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取火者的逮捕
[book_author]郑振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59690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郭源新(郑振铎)著。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9月初版,列入“创作文库”。收短篇小说4篇:《取火者的逮捕》、《亚凯诺的诱惑》、《埃娥》、《神的灭亡》。1956年新文艺出版社重印,由作者校改了个别词句。本集作品由4篇内容连贯的短篇小说组成。它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士盗火的故事,吸取了爱斯库罗斯和雪莱的同类作品的艺术经验,运用一种全新的理想塑造了“人类的好朋友”、伟大的普罗米修士神的形象,同时以“满腔的悲愤”谴责了宙斯对人类的横暴统治。在这部作品里,普罗米修士不仅是一个勇敢的殉道者,而且还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家,他预言了人类与神作斗争时,最后将是人类把神“扫荡出大地之外”。作品的主题是描写神的统治的横暴与歌颂“人”的胜利,因此作者创造性地写了一篇《神的灭亡》。作品展现了神与人类在“狭路”上展开的“生与死的决斗”,最后,以宙斯为代表的“神之族整个的沉落在这无底的黑暗的深渊里去,连拍洛米修士也在内”。作品明确而坚定地宣告了神对人类长期专横统治的结束。作者认为它并不是一个“荒唐”的神话故事,而是在真实地宣扬一个崇高的思想:在人类的发展和斗争中,“被注定了要灭亡的横暴的统治阶级,是任怎样也不可能挽救其悲惨的命运的”(《新序》)。这实际上寄寓着一种对现实的中国革命斗争胜利的渴望和呼唤。
[book_img]Z_18456.jpg
[book_title]取火者的逮捕
新序
这部《取火者的逮捕》是在一九三三年到三四年之间写成的。小说它自己会说明一切,本来无需我再加上这末一篇新序。但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能有些读者对于写这部小说的背景不太明白,还以为眞的是“满纸荒唐言”呢,故不能不稍加以解释。《取火者的逮捕》虽然是由四个短篇小说所集成,而其实却可以说是一个长篇;题材只是一个,那就是:描写“神”的统治的横暴与歌颂“人”的最后胜利。虽然写的是古代的希腊神话,说的却是当时当地的事。“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是有大不得已的苦衷的。我们知道,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在中国是一个最黑暗的时代。残酷无比的统治者和其娄罗们手上沾满了革命烈士们和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张牙舞爪地择肥而噬。恐怖的空气笼罩在大地之上。却有许许多多的仁人志士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不怕任何的压迫与横暴,坚贞地从事于革命事业,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我写这部东西的当儿,是从肃杀的秋天,经过狂风虎虎的冬天,到繁花怒放的春天的。满腔的悲愤,一肚子的牢骚。却也就在这最黑漆漆的夜里看到了将要到来的黎明时的红色曙光。每一篇东西都是一鼓作气地写成的。当时有些读者们以为,这不过是“神话”,是“寓言”,有的人还特别反对最后的一篇《神的灭亡》,以为是荒唐无稽之至。但我自己知道,那实在是一部“预言”。那“预言”是会最后实现的。果不其然,“人”是终于光辉地得到最后的胜利了!那是人类发展的规律。被注定了要灭亡的横暴的统治阶级,是任怎样也不可能挽救其悲惨的命运的。我原来曾说:“神之族整个的沉落在无底的最黑暗的深渊里去,连柏洛米修士也在内。”现在看来,取火者柏洛米修士,人类的好朋友,是不应该和“神”之族一同被消灭的。因之,在《神的灭亡》一篇里便删去了“连柏洛米修士也在内”一语,以及其他有关的辞句。除此之外,在全书里差不多没有什么其它的改动。我之所以有勇气把它重新印出来,是在重读了一遍之后,覚得虽然是已经过去的历史了,却还有些生气存在着。究竟是不是这样呢,那是有待于读者们的批判了。所有这部小说里提到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其详细的叙述都可在我的《恋爱的故事》、《希腊罗马的英雄传说》和其他讲述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的书里找到。原来用的是“郭源新”这个笔名,现在也趁这个新版的机会改了过来。
序
希腊神话是个无穷尽的艺术的宝库。到今日,许多的艺术家还不曾把眼睛离开过这片漂亮的淸泉与草地。只要你去,你便可以欣然的得到你的收获,虽然所得是各有浅深。
它不是小市民们的幻想的遁迹之所在。神话里的天和地,根本上便不是人类幻想的结果,而是记录着眞实的古代人的苦斗的经过,以及他们的心灵上所印染的可能的争斗的实感与其他一切的人生的印象的。
所以,所谓神话的“美”,并不是象绿玉白璧乃至莹圆的珠,深红的珊瑚般的只供覌赏赞叹之资的,而有着更深入的社会的意义。陈列于巴黎洛夫博物院里的那尊绝美的古代妇人(说是Venus de Milo,但据专家们的考证,她并不象是Venus)以及那些从雅典处女神庙取下来的绝精绝美的许多浮雕,正是表现着雅典的一个伟大的黄金时代,古希腊市民们丰裕满足的生活。然而其对面,却是受难的被屈服的Titan族,却是残酷的被消灭了的半马人们(Centaurs),却是将要死去而尙痛苦的挣扎着的女战士们(Amazons)。他们的艺术家们也幷不将那些隐藏在神道们的满足与嬉笑,胜利和盛宴的绚丽的外衣里面之斑污剔除了去。而那位倔强可怜的牺牲者妮奥卜(Niobe)和那位目睹二子为蛇所咬毙,而他自己也在和死亡挣扎的无吿的父亲拉奥孔(Laocoon)却更充分的表现出神道们的把戏是怎样的无赖与无聊,——而恰也正象征着没落的在难中的马其顿人统治后的希腊人的生活。
远在这一切之上,弹奏出永远的反抗的调子的,乃是预知者柏洛米修士(Prometheus)的故事。这故事,很早的便在Hesiod的《神谱》(《Theogony》)里叙述着。其后大悲剧家Aeschylus更取之而写为《Prometheus the Fire-Bearer》,《Prometheus Bound》及《Prometheus Unbound》的伟大的三部曲。这伟大的三部曲虽仅存了中间的一部(即《Prometheus Bound》),而我们读之,却是怎样的感动!那伟大的为人类而牺牲的柏洛米修士,便是一切殉敎者的象征。苏格拉底、耶稣、释迦牟尼、墨翟,都是这一型式的人物。在个人主义的自私的空气,若烟雾腾腾,黑地昏天似的弥漫于一切之时,能不有感于这!
英国诗人雪菜的《Prometheus Unbound》却更敲弹一个别调:表示出永不屈服的人的精神来。
采用了这故事,陆续的写了《取火者的逮捕》等四篇小说,虽然并不是有所为而作,却实在是长久的憧憬于古希腊神话的崇慕里的结果。有一部分,是离开了那古老的传说而骋着自己的想象的奔驰的,但大部分却都不是没有根据的捏造。
Hesiod在他的《Works and Days》里很简单的说到了柏洛米修士偷火的事:
但宙士,他心里生了气,藏去了它,因为机警的柏洛米修士欺骗了他,所以他计划着要给人们以忧愁和不幸。他藏起了火;但那位埃壁托士(Iapetus)的崇高的儿子却又从主宙士那里偷它出来,给了人们,他把火藏在一支空的茴香杆里,所以那爱雷的宙士不曾见到它。但后来,聚云的宙士却很生气的对他说道:
“埃壁托士的儿子,你的机灵诚高过子众人,你很高兴,以为你已瞒过我而偷去了火——那火将成了你自己和人们的一个大的疫症。但我要给人们以一件坏的东西,作为火的代价,而在这东西上,当他们拥抱着他们自己的毁灭时,他们心里还喜欢着呢。”
人和神的父,这样的说着,高声的笑。
以下便说宙士怎样的吩咐海泛斯托士(Hephaestus)以水和泥,创造了一个女人,并命雅西娜、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合尔米士都各赠她以美,以技能,以无耻和欺骗,这样便将她送给了柏洛米修士的兄弟依辟米修士,而贻人类以大患。在这书里并不曾提到柏洛米修士因偷火而受难的事。
在他的《神谱》里说起埃壁托士娶了海洋的女儿克里米妮,生了亚特拉士和柏洛米修士等四个儿子。柏洛米修士怎样的被宙士所迫害:
而有智的柏洛米修士,宙士以不可破损的束缚,残酷的铁链,捆住了他,还以一支箭杆,贯穿他的胸部,而更以一只长翼的鸷鹰栖息在他的身上,时时啄食他的不死的肝;但到了晚上,那肝,被鹰啄食的一部分,又重新再长好。
但那只鸷鹰,后来被希拉克里士(Heracles)所射死,就此救柏洛米修士于这可怕的疫疾之中,高高在上的宙士是有意的使他这么做。他为了要给他的儿子希拉克里士以这个光荣,而宽恕了柏洛米修士从前和他斗智的旧。于是,Hesiod在这里便追述起从前人和神在米柯尼(Mecone)辩论时,柏洛米修士因为分配牛的肉骨不均,有意的欺骗了宙士,因此,两个结下了仇。而宙士便把火藏了起来,不给人类。然而柏洛米修士却又从宙士那里,偷出了火,藏在空的茴香杆子里,因此瞒过了宙士。宙士遂创造了女人,用以给苦恼于人间,以抵偿“火”的恩赐。所以宙士是不可能被欺骗,而且不可能被超越的;即使是埃壁托士的儿子,仁慈的柏洛米修士,也不能逃脱出他的重怒之外,而终被强固的束缚,捆住了他,虽然他知道多端的巧计。
在这里,我们看,Hesiod是怎样的为宙士辩护,而将“无理”的一方尽推给了柏洛米修士。神权的信仰,是紧紧的捉住了这位作者的心灵。在宙士统治时代的《神谱》之记载,其成为这样的结果,是无足怪的。
大悲剧家Aeschylus的三部曲,却把柏洛米修士的反抗的精神抬举出来而加以有力的烘染了。从柏洛米修士的口里,说出了对于宙士的有些不敬或怨望的话。已不是绝对的信仰和崇敬了;同情是被放在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的一边。他的第一部曲《Prometheus the Fire-Bearer》已佚,所叙为何,非我们之所能知。第二部曲《Prometheus Bound》尙存于世,其所言,大约是这样:
柏洛米修士,因偷火给人类,触怒于宙士,而被宙士命海泛斯托士将他钉于高加索山的史克萨峰上。海王亚凯诺的女儿们来拜访他,深表同情于他的受难;亚凯诺自己也来此,却劝柏洛米修士降服于宙士。他不听。而宙士的别一个牺牲者,埃娥(Io),在这时也登场了,她被变成了牛,因神后希的妒忌被驱赶着到处的奔跑。而百眼怪变成了牛蝇,一刻不停的在扰苦她。柏洛米修士吿诉她,将回复人形,而生一子,成为一高贵种族之父,其子孙之一,希拉克里士,将会解放了他。他还预言说,宙士将要有一次的缔婚,其所生之子,将要夺去了他父亲的地位。而宙士立刻便派合尔米士来要求柏洛米修士说出这将来的危机的详情。但柏洛米修士拒绝对他泄露什么,于是这伟大的戏曲便终止:于是宙士愤怒的把他的雷矢击打在床上,而将他的仇人,击沉到大地之下。
其第三部曲《Prometheus Unbound》也已佚;但据古典学者们的推测,剧中所叙的宙士和柏洛米修士的复归和好,大约是由于希拉克里士的出场,于是柏洛米修士被释放了,而他也便说出其久守的秘密,阻止宙士和海中女神底美丝(Themis)的恋爱,因此维持了宙士的统治的运命。
所以,就这三部曲的全剧看来,其情节还不是反叛的;人和神是终于得到一条和解之路。
关于底美丝的事,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也说及:
但有的人则说,当宙士正热恋的追求着她时,柏洛米修士却宣言道:她为他所生的一子,将成天上之主宰。
而Hyginus的Fables便由此生出了一段异说:他说,宙士之所以释放了柏洛米修士者,为的是感激于这位圣者所给他的不要恋上底美丝的警吿。
这样,在古时,虽有好些异说,却都以宙士和柏洛米修士的复和为结局。
在革命诗人雪菜所写的《Prometheus Unbound》里,却以为反叛者的柏洛米修士和暴主宙士之间是没有重归和好之可能的。惟其表现柏洛米修士的反抗精神及其背景,当然也很受着Aeschylus的启示。
当雪莱这剧开场时,柏洛米修士被缚在高岩上已久,而海中仙女们,Panthea和Ione却在慰安着他。为了时日已久,他对于宙士的仇视的程度倒渐渐的减淡了,虽然其决心并未移易。且已不记得他当年对于宙士所加的诅咒了。而后来,因了大地所幻化的宙士的化身的自述,他又记忆起了这事。他说,他知道,宙士必被推倒。而宙士,为了要最后的知道这秘密,差遣了合尔米士和复仇女神们到他那里去,恐吓着他说,如果他再不将他所知的秘密宣布了,将会有更痛苦的结局的。
但柏洛米修士并不踌躇的拒绝了。复仇女神们因此使他听见“人”所受的诸苦,而给他以道德的创痛;然后离开了他。
Panthea和Ione安慰了柏洛米修士,便走去寻找她们的姊妹亚细亚(Asia),柏洛米修士的恋人。而同时,柏洛米修士解放的时候已到;有语声命令亚细亚走到Demogorgon所住的地方去。她在那里,知道了Demogorgon的不可抗的权力以及柏洛米修士的立将得到自由的消息。于是她登上了时间之一车,而去目睹他的解放。
宙士和底美丝终于缔结了婚姻关系。Demogorgon升上了亚灵辟斯,投身于底美丝所生的婴孩体中,而将宙士从天上的宝座里推翻了下去。
柏洛米修士也在这时为人间英雄希拉克里士所释放;他和亚细亚重圆了,一同退居于某地。大地、天空和空气以及宇宙间的一切势力,欢呼的颂扬这和平友爱的新的统治的出现。而全剧也在欢呼声里闭了幕。
这种叛逆的情调,竟至于表现了暴主宙士的被推倒的情形的调子,乃是在宙士统治的古代神话里所不敢,也不能写出的(在神话里而预言了“神”代的没落者,仅有北欧Saga里所叙述的Odin及其群的故事而已)。
这里的连续的四作,其写宙士的统治的被推倒的情形,虽不甚同于雪莱之所写,而其颂扬“人”的胜利,“正义”的胜利的情调,却是一致的。
《取火者的逮捕》和《亚凯诺的诱惑》二篇,受到Aeschylus的启示也不少,特别是后一篇,其中有一小部分的对话,和一大部分的景色,都是取之于那本伟大的戏曲《Prometheus Bound》的。
《埃娥》的一篇,只是一部“插曲”,当然也免不了是由Aeschylus 所述的柏洛米修士和埃娥的那一片对话里推演而得的。
关于埃娥,Hesiod也曾说及,道:
(宙士把埃娥变了形)在西班底士的佳壤上,这个地方,不朽的神们从前曾称之为西班底士,但宙士这时,却以那母牛之名,名之曰优波亚。
而(希)派一个看守者监视着她,便是那个硕大而强壮的亚哥斯,他有四只眼,各方皆能看得见。而那个女神更给他以不倦的精神;睡眠永不会坠在他的眼上;但他永远是看守着。
而Apollodorus对于这故事也叙说得首尾颇为详尽。在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里,更是烘染得动人。这些,我在《埃娥》里也都有引用到。
本来是不必再写第四篇的《神的灭亡》了;那必然的结局,已不止一次的在前面的三篇里提到。但仿佛总象有什么话倾吐未尽似的,遂竟不避蛇足,写下了这篇神的挽歌。
这篇是最架空无据,最荒唐无稽的。但究竟也是必然的结局;有了前面三篇,便不再写这篇,那结局也是这样的安排定了的。而在这篇里,所提到的种种的故事和典实,都不是没有什么依据的;象柯绿妮丝、妮奥卜等等的故事,都已为国人所熟知,故便也不加什么注释。
篇中所写的希、雅西娜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诱惑,聪明的读者们当然立刻会知道是脱胎于那个显赫无比的拐走了绝代美人海仑的巴里士的判断三女神的故事的。这故事的概略,在有名的J.G.Frazer所注释的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里有过这样的记载:
因为这其中的理由之一,斗争抛了一个苹果,作为美貌的一种奖品,这奖品便为希、雅西娜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所争求;而宙士命合尔米士引了她们到住于依达山上的亚历山大(按即巴里士)那里,叫他去判断这事。而她们都允许给亚历山大以赐品。希说,如果她被判为一切妇人中之最美者,则她将给他以统治了全人类的国家;雅西娜允许他:战则必胜,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则允许:将海仑的的手交给了他。他便决定把胜利给了爱孚洛特-加龙省蒂。
但最后的那些关于人与神的战争的描写,却是全无故实的。
这一片的“荒唐言”遂结之以更荒唐的结局。
然而这结局,果眞是“荒唐的”么?
古人说得好: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罗贯中以古风一篇结束了他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其中有二语道:“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所谓“神”代的史记,在这样的结局上结束了,也诚不过是“天数茫茫不可逃”的必然的结果而已。
取火者的逮捕
一
是暴风雨将来的一个黄昏。
死灰色的天空,涂抹着一堆一缕的太阳的红焰,那刺目的猪肝似的恶毒的颜色,使人看了便有些压迫之感,至少是不舒服。
宙士,神与人的主宰,郁郁的坐在他的宝座上;伏在座下的鸷鹰,时时在昂头四向,仿佛只等待宙士的命令一下,就准备着要飞腾出去,捕捉什么人与物。他手上的雷矢,在炎炎的发着白热以上的火光,照耀得立在他左右的诸神都有些目眩头胀,间或隆隆的发着雷声,其声闷而不扬,正足以表示其主人翁的蓄怒未发的心境。
一切都是沉闷,郁怒。
火山口将爆裂的一刹那,暴风雨将降临的前一刻。
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神们都紧皱着双眉,装着和宙士同忧共苦。连娇媚的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也乔作颦态,智慧神雅西娜的无变化的淡靑色的脸上却若在深思。宙士不时的象发疑问似的望着她。她并不变动她的深思的姿态,也一声儿不响,活象一尊无感情无知覚的墓前的翁仲,永远沉默的对着西坠的夕阳。天上的铁匠海泛斯托士,那位柔心肠的残疾者,心里正忐忑不宁,不忍看这幕活剧的进行,但又不敢离开,只能痛苦的等待着。
权威与势力,那两位助桀为虐的神的奴,一对玩铁的铸象似的紧密的站在宙士宝座的左与右;他们俩喜悦的跃跃欲试其恶辣的手腕;他们知道这场面上免不了他们俩的上演。他们握紧了有力的铁似的双拳在等待着。
一切都是沉闷,郁怒。
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二
神的厅上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的微语。神们都转脸向外望。宙士抖擞着威风,更庄严的正坐着,暗地里在寻思着怎样开始发泄他的久已不能忍耐的闷怒。权威与势力活动了他们的紧握着铁似的双拳一下。座下的神鹰拍拍它的双翼。
远远的有两个黑点,在飞着似的浮动着。
这两个黑点,近,更近,正向神的宝座前面来。
是他们所期待的人物!
前面执着蛇杖的是神的使者合尔米士,后面跟着他而来的,啊,便是那位叛逆的取火者柏洛米修士。
神的厅上转又沉默下来,沉默得连一移足,一伸手仿佛都会有声响发出。
“别来无恙,”那位叛逆的柏洛米修士的丰姿并没有什么变动;山峰似的躯干,忠恳而有神威的双眼,表现着坚定的意志的带着浓髭的嘴唇,鬓边的斑白的头发,因思虑而微秃的头颅,以及那双多才多艺的巨手,全都不曾发生变化。
一见到他,期待着壮烈的,残虐的表演的诸神们反都有些茫然自失;一缕“反省”与“同情”的游丝似幻成千千万万的化身,各紧粘着诸神们的心头,摆脱不开。
未之前有的凄淸的空气,弥漫了神的大厅。
神的使者合尔米士首先打破了这场淸寂,循例的交差似的说道:
“父宙士,您命我去呼唤前来的柏洛米修士,现在已经在您面前了;他一听到您的命令便和我一同动身。”
人与神的主宰宙士似最早便镇摄住他自己的权势和自重,使他立即恢复了他的严肃与残忍。他向侍立的权威和势力瞬了一眼,他们正铁棒似的笔立着待命;双拳是紧握的伸出,脸部是那么冷酷无表情,这增加了宙士的自覚的威严。
他紧皱着双眉,望着忠厚而多智的柏洛米修士本想立即咆吼的痛骂,却出于他自料以外,发出来的语声是那么无力而和缓。
“啊,你竟又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柏洛米修士,我的好朋友——不,现在你已自动的背叛我们而向下等的猥琐的人类那里求同盟,大约已不承认老朋友们了罢?你有理由说明为什么背叛我们而和人类为友吗?”
柏洛米修士山峰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恐惧,也不傲慢;他诚恳的微笑着,并不曾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呢?
长久的沉默。
“你,怎么一声不响?”
宙士大声的开始咆吼,但一望着他的那么诚恳忠厚的脸部,又失了发怒的勇气。“你说,尽管无忌惮的说,为什么你要把神们所独有的神秘,火,偷给了人类,使他们如今如此的跋扈?”
想到了偷火的事,宙士不禁气往上冲。火是神们的独得之秘,是神的权威的代表,它只能放光明于神之厅与室,它只能供神作种种的利用的工具。有了这火,便足以夸耀于下等的人类之前,足以为他们永久的主宰而不虞其反抗;人们是在永久的龌龊卑污的生活中度过去的;那么可怜,那么无吿,却正是神们所愿的;这样的人类,却恰好是最适宜的神之奴。宙士和诸神们从没有想到这神秘的火会由神之天堂而移殖到人世间,而供猥琐可怜的人类利用的。然而这火却终于不能成为神的独有之秘密!
三
某一个冬夜,宙士带着他的儿子合尔米士踏着琼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飘飞着,北风虎虎的在发威,把地上的一点一滴的水都冻结成冰块。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着。宙士挺了挺伟健的巨躯,全身充满着热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围的一丈左右便都已无声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风对于他也是服从惯了的,只是服服贴贴的悄然从他背后溜过去。
他们俩幽灵似的在雪地上走着,以克服了一切目喜。
他们也许便是此夜的仅有的夜游者。
“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气力叫道,他是高兴着。
大地几乎要迥应着他的游戏喊声而打了一个寒噤。
一个奇迹突然出现了。
远远的,有一星红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着,映着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来得鲜明。
是星光,难道?
铅灰色的天空,重重叠叠的为黑云所笼罩,所包裹,一点蔚蓝色的空隙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现?
宙士以肘触触跟在他背后的合尔米士,悄声的说道:
“看见了么,你?”
“看见的,”合尔米士微笑的随意答道。他想,也许是娇媚的爱神又在进行什么新的情恋,结婚神正为她执着火把吧?也许是她的儿子,那位淘气的丘比得在闹什么玄虚吧?也许是羊足的萨蒂尔们正在向林中仙女们追逐着吧?也许是酒神狄奥尼修士正率领着他的狂欢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
宙士没有他那么轻心快意的疏忽,这位神与人的主宰者,是饱经忧惧与艰苦的,一点点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远虑的焦念着,何况这不平常的突现的一星红光。
这不平常的一星红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严重的打击。
他有一种说不出恐怖的预警。
他一声不响的向那一星红光走去。
啊,突变,啊,太不平常的突变!
走近了,那红光竟不仅是一点星了,一点,两点,三点,……乃至数不淸其点数,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争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争向宙士和他的从者投射讥笑的眼风。
连合尔米士也渐渐的感覚到一种不平常的严重的空气的压迫了。
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红光,乃是从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间草屋的窗中发出来。
这草屋对于神与人的主宰者宙士异常的生疏,刺目。
他想:“这东西什么时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
他们俯下身去,向窗中望着。更严重的一幕景象显呈于眼前。
一盏神们所独有的油灯,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独而高傲的投射红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移送到这荒原上来呢?
啊,更严重的是,对这盏灯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萨蒂尔们或林中仙女们,却是那么猥琐平凡的人类。这些猥琐平凡的人类,当这冬夜向来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偷给了猥琐可怜的神之奴,人类的呢?
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银牙作响,在发恨。
“非根究出这偷火的人来不成!谁敢大胆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促住这贼啊!……至于这些猥琐的人类,那却容易想法子……”
他在转着恶毒的念头,呆对着窗内的那盏油灯望着。
一阵嬉笑声,打断了他的毒念。
父亲在逗着周岁的孩子玩,对灯映出种种的手势。孩子快乐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着。另一个三岁的孩子伏在他妈的膝盖头,在静静的听她讲故事。
一阵哄堂大笑,不知为了什么。
这笑声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愤怒。
“这些神的奴,他们居然也会满足的笑乐!住神所居的屋!使用着神的灯!而且……满足,快乐!”
妒忌与自己权威的损伤,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毁灭什么;他要以毁灭来泄愤,来维持他的权威,来证明他的至高无上的能力。
猛一抬头,一阵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远近处。
随着听到乒乒乓乓铁与铁的相击声。
“这是什么?”他跳起来叫道。
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铁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场,去吩咐他冶铸什么。
那铁与铁的相击的弘壮的音乐,有绝大的力最,引诱他向前去。合尔米士默默的随在后边;他也是入了迷阵;却不敢说什么,他明白他父亲,宙士,正蕴蓄着莫名的愤怒。
那是一个市镇的东梢头,向西望去,啊,啊,无穷尽的草屋,无穷尽的火光!
这铁工场雄健的镇压在市的东梢头,大敞着店门在工作着。火光烘烘的一阵阵的跳起;红热的软铁,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连续的一阵阵的重击,便一阵阵的放射出绚烂的红火花。那气势的弘伟壮丽,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场里才可见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间!
宙士和合尔米士隐身在铁工场一家紧邻的檐下,聚精会神的在望着那些打铁的工人们。
铁与铁的相击声,此鸣彼应的,听来总有五六对工人在铁砧上工作,但他们只能见到最近的一对。
年轻的一对小伙子,异常结实的身体,虽在冬夜,却敞袒着上身;脸色和上身,铁般的黑。铁屑飞溅在他们的手上,臂上,脸上。一个执着火钳,钳着一块红铁放在砧上。他们抡起庞大的铁锤来,一上一下的在打,在击。红热的铁花随了砧锤声而飞溅得很远。两臂的筋肉,一块块的隆起,铁般的坚强。红光中映见他们的脸部,是那么样的严肃,自尊与自信!这形相是神们所独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间!
火光映到两三丈外的雪地,鲜红得可爱。
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脸部,铁靑而忧郁。
天上?人间?
一个严重的神国倾危的预警,突现于他的心上。
瞬间的凄惋,忧郁,又为对于自己权威的失坠之损伤所代替。这伤痕,随着砧与锤的一声声的相击而创痛着。而望着那些自重的满足的铁工们的脸部,又象是一个新的攻击。
他回过脸去。他狼狈到耍塞紧了双耳。
那清朗,满足,快乐的铁与铁的相击声,继续的向他进攻,无痕迹的在他心上撕着,咬着,裂着,嚼着。
咬紧了牙,脸色铁靑而郁闷的转了身,他向天空飞去。
合尔米士机械的跟随着他。
四
这回忆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疮痕。
“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宙士雷似的对柏洛米修士叫道。
“为什么一声不响?”
他为柏洛米修士安详镇定的态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灿灿的白色牙齿,好象要把世界整个吞下去。手紧捏了雷矢一下,便连续的发出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自己也耳聋。
权威和势力齐齐的发出一声喊,山崩似的:
“说!”
他们的两对铁拳同时冲着柏洛米修士的脸上,晃了两晃,腕臂上的靑筋,一根根的暴起。
柔心肠的铁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个寒噤,回过脸去。
柏洛米修士却安详而镇定的站在那里,山岳似的不动半步。
“为什么不说?”
宙士又咆吼着。
柏洛米修士银铃似的语声在开始作响;那声响,忠恳而清朗,镇压得全厅都静肃无哗。
“你,宙士,要我说什么呢?你责备我取了火给人类。不错,这火是我给了他们的,我不否认。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助人类而和他们为友呢?这,你也许比别人更明白:我从前为什么帮助了你和诸神们,我现在也便要以同样的理由去帮助人类。”
这又刺伤了宙士,他皱着眉不声不响。
“我当初覚得你和你兄弟们受你们父亲的压迫太甚,所以,为了正义与自由,我帮助了你们兄弟,推翻了旧王朝。但自从你们兄弟们建立了新朝以后,你们的凶暴却更甚于前。你父亲克罗士是专制的,但他是个人的独裁。你们这群乳虎,所做却是什么事!去了一个吃人的,却换了无数的吃人的;去了一位专制者,却换来了无数更凶暴的专制者。你,宙士,尤为暴中之暴,专制者中的专制者!你制服了帮助你的大地母亲,你残害了与你无仇的巨人种族,你喜怒无常的肆虐于神们,你无辜的残跛了天眞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躏了多少的女神们,仙女们!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着权威与势力以残横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来满足你的心上的残忍的欲望!你这残民以逞的暴主!你这无恶不作的神阀!你说我离开了你,不和你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为我的友;是的,我是离开了你!我为了正义和自由而号呼,不得不离开你,正和我当初为了正义和自由帮助了你一样!”
他愈说愈激昂。斑白的须边,有几粒汗珠沁出,苍老的双颊,上了红潮,唇边有了白沫,面貌是那么凛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义和自由的自身。
宙士默默的在听着责骂,未之前闻的慷慨的责骂。在他硬化的良心上,这场当众的责骂,引不起任何同感,却反以这场当众的责骂为深耻。他的双颊也涨红了,双眼圆睁着,手把雷矢握得更紧,——雷声不断的在响,仿佛代他回答,以权威回答正义的责骂——血嘴张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扑向前去捕捉狐兎的猛兽。
海泛斯托士惊得脸色发白,他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厅上的诸神们半声儿也不敢响。
这严重的空气从不曾在神厅上发生过。
五
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站立在那里,安详而镇定;他等候最坏的结果,幷不躱避。
宙士幷没有立时发作。
柏洛米修士又继续的陈说: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了人类为友呢?”
他望了望厅上的诸神,悲戚的说道:
“我要不客气的说了:完全为的是救可怜的人类出于你们的铁腕之外。人类呻吟在你们这班专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经够久了;你们布置了寒暑的侵凌,秋冬的枯槁;水旱随你们的喜怒而来临,冷暖凭你们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风霜雨露,草木禽兽,无不供你们的驱使,作为你们游戏生杀予夺的大权的表现。为了你们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为赤地么?为了你们的厌恶,不曾在一夜之间,使大水飘没了万家么?雅西娜不曾杀害无辜的女郎阿庆么?她死后,不还把她变成蜘蛛,苦扰到今么?日月二神不曾为了他们母亲的眦睚之怨而惨屠妮奥卜所生的十四个少男、少女么?……你们这些专制的魔王们恣用着权威,蹂躏人类,剥夺了一切的幸福与生趣,全无理由,只为了游戏与自己的喜怒。这是应该的么?啊,啊,你们的一部《神谱》,还不是一部蹂躏人权的血书么?无能力的人类,除了对你们祈祷与乞怜,许愿与求赦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趋避之途呢?而你们却以滥用这生杀予夺的大权自喜。以人们可怜的惨酷的牺牲,作为你们嬉笑欢乐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义和公理这东西存在,还能容你们横行到底么!”
他停顿了一卞,以手拭去额际的汗点。
“你们以为人类便可以永久供你们奴使,永久供你们作为寻求快乐的牺牲品么?这形相不殊于你们,且有更光明的灵魂的人类,难道竟永久压伏在你们专制之下么?不,不,宙士,当你们神之宫里举杯欢宴,细乐铿锵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呼吁与愤怒!当你们称心称意在以可怜的被选择的人们作为欢乐的数据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诅咒与号泣!”
柏洛米修士睁大了双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诅咒,在愤怒。额的中央暴露一条条的靑筋,眼边有些潮湿,语声有些发哑,几要为着人类放声哭一个痛快。
勉强镇定了他自己,又陈说下去:
“这诅咒,这哭声,达到了辽远的我的住所;这哭声,这诅咒,刻刻在刺伤我的良心。我为了正义,为了救人类,老实说,也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来做点事。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艺的源泉,给了人类的原因。”
恢复了安详而镇定的常态,仿佛大雷雨之后的晴朗的靑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屹立在神厅中,等候着什么事的来监。
石象似的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厅上;海泛斯托士感动得要哭出来。爱神的嫩脸,羞得通红,她也许正忆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恋爱。雅西娜和月神亚特美丝恨得拖长了她们的靑脸,咬着牙想报复。
宙士频频冷笑着,望望左右立着的权威和势力;他们俩象两支铁棒似的笔立着,磨拳擦掌的待要发作。
“你说完了话么?我的好心肠的柏洛米修士!现在轮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说什么。我要使你明白‘力量’胜过‘巧辩’。来,我的忠仆们!”
权威和势力机械似的应声而立在宙士的面前。
“把他钉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萨尖峰上,永远的不能解放,为了他好心肠的偷盗。”
铁匠海泛斯托士低了头,两条泪水象珠串脱了线似的落在地上。他为仁爱喜助的柏洛米修士伤心。
宙士瞥见了这,又生一个恶念。
“而你,我的铁匠,你去铸打永远不断裂的铁链,亲自把柏洛米修士钉在那岩上。”
海泛斯托士不敢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厅去,诅咒他自己那可诅咒的工作。
六
权威和势力各执着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厅外拖。
“停着!”宙士又一转念,叫道。
柏洛米修士的臂被放松了。他安详而镇定的象山岳般的屹立着。
“为了顾念到你从前对于我的有力的帮助,我给你以一个最后的补过的机会:把火从人类那里夺回来,当人类被夺去火的时候,你的罪过也可被赦免。”
柏洛来修士不动情的屹立着,默默不言。
“怎么?不言语?为了猥琐平凡的奴隶,人类,你竟甘心受罪么?”
“不,夺回‘火’的事是不可能的了!我怎么能够‘出尔反尔’的卖友求免呢?这是一。再则,老实说,‘火’是永久要为人类所保有的了。我去,你去,你们都去,都将夺不回来的了。这‘火’在每一个屋隅,在每一个工场,在每一个厨间;在每一个灰堆中,都坚顽的保有着。你们固能毁坏,夺回其一,其二;但你们能把每一个灰堆中的火种都夺去了么?把每一屋里的油灯都毁弃了么?把每一件敲火器都抛到远远的所在去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了!火成为深藏在每一个人心里的知识的源泉。你能把每个人的心都夺去么?火也便是知识的本身,其光明使人类照耀着正义与自由的自覚;你能把人类对于正义与自由的自覚都夺去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毁灭了整个的人类。”
“啊,啊,我便毁灭了整个的人类!”
宙士自负的冷笑道。
“这也是不可能的了。”
“为什么?我也不是曾经毁灭一次人类么?”
“不,这次你是不可能毁灭他们的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火,成为不可克服的了!火使他们知道怎样保护他们自己;怎样为了他们的自由与平等而争斗;火给他们以无量数的智慧,以无穷大的力量。他们将不再向你们这些神阀乞怜,祈祷的了! 他们将不再在你们之前逃避,躱藏,求赦的了!他们也不再诅咒,不再哭泣的了!不,他们将用他们自己的力量反抗。只要你们敢去和他们争斗,你们将见到他们新的力量的伟大与不可克服。他们将永不再受着你们的奴使与支配;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支配自己,为自己同类而服役,一人为全体而工作,而全体为一人而存在!他们将永不再成为你们娱乐的牺牲,喜怒不常的泄愤的对象;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外来的一切压迫,不,他们的新的力量,还足够撼动神之国的基础的。”
“什么!我将使你知道我的力量。巨人的一族都为我所灭绝,何况猥琐无力的人类。”
宙士气冲冲的说道,但他开始有些气馁,他知道预言者的柏洛米修士的允许是不会落空的。
“不,他们将不再感覚到你的力量的了;巨人族因愚蠢为你们所灭。但人类却将有一个远比你们更伟大,更光明,更快乐的前途;他们对于‘火’的利用,将不是你们这班横暴无智的神阀们所了解的。啊,你们只会把‘火’来照亮夜宴,来幽会,来装饰神的厅与室,来铸打兵器与铁锁,来作为毁灭敌人的工具。但人类却将‘火’的功用改变了;‘火’将不再是个人的装饰品,将不再是神阀的工具,将不再是阴谋与个人主义的奴役。它幻变了千万个式样,为全人类而服务,为向全人类的光明、幸福的生活的建立之目的而服务。啊,‘火’,我终于见到你是向着最光荣,最正当的使命而服役的了!”
柏洛米修士微仰着头,说敎者似的,滔滔的陈说着,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什么!你敢在我面前为人类夸口!”宙士咆哮道。
“这是事实,宙士,你将会知道。”
“好,你等着,你看我将再在一夜之间把整个人类都扫荡到地球以外。”
“不,宙士,不要逞强,这不是你力之所能及。”
“啊,啊,恰是我力之所能及的!”
“不,宙士,不要太自负了;人类已不复是猥琐无力的人类了,从得了火之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已使他们自己具有了神以上的新的能力。”
“什么,神以上的能力,你们听听,这不是疯话!”
宙士向左右的诸神望望,诸神机械似的点点头。
“我几曾有过‘超事实’的允许!”预言者的柏洛米修士悬切的说道。
“随你的意思去允许什么吧,我是决意将要扫荡那批猥琐的人类的了。”
“你不能,宙士。”
“我能,柏洛米修士。”
“绝对的不能,我说。”
“绝对的能!我说。”
他们之间,几乎是斗嘴的姿态。
“当你们敢去和人类发生新的斗争的时候,宙士,被扫荡出大地以外的将是你们而不是人类。”
柏洛米修士安详而镇定的预言道。
“什么!你这暴徒!敢!”
宙士再也忍不住,大声咆吼道,整个神之厅都为之一震。
“来,把这叛逆带到高加索山去!”
权威和势力各执着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外推,形相狰狞得怕人。
“我因了帮助有伟大的前途的人类而受到苦难,我不以为憾。柏洛米修士安详而镇定的回过头对宙士说道。“但,宙士,你的权威的发挥,将以我的牺牲为最后的了!”
“什么!”
宙士的愤怒的水闸整个的拉开了;他忘其所以的,双足重重的顿着,紧紧的把握着雷矢的那只手,在桌上重重的击了一下。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烟火和硫磺气弥漫了整个神之厅。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惊得晕倒了;丘比特大叫的藏在椅下。宙士他自己也被震得耳聋。神之后希幽幽的哭了。雅西娜还是石象似的站立着。但她靑色的脸部却笼罩上一层未之前有的殷忧之色。
雷声不断的大作,电光在闪,每一电鞭,都长长的经过半个天空。铅灰色的天空,重重的为破碎的绵絮似的雨云所笼罩。大雨倾盆的倒下去。
大雷雨象永不停止似的在倾泄,仿佛在尽量的表演神阀的最后的威力。
[book_title]亚凯诺的诱惑
一
深蓝色的海水,被装在无垠的不可见的盂钵中,不知有谁在推动这盂钵,海水老是无休止的在动荡。一阵阵的涌了上来,方向巉岩嶙峭的史克萨峰下扑去。这耸立于此不知若干年代的峻峭的高峰,被猛撞着,仿佛痛痒不知似的。哗啦的作着喧声,海水自己碎在峰下了。白色泡沫在嘶嘶的叫着。但嘶嘶的白沫还不曾消散得凈,它象受了猎人的矛伤的狮子似的,却又更勇猛凶顽的扑了过去。又是一阵哗哗的被击碎了的水声。
山峰无情的顽健的站着;那一层一层规则的巉岩绝壁,争仰其岭顶于天空。岩石的色彩是那么样的灰黄得可怖;永不曾有过靑翠的绿色物在这硬块上爬行过。一望无际的灰黄色的嶙嶙的险石危岩。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海水。
哗哗的碎了的海水声,更增益了这里难以忍受的寂寞。
太阳终古的照射在这岩上,水上。危岩反射着闷人的郁抑的气息,海水反映出眩目的令人欲作呕吐的蓝光。
这可怕的荒山,这可怕的大地的边缘,几曾有人迹践踏过?——除了海中仙女们的偶一的经由于此。
远远的有铁链条的铮朗的相触声。来到了几个不寻常的来客。
海泛斯托士,天上的铁匠,低了头,走在前面,他手里执着一把硕大的铁锤,无精打彩的,脸色苍白,眼光凄然欲泣。后面走的是权威和势力,两个铁铸似的身躯伟巨的奴才;他们监押了巨人柏洛米修士到这大地的绝边的史克萨尖峰上来。柏洛米修士神色安详,坚定的在一步步的跟随着他们走;仿佛具着牺牲的决心,任何艰苦,都已准备着去尝试。他的项上,围挂着永不会断裂的天上铁匠的炉中所锻炼出来的铁练。那铁链的另一头,被执在权威的手中。
“到了史克萨峰了,”权威道,“好座可怕的荒山!现在,海泛斯托士,是你该动手的时候了,”他向天上的铁匠招呼道。
大家都站住了足。势力四望的在找寻一个最适宜的锁钉那位取火者的地位。
“在这里!”势力叫道。
是那么险巇的一个所在,峭壁的低凹处;光滑的硬岩直立着。没有一条小路可走。下面一望便是大海,深蓝色的海水咆吼的喷吐着白沫。一阵大浪卷冲了来,水花飞溅到他们脸上了,凉凉的;势力覚得他唇上有点咸味。
权威把柏洛米修士带到那块危岩上去。铁匠海泛斯托士踟蹰不前的跟着他们。
柏洛米修士高傲的仰首望天;天空有几缕白云懒散的横躺着;太阳光嘻嘻哈哈的投射下来。云影淸晰的照在山岩上;人影也淸晰的照在山岩上。
“海泛斯托士,为什么不动手?”势力道。
海泛斯托士呆呆的站在那里,眼光老射在地上,仿佛内疚于心,不敢向那伟大的囚人,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窥望一下。
“是工作的时候了,海泛斯托士,”权威道。“主宙士吩咐你,把这个叛逆的偷火者锁钉在这峭岩之上,永久不能脱难。他犯下了那滔天大罪,胆敢把天上的‘火’,一切知识和工艺的来源,盗给了人类。为了这,不能不使他吃些苦,使他下次知道该如何的服从主宙士的权力,不再闯什么乱子。”
海泛斯托士抬头对着权威和势力,紧蹙着愁眉,说道:
“唉,链子的一端,在你手上呢,权威。父宙士的吩咐,我还能不奉行?不过,以强力将一位同宗的神,锁钉在这个荒原,疾风暴雨常来照顾的地方,我却没有勇气了。柏洛米修士呀,”他回顾取火者说道,“聪明的朋友,你知道我多末难过呢!”他泫然欲涕,泪珠儿已聚集在眼边,勉强的抑止住了。“全不是我所愿意的,你该知道。父宙士吩咐下来,有什么办法可以违抗呢?铸就了那根不可断裂的铁链,将你锁钉在这个寂寞的荒岩之上,不见也不闻人与神的声音面貌的,我是如何的在诅咒我这可诅咒的工作呢!几次我要逃开熔炉,几次我的铁锤停在空中,敲不下铁砧上去,几次我要躱避了这可诅咒的工作。然而我又怎能躱避呢!柏洛米修士啊,你该知道,我生来是一个懦夫;主宙士的吩咐,我怎敢违抗呢!”眞心的同情的在倾吐着他的心意,说出来了,心里反而覚得痛快些。“我怕那火热的太阳光要晒得你头晕眼花,晒得你皮肤焦黑。你,会渴盼黑夜的星天的来临。然而黑夜的释放,不多一会,第二天的太阳又将东升了。你将永远的在此守望着,不能卧,不能坐,不能睡眠。父宙士的心肠是铁做的,他决不会怜恤而释放你的。我最担心的,还是暴风雨后的夜间,狂飙卷了海水扑打在你的身上,几要将你呑了下去。连头发都将是咸湿湿的。然而第二天又将受烈日的焦灼!这无穷尽的痛苦生涯,你将怎样的过?”
他说着,末后是几乎带着哭声。
柏洛米修士不说什么,向他温柔的微笑着,仿佛象受难的慈母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而反要慰安其稚子似的。
权威咆吼道:“不要多话了!为什么不上紧工作,反而逗遛的说这些不相干的空虚的怜恤的话?为何不憎恨这神中的叛逆,将最珍贵的神的宝物盗给了凡人的?”
势力道:“当心你父亲的愤怒!”
海泛斯托士说道:“你们是那么野蛮凶暴!”
势力说道:“对他哭有什么用!又不能解放了他!不要无益的徒耗时间了。快动手工作!”
“立刻动手,不要再延搁下去了!”权威道。
海泛斯托士无力的手拖着大铁锤,说道:“这可诅咒的技术实在磨难死人!”
“抱怨也没有用。快动手!”
“我但愿别人有这个技术!”海泛斯托士说道。
权威说道:“除了主宙士可以说是具有真正的自由以外,谁还有什么自主的工作呢。”
海泛斯托士懒懒的站着,执锤的手下垂着,锤头拖倚在岩下。一点动工的表示也没有。
“怎么?不动工?当心主宙士看见你在这里踟蹰徘徊着。”
海泛斯托士有气无力的举起了大铁锤,“好,就动手。”
权威将铁链的一端,交给了他,“你牵了他去,锁钉在那岩边。用力钉进岩石上。”
“知道的,”他说道。牵过了取火者,不敢正眼儿向他望着。这铁匠是硬了心肠在工作。铁和铁的相击声,震撼了整个荒原;那淸晰的一声声的叮叮托托的怪响,盖过了脚下波涛的咆吼,直透入海底,惊起了沉沉酣睡的老亚凯诺,骇动了飞翔在远处海面上的诸仙女们。
“用力钉下去!打得重些!”权威道。
海泛斯托士道:“看呀,他的这只手臂已经不能转动一分一寸的了。”
“再把他第二只手臂锁钉住罢。他现在该明白,他虽是狡猾,却终于脱不了主宙士的掌握。”势力道。
海泛斯托士无言的在工作着,他因为用力,额上有津津的汗液沁出。他的眼光还不能和柏洛米修士的相接触,老是躱开了他的。
“现在再把他的双脚锁钉住,”权威道。
“柏洛米修士呀,我实在为你伤心,”海泛斯托士放下了铁锤,欲泣的说道。
柏洛米修士不说什么;他现在是被缚在岩石上,连一转侧都成了不可能的。然而他忍受一切。他明白,他的牺牲幷不是无意义的。
势力道:“你又为主宙士的仇人而伤心了!当心你自己的前途。”
海泛斯托士不快的说道:“这景象太凄惨了!”这话,很低声的说着,仿佛对他自己说似的。
权威道:“再把他胸部的铁链紧钉起来。”
海泛斯托士道:“我必须这么做;不劳你多吩咐。你能够帮我一下么?”
权威道:“不,我要吩咐你,督促着你。”
势力道:“你有着严厉的监工者呢。”
海泛斯托士悻悻的说道:“你们的舌头说出来的话是严刻丑恶得象你们的形貌。”
势力道:“我们生性便是那么样的。”
海泛斯托士不再说话。震撼人心肺的长久的铁与铁,以及铁石的相击,相触,相噬声。
最后,海泛斯托士说道:“完了,我们走罢。他的四肢都已被不可断裂的铁链捆锁住了。”他提起了大铁锤,放在肩上,叹了一口气。“再见,柏洛米修士,自己保重!”
柏洛米修士只能向他点一点头;仍是默默不发一言,没有一丝的憎恨与屈辱之色。
势力向柏洛米修士做着鬼脸,讥嘲的说道:“你会把神之秘密盗给了凡人;但是现在凡人们能够救你出于这个刑罚么?人家称你为先思,柏洛米修士,好一位先思,看你能否把你自己从这个罕有的坚固铁工中解放出来!”
柏洛米修士回转了头,不去理会他。
权威和势力趾高气扬的走去了,如成就了一件大事业;海泛斯托士无聊的随了他们,痛苦的拖着步履不匀的双足走着去。
二
太阳光似有意的和柏洛米修士开玩笑,恶毒的直射在他的脸部。柏洛米修士侧了脸躱避着,然而光力还是紧逼着他,使他睁不开眼来。
岩下的水声,哗啦哗啦的,一阵阵的碎了,退了,又是一阵阵的争涌了上来。
寂寞得可怕。一只小鸟唧的一声,飞过天空。这是柏洛米修士所见的唯一的生物。
他轻轻的喟叹了一口气。太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转一个身,然而不可能;铁链是那么紧的捆缚着他。他不得已要抬起右手来遮蔽这过强的光线,而他不可能!
痛楚开始袭击着他。一秒一分,象一年一季似的悠久。太阳今天仿佛在天上生了根。老不肯向西方归去。
额前有汗水滴出;渐聚渐大,沿了脸流下去,流到了眼里去,酸溜溜的怪难受。然而,用手拭去是不可能。渐渐的流到了嘴边;那咸腥味儿也够恶心的。只好用力的把它唾射出来。
一只大牛蝇,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爬在他手背上,叮得他又痛又痒。然而没法子去驱逐它。痒得他连牙齿都麻酸了!恨不得要顿足。然而,足也是那么紧紧的被缚着,不能移动!
牛蝇痒痒麻麻的沿了手臂,爬上了肩膀;更剧烈的苦恼捉住了他。那酸痒,不可抵挡,不能搔抓,把这位好脾气的巨人也弄得心头发火。他目射凶光,牙齿咬得紧紧的,要想捉住什么来出气。然而什么都在他权力之外!
牛蝇又爬上了下颔,爬上了左颊,爬上了眉端与额头。他灵敏的感得牛蝇的细足的爬动,它的吸嘴的不规则的触动。全身起了一阵阵的战栗。仿佛自顶至踵的皮肤,一粒粒的细胞,都在颤抖与凸出。
脸部被接触的部位,覚得有点被刺的痛楚。大概是有几个红肿的小泡粒。虽然他是那样的渴望着要用手抚摩一下,然而他的手却不能去抚摩。
这剧烈的痒与痛,继续的扰苦着他,恼得他要发狂。
死以上的苦楚!他但祷求大地在足下裂开了,把他呑没了下去。然而这祷语一点也无效。
三
这痛苦不知继续了若干时间。一秒一分是一年一季的悠久!
远远的有拍拍的鼓翼之声。一群美丽的海中仙女向柏洛米修士所在的地方飞来。
“是谁被锁在这悬崖之上呢?”一个仙女道。
“爸爸听得铁锤的震响声,知道是有人在受难。他叫我们来看望你的。”另一位仙女向柏洛米修士道。
柏洛米修士无声无力的答道:“我是神之族柏洛米修士。为了取火给人类,遭受这样恶毒的待遇。”他被痛楚扰乱得筋疲力尽。
不知什么时候,牛蝇已经飞走了。(是仙女们到来把它惊走的罢?)
太阳已经向西方走去。人影显得长长的倒映在东边的地上。空气是比较的淸新与快爽。
海水安静的平伏着,有若熟睡的巨狮。一点涛声都闻不到。水面如镜似的平;水色蔚蓝得可爱,好象是最可令人留恋的春湖。西逝的太阳光照射在水面,一片的淸新动人的金光。
柏洛米修士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象是从死亡中逃了出来。几乎把刚才的倦苦忘个干凈。
“啊,是亲爱的柏洛米修士!”海中仙女们同情的齐声叫道。“爸爸叫我们飞快的跑来;我们不顾双翼的疲倦,却见到的是你,被难在这里!”
“你们看,我是那么不能动弹的被锁在这里!”
“我们看见的,咳,柏洛米修士呀,我们实在为你难过,我们的眼睛都起了雾,我们的泪快落下了。是宙士把你紧缚在此罢。他也实在太恣意的为所欲为了!”一位仙女道。
“被他推倒的旧王朝还不至这样的虐待亲人呢。”又一位仙女怀旧似的说道。
柏洛米修士道:“是我扶掖了他登上了他的宝座,而今我却食此报!但我幷不灰心,幷不懊悔。我知道,他的统治也不会久远。我看出了一个新的光明时代的到来。”他眼发亮光,望着天空,预言家似的说着,仿佛那光明将来世界,他已是见到其征兆。
“他将很残酷的被推倒了,直从最高的所在,跌落在地下的最深最暗处。他的王朝将整个的粉碎了,被扫除了,连纤细余屑也不留存。神之族将被逐出地球以外。代之而兴的,将是那些滋生极盛的人类;他们久被神之族所奴使,所蹂躏,所压迫,而那时却将抬头,成了他们自己的主人翁了。地上将是那么美丽的乐园;人世间的生活将是那么自由,平等,恬静,美好。”柏洛米修士滔滔的说着,似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海中仙女们听说故事似的在静静的听着。“那末,神之族能自救么?”其中的一仙女问道。
柏洛米修士摇摇头,“运命是这样的注定了的。谁能和运命抗争呢?宙士还不是时时低首于其前的么?”
仙女们凄然的不语了好久。海风渐渐的大了;海水开始又蠢动起来。砰呯哗哗的声响,又在岩下吼着。太阳光更向西了;微弱无力的将其余辉悬挂在海面上。景象凄凉得可怜。仙女们的衣衫被风吹拂得卜卜作响,有若张在归舟之上的百幅风帆。
“难道竟没有法子可逃出运命的残酷的爪牙?”
柏洛米修士叹道:“被牺牲在宙士的残酷的爪牙之下的也够多的了!以牙还牙……”
“不,柏洛米修士:这不是宙士独自一个的事。你该为神之族打算。”一位仙女道。
“我何能为力呢?这是不可避免的!堕落的便该没落,‘运命’永久指导着最大多数的幸福。而神之族早已走上没落之途了。少数神们永久把握着统治权的事当然不是‘运命’和‘公道’所允许的。”柏洛米修士说敎似的道。
“记住你自己也是一位神呢,”另一位仙女道。
柏洛米修士笑道:“我不能违抗‘运命’与‘公道’的指导。走上了没落之途的堕落的神之族,是决不能以我之力而挽回劫运的。”
海中仙女们凝立无语,如一群石象似的,假若不是海风吹动了她们的金发和衣衫。
她们凄然的互视着,眼中含着泪雾,象是已看见了她们自己的运命的归宿。
太阳红得象深秋的柿子,无力的躺在水平线上,仿佛一失足便要永久沉沦在西陲而不能再起似的。黑云聚集在天空,更多,更浓,更厚。傍晚的海风更严厉在追扑一切。寒冷与严肃的气象弥漫于空中。但夕阳的最后余光,究竟还在努力的和风云争斗领域。它的可怜的病人似的淡金光,还挣扎的牵拉着黑云的衣袂不肯放手。这便使迟暮的光阴还略存留些生气。
深蓝若墨的海水在崖下翻腾滚沸着,哗哗的碎了,又怒吼的扑过去。其咆吼声,掩盖过一切声响。
四
一只鹰嘴的飞狮,拖了一个坐车,出现于海波汹涌之中。坐在车中的是老年的海之主亚凯诺。
“爸爸自己来了,”几位仙女们从梦中被惊醒似的同声叫道。
亚凯诺的车停在荒岩上。他下了车,走到柏洛米修士的身边,叫道:
“啊,亲爱的柏洛米修士,你受苦了!我一闻到这个消息,便赶来看望你。试试我有没有方法,救你出于这个困阨之中。”不等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他又向海中仙女们吩咐道:“你们停留在此已久了;晚风凄厉,快些归去罢。”
仙女们凄然的望着柏洛米修士,飞起在天空,如一群海鸟似的,拍拍的鼓动双翼,渐远而不见了。
“啊,亲爱的柏洛米修士,你遭这场横祸,我眞为你伤心。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关心于你呀!老友!总有法子可以想的。你不要过于灰心失意。宙士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他的暴烈的性格,如颷风骤雨似的,一过去,便又是天朗气淸了。我试试看,能否为你们俩和解一下。”
柏洛米修士凝望着这位老者亚凯诺的脸部。他的白发被海风吹得凌乱的拂垂着,领下长长的白须也在不安静的动荡着。皱纹爬满了脸、额与眉边,肤纹尤为深刻,好象用尖刀深深的划成似的。眼光有些枯涩,已没有什么锋利的神彩了。夕阳照在他脸上,好一副饱经世故的老奸巨滑的多变化的颜面!
“可怜的海泛斯托士,你知道,他是如何的为你而伤心!他嘴里永在诅咒他自己的工作。他跑到我那里大哭了许久。他不敢向宙士为你求恕,你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位懦怯可怜的人物。一见到他父亲,他便要足踟蹰而口嗫嚅的。他对我哭,要求我设法救你。即使没有他的要求,老友,假如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也是要为你设法的。”
好象等待着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似的,亚凯诺的眼光老是凝注在他的脸上。
柏洛米修士沉吟的说道:“有什么可设法的呢!你看,宙士那家伙高高的占据着他天上的宝座,却以这样的方法对待我!——我从前是那样的帮助过他!你想,亚凯诺,和这种家伙还有什么话可讲的呢!”
亚凯诺连连的把枯瘦的手指掩在嘴上,狼狈的四顾着,摇头的说道:“轻声,轻声,不要说这些愤慨的话了。宙士虽然高坐在天上,他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闻的呢。前话不用提了;如今他是神之王,我们便该服从他。老友,你要平心静气的仔细想想。‘在他门下过,怎得不低头。’也许还要有更甚的痛苦,在等待着你呢。他处置你,还不容易。谁敢不服从他?可怜的柏洛米修士呀,你该听从我的劝告。抛开了你的傲慢与愤怒,寻求一个补救的办法。我是无不愿意为你尽力的。”
这一篇好心肠似的劝谕,竟打不动柏洛米修士的伟大的自信的心。他明白老人亚凯诺是有人差遣来的。他找不出什么恰当的明白拒绝的话。只是默默的低头不语。然而映在夕阳的最后光芒之下的他的脸色,却表现着沉毅而坚决的光彩。
亚凯诺不见柏洛米修士回答他,便低首下心的又柔声的劝说道:“我的柏洛米修士呀,你的受难,全为了你的正直与崇高的精神。神与人,谁不敬佩你的伟大的‘人格’呢!不过你也不该太自苦了。不该为了猥琐的凡人们而牺牲到这个地步。你的高傲,你的不肯卑躬曲节,你的不屈服于艰苦之前,已是谁都朗亮的明白的了。但是,你如果肯听我的劝告,我可以决定,宙士的心幷不是不可以挽回的。我为了你,不惜奔波一夜,卖了老脸去说情;也许可以把你从这场困苦里解放出来。不过,……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你该明白,宙士的愤怒不是空言所可挽回的。”
他装着很关切,絮絮切切的说着。柏洛米修士听得有些不耐烦,脸上涨满了红潮,正和天边的红霞相映照;足下澎湃的涛声,似若为他而倾泄郁怒。
柏洛米修士以银铃似的声音,朗朗的说道:“亚凯诺,谢谢你好意的惠临;你的来意,我岂有不明白的么?我老实告诉你了罢:我和宙士之间是没有可以复和的。你不必徒劳跋涉。”
亚凯诺还想再试试最后的努力。“知道你是明白人。我的来,全出于一片好意。你该仔细为你自己打算一下。至于宙士那方面,老实说,我可以有些把握。关键全在你这一边。‘明人不说暗话,’只要——”说至此,他突然放低了声音,“——你肯把‘火’从凡人那里再取了回来,只要你肯向宙士服罪输诚,他立刻便可以放你自由的。你何苦来为了凡人们而自甘牺牲呢?”
柏洛米修士脸上若蒙了一重严霜,凛凛不可侵犯的说道:“向宙士自首?出卖朋友?啊,亚凯诺,你以为我肯那么做么?”
亚凯诺失望了。他明白,这一场劝说是白费了的,但他还最后挣扎的辩解道:“我幷不是说要你去自首。你旣然会把‘火’给了人类,自然也会将它取了回来。这似是幷不困难的事。何必为了人类而受难呢?他们难道还会有什么伟大的前途?”
柏洛米修士说道:“即使我愿意把‘火’取回,也已是不可能的了;这‘火’已成了人类最可宝贵的财产;他们有了‘火’,已是自由强盛的一族。他们将不复为神的奴隶与玩物了。神之国将灭,代之而兴的便将是他们!”
“你说什么!”亚凯诺惊叫道。“难道那些猥琐的人类,宙士会在一夜之间将他们全都扫出地球以外的,竟会代神之族而兴!啊,好不可笑的事!柏洛米修士啊,你实在有些神经错乱了,大约今天的刺激太深了罢。”
“不,亚凯诺,”柏洛米修士道,“我的允许没有落空的。这人类不象他们的祖先那样的驯良而易欺压的了。他们所蕴蓄的无限的力量,将不是你们所知道的。如果神之族要去扫荡他们,那么被扫荡的将是神之族而不是他们;这话我已坦白公开的对宙士说过了。也许,结局来得更快;没有等到神之族的发动,他们将更快的建树起‘剿神军’的旗帜了,以无限的新力,攻击腐败,堕落,横恣,无助的神之族,还不象‘拉枯摧朽’似的容易么?亚凯诺,你又何必为这无益的奔走呢?我也劝你,且安静的等待着‘运命’所预备给你的结局。为暴虐的宙士做说客,是决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亚凯诺有些勃然,但突然又燃起最后的一缕希望。“我是完全为了神之族的前途而来的。‘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你们何苦自残而授人类以隙呢?你难道不是属于神之族么?难道你忍坐视神之族为猥屑的人类所灭绝么?忍视神之国为他们所推倒?神之庙堂为他们所窃据,神之财产文物为他们所盗取么?你是光明磊落,聪明正直的。为何厚于人类,而反薄于神之族!你该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当神之族果眞毁灭时,你难道可以独存?为何做这自掘坟墓的笨事?”
柏洛米修士凄然的说道:“你这些话,我何尝不曾想到呢?我之扶植人类,完全为了‘正义’与‘运命’的驱遣。神之族这若干年来所造下的罪恶,不是罄竹难书么?他们自趋于堕落之途,自陷于没落的运命,我怎能以只手挽回之呢?我难道铁石所造的,竟一点亲情都没有?你知否,我曾经怎样努力的要挽回这不可挽回的运命?我之所以帮助宙士兄弟们推翻了他们的父亲克罗士的王朝,便是要尽最后之力于此的。岂知宙士们那批乳虎,其为暴为残的程度又甚于旧朝数十百倍呢!运命之所弃的我岂能帮助之?至于自己,我是早已明了我的结局的。不过,在结局未来之前,我总是要尽心之所安做去的。”
亚凯诺惘然的站在那里,他的须发被晚风吹得散乱不堪。他目送斜辉,看太阳的红球渐渐的与西方的水平线相接吻。“难道没有方法可以逃出运命的掌握么?”成了谵语似的自白。
柏洛米修士道:“无可挽回的,运命已明白的诏示过我们了。”
太阳的红球已半沦于海面之下,显得格外的圆大,其光焰是那样红得可怜,有若肺病患者的临终的脸颊。天空的黑云,聚集得更浓厚,云边的彩色,渐由红,而紫,而深灰,而黑。那太阳的红球,很快的便沉到西天的下面。阴影立刻便爬满了一切山与川,海与崖。但西方还存留着夕阳的余辉。一缕缕的残霞,尚照映得见亚凯诺的脸色,那脸色是苍白而多忧的。
“难道果然没有可挽回的么?假如取回了‘火’呢?”嗡嗡的语声,象从无垠的空虚中发出。
“无可挽回,‘火’也绝对的取不回来。”
瞿然象从梦中醒来似的,亚凯诺用手指搔理着他的乱发,愤愤的说道:
“那末,当这大危机将到之际,你竟不肯一援手?”
“何尝不肯援手呢?实在‘运命’是这样注定了的,连她们自己也是无法变更。”
“好罢,天黑了;柏洛米修士,再见。废话不多说了。不过,最后,在神之族不曾遇到结局之前,你也许便要先遇到你的残酷的运命罢!?啊,啊,你这场壮烈的无名的牺牲!”这老人的话,转成了刻薄的讥嘲。
柏洛米修士象就义的烈士似的,以沉毅的语声答道:“牺牲难道还求‘有名’!世界的构成,便是从无量数的无名的壮烈的牺牲之上打基础的。”
“啊,啊,柏洛米修士,我敬服你的至死不变的坚决的意志。但是,你为了猥琐的人类而受难,人类会感激你么?恐怕他们连知道这事都还不曾呢。”亚凯诺坐上了车,讽刺的说道。
“为‘正义’而牺牲,而受难,岂复求人之知!”柏洛米修士自誓似的答道。
亚凯诺颓然的拉起缰绳,飞狮急速的拍着双翼。
无际的黑暗,呑没了一切。
五
夜潮格外喧哗得可怕。但柏洛米修士的心神比较白天宁静得多。牛蝇的叮咬处,又有些蠢动的苏麻的作痒,却已经微得可耐下去。足下的汹汹猛冲的海水,浪花激得高时,往往飞溅得他一脸一身一发的湿漉漉咸水。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沉默主宰了一切。柏洛米修士也沉入深思之中。他覚得可笑:宙士托亚凯诺来游说他,活现出这专制者的狼狈的心情来。亚凯诺那副狡猾的老脸,呑吐的辞令,回忆着还有些厌恨。他们实在太卑鄙了,他难道是一个吃了些苦处便会屈服的人物么?他岂是一位出卖正义与友谊而违叛运命的指令以求得自己暂时的自由与安乐的人物?这徒劳的劝诱!但一想到亚凯诺临走时的愤愤的讽嘲,他也有些不安。他知道有更可怕的残酷的虐刑在等待着。他不怕什么壮烈的牺牲;但零碎的磨折与奇惨怪特的苦楚,却是很难抵挡的。他预备鼓起了勇气在迎接什么新的残酷。
过度的兴奋,使他肢体与精神都有些困倦。他要想酣睡。打了好几个呵欠。然而被牢牢锁钉着的四肢和胸背,使他的身体不能与岩石接触;倚着,仰着,俯着,都不能与岩土相亲贴。粗硬的铁链,磨得他肤肉奇痛,压得他肌骨酸楚,以双手支持体重,或以双足支持着,都是很不安,很难当的。全身被牵动的不时作痛。
痛楚在支持着他的睡眠的渴念。
不意的,有一个声音在他面前说话:“柏洛米修士,父宙士差我来最后问你几句话,你要明白的回答。”不知什么时候,执蛇杖的神使合尔米士,小窃似的已溜到了他的身边。
柏洛米修士以沉默当作了回答。
合尔米士宣示似的说道:“父宙士,神与人之主,他吩咐你立即设法把‘火’从人间取回;还有,神之族将如何维持永久的统治权,你也要明白的指示出。这是你所能的。你如果这么办了,立刻便可自由,而且还将永享天国的荣华与功名。如果再顽抗不遵命令,那末,更楚毒的刑罚与牺牲,你要准备着忍受。你须熟思自身的运命!”
柏洛米修士愤懑之极,变成了冷笑。“不,合尔米士,你这趟奔走是徒劳的。恐吓幷不比劝诱更足以动我的心。我知道我自己的运命。我和宙士之间,没有什么可和解的。”
合尔米士不理会他这决心的表示,又机械的传示道:“给你以十分钟的最后期限,是或否!”
“否!”柏洛米修士悲愤的不加思索的答道。
沉默了好一会。时间是蜗牛似的在慢爬。难忍的局面。
“是或否:只要一句话;已经过了六分钟了。”
“否!”一个坚决的受难者的宣言,似带着无限的勇气与受苦的牺牲的决心。
“已经过八分钟了;是或否?”
“否!”
“是或否!最后的一分钟,十秒钟,一秒钟了!”
“否!否!”更坚决,更洪朗的断言。
“好,你这顽强的叛逆者!等待着——”
水蛇似的,一闪眼间合尔米士又在黑暗中溜走了。
六
一条电光,闪过天空,几乎是经过大半个穹圆的天。象是一个信号。以后是,继续不断的电光在闪。雷声跟了来,更猛更烈的烟火。似专注在这史克萨峰的荒崖。满处都是难忍受的硫磺气味。大地在动,待裂不裂;左右的撼摆着。岩石似帆船行于大洋的暴风雨中时的桌上的陈设般的,东倒西倾。铁链因着在大岩上,柏洛米修士随了岩动而动,一掣一拉的几类于肢解。
他在挣扎着,电光照见他的痛楚受难的脸。
一个震动天地的雷声,恰响在他头上。他的白发被烧焦了一大片。难忍受的怪气息。
大风从天上团团的卷扫下来。尘土被卷捆的飞扬起来,天然的集成一团,又倒倾下来。
海水被激怒得山立着,吼着;扑向峰顶,竟呑没了一切。等到它颓然的倒下来时,柏洛米修士的身形,湿漉漉的,才再被照在电光之下。
挣扎,抵抗,被难!
一阵高吼,海水又淹没了史克萨峰,把柏洛米修士卷没在大海中。
电光不住闪着,雷声不停的霹雳作响。狂风疯了似的在扫,在卷,在推,在摧毁它所遇到的一切。
[book_title]埃娥
一
埃那克河缓缓的流过平原,流过山谷。水声潺潺的悠扬的歌唱着。河边的靑草,绒毡似的平铺着。未知名的黄花、白花、红花、蓝花,无秩序的挺生于细草之间,仰面向着太阳和天空,骄傲而快乐,仿佛这大地,这世界便是属于它们似的。古老的橡树经历了不知年代的岁月,和这河水同样的显得苍老,张开杈枒的老干,万事无所用心的在太阳底下曝晒取暖。藤萝爬满了它的身上,居高临下,悠然自得的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一株新生的常春藤悬挂着婀袅多姿的柔条,恰好拖在水面之上,临波自照它的绿颜,娇媚若嫁前一夕的少女,春风吹之,柔条乱动的乘机卖弄风姿,水中的长影,也拂移不已。游鱼三五,正集其下,受了这不意的惊扰,纷纷的四窜而去,平静的河面上便连连起了数阵涟漪。
河神埃那克士的独生女儿埃娥常在这河边草地游戏着。她是一位初成熟的女郞,双颊红得象蓓蕾刚放的玫瑰花,脸上永远的挂着微笑。编贝似的一排白齿,那么可爱的时时的微露着,一双积伶积俐的眼珠儿,那么样天眞烂漫,足以移动了最凶暴的神与人的胸中所蕴的毒念。一对白嫩而微现红色的裸足,常在这草地上飞跑,细草低了头承受着她的践踏,仿佛也感得酣适的蜜意。
她是她父亲埃那克士的安慰,他的骄傲。他也常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望着她在天眞的奔跑着;凝注着她的漂亮的背影,他自己也为之神移心醉。
“谁是她有福的郞君呢?该好好的替她拣选一个才好。”老埃那克士微笑的满足的自语着。
埃娥常常找了许许多多的小花朵儿,满手把握不了,强迫的戴些在她爸爸的白发上,老埃那克士象小孩儿似的婉婉的随她插弄。
这一片快乐的天地是他们的,纯然的属于他们。
二
但有一天,一个闯入者突来打断了他们这快乐的好梦。
埃娥在草地上飞跑着,嬉笑的弯身在采撷小花朵儿。她爸爸恰好有事,不曾和她同来。
她跑得更远更远的离开了河边。
暮霭绚丽的现在天空,黑夜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的跑到大地上来。晚风吹得埃娥身上有些发凉。
她想,这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刚回过身去,她发现了一个身躯高大的神,如大树干似的,矗立在苍茫的暮色之中,正挡着她的归途。
两只热情的眼,灼灼的凝注在她的身上。
她的双颊立刻集中了红血,覚得有些发热。
她想越过这位不意的来客。假装着从容不迫的向他走了去。心头是打鼓似的在跳着。
转了过去,她发现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的眼,也随了她而转。她有些发慌,心跳得更厉害,仿佛要冲到口腔中来。
离了那个高大的身躯仿佛很远了,她放慢了足步,侦探似的偷偷侧转头去。
啊,这高大的身躯是紧跟在她后边!
她望见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的眼,象天上的“黄昏晓”似的老凝注在她身上。
“完了。”她自己警覚的暗叫道。立刻飞步的向家而逃。然而全身在发抖,双腿软软的,有点不得劲儿。愈奔愈快,呼吸急迫得接不上气来。脸是绯红的。身后也有飞跑着的沉重的足音。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没命的奔逃。头有些发胀,要晕倒。
后边是紧跟着的足步声。
实在是透不过气来,膝盖头酸疲得要融化了。被一个小石子绊了一交。她全身的倒在地上。脸色由红而变白。
黑夜遮盖了一切。
三
那两只灼灼的热情眼,如今是更贪婪的注射在她的眼。她闭上了眼皮。泪不自禁的扑扑的落下,如连绵的秋雨。
“嗳,不要伤心了;随了我,什么都如愿。”那高大的身躯拥抱着她,他身上是那么热而有力,仿佛被围困在热度过高的温室里,仿佛被压榨在千钧的岩石之下。
她的红血复潮上了双颊。
女性的同感的温柔渐渐的伸出头来。
她挂着残泪的脸渐渐的消失了恐怖。她不再挣扎,不再战栗,不再想躱避。她被男性的热力所克服。
她如做了一场恶梦;叹了一口气,从梦中醒来似的张开了眼,同时支持自己的要脱出他的怀抱。
在挣脱着,柔嫩的手背,不意的触到了他的颔下,有些麻叮似的刺痛。
她吃了一惊。那颔下是一部鬑鬑的短髭。
她和他面对着面的望着。
好可怕的一张峻涩而苍老的脸,只有那双眼光是灼灼的热情的。
她若遇蛇蝎似的竭力挣出他的拥抱。她的心头旣热而又冷下去。想要作呕。头目涔涔然的。
她背转了身,浑身若发疟疾似的在乱抖。那高大的身躯作势的还想拥抱她。
但她聚集了全身的勇气,转过身去,和他面对面的,严峻而带哭声的问道:
“你是谁?”
那高大的身躯若夜栖于秋塘间的鹭鸶似的格格的笑着;这奸笑,使埃娥的血都冰结了似的凝住了;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大了,吐出冷气来。
“孩子,啊,啊,你不知道我么?”充满着自负的威权的口吻。他的手抚拍着她的右肩。
她蛇似的滑开了他的接触。
“孩子,啊,啊,你要知道,你该怎样的喜欢呢?”他的手又开始去抚摸她的裸出的背的上部。
“不,不,”她耸肩的拒绝了他,含糊的答道,自己也不知道说出的是什么声音,本意是要冷峻的直捷痛快的说道,“不喜欢,不喜欢,一百个不喜欢!”
还是温和的追求着,“啊,啊,孩子,你有了一个人与神之间最有权威的情人了,”那充分的自负的声音。
“宙士!”埃娥惊喊了起来,几乎忘形的。她又要挣扎的转过身去,飞步逃走。
然而她浑身是没有一点儿的气力。
“是宙士,我便是他!”那高大的身躯的神,傲然的答道,“你该以此自傲。”
“不,不,”埃娥欲泣的在推却,仿佛对于一切都显出峻拒的方式,神智有点昏乱。
宙士作势又要把她揽到怀中来。她蛇似的乱钻,乱推,乱躱。
“怎么?难道你竟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情人么?”
他覚得有些受伤。
埃娥一腔的怒气,脸色变得铁靑的,颤巍巍战抖抖的断续的努力的说道——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喊叫。
“是,不愿意……就为了你是宙士……你这恶魔……你又来蹂躏……人间的多少好女子……呜呜!都供了你的淫欲的……牺牲!”她变成了哭泣,“呜,呜,那可怜的托娜(Latona),她被你所诱,为你生了那一对双生子女,你的妻竟拒绝了她在大地上生产……呜!你这淫贼……你竟不一加援手!……让她在浮岛的狄洛斯(Delos)上住着……而赛美尔(Scmele)……那女郞牺牲得更酷毒……更悲惨……呜,我不知你是否有一点儿感情……有一些儿心肝在腹腔中!……你完全为了你的淫欲……她怀了狄奥尼修士在身,受了你的妻的欺骗……被你自己的雷火所烧灼……你在火中只抢救了孩子出来……那母亲……可怜的竟被烧死……”她动了同感,竟哀哀的大哭起来,停了一会,勉强的止住了呜咽,眼射出正义之光,继续的说着,反而镇定了些,不再那末战抖得厉害。“那位绝代美女的狄娜(Danaë),她被囚在铁塔之中……而你……为了自私……化了一道金光,入塔与她同居。……她生了一个孩子……你完全弃之不顾……她被她父亲所弃,……连孩子被装在筒中,抛入大海……她怎样的向你求救……她怎样的祷求着你……她向天伸出双手……她说了怎样无数的恳求的话,……你几曾答理她……你这自私的无耻的……”
她以一手戟指着他,几乎是在谩骂。
宙士幷不曾发怒——幷不曾如他平日似的那末容易发怒——但他也不曾为这一席话所感动,那眞性情已经涸干到半滴不存的心腔,是决不会知道自愧,自省的,反而见了这美丽的少女,埃娥,时而战栗,时而哭,时而骂,时而愤怒的种种姿态,而感到醉心;就是在悲恐里,愤怒里,她的丰姿也不曾减少半分。那少女的愤激的美,宙士是从未见到过的,几乎若欣赏什么似的,他是在嬉嬉的静覌默察着,沉醉到忘记了一切,连她骂的什么,也都模模糊糊的。
“说完了吗,孩子?”宙士嬉嬉的接说道。
埃娥覚得心头舒畅了些,默默的不理他。
“怎样?现在跟我走吗?”他如对付小孩子似的哄逗着她。
她突然的又一惊,“不,不!”她说道,想逃避。
但她怎样逃得出宙士的掌握呢?
新月挂在蓝色的天边,为这场劫掠婚作证人。
四
老埃那克士那天很晚的方回家来。他想,他的孩子埃娥该早也在家里等候着他了,她该如往常的跳跃着出来欢迎他,抱住他的头颈,吻他的冰冷的面颊。想到这,他不自制的微笑着。她还该象往常的故意放刁,故意撒娇,絮絮切切的责备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张大了她的娇媚的小口……害她老等着,她饿得慌了……她饿得几乎要想吃人……她还要编造出一大篇故事来告诉他……她怎样的在草地上遇到了一条毒蛇,她奔逃跌了一交,“你,看,这里是血!”或者她便诉说,怎样的在采撷草花的时候,有一个怪模怪样的羊足的萨蒂儿在追求着她,怎样紧跟在她后边说些什么混账的话,害得她不得不掩了双耳逃归……一切都只为了他不和她在一处。而他便紧紧的搂抱她在胸前,如她孩子时代似的,拍拍她,哄哄她,说爸爸不再离开她了,都是爸的不好。乖乖的,明儿找个好的漂亮的女婿儿给她,而她急速的挣出了他的怀抱,娇嗔的奔进屋去,故意儿嘭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一缕甜蜜的家庭的乐感,在他心腔里飘荡着。
老埃那克士故意放轻了足步,当他走近了家的时候,要出其不意的吓那顽皮的埃娥一跳。他一步步走近了,走到门边。埃娥不在那里!
“这孩子,今天怎么不在门边等爸?”预筹的打闹的计划为之粉碎。他有些愠恼,重重的踏着步走进。
埃娥也不在厅堂里。
“埃娥!”老头儿粗声的叫道。没有回应。
急速的走到她的房门口,以为她偶然疲倦了在睡。
从门缝里伸进了白发的头颅,柔声的说道:
“埃娥,起来,爸回来了。还在睡!你这懒孩子!你看,爸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在星空和新月的朦胧的微光之下,看得淸楚,床上幷没有埃娥。被褥是齐整的堆叠在那里。
“埃娥到哪里去了呢?”
他怔住了。心里开始有些惶惶。
“不要躱起来吓我,天黑了!我的埃娥,好埃娥!”他凄然的叫道,还疑心她故意躱藏了起来。
“埃娥,埃娥,”他大声的叫道。还是没有回应。
“你到哪里去了,埃娥?”什么屋角门边都找到了,没有一个人影儿!
“埃娥,埃娥,埃娥! ”他找到门口,“埃娥,埃娥!”他往屋后找。都没有回应。
他心头涌起了亡失的预警。他知道埃娥从不会那么晚回家的。
“埃娥,埃娥,埃娥!”他的叫声凄厉的自己消灭于黑暗中。
他提了一盏手提灯,龙钟的走到河岸的草原上。老橡树象鬼怪似的矗立于大地之上。天空晶蓝得象千迭琉璃的凝合;星光疏朗朗的散缀于上。镰刀似的新月,已走在西方的天空上,很快的便要沉没下去。
老埃那克士无心领略这可爱的夜景。他走一步叫一声。“埃娥,埃娥,埃娥!”大地和夜天把这可怜的呼唤呑没进去,一点回声都没有。
“埃娥,埃娥,埃娥,你在哪里?”老头儿凄惶的叫道。
他叫着,他叫着,连栖在老树上的夜鸦都为之惊醒,拍着双翼,很不高兴似的呱呱的叫着,远远的飞向别的地方去继续它们的好梦。
“埃娥,埃娥,埃娥!”这呼唤空旷而无补的自己消沉下去,象海水之啮咬岩根,嗡嗡作响似的无聊赖。
他叫得喉干,他叫得唇颤,最后,几乎成了干号,有声无力的喘息着,瘫坐在草地上。
“她是亡失了!她是亡失了!”老埃那克士想道;叹息着,有一个最坏的结果的预测。
“为毒蛇所咬伤?……然而没有她的呻吟,她的踪影。落到什么悬岩之下,跌死了……也许可能……”
但他不敢想到……被什么淫恶的神或人劫掠而去……美丽便是祸端……天涯水角,他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呢?父女还有相见的时候么?
他绝望,他的心有什么在刺痛;他哀哀的哭了。他的滔滔的泪水,混在埃那克河水里,流去,流去,流到不知所在的地域。
他躱在深屋之中,沉默的在愁思;他疯狂似的在草地上漫走着;他若有所失的懒散的坐在河岸的石上,双眼茫然的望着远处,望着那夕阳西沉的无垠的天涯。
五
就在那夕阳西沉的天涯的一角,宙士安放了美丽的埃娥,以备他政躬闲暇的时候的享用;活象一个孔雀,一只梅花鹿,只是被囚着作为覌赏之资。
虽然是衣食不缺;住的是高房大厦,使唤的是豪奴俊婢,但埃娥是终日的悲哀着。
那讨厌的宙士,她一见了便要呕心,便要愤怒,便要躱藏。他却偏要不时的来纠缠着她。被玩弄着的美人儿的她,如今是那么容易激怒,虽然她往日是那么温柔可喜。宙士,残忍的宙士,却反以她的泪水,满脸横流直淌的泪水,作为覌赏的对象,竟说,他最爱看她的发怒作态时候的娇憨模样儿。调兽者还不是偏要挑逗着被囚的兽类的使性以为快乐么?
她想哭个痛快,但眼泪是常被愤怒之火烧灼得干了;她想投身于什么高崖绝壁之下自杀,然而宙士的奴隶防卫得那么严密……而且她父亲还不知道她的生死……
一想到她父亲,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年老的爸,发见了她亡失了时,还不知要怎样的悲哀呢!他该天天在念着她,在默默的愁苦着吧。有什么方法向他通一个信呢?有什么法子告诉他一声:“你爱的女儿幷不曾死,她不过被暴主所囚禁着,你设法救出她吧;至少,你该设法来见她。”
他知道了她的确消息的时候,该是怎样的高兴呀!紧蹙不开的双眉也将暂时为之一放吧。她总须设法和他通一个音讯的。
然而有什么方法可通音讯呢?宙士的奴隶们监视得那么严密,连房门,她也难得走出一步。
在想到她要是有机会能够见到她爸爸呀,他们将紧紧的搂抱着,互以乐极而涕的泪脸互相倚偎着;她将对他痛快的倾吐出所受的那一切的冤抑,她在世界上至少是有一个安慰她眞心的疼爱她的人,然而这唯一的慰借,却也是空想!
她幽幽的哭了。
宙士又偷偷的由什么地方滑到她的身边来。
“你又在哭!”
她别转头不理他。但宙士勉强的拥着她,玩物似的慰劝她,逗弄她。这逗弄增益了她的愁恨。
她愈躱,宙士迫得愈紧,逗得愈高兴。
“那么美的天气,我们俩到园囿里去走走吗?老闷在屋里要闷出病来的。”宙士劝诱着她。
实在,她也好久不曾见到天日了,听了这话,只默默的不响;宙士覚察出她的默允,便以一臂夹了她的臂,半扶掖的把她带到了园囿中。
花朵争妍斗艳的向春光献媚;老大的绿树是那么有精神的矗立着,象整排的兵在等候命令。地下是那么柔软的草毡,足履悄然无声。
和大自然虽只隔绝了几天,在埃娥看来,好象是十月数年不曾相见似的。一切都显得亲切而可爱。如久别重逢的亲友。那黄澄澄的太阳光,竟如此的辉丽,在脸上手背上抚摩着,是如此的温柔,仿佛她从不曾有过那么可爱的白昼。
数级的云石的踏步引他们到一泓池水的边涯。这池水是如此的淸莹,如此的澄绿,如此的静静的躺着,竟使人不忍用手去触动它,连把身体映照在水面也似是有碍这静默的继续。水底有几株鲜翠欲滴的水草,秀挺而又温柔的各自孤立着。一树紫藤的珠串似的花丛,正倒影在池中。
埃娥默默的坐在这池边,不言不动,她为这静默的幽寂所吸引,暂时忘记了她的烦恼,忘记了她的存在,乃至也忘记了揽抱着她的宙士。
宙士仿佛也为这沉默所感动,双眼凝注在天空,好久不曾说什么,天上是纤云俱空,似是一尘不染的水晶板。
“嘎,”宙士突然的大叫了起来;他连忙推开了埃娥,立起身来,急速的召集一大片的厚而重的乌云,遮蔽了那淸天。他看见远远的东天,有孔雀的斑斓的羽光在一闪一闪的动着。
埃娥的幻默被打断,惊愕的也立了起来。她呆了似的,不知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宙士口中念念有辞,把池水泼了一握在她身上,叫道:
“变,变!”
等不及埃娥的覚省,她已经变成了一只洁白无垢的牝牛站在那草地上,黑漆似的双睛,黑漆似的有亮光的双角,黑漆似的坚硬的四蹄,衬托着一身细腻的白毛,这是神与人所最喜爱的牲畜。
天上的黑云已经披离的四散了;孔雀的尾翎,仪态万方的在空中放射着光彩。池水被映照得有些眩目怵心;和这幽悄的环境,绝不相称。
孔雀的主,神之后希,脸若冰霜的和她的不忠实的丈夫,宙士,面对面的站着。她明白她丈夫耍了什么一个把戏。好几天以来,她已覚察到他的神情不属的可疑的样子。一忽儿的工夫,他又不见了,宫中,厅上,都找不到,行踪飘忽得象六月的飓风。说话老是唯唯诺诺的。该办的正事全都放下了。
有什么羁绊着他呢?
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和她的顽皮的孩子丘比得常常窃窃的私语着;丘比得对着宙士作鬼脸。他怒之以目,微微的对他摇头。雅西娜石象似的站在那里,以冷眼作旁覌。
希坐在那里,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表面上只装作不知。但她已遣了无数的侦探,在跟随着宙士。早已把宙士这场喜事打探得明明白白。
如今是捉个空儿来点破他。
宙士奸滑的微笑着,幷不说什么。老练于作奸犯科的心灵,已不知什么叫羞愧。他在等候希的发作。
希洞若覌火的,立刻奔到白牛的旁边,装作爱悦的抚拍着她,说道:
“好不可爱的白牛!是你所畜的么?”
宙士点点头。
“我要向你要个小惠,把这匹白牛送给了我罢?”
这使宙士很为难的踌躇着;给了她罢,埃娥是从此失去;不给了她,将再有可怕的事在后面。
但巧于自谋的宙士,只一转念,便决定了主意,装作淡然的,微笑说道:
“你旣然爱她,便属于你罢。”
那付得失无所容心的潇洒的态度,活画出一位老奸巨滑的久享荣华的“主儿”的神情。
好象博弈负了一场似的,他耸耸肩走了;也许已另在打别一位可怜的女郞的主意。留下埃娥听任他的妻希的处置,播弄,与虐待。
豪富的玩兽者,谁还顾惜到被玩弄的兽类的生与死,苦与乐呢?世间有的是兽类!
六
希冷笑的目送宙士走去。她不敢惹宙士的生气,却把久郁的妒忌与愤怒全盘倾倒在可怜的埃娥的身上。
埃娥的身体虽变了牛,但她的心还是人心,她的耳也还是人耳。她呆立着视察这一幕滑稽剧的表演,无限的伤心,不禁的淌下泪来。
希见白牛落泪,还以为是惜别,这更炽了她的无明的妒火。
“你这无耻的贱奴,惯勾引人家丈夫的,还哭么?”她用力拳击埃娥一下;打得那么沉重,牛身竟为之倒退几步。
埃娥想告诉她,这完全是她丈夫的过失,她自己幷不甘心服从他,她幷不爱他,这些事全然与她无干。她是一位可怜的少女,被屈服于他的暴力之下而无可如何的。希应该怜恤她,同情她,释放她回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父亲自她亡失后,必定天天在愁苦,白发不知添了多少,泪水不知淌了多少。该看在同是被压迫的女性的分上,从轻的发落她!……
她想说千万句的话,她想倾吐出最沉痛的心腑之所蓄,但是她只是吽吽的鸣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于着急的后足乱蹦乱跳;她要伸出双手来呼吁,乞求,恳祷,但是她的手已变了前蹄!她想跪下去,抱了希的腿,吻着她,要以女性的痛苦,赢得女性的怜恤与同情,但是她如今是变成了牛,什么都不能如意的行动。
希还以为她是在拗强,在挣扎,在敌对,愤怒更甚,拳击得更重更快,一直打到白牛跪倒在地上,她自己也手臂酸痛,无力再打,才停止了。
“你这贱婢,苦处还在后呢,现在且让你偷生苟息一下!”希脸色苍白的,喘息的说道:
“来!百眼的亚哥斯。”
她的跟从者百眼怪亚哥斯垂手听她的吩咐。
“把这贱婢好好的看守着,永远跟在她的后边,一刻都不许逃出你的视线之外。不许任何人与神接触着她。你要贿纵,当心我的家法!”
百眼怪诺诺连声。希恨恨的走了,还回头指着白牛骂道:
“你这贱婢,且看我的手段,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埃娥不能剖白一句,只是将万斛的悲泪向腹中自呑下去。她不再说什么,残酷的宙士竟将她的口永远封锁着。她只能沉默的哑子似的忍受一切。
“这恶毒之极的淫棍!”她想切齿的骂道,而发出来的声音却变作吽吽的鸣叫。
百眼怪亚哥斯,头脸上生长着一百只眼,每两只眼轮流着休闭,那九十八只的灼灼的看守的眼,老是日夜警覚的监视着她。
一步不离的监视,驱赶,这百眼怪的亚哥斯。
埃娥这样过着牛的生活,而她的心却是人的心,她的感覚却是人的感覚。
每逢走到水边,她便想窜入水底,了此沉痛的生命,而百眼怪却永远牵率着她,严厉的监视着,呼叱着;使她死也没有自由。
七
求死不得的埃娥,挨过着畜类的生活,度一日如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她仅有一条思念,便是她的父亲,仅有的一个愿望,便是飘泊的走到埃那克河畔,见她父亲一面;只要能够见她亲爱的父亲一面呀,便万死,便受比这更楚毒万倍的楚毒,她也甘心!
她是这样挣扎的挨过着畜类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受了多少的鞭扑,呼叱,楚毒,然而阻止不了她步步向埃那克河而去,便一天只走一步,她也高兴。
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埃娥的愿望居然得偿。当她远远的望见一条白练似的埃那克河蜿曲的在山下流动着时,她便渴想要飞奔而去。她快乐得下泪。然而绳儿是被牵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她愈挣扎的要向河而趋,那忠心的神奴亚哥斯却偏将她拉回山谷。她向前一步,倒被拉回三步。
亲爱的父亲,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亲爱的童年嬉游之地,孩子时候生长的快乐的家,已可奔就,却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她焦灼得如被架在火堆上烧烤。
愈急愈缓,愈挣扎,愈受阻难。
索性镇定了下去。强抑住万斛的悲哀与思慕。
有意无意的向下而趋。亚哥斯永远跟随着她。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埃娥是踏在她所爱的草地上了,切切实实的踏到了她的家乡了。
看啊,河边的大石上,坐着一位老头儿,垂着头,若有深思,一切对于他似都无见。白发,在风中飘荡着。
“不是爸爸吗?”埃娥想大叫起来,然而只是吽吽的几声牛鸣。
她想高声的说道:“爸呀,你的宝贝回来!看呀,她在这边呢!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向这边看?”然而发出的只是几声吽吽的牛鸣。
她的心狂跳着,她的泪不自禁的直淌下来,她跳跃,她奔腾,什么都阻止她不住,她要奔过去紧紧的拥抱了她的父亲,痛快的大哭一场,尽量的诉说这别后所受的无涯无限的楚毒与屈辱。
然而绳儿是被牵在亚哥斯的手上!
她实在再忍受不住了;这当前的相逢,这经了长久的思慕的相念,这渴想已久的亲恋的抚慰,痛苦的倾吐,岂能再让它滑了过去!她不顾一切的,在挣扎,在奔腾,在争持。
绳儿终于被她在百眼怪亚哥斯的手上挣脱。她迅如电似的没命的向她父亲身边奔去,蹄底踢起了一阵泥雾。亚哥斯追在后面,赶她不上。
她喘息的奔到了埃那克士身边,温热的鼻息直喷冲到他的脸上。老头儿诧异的站了起来。这可爱的白牛为什么奔跑到他的身旁呢:这主什么征兆呢?难道是女儿遣送她来的?该有女儿的消息吧?——他一心只牵挂在女儿身上!
埃娥渴想伸出双手来抱住她爸爸的头颈;然而可怜她的双手变成了牛的前蹄,竟不能伸出拥抱他,她高声的悲痛的叫道:“爸爸,爸爸,”而这叫声也竟变成了牛鸣。老头儿木然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这白牛的意思。
埃娥悲楚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失去的女儿在这里了;她冒了千辛万苦而来到你身旁;你为何不拥抱她呢?”然而只是变成几声吽吽的牛鸣!
百眼怪远远的在追来了;她又焦急的说道:“爸爸,爸爸,快些,我对你说,那边有人追来了!我要对你说些要紧的话,爸爸,爸爸!”
然而只是连续的吽吽之声;老头儿还是木然的站在那里,一点表示都没有——他自从失去了爱女,老是这样木木讷讷的,对于一切都不发生兴趣。
急得埃娥双泪直流,双蹄在泥地上践跳不已。
老埃那克士注意到牛的眼泪,他开始覚得有点怪。
然而埃娥老说不出话来,只是连续的吽吽的叫着。
她诅咒那残酷已极的宙士!切齿的咒着,恨着。
亚哥斯快到眼前了,他们还不能通达一点的意见。
突然,埃娥想到了一点很好的主意:她用前蹄在泥土上划出字来。
“我是埃娥,爸爸,我是埃娥!”
老埃那克士见了这牛所划的字迹,大叫着的把白牛紧紧的抱着,比遭到死丧更沉痛的“儿呀,儿呀”的哭唤着。他的脸和白牛的脸紧紧的贴着;热泪交杂的流下,辨不清谁的;他的胸膛和白牛的侧胸紧紧的依偎着,两个心脏都在狂跳。他的双手紧紧的用全力的抱住了埃娥的头颈。然而埃娥却没有法子可以对她爸爸表示什么;她只是紧紧的用细毛丛丛的身体挨擦着她爸爸的身体。
辨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乐!一霎时的热情的倾吐,千万种愁绪的奔泄!
而百眼怪亚哥斯来了,他便要把白牛牵走。老埃那克士将身体拦护着她,白牛也辗转的躱避着,不受他的羁拉。
老埃那克士一边没口的向百眼怪亚哥斯恳求着,什么悲恻的恳求的话,什么卑躬屈节的祈祷的要求,都不拣不择的倾泄出来。
“求你,求你……天神……上帝……她是我的女儿……让我们说几句话……上帝……我的天……我所崇拜的……我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手拦阻亚哥斯,一手作势向天祷求,而双膝是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白牛在闪避,躱藏,却老依偎在她父亲的身旁。
神之奴都是铁打石刻的心肝。亚哥斯见了这位白发萧萧的老人这样沉痛的呼吁,他却是不动心,虽然任谁见了都要为之感动得哭了。
他手打足踢的要把老头儿推开,他要乘机的拉起白牛的绳儿来,牵着便走。
然而老头儿抵死的在阻挡着;白牛是那么巧滑的在闪避。
引得亚哥斯心头火起。捉一个空,他把牵牛的绳获到手里,便尽力的拖了走。
埃娥忍着万不能忍受的痛苦,死赖着不肯走,只要多停留一刻,她也心满意足。挨一刻是一刻!
老埃那克士是死命的抱着牛颈,死也不放,白牛被牵前一步,他也随走一步。他哭喊不出声音来;眼泪也被热情与愤急烧干得流不出来。那一对可怕的预备拚了命来护救他所最爱的女儿的眼,活象疯人的似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衰老的老头儿竟成了一位勇猛无比的壮士。
但亚哥斯用打牛的鞭去鞭他,用足去踢他,浑身受了不轻的伤,但他还是跟着,抱了白牛的头颈不放手。
埃娥是如被白热以上的地狱的火所烧灼,她愤怒得双眼全红了,她的后蹄没命的向亚哥斯腿上踢。
这最沉痛的活剧不知继续到多少时候,但老埃那克士终于放了手。他颓然的跌倒在地,不知生与死,白牛是被鞭被牵的远远的离去。
八
白牛发了狂。她疯狂的脱出了百眼怪亚哥斯的羁勒。她是那样的可怕,实在连凶暴若魔王自己的亚哥斯也不敢走近她身边。她奔腾,她跳跃,她越山过岭,她窜林渡河,远远的,远远的,向着无人迹的荒原奔去。
亚哥斯追不上她。
她不知奔跑了多少里路,不知越过多少的城邑与山林,不知经历了多少的风霜与雨露,落日与残星。她一息不停的跑着,如具有万钧之力。
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而停止时,她的疯狂便清醒了些。她开始在靑草地上吃草,在河里喝水。她模模糊糊的想到她过去的一切。
而回想便是创痛。她的清泪,绵绵不断的滴在河里。她没有什么前途:她没有什么光明的结局的空想,她只有一个愿望,她只有一个咒诅,她只有一条心肠:
她要报复!
这使她不愿意死:死要死个值得;对敌人报复了才死,就是一个最残酷的死,她也含笑忍受。
她要报复!为她自己,也为了一切受难的女性!
她不知将怎样的报复,然而她有一个信念:她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天国”是粉碎了,粉碎在她和她的子孙之手。
这信念,坚固了她的意志,维持着她的生命,使她受一切苦而不想以“死”来躱避。
但有一天,新的磨难又来临。不知怎样,神后希又发见了她在草地上漫游,而百眼怪亚哥斯已不在她身边监视着,便大怒,切齿的恨道:
“这贱婢,且看她还会逃出我的掌握不?”
她遣送了恶毒的牛蝇到埃娥的身上,使她受更深刻更苦楚的新的刑罚。
埃娥正在细嚼着靑靑的嫩草;无垠的苍穹复罩在她的头上,微风吹得身上凉爽而舒适。没有一个别的生物。连甲虫和蝴蝶都没有在这里飞翔徘徊,她暂时息下冤苦的重担。
但突然,身上狠狠的被什么虫叮咬了一下;她把尾拂打着,拂打着,但驱不去这小虫。麻痒,痛楚,她受不了。不象是蚊子,也不象是草丛里的虫类。不知什么地方飞来。她跳跃,但也震不落这怪虫。又被狠狠的叮咬几口。痒痛之极!她奔跑,震荡,腾跳,设法要把这怪虫抛下身去,落在后面。但这怪虫仿佛生根在她身上似的,老叮着她,成了她的毛孔的一部,血肉的合体。却又那样的作怪,一刻不停的咬着,啮着,叮着。刚在颈部,又在肩上。她回过头颈,要拿齿与舌去咬它,卷它,吞它,赶它,它却又跑到背脊上去了。尾毛狠狠的向脊上拂打着,枉自打痛了她自己,这怪虫又滑到腿上了。积伶鬼似的,黑影子似的老是跟随着她,老是叮咬着她,昼夜不停,风雨不去,简直是成了她自己的最扰苦的灵魂的自身。咬着,叮着,啮着,这怪虫!
她腾跳,她奔逃,她颤动,她卧倒,她将背在地上擦磨,总是赶它不去,抛它不下。
那一阵阵的麻痛,酸痒,使她一刻不能安息,一刻没有舒气休憩的空儿;反视亚哥斯监视着的时候为最快乐的过去的一梦。她不能睡,刚合眼,又被叮醒了,又痛,又麻,又痒。她站立着,那么样的不安宁,尾拂不停的在驱打,没有用。自己抛掷在地上,滚着,擦着,卧着,转侧着,没有用。永远是又痒,又麻,又痛!
激怒得她又发了狂,她喘息着,没命的奔跑,奔山过涧,越岭翻谷。远远的,远远的,不知向什么地方奔跑而去。没有目的,没有思想,只是发狂的奔跑着,如具有千钧之力,而身上永远的是被叮,被咬,又麻,又痛,又痒,驱逐不去,抛落不下,那可怪的怪虫儿!
不知什么时候,她奔到了高加索山,史克萨峰之下,她望见了大海,如得了最后的救主似的,她想自投到峰下海里死去,她痛苦得什么都忘记了,连报复之念也消灭得不见。
但被囚的柏洛米修士见到了这,雷似的喊叫道:
“埃娥,埃娥,停着,听我的话!”
好久没有听到有什么人呼唤她的名字了,这呼声使她感得亲切。她停在岩边。是一位白发的老人被钉锁在这绝壁悬岩之上。但她不能回答他,只是吽吽的叫着,其意是要问他是谁,何以知道她。
柏洛米修士明白她的意思,继续的说道:“我是预言者柏洛米修士,被残酷的宙士所毒害的一个,正如你一样。你所受的苦难,我都知道。但你不要灰心。神之族是终于要没落的,代之而兴的是伟大和平的人类。你的仇,将得报复,不仅是你,凡一切受难受害者们的仇,皆将得报复。天堂将粉碎的倾复了,宙士和其族将永远的被扫出世界以外。‘正义’和‘运命’是这样的指导着我们。你不要灰心。被压迫者们将会大联合起来的!前途是远大,光明,快乐。也许我们见不到,但我们相信:这日子是不在远!你到埃及去,在那里,你的咒诅将终了,你将回复人身,为人之妻,生子。而你的子孙也便是参与倒神运动的主力的一部。”
埃娥不能回答他,但眼中显出希望的光。她又恢复了她的勇气与信念。
她到了埃及,定居在那里。当宙士的咒语效力消灭了的时候,果然成了人之妻与母。
[book_title]神的灭亡
一
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骄奢的神道们,依然是榨取,压迫,掠夺,追捉凡人间的美好的一切,作为他们的挥霍无度的享乐之资,永不曾想到过他们所践踏的乃是一座火山,一片埋伏了地雷的阵地,而不久便终将喷发轰炸的。
他们把柏洛米修士的可怕的预言,早已忘个干凈;那话是好久之前说的;初时,他们还怀有戒心。但日子一多,故态便复萌。人类也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听任神们的摆布。他们仍然把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献给了神道们。台尔菲,巴那士山,亚灵辟山,以及美貌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所住的海岛金杜斯都依然的拥挤着祈求祷告的善男信女们。而神道们之所以报答这一班信徒们的,只是恣意所欲的榨取,掠夺,追捉,压迫。男的神道们,从宙士以下,无不发狂的追逐于人间的最美貌的姑娘们之后,以必得为止,而不久便抛弃了她们,或听任她们很残酷的被牺牲了。唉,宙士之于埃娥,爱坡罗之于柯绿妮丝等等——眞数说不尽他们的可怕的血染的恋史。女神们,从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以下,也无不看准了人间的最年靑壮健的小伙子们而施以笼罩,诱惑。狄爱娜所恋的安特美恩,他还不是永睡在深山里么?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残虐的恋爱,更多到不可胜计;最可怜的是,那位老而不死的过时的情人竟惹她讨厌,而被变成了螳螂,到今还永不得翻身。
神道们只是吃得胖胖的,养得漂亮而光润,终日在消耗那永远消耗不尽的人类所奉献的最肥美的礼物。他们的过剩的余暇,便在计划,布置,实现,怎样去虐待,戏弄那可怜的人类,以供他们一瞬间的笑乐之资——他们惯在人类的哭泣与悲伤里,取得欢笑之资。
喜怒无常的神道们,不知做出了颠颠倒倒的多少的恐怖的事业;而他们每一次的过失与戏弄,可怜的人类却反报酬之以最美好的人间之物,哀恳他们的息怒停嗔。
一天天的这样的滑过去。那神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的失态的关系,依然继续着下去。
宙士老了,颔下的髭须,更多,更浓,更粗,而他的色心却更猛,更无忌惮。索性连他的后希也不瞒了。终日的在人间的少女们,在林中,水中的仙女们的堆里乱闯着。
爱坡罗背着他的银弓,无恶不作的在处处试碰他的恋爱的运气。
那机警的神的使者合尔米士,水蛇般的,滑来滑去,他也有供他的消遣的一份牺牲品。
雅西娜最严肃,拘谨;但这位老处女,心理却有些变态。处处的寻人吵闹。一个不对劲儿,便使出她的最恶辣的手段来。不幸的女郎阿庆,只为说错了一句说儿,竟无辜的被她咒变了蜘蛛,到今还在编织着那“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蛛网。
铁匠海泛斯托士和酒神狄奥尼修士最忠厚。海泛斯托士生来心肠柔软,却受尽了神们的侮辱与欺骗。他只有躺在工房里哭的分子。他的妻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天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千娇百媚,和别的神在任情打俏,他也不敢过问半声儿。狄奥尼修士是孤苦无依,他看不惯那许多不平的无赖事,只是端起大杯的葡萄酒直往喉管里倒,不醉不止。天上的诸神们简直忘记了他们之中有海泛斯托士和狄奥尼修士的二位。海泛斯托士终日躱在工房里,而狄奥尼修士却终日在外边漫游着。
心灵脆弱的海泛斯托士,永远忘不了柏洛米修士的预言;但他将如何补救呢?即在睡梦里他也还警覚着那最后的大难的来临。他曾悄悄的对狄奥尼修士说。狄奥尼修士,那位聪明的弱者,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更发狂的把葡萄酒倾倒到胃和肠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而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终于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二
人类在被榨取,掠夺,被恣意残虐的高压之下,滋生得更多,更繁。年轻的小伙子们长得更壮健有力。柏洛米修士所给予他们的“火”,更帮助他们以千万种的方法,向光明走去。他们变得更聪明,更有理性,更会思索。而同时感情也更热烈;自尊心也渐渐的象在春天的绿草似的钻出萌芽来。
他们学会了造屋。但还是恭顺的将第一所造成的屋,奉献了神道们,作为他们的家,而更充实以凡人间最珍贵的宝物,最肥美的牺牲,炫饰以凡人间最有艺能的雕刻家所造的最精致的制品。他们便在那新居里膜拜,祈祷,恳求,哀诉。
神道们欣欣的笑了,柏洛米修士偷窃的结果还是有利于神道们的;而人间的“火”的作用却仍是以供养神道们为最高的目的。柏洛米修士的预言,这次是撒了一个谎,第一次落了空。
但在一天,可怕的结局终于来到了。
有些人间的聪明而有思想的小伙子们,对于坐食安享的神们正开始有些反感。其中有一个小伙子的恋人,一位美貌的少女,被爱坡罗所见而掠夺了去。那少女的被劫去时的哀号与挣扎,竟粉碎了这小伙子的心。他立志要对爱坡罗,那个无赖的神,复仇。——从不曾有过的反抗的心理,如今是滋长在这勇敢聪明的小伙子的心胸间。
他哭诉,他哀号,他控告,他抗议,这场无赖而残酷的掠劫婚——不对神,却对他的同伴们。他知道对神道们哀诉与祈祷,是绝对不生效力的;还是向同伴们祈求,要求以实力夺回他所爱的人儿罢!这是唯一的可走的路。
好事而勇敢的小伙子们,为他的祈求与控诉所感动,他们也对于长久的传统的信仰,起了深切的怀疑与反抗。
“我们所崇拜的神道们,竟会夺取我们所爱之物么?”他们开始怀疑道。
“怎么不,他们所最要掠劫的却正是我们人间所最爱的东西。他们以我们为牺牲,为刍狗,而我们却膜拜,祈祷,哀诉于其前。这是合理的事么?”另一部分小伙子道。
“我们以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的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所供养的神道们,乃竟是专养来掠劫我们自己所最爱的人和物的么?”那位被掠夺了恋人的小伙子高叫道。
“我们不愿意把人们的血汗和脂膏来供养掠夺我们,施残害于我们的神道们!”反抗的声音渐渐的高响起来。
人世间的年靑小伙子们,有思想,有膂力的,开始的蠢蠢欲动起来。
老年人们还隐忍持重,传统的信仰与恐怖,紧紧的抓住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存着苟且偷安的心,反对,约束,幷且阻止年轻小伙子们的轻举妄动。
“神道们的威力无所不及,无所不周至。我们渺小的人类怎么能和神道们争斗呢?快不要打这种无聊的可怕的算盘了,将以少数人的狂妄而贻全人类以大患呢!”老年人们说道。
“不曾忘记了古昔的可怖的经验了么:宙士的一怒,不曾在大地上起了一次洪水,把人类都淹没了,只剩下豆克龙的夫妇么?——而那个目无神道的妇人妮奥卜,不曾眼见着她的七对活泼壮健的子女为爱坡罗的神箭逐个的射死了么?”一个老人恐怖的说道。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快些闭了嘴。宙士也许听见了呢!罪过,罪过,快些到神庙去祷告,忏悔!”别一个老人祈祷的道。
而老人们在商议怎样的能够向神道们恳求哀祷,消弭神怒的办法。
年轻的小伙子们耸耸肩,轻蔑的走开了,他们自去预备怎样去反抗那无恶不作的神道们的运动。
三
年靑小伙子们悄悄举行了一次会议。
“得小心!我们这人间,有的是神的侦探与走狗。老人们为了苟全一时,也许会出卖我们,而神庙的祭师们,为了自私,准会出死力来阻挠,来破坏我们的。”
“怕什么!我们年轻人是一团!”一个说。
“年轻人永远是前进的,团结的,不怕什么的!”有人这样叫道。
“不错,不错,我们是永远团结的!”错杂的赞同的呼叫。
“一人为全体,全体为一人!”他们宣誓的举起右手来,那雄壮的响声盖过了一切。
无穷无尽的年靑小伙子们,站在那里,头颅在波动,重重叠叠的,象一个无涯的人海。
在一个屋角,隐伏在暗处,有一个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躱在那里窃听。
那雄壮的齐一的宣誓的响声,惊得那中年的男子头盖里都在嗡嗡作响。他从不曾见到人世间有那么声气浩大,意志坚决的表现过。他开始惊覚:这反抗是不平常。但为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却私衷的在盼望这年轻小伙子们的反抗运动的失败。他在心底发出微声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请显出无上的威力来,压伏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
他忘记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乃是他的同类,同是血与肉所铸成的人类;神庙里的烟火和祭神的牺性的余沥,熏醉得这瘦削的中年人,丧失了人的心。为了那戋戋的余沥,他甘心为神道们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们先去烧掉那淫神爱坡罗的鬼庙!”比雷还响亮的叫声,惊断了那个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圆滚滚的有力的拳头,随着口号的叫响,如雨后拔地而起的春笋似的无千无万向天空伸出。
人群在骚动。嘈杂的语声,不大听得清楚。
“走呀,带了火把去!”群众喊着。
不知道由什么人率领着,那无穷尽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如海浪汹涌似的,都向爱坡罗庙冲去。
那个躱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摇着头——“可怕的叛逆,没得好死!他们还没有尝过神道们的苦头呢!”
幸灾乐祸的念头,如电光似的,掣过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顿足:“该死!该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们小伙子们同去么?”
不知是在怎样的杂乱无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面向天祷告着:
“那一群年靑的小伙子们,犯了这场不可赦的大罪,神道们该把他们歼灭。奴仆们不敢请求宽恕。但,但,请神道们看在奴仆们这几十年来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得留下你们的忠心的奴仆的儿子们,至少得留下你们忠心的奴仆所爱的明和晶!奴仆在这里祷求,哀恳!如果留下了他们,奴仆将奉献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酿成的葡萄酒与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还有,从此以后,决不再私自扣留下什么奉献物,也决不再把远地老人们新献来的神袍,神冠,私自押当了,变卖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惭的,眞诚的出于心底的祷求。
他哭泣了起来,心里扰扰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为自己的地位与前途,和为他的所爱的孩子明和晶的命运,究竟该怎么办的念头,交杂在他的心上,纠纷,绕缠,解决不开,如老树枝上的藤干似的。这两者是矛盾的,冲突的,不能幷容的。
在神道们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独存么?神道们能因了他的祷求而独赦免了明和晶么?而且,想起来还要心底惭愧和不安:象他这样的老是窃盗些神道们的奉献物以自肥的祭师,神道们果能眞实的听从他的祷语而独佑护他的明和晶么?他们是犯了那么重大的叛逆罪的。这他一想起来便哆嗦,实在没有把握,但假如,万一,也许,……那年轻的小伙子们便眞的成了功呢……决不会有的事,……他连忙想从心底摒弃了这不良的犯罪的念头……不,也许,万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开这可怕的念头——那末,他的前途将是怎样的呢?他的运命是明显的摆放在那里;失业,被唾弃,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还是眞心一意的盼望着神道们把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歼灭了吧!
想起来,眞该埋怨杀那两个不听话的小伙子,明和晶;他是怎样的训敎,指示他们的,然而一切恳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诉过他们,祭师这行业是如何的重要和光荣。说享用,更是无穷。那长年四季的从不同地方的老年人们妇女们奉献来的祭神的礼物是享用之不尽的……这行业,他对明说过,他是长子,将归了他继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奥尼修士庙里的祭师,老而无子,他已经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这不听话的两个竟参加了这场可怕的叛逆无道的举动……该死的孩子们……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么不测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两个大胆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闯下的祸……然而,为父亲的爱……从小看他们长大了的,……多么乖巧可爱……多么讨人欢喜……更可爱的是晶,那脸上一个小小的酒涡,笑起来便圆圆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惯搂住他们在怀里,吻着,疼爱着的……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们,说实话,……母亲是早已逝去了……能够安慰他晚景的,只是这两个孩子……然而多么可怕……竟犯下了这场大罪!……
想到这里,他幽幽的啜泣了;为了父子的天性的爱,他竟敢想到宁可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愿意神道们失败了,而他们那些小伙子们成了功!
然而,这是可能的事么?——他不敢想,心里扰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牵肠挂肚的,好不难过。好久不曾有过的清泪,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还是让他们死去罢!……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诱孩子们为叛逆的小伙子们……他们是情眞罪确的万恶不赦的罪犯——孩子们的罪过,全都是出于他们的囮诱!……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个泄出的漏口。他只是咬牙切齿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愿神道们整批的把他们歼灭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给他留下明和晶……然而这是可能的么?……
他咬着牙关,双眼睁得象毒蛇似的,从地上挣扎了起来,不顾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作定了对头。
他有些晕乱,勉强挣扎的出了这屋角,颠蹀的走着,向爱坡罗庙,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乱的结果。
四
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向山前爱坡罗庙冲去。爱坡罗庙祭师的二子明和晶,及那位爱人被掠夺的少年,亚克修士,在前率领着,手里擎着明亮亮的火把,火把上的黑烟如幕了丧纱的妇女似的,在红尖尖的火焰里乱窜着。
庙站在巴那士山的坡前。四周是若干白色大理石的圆柱,支持着四块三角形的屋额。额上的浮雕,精美无比,是人间巧匠在大理石上所能雕斫的最美丽的形体。正面的一额雕的是爱坡罗,这位年靑的神,正驱着太阳车,从大海中升起,向西天驰骤而去。那汹涌的海波,就象在起伏的动荡着,海风吹拂得太阳车前面的马的鬃毛和爱坡罗的头发,向后飘拂着。在最前面飞行着的是美貌的女神奥洛拉,她张开红霞色的双手,在指示太阳车的前来。马匹是雄健若猛狮似的向前直冲,爱坡罗是充满了生气、靑春与自足的容仪,华贵、闲暇的把捉住那难御的马缰绳。那种活泼阔大的气槪,邈小的人类见了,眞要向之膜拜顶礼不暇。其他的三面,雕镂的都是爱坡罗在巴那士山巅上和那九位缪斯在奏乐,跳舞,歌唱的情形。那九位美貌的缪斯们的歌舞是那末优秀而逼眞地被雕刻出来,仿佛是有血有肉,呼之若语似的。
石柱的里面,是一周的走廊;廊上也有许多美丽的浮雕。正门是黄光闪闪的亮铜的双扉,那上面也由巧匠们铸造出绝为精美的景色;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执着银弓,在山前追逐于野兽们之后。负伤的鹿,那滴滴的鲜血,仿佛便要落在地上似的,奔逃着的山兎和野猪,在狼狈战栗的东西盲撞,仿佛便要冲出躱出这铜门之外似的。山地上的绿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是欣欣向荣的盛长着;天上是无垠的晴空,间有几朵的白云,懒散的躺着。别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和他的双生的姊妹,亚特美丝,站在乌黑的云头上,弯弓向妮奥卜的可怜而无辜的漂亮的儿女们射去;已死的垂头僵直的躺在地上;未死的,痛楚的在挣扎;将死的在尽着他或她的最后的努力,和死神在牵牵拉拉的想躱了去;一个最少的幼女,却藏到她母亲,那多言的妮奥卜的怀里来。妮奥卜张开双手保护着她,那幼女的脸上是表现着怎样的惊惶失措的神气呀,见了那副可怜的战栗,没有不为之油然生怜恤心的;然而那个女神亚特美丝,凶光满脸的,却正把一支银箭搭放在弓弦上,向她瞄准着;想来也不会有幸!那母亲,最可怜的是,顾了一个,顾不了那个的在奔救;心底的痛楚与肉体的疲倦,使她几乎软瘫了下来,她的一只腿半跪于地上,她的脸仰向天上,那两只被悲怨愤急烧灼得无泪可滴的眼睛,正对着那两位残杀者爱坡罗和亚特美丝睁视。但她幷不屈服,她仍傲慢而自信,这在她坚定的眼光里可见到——她决不露出乞怜相来。这是人和神道争闹的最可怖的一幕活剧,祭师们特地摆布出来,作为警告后人的——然而人类在那里已显示出他们的怎样的勇气与不屈来。
进了这亮铜的门便是大殿。殿上是光洁无比,地上满铺大理石的地板,行道的所在,还铺上了最细腻,最贵重的绒毡。一尊大理石雕的爱坡罗的大立象,站立在正中。前面是一个祭坛,上面放满了奉献于这位大神的祭品与礼物。红色的丝绒的幕,间断了这大殿。然高大,空阔,冷寂的气象,仍要压倒了一般来此求福避祸的信徒们。有一股神秘的气象,渗透于每个人的心胸上。
庙的左翼,有好几间边房,那是那位瘦削的中年的祭师的巢穴;在这穴里,收藏着不少的被吞没了的献神的珍物。
庙前是一片广场,可容好几万人,由这广场到庙门,得经过二百级以上的阶级,那也都是大理石所造的。庙的右翼,有一方大水塘,四周围有无数的常靑的大树,树上挂满了披离的藤葛,水边是平坦的柔软的草地,上面盛开着无数的小花。那西边的一方,很少人去的,繁殖着一丛丛的小水仙花,正临流自怜的映照其绝世的芳姿。
庙后,便是山。岩石嶙峋的突出,象要奔出来啮人。而突出的岩上长着无数的常春藤,拖着它们的柔软的长长的枝叶,拂悬于庙的屋顶上,使这纯白色的大庙,表现着苍老的古拙的气味,增益着传统的信仰的习惯。
这庙,如今是招致了空前的巨数的来客,可是这无穷尽的来客们幷非进香求卦的信徒,而是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神秘的畏敬之感,在他们的心胸里,已经扫荡得干干凈凈。
庙前的广场上,容纳不下那么无穷尽的叛逆的广漠的队伍。最前列的已经挤到庙前,登上了大理石阶,走入了亮铜门里,而后列的还在路上走着,幷未望见庙的影形。
大殿里黝黑异常。明走得太急,几乎被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滑了一交,连忙站定了。他手里执着一个大火把在熊熊的发光,照见爱坡罗的大象,傲慢的站在那里。红色的丝绒的帐幕,把这大殿间隔成几区。
“我们就动手了!”他大叫道。
悲愤的亚克修士也跟了上来;他见了那充满了自足、傲慢的石象的姿态便气往上冲,随手用手执的火把,把红色的丝绒幕燃着了。大家都学样。一片的火与烟。
年靑的小伙子们一见了火光,齐声的大喊,兴奋得欲狂:“打呀,烧呀,踏平了这淫神的巢穴!”
亚克修士第一个动手要去推倒那大神象,然而推不动分毫。潮涌似的群众,挤向前去。人的海,但仍没法挤倒了那神象,它还是傲慢的屹立在那里。
“拿绳子来拖倒了它!”明有主张的喊道。
立刻取到了最坚牢的绳子,亚克修士攀上了神座,把这绳子捆住了神象的颈部。拉着那一端的绳头,如拔河戏似的,大众使劲的拉,拉,拉,……叭哒的一声响亮,连大地似都被惊撼得跳了起来。大理石的地板,被打得粉碎,那尊大神象,也断成七八段,美貌的头部,跌得成了碎屑;大理石的碎屑纷飞在空中,站在附近的靑年的小伙子们有好几个的脸上,都被溅打得流着血……殿上是一片红光……黑烟突突的升起……
就在这时,就在神象倒下了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了:爱坡罗他自己代替了他的立象站立在神坛之上。大众不相信自己的眼。然而的的确确是爱坡罗,一个活动的,代替了大理石所雕成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飞奔了来;只是这活的神道,脸上显得憔悴了些,没有神象那么年轻美貌,大约是酒色淘虚了他,衰老了他。
“什么大胆的叛徒,敢在我的神庙里捣乱!我的祭师呢,哪里去了?难道不会阻止他们么?竟要我自己奔了来!他受了我多年的佑护,竟躱开了不见面?我且先结果了这小子!……但你们这些无知大胆的小伙子们……且看看我的手段,”他银铃似的声音,但有些沙哑,已不如当年的清朗了,有威力的说道。同时,执起了他的银弓,从银色的箭囊里,拔出了一支银箭。
大众是被这突现的奇迹,惊得傻呆了。然而很快的便恢复了勇气。
“好!这淫神竟自己站立在我们之前!还不向前打倒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扑灭了他!”亚克修士大声的,用尽肺部的力量喊道,挥舞着双手,象司令官似的,第一个奔向前去,往爱坡罗面前直冲,要象推倒了他的立象似的,推倒了他。
如电光的一闪,爱坡罗的银色的疫箭,已经穿贯了亚克修士的心。他大叫了一声,向后倒去。血咕咕的从伤口流出。脸和身体都变成了铁靑色。
很快的,爱坡罗又拈起了第二支,第三支……的疫箭,随意的射着,年轻的小伙子们,陆续的倒了下去。
群众被惊住了;最前的一列,要向后退回去,但后面是拥拥挤挤的人体,急切的退不了,还是向前冲;但气势已缓和了些。
死尸堆成了山。受伤者在痛苦的呻吟着。有的已被火所烧灼;烧焦了的人发和肉体的臭味怪难闻的。
爱坡罗傲慢而无恙的屹立在神坛上,脸部表现着自信与轻蔑的冷笑。双手还是忙碌的拈箭,搭上弓弦便放射。在红色的火光里,他是那样的雄伟的屹立着。
“往前冲呀,不要怕他的箭!扑倒这无道的妖神!扑倒他!杀死他!”祭师之子明,站在那里喊。
他率领了一部分年靑的人第二次冲向上去。快到了爱坡罗的身边,却被他的疫箭所射中,痛苦的仆倒在地上,嘴里还在模糊的喊着:“打倒……他!冲向……前!”
群众又略退了退。但祭师的第二子晶,悲愤欲绝的不顾性命的很快的便冲了上去。爱坡罗眼尖,连忙弯弓向他射去。却中了旁边的一个人。他到了爱坡罗的身边,用火把直戳到爱坡罗的脸部。
爱坡罗退了一步,但脸的一边已为火把所灼伤。他大吼了一声,——大殿的屋顶都为之震动,来不及拈箭,连忙用弓弦隔过了熊熊的火把。第二支火把又扑向他来。黑烟熏得他急切的张不开眼。他的半裸着的身上也被灼伤好几处。他象被猎中矛的公狮般的,连连的大吼着。他的弓弦,虽打倒了好几个年轻的人们,他们却总是不肯退去,且愈杀愈多。
爱坡罗不得不第一次倒了威风的退下去。一声响亮,他已经不见了,剩下一座空空的神坛!
但晶,那祭师之子,脸上虽被弓弦割伤了一大块,还是勇敢的冲到殿后,叫道:“追呀,打倒他,扑灭他!”
大众追到了殿后。一片的嶙峋的可怕的岩山,无径可上。爱坡罗站在那岩顶上狞笑着——那可怕的恶毒的笑!
他再向银色的箭袋取箭,但他的箭袋已经空了;一看那永永不离身的银弓,弓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烧断了。
他覚得有些丧气,心里警覚着比这更重大的危险。连忙离开了这重要的巢穴巴那士山,如一道火光,经过长空,向亚灵辟山飞去,求计于宙士和雅西娜。
这里,见爱坡罗狼狈的逃去,便扰扰的大喊起来,歌唱着胜利之曲;永未之前闻的人类战胜了神的胜利之曲。
年轻的小伙子们发狂的在跳跃,歌唱,那雄壮而齐一的歌声直可达到了亚灵辟山之顶巅,而使诸神们感得不安,而使宙士覚得有些心惊肉跳。
未死的受伤者们,陆续的被扶出神庙,明也在内,送到了山脚下那所极大的医院里去。被视为不可救的疫箭的伤,这时,因了人类的文化的发展,已有灵药可以治愈。人类竟不怕那神和人所久畏的疫箭和银弓!
庙里的火焰,熊熊的继续的烧着。亮铜的双扉,被烧灼得红了,失了形,大理石的大柱和殿额都倒塌了下去。祭师的巢穴,也被波及,烧得只剩下枯柱,矗立在那里。一切珍物宝藏,都被这场大火一古脑儿收拾了去。
右边的美丽的森林和池塘,被过炽的红焰,灼得变成了焦黄色,失去了靑翠可爱的鲜艳。
等到那位瘦削的中年人,爱坡罗庙的祭师,赶到了时,他只发见一片的折柱颓垣;在那白色的大理石堆里,还余烬未熄,冒吐着袅袅的轻烟,和难闻的枯焦的味儿。
五
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师,急得只顿足:一生的勤劳竟被毁于一旦!而他的两个爱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也许已被爱坡罗的愤怒的疫箭收拾而死,但他还不曾想到这!只是吝惜着那一切的丧亡;他发狂似的在大理石堆里寻找着:见到了一块破蓝布,他也在石缝里拖了出来。看了看,又扔开了;仿佛仍有宝藏被压在石堆之下。但那么沉重的大理石块,远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转动,他搬了搬,见得丝毫不动弹,叹了一口气,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里徘徊无计,成了无家可归的狗。天色暗了下来,他颓唐的坐在一堆断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黄得可怕;仿佛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来。
沉默了许久,他扑的跪倒在乱石堆里,向天哀祷:“请宽恕你的奴仆呀,大神爱坡罗,实在非他之过呀!他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场大灾祸的!大神呀,请你来临!听你奴仆的祷告:快出现来,歼灭了他们那些大胆妄为的小伙子们!恳求你!如果再不显些神威,那末,神道们更将有谁来崇拜呢?他的奴仆们将怎样的生存下去呢?爱坡罗呀,请对你的奴仆现出罢!他在这样哀祷你呢!”他祷告着,想到哀怨处,竟大声的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眞心的祷求。但他没有想到,他的神,爱坡罗,这时正狼狈不堪的负了一身的火毒和灼伤,躺在他的父亲宙士的宫里,在痛楚的呻吟着,一切置之不见不闻。
在这时,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师,突然听见山坡下宏亮而齐一的唱着一曲胜利之歌,人对于神的战胜之歌——那歌声是,那么样的坚定而喜悦,宏畅而自信,那祭师从来不曾听见过,有异于一切的哀祷的,祈求的,感谢的敬神歌,他们乃是那么样的谦牧与乞怜相,那末样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顺着歌声,在朦胧的太阳的最后的余辉里,回过头,望见山坡之下,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在欢跃,在歌唱,表现着人类不曾有过的第一次大胜利的凯旋的姿态。
“年靑的小伙子们眞的便占了上风了么?”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灵眞的便一蹶不振了么?”他又跪倒了:“神呀,我们所托命的神呀,快些显威示灵出来罢。别让那些小伙子们尽猖狂的下去!你的奴仆在此哀祈着呀!哭诉着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动作也没有。回答他的是塌颓了的石罅里的还未熄尽的袅袅上升的余烟。
他颓唐的挣扎的站了起来,顿着足,咬牙切齿的诅咒道:“神的更大的惩罚,有的是在后边!”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伙子们的堆里。他想到了要寻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爱坡罗的祭师,走来了!看他的颓唐失措的神气!呵,祭师,你的巢穴被铲除了,你还是投入我们的队伍里来吧,凡是人类都应该同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一个年靑人,始而开玩笑,继而变成了严肃的说道。
“不错,凡是人类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年靑的小伙子们错落的叫道。
出乎那祭师的意料之外,他们幷没有敌视之意。
“看样子,他是受刺激过度了罢?且又无家可归,”一个年靑的领袖说道,又和气的向祭师道:“祭师,不,我们的朋友,还是请你到医院里暂息一夜罢。”
祭师心不属焉的沉默不言,但幷不反抗的被他们引导到那所宏丽的医院里来。
一股浓烈的药的气味,扑鼻而来,大厅上横纵的支架着无数的床,床上有人在呻吟着。他看不清是谁,光线是那么微弱。“爸爸,我们是胜利了!”一个欢跃的声音叫道。
是晶,他所爱的晶,头上扎着白布,显然是受了伤,但仍是精神奕奕的,从一张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足,向他走来。
那祭师,不说什么,只用劲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黄金的发。
“爸爸,爸爸,说来你不信,刚才我们是和爱坡罗,那无赖的神,对垒着!我们这边受了伤和战死不少,但爱坡罗,呵,呵,那无赖狼狈的逃走了!爸爸,爸爸,我们以后再不要恐怖于他的疫箭了,他的银弓的弦,被我们烧断,而我们的医院却很有把握的会医好疫箭的伤痕。”
那祭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的说谎,幷不答理他。“但爸爸,”晶呵呵的笑道,“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
年靑的小伙子们,受了伤的,都坐了起来,他们是被人类自己的力量所救活过来的,同声的呵呵的笑道:“不错,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那祭师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什么地方;爱坡罗他自己出现了,而且被打败了,这是可信的么?
他疑心自己是在睡梦里,神道们有意要试试他的信仰。
他的晶以热情的手臂,环着他父亲的头颈,叫道:“爸爸,你该放弃了对于神的迷信了;他的巢穴,你的产业,都已一扫而空;正是你赤裸裸的重新做人的一个绝好的机会。请你相信人类自己的力量;不要再为神道们作爪牙,在自欺欺人了!”
那祭师还是沉默不响,瘦削的面颊,不自禁的有些忸怩的表情。
“不要忘记了你也是个人,幷不是那神的同类。是人,便该团结起来。”晶又道。
“但明呢,他在哪里呢?我要看他!”那祭师哑着声的第一次开了口,仿佛是要找个遁逃的处所似的。
“哥哥在那边;他被爱坡罗的箭,射中了胸前,伤势不轻。同伴们把他抬到这医院里来。经了大夫们的竭力救治,已经是脱离危险了。”
他领了那祭师进入里边的一间病房。
年靑的小伙子们无边无际的队伍,还在欢唱与跳舞;他们的歌声,表现着无限的自信与勇敢。歼神军的工作刚在开始,他们知道:前途是需要无量的牺牲与贞勇。
被烧掉的布匹,木材以及其他的余烬,发出熏焦的气息,随风不时的飘吹过来。那焦气味,年靑的小伙子们幷不拒绝嗅闻,怪有趣儿的,仿佛野蛮人之贪爱熏山兎似的。他们张开了肺量,在晚风里,深深的呼吸;充满了生的自信与满足。
六
神道们在会议。
天色是死灰的。漫漫的浓雾,隔绝了天和地。那漫漫四围,把握不住的死灰色,郁闷得人只想发怒。
宙士,神与人的主宰,郁郁的颓唐的坐在宝座上,英鸷无畏的自傲的姿态,有些动摇。因了主人的不愉,他座下伏着的鸷鹰,也象被剪去了毛翮似的垂头丧气的蹲着。 势力和权威,那两个铁铸的奴才,也垂手站在两边,象无所施其技似的无聊的沉默着。
爱坡罗,浑身包裹了白布,他的灼伤,还未全愈,那狼狈的样子,任谁见了便要发笑,非复背着银弓时的漂亮的神气了。
雅西娜还是那么冷峻的,披着盔甲,执着长矛,石人似的站在那里。她的旁边,坐着神之后希,那位易激怒,善妒忌的女神,她显出暴躁不安;但望了望宙士,也不说什么。
娇媚淫荡的爱之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半裸着上身,白里透红的肌肤,象五月最鲜美的水蜜桃似的,怪诱惑人的;她紧挨着战神亚里士身边坐着。斜着眼,微微的在笑。一大厅的诸神,只有她一个是充满了愉快的生气。亚里士微蹙着额头,那凶残的久习于战阵的身躯,在这时,也似感着棘手与踌躇。爱的女神,他的情妇的娇笑,竟移不了他的愁思。
水之主宰普赛顿,轻易不上天庭来的,而这时也匆匆的赶了来;满脸的深刻的皱纹与于思满颔的浓须,表现着一个多虑的有经验的老人,他的同伴,海之主人,亚凯诺,那位惯于献殷勤的老头儿,也跟了来,看看有什么他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