富与财富所成的威权,供给需要等等《公民教科书》的重要一课,给高年级的学童解释。这生硬的知识授与,是要在那些弄蚂蚁打蜂窠的小孩子们的心版上强有力地雕画出差别样的花痕,为了教授他们与他们同伴争斗的初步,须先学好穿铁铠执长矛的方法。她自己与于这课本上的训诫原不感觉什么味道,何况是在病中,在粉笔末子飞扬中,她得用手帕堵住嘴重咳一阵,向墙角的磁盂中吐些黄色粘痰。她来不及俯下身子去查看有无血迹,便赶急向黑板上写提示教材。
每天在粉末的包围中,强立于坚冷的士敏土地上,像留声机似地照例吵嚷着那些自感讨厌的话,平均一天要化去五个钟头,为的每月从表演里拿出低低的生活费。
为求生存,她不能不在生存条例的严厉条件下消没了勇气。
自从清早啜过一碗黄米粥之后,匆匆由山村的坌道上踏着刺足乱石,越过林流的窄涧,草棘横杂的野坡,才到这大道旁,守候远来的长途汽车。
这时,她茫然地坐在车厢的一角,并没分心于同车的人物。他们大声交谈,在汗臭气与香烟的雾中,各自数论着各自的昼梦。车外经行处都是灰色的苍凉,因绕着荒确的山路走,触目尽是火成岩的狰狞石块,颜色既粗浊,又猛厉,从褐红色中透露出石尖石角的威严。奇怪,沿山坡这一带并没多少植物,几棵欹斜的马尾松与石堆中偶见的杜鹃花的红朵,迎风摇颤,森林小灌木都不曾在道旁留下根基。飞鸟也不能多在这荒凉地带停留;一声两声的山百灵偶从上空啁啾几声,早已飞去寻觅他们的伴侣。……有时,转过山头,一线碧光从玻璃窗上映过来,虽是遥远闪耀的光亮,但鲜洁,清新,那活动的绿色上似乎浮泛着多少宝物向这辆长行车中的坐客试探,诱惑。
然而,她呆坐车中正沉入渺茫的寻思,连那远处偶而闪过的海光也没留心眺望。她低下头,短短斜分的干发被风吹拂,在火热的额上掠来掠去。原是颇明丽的双目,却因近年的失眠症渐渐变成被红丝络缠附的白色宝石,每当她向人注视时,别人总以为她眼里含着泪痕。一层淡灰的圈影绕着那一双宝石的周遭。在中学生时期被同学们一例赞羡的鲜红唇嘴,圆突,小巧,俏美,如破颗的熟樱,现在却是淡得要抹点红脂了。
心情与体态,全与这微感凄清的初秋气候相配合,无论在哪个地方,什么时候,像有黯黯的影子把她包围着。
天气忽然转变,细细雨丝洒上车窗,把山道中的尘土打落了好多。她到这时方感到一阵清凉,她心里想:“倒是冷雨能给一点点慰安!”疲劳,倦怠,不止早已消散了她少年的希图,也把身子累坏,像早病的黄叶,算不定哪一天便会辞别旧枝被抛到泥土里去。
同一车中的旅客绝没有同一样的心思与同一样的表现,小孩子天真地笑哭;小贩们质朴地谈话;乡下老妇人历数家计的艰难,行商羡慕着新城市里繁华淫乐的赠予……
各样的面貌,烦杂的语声,在这偶遇的小天地内作偶然的表演,但飞行的汽轮,车头的机械,却无丝毫感动,只是向前奔跑!
到××路的转角处,车子已离开乡村好远,要驰入这海畔的大城了。车停下来,上下的客人正在各自忙碌,争先出入。
她对于大城的入口处楼房,街市中的嘈语,整齐的行人,耀目的车辆,器物,并引不起她的注视。她对这一切与在荒山道上觉不出何等分别。忽然,从身旁散出一股刺人鼻孔的奇烈的香气,她嚊着,几乎没把胃中的食物倒翻上来,她这才抬抬头。
一幅新鲜的画图展在眼前。
她对面刚刚坐下一对新上来的男女,男的一身灰色底细白条子上等呢的西装,领下簇新的艳色花带,用习惯成的高雅姿势将两个尖指夹住天鹅绒的帽沿,另一只手放在女的背后。脸上平光地如涂过什么香料,顶发略薄向后直梳,微有卷痕的黑发,从他那清疏中向上少少斜去的眉尖,使人看出仿佛是属于世俗的“天才”者一流人物。他的同伴女人在白手套中握住一本宽大的彩色封面的外国杂志,——那是本流行的时髦读物。女教员对这女人的不经意地凝视时已引起自己的疑惑,面庞,身段,只是胖点儿,别的一概没有大改观。眉毛自然是完全改造过,它是又细又弯的画工,与松散卷曲的垂发像有新人工美的调谐。虽是穿了到膝部的西式绸印花外衣,仍然看得出当年在学校时她的圆长的腿部——这是她的运动的效率,所以“鹤腿”的雅号在那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的口上可以天天听到。她斜倚西装男子,强挨着坐下时,正忙着用丝手绢拂打那双银光柔革的高履,并没向别人看一眼。但女教员却想起来,“那不是倩璧么?”迟疑了一下可没先说话。
银色皮履的灰尘拂下来,向袋里安放绢巾时,她的目光也接着了女教员的黄色面颊。
她挣脱身后男子的右手,跳过一步。
“唉!你,——是梨浦妹么?多久,——多久,我们的分别!”
女教员原来凝润的眼睑,这时仿佛罩上一片雾影,她向前握住那女人的双手。
“这是难得的巧遇!——谁还想到你也在这儿?……真好,你看,我样子改了罢?彼此,彼此!”倩璧的话急涌上来,真不知要先说哪句为是。“你该听说在M城我结了婚,他,——我来介绍,就是,唉!想的到,光阴多快!……你还是那么神情,像有点忧郁不是?……”
女教员嘴唇抖动几下,急切说不出什么来。那中年的漂亮男子呆在坐位上,像观喜剧时的看客。
长途车重复开行,但这是从城外开往城里,速率已减少好些。这两位久别偶逢的女子,随着轮声低低地谈着各人别后的际遇。那叫倩璧的幸福的女客,情感那末易于激动,话不歇地迸出,关于她自己的事,与家庭斗争,私逃,恋爱的搏取,生活享受,趣味,以及对人生的观点,爽直,明白,绝不掩饰,对旧日同室上课的学友一一告诉出来。有时脸涨得飞红,娇笑的双目中也似含住回念与被欣喜逼出的泪痕。像是听说故事或表演戏剧,这不止使梨浦少有插话机会,因为她成了全车客人的注目点,一时便听不见别人的语声。她像一只善歌的小鸟,宛转玲珑,唱着她的动听的歌曲。
梨浦或是过分地要保持沉默态度,自己的过去只是半吞半吐地点缀上几个字,好在这偶遇的旧友也并不急于细询她的经历。她的感动与热情不使她有细询的余暇。她甚至毫不理会她的丈夫在身旁听得乏味,将那本时髦杂志翻来覆去,或者搓搓微有湿汗的双手。
他对夫人的旧友有时偷看几眼,似乎流露出这是他应该有的怜悯态度。
不同生活的分途,自然会铸成各别的心理与外貌。他们的谈话里早已流露出他们心中各有的明光或阴影。
但这长途车仍然不疲乏不关心地直向前去。
一天晚上——是彩云破后冷颤着缺月的黄昏后,梨浦仍然穿了竹布旧长袍,披着不曾好好分梳过的头发,像一个年纪老大的中学生,往海滨的日耳曼式的三层楼房去消磨了两个钟头。
迎着新凉时沙滩上的西风,踏着飘碎的洋梧桐大叶子,连身影也显得凄凉。……及至在这所美丽房子外按门铃时,她听见半空中响了几声鸿雁,风,颤动道旁的铁丝,和奏出幽沉的秋乐。她不自禁地对身影叹一口气。
宏丽的屋宇,华美明洁的用具,……就是沙发上的绣花软垫的颜色,玉石雕像向前招手的姿式,地毯中间东方故事的人物,从热带来的咖啡香气,都似具有欣乐慰安的诱惑,对这位寒伧的女客表示亲爱。
这有点儿恍惚而奇丽温柔的新经验,初时不免使她觉得迷离,像是没处可以安置自己的身心。及至享过丰美的晚餐,在最高层的凉台上小坐时,重重暗空中的繁星,听着凉台下争喧的波涛,还有,远处矗立的灯塔,一闪一闪地在那片暗昧的,流荡的水面上独耀光华,她这时才觉得头脑清爽点,把屋子里新经验的袭击撇下。但,同时,凄清的思念重在她沉沉的心头跳动。
主人——那热情的爽利的少妇,在这一次的邀请中,特意想给旧友解脱生活的绳索。用同情的话头,她为梨浦计划出一些主意;一些对人间交战的方术。言谈是热烈而又有美丽的修辞,更脱不开她自己生活的提示,对比。她的大意是:创造才是生活,自己的努力才能向人间夺取珍宝,就她已往的经验说,她向来看不起那些自甘埋没自己的女子,趣味,幸福,都能有助于生活的丰盛,可得要自己向人海里探险,搜求。像她,一个说不上是中产人家的乡下女孩子,向来没被保守及古旧的风习管束住。她以为俭约,安分,退让,一概是限制人生活动的镣铐,而且不能使独有的意志力尽量发挥,对妇女更是痛苦。因此,她从中学时代起,几乎天天要向自己的新生活路上奋斗。她对这忧悒的旧同学更说,不要抛开个人,尽听那些书本上的谎言,幸福或苦痛,完全不能与身外的另一个人分享。什么社会,大我,为人,甚至革命等等,像是外耀黄金光的好话,都是新样符咒!……她的哲学全建筑在一身的享有,不理会新的旧的!思想,理性,……克己博爱,那一串问题。她,总归会用她锋利的解剖刀,爽利割断。她叙述自己的技巧与经历后,便劝说梨浦不可忘记了还没完全度过的华年,急须打定主意,追索自己花一般的命运。她又盼望梨浦把竹鞭粉笔丢掉,把心头上的忧闷打消,搬来与她同住。她要用装饰,风趣的诸样技能,使旧友能够踏进那令人羡慕的另一个世界,那世界中时时放射着温暖美丽的光辉。
除这些热情的话外,她一无隐饰地把她与丈夫(这阔家哥儿)的结合历史用潇洒的神态说出。她根本认定艺术只有装饰的用处,与她丈夫的艺术理论完全一致。他们正在预备着创办一个规模伟大的美术公司,用他们的技巧,财力,去吸收金钱,名誉,她真心盼望梨浦能来与他们合作。
她末后说:“机会是人生幸福的巧钥,难道送到你手上来还不肯检取么?”
梨浦没有什么话回复这位聪明热情的旧友的提议,呆望着像在云层中的灯塔闪光,静听海岸上起伏,喧叫,前后争斗的涛音,在那儿,她仿佛也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小时后,她终于在这对美丽夫妇的礼仪的送别中,寂寂地离开了这所巨楼,她的旧友虽看出她那落寞与不愿合作的神情,可没有一点反感,执手叮咛,仍然还是初来时——也许就是她们同校时亲密的样子。
坚决地辞掉了送她回临时寓所的汽车,凄清的夜色下,还是用她的疲乏脚步向实地上走去!
“你瞧,老师,哎!……这白菜叶子里虫子这么多,一早上的费手还不够夜里生的多。好容易长好的卷心菜,就怕这一来,……”一个穿补肩头蓝布旧袄的老妇人,俯着弯曲的腰,背,踏着泥地,在菜圃里用竹签捉吃菜心的小虫。她的手干皴无力,颤巍巍地做起活来格外吃累。
“可不是!陈妈,虫子多,绿叶儿都咬成蜂窠了,怪不得你发急,市上买菜的准会挑剔不要。”梨浦这时也立在菜圃里,借散步恢复上课的疲劳。一天的重负方才卸下,一片心思可照例钩起。前天夜中一直没得好睡,昨儿又乘长途车奔回学校。……课罢,她无聊地到山村的入口上徘徊,老妇人的菜圃就在这里,于是她们便有了谈话机会。
不过几分地大的菜圃,位置恰在小山的斜坡上。坡上全是人头高的小松树,还不会全把阳光遮住,泉水从石罅下流,经过这儿,青菜使得到天然的浇灌。老妇人用竹节引过来送到畦子里去,不用时将竹节移开,任凭活活的清流曲折地落下去。这一带山地本是杂石荦确,土性多碱,种植五谷不易生长,农人们只好多辟菜圃,一年几季还可收点利钱。
“老师,我年年靠天吃饭,今年怕没得好法子了!真的,穷人偏碰穷运!夏天的雨水多,不三天便落一场,白菜烂了嫩根,扁豆茄子的花也伤了不少,可也怪,怎么雨多虫子也多?天天捉,天天生,……与菜贩子说过,拢总价钱只出上年的一半,斤数一分不能缺,又尽选尽挑,你想,我还有什么?这一身老骨头,七十三了!……哎!七十三算什么。这几分山地好歹弄了几年,才有点样儿,……地租呢,一个子少不下,旱涝谁管!老师,只要我有一个孩子在家,不就有一房媳妇儿,我也不愁。……”老妇人竭力伸伸弯腰,竹签点着旁面的柴草篱笆,面向着女教员。朦胧的红眼怕对太阳,就在这时她还得偏过脸去不敢向光。但阳光射在她那折纹重重的黄脸上,却闪出奇异的圣洁的明辉。
梨浦一时无语,默对着老妇人额上的明辉,从远山来的暮霭渐逼渐近,像在地平线上缓缓抖动阴暗的薄绡,淡灰色里更显出夕阳的绛美。小松枝刷刷作响,间或有长尾的松鼠跳上跳下,除此外,并无其他生物。菜圃的小山后,若有若无地偶闻一两声牛犊的叫声,似被烟霭阻断了长音。她与老妇人都不理会。那老妇人在近黄昏的景色里喃喃着一些言语。这是拼合了衰颓,穷困,思虑,愁苦的彩笔涂成一幅忧郁的图画。她那稀疏斑白的眉尖上还有希望的暗影时时闪露,但是暗影后却深伏着死亡的预兆!她的颤手曲背,仍然能看出她对生活挣扎的气力。在这片土地上,经过多少年代,像是向没撒过幸福的种子,长成荫蔽生命的大树,老妇人便是这片土地的象征物,与干碎石块,飞砂,堕落的松铃子有同样的境遇!
梨浦面对的风物,似乎可有古老诗意的引逗,以及小说中描写的幻境,从前她也是一个“被欺朦过的诗人”,想藉虚空的艺术感忘掉身心烦苦,逃开现实的锁铐,提炼出精神上的自由。然而她一年一年走下岁月的绝壁,足趾上满敷着荆棘刺伤,人生的无底黑渊时时对她作沉没的诱引,她渐渐地爽然了!她知道青年时自造的“假像”只是云雾中的楼阁,其实在自己的脚踪上,自己的身影上,自己的记忆与认识上,都是经过一针刺一血滴的“真实”,虚空的艺术美并没曾援救过她的灵魂,也没曾留给她一点点真实的快乐。因此,她静对着这荒山,这秋晚的寂寞风物,与老妇人面上的微光,她一一摄取,一一留记,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诗情,画意与什么神秘的启示。
她对老妇人的话没即时答复,老妇人可继续说下去。
“老师,……你是一位有福气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做了学堂的老师,识多少字,懂多少事,男人们还不如哩。……你哪儿知道我们难过的苦恼!——你做梦也梦不到!……我这老不死,活受的,……命呀,——命呀!说怎么来?两个孩子,大的本来在铜镇上学机器工匠,起初也能混十块洋钱一个月,并不算少,咱是穷人,就是他拿回家来三块也好。后来年纪大些,碰到坏胚子,赌,——要命的赌!偷了店家的机器往外卖,叫店家告了衙门里去,呆了六个月。你想,他是我身上的肉!恨不过,却也前跑后跑,托人化钱,费多少事!也许从狱里出来可以重新做好人?我也有倚靠,谁料得定!他,……满期放出来,连家门不踏到,听说与几个不正干的东西过海到关外去。……姑娘,我想什么!哎,说什么!孩子一时著鬼迷,终久脸皮还嫩,这个我不恨,可应该见我一面,见我一面,葬在关外我也甘心。……真干净,快二十整年——快二十整年了,一个信不见,大约,……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媳妇呢,我从他十七岁就给说过来,圆了房,你想,不上两年他远走高飞去。媳妇儿年轻,我怨人家对吗?她可不明白说一刀两断,今天娘家搬,明儿往亲戚家逛门子,她干什么,我管得了?说断不断地,也许一月两月来一回,吃我几天,怨天咒地,闹两次又走了。这算是什么行情?姑娘,我真欠他们的债!……第二个,老实无用,向来帮我种菜做活,我便死心塌地想同他混下去。还有一天,等他也成了家,便完了,我的心愿。哎!前几年,打仗,打仗,就是那年呀,……第几军与第几军,我不懂。从这儿过队伍,抓人夫,他,——他藏在草垛里拖出来,硬逼着去挑子弹箱。……唉!我说不下去了。三年了!头两个月还好天爷有眼,他还有封信寄来,说是在湖——北当兵,当上了怎么能爱回来便回来?这孩子大约也赌这口气,但望他还有见我一面的一天!……”
老妇人且说且呛干咳,喉管里如塞住棉絮;到末一句简直哑涩得吐不出来。可是她的两只微红的老眼里没一点泪痕。手上的竹签早抛在白菜叶子旁边忘记检起。
这是听得出的,她的心声里似乎还留着为生命余存的一线希望!……她拖出一方黑布帕子抹抹眼角。
“老师,……你不会信命吧?像我这又穷又命苦的女人,七十三岁了,碰到这样年岁,又不赶快叫土埋了……不信命又信什么!姑娘,你教给我信什么的好?信什么的好!除开这租来的菜园子,一指地没有,一个孩子也没有,有的不在身边。吃早没晚,死了也没人抓一把土,……哎!信什么,信什么!……”
她拱拱弯腰,对低落的太阳吐口粗气,没有再说的力气了。
梨浦轻轻地把气息向胸中压住,用手扶着那要倒下的老妇人,像是抓着一把棉花,两只脚也像踏入松泥的陷阱。
她好容易将这位老妇人送到她的茅草小房的门首。
又一个夜深时。
她在窄小的寝室里望望淡空中被淡云笼住的月亮,自己却没有一点点惆怅凄惋的念头。以前,为那些捉摸不定的感想损害了她的健康,拖走了她的华年,丧失了她的意志力,甚至几乎没把她引诱到死的国土去。但这一夜她完全变了!仍然是满天星星散点着亮光,仍然是清风微送着山蔷薇的香气,仍然是四无人声山村的静夜,她并没觉得寂寞,烦躁,与种种的伤感。
生活幻彩的两面明镜互映在她的心头,从那样互映间她摄取了人生的真谛。像默示,像对语的辩驳,像风暴轰雷的击落与震动。她忘记了她的职业,她的烦苦,她那些虚泛无定的希望,足够了!
生活幻彩的两面明镜前后互映,使她认清了若干年来没曾看透的事物,与透彻的思想。
一个新鲜的梦:她仍旧在飞驰的长行车上,可是车中满载着霞光,驰过了尖耸的楼房与往上升腾的田地。末后,在霞光辉耀里她分明看见织着东方故事的华美地毯上生着又高大又茂盛的菜蔬。
她在远行的人生途上,借两面幻彩明镜找到了自己的前路。
她在新的梦境里这末想。
[book_title]唐达拉司的故事
略取希腊神话之一点写此篇,但仅仅有一点,其他在作者寓言的形式中,自是随笔抒写不受限制。阅者毋以为我是作神话演义也。
唐达拉司(Tantalus)忽有一日落到海水中去。空间一片阴晦,似重重叠叠横铺了多少层的灰毡,把向来自以为值得骄傲的太阳——他的炫弄的热光遮去,一线光辉都没有。唐达拉司想:这是自己的不幸罢?太阳也与自己有相同的命运。
想到太阳,在抖颤中他对于自己是大神之子的身份有些奇异!他曾在天上亲眼看见父亲宙斯的施行威权,风云,水,火,以及人间的祸福,命运全在父亲的掌握中,要怎么办便怎么办。正在斡旋造化,主宰万有,连太阳的发光也须听父亲的命令。
但为什么现在自己竟落到这样地步呢?原是大神的儿子,却浮沉于无边的波涛里,凭肉体的挣扎,精力的跃动与命运交战。
他自有神裔的毅力,绝不因一时的困苦会失去自信的念头。不过他奇怪的是,什么原因使自己落到这样地步?他不明了,又无处询问。
风雨吹荡着波涛,黑暗从四面上拥。有时看见几叠山峰,即时被浪花吞下,有时潮流冲过,闪出多少巨大生物的遗骸在水底流动。仿佛上空有一阵安人魂魄的仙乐,再听去,只有澎湃的水声,此外完全沉寂。三点,两点,金光在地平线的远处,若作导引,但不知那金光聚在何处。
唐达拉司已从神界堕下来,且是在急流里播荡着,他也感到饮食的需要。下颔下面全是水,他想喝几口水张口即是。但当他要喝时,那些银光潋滟的圆波却故意与自己开玩笑,唇舌未到,水痕离开多远;嘴闭上水又合拢来。他现在是堕入恶运了,神力不能施行。他向空吸一口气,觉得空气是不曾试过的沉重,像要把自己的肺腑压破。他愕然了!明白这是有原故的。正在寻思,忽然望见水岸上有些果树,柔枝低拂,恰在自己的头上,那红润的色彩,圆垂的形态,引起他的食欲。赶快冲上去,以为伸手摘下,吃喝俱有着落。又怪了!指尖没得触着,果树完全隐没。一片土地,一片急流,黯淡的天空,凄冷的气候,在这里有什么可以充塞饥肠?
果子吃不到,一口清水也喝不下,到现在,沉思的唐达拉司渐渐由绝望中愤怒起来!本是大神之子,自己不知因何缘故堕入这急流之中,与恶运交战。起初倒不在意,然而风寒颤栗间,想做一个寻常的落难人,可是连一口水,一只果子都吃不下,这不是偶然,而是身后的作法者故意使自己受尽苦难。
为什么呢?他不承认这是应得的责罚,就是因为漏泄一点点的神界的秘密,算不了大事,没有别的神从中播弄是非,不会使自己这样。谁呢?这诡计的主使者与自己有何仇怨?他分水前进,沉入深思。他索性提起精神,再不作饮食的尝试。对四围的银沫与时隐时现的果树冷冷地笑着。
忽然,阴空中,那太阳的微光时时对他䀹弄眼睛,趁着风云振荡,它似在骄傲地睨视。不过,因为它的光亮也同时被阴雾遮蔽了,只好瞅空露一下狡狯的恶态。唐达拉司猛然记起来了,——多少年来的冤愤重重,到现在找到着落。父亲向来是宇宙的主宰,由于力量,智慧,伟大,太阳早就在一旁眼热了。它虽然是上天的大行星,也有它的光热的本体,它很可以与各行星一样巩固它的地位,不过它有偏狭,忌妒,与无限度的野心。它不但想消灭了诸神与占有各个星球,它更想篡夺父亲宙斯的威权与统治的地位。在天上,神人的测度,这样传言已经过多少年了。风,雷,命运,恋爱,五谷,各神都已有了准备,防御着太阳的狡计。它以为凭它那点光,那点热力,便容易制伏一切。但各神的力量,权威,究竟不是太阳可以打如意算盘的。它后来却立定主意,首先要把宙斯的地位夺过来,便可号令一切,有所凭藉了。但它又想,又怀疑,怕真的比起神力来会自落下风,便先用离间计策,想把宙斯的亲属分离,堕落,打断了这大神的膀臂,然后再来动武。播弄是非,与施行计谋,原是它的惯习,因此才有唐达拉司堕到水中去的故事。
唐达拉司本来直率、坦白,没想到太阳会对天上的朋友下此毒手。因为它太性急了,暂时的得意偏要作弄眉眼,唐达拉司完全觉悟过来。他倒定住心,对阴雾充塞的太空长长地吐口气。他想:“我为父亲,忍受谴责,不能反抗,虽有神力不好自施。如今诡计已露,为我自己的冤恨;我父亲的地位,权威;为诸神间未来的和平、秩序,我须做一个开辟迷路的先锋了。……迟疑下去,它会早下毒手,天界的和平会被它烧个净尽,那是何等重大的事!”
他决定离此苦难的境地,不再甘心受太阳的播弄,与父亲现在的孤寂。于是他纵身跃出,冲破雾霾,向上升去。原来包围他的水沫,引诱他的幻象的果树,都没了踪影,冷风狂吹,波涛汹涌,唐达拉司醒悟后的激怒立时恢复了原有的神力,将周围的魔法一概打退。
太阳自然晓得。原想用不费气力的离间计,这一来,它知道不但宙斯与唐达拉司和好无间;更有力地团结起来,对它抵御,就是诸神鉴于本身的未来利害,也一定不与它合作的。
它偏是妒忌,而事情偏出乎它的预期。它再不能等待了,无明的孽火与要占据一切的欲望似有把它的本体烧成灰岩的可能。于是,当唐达拉司升空归去与宙斯见面后不久,在天界中便发生了一场希有的大战。
据后来的诗人用长诗记述这场战争是:太阳遏不住偏狭忌妒的欲火,与占有宙斯地位的野心,又恨恶唐达拉司的醒悟,便用尽力量侵入天国,想用一把无名怒火就会把天国烧掉。
但是大战的结果呢,太阳在最后自然败了。虽还是它的光与热,可把它的权威平空分了一半与月亮及诸星,它不能再管理四季的夜了(最古的传说夜也属太阳的管领)。而且在诸天之中有一时期把它的本体分成九个。……那战事未完之前,太阳本体上有多少积怒的火山全爆发了,因为那些火山既受不住狂热的压迫,又对唐达拉司素表同情,所以太阳虽没灭亡,却因为好战改变了它的生命。
[book_title]芦沟晓月
“苍凉自是长安日,呜咽原非陇头水。”
这是清代诗人咏芦沟桥的佳句,也许,长安日与陇头水六字有过分的古典气息,读去有点碍口?但,如果你们明瞭这六个字的来源,用联想与想象的力量凑合起,提示起这地方的环境,风物,以及历代的变化,你自然感到像这样“古典”的应用确能增加芦沟桥的伟大与美丽。
打开一本详明的地图,从现在的河北省、清代的京兆区域里你可找得那条历史上著名的桑乾河。在往古的战史上,在多少吊古伤今的诗人的笔下,桑乾河三字并不生疏。但,说到治水,隰水,灅水这三个专名似乎就不是一般人所知了。还有,凡到过北平的人,谁不记得北平城外的永定河;——即不记得永定河,而外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大概可说是“无人不晓”罢。我虽不来与大家谈考证,讲水经,因为要叙叙芦沟桥,却不能不谈到桥下的水流。
治水,隰水,灅水,以及俗名的永定河,其实都是那一道河流,——桑乾。
还有,河名不甚生疏,而在普通地理书上不大注意的是另外一道大流,——浑河。浑河源出浑源,距离著名的恒山不远,水色浑浊,所以又有小黄河之称。在山西境内已经混入桑乾河,经怀仁,大同,委弯曲折,至河北的怀来县。向东南流入长城,在昌平县境的大山中如黄龙似地转入宛平县境,二百多里,才到这条巨大雄壮的古桥下。
原非陇头水,是不错的,这桥下的汤汤流水,原是桑乾与浑河的合流;也就是所谓治水,隰水,灅水,永定河与浑河,小黄河,黑水河,(浑河的俗名)的合流。
桥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的时代,也不开始于蒙古人的占据北平。金人与南宋南北相争时,于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将这河上的木桥换了,用石料造成。这是见之于金代的诏书,据说:“明昌二年三月桥成,勅命名广利,并建东西廊以便旅客。”
马哥孛罗来游中国,服官于元代的初年时,他已看见这雄伟的工程,曾在他的游记里赞美过。
经过元明两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统九年的加工比较伟大,桥上的石栏,石狮,大约都是这一次重修的成绩。清代对此桥的大工役也有数次,乾隆十七年与五十年两次的动工,确为此桥增色不少。
“东西长六十六丈,南北宽二丈四尺,两栏宽二尺四寸,石栏一百四十,桥孔十有一,第六孔适当河之中流。”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统计,对此桥的长短大小有此说明,使人(没有到过的)可以想象它的雄壮。
从前以北平左近的县分属顺天府,也就是所谓京兆区。经过名人题咏的,京兆区内有八种胜景:例如西山霁雪,居庸叠翠,玉泉垂虹等,都是很幽美的山川风物。芦沟不过有一道大桥,却居然也与西山居庸关一样刊入八景之一,便是极富诗意的
“芦沟晓月。”
本来,“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最易引动从前旅人的感喟与欣赏的凌晨早发的光景;何况在远来的巨流上有这一道雄伟壮丽的石桥,又是出入京都的孔道,多少官吏,士人,商贾,农,工,为了事业,为了生活,为了游览,他们不能不到这名利所萃的京城,也不能不在夕阳返照,或东方未明时打从这古代的桥上经过。你想:在交通工具还没有如今迅速便利的时候,车马,担签,来往奔驰,再加上每个行人谁没有忧、喜、欣、戚的真感横在心头,谁不为“生之活动”在精神上负一份重担?盛景当前,把一片壮美的感觉移入渗化于自己的忧喜欣戚之中,无论他是有怎样的观照,由于时间与空间的变化错综,面对着这个具有崇高美的压迫力的建筑物,行人如非白痴,自然以其鉴赏力的差别,与环境的相异,生发出种种的触感。于是留在他们的中心,或留在藉文字绘画表达出的作品中,对于芦沟桥三字真有很多的酬报。
不过,单以“晓月”形容芦沟桥之美,据传说是另有原因:每当旧历的月尽头,(晦日)天快晓时,下弦的钩月在别处还看不分明,如有人到此桥上,他偏先得清光。这俗传的道理是否可靠,不能不令人疑惑。其实,芦沟桥也不过高起一些,难道同一时间在西山山顶,或北平城内的白塔(北海山上)上,看那晦晓的月亮,会比芦沟桥上不如?不过,话还是不这么拘板说为妙,用“晓月”陪衬芦沟桥的实是一位善于想象而又身经的艺术家的妙语,本来不预备后人去作科学的测验。你想:“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是行人的早发。朝气清濛,烘托出那钩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桥。京城的雉堞若隐若现,西山的云翳似近似远,大野无边,黄流激奔,……这样光,这样色彩,这样地点与建筑,不管是料峭的春晨,凄冷的秋晓,景物虽然随时有变,但若无雨雪的降临,每月末五更头的月亮,白石桥,大野,黄流,总可凑成一幅佳画,渲染飘浮于行旅者的心灵深处,发生出多少样反射的美感。
你说:偏以“晓月”陪衬这“碧草芦沟,”(清刘履芬的《鸥梦词》中有长亭怨一阕,起语是:叹销春间关轮铁,碧草芦沟,短长程接。)不是最相称的“妙境”么?
无论你是否身经其地,现在,你对于这名标历史的胜迹,大约不止于“发思古之幽情”罢?其实,即以思古而论也尽够你深思,咏叹,有无穷的兴感!何况血痕染过那些石狮的鬈鬣,白骨在桥上的轮迹里腐化,漠漠风沙,呜咽河流,自然会造成一篇悲壮的史诗。就是万古长存的“晓月”也必定对你惨笑,对你冷觑,不是昔日的温柔,幽丽,只引动你的“清念”。
桥下的黄流,日夜呜咽,泛挹着青空的灏气,伴守着沉默的郊原。……
他们都等待着有明光大来与洪涛冲荡的一日,——那一日的清晓。
[book_title]追念同轩老人
人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志,则不肯一日安于所不安也。……人不能若此者只为不见实理;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则乌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
——二程语录中语
同轩老人致记者的最后诗函
……上月接手谕并诗,读之可惊可怖,可歌可泣,犹忆某书中有希腊之花,昔何荣猗盖吊词也!今尊作祝词也,钦佩之至!待尔舒眉一笑时,此某诚心所馨香祷告者也!现在城中极安静,诸业如常,惟杞忧妄抱在所不免。在有职者各尽其职,有力者各致其力,以听大运之转移耳,孔子曰: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某从事斯语矣。暑间假旋太速,未得缅聆教诲,值此时局,益增思慕,勉成俚言藉表区区,景仰之忱,并候著安!秋气多厉,伏惟自珍。
某顿首 十月十一日
一纸琳琅下草庐,忽将家国慰狂疏;自惭漏尽钟鸣日,值此风萧木落初;翘首暮云劳想象,夜窗班笔近何如?殷勤自护董氏简,留照神州劫火余。
敬求暇时斧削为恳
附录我赠同轩老人的旧诗略见交谊:
夏将尽矣,与同轩老人偶遇。
刻意独行老画师,相逢犹复壮心期。
新亭挥泪曾何益,苍茫斜阳欲尽时。
谭艺抒辞事事非,人间百念总相违。
尊前相对繁霜鬓,愁看飘零草木腓。
示同轩先生:
时危每少话从容,秋散沦洲客里逢。
同望江河成浸溜,暂闻边塞息燧烽。
高明华崖耽歌舞,离乱荒村艰熟饔。
此意萧条谁记取,戈矛世事正恟恟。
再示同轩:
商气驱流炎,宵清月盈帘。
剧愁多丧乱,触物感留淹。
叠岸飞涛壮,孤云织雨纤。
况闻虫唧唧,忍复下重幨。
其二
骚屑终何似,谁知念汝劳?
空文留白屋,世网罥秋毫。
邀月傥能醉,当风意不豪。
莫言多艰困,饿骨满蓬蒿。
右旧体诗六首皆作于二十一年秋初,时同轩老人由他的故乡到某处游览,异地偶遇,每晚晤谈;往往嘅叹不已,便作了这几首诗。他那时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论年纪,所学,以及环境,俱与我不同。但,他有艺术的素养(从十四五岁习画写诗,老来愈为勤奋,)与心情的肫笃,思想的明睿,却与我成了忘年之交。他原是极穷困的寒士出身,幼时受他人的救养,到中年,方能成立家业,在小学中学授画;研究中医法,虽受人敦请,除少许礼物外,向不要金钱报酬。他的绘画自以仿古者为多,但人物取法唐人佛像及明末的老莲,讲究线条,设色,绝不以轻快谐俗为则;尤长工细虫鸟,钩勒花卉,生鲜明丽,不易多见。(他自五十岁后因目光不适便轻易不画细笔画了。)至于他的为人,凡与相识者无不知道他的耿直热烈,对人对己可以够到“清介”二字。虽是生活清苦,但非分之财一文绝不妄取,非义的行为一丝一毫都不苟且从事,看去不免有些迂气,而的确是旧社会的纯德君子,没一点名士习气。我从十几岁时与他认识,后来,他的儿子随我在某大学上课,他却以古旧的师道待我,这在现代的学生家长中可以说是奇迹。我得到他相赠的大小画幅约有二十多幅:人物,花卉都全,上面有的题着他自作的诗句。(可惜如今都已散失。)函扎更多,无论楷,行,没一封不是郑重写出,绝不匆促敷衍。记得多年前我买得几种译本的医书送给他,他的欢喜感谢真可比检得什么珍宝。不是只为那几本书,他觉得这是同情与友谊的投赠,所以十分重视,其实我不过偶而寄给他罢了。举此一端,便可晓得他的为人。
自战事起后我与他很少通函,前面的一封信是那年十月十一日寄来的,也可说是他与我的绝笔。其时孤岛周围血战方酣,我曾以所作诗一首抄给他看,故他回信提到。从“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某从事斯语矣”看来,他那份决定的志向真是养之有素了。他虽是老人,然而从清末时起,也看过不少的时代书,在那时是思想上的维新人物。平生对于气节最看得重,所以在孤城中便以自杀了其残年;据我所闻,他尚可衣食无虞,绝无外面的逼迫。他一生孤介,不在地方上办事,又廉洁自守,既无政责,亦无言责,年龄如此,衰病侵寻,本可闭户养生,但他眼见他所住的地方已成另一样的世界,亲友四散,中心痛苦,勉强生活,希望着不久可以重见变化。(这是揣想的话,否则他为什么待到一年后方自尽呢?)但经过年余,那座孤城仍然如旧,或因耳闻眼见的种种使他忍耐不下,遂于去年秋季的某日服毒自尽。他的家人急请医生治疗,因服毒过多终于不救。便这样,这位一生清白耿介的老艺术家自愿了却就衰的生命!我对这位老人,尊敬他比痛念他的心更为真切。论责任,论家庭生活,一切他都无死法,但他究竟在那样地方找到精神上的解脱,对得起自心,对得起他的性格,与平生正义感的素养。他寂寞地生活着,洒脱地也是寂寂地死去。这种沉默中的坚实,伟大,正是一个有历史有文化的社会的要素。
所谓“行己有耻”,所谓“所爱有甚于生者”,这位老画家真能从容履行这两句古训的精义。
幸而他最后寄我的诗函未曾遗失,也许自有“缘”在?(这不是迷信语。)前因积存友人的旧函颇多,丢掉了些,但这封遗书却还夹在一本旧籍里,所以现在我还可抄出来纪念他。当时,怎能还想到这是他与我的绝笔!
他日有暇,或知他死事更详细时,我应该给他写一篇传,告诉出这位清白老人的平生。
[book_title]清要
柳宗元《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中,有数句:“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他的意思的确是为“文以载道”而发的。因为在上文他说:“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下文又有:“凡人好辞工书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针砭,攻熨,卒不能去”云云。我们古来的文人总不甘以文人自居,一方是搜索枯肠对付他的病癖,一方却又以文辞为“小技”,必需穿上一件庄严的外套,——为的“载道”。这样例证在所谓古文家中比比皆是。但无论他所志的“道”是什么,柳氏的文字确能删繁去冗,得清要的诀窍。批评柳氏诗文的人不说是“雄深雅健”,便是“所贵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他对“今世”文章的粉泽,遒密,以为是“之道”的大弊。但话要活看,打开他自己的诗文集,使读者感到“工”,感到“能”的佳处,也正是他善于用粉泽,遒密工夫的地方。不过他尤著重在立意,在旨趣——在文章的骨干。(这是取证自然不是与近代文学作品相比。)虽时代不同,他的心目中的“道”(其实柳氏何尝不自知那件庄严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不能合适。)我们可置之不论,而为文章必“言中有物”,不徒然在文字的外形上涂粉泽,与作遒密的工夫;那样,即使工夫到家,不过是悦目的玩艺而已!
他主张文字要新,“……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
由此可知,在立意,遣辞上,他是不拘守成法,而时时要用新鲜的手法的。
每一个作者,不论古今,若把文字完全看做是天籁,是偶得,是自然而然的产生品,用不到人造的(艺术的)工夫;或者以为文章只是发表思想,(载道)思想道破,横说竖说俱无讲究,目的惟期明了,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但相反,因为过重修饰,藻绘,在色彩,声音,形态上描眉,画眼,抑扬,高低,加一分分量觉得太重;去一分觉得太轻,(我们固然赞同这忠于艺术的态度,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不是只可看外形的。)也许他可把一篇文字做成一件“天衣”,找不到一丝的针线痕迹,结果,是漂亮,华耀,好看,好玩,既不能穿,又不适用。这难道是需要文学作品的惟一道理?
惟善为文字的人懂得怎样把“粉泽”的工夫用得恰当,把“遒密”的针线不仅织在文字的外形上,要在旨趣,立意上先有一番斟酌。
所以繁杂的文字虽然作者用力恒多,但为求完全,不肯剪裁,不忍筛落,使读者费损精神,读过后有茫然之感。这最是作者的失败处。
“得心应手”方是文章的妙境,在作者无拘牵迁就之苦,也自有一种力量把读者吸住,不须勉强,易生感应。没有繁杂凑数的作品可使作者先能领略“得心应手”的兴趣。不许不作,不好不作;勉强寻思,抓到一个简单的意念生添上一些不相称的背景与虚浮的人物,支支,节节,到处显出破绽。或者硬把事实比附意念,滞碍,重复,那多余的质料现出不调和的色彩,只见斑斑,点点,却点染不成一幅动人的画图。
仅能涂粉泽与使文字的外形遒密已经是虚有其表,何况连均称的外形都做不好,空涂上一片繁杂的颜色。
现在即找不到多少“雄深雅健”。(所谓“雅”并不是狭意地只使文辞美化。)的文章,但删汰繁杂,力求“清要”,更能时时有新的发现,——无论在立意,布局与描写的方法上,——也是新文学前途的一条通道?
[book_title]“新诗琐语”
复人论诗长函,信笔所及,故以琐语名之。
我向来对新诗的前途不抱悲观,人类存在一日,诗歌也必定仍由存在,(虽然有人主张在科学力控制一切的世界中,将来诗歌或渐趋消灭。)形式上纵有多端的变化,诗之质素却不会消没失散。“新的与旧的”只是时间上思想上方法上不同的表现而已。即就有新文学运动以来看,到现在,旧体诗歌并不曾大见减少,在文艺的一角落里仍有其相当的力量。由此一端可以证明“新的与旧的”并非像一般人武断地想法是一刀两段的清爽;若只用笼统说法,——只加以迷恋骸骨的批评,实是浅薄之见。(我并不为旧诗辩护,只是取例证明“新旧”嬗变,绝非十分简单的事。)但由此,你可对新诗的未来有更远大的希望,有坦然达观的心胸。
新诗为人诟病处,往往听到说:为写诗而写诗,无病呻吟,于是成为普通的评论。其实这何止限于新诗,在八音七律长篇古风的体裁中,居心作态,勉强凑数的真比比皆是,又何止诗歌,其他文艺作品不一样有这等情形?以此归罪新诗,还是浅见的风凉话。
当然喽,写写分行白话诗的多数是时代的青年,生当现在的中国,他们那能无感于中。愤懑抑郁,压不住真诚的感触,希求,受不了生活上的冲突,心情的苦闷,一股劲在他们心中跳动。大声唱几句皮簧,凄婉地哼几句小调,中听不中听,合调不合调另是一回事,但这现象我们却不好轻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稍具敏感者都有诗的轮廓映在他的日常生活的意识内,不过有的画得出或画得美观,有的是模糊一团,深浅不分而已。
“图懒,省事,无聊,不好用心”,新诗的作者也很容易受到这类的断语(以此评多数旧诗,也是一例。)诚然,有的作诗为凑热闹,但以我的经验说,却有多数的诗作者是真要借此抒发他的感怀。“黑字画在白纸上”,传达于他人,自然不是口头上哼几句,——有腔无调或有调无辞那样松散自己感情的简单方法。它需要更有声调,更有色彩,更活泼,流动,使读者耳目的快感陶醉其间,而后意象与情调合成一面明镜,映现出作者的真心。——那心的跳击立刻引起读者意感的共同活动。必如此才能实现传达的效果。作者先具备了忠情,达意(自己的)的文字技巧。他不止有直觉的诗感,更需善于传布与他人的方法,使读者对作品不厌;使读者与作者心意融和;使情感与理智打成一片;使欣赏与激动泯没了界限,于是艺术活动的目的方能达到,而诗的真正力量也在读者心中扎住了根。
何必斤斤于新旧的形式,拘拘于“言志载道”的称名,写实与象征的争执。如果他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每当写诗时“念兹在兹”,不敢离开意象中的绳墨,把原有的创造力在这些东西上分化,溶解,这是他的有意的损失。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读诗者,看一句,想一节,把定型的理论硬向作品上套定,把欣感的快乐全变做分析的冷静,不是一样的无谓?
因为,根本上诗人与读者都不是专为批评才与作品发生关系,都不需要定型的比论,测量。虽然他们各有理想,各有生活味的辨别,有偏向的感动,对世法,人情,风物也有种种的分别相,不过这不是在临阵磨枪的工夫上能够现出,陶冶于平日的经历中,观察中,读书与用思中,偶然用相称的文字写成诗歌,自会真确地表现出作者的理想与风格。善读诗者亦然,他有什么素养才能分享什么样诗歌的趣味与感动。对朴质的农夫谈《古诗十九首》的情理,与持筹握算的商人解析“窗外雨潺潺,……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妙境,怎样能收传达的效果?
俗语说,“一份玩艺有一样的人看”,何尝错来。就是有相等智识的,因个性不同,对文艺的欣赏便相距甚远。讲考据的与词章容易隔膜,习科学者鲜能了解艺术的趣味,(普通说,当然有例外。)囿于所习,拘于所爱,同有耳,目,心思,触感的力量已经不同,若想把诗歌纳入一种模式:你要这般这般地工作,他要如此如此地欣赏,这岂只是“味同嚼蜡,”势非连口舌都化成蜡做的不可。
“鸳鸯绣出凭君看”,但至少是得像鸳鸯,用花线或绒线,用中国针或外国针,用单色或杂色,都无关系,各有各的材料,各有各的工具。……至于或单,或双,或浮水上,或飞空中,绣者有自己安排的自由。若要悬一呆鸟,榜之国门曰:“此乃真鸳。绣者俱宜仿此,否则看不得!”即像鸳鸯,又待如何?
诗人总不必居心趋于“功利”化。(其实何止是诗人如此。)关心“恫瘝”,感在“胞与”,诗人应分有这等的深感;应分有这样的歌唱。但他可不能忘记了他是在“写诗”而不是“说教”。感时之极花亦溅泪,恨别之苦鸟自惊心,由“折臂老翁”画出军旅的苦况,由“阴崖义鹘”激动急难的壮心,真情在胸,美辞脱口,诗人有此等作品,何止使人“一唱三叹”。否则随人步趋,照例写应时诗,已不免有点儿不真切,何况文辞不适,专重意象,理论纵是一个“写实”,再一个“现代化”,但是诗呢?……被意象硬化了,知之或知之,在感动上却差得多了。
另一方,居心对阴影追逐,居心在幽暗朦胧里过日子,居心避开“功利”化的字眼。结果也适得其反。(请注意“居心”二字。)“别有天地非人间”,作者尽管高唱:此乃诗人境界,汝何所知,“汝不知”,方见诗人的用思独到处。(自然,好诗自非人人皆易一目了然,不过这要看是不是出于自然还是故弄虚炫,此中界限须要分别。)……那就只好借英国诗人的话来解说:“烟雾迷濛的山系,……大概是用水汽或日光幻成的”。
不离开人间,却不可沾泥带水的把人间来糟蹋了。
不能打碎了浑然的情感,却也不能把这只是浑然的东西和盘托出来,便以为尽了写诗的能事。
诗味各有“酸咸”,都得使人味觉上真尝得出,方易受感。
诗,形式像是简单,内涵比小说戏剧都复杂。愈无方法表达的文艺便愈不易着手。
偶然得之,或“俯拾即是”,(这四个字并不是容易得的意思。)写于不得不写,止于不得不止……是抒情诗。
有精密的组织,有均匀的配搭,有宏富的想象与对人生的理解,有画巨幅壁画与写长篇小说的本领,再加以相当的韵律,节奏等,……是纪史诗。
用笔轻倩,用意深沉,以少许胜人多许,作侧面,反面的轻锐的击动,使人读去不觉多也不觉少。不松散也不滑脱,如明利的刀锋,着物即靡,如峭冷的霜风,掠面生寒,……是讽刺诗。
略抒所见,绝不是敢给各类诗下定义,——那是多难的事!
[book_title]“谈诗小记”
一
记得十多年前已有人讨论过“写”诗与“做”诗的问题,我在那时即主张诗是非“做”不成。不管一个作者的烟士披里纯(如果他真有的话)来得怎么快,他总须会巧妙的支配他的文字;总会有烘托意念与想象的方法,他对于诗歌曾经用过相当的工夫,——如果他写的是“诗”。画一幅画先得对立意,布局,设色,取光等等基本的要素用心,“诗”怎么可以一挥而就?而且有人能够写做的迅速,除却敏捷的天才外,他于“做”的素养上早有根柢;而仍然是“做”不是在“写”。
时代不同,文艺的形式多变,但此中并非难易的分别,却是表现方法的差异。新诗的容易“写”成为新诗的诟病,实则对于“做”字上太少讲求。所谓“做”并不是装模,作样,离奇诡异;尽管在诗中嵌入什么思想,对人生作何评解,皆有诗人的自由。不过既想借“诗”抒发自己的真感,又愿把所感传与他人,这那能不需要一点灵巧——一点抒发与传达的方法。一首民歌,一支小曲,读起来那么顺口,唱起来那么动听,在民间的传播力量又那么深广,还不是顷刻编凑或一挥而就的。经过相当时日,把内容,形式调谐适合,富有民间的普遍性,(自然情绪必须真诚)它方可存在,方可使唱者听者都心领神会。取譬不远,民歌,小调尚且如此,为什么我们不相信“诗”得要化费点“做”的工夫?这并不是主张什么艺术至上主义。若认为诗只可“写”不能“做”,则艺术二字着落何处?
二
一首完美诗歌,除去情感的调谐,(普通只说“情感丰富”,太笼统了。虽有丰富情感,但既需用技巧的文字或口语作成诗歌,总不能如性感初动时那末直率与少有变化,故我称之为情感的调谐。)与意境的表达之外,声音确是要事。譬如大声哭曰“号”,无声的哭曰“泣”,号字出音强烈,饱满,泣字出音低沉,下咽;即不懂字义的听发音不同,所感亦异。又如硬软;长短;重轻,丑俊;拙笨;玲珑;稳重;轻浮这类意义相反的字汇,在声音上已有极明确的对比,善用之可使听觉与诗歌中的情调有一致的和应。时间,境界,事件,风景,——诗人所歌咏的人与物,果使他是个精心的作者,他准会选取相宜的字音,加重诗歌中感人的力量。
如“横空杀气结层阴”,(陆游的诗句)首二字皆张口发音,宏重,饱和,紧接上“杀气”两个低促的鄂齿间的逼音,与意义融合,声入心通,自然会供读者想到这四个字严重及其激切。落脚的“阴”字,飘扬上去亦与横空二字相顺。顺口读去,习而不察,但讲到选字,和音,却不可不知道这层道理。木工磨锯齿的涩音,令听者皮肤起粟,而唱《莲花落》、《叹五更》的,不管他的词意如何,却容易引人乐听的兴味。这便是声音调谐与否的问题。
固然,诗歌的成就不止在字音上,但妥贴的字音确能增强意义,扩张情感,而易于动人。写旧诗词要“选色侔声”,新诗又何尝不需要。表现的外形与内涵的思感虽因环境不同自有变化,可不能看轻“声依永”三个字的微意。
三
秋风猎猎汉旗黄,
晓陌清霜见太行。
车载毡庐驼载酒,
渔阳城里作重阳。
南宋诗人陆游到老来还不曾减损了内在的热情,至死还是把痴诚的希望寄存于未来的岁月中。我们的青年诗人当此“风雨如晦”,万方苦难的时代,为什么不要燃烧起如火灼的热情,为什么不许作沉痛放怀的哀哭?
我们这古老民族的勇壮歌声,自非一般只知拈花弄月,只会填格凑律,只能飘飘高蹈,只学投影做梦的“诗人”所能唱出的。青年的歌声也许粗糙,也许笨拙,也许不会入耳清圆或引逗灵魂的逍遥,可是他有的是“真”,是“热”,有磅礴的气概与悲壮的精神。
如何练习技巧,当该尊重,如何琢磨精良,也非妄费工夫。只要“做”出来的是“诗”,在现代比任何样文学作品并非没有力量。
谁能否认飘渺幽深的幻想,谁能否认凄清寂寞的意境,——这些幻想意境曾经创作成多少好诗。不过,这是什么时世,我们日日接触,时时听到的是什么样的“人间”味,此时,此地是何等苦难,又谁能不愤懑,烦促,打熬出悲壮的精神?何况是敏感的诗人,何况是青年的诗人?
试读江湖一老的放翁诗,我们岂可因为青年诗人的粗疏,便觉得不值一顾?
四
文章上常用的两种比喻方法,所谓明喻,暗喻,都要借重另外的物事以类比显见文中抽象的情理,与贴切的形容。不过在学术文或普通散文中用的最多的是明喻,暗喻较难也较为少见。明喻乃直接的对比,引一物事的动象加重本意的分量,气势。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如水银泻地,无空不入”“如月之升,如日之恒”,“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句,使人一读易悉,相比之下意象更为明显,能增加了解感动的成分。暗喻是诗人最擅长的“拿手戏”,不过用法略难,求其恰合,妥贴,不隔阂,不隐晦;一样是加重文字的分量与气势,更多一层耐人寻味的曲折;这样曲折却非居心绕弯儿,是要使读者对诗中的情景,思致,有更深更切的留恋,因之,使诗力的启发分外强烈,分外透入。《离骚》中暗喻甚多“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等句皆是。《诗经》的比兴处,此法的应用亦广,不必一一举证。因为申诉本事,形容本意,直截说出,语简易尽,加以明喻,比类自显。(直接的对比)若用暗喻(间接的对比)是不迳说如彼,如此,仍以意类通比,却不显示主观的肯定喻象,留予读者一个进一步分析用思的机会。而且暗喻多含兴意,“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借墙茨作兴引起下文固可;然意在暗喻毫无疑义。又如杜甫《重赠韦左丞丈》诗中说到“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隔过四句,使是“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明明以暗喻为结,但不一直道破,读者便感到意味的深长。白居易《琵琶行》中间有几句明喻暗喻兼用,最易看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把琵琶音调横说竖说无非借另外物事作喻,不过直接比附与间接比附交相为用,文字既不干枯,意象又多生动。中国的诗词赋与外国的诗歌的名作者都会利用恰切的暗喻。以加重诗情诗意的光华。否则数语直破,尚有何婉曲的趣味。岂止文人的诗歌好用这样“拿手戏”,民间谣曲里的暗喻法也随在可见。并非作者故意不直说白道,用诗歌申诉情感,刻画自然,最忌太直太显,无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曲折。那样,读者固易于明了,不假思索便以为这般,如此,然而感受上却浅薄多了。只求“明了”,索性连明喻不必用,是一是二,落得省字省力。然诗歌除却“达意”,最主要的是“兴感”,所以这两种喻法的应用俱不可少。
刘彦和所谓:“且何者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这句话对于比喻的定义可谓“要言不繁”,——就是新诗的作者也应该加以珍视。
五
诗人的情感要丰富,要强烈,要深入一切物事的核心,要先能激动作者自己的肺腑,不过,——无论如何,表现出来却多少总要耍点“手法”。所谓“手法”,不是障眼法,不是堆砌,隐瞒,更不是卖弄“才情”。把不能抑遏的情感与深入的观察,横空的想象打成一片化为有音乐性的诗句,不管诗人的个性如何,——刚劲或温柔,雄壮或幽静,洒落或拘谨,——但他须先经过一番“清炼”的工夫。直说,白道(非白描)只图以理胜人,以教导付与读者,即令真有所感,已不免空浮,粗疏之病。“气盛言宜”,自具至理,然以之说诗,似还有待商量?也有一气呵成,不假修饰,——在表现上没有扭捏装点的痕迹与做作的外形,一样不失其为佳作。但找找古今诗人的这类例证,你读去听去,觉得作者情感的奔放,有力,仿佛如中国字的一派,真能“力透纸背”。盖因气盛而又有常日的素养,句法中自具调谐,歌唱中自有节奏,然而还需要有种种衬托,映带,不过单因气盛。读者略不经意,便认为这等诗绝无一点“手法”,只是“天籁”,其实被诗人瞒过了。
有文字上的素养,更有作者独具的真感,加上想象的组合,以口以笔变成诗歌,重叠,往复,像是急不择言,却最富于感动,挑拨的力量。所谓一气呵成的诗至少须有这样根柢,并非专靠一点直觉的情感,不顾艺术,便能冲口而出,一挥而就。即以情感为证,若笼统,浑然,未尝“清炼”,比附外象一无选择,纵使真实,因为失掉了表达上剪裁的方法,音节上调谐的变化,反而将诗感冲淡,—因之减少了传布的效率。自然,徒讲形式,是“诗匠”的能事,与真诗人的创作相去尚远。不过,欲做一首好诗,则内涵外形两皆完美,方易传感;方易收兴观群怨的效果。即具“真感”,还须注意怎样表达才可称合,至于原是矫揉仿造的“伪感”,以手代心,强作支捂,已尚无感,何能感人。
六
西洋诗中Ode一体颇难译为恰当的中国名词。笼统译作抒情诗,与Lyric易混,且亦难尽涵义。至从Noble Sentiment解释,或作格高之诗;尤不相宜。各种诗体格高者甚多,何况Sentiment一字作格律风格讲,相去甚远。或则以“歌行”二字当之,虽似适当,亦不是十分妥贴。
Ode诗体来源甚古,当文艺复兴期末流行于意大利法兰西,其后方传入英国。司频塞尔Spenser的Epithalamium一诗可算英国第一首的Ode。约翰孙及十七世纪的抒情诗家用此新体作诗不少。通常看去,这种诗体似乎没有严整一定的规律,但那时的英诗人除却约翰孙外,大都有整齐的节段,韵律。至十七世纪末,考莱方将不规则的Pindaric Ode介绍到英文学界。从此以后,英诗人便不严守旧日所习的此体格律,而有运用体裁字义的自由了。
Ode介乎抒情诗与叙事诗之间,是一种音乐的抒情诗,而题材亦有较丰富的发展。以拟中国旧诗,与“歌行”略近,故普通译作歌行未为不可。不过,中国的歌有长,有短,(如《陇头歌》《子夜歌》等最短)而Ode在初流行时,行数较多,到后来很简短的也有了。就以Epithalamium为证,共二十三节,每节有的十八行,有的十九行,总算起来,置之中国诗中也可称为长诗。他如克茨的《夜莺歌》,Ode to a Nightingale,格雷的Progress ofPoesy Ode都非简短的抒情小诗。这种诗体长短皆宜,到后来亦无严格韵律的限制。故用作写情,叙事,烘托想象,比较上较为利便。这一点与中国诗的“歌行”似相符合。因为“歌行”不比“律绝”,受字句数目的规定与韵脚平仄的谨严,富有自由伸缩性,无怪西洋的诗人从十八世纪来以Ode名其诗题的日多。
Ode可谓为抒情诗之一体,但所以要特用此名目的原因,并不专在内容,形式的关系亦颇重要。大致因外形不同,Ode可分三种:一、规则节段的Ode(叫做Sapphic Ode)二、规则的希腊诗首句的Ode(或叫做PindaricOde)三、自由体Ode。头一种即英国诗人在最早期以此体作诗时所用,节段与韵脚整齐,严紧;诗人自非一定照斯频塞尔的分节段法,可有其变格的自由。不过在这一种Ode作法里,作者却不能不顾及节段的整饬,对称,以及韵脚的变化。第二种乃仿希腊Ode的“合唱分隔法”。所以即用希腊诗人的名字Pindar以名此体(第一体亦借用希腊女诗人立名。)但在希腊时,此类诗歌可供演唱,和以弦琴,风笛,与舞蹈相配。首句方歌,唱和班队即行过神庙或广厅,至中解便向后运行,歌至尾段时,班队全体立住。借共同动作以应节奏。此种Ode颇不易作,英诗人仿者亦少。雪莱可称圣手,以“雅典歌”与“拿玻勒司歌”二首为这种Ode的佳制。(其详不细述)第三种自由体最为方便,而利于天才较次之诗人。结构,用韵,都不像上两种的整齐,用字亦无限制,故宜于读而不宜于歌;便于作而多挥发,与无韵诗相似。脱卸不少的拘束,作者有发纵收结的自由,听起来音乐性或差一点,然少拘束,与自由诗有一样的利便。
就Ode诗体看来,西洋文学作品也是一步步从繁难的形式中趋向于格律的解放,使作者对意象构成及思感的传达上有多少自由。才高心细的诗人并不易为格律拘定,反能变化于格律之外,如克茨,雪莱的种种Ode可为明证。不过由鉴赏的节力与写作的自由上说,形式的逐渐解放自有便宜。(粗制滥作在所不免)因思及中国新诗的进展,故举此体作一比论。
七
曾国藩曾将古文分成四象,而总括以阳刚阴柔二大类。虽然经后人批评,说他按篇分属或有失之牵强外。但从美学上鉴定一切艺术美,毗刚,毗柔,殊难否认。所谓壮美优美之理,亘古莫易。文章如是,诗歌亦非例外。试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首,与
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
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
相比,阴柔阳刚区别显然。自然,这由于诗人个性者多由于环境变化者少。作“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人较难写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壮句,正如实大声宏的杜子美无论如何有儿女柔情,也做不成“罗衾不耐五更寒”的轻怨词句。或者有人要说:以苏东坡的洒脱,豪迈,不是一样有许多丽词,而杜陵老叟又何尝没有过“云鬟玉臂”的情思。但答复这话须费解释:第一,检查一位诗人的个性,不能只看他的单词片句。第二,在其作品中要统览他的全篇意境,不可选择一二词藻便据为定案。第三,不可把“风格”二字看得过于呆板,以为中无变化,一色到底。环境能移人非尽移人。李后主国破,被虏,其所寄情者只知向宫娥挥泪,虽然我们并不是说他非出于至诚;而其性格之偏于“阴柔”,无壮烈气概,善读者皆能了解。否则陆放翁乃一江湖老人,无言责,无政治任务,南宋偏安,朝野逸乐,多少年来已把长江以北的世界置之度外,放翁为什么临死以前还有“家祭勿忘告乃翁”的壮怀?以杜甫的“鄜州月”一诗作证,在云鬟玉臂两句以上,正好是“可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所予读者的意象又是何等伟大,沉痛。至苏氏的诗文,笔记,处处都见出一股活动,豪迈的才士气概,又颇受道佛两家思想的波动,对一切不甚拘执,不十分认真;故他的作品,论技巧是灵活生动,心胸也浩瀚博大,但真诚热感似不能与杜甫作比。(环境自然有别。)然即以此例评其诗文,仍然是合于“壮美”的成分多,而“优美”的成分少。这正如生理学上所论人的质素,单纯属于神经质或多血质者殊少,不过以其主要质素略定名称。文艺作品中以“壮美”优美”分类,亦与此等并无绝对的准绳。
八
中国旧诗歌中利用叠字叠句以加重情感的传达与意象的刻画者,例证极多。《诗经》国风诸诗几有十之七八是善于应用这种形式。字句重叠,除却加重意念外,所以能使听者读者的感情绵延保持下去因之引起深长思的原因,声调的关系尤重。譬如:
参差荇采,左右流之。
参差荇采,左右髦之。
如:
君子有酒旨且多。
君子有酒多且旨。
君子有酒旨且有。
又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无论听,读,不但不感重复,反而激起低回缠绵往复申诉的深感。这是民间歌谣形式的要素,各地皆然,不止中国的单音文字能如此用法。到后来,诗歌愈格律化,成为文人诗家的专长时,此种形式渐渐减少。试查汉魏乐府,六朝歌行,与唐之律绝比证,便可见出重叠字句逐渐减少的痕迹。词中间亦有之,不过较少,李易安冷冷凄凄一词成为千古绝唱,还不是善用重字的老方法。元曲中重叠处又渐多,是否由于接近民间不是文人诗家的专利品之故,兹不详论。只就音调上评论:大概愈与民间相近或完全产自民间中的诗歌,音调愈自然而利于听。愈远于民间,音调便多用间接的方法,多词藻的充饰,在听与读上都得有特殊素养,方易相悦以解。这是一切文艺作品必经的过程。
西洋诗歌中叠句叠字的用法自然不与中国诗歌一样,但因拼音关系,重叠句于音调上更易收低回缠绵的效果。兹举英诗数段为例。
爱伦玻Poe的诗歌,小说,技巧无不精美,在他那首Uiaiume诗里,所用叠句在相续及更迭的方术上,音调最佳。
The skies they were ashen and sober;
The leaves they were crisped and sere
The leaves they were withering and sere;
It was night in the lonesome October
Of my most immemorial year;
It was hardby the dim lake of Auber,
In the misty mid-region of Weir,
It was down by the dark tirn of Auber,
In the ghoul-naunted woodland of Weir。
另一例可取斯文朋Swinhurne的“时间胜利”诗中之两行:
I have put my days and dreams out of mind
Days that are over, dreams that are done。
又如卜伦司的句子:
O my Love'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右三种叠句叠字法各不同。而似玻之例子最为明显。与《诗经》中恒见者略相似,其效率在加重听者之注意力,与使所示印象更见沉实,鲜明。小调如“叹五更”,“十杯酒”,往往在一段里只换数字,然接续唱去,听者不但无厌烦之感,反将兴味提高,也是一样的道理。总之,用连叠字句,音调的效率比意象要高得多。《乐记》上所说“声依永,律和声”二语,取作解释复叠字句的利用,最为确切。
九
雪莱的“西风歌”是每位研究(或则鉴赏吧)英国诗歌者必读而且爱读的一首诗。(记得曾有人译成新诗)除掉作者想象的丰富,活跃,与种种比喻的明切有力外,更能将西风,秋,空间,时间人生的变化,物我的调谐,联为一体,使读者深思,追怀,挑动心弦,这真是非天才洋溢的诗人便难于着笔的好诗。但好诗的内容译成另一种文字尚可传达梗概,至于原文的音律,节奏,无论如何,无法迻译。诗歌要素乃在内容外形交互相为用,不像其他文字作品,形式稍可轻看。诗歌须能唱,能啸,至少也要能吟哦,作抑扬轻重的音读。——从声音的畅达中见出内容的效率。绝非只求明白意思,看清刻画,便尽了鉴赏诗歌的力量。何况,诗中字句原有多少,不是简捷痛快,一览即悉;或粗疏看过便能尽得作者委婉曲传的所在。如不连同形式,——借音乐性的节奏,韵律,使口耳交融,情感酿化,便失掉了诗中的要性。
雪莱此诗在节奏的方法上用的是三步连环韵Terza Rima,(此二字是拉丁文)即每一段中以三行作一小段,共四小段,十二行,又添上二行的对偶作结。全诗五大段,每段如此。而每段前十二行(不能谓之为十二句,)其韵脚用aba,bcb,cbc,ded,……可以相互钩连。这种三步连环韵法与抑扬格不同,但因第二行与第四行第六行韵脚相同,而第五行与第七行第九行韵脚相同;第八行与第十行第十二行韵脚相同,从隔离互换的韵律中,含有抑扬格的变化效果,在听时读时的谐称上有意想不到的和美。而每大段末二行,用对偶句作结,更得“香远益清”的妙处。试读其第一二三段既皆用0 hear二字收音。第四段用Proud,末段用Behind,不惟同以D母收音,而这两个字又皆有两个主音,拼出之声长短微近。这是多烦难的一种文字音调的组织。(至于每行中之强音重读等尚未谈及)若以为雪莱只有伟大诗人的意象及超人的想象,而无控制字句的能力,又如何能使这样巧妙文字的组织至当,恰称,真若天衣无缝?它所以有永久流传价值的原因,除却意象,音乐性的调谐并不可轻视。固然,徒炫外形毫无内容,至多不过是悦于耳而不能通于心。不过,天资骏发的诗人,即在格律中绝不会以内容称合形式,反能创造更和美的外形,婉委精妙地表现其内容。所以要这般如此,并非在使才逞巧,驱辞逐貌,因为有声律的谐和,听读起来,异常顺适。故在选音用字的艺术上不能不更为精切。若专务外形,刊落内蕴,当然要堕入魔道。而无相称的外形,纵有声律,也难引人注意。音乐的功用尚不可忽视声音中的意境,何论诗歌。
偶谈诗人的文字技巧,故引雪莱此诗作证。时世变易,文艺的形式自有新型。现在,我不是提倡作诗的人全以中国旧体诗或西洋前代的名作为模范,然略微谈及或可供有志写新诗作一比较。
十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刘彦和对于艾章风骨的解释,真可谓要言不烦。平常我们只说“骨气”,“骨格”;或则“风采”,“风华”,看人品与评论文字往往用相同的名辞。实则更进一步,将两者合为一体,方能表里俱到,华实兼充。“风”字直接的释义是所谓动,用在诗中有文采流动之意。要使情感发扬从字句上得哀乐的契合,莫先于风。“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是刘氏自己最确切的注解。可见“风”属于情感的如何表达,因为每人虽具五官百骸的外形,如无气在外形里面,动荡,均匀,那只是土木形骸。即血肉充满,也少不了呼吸的通达。“风”与“气”之关系在此。而中文中往往好用“气机”,“神气”,亦俱与“风”有关。行于内者是“气”;因气机和畅而著之于外的便是“风”。“骨”者干也,是撑持一个有机体生物的主要质素。推而至于行为,言动,都可表现出种种刚劲的力量。故好文章必使情感的发华与气魄的深厚两者互相称合,方能笃实光辉,不同泛泛。
诗歌或以为可重风而轻骨,或以为可骋辞而抛力,都是一偏之见。无论若何描写,诗中而无清遒峻健的风骨绝不易成为伟大的作品。(伟大不是以长短定论)就是有所偏至,也是令人惋惜的。
陆云曾与陆机一书谓:“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云云,自道甘苦,也正是自评得失。辞藻在先,以情随辞,情感怎见真纯?徒尚文势,不理风华;纵有骨力,岂奈枯槁。这正可与偏重风偏重骨的是非互相比证。盖独倾一方,定有过当,不是空炫光采,便成虚撑门面。其失在侈滥;在空洞;在华实不能谐调。文章如是,诗歌尤甚。必将“风”“骨”凝合,各尽其长。“风力”,“骨骾”既成一体,在诗人所意想的世界——观感中的情与智;巧妙文词的火彩;匀称有节奏的声调上,便不多不少,不偏不重的表露出来。给听者读者一个心所欲言口不能言的悦怿,激动,而诗人风格之高下从其风骨的运用适合与否上亦能见出。譬如我们习见的文言惯用语:“风流文采”,“其秀在骨”,不论衡鉴人品,形貌,或评量诗歌,一例俱可应用。头一句予人美感,第二句予人重视。既非轻靡,冗俗,又不缺乏深沉朗健的内蕴。——必如此方够得上有高妙遒上的风格。
至于刘氏所说“析辞必精,……述情必显”,乃指文字先有风骨而后辞藻可以精当,情感可以显示。更是外形与内蕴调和一致的明证。因为文字(诗歌在内)无风骨可言,即具辞藻多是冗滥;即有情感多见粗浮,与精当清显相去尚远。关于此点暂不详谈。略述风骨问题,对于只知斤斤于诗歌的形式论者,或有一点补益?
十一
苏东坡赞美杜甫的四句诗:“王侯与蝼蚁,同尽归邱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以为文字外别有事在。一切崇高的文艺作品都得要在文字外别有“事”在,方能具兴观的微旨,有深长的感动,不止诗道应分如此。颜之推曾谓:“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其推重“理致”或以为不免过重?然思想是文艺作品的主干;是作者对宇宙万物万事的衡度。缺少思想,虽有人物,事件,虽有气调,辞藻,上者不过涂泽,工饰,下等的便成百衲凑补。即在视听上也留不下一点点重要的印感,更那能谈到会心惬意,相悦以解。——文艺的效果自难达到,至多是“雕虫小技”罢了,与真正的创造品隔离极远。所以就是近代研究文学原理的学者也不能不以思想(哲学的要素)为其第一要素。
有人以为诗歌不可与其他文艺等量齐观,“理致”可以看轻,而以气调华丽为要务。这一样是对诗歌的误解。照古旧说法,孔子的三个字“思无邪”,一语破的,把诗的根本义含育其中。注解家议论纷纭,见地不同,其实依我私见,“无邪”只可作“真诚”释,去伪存诚是人生论理(或道德)的第一原理,诗歌不过借重音律的字辞,表达诗人独有的而又是公共同感的性情与所见的意象。去伪存诚更属紧要。或者,诗人可以冒充,诗料可以强凑,诗思可以伪造,诗形也可自由变化?独至于诗人之性情却不能矫揉造作。所谓用思无邪,即所思所感无非真切,无言不由心之弊。喜,怒,爱,憎,诚于中而以技巧的文辞声调现于外,这才是诗,——真诗人之诗。“理致”在诗歌中虽是间接的传达,然伟大诗人的名作却不能无“理致”的含蕴。诗歌里的“理致”,非专指钩深取极,校练名理的论辩;非裁度是非衡量事物的批评;更非道德教条,修身格律,只是诗人对客观对象的主观的兴感,精察,酝化,不能已于思;不能已于言,直述正论便成议,说,成述写的散文。委婉,曲达,刊落论理的Logic的关合,作具体的兴叹,使听者读者从声音调适中引起印感,从言外的启发中拾取明慧。所以,诗歌虽不同于散文,小说,而“理致”的要素仍不能缺。不过是委婉的,曲传的,言外的,不像论事理写人物的直截了当罢了。(直截了当四字只是比较的说法,其实好的散文,小说,论理写物亦何尝是十分直截了当。)
“理致”似难论解。苏东坡论杜诗四句的文字外别有“事”在,他所标举的“事”,似即更深远的“理致”。苏氏以杜句与一般只会吟风是风,弄月是月的平凡诗相比,自然它是别有“事”在。即与技术稍优能将意念赠予读者的诗句比:或则人云亦云,或则琐碎虚浮,不能向深处远处更崇高处着想,给人以伟大的悟解,则纵有意念哪能与此并论。王侯蝼蚁千古一坯,夫谁不知,岂待诗人提示,更岂待像杜甫的提示,不过紧接下面十字:“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从极通常的自然现象上了悟到人生宇宙的根本义谛,不便即下断语,意在求深入超绝的解释。这种“理致”自非只有普通意念的诗人所能比拟。其佳处又在是诗,不是说教,谈禅,与校证哲理。若有用心的读者接读下去,自不许他不沉吟寻思,不许他不恍然有悟,怅然自失!苏氏的“事”字似指此点。
不过此等“理致”须浑和言之,只可给人兴观,不是给人诰诫,也非教导。差二步便堕入理障,而逸出诗的境界。所以王维用佛经见解作五言绝,意更明彻,理更昭晰,却不是诗了。
“即病即实象,趋空更狂走。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垢。”
“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
等句,与偈词,格言何异?焦易堂评杜甫那几句是:“亦偶及此耳,要非本色,必也其摩诘乎。”评王维是“……非其见地超然,安能凿空道此。”焦氏的评论是只见“理”而不论“诗”,因王维曾多少修习佛理,遂以为是其本色,见地超然。即使如是,与“诗”何干?惟非“本色”,故杜甫能在文字外别有“事”在;惟是“本色”,不理会“诗”,只谈“理致”。如唐之寒山拾得好做禅诗,宋之邵尧父好做理学诗,无论其若何通俗,若何利用活言语,试问读诗者的兴感怎样?明理则可,兴感便无关涉。诗人的“理致”若不通过情感,含蓄酝化,其所表述的纯属智慧的直接传布,那与散文有何差异。
“理致”也是诗的心肾,不过要掩覆在衣服之下,藏于筋骨皮肤的围绕之中,(表达的方法与给人的寻思力,与散文不同。)气络相通,为人体的主宰。——是诗歌的生命力。
别种文艺的“理致”虽不能不借重筋骨,皮肤,衣服的掩映,但与诗歌比便差得多了。
十二
我们的古书向无详明的句,读,一般易解文句尚可沿习明了,至于较为古奥或省文省字,或名词动词可通用之处,往往引起误解。历来注疏训话的学者,为此附带问题也下过不少的工夫。只有读,只有句的分字句法,已非完备,遇到义深字简的文义,后人照例行的句读方法圈点,有的将本文变作支离破碎,或则不易了然。例如《左传》叙晋重耳的一段中有:
“闻晋公子骈胁欲观其躶浴薄而观之。”
不管旧法是如何点,圈,从“欲观”二字以下至末字作一句总不妥当。明人姚宽独出创解。
“闻晋公子骈胁欲观。其躶浴。薄而观之。”
旧式以“欲观其躶浴”作一句固嫌笼统,姚氏这样断句,将“欲观”二字属上,与骈胁成句,似亦牵强。据我所见,应标点如下式:
“闻晋公子重耳骈胁,欲观其躶。浴,薄而观之。”
“欲观其躶”四字在修辞上最为妥贴,“躶”字即“裸”,赤体之意。“浴”字下今式用Comea古式也可用“读”,以名词作动词讲,较向来将“欲观其躶浴”五字联为一句更见清晰。盖洗面曰沐,澡身曰浴,浴上何必再添“躶”。解作白话,岂非是“赤体淴浴”。左氏精擅文辞,绝不作如是形容。
这一段自是“谈诗”的野马,冗长说来似无关涉。但我所以引此,以其可证明诗歌中标点的重要。
除却意义,即讲声调,因标点不同,给予听者(或读时)的情感当然有异。试将上文中姚宽所分句与我的标点,注意分读,便各有高低长短的声调。听者的印感亦有区别。在一句散文(并非诗的散文)中尚可见出,何论诗歌。
(现代有些好奇的诗人主张完全废弃标点,让读者自寻起讫,自量声调的停,放。究竟不能通行,姑置勿论。)
中国诗,字数,发音,俱易整齐,明确。虽有平仄四声的分用,及拖长韵节之处,究易了解。这是单音字的便宜处;不过也因此减少了好多拼音字中Accent,syllable的变化,比较音律的得失,非短文所能评述。止就标点的利用上看,中国散文倒比韵文困难。诗歌以字数整饬反易着手。西洋诗歌中酌用标点,极见匠心,用得恰切并非易易。不是选字和声很有天才的诗家,往往因标点不当,有损诗义,及节奏间所涵达的情感。
今取《失乐园》长诗的数行,将原标点去掉,阅者先读一过,就一己所见,想该于哪字,哪行后加哪种点,顿。
All access was thronged the gates
And porches wide but Chief the Specious hall
Thaugh like a covered field where Champions bold
What ride in armed and to the Soldan's Chair
Defied the best of Panim Chivaling
To mortal combat or career with lance
Thick swarmed both on the ground and in the air
Brunshed with the hiss of rustling wings as bees
In spring-time......
像右面的无韵诗如将标点误用,不止是误解意义,就连作者所惨淡经营的音调也被破坏。真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不可看轻一个顿点,一行的尾字不停,连接次行,好好读去都有节奏的关合。拼音文字于此等处最易将音调的优美试出,所以诗歌的标点非作者自加,他人的猜测,忖量,终与原意,原节奏相去殊远。
现在不重抄录,只将密尔顿在上几行中所用的标点记明如下:
在thronged一字后加支点;。在wide一字后用顿点,。在in armed,在lance,在swarmed,在the air,诸字后都用顿点,。直至of rustling wings后方用.一整句点号,而末后四字亦作一句,用.号。于Through like之前至with lance之后,这数行加括弧隔开另作叙写。一共九行,只作二句:一句拖长,中含几个顿点,一句极短,只有四字。而九行中惟一行在行尾一字上加一顿点,其他皆是run-on紧接下行读去,不能停住。《失乐园》全篇有过半数的行数都如此例,——行尾无停顿标点。(据E. P. Morton的统计)
英诗人的无韵诗,其最佳者颇少于每行尾字用全句终结的.点,多半是加在行的中段,接近要结束一段的地方。不过,诗中若有较多会话或作戏剧的表达时便不如此。像下三行:
So to the Gate of Three Queens We came,
Where Arthur's wars are render'd mysticlly,
And thence departed every on his way.
前二行同用顿点,末行用句点,与前引《失乐园》中的九行迥异。这与诗中的描绘,叙事有关,文如菲利浦Philllps的无韵诗有数行,标点颇多。
Some days I may be absent, and can go.
More lightly since I have you not alone.
To Paolo I commend you, to my brother
Loyal he is to me, loyal and true.
He has also a gaiety of mind.
这五行中各行尾字多用全停点或顿点者,正合于表示谈话的语势,令听者读者注意口气的紧,慢。(第二例同此)行尾不停顿的作法颇不容易,必对于文字的节奏确有经验,方使读者无拖长延缓之感,反能助成音调的和畅。除却密尔顿外,写无韵诗善用此法者便推雪莱。至于现代的西洋无韵诗,在行尾加顿点或全停(即句号)点者日多。行尾的run-on究竟不易用得好,有控制节奏的效率。(就无韵诗而论)
如果我们用自己的寻思,将《失乐园》中的上九行,随意标点,然后与密尔顿的原标点对证,当可恍然悟懈。照无韵诗读法,将我们所加的与作者原有的停顿,分读,便知密尔顿的标点在诗义与节奏上是有怎样的效果。无韵诗尚且如此,至于韵律严整的西洋别种诗体,其标点的应用,更当注意。
上文所述略嫌烦琐?既在谈论诗的外形;又是外形上极微末的标点问题,或以为不值得哓哓辩说。但,散文的章句分,合,尚有关于意理,层次,以及诵读时的音调缓,急,诗歌的节奏尤为重要,标点虽是旁支;不同于从字音韵位上能显出节奏的调谐,而于一顿全停之间,诗人的意象如何表达,情调的如何隐,显,诵音的如何促,散,俱能听得分明,——由听觉以通于心意。标点的善用与否,怎么不是一件助成或毁坏诗歌节奏的要事?读西洋诗若不关心标点,纵使明了诗义,无论如何,读者总有节奏上的损失。(严格说不止是节奏的损失。)“离章合句,调有缓急。”章句之用,岂只意理;散文有然,何况诗歌。中国的佳文章尚要讲求章句的方法,何况是缀音字的西洋诗歌。
无韵诗,自由诗,即至于散文诗,虽无整齐的韵律作外形的拘束,可并非横说直道,不管音调节奏。徒知分行为诗,合写为文,又何必有“诗”与“文”的分别?若说:但有诗意便可遮拨一切,何须斟酌强弱,较论点号,自找苦吃,与人不便。
答此疑问,我只借用散特巴勒的一句话:
诗歌,在其材料与外形中,乃将自然之意象或自然之触感与热情幻想融合无间。而在其传达之模式中,诗歌乃将言文之平常用法与音乐之表现合为一事。
诗歌的传达既离不开言文的音乐表现,标点虽是小问题,却亦不能忽视;何况除助威节奏外,更有其他用处。
[book_title]《海燕之歌》序
作序原是难事,而为别人的集子写序更感到无从下笔。因为文字好坏自知最深,一个忠于写作的人如果他不是专为了显名,谋利,他一定对于自己的作品常不满意。这倒不纯由于一己过分的谦虚,而是由于自我批评易趋严格,而且自照的明镜方能清切认识自己的面影,比起用什么什么方法作分析评论的批评家来,明白的多,也实在得多。
所以序任何作品还是自道甘苦为佳,他人所见无论夸赞,挑剔,往往是“隔靴搔痒”。(自然有能真搔到痒处的,可惜世间的批评家不尽有那么巧妙的手指。)
但为什么许多诗文集中有找作者的师友写序或题跋的?这种动机我们殊不可一概武断是专为揄扬,绍介,以增声华,(大多数的序跋不出此例)也有因对自己的写作缺乏自信力,希望相熟的友人评定,这是虚心,是不自满,是夸大的另一面。但只就这一方说已经给予作序者不少的苦难。这不是仅仅说几句“才质优美,造诣精深”的门面话可以了事的,作者所切望的也不在此。若真要抉择出文字的优长与瑕疵,需要一份公平的结算;不妄谀,不空言,使作者心服,读者也认为适当。请看古今来有多少诗文集的序言能如是云云?
所以我于万不得已为人家的文字写序时,真觉出“绕室彷徨”无从下笔的滋味。
答应为亚平的诗集写序已经三个月了,初时是事忙,中间又以大热为借口,但新秋到了,序还是得写。无论如何难于下笔总得说几句“私见”,这我只好埋怨作者不自道甘苦罢了。
新诗歌在近几年来似乎渐渐走入一个更新的时期。自从用清散的口语作抒情达理的分行诗以来快二十年了,在这短短的诗流中有过几次壮阔的波澜。思想的发挥,形式的争论,有韵无韵的主张,所谓诗的什么派,什么派,在中国的新文坛上也不是毫无贡献。过于大吹大擂自作吹嘘自是无聊,如以为中国的新诗人一无成绩,谁能这样讲?诗歌在艺术中最难求好求工。诗是文学的最高峰,它不像小说,戏剧,散文。诗,无论如何,要有她的节奏与韵律,(有形的与无形的)在相当的韵律节奏中间嵌入作者的理想与对人物的感动,使人读后可观,可兴,不像小说,戏剧易有结构,人物的衬托。随意。诗既是艺术之一,艺术构成的几个根本条件当该具有,而诗的调谐比他种文艺又不一样。如小说,戏剧中的人物,事件,背景等,能够写得调谐便算很好了,诗则除此外尚有节奏与韵律的调谐。所谓“选色,侔声”不见得便是可訾议的事。因为便于读,便于歌唱,便于在节奏与韵律的调谐间引起情感上的激动与想象的活跃。然后对于诗中的思想才更能了解,更能深入。不然,只为说理明了,叙事得当,为什么在各种文学的体裁中有诗歌的存在?
无论怎样说,诗歌而失其音乐性,失其所以是叫做诗的特点,那不是诗,尽可容纳在文学的其他部门之中。
读诗非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境界,诗便失其特点。这种境界不可呆看,不专指快乐与怡悦。我的意思是说:如不能在字面音节与意想上能感人于不自觉,将原是诗人的悲,欢,忧,乐,如电流似的,传染病菌似的,立刻送到读者的全身,立刻在读者的精神上发生强烈的反应,那么诗之为诗也不过文字的排列游戏而已。
似乎有人说,中国的新文艺以诗的成绩为最坏,真么?我不敢而且不忍这么肯定的说。诗之成就最难,在短短的二十年中究竟还有几位披荆斩棘,开辟新路的诗人,究竟还有几本可以读得过的新诗集。比量起来,何尝比小说,戏剧落后。至于又有人说,新诗运动到现在还没有一定的作法与规矩可寻,一般写诗者都是自己在摸索途径,因此认为新诗歌的建设没有其他种文学作品的成功,这真是无聊的泛论。如果我们也比照旧体诗,或摹仿西洋的诗也定出如四声,八韵,或商籁体等等的定则,那不等于旧小说准来一套“下回分解,闲言慢表”,旧戏剧曲的“楔子”,“结尾诗”么?诗歌的创造没有那些必要的人物,对话,安置,动作等的痕迹可寻——虽然长篇纪史诗也有的,但终不能与小说,戏剧等一样。变化自由,而同时因为无呆板的方式作骨架,分外难作。惟其空宕,所以难于把捉;惟其可以完全任想象驱追词句,所以更无迹象可寻。诗歌难有佳作,一句话,是缺少那些一定的陪衬物;不是缺少,太多了,选择配合上最不容易。她,抒情最真而难于表达;摅思最清而难于分析,这不是文字的难易,而在乎作者的情绪真伪与作者技巧的优劣。不在五花,八门,习为文字的游戏,而由于情绪与文字混凝,加以美妙的挑逗,方能见出诗人的性格。说好,山歌,樵唱,农夫,野女的真心实话,要有情感的萦绕,一样是自然的好诗。说不好,尽管用了大力,渲染,描画,“剑拔弩张”,或可有合于“纪录下作者的意念”,以言“诗”,似尚隔一尘?
“一首诗之值得称为诗,只是它能提高灵魂又能激动他。”
诗也是“美之律动的创造”。
至于怎样去提高与激动,怎样方能有美的律动的创造,时代不同,需求自异,但在原则上这两句话确是诗歌构成的特点。
固然旧瓶中或不宜装新酒,可是只看新烧的瓶子便断定其中准有酒也未免是过度的奢望。
人类的感想随时代而变化,尤其是具有敏感的诗人。唐代诗家摹汉魏乐府,民穷地蹙的南宋一定要学学盛唐之音,那不过玩笑而已。自己本来无动于衷,以言感人自是诳语。哪能把随了时间空间而变动的喜,怒,哀,乐嵌进同一的模型。风习的更易,社会准则的变迁,因之影响于诗人的意识与他们的感觉。打一个明浅比喻:女子的病态美在从前总渲染于文人的笔端,现在既已成为过去,病态不再是女子美的标准,于是文人们的笔尖也不再来那套“蹙眉,捧心,纤腰,削肩”一类的赞美话了。乘坐一九三六年式的汽车穿行于东南山水佳处的公路上,都会的诗人又从何处体贴到茅店鸡声与灞桥风雪的况味?把诗人推为“先知”,是夸语,是妄诞,就使他们敏感点,也不会遗世独立,逃脱开现实与时代的氛围。环境,时代,人事的纠纷,再合上他那一份毗刚或毗柔……的性格,发为歌咏,这便是诗人自己的真实表现。性格固然重要,却不能认为性格可以超越时代与摔脱开人事的枷锁。
了解诗的根本意义与怎样可以成为诗人,这最重要,又何论乎瓶之新旧,酒之清烈呢。
因此我自信是一个新诗的乐观者。这些年来成绩并不像一般苛论者所说的那样薄弱,也用不到分头去制造新的铐镣,捉住已经解放开的自由灵魂。虽然难免有许多的“黄茅,白苇”,可也不乏冷艳的秋花,与嘹亮的飞鸿。总之,我们的新诗人虽作风不同,思想不同,但可以读得过的诗却是真诚的时代产品。我们这时代能说是单纯与统于一的时代吗?(单纯与统于一的时代果有,文化自然易于停滞。)一切如是,诗歌的表现也不在例外。尽管是多面的,而时代的姿态我们从这里也可看得清楚。
又何必对新诗歌的前途感到失望呢?
话说回来,这样作序诚然不合体裁,信手写去。不知要跑向何方。但既叙明了我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微感。然后方能为亚平的诗集说几句话。
亚平努力写诗已有数年,近年也颇有人注意他的诗了。能对自己的所好用一份诚心,不矜,不躁地作去,总有他的成就。我向来对亚平写诗的态度与方法认为是郑重而且缜密。他每每将已发表过的诗抄成专册,再与熟人商酌,再加改削。或者他没有那些很快的烟士披里纯与一下笔多少行的敏捷,但我们都知道诗要自然,作于不得不作,止于不得不止,又何贵乎速,何贵乎多。
他已出了一本集子,自感不满,这薄薄本的《海燕之歌》是他近一二年中删校改正的几十首。比照看来,在写诗的手法上是有进步了。对于时代精神的发扬却更清晰。字句中即有些稍稍笨重的地方,却不居心夸张,不油腔滑调,不过于装点,朴厚而有热诚,“诗如其人”。
就这一点上看,在未来他必有更完美的诗歌出现。他不逃避现实也不强作无病的呻吟,勤勤恳恳去歌唱出人世的苦辛,尤多以北方的乡村生活作背景。渐渐能创造出美的律动,仍不失其激动灵魂的真感。
这像一篇诗序吗?也许是“隔靴搔痒”,是在亚平与读者的看法如何。
[book_title]《美国战歌集》译序
这若干首的美国战歌皆从“美利坚殖民地妇女国家会”所辑印《美利坚战歌集》中选译的。
这个著名美国妇女爱国团体之组织,始于一千八百九十四年,创办者乃卡萨提夫人Mrs. Aiezanger J.
Cassatt与她的几位女友。初名为“美利坚殖民地妇女的本薛维义会”,至一千九百〇一年方改今名。卡萨提夫人是美国第十五任大总统的侄女,后与亚里山大卡萨提先生结婚。她的丈夫是一粒精明能干的实业家,曾任过本薛维义铁路公司的分公司之总理,后因事务关系建立新家庭于阿耳桃拿。卡萨提夫人除出外旅行与他务外,此新家庭乃其精神上的乐园。
她具有好社会活动的天性,又富有爱国的思想及事业上的才能,自在本薛维义州创立此妇女会以来,一生要务便是联合智识的妇女为国家尽力。至一九○一年更使这个团体扩大活动范围,所作种种事颇得社会赞扬。她初任妇女会第一任的会长,及更改名称后,她被选任管库之职,直至她死以前,继任斯职,给会中无限的助力。她不但擅长于财务筹画,同时经管发展,创办公共事业,如重新介姆镇的古教堂。在阿零吞建筑西班牙美利坚战时兵士海员战死者的纪念碑,以及印行有关殖民地时代重要参考书与未经公布过的许多文件等事,虽是全体会员的努力,可是倚仗她的支持处着实不少。至一九〇七年,这位贤能的夫人便寿终于阿耳桃拿的新家庭中。
她死后,其友人作文纪念她曾说过:
“一个妇人,具有清晰的判断力,条分缕晰的心意;高贵伟大的性格,以她来指导我们这个会的事务非常合适。”
又有别一位说:
“自从她作领导职务以来,有许多困难问题都得到极满意的解决。
由此足见这位热心干才的卡萨提夫人是如何的被会中妇女所爱戴。
但是这本《美利坚战歌集》的辑印,卡萨提夫人并未得目睹其成。这是“妇女国家会”于一千九百十七年提倡起的,经会中通过,搜辑材料,直至一千九百二十四年方得全部印行。
但为追叙此美国爱国妇女团体的由来及卡萨提夫人生平,故略述如上。
现在我从这一百三十五首的战歌集原册中选译出若干首,其时间则自殖民地时代起至世界大战止。美国男女力争自由的精神,艰难建国的热情,内战时的痛苦与参加世界大战时期的慷慨,激动,俱可从歌词中略见一斑。
原集里所保存的战歌以南北美战时作品为最多,欧战战歌次之,墨西哥之战,西班牙美利坚战役中各得十首。兹所选译,虽非有意,然以作品及时代作比,与原集所存的多少数微似。亦以一千八百六十二年与一千九百十七年之作品占三之一。
原书所辑成歌体裁各异,作者的修养学力亦不一致,诗,歌,小曲,民谣,兼收并蓄,故译时颇费踌蹰。但,不论时代先后与作者的个性识力如何不同,而诸歌曲却有其统一点,即除掉保持自由及爱国情绪外,无一首不曾谱入管弦,能够和声协唱。这便是与纯粹诗人的书斋作品大有区别之处。以其皆可入乐,所以每一首诗歌或小曲俱有其优美丰富的音乐性,对于选字,用韵最为讲究;因不如是便诘屈聱牙不易收“声入心通”的效果。今用单音的中国字选译成中国式的歌,曲,无论如何斟酌,总不能与原文拼音字的歌调协合。若是译诗,或可微有迁就,但这是可唱的;而且是以唱为主的歌曲,便万不能不顾及其主要要素的乐性。还有,各歌中的土白,地方色彩,流行于民间的故事引用,在移植于别一国的语文中时,也是难于讨好的工作。
我最先所译的是《星辉旗》与《联合州与马其顿尼亚》二歌,用文言白话两种体裁,所以后来陆续选译也不拘定体式的新旧,及用语的文,白。——即用文句仍以普通字义为限,不务深奥。——也不一定是刻板式的直译,(无论文,白,纵有不直译处,亦不大更动原文所叙情景意念的次序。)完全以原歌的形式内容为定,因有不少原文极简短的行,句,能代表作者深重的情感,若按字按行,不多不减翻成中文,便觉索然无味,甚至令人不解。散文之选译尚有此类弊病,诗歌小曲等更见显然。因此,不得不酌量增加几字,或撷意造辞,以便阅者;以便可成歌唱的文艺作品。中西文的根源与表达方法完全不同,即译普通诗已感困难,以之施于唱歌愈见出文字的杆格而难有良好的成绩。我的译法,在这几首战歌中虽是尽可能的不愿增损原作的词,句,却不“胶柱鼓瑟”做板板的抄录,那样,准会失掉了歌曲的节奏质素,并感人的力量,更谈不到什么“声依永律和声”了。不过,于实不得已之处才用较活动的意译法,十之七八还是对比原行句译为中语,至于情绪,韵调,轻重,抑扬间,用字,和音,却也略费心思。
纵使我们毋需将人家的战歌谱入自家的管弦,但译者总处处认做是可以和唱的乐歌而动笔酌译,每一首译成后先自己低声唱两遍,试试有无碍口扭音的字义,这在无可如何中,自信曾稍微尽过译外国歌曲的气力。
每首作者的略传及歌中重要史实等,皆作附记附于歌曲之后,阅者对看较易明了。其无从考证者从略。
排列次序以年代为次,庶可一览了然。
[book_title]“幸福”的寻求
驶过原野,爬过山岭,渡过冰冷与含有硫磺气的河流,穿过阴暗的森林,幸福,自降生后它没有一天甚至一小时曾偷懒过,它永远在无穷尽无终结的道路上,(多艰苦辛劳的征途)去寻觅它的主人,——也就是它可以安身的地方。
不是耗废,却经过了无量数的时间,它还不曾觅到它的理想中主人的身影。
然而,它为痛苦,疲乏,与说不清的恐吓阻难追逐着,围绕着,阻碍与打击着。
它的新生的气力与活跃的希望渐渐举不起它的身体了!
它也开始“失望”觉得造物的大神当初付予它的使命像是宇宙间最大的骗局。奔走,寻求,永远会无结果?这样伟大严重的使命也永远无法交代。
不仅“失望”,它对造物的大神难免有不平的怨恨了!
一天,它彳亍着走到一片有黄的白的花草的田间,阳光温煦,笼罩着无边的春气,一切仿佛都在安闲与沉静之中,幸福不自觉地止住了脚步,它想:
“也许我的使命要在这地方完成了罢?”
果然,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拄了木杖,从田陇上走来。他的双目已失了青春的光泽,他的神态是十分疲懒,无力,他低头看着土地,不向长空注意。到幸福的面前,他发出哑嗄的低声。
“使者,你应分如我一样的疲乏了罢?你这么匆忙地奔跑,会连你自己也要丢掉,永找不到你的主人。来,我告诉你,你的伟大使命的谜底。
和平,静止,依我做榜样,以闲静的梦想作隐蔽,不再向前,也不抬头望空中寻求什么梦境,这其间便有你的主人的身影。”
幸福听过,觉得茫然。“真理”在这白了头发俯看土地的老人口中,是否改变过原来的面目?
迟疑中老人去了,每一步,木杖深深插入土壤时,也引带出他的咳声。
于是这仿佛在安闲与沉静中的春之田野从四面激发出咳声的回音。
幸福不能再呆下去,它又开始了它的征途。
另一天,幸福在峭立的山峰上遇见了一位铁青面色,全身铁甲的武士,他是强壮,威严,横肆与不可干犯的化身,叉手望着周围的峰峦,等待着将来的风暴。并且,他大声唱出使人震惊的歌声。
他对忧虑的幸福用冷暴的目光轻视着。
“你将何往?世间唯有犹豫的傻人方是你的伴侣,也唯有不中用,无气力,无铁的意志的哲学是你的圣书。……这样,再一世代,你也走不完你的路程,其实是永不会走完的!”
“随我来。你看,分明是我的铁脚践踏过的地方便生出幸福的婴孩,你的永生的化身。因为我能将气力,生命送与他们。……因此,你,傻人,不必虚耗时间,把你的使命献到我的胸前,你可以永远地休息了。”
幸福这一次是悚然了,它不敢与这武士接谈,悄悄地转回去。
四山即时和唱着雄壮的高歌,像对它发出嘲笑的送行话。
幸福再不能在尘世停留下去,种种遭遇不只疲惫了它的身体,而且它的精神也快要消散净尽。
它只好回到造物的大神那里去。
它把老人与武士的告语全告诉给大神,请求给它一个明白的判断。
大神初时沉默着,后来冷冷地笑了。
“这不是你不忠于你的使命,因为他们都要强充幸福的主人,所以你不做诱惑的囚徒,便成了被践踏的生命!”
“梦是幸福的主人,力也是幸福的主人,但也都不是的!照你这样的寻觅,你的完成终无一日在人间出现,这不是你太不聪明了?”
幸福受了谴责,禁不住自感凄凉,它恳求地请问:
“你的全能,请把我不懂得的聪明的指示给我!”
大神微笑了。
“不命你去寻求,你永不会知道人间对待幸福的面貌,以及他们自私的专擅的恶毒的心,你现在拿到经验的明镜,你自然能在觉悟中完成你的使命。……”
“在哪里呢?”幸福似有点明白。
“在你的经验中。在你的不自私的寻求中。勤敏,公平,永远奔驰着你的长路,此外,你还向那方去依附你的主人呢?……梦与力的中间!你用正直的穿线成坚韧的一环,希望与实行的调谐,用这线束制着,比量着,引长到无限的时与空,那‘完成’全在你自己的手中。”
于是幸福展开它的笑颜,他再没有惶恐与忧虑了。
[book_title]R与W的两本账
“让我们写一个R字母,再写一个W字母,各放一边。如见到某种行为据我们评定以为是正当的,记在R的账簿上,以为是邪恶的记在W的账簿上。你看应该把骗人的事记到哪本账上?”
这是苏格拉第与Euthydemus辩论里的一段。骗人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罪过罢?也许世人多数是色盲,是耳膜上易生毛病,当场诬赖一下究竟没什么罪过?何况,厚着面皮与他们开开玩笑,话与事实反背何妨。“事实”须靠威力,搏弄反覆,搅天动地,全在血手的伸展!而言语呢,涂蜜作引,添花取巧,为什么一字一句顾到“事实”做十足的傻人?
以言骗人者他们或许觉到心智的灵巧与口舌的优长,管什么记账(善恶簿上的笔伐)的迂阔办法。
于是,现代W的账簿上永远记不完,而R的呢,却只有少数的几行显出孤零零地悲哀。
骗人者在一旁骄狂地笑着,而W账簿上越显得是一片阴云浊雾,连字画也不易看得清楚。
账簿既非爱书,更成不了人间的法律,(因为人类太怯懦了,他们举不起本是有力的双手!)任管记去,这何碍于我们的“巧舌如簧”呢。
虽是簧,终有吹破的一日,由于它的气力消失,指尖的抖颤,喉咙里再发不出矫强的假音。
于是,那些装饰邪恶,玩侮听众的巧言都反咽回去,如针刺,如火灼,如同一条条的冰溜,冲入竭尽呼吸者的肺肠。
W的账簿的笔者,他暂时舒一口长气,吹散了羊皮纸上的恶味,毒氛,立在明丽的晴光之下。
而R账上原是孤零的几行,——只几行也足够了,早已射放着霞彩,腾空活跃,交还造物者的手中!
[book_title]酒与水
“无人生而为饮水者,”因为惟酒有热力,有激动的资料,“水”,对于疲倦衰弱者更不相宜。
人生难道为喝白水而来吗?那样清,那样淡,味道醇化了,几乎使饮者麻木了触觉与味觉。
乏味而可厌的水却被神创造出来,强迫人喝下去;除此外,人间还有更大的不平事吗?
“将渴死,守着白水,明知是可以解救一时的危急,而想吃酒的热情不能自制。纵然救了渴死,而灵魂中的窒闷怎样才能消除。”“酒”,它能惹起你的兴奋,冰解了你的苦闷,漠视了痛苦,增加你向前去,向上去,向未来去的快步。总之,它是味,是力,是热情,是康健的保证者!
除却神经已经硬化了的人,哪个不存着这样似奇异而是人类本能的欲念?
但是颠狂呢,沉迷呢?
如果对“酒”先有了如此忧恐,不是人生的“白水”早已预备到他的唇吻旁边?
他对着“水”显见得十分踌蹰,智慧在一边念念有词,而热情却满泛着青春的血色,也在一边对他注视。
究竟在“水”与“酒”之间,将何所取?
他的手抖颤着。
迟疑与希求的冲突,他的手向左,向右,都无勇决的力量伸出来,而智慧与热情都等待着:一在嘲笑,一在愤怒。
而且渴念焚烧着他的中心。
惟淡能永,惟五色,无味,能清涤肠胃。人生的日常饮料,如智慧然,此外你将何求?
无力怎能创造,无热怎能发动,无激动亦无健康,此外,即有智慧,不过是狡猾地寻求,而非勇健的担承!
两种声音,两种表现,两种的敌视与执着,对他攻击。
他的手更抖颤起来。
渴念从他的心底迸发出不能等待的喊呼,冲出了他的躯壳。于是这怯懦的人终被踌蹰结束了!
而两边嘲笑与愤怒的云翳,仍然互相争长,遮盖了他的尸身。“无人生而为饮水者!”长空中有响亮的声音。
“但‘酒’是人生渴时的饮物吗?”另一种声音恳切地质问。
“能饮着智慧杯中调和的情感,那不是既可慰他的渴念,也可激动他的精神吗?”仿佛是一位公断官的判词。
但被渴死的他的躯壳却毫无回应。
愚与迟疑早把他的灵魂拖去了,那里只是一具待腐的躯壳而已!
[book_title]云破月来
春雨夜深时,几人在黯淡的灯光下漫谈。凄清的空阶雨滴间和着远街上的车铃声,幽静与匆忙的不调谐,正与各人的心境一样。
时代挑起心头上的热感,风雨叫醒了离人的苦梦。想吧:夜中,江头,湖畔,边塞的沙碛,群山中的谷涧。……想吧:死尸,血流,空中火弹的飞荡,地面上壮儿的怒吼。……
他们此地听着静夜中的雨声?
由凄然转到默然,正是万千思念横在心头,连接续着谈论的事件都找不出头绪。
回忆,期望,多少酸楚与等待着的慰安交互织成薄薄的血网,网住每一颗跳跃的心。
谁无痴愿?谁无乡愁?纵使白昼中如何忙劳,岂奈这半夜雨声滴滴点点冲上心来,即令散去,是有感者何能入梦!
过一会,他们走向廊檐,冷风掠过,像在额上黏着冰块。向上望,一片深黑,不知是云低还是夜暗,什么也看不见。
不想么?他们的心并不曾为听雨而平静,想的什么?自己也说不分明。
突然,一阵迅雷把春夜从暗渊中震醒,接着风雨大鸣,再不像先前慢条斯理地令人沉闷,如四弦上的将军令,如贝多芬交响乐的急奏。耀目的闪电涤净了夜空的阴霉。同时,大家也感到衷心的欢畅!他们不再沉思,也不再担忧,精神随着震雷闪电在空间跃动。
云破后,雷雨声息,皎洁的明月独立中天。
他们心上的血网都一丝丝地迎接着这微笑的清光,凝成了一片明镜。
[book_title]不易安眠
冷雨连宵,你大约“不易安眠”?有时有几声巨响由空际传来,你,开窗四望,一片暗冥,凄冷的雨丝织成密网,网住了这黑夜的“囚城”。楼台,树木,车辆,你都看不分明,只是若干点想冲破昏雾的灯光,若远,若近,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布!
春去了,就是苦涩的莺声也不到这“囚城”中叫唤,况是料峭风雨的中夜。
杜鹃的哀啼,夜莺的幽唱,这些鸟音虽会颤动过多少诗人,旅客,易感伤的青年,情思宛转的女孩子的心,使他们神迷,泪落,心情嵌在缠绵的幻影,时间付与冥想的哀,乐,甚则比以灵魂,听似仙乐。……但现在呢?即有他们的娇歌,衷唱,再不会引你遐想,惹你惆怅!……现实的重负,一支针一滴血地压上苦难者的肩头,火灼,水湮,每个人都分尝到。纵然,音乐般的,或高一步说是精神上的麻醉,可以销魂,可以忘我,可以排遗世虑,可以沉入玄想,但,这至少须有一份略从容的时间,略悠闲的情趣,略轻微的忧郁,方能对他们的娇歌,哀唱,发生飘飘然的清感?
现实呢!便是好作奇想,好动怅惘的古诗人,生活在“囚城”里,你准一千个不相信,什么杜鹃,夜莺,会触动他古怪的灵感,写得出一首像样的诗来。
凡是一个逃不出现实的苦难者,他情愿在暗夜披衣独起,他的心在热血交流中跃动,他的泪灼烫的堕入肚肠,他的想象是:草莽中,平原中,森林中,河岸港湾上的鲜血,是自由的洪流泛滥过激怒的田野,是暴风疾雨挟着战神的飞羽传遍各地。
原来,这样丑恶纷乱的城市再无须会娇歌会哀唱的小鸟作闲情的啭弄,何况是已变成一座“囚城”,一个存储记忆的“狭的笼”!
春去了,正接着与炎威相争的夏日。谁还在梦幻间眷恋着杜鹃夜莺的娇啭,哀啼?有巨响急传,有骤雨惊飘,有到处散射的光明点。
你听,你看,你往远处往深处坚实地想,……你摸索着拿得住永向着青空向着光辉伸展的枝叶!
这昏暗的夜有破晓的时候?……
“不易安眠”,你是否堕入自己的梦魇?
[book_title]一星星那样大的明点
一星星那样大的明点,冲开八月中夜的浊雾:——拥过来与荡过去,像披着灰色轻绡的醉后脚步俏利的怪女突然从柔浪的推动中,一闪,暗角上裸露出它的苍白面有斑点的腿部,又仿佛是摇在丰满胸前的珠饰,但那只是“一闪”罢了!
一会,拥着柔浪似地那夜之怪女身上的轻点——谁晓得它的分量,——渐渐地向上升涨。
热氛把江边的飞尘吸集住了,风若在四面吹拂,却看不到那庞大身影的移动。
蒙在柔浪中夜之怪女身上的轻点下面,有色的炉火,玩具堆砌的层楼,争斗的叫呶,苦恼的叹息,绝望的幼儿的号哭,铁船发出疲劳的涩响,桥头执枪人诅咒的急步,——色与声,在这时都溶合了。
溶合成一层巨釜中旺火熄后的碎糜。
因为它们不是真有亮光的,也不是怪女身上柔浪似地——那些密点的东西。
然而却有一星星大的明点。
跃动于那些无量数的密点之上。
是游行于高空,也耀光于海底,……她一出现!……
原来像怪女身上的一闪,——偶然一闪的光,——那样眩光从此杳然!
她照耀着湖沼,郊原,山谷,与繁嚣及清静的城市。
她给那些地方的每一个生物的心房燃着了“心的亮火”。
她对战争给以冷峻的正视。
她在到处散布“命运即光明”的戒示。——那戒示每一字画都涂着先知的圣血,也引映出未来的明珠。
全世界有人迹处,——有人心处,都受到她的光亮,她的爱,她的柔和而热烈的告语。
偶然闪出的如肉体疑点的微明,——眩光,即时被密雾的推动隐过了。
夜纱的朦胧下,似有更多的,幽暗的,浊雾包围的东西醉舞的怪女。
她们觉得自己的脚步是十分俏利,其实它们曾踏到什么呢?
在上方:湖沼,郊原,山谷,与繁华及清静的城市中,——有心的搏跃处,都在仰望那一星星那样大的明点。
她独立太空迸发出强热的温爱的银芒。
浊流的衣面上的轻点,——密雾的推扩,虽似尽力向上腾涨。
被包围中的怪女,虽在抖擞着它们时有眩光的胸膛与腿部。
都只是如柔风拂过的“一闪”而已!
太空中独有她迸发出强热的温爱的银芒。
是一星星那样大的明点!
[book_title]渐渐感着夜寒了
渐渐感着夜寒了,每天午后,淡淡的流云在萧瑟的上空荡来荡去,没有鲜耀的霞彩,也不是冰雪样的晶白,淡灰,薄暗,飘摇聚散,与草地上初堕的黄叶,——有一半还带着深绿色,似墨玉上的暗痕,恰好是上天下地中这已凉天气的伴侣。
这“死城”的色彩不全是黯然么?像患水肿卧毙的僵尸,浮胖,毫无血色的面目,还包上一层污浊的肌痕。将死前,肿胀患者额上的黏汗,暗黄里炼出油光。疮疤不平的,骨撑肤落的道路上面,爬行着恶绿酣红的各样介虫。此外呢,便是每个人的血色心在这“死城”的浮空,地底,抽咽,搐动!
这“死城”的色彩,有的渲染在梦的舞蹈中,也是一片惨然的模糊,而没有明亮的分界。
渐渐感着夜寒了!风卷走着半黄的叶子,迫着每个人的脚踪;追着土流的气息,追着茫然失路的飞星,向前去,向前去,……疲劳而不止息。
渐渐感着夜寒了!云在暗空里抹着叹泣的泪,号虫在草根间唱着凄清与孤寂的歌。
“死城”的中心,黑死病的菌类繁殖地,迅速地向叫外传播。时候已离开易倦懒的暑天,病菌却趁着这来寒时侵袭抗力薄弱的病者。
你没曾看见?空中是淡灰薄暗的秋云;地上初堕下还带有墨玉色的为生命搏斗的黄叶,……“死城”的中心,黑死病的病菌向四方飞扬。
渐渐感着夜寒了!是自然的支撑力的试验,还是毒菌类趁着时季逼人感受恶寒?
色彩,无论如何烘托,终是惨然的画面,并不能强涂成明丽眩耀的浮光。虽然里面还葆藏着“风雨晦鸣”后的新生,到时自可遇到中天的日色与银亮的星辉。现在,这“死城”的黯然,是凄栗间拼力的挣扎,是萧条中沉痛的忍耐,是血球在寒颤的病体里作生死的抗拒?
渐渐感着夜寒了!
不管是什么颜色的画面,你总得做“御冬”的备办;不拘你的心头是火燥,还是气咽,你总要试到冷刺皮肤的气候。
是午后,是黄昏,是中夜,黯然里,这“死城”没曾缺乏过跃斗,没曾失掉了她的含生的力,云与叶也没曾堕落或飘失了她的活泼的精神,真变成肿毙的僵尸。
以后呢?夜寒初临,这“死城”托着血焰的心将怎样度过未来的冬日?
[book_title]“灵台”微语
以下连诗歌共十四则,都是上岁长夏读书时的散译。记得在情绪极不宁贴,与苦痛的回忆中,压住心头,想用书籍遣除烦恼,与平常时的静读迥不相同。越不愿引起情感的波动。却越愿阅览诗歌与抒情的散文,(这是心理上的冲突;自己也无从解释。)偶将性质相似的片段文辞与几则短诗录出,以备讽诵;或能使所思所感向崇高深远处更进一步。
所辑译的虽非都是完整的篇章,却具有共同的质性。有的是散文诗,是喻言,是哲理短诗。然作者所重并不在描绘风景,夸饰声貌,乃藉文字透入事物的核心,申述他们对“人生”与“宇宙”的观点。体裁各异,不必论及;然而不轻靡,不繁缛,辞简味深,悄约意远,深沉诵读,动人遥思。——虽是国度不同,时代不同,学养不同的作者的微语,却像热尘坌涌中偶吹来一阵清飔,令人读后有爽然之感。好在并非格言,训诫,除却蕴意,每段里并不缺少文字外形上的技巧。
重录一过,与以总名。“灵台”二字或觉古典?但我相信它们都是出自肺腑,各有所见;借此二字,最为称合。
[book_title]不灭的叶痕
(米莱)
几千年前一个树叶落在松软的泥里,像是确已消灭了。
但当去年夏日,一位地质学者于游行时用他的锤敲破了一块巨石,这石上附贴着那个树叶的影像,叶子的每条线每条叶脉与一切细微的印记,经过好多世纪,全保存于石块之中。
所以,今天我们所说的言语,所作的事情,像是确已消灭了,但在那伟大的最终默示里,就是极琐小的言行,也要表露出来。
[book_title]生命的长途
(撒慰吉)
我们在生命里经过,如同那些旅行者到欧陆游行,——一心所念念的是要看“其次”的光景,“其次”的大教堂,“其次”的绘画,“其次”的山峰,因此我们永不会为当前的美景充满了感官,就停住脚步。缘大道行,百花盛开,我们若能略住,便可采撷花朵,领略芳香。在每片草原中,众鸟歌唱,招邀伴侣,翔入青云,我们若能少少停止住我们的欲望,(意即不满足——译者)听众鸟歌声,自必满意。
[book_title]一个日耳曼的喻言
(失名氏)
一个日耳曼的喻言从两个小姑娘的口中传出。
她们同在一个奇异的花园里游玩。不多会,一个姑娘带着满脸的丧气跑到她母亲那儿,说:“妈,这花园是个坏地方”。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我在园子里串遍,每棵玫瑰花都有厉害的长长棘针生在上面!”
接着第二个女孩屏住呼吸进来道:
“噢;妈,这花园才是个美丽的地方哩!”
“怎么美呢,孩子?”
“因为我串遍了全园子,每一簇荆棘丛上部长着可爱的玫瑰花呀!”
这位母亲很惊奇两个孩子所见的这般差异。
[book_title]真理
(G·魏提耳)
“真理”是小孩子的第一课,与成人的最后渴望;因为曾有过极恰当的解说:真理的问询便是真理的爱护,真理的识别便是真理的显示;真理的信从便是真理的致乐,这样方是人类的完全“善”。
为“真理”我们寻遍了寰宇,
从墓碑上写刻的卷曲字,从一切灵魂的古时花开地,
我们选出至善纯洁,与美丽。
[book_title]生命
(格林)
当生命前进时,它的爱,和平及其温柔对我滋生出何等的适意。
但,这并不由于生命之知识的机智,聪慧,与宏博,
而是由儿童的笑语,朋友的交谊,炉边可宝贵的谈话,以及花朵的光辉,妙乐的声音上来的。
[book_title]竖琴
(珰勃尔)
有一具弹过多次的古竖琴,
那丝弦早已拨断又破损,
欢乐,恐怖,怨恨,每一调试弹纷纷,
但是回响来时
可永找不到悦耳的和音。
待这“伟爱”的竖琴主人走进,
高挺胸脯,眼中光辉明敏;
他毫不惊惶取过此琴,
拂动丝弦仍弹出奇异曲调,
且有悦耳宏壮的佳乐能闻。
[book_title]晨光
(罗塞耳)
朦胧晨光远远地升起,
鼓动着暗雾与火焰的蛾翼;
一片光明群山上跳舞,
从星星的隔露后光明来示。
亮光于没留神时渐渐地厚积,
因为我们正是在沉默静处;
我们的心早被这片美景沉醉;
我们的眼可永远不能看取。
[book_title]觉与语
(骚尔莱)
在那儿斜阳下坠愈见明鲜,
大地腾起多少色彩升向青天,
离远处有一座小小的城镇,
看清一半,新视像在我的眼前。
我(在世生存)踏上了她的可爱的土地,
同她的风力追逐,倾听着她的鸟语,
曾注意过风与鸟的永生价值,可太少了,
又没看清楚借言辞把我的热诚达出。
但现在便不同了,我不得休息,
因为我的手必须探索,分解,还要交付
那没现露的“美”更为佳妙,
这事物人人都能觉到可无人能够告诉。
[book_title]爱
(桑司台尔)
“爱”穿一身煤黑的灰衣,
终天在田地里吃尽辛劬。
“爱”指挥着采集,把包裹携带,
弯了腰为背上的沉重负载。
虽是不足的哺食与惨痛的鞭痕,
这便是“爱”曾经要过的惟一薪金。
夜中吻触一个孩子的病颜,
有一女人微笑在烛光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