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古文观止
[book_author]吴楚材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21294
[book_dec]历代散文总集。清代吴楚材、吴调侯编选,吴兴祚审定。三人为从祖孙三代,吴兴祚为楚材从父,调侯为楚材侄。本书成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观止”取“叹为观止”之意。选录历代散文(包括骈文),上起先秦,下迄明末,共十二卷,二百二十篇。作品按时代先后为序,与《文选》以来的古文选本相比,本书包括的作品时代久远,虽数量不多,但所选文章却广收博采,照顾到了各个时代,各个作家、各种体裁和风格,从中精择佳制,多为历代传诵的名篇佳作。全书按时代先后分为七个时期,每个时期都选有重点作家作品,因而能够反映出历代散文发展的概况,是清代以来最流行的散文选本。几乎可与《昭明文选》、《唐诗三百首》相媲美。本书目的在于“正蒙养而裨后学”(吴兴祚序),每篇文章的中间和末尾,都随有精当的评注和分析;其中对文章特点的分析,尤其精辟,富有启发性,有助于读者理解文义和把握章法。编成后风行海内,成为历代读者学习古代散文、提高鉴赏能力和写作能力的重要范本。但此书亦有失当之处,如先秦文未选诸子,汉文未选《汉书》,因而不能反映中国散文发展的全貌。有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年版本,中华书局1959年版本,后又有多种白话译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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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卷一·周文一
[book_title]郑伯克段于鄢
出自:《左传》
【『题解』】
本篇叙述了春秋时期,郑庄公和他的弟弟共叔段、母亲姜氏之间权力斗争的故事。公元前722年,郑庄公在鄢地打败了他的胞弟共叔段,还将母亲武姜驱逐到城颍,后经颍考叔规劝,武姜与庄公母子和好如初。
【『原文』】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1],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2],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3],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4]。公曰:“制,岩邑也[5]。虢叔死焉[6],他邑唯命。”请京[7],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8]:“都城过百雉[9],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10],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1]!”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12]、北鄙贰于己[13]。公子吕曰[14]:“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15],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16]。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17],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18]。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19];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20]!”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21],隧而相见[22],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23]。”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24]。《诗》曰:‘孝子不匮[25],永锡尔类[26]。’其是之谓乎!”
【『注释』】
[1]武姜:“武”是丈夫的谥号,“姜”是娘家的姓氏。
[2]寤生:难产。
[3]亟(qì):屡次。
[4]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阳西。
[5]岩邑:险要的城邑。
[6]虢叔:东虢国国君。
[7]京: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8]祭仲:郑国大夫,字足。
[9]雉:古代计算城墙长度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10]参国之一:国都的三分之一。
[11]辟:通“避”。
[12]鄙:边界的城镇。
[13]贰:双方共有。
[14]公子吕:郑国大夫。
[15]庸:用。
[16]禀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延津北。
[17]完聚:指修治城郭、集结兵力。
[18]启之:指开城门作内应。
[19]弟(tì):通“悌”。指对兄长敬爱顺从。
[20]繄(yì):句首语气词。
[21]阙:通“掘”。
[22]隧:掘地而成隧道。
[23]泄泄(xiè):形容快乐的样子。
[24]施(shī):扩展。
[25]匮(kuì):匮乏,断绝。
[26]锡:推及,影响。
【『翻译』】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来妻子,就是后来的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分娩很难,惊吓了姜氏,因而给庄公取名为“寤生”,于是厌恶他。姜氏喜爱共叔段,想立其为储君,屡次请求武公,武公都不答应。
等到庄公即位,姜氏为共叔段请求制邑。庄公说:“制是险要之地,虢叔曾死在那里。别的地方听您吩咐。”姜氏于是为共叔段请求京邑,庄公便叫共叔段居住在了那里,称为京城太叔(“大”通“太”)。
祭仲说:“城墙边长超过三百丈,就是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大都市城墙,长不超过国都城墙的三分之一;中等城市,不超过国都城墙的五分之一;小城市,不超过国都城墙的九分之一。如今京邑太大,不合制度,您将受不了。”庄公说:“姜氏要这样,如何躲避祸害呢?”回答说:“姜氏怎会满足?不如早作打算,不要使其滋长蔓延,一旦滋生成长起来就难以对付了。蔓延的草还难得清除,何况您被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不义之事做多了必然会自取灭亡,你姑且等着罢!”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境的一些地方一方面听从庄公,一方面听从自己。公子吕说:“国家不能忍受这样两面受命,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您想将王位让给太叔,我就请求去侍奉他;如果您不想让位给他,就请您除掉他,不要使人民有二心。”庄公说:“用不着,他会自取其祸的。”太叔又进一步把西鄙、北鄙二地据为己有,还延伸到廪延。公子吕对庄公说:“行了,他羽翼已丰,会得到更多拥戴者。”庄公说:“他对君王不义,不顾手足之情,势力雄厚,反而会垮掉。”
太叔巩固城防,聚积粮草,修缮军备,准备兵士战车,打算偷袭庄公,姜氏也作为内应,想替他开启城门。庄公听到他举兵的日期,说:“可以了!”于是命令公子吕率战车二百辆讨伐京城。京城民众反叛了太叔。太叔逃往鄢邑。庄公又命令讨伐鄢邑。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往共国。
《春秋》上说:“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不顾兄弟情谊,所以不用“弟”字;交战双方好像两个国君,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不加管教,也符合郑国人民的意思。而不写太叔“出奔”,是责难庄公有杀弟的动机。
庄公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不久又后悔。颍考叔是颍谷的地方官,听说这事,便来到国都,说是有礼献于庄公。庄公赐宴,吃饭时,颍考叔把肉放在一旁不吃。庄公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有老母,我的食物她都尝遍了,却没尝过您的菜肴,我想留给她尝尝。”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唯独我却没有。”颍考叔说:“敢问这是什么意思?”庄公告诉他其中的缘故,并且讲出自己的悔意。颍考叔回答说:“君王有什么好忧虑的!若掘地见泉,在隧道里相见,谁能有非议?”庄公依从了他的办法。庄公进入隧道,唱道:“大隧之中,其乐融融。”姜氏从隧道中出来,唱道:“大隧之外,心情愉快。”于是母子又和好如初了。
君子说:“颍考叔的孝顺是纯正的。他孝敬爱戴自己的母亲,又用这样的孝敬和爱戴影响了庄公。《诗经》上说:‘孝子之心不尽不竭,会推及影响到他的族类。’说的就是颍孝叔这样的人罢!”
【『解读』】
本文记事绵亘二十多年,资料虽多,却整饬不乱;人物言语虽少,却形象丰满。它以庄公、武姜、共叔段之间的矛盾为中心,庄公的奸猾,武姜的偏私,共叔段的骄纵,跃然纸上。如大臣反对庄公放纵兄弟时,庄公以“姜氏欲之,焉辟害”、“无庸,将自及”等话作答,其老谋深算可见一斑。
[book_title]周郑交质
出自:《左传》
【『题解』】
本篇就周王室与郑国之间交换人质以明各自诚信,而后又因种种芥蒂反目成仇的事情,阐述了作者“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言不由衷,交换人质也没有用)的观点。文章在客观上也反映了其时周室衰微,无力驾驭诸侯的历史背景。
【『原文』】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1]。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2]。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3],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4],蘋、蘩、蕰、藻之菜[5],筐、筥、锜、釜之器[6],潢污行潦之水[7],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注释』】
[1]畀(bì):托付,给与。
[2]祭足:郑国大夫。温:周地名。
[3]要(yāo):约束。
[4]毛:草。
[5](pín)、蘩(fán)、蕰(wēn)、藻:均为野菜。
[6]筐、筥(jǔ)、锜(qí)、釜:四种容器。
[7]潢污:积水。行(hánɡ)潦(lǎo):流动的水。潦,路上的流水。
【『翻译』】
郑武公、庄公父子先后任周平王的执政大臣,平王又兼用虢公。庄公抱怨,平王说:“没有这事。”因此周与郑便交换人质。平王之子狐为人质去往郑国,庄公之子忽为人质前往周朝。平王驾崩,周王朝想把国政全部托付给虢公。四月,郑国的祭足领兵割取温地的麦子。秋,又割取成周的谷子。周王朝和郑国遂彼此仇恨。
君子说:“言不由衷,交换人质也没有用。明确互相谅解的原则而后行动,又根据礼制加以约束,即使没有人质,谁能使其产生隔阂?假若互信互谅,那涧、溪、沼、沚的草,萍、蘩、水藻一类的野菜,方筐、圆筐、蒸锅、炒锅一类的器皿,甚至地面上的积水与流水,都可以敬献鬼神,贡奉给王公;何况君子于两国间建立信赖关系,按照礼仪行事,又何必用人质?《诗经·国风》有《采蘩》、《采》,《大雅》有《行苇》、《泂酌》,这四篇诗都是昭示忠实和信赖的。”
【『解读』】
此文通篇以“信”和“礼”二字着眼。文章将周王室与郑国并称为“二国”,对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状况进行了委婉讽刺。本文神闲致远,笔挟飞霜,虽寥寥九十余字,却抵得上他人滔滔滚滚千万言,不愧为一篇奇文!
[book_title]石碏谏宠州吁
出自:《左传》
【『题解』】
大臣石碏劝谏卫庄公早立储君,爱子应该以教导其遵从规矩道义为准则,不因过度宠溺而使其骄奢淫逸,最后造成祸乱。卫庄公不听劝阻,还是没有原则地宠爱公子州吁,但最终立桓公为君。后来骄纵的州吁犯上作乱,杀了卫桓公而自立为王。
【『原文』】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1],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2],曰厉妫,生孝伯,蚤死[3]。其娣戴妫生桓公[4],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5]。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石碏谏曰[6]:“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7],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
弗听。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8]。
【『注释』】
[1]东宫:太子之宫,此处意指太子。
[2]陈:春秋时国名,妫姓。
[3]蚤:通“早”。
[4]娣:妹妹。
[5]嬖人:受宠的姬妾。
[6]石碏(què):卫国大夫。
[7]眕(zhěn):自安自重。
[8]老:告老。
【『翻译』】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名叫庄姜,她美丽却没有儿子,卫国人就是为她写了《硕人》这篇诗。庄公又从陈国娶来名叫厉妫的女子,生下孝伯,很小就死了。厉妫随嫁的妹妹,生桓公,庄姜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儿子。公子州吁是庄公宠妾所生,受到庄公的宠爱,州吁喜欢玩弄武器,庄公不禁止,庄姜厌恶他。
石碏劝庄公说:“臣听说怜爱儿子就要教他道义规矩,不让他走上邪路。骄傲、奢侈、放荡、安逸是走上邪路的开始。四种恶习的产生是由于过分的宠爱和过多的赏赐。您若想立州吁为太子,就定下来;若还没有,过度的宠爱会导致祸患。受到宠爱却不骄傲,骄傲却安于地位低下,地位低下却能不怨恨,怨恨却能克制自己的,这样的人太少了。而且卑贱妨害尊贵,年少驾凌年长,疏远离间亲近,新人离间旧人,弱小欺侮强大,淫荡破坏道义,此所谓‘六逆’。君王仁义,臣下恭行,为父慈善,为子孝顺,为兄爱护,为弟恭敬,此所谓‘六顺’。舍顺而学逆,就会招致祸害的加速到来。作为人君,本应务必消除祸害,而今却使之加速到来,恐怕不可以吧?”
庄公不听劝。石碏的儿子石厚和州吁来往密切,石碏禁止,石厚不听。等到庄公死,桓公即位,石碏便告老还乡了。
【『解读』】
此文用顶真(以上句尾字作为下句首字)作修辞手法,如“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语意连贯,一气呵成,所以文中说理环环相扣,层次井然,颇有气势。这种写法感染力很强,后来还运用到诗歌当中,南朝民歌《西洲曲》便是一例。
[book_title]臧僖伯谏观鱼
出自:《左传》
【『题解』】
鲁隐公打算去远离国都的棠地观看渔人捕鱼的活动,臧僖伯认为这样率性任意的行为不合礼法,是自乱其政。但隐公不听劝谏,以公务为名前往,最终被史书记下了不光彩的一笔。
【『原文』】
春,公将如棠观鱼者[1]。
臧僖伯谏曰[2]:“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3]。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4],所以败也。故春蒐[5],夏苗[6],秋狝[7],冬狩[8],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9]。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10],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11],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12],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公曰:“吾将略地焉[13]。”遂往。陈鱼而观之。
僖伯称疾不从。
书曰“公矢鱼于棠[14]”,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注释』】
[1]鱼:通“渔”,捕鱼。
[2]臧僖伯:鲁国公子。
[3]轨、物:法度和礼制。
[4]亟:屡次。
[5]春蒐(sōu):指在春天猎取没有怀孕的野兽。
[6]夏苗:指在夏天猎取危害庄稼的野兽。
[7]秋狝(xiǎn):指在秋天出猎。
[8]狩:围猎。
[9]振旅:整顿军队。
[10]文章:花纹和色彩。
[11]俎(zǔ):古代祭祀、宴会时盛肉类等食品的器皿。
[12]皂隶:差役。
[13]略:巡视。
[14]矢:通“施”,陈列。
【『翻译』】
隐公五年春天,鲁隐公打算到棠邑观看捕鱼。
臧僖伯劝谏说:“一切事物,不和国计民生的大事相关,材料不能用来制作礼器兵器,国君就不要去理会它。国君是使臣民行为符合于法度和礼制的人。所以,通过讲习大事来衡量法度规范是否得当称为正轨,选取材料制作器物以明等级文彩称为礼制。不合法度规范、无关礼制的行动则称为乱政。屡次实行乱政,就会导致衰败。所以春夏秋冬的田猎都是在农闲时讲习大事的行动。每三年出城进行大演习,进城便整顿军队,而后到宗庙宴饮,祭告宗庙,清点军用器物,计算田猎的收获。这是为了显示车旗器用上的文彩,区分尊贱,辨别等级,顺序排列长幼的次序,演习上下的威仪啊。鸟兽的肉不能放进祭器作为祭品,皮革、齿牙、骨角、毛羽等物不能用来制作装饰祭器,国君就不必亲自去射取,这是古代传下来的制度。至于山林、河湖的产品采收,一般器具材料的取得,这是差役们的工作,有专门的部门负责,不是国君应该管的。”
隐公说:“我准备巡视地方。”于是去了,在那里陈列各种捕鱼的器具,加以观赏。
僖伯托病不随行。
《春秋》上说“公矢鱼于棠”,认为这种行为不合礼法,并且讽刺鲁隐公跑到那远离国都的地方去观看捕鱼。
【『解读』】
臧僖伯对鲁隐公的一番话,是全文的重点。这段话侃侃二百多字,却只字不提“观鱼”二字,似乎游离了劝谏的主题,其实并非如此。臧僖伯劝隐公应该“纳民于轨、物”,“明贵贱、辨等列”,而不该关心“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官司之守”,后者实际上包含了“观鱼”。臧僖伯避谈“观鱼”,可以减少来自隐公的阻力。
[book_title]郑庄公戒饬守臣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712年,齐、鲁、郑三国一起征伐弱小的许国。许国被占领后,齐、鲁将许国让给郑国。郑庄公派人协理郑国政事的同时,发表了一番委婉曲折的言辞,使许国“名正言顺”地成为郑国附庸。
【『原文』】
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庚辰[1],傅于许[2]。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3],子都自下射之[4],颠。瑕叔盈又以蝥弧登[5],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6],遂入许。许庄公奔卫。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7],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乃与郑人。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8],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9],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10],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11],其能降以相从也。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12]?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13]。”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14],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15];王室而既卑矣[16],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夫许,大岳之胤也[17]。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注释』】
[1]庚辰:七月一日。
[2]傅:逼近,迫近。
[3]颍考叔:郑国大夫。
[4]子都:郑国大夫。
[5]瑕叔盈:郑国大夫。
[6]壬午:七月三日。
[7]共:通“供”。
[8]许叔:许庄公的弟弟。
[9]逞:满意。
[10]共亿:相安。
[11]昏媾:婚姻。昏,通“婚”。
[12]禋(yīn)祀:本指升烟祭天以求福,这里泛指祭祀。
[13]圉(yǔ):边境。
[14]而:通“尔”,你。
[15]先君:指郑武公。
[16]卑:衰落。
[17]大岳:传说为尧舜时候的四方部落首领。胤(yìn):后代。
【『翻译』】
隐公十一年秋七月,鲁隐公会合齐僖公、郑庄公攻打许国。初一这一天,军队迫近许城。颍考叔拿着郑庄公的大旗“蝥弧”抢先登城,子都从下边用箭射他,颍考叔从城上跌落下来。瑕叔盈又拿着蝥弧旗登上城头,挥动着旗子向四周大喊道:“国君登城了!”郑国的军队于是全部登城。初三这一天,军队占领了许国。许庄公逃往卫国。齐僖公要把许国让给隐公。隐公说:“君侯说许国不恭敬,我于是跟从君侯前来讨伐。许国既然已经伏罪,虽然君侯有命,我也是不敢接受的。”于是把许国让给了郑庄公。
郑庄公派许国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弟许叔居住在许国的东部边境上,说:“上天降祸于许国,鬼神实在对许国国君不满意,便借我的手来惩罚他,我只有一两位同姓的臣属,尚且不能平安相处,岂敢把攻占许国作为自己的功绩呢?寡人有个弟弟,不能与我亲爱和睦,因为我的原因现在还在四处求食,更何况长久地占有许国呢?您侍奉许叔来安抚这里的百姓,我将让公孙获来帮助您。若是我死后得以埋葬于地下,上天又依照礼法收回了加于许国的祸害,宁可使许庄公重新来治理他的国家。那时,只要我郑国有所请求,许国就会像亲戚一样,能够诚心允许郑国,不使他国乘机强住在这里,逼迫我们,和我们郑国争夺这块土地。我的子孙挽救危亡都来不及,何况是占领许国的土地呢?我之所以使你们居住在这里,不单是为了许国,也是借此来暂时巩固我的疆土。”于是又让公孙获居住在许国的西部边境上,对他说:“凡是你的器用财货,不要放在许国之内。我死以后,就赶快离开这里。我的先父在这里新建城邑,周王朝既然已经衰落了,周朝的子孙们互相之间的攻伐日益严重,秩序日益混乱。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既然已经厌弃了周朝,我怎能还与许国相争呢?”
君子说:“郑庄公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合于礼。礼是治理国家、安定社稷,使百姓有所秩序,使后代受益的东西。许国,是因不合礼法才去讨伐它,服罪了就宽恕它,度量自己的德行后才与人相处,衡量自己的力量后才做出举动,看清形势才行动,不连累后代,可以说是懂得礼了。”
【『解读』】
郑庄公的言辞委婉曲折。他一会儿为许国考虑,一会儿又为郑国算计,语语放宽,字字放活。文中三次提到“天”字,庄公想表达的意思是,事情的成败,完全取乎于天,而他只是顺应天意罢了。更妙的是,后面又用了四个“乎”字,庄公吞吞吐吐,表面上看是心口相商,实际是精明至极,从中可见庄公一代奸雄的形象。
[book_title]臧哀伯谏纳郜鼎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710年,宋国的太宰华都杀死了宋国大臣孔父嘉,占有了他的妻子,之后又杀害宋殇公,立宋殇公的儿子公子冯做了国君。这年三月,齐、鲁、郑、陈四国承认了华都的新政权。华都为拉拢四国,就向四国行贿。其中,鲁国得到的贿赂是郜鼎。鲁国大臣臧哀伯担心鲁国接受郜鼎不合礼,便向鲁桓公劝谏,指出这是“非礼”的行为。
【『原文』】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1],纳于大庙。非礼也。
臧哀伯谏曰[2]:“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3],大路越席[4],大羹不致[5],粢食不凿[6],昭其俭也。衮、冕、黻、珽[7],带、裳、幅、舄[8],衡、纮、[9],昭其度也。藻、率、鞞、鞛[10],鞶、厉、游、缨[11],昭其数也。火、龙、黼、黻[12],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钖、鸾、和、铃[13],昭其声也。三辰旂旗[14],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公不听[15]。
周内史闻之[16],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注释』】
[1]郜(ɡào):国名,在今山东城武东南。
[2]臧哀伯:鲁国大夫。
[3]清庙:即太庙。
[4]大路:天子祭祀时用的车。越(kuò)席:蒲草席。
[5]大羹(tài):古代祭祀时用的肉汁。不致:不放调味品。
[6]粢(zī)食:此处特指祭祀用的谷物。
[7]衮(ɡǔn):古代帝王及上公穿的绘有龙的礼服。冕:古代帝王及上公所戴的礼帽。黻(fú):古代祭服的蔽膝,用熟皮做成。珽(tǐnɡ):古代帝王所持的玉笏,又称大圭。
[8]幅:即缠腿的布。舄(xì):重木底鞋(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或大臣穿)。
[9]衡、(dǎn)、纮(hónɡ)、(yán):古代冠冕上的四种装饰品。
[10]藻、率(lǜ):古代放置圭、璋等玉器的垫子。鞞(bǐnɡ)、鞛(běnɡ):刀鞘和刀鞘上近口处的饰物。
[11]鞶(pán)、厉:古代衣服上的大带。游(yóu):通“旒”,旌旗上的飘带。缨:马鞅。
[12]火、龙、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图案。
[13]钖(yánɡ)、鸾、和、铃:古代车马旌旗上的四种响铃。
[14]三辰:指日、月、星。旂(qí)旗:有铃铛的旗子。
[15]公:这里指鲁桓公。
[16]内史:周朝官名,掌书王命等事。
【『翻译』】
鲁桓公二年夏四月,鲁桓公从宋国取得原属郜国的大鼎,并安放在太庙里,这是不合于礼的。
臧哀伯劝阻说:“做人君的,应该发扬美德,阻塞邪恶,以此来作为百官的榜样,还怕有所缺失,所以还要宣扬美德以昭示子孙。因此太庙用茅草盖成,大车用薄草席做垫子,肉汁不调五味,主食不用精米,这样做是为了表明节俭。礼服、礼冠、蔽膝、玉笏、腰带、裙子、裹足、鞋子、横簪、瑱系、帽带、头巾,这些是用来表示等级制度的;玉器的垫子、刀鞘的装饰、束衣的布带、下垂的大带、旌旗的飘带、马鞅,这些是用来表示尊卑等级的;衣上画火、画龙、画黼黻,这些是用来表示贵贱的花纹;用五色来象征天地四方,是为了表明车服器械的颜色;用各种各样的鸾铃来点缀车马旗帜,是为了表明各种声音;将日月星辰画于旗上,是为了表明光彩。讲求美德,就应该节俭而有法度,升降而有等级,用文彩和器物来记录它,用明亮的声音来发扬它,以此来为百官树立榜样,百官因此警醒恐惧,不敢轻视纲纪法律。现在您废弃道德而炫耀有违礼法的行为,把人家贿赂的器物置于太庙之中,把它明明白白地置于百官面前,如果百官也跟着这样做,您又能惩罚谁呢?国家的衰败,是由为官者走入邪路开始的。为官者丧失道德,是由于自恃被宠信而明目张胆地接受贿赂。郜鼎置于太庙之中,什么样的明目张胆接受贿赂能比这更甚呢?周武王打败商朝,将九鼎迁到洛阳,正义之士还有所非议,何况把象征着违背礼法、表明叛乱的贿赂器物放在太庙之中,这怎么能行呢?”隐公不听。
周朝的内史听到了此事,说:“臧孙达在鲁国一定会后继有人吧!君主违背礼制,他没有忘记用道德来加以劝阻。”
【『解读』】
文章开门见山,指出鲁桓公“纳鼎”是“非礼”的行为,这样就奠定了此文基调,让读者对作者的观点一目了然。臧哀伯的辞令一正一反,他一则说“昭徳塞违”,连用七个排比,告诉桓公应当发扬“俭、度、数、文、物、声、明”等美德,可谓气势不凡;一则说“灭德立违”,连用三个反问,说明“纳鼎”的坏处,言语犀利,直刺要害。
[book_title]季梁谏追楚师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706年,楚武王出兵侵略随国,假装派使臣薳章与随国和谈,随国也派了权臣少师去议和。楚国大臣斗伯比建议楚武王故意懈怠军容,以麻痹少师。少师回国后,告诉随侯楚国军容不整。随侯便想攻打楚军,这时大臣季梁及时制止,他劝随侯不要轻举妄动,又阐述“民为神主,先民后神”的道理。随侯最终听取了季梁的意见。
【『原文』】
楚武王侵随,使薳章求成焉[1],军于瑕以待之[2]。随人使少师董成[3]。斗伯比言于楚子曰[4]:“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5]:“季梁在[6],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7],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8],粢盛丰备[9],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10],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11],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12],亲其九族,以致其禋祀[13]。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薳(wěi)章:人名,楚国大夫。成:讲和。
[2]瑕:春秋时随国地名。
[3]少师:官名。董成:主持讲和之事。
[4]斗伯比:楚国大夫。楚子:指楚武王。
[5]熊率(lǜ)且比:人名,楚国大夫。
[6]季梁:随国贤臣。
[7]祝:掌管祭祀的官。史:掌管祭祀时记事的官。
[8]牷(quán):毛色纯一的牲畜。腯(tú):肥壮。
[9]粢(zī)盛(chénɡ):古代盛在祭器内以供祭祀的谷物。
[10]瘯(cù)蠡(luó):疥癣。
[11]醴(lǐ):甜酒。
[12]五教:指儒家所宣扬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道德标准。
[13]禋祀:此处泛指祭祀。
【『翻译』】
楚武王侵入随国,一面派薳章去和谈,一面在瑕地驻军等待。随国派少师主持和谈。斗伯比对楚武王说:“我们在汉水东边一直不能得志,是我们使它这样的。我们扩大我们的军队,整顿我们的军备,凭借武力去逼迫别国,那里的国家因为害怕我们而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在汉东诸国中,随国最大。随国要是自高自大,就必然抛弃小国。小国离心,我们就可得利。少师这个人很骄傲,请把我们的军队装成疲弱的样子以助长他的骄傲之气。”熊率且比说:“有季梁在,这样做有何益处?”斗伯比说:“以后再来对付他,少师正受到随君的信任。”楚武王把军容搞得乱七八糟来接待少师。
少师回去,请求追击楚军。随侯想要答应他。季梁劝阻道:“上天正在帮助楚国,楚军的疲弱,是在引诱我们,君侯急什么呢?臣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抵抗大国,是因为小国有道,大国无道。所谓道,是忠于百姓而取信于鬼神。居高位的人思考如何让百姓受益,此为忠;祝官史官真实无欺的言辞,此为信。现在百姓饥饿而国君放纵私欲,祝官史官虚报功德来祝告鬼神,我不知道这样是可以的。”随侯说:“我祭祀用的牲畜毛无杂色而肥壮,祭器里的黍稷丰盛完备,为什么不能使神灵信任?”季梁回答说:“百姓,是鬼神的主人。因此圣明的君主总是把百姓的事情办好,而后才去侍奉神灵。所以奉献牺牲时祷告说‘牲口又大又肥’,是说百姓的财力普遍富足;是说他们的牲畜肥大而且繁殖旺盛,没有疾病;是说他们的牲口充足而且品种完备。在奉献黍稷时祝告说‘饭食干净而丰盛’,是说春夏秋三季没有灾害,百姓和睦,收成很好。奉献甘甜的美酒时祝告说‘上好粮食酿成的美酒’,是说上级和下属都有美德而没有邪恶的心思。讲到祭品的馨香,是说没有谗佞奸邪的小人存在。所以致力于农事,完善伦理规范,与亲族关系紧密,用这些来进行祭祀。因此百姓和睦而鬼神降福,所以行动就能成功。现在百姓各有心思,鬼神没有主人,君侯虽然独自献上丰盛的祭品,又能有什么福降呢?君侯还是先整顿政事,加深和兄弟国家之间的友谊,这才近乎于免除灾难。”
随侯害怕,从而修明政治,楚国因此而不敢前来攻打。
【『解读』】
楚国君臣本来是想通过示弱诱使敌人骄傲,可大臣熊率且比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一句“季梁在,何益”为全文埋下了伏笔。下文写少师、随侯中计,照应前面的“羸师以张之”,也跟主要人物季梁形成对比,衬托了他的高明。而季梁的辞令也是对“季梁在,何益”的回应。本文前后照应,结构颇为巧妙。写季梁擅长辞令,又多用排比、判断等句法,如“奉牲以告曰……博硕肥循……而无违心也”一段话,就是糅合了两种句法,这样语言便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目不暇接。文末只简单一句“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侧面烘托了季梁的贤明,“惧”和“不敢”二词乃传神之笔。此文多处转折,笔力雄健,有山立海飞之势。
[book_title]曹刿论战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84的长勺之战,是我国古代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之一。本篇讲述的是鲁人曹刿在战前与鲁庄公就是否可以作战而进行的论辩,在作战过程中通过把握时机克敌制胜的精彩指挥,以及他是如何通过战场细节判断敌情,从而做出追击敌军的正确决定。
【原文】
齐师伐我[1]。公将战。曹刿请见[2]。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3],未能远谋。”遂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4],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5],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6],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7],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8]。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9],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10],故逐之。”
【『注释』】
[1]我:指鲁国。
[2]曹刿(ɡuì):人名,鲁国人。
[3]鄙:目光短浅。
[4]专:独自享用。
[5]牺牲:指古代供祭祀用的猪、牛、羊等牲畜。玉帛:玉器和丝织品。
[6]孚:为人所信服。
[7]属:类。
[8]长勺:鲁地名,在今山东莱芜东北。
[9]轼:古代车厢前面供人手扶的横木。
[10]靡:倒下。
【『翻译』】
鲁庄公十年春,齐国军队前来攻打鲁国,庄公准备迎击。曹刿请求进见。他的同乡人说:“大官们会来谋划的,你又何必参与其间呢?”曹刿说:“大官们见识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进见。
(曹刿)问庄公凭什么来作战。庄公说:“衣着吃食的享受,不敢独自享用,必然分给别人。”曹刿对答道:“小恩小惠不能遍及百姓,百姓是不会跟从您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牛羊玉帛,从不敢虚报,必说实话。”曹刿说:“小的诚实不能使神灵信任,神灵是不会赐福的。”庄公说:“大大小小的诉讼官司,虽不能一一明察,但一定做到合情合理。”曹刿答道:“这属于为百姓尽心办事的行为,可以凭这个条件打一仗。作战时请让我跟随您一起去。”
庄公和他同乘一辆兵车。(鲁军)与齐军交战于长勺。庄公将要击鼓进军,曹刿说:“不可。”齐军击鼓三次之后,曹刿说:“可以击鼓进军了。”齐军大败。庄公又要下令追击,曹刿说:“不可。”他下车看了齐军战车的轮迹,又登上车前的横木瞭望齐军撤退的情况,这才说:“可以了。”于是齐军进行了追击。战胜以后,庄公问他其中的缘故。曹刿回答说:“作战靠的是勇气。击第一通鼓的时候军队的士气便振作了起来;击第二通鼓的时候士气开始减弱;等到击第三通鼓的时候,士气就枯竭了。敌人的士气枯竭而我军的士气旺盛,所以能够战胜他们。大国难于捉摸,恐怕藏有伏兵。我看到他们战车的轮迹杂乱,望见他们的旗子倒下了,确实是在败退,所以才下令追击他们。”
【『解读』】
此文前后对照,首段中的“远谋”为全文埋下一处伏笔,而后面每一部分都对这个“远谋”进行对照和回应,可见,“远谋”乃是全文之骨。
此文以曹刿为重心,段和段之间层层推进、环环相扣,既突出了重点人物曹刿的形象,又烘托出“远谋”的主题。所以,全文是一个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
[book_title]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出自:《左传》
【『题解』】
春秋早期,齐国在桓公治理下,成了东方一大强国。此时,南方的楚国也渐渐兴起,实力不容小觑,是齐国争霸中原的劲敌。鲁僖公四年(前656),齐国讨伐蔡国成功,继而攻打楚国。楚国派使节屈完跟齐国和谈,双方最终订立盟约。这样,楚国避免了一场战争,而齐国也成就了自己的霸业。
【『原文』】
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1],何故?”管仲对曰[2]:“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3]:‘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4],北至于无棣[5]。尔贡包茅不入[6],王祭不共[7],无以缩酒[8],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9],君其问诸水滨!”师进,次于陉[10]。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11]。师退,次于召陵[12]。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谷是为[13]?先君之好是继,与不谷同好,何如?”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14],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15],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16],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屈完及诸侯盟。
【『注释』】
[1]虞:料想。
[2]管仲:名夷吾,字仲,齐国大夫。
[3]召康公:周文王的庶子姬奭。太公:即姜太公。
[4]穆陵:齐国地名,即山东临朐县的穆陵关。
[5]无棣: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无棣县一带。
[6]包茅:成捆的青茅。
[7]共:通“供”。
[8]缩酒:古代祭祀时,捆束包茅立于前,灌酒于茅束,酒渗而下,视为神饮,名为缩酒。一说为滤酒去掉渣滓。
[9]昭王:周昭王,在位十九年,因扰害百姓而被船民设计淹死。
[10]陉(xínɡ):山名,在今河南偃城东南。
[11]屈完:楚国大夫。
[12]召陵:楚地名,在今河南郾城东。[13]不谷:不善。诸侯对自己的谦称。
[14]徼(yāo):求。
[15]绥:安抚。
[16]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
【『翻译』】
鲁僖公四年春,齐桓公率领诸侯的军队侵入蔡国,蔡军溃散,(诸侯军)继而又去进攻楚国。楚成王派使者来到军中说:“君侯居住在北海,我居住在南海,就是牛马发情相逐也不能到达彼此的疆土,想不到君侯却到了我们的国土上,这是什么缘故?”管仲回答道:“从前召康公命令我们的先祖太公说:‘五等诸侯和九州之长,如有罪过,你都可以讨伐他们,以便辅佐周王室。’并赐给我们先祖可以讨伐的范围:东至大海,西至黄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你们应进贡的包茅没有缴纳,使天子的祭祀缺乏供应,没办法缩酒拜神。我为此前来征讨。昭王南巡到楚国没有回去,我特此前来查问。”使者回答道:“贡品没有送去,这是国君的罪过,怎敢不供给呢?至于昭王南征未返,君侯还是到水边去问吧。”于是齐军继续前进,驻扎在陉地。
夏,楚成王派屈完前往诸侯军中求和。诸侯军向后撤退,驻扎在召陵。齐桓公让诸侯的军队摆开阵势,与屈完同乘一辆战车检阅军队。齐桓公说:“诸侯们前来难道是为了我吗?不过是为了继续与先君建立友好关系罢了,你们也同我建立友好关系如何?”屈完回答说:“承蒙您的恩惠,为我们的国家求福,有劳君侯收纳我们的国君,这也是我们国君的愿望。”齐桓公说:“我用这样庞大的军队去作战,谁能够抵挡得了?用这样的军队去攻城,什么样的城池不能攻克?”屈完回答道:“君侯若是以仁德来安抚诸侯,诸侯谁敢不服从于您?君侯若是使用武力,楚国有方城山可以作为城墙,有汉水可以作为护城河,您的军队虽然庞大,恐怕也没有用。”
于是,屈完和诸侯订立了盟约。
【『解读』】
此文的一大特色是人物的说话技巧。齐相管仲一上来就说出讨伐楚国的两大理由,即“贡之不入”和“昭王南征而不复”。楚国使节当即承认,不向周室进贡是自己的过错,这样一来可让对方的怒气先消去一半;对于后面那个牵强附会的理由,楚使也敢于反驳,以“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作为回答,可见他并非一味服软,而是藏锋芒于话语之中。
【『文史知识』】
『周昭王南征楚国』
周昭王南征楚国而不返,据大冶居民说,昭王曾到过铜绿山与白雉山,死于铜弛山与大冶城之间的天子湖。一说昭王死于与天子湖相通的沔江。《帝王世纪》:“(周昭王)船至中流,胶液始解,王及祭公俱浸水中而崩。”此为鄂氏族对周王的报复:土著舟人以食白雉诱昭王,然后以胶船送之,使其在天子湖至沔的水域中溺死。还有《楚辞·天问》佐证:“昭王成游,南土爰底,厥胜维何?逢彼白雉。”大冶白雉山因以得名。
[book_title]宫之奇谏假道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59年,晋国第二次借道虞国去攻打虢国。虞国大臣宫之奇向虞君痛陈利害关系,劝说虞君不要执迷于宗族观念,寄希望于神灵保佑。虞侯不听,晋军在灭虢之后顺便将虞灭亡。“假道灭虢”成为我国古代军事谋略的一个重要内容,而“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朴素思想更具有恒久不变的深刻战略意义。
【『原文』】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宫之奇谏曰[2]:“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3],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4]。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5]。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6],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7]。’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8]。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注释』】
[1]假道:借路。虞:国名,在今山西平陆北。
[2]宫之奇:虞国大夫。
[3]辅:指面颊。车:指牙床。
[4]昭:宗庙里神主的位次。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称“穆”。
[5]盟府:掌管盟誓典策的官府。
[6]桓、庄:桓叔、庄伯,分别为晋献公的曾祖和祖父。
[7]翳(yì):语气词。
[8]腊:冬至后第三个戌日祭祀众神。
【『翻译』】
晋献公又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劝谏道:“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虞国必定会跟着灭亡。晋国的野心不可助长,别国的军队不可轻忽。一次借路已经过分了,难道还可以再来一次吗?俗话说‘颊骨与牙床互相依靠,嘴唇没有了,牙齿就要受寒’,这就像虞国和虢国互相依存的关系一样。”
虞公说:“晋国,与我是同宗,难道会加害于我吗?”宫之奇回答说:“太伯、虞仲,是周始祖大王的儿子。太伯不从父命,因此没有继承王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做过文王的大臣,有功于周王朝,他们获得功勋的记录还藏在盟府之中。现在晋国既然连虢国都想灭掉,对虞国又有什么可爱惜的?况且虞国与晋国,能比桓、庄两族与晋国更亲近吗?晋君爱护桓、庄两族吗?桓、庄两族有什么罪过,却遭杀戮,不就是因为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吗?亲族由于受宠而对自己产生了威胁,尚且杀了他们,何况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鬼神的祭品丰盛而干净,鬼神必然在我们这边。”宫之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不会随便亲近哪一个人,只有对有德行的人才去依附。所以《周书》上说:‘上天没有私亲,只辅助那些有德行的人。’又说:‘祭祀用的黍稷不算是芳香的,只有美好的德行才是芳香的。’又说:‘人们进献的祭品相同,而鬼神只享用有德之人的祭品。’如此看来,非有道德,则百姓不能和睦,鬼神就不会享用祭品。鬼神所依托的,只在于德行罢了。如果晋国攻取了虞国,用发扬美德的方式来使祭品真正地发出芳香,鬼神难道还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答应了晋国使臣的要求。官之奇带领他的族人离开了虞国,临行前说:“虞国等不到年终的祭祀了。虞国的灭亡,就在晋军的这次行动中,晋国用不着再次发兵了。”冬天,晋国灭掉了虢国。回师途中,驻军于虞国,于是乘机灭掉了虞国。捉住了虞公。
【『解读』】
宫之奇一上来直接点出“虢亡,虞必从之”的道理,这样就在开篇处布了一个险境,起到了渲染气氛的作用。当虞君说出与晋国同宗的理由以后,情势稍缓,但宫之奇以一句“将虢是灭,何爱于虞”,将险绝的气氛再次烘托出来。对于虞君“神必据我”的谬论,宫之奇引用《尚书》的典故,指出人君要敬鬼神而远之、重仁德而亲民,这样虞君的借口便显得苍白无力了。但是,虞君到底是没有听宫之奇的劝告,宫之奇说:“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也。”这是一句委婉的话,虽然没直接说晋国就要灭虞国了,但字字都透着杀机,也照应了后面的“馆于虞,遂袭虞,灭之”,可见宫之奇有先见之明。此文先论势,次论情,再论理,层次井然。
[book_title]齐桓公下拜受胙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和诸侯会盟于葵丘,历史上称为“葵丘之盟”。周天子也派代表出席了这次会盟,承认齐桓公为中原霸主。此文所写的就是周天子派使臣封赐桓公时的情形,它重点描写齐桓公受封时的言行,表现出桓公尊周守礼的情态。
【『原文』】
会于葵丘[1],寻盟,且修好,礼也。
王使宰孔赐齐侯胙[2],曰:“天子有事于文武[3],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4],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5],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注释』】
[1]葵丘:齐国地名,在今河南兰考。
[2]王:指周襄王。宰孔:周天子使臣。胙(zuò):祭祀时用的肉。
[3]天子:指周襄王。
[4]伯舅:周王室是与异姓诸侯通婚的,所以尊称他们为伯舅。耋(dié)老:年老。
[5]陨越:颠坠。
【『翻译』】
僖公九年夏,(僖公和宰孔、齐侯、宋子、卫传、郑伯、许男、曹伯)在葵丘会面,重申过去的盟约,彼此修好,这是合于礼的。
周天子派宰孔赐祭肉给齐桓公,说:“天子正忙着祭祀文王、武王,派我赐给伯舅祭肉。”齐桓公正要跪拜谢恩。宰孔说:“天子还有别的命令。天子让我对您说:‘因为伯舅老了,加之对王室有功,赐爵一等,不用下拜。’”齐桓公回答道:“天子的威严近在咫尺,小白我怎敢贪得天子‘不下拜’的宠命?如果那样做了,恐怕就要在下面颠坠跌倒,给天子带来羞辱,怎敢不下拜?”于是从台阶上下来,跪拜,又登上台阶,接受了祭肉。
【『解读』】
此文短小精悍,文字虽然简短,主要人物齐桓公的形象却很鲜明。周天子的使节宰孔赐给桓公祭肉的时候说“无下拜”,可桓公说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说完后,文中用了四个字“下,拜,登,受”,桓公以礼答谢周天子的情形跃然纸上。此文不过百字,却四次提及“天子”,五次说到“下拜”,可见此文目的在于宣扬诸侯要遵守礼法。清人唐介轩评价此文“小小文字,有尺水兴龙之势”。
[book_title]阴饴甥对秦伯
出自:《左传》
【『题解』】
晋国、秦国同为春秋中期的强国,两国因争霸中原而矛盾突出。公元前645年,晋国和秦国在韩原(今陕西韩城)交战,结果晋国战败,国君晋惠公也成了秦人的阶下囚。事后,秦穆公主张两国和解,晋国于是派阴饴甥去秦国讲和。此文写的正是阴饴甥出使秦国之事。
【『原文』】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1]。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晋侯,馈七牢焉[2]。
【『注释』】
[1]圉(yǔ):晋惠公太子姬圉。
[2]七牢:古代招待诸侯的礼节,牛、羊、猪各一为一牢。
【『翻译』】
鲁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的阴饴甥拜见秦穆公,双方在王城订立盟约。秦穆公问:“晋国国内的意见一致吗?”阴饴甥回答道:“不一致。普通百姓以失去国君为耻辱,并且为战死的亲人感到深深的悲伤。他们不怕多征赋税,想要整军备战以拥立圉做国君,说:‘一定要报仇,宁可屈从于西北外族。’君子爱戴国君而且知道他的罪过,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想要整军备战来等待秦国的命令,说:‘一定要报答恩德,死无二心。’国内因此意见不一。”秦穆公问:“国内认为国君的命运将会如何?”阴饴甥回答说:“普通百姓很是忧伤,说是国君不会被赦免了;君子就很看得开,他们认为国君一定会被放回来。普通百姓说:‘我们对待秦国太狠毒了,秦国岂能放国君回来?’君子说:‘我们已经知道罪过了,秦国必然放国君回来。背叛时就捉拿他,服罪了就释放他,没有比这再宽厚的仁德了,没有比这再威严的惩罚了。服罪的人感怀仁德,有背叛之心的人畏惧惩罚,通过这一次的事件,秦国就可以称霸于诸侯了。帮助惠公做了晋君而不使他安定,废去惠公的王位而不再立他为晋君,这样一来就会把让晋人感怀的恩德变为他们胸中的怨恨,秦国大概不会这样做吧?’”秦穆公说:“我正是这样想的。”于是改用宾馆来招待晋惠公,并馈送了牛、羊、猪各七头,表示尊敬。
【『解读』】
穆公的两个问题看似漫不经心,实际是暗藏玄机,不过阴饴甥没有误中圈套,他说晋国有“小人”与“君子”两类“不和”的观点,但这不是说晋国发生了内乱,而是表达了晋人复仇的决心和对秦国送还晋惠公的期待。阴饴甥的这番话委婉曲折,看似无心,其实是针锋相对。此文刚柔并济,平和中见突兀,婉转中见奇崛,是一篇妙绝的外交辞令。
[book_title]子鱼论战
出自:《左传》
【『题解』】
宋襄公想成为春秋霸主,他曾请求楚国纠合诸侯推选他为霸主,没想到在盟会上被楚人俘虏,不久被释放。公元前638年,宋襄公率兵攻打依附于楚国的郑国,由于他不听大司马公孙固的劝告,一再错失战机,最终战败于泓水。
【『原文』】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1]:“天之弃商久矣[2],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及楚人战于泓[3]。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4]。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5],不禽二毛[6]。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7],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耉[8],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9]。”
【『注释』】
[1]大司马:掌管军政的官员。
[2]天之弃商久矣:宋国是商朝的后裔。
[3]泓(hónɡ):即泓水名,在今河南柘城西北。
[4]门官:指国君的卫队。
[5]重(chónɡ)伤:再一次伤害。
[6]禽:通“擒”。二毛:指头发花白的人。
[7]勍(qínɡ)敌:强劲有力的敌人。
[8]胡耈(ɡǒu):老人。
[9]儳(chán):不整齐。
【『翻译』】
楚国攻打宋国来救郑国。宋襄公将要应战,大司马公孙固劝谏说:“上天抛弃我商国已经很久了,主公想要复兴,这是得不到宽恕的。”宋襄公不听。
宋军与楚军战于泓水。宋军已经摆好阵势,楚军还没有全部渡河。司马子鱼说:“敌众我寡,趁他们没有完全渡河,请下令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当楚军已经全部渡河,但尚未摆好阵势,司马子鱼又请求攻击。宋襄公说:“不行。”等楚军摆好了阵势,然后才开始攻击,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伤,卫队也被歼灭了。
宋国人都埋怨宋襄公。宋襄公说:“君子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捉拿头发花白的人。古人作战,不在隘口处阻击敌人。”我虽然是已然亡国的商朝的后代,但也不会攻击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子鱼说:“主公并不懂得战争。强大的敌人,因为地形的狭窄而摆不开阵势,这是上天在帮助我们,这时候对其加以拦截然后攻击他们,不也是可以的吗?就算是这样还怕不能取胜。况且今天这些强悍的楚兵,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碰到老人,捉住了就把他抓回来,何况只是头发花白的人!对士兵讲明耻辱,教导作战,是为了杀死敌人。敌人受了伤但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次攻击使其毙命?如果是因为怜悯那些受伤的人而不想再次加以伤害,那还不如开始就不要击伤他。同情年长的敌人,还不如向他们投降。用兵讲求抓住有利的条件和时机,那么即使是在险阻隘口的地方打击敌人,也是应该的;锣鼓响亮是为了振作士气,那么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解读』】
写子鱼论述战争的时候,文中多用四言句式,同时又夹杂着五言、六言,这样写既赋予文章整饬感,又衔接得当,使全文一气呵成,感情充沛。同时,子鱼的辞令中多判断句式和反问句式,从“勍敌之人”一直到“阻隘可也”,三个反问句、五个判断句,强调了子鱼所说的打仗应以取胜为先的观点。反问句和判断句交叉使用,层次鲜明,言辞有力,读起来酣畅痛快。
[book_title]寺人披见文公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25年,晋国大臣吕甥、郤芮密谋纵火烧死晋文公。宦官寺人披得知此事后,求见晋文公。寺人披此前曾两次刺杀文公,文公不想见他。后经寺人披一番合情入理的辩白,文公才答应接见他。寺人披告诉文公吕甥和郤芮的阴谋,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乱的发生。
【原文】
吕、郤畏逼[1],将焚公宫而弑晋侯。寺人披请见[2]。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3],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4]!”
公见之,以难告。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5]。己丑晦[6],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注释』】
[1]吕、郤(xì):即吕甥、郤芮,二人都是晋惠公的亲信旧臣。
[2]寺人:即后世所说的宦官。
[3]袪(qū):衣袖。
[4]刑臣:宦官的自称。
[5]秦伯:指秦穆公。王城:秦国地名,在今陕西大荔东。
[6]己丑:三月二十九日。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翻译』】
吕甥、郤芮因为害怕受到迫害,要放火焚烧晋文公的宫殿以杀死晋文公。寺人披请求进见,晋文公派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说:“在蒲城发生的事情,国君命令你第二天到达,你立刻就到了。后来我陪同狄国国君在渭水边上打猎,你为了惠公前来杀我,惠公命令你三天到达,你两天就到了。虽然有国君的命令,何至于如此迅速?那只袖子还在,你走吧!”寺人披回答道:“我认为君侯此次回国,已经明白了君臣之间的道理。如果还没有明白,那么就又有灾难要临头了。国君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这是古代的制度。为了除去国君所厌恶的人,自己有多大力量就要尽多大力量。至于国君厌恶的人,是蒲人还是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相干呢?现在君侯即位,难道就没有在蒲、狄时那样的祸事了吗!齐桓公把管仲箭射自己带钩的事放在一边,而让他来辅佐自己,君侯想要改变这样的做法,还用烦劳您下命令吗?离开晋国的人会很多,难道只有我一个受过宫刑的小臣吗?”
晋文公于是接见了他,寺人披把将要发生的灾难告诉了文公。晋文公偷偷地到王城去会见秦穆公,商讨这件事。三月的最后一天,晋文公的宫殿起了火。吕甥、郤芮没有找到晋文公,于是跑到黄河边上,秦穆公将他们诱捕后杀掉了。
【『解读』】
由于寺人披曾参与刺杀晋文公,所以晋文公不肯见他,这样寺人披就面临着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即如何能让晋文公接纳自己。于是他先以“君命无二”、“唯力是视”为自己辩解,说以前的举动不过是听从了君王之命,罪不在己,以图为自己洗脱刺杀晋文公的罪名;继而他又举出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的故事,以管仲喻指自己,以齐桓公暗指晋文公,目的是为了说服晋文公应不计前嫌,这样一来,晋文公的介怀之心大减。通过这两层自辩,寺人披既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又使晋文公改变了态度,可谓一举两得。此外,寺人披还以“行者甚众”、“又将及难”、“其无蒲、狄乎”来暗示文公,若是文公不能尽释前嫌,那就会导致祸患。寺人批言辞平缓却隐藏机锋,从中也可见到他识时务、晓利害的特点;而他所说的“君命无二”、“唯力是视”反映了他的反复无常。
[book_title]介之推不言禄
出自:《左传》
【『题解』】
晋国公子重耳曾在外流亡三年,介之推一直追随他左右,有一次还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为重耳充饥。后来,重耳返回晋国,登上了王位,他就是晋文公。晋文公为表彰有功之臣,对他们进行了封赏,唯独介之推没有获得封赏,而他也没有主动向文公邀功。此文通过介之推与母亲的一番话,表现了介之推耿介廉洁的情操。
【『原文』】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1]。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2]?”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3]。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注释』】
[1]禄:禄赏,赏赐。
[2]怼(duì):怨恨。
[3]绵上:介之推隐居处,在今山西介休东南。
【『翻译』】
晋文公奖赏跟随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求爵禄,而赏赐爵禄的时候也没有考虑到他。
介之推说:“献公有九个儿子,只有君侯还活在世上。晋惠公、晋怀公没亲近的人,国外、国内都厌弃他们。上天还没有想让晋国灭亡,所以晋国一定会等到贤明的君主。能主持晋国祭祀大典的人,不是君侯又能是谁呢?这实在是上天要立他为君,而那几个人却认为是自己的力量所致,这不是欺骗吗?偷别人的财物,尚且叫做盗窃,何况是贪上天之功以为是自己的力量所致呢?下面的人把自己的罪过当成是正义,上面的人又奖赏他们的奸欺,上下相互蒙蔽,难以和他们相处。”他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请求赏赐呢?就这样死去,又能怨恨谁呢?”介之推回答说:“明知错误而去效仿,罪过就重了。况且我已口出怨言,不能再吃他的俸禄了。”他母亲说:“也要让君侯知道一下此事,怎样?”介之推答道:“言语,是用来表白自己的。自身将要隐退,哪里还用得着表白?这样做就是想要求得显达了。”他母亲说:“你能够这样吗?我同你一起隐居吧。”于是便隐居到死。
晋文公寻访他们不到,就把绵上作为他的封田,说:“用这来记录我的过失,并且表彰善良的人。”
【『解读』】
介之推母亲一共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说“盍亦求之?以死,谁怼”,表面上看起来,是对介之推行为的不理解和埋怨,实则在此处埋下一伏笔;第二句说“亦使知之,若何”,态度则和缓了许多;当儿子表示“身将隐”时,她才表达了自己“与汝偕隐”的心意。介之推所以能够隐居山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母促成的。三句文字味道不同,却能从中看出介之推母亲的深邃智慧。
[book_title]展喜犒师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34年,齐孝公派兵征伐鲁国。此时,齐桓公虽已故去,但齐国国力依旧不容小觑。鲁国害怕齐国,就派大臣展喜作为使者去犒劳齐师,说退齐孝公。展喜不辱使命,成功解了鲁国之围。
【『原文』】
齐孝公伐我北鄙[1],公使展喜犒师[2],使受命于展禽[3]。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4]。”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悬罄[5],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6],股肱周室[7],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8],太师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9]。’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1]我:指鲁国。
[2]展喜:人名,鲁国大夫,展禽的弟弟。
[3]展禽:姓展,名获。
[4]执事:原指君主左右办事的人,实指齐孝公,这里是客气的说法。
[5]悬罄(qìnɡ):器中空。形容屋内空空,一无所有,贫穷之极。
[6]周公:周公旦。大公:姜太公。
[7]股肱(ɡōnɡ):帝王左右辅助得力的人。
[8]载:指盟约。盟府:古代掌管盟约的官府。
[9]率:遵行,遵循。
【『翻译』】
齐孝公领兵攻打我国北部边境,鲁僖公派展喜去犒劳齐军,让他先向展禽请教犒劳时的辞令。齐孝公还没有进入我国国境,展喜就出境迎上去,说:“我们的君王听说您亲自出动大驾,将要屈尊光临敝邑,于是派遣我来犒劳您的侍从。”齐孝公问:“鲁国人害怕吗?”展喜回答道:“小人害怕,君子就不怕。”齐孝公说:“房屋像悬挂的磬,四野空无青草,凭什么不害怕?”展喜回答说:“凭借先王的遗命。从前周公、齐太公均是周朝股肱之臣,两人协力辅佐成王。成王慰劳他们,赐他们结盟,说:‘世世代代的子孙都不要互相侵害。’这个盟约还保存在盟府里,由太师掌管着。桓公因此而集合诸侯,解决他们间的纠纷,弥补他们的过失,救助他们的灾难,这样做是为了显扬齐国君主过去的职责。到了您即位,诸侯们盼望说:‘他将会继承桓公的功业吧!’我们因此不敢聚众而加以防卫,说:‘难道他即位刚九年,就丢弃了先王的遗命,废弃了自己的职责吗?他把先君放到了什么位置啊?我想您必然不会这样。’我们是靠着这个才不害怕的。”齐孝公于是领兵回国了。
【『解读』】
在本篇中,展喜的言辞共有三处。第一处言辞为第二处言辞做铺垫,是下文的引言;第二处言辞中的“小人恐矣”对照齐侯“鲁人恐乎”的问题,展喜采取先扬后抑的方法,刚上来先放纵齐侯,使其骄傲自大。后面一句“君子则否”给齐侯泼了一盆冷水,这样既避免了针锋相对,又能化被动为主动,扭转所处的不利形势。同理,针对齐侯“何恃而不恐”的问题,展喜在第三处言辞中又以“君子则否”应答。展喜为何说“君子则否”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鲁人“恃先王之命”,周公和姜太公也曾立下“世世子孙,无相害己”的誓言,这是借先祖的权威告诫齐侯不要僭越先人的规矩。第二个是各国诸侯钦佩齐侯的威望,希望齐侯能“昭旧职”,也就是成就霸业,这是为了用“霸主”的名分钳制住齐侯,使他不敢做出过分之举。透过这些话语,我们能清晰地看出展喜的机智与善于揣摩别人心理的个性特点。
[book_title]烛之武退秦师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32年,晋国和楚国大战于城濮,结果楚国大败,晋国的霸业完成。在城濮之战中,郑国曾协助楚国一起攻打晋国,而且晋文公年轻时流亡到郑国,受到冷遇,所以文公把新仇旧怨加到一块,于两年后联合秦国讨伐郑国。郑伯闻讯后,派烛之武面见秦穆公,劝他退兵。烛之武不负所托,劝退了秦师。烛之武之所以能说退秦师,依靠的就是四个字:利害关系。
【『原文』】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1],秦军氾南[2]。佚之狐言于郑伯曰[3]:“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4]。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郑亡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5]。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6]。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7],共其乏困[8],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9],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10],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
秦伯说[11],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12],乃还。子犯请击之[13]。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14]。因人之力而敝之[15],不仁;失其所与[16],不知[17];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注释』】
[1]函陵:地名,在今河南新郑县北。
[2]氾(fàn)南:氾水之南。
[3]佚之狐:人名,郑大夫。
[4]缒(zhuì):系在绳上放下去。
[5]执事:指代秦穆公。
[6]薄:削弱。
[7]行李:外交使者。
[8]共:通“供”。
[9]封:疆界。
[10]阙:损害。
[11]说:通“悦”。
[12]杞子、逢孙、杨孙:三人都是秦国大夫。
[13]子犯:晋国大夫。
[14]微:非。夫人:指秦穆公。
[15]敝:损害。
[16]所与:盟国。
[17]知:通“智”。
【『翻译』】
晋文公和秦穆公联合围攻郑国,因为郑国曾对晋文公无礼,并且对晋国有二心,暗地里依附了楚国。晋军驻扎在函陵,秦军驻扎在氾南。佚之狐对郑文公说:“郑国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能派烛之武去见秦穆公,那么前来征讨的军队一定能撤走。”郑伯听从了他的建议。可是烛之武却推辞说:“臣壮年的时候,尚且不如别人;现在老了,做不成什么了。”郑文公说:“我没有能及早地任用你,如今形势危急才来求你,这是我的过错。然而郑国灭亡了,对你也有不利的地方啊!”烛之武于是答应了。
当天夜里就用绳子将烛之武从城上吊下去,(烛之武)进见秦穆公说:“秦国和晋国前来围攻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要灭亡了。如果郑国的灭亡对您有好处,那就烦劳您手下的人把郑国灭掉。隔着别国而想把远方的土地作为自己的领土,您知道这是难以办到的,何必要灭掉郑国而增加邻邦晋国的土地呢?邻邦的国力雄厚了,您的国力也就相对削弱了。假如放弃灭郑的打算而让其作为您东方路上的主人,秦国使者往来,郑国可以供给他们所缺乏的东西,对您也没有什么害处。况且您曾有恩于晋君,他答应过把焦、瑕二地给您作为报答,然而,他早上渡河回到了晋国,晚上就在那里修起了城墙,这您是知道的。晋国哪有满足的时候?等它在东边把疆土扩大到了郑国,就会想扩张西边的疆土。如果不侵损秦国,如何能取得土地?秦国受损而晋国受益,请您仔细斟酌吧。”
秦穆公听了很高兴,就与郑国订立了盟约。并派杞子、逢孙、杨孙驻守郑国,自己率领大军回国去了。子犯请求晋文公下令攻击秦军。晋文公说:“不行。假如没有那个人的支持,我到不了今天。借助了别人的力量而又去损害他,这是不仁;失掉自己的同盟国,这是不智;以混乱代替联合一致,这是不武。我们还是回去吧!”于是晋军也撤离了郑国。
【『解读』】
烛之武的话可分作两层:一层是以“亡郑以陪邻”的道理告诉秦伯灭郑不仅对秦国无益,反而有害,这是晓以利害;二层是追忆秦、晋多年来的恩怨,指出二者之间的矛盾。更难得的是,烛之武在文中八次提到“君”,好像是处处为秦国着想,增强了语言的亲和力和感染力,拉近了自己跟秦伯的关系,这是一种十分高明的攻心之术,难怪秦伯听后会“悦”了。
[book_title]蹇叔哭师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28年,一代霸主晋文公去世。秦穆公见文公已死,便想乘机争霸中原,于是派兵攻打郑国。大臣蹇叔极力反对,理由是秦国与郑国相隔千里,即使军队能到达郑国,也一定会疲惫不堪。但秦穆公不听劝阻,结果中途遭到晋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此文写的是蹇叔在秦军出师前的劝谏辞令,以及无力阻止后“哭师”的情形。
【『原文』】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1]:“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2]。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3]。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4],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5],尔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6]。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7];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注释』】
[1]杞子:秦国大夫。
[2]蹇(jiǎn)叔:秦国大夫。
[3]悖心:怨恨之心。
[4]孟明、西乞、白乙:三人都是秦国的将领。
[5]中寿:约在七八十岁上下。
[6]殽(yáo):通“崤”,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县西北。
[7]夏后皋:夏代天子,名皋。
【『翻译』】
秦国大夫杞子从郑国派人告诉秦国说:“郑国人让我掌管他们国都北门的钥匙,如果偷偷派兵前来,郑国唾手可得。”秦穆公为此访问蹇叔。蹇叔说:“劳动军队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我没有听说过。军队辛劳,精疲力竭,远方国家的君主又有所防备,这样做恐怕不行吧?我们军队的举动,郑国必定会知道。使军队辛苦奔波而无所得,军队一定会产生叛逆的念头。再说行军千里,谁会不知道?”秦穆公拒绝接受他的意见,召见了孟明、西乞和白乙,让他们从东门外出兵伐郑。蹇叔哭着送他们说:“孟明啊,我看着大军出发却看不见他们回来了!”秦穆公派人对蹇叔说:“你知道什么!如果你只活到六七十岁就死了的话,现在你坟上的树该长到两手合抱粗了!”
蹇叔的儿子在军队里,蹇叔哭着送儿子说:“晋国人必定在崤山抗击我军。崤有两座山头:南面的山头是夏后皋的坟墓,北面的山头是周文王避风雨的地方。你们一定会战死在这两座山头之间,我就在那里收你的尸骨吧!”秦国军队接着就向东进发了。
【『解读』】
蹇叔所说的三段言辞,以及他在此期间一哭再哭的表现,是层层推进、逐步加深、渐次明朗的写法,也预示着这次战役的结果必将是秦国大败,为结局埋下了伏笔。总起来说,这篇文章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精彩的言辞对话深刻表现了人物的个性。
[book_chapter]卷二·周文二
[book_title]郑子家告赵宣子
出自:《左传》
【『题解』】
郑国处在晋、楚两个强国之间,左右周旋,处境艰难。晋侯不满郑国摇摆不定的态度,所以在诸侯会盟之时拒绝接见郑穆公。针对这种情势,郑国的大夫子家修书给晋国执政大臣赵盾,历数了郑国对晋国极尽恭顺的侍奉,并且明言如果晋国再相逼迫,郑国将铤而走险,集合兵众拼死一搏。这封信绵里藏针,子家还不露痕迹地暗示郑国有依附楚国的可能。
【『原文』】
晋侯合诸侯于扈[1],平宋也。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
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2]。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3],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4],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5]。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6]。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7],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8]。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9]。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10]。’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11]。’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12],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13],唯执事命之。文公二年[14],朝于齐。四年,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15]。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16],无所逃命。”
晋巩朔行成于郑[17],赵穿、公婿池为质焉[18]。
【『注释』】
[1]扈(hù):郑地名,在今河南原阳县。
[2]蔡侯:指蔡庄公。君:指晋襄公。
[3]侯宣多:郑国大夫。
[4]嫡:嫡子,此处指太子。夷:郑太子名。
[5]蒇(chǎn):完成。
[6]烛之武:郑国大夫。
[7]密迩:亲近。
[8]绛:晋国都城,在今山西翼城县东南。
[9]蔑:无。
[10]逞:满足。
[11]音:通“荫”。
[12]命:指晋国的要求。罔极:无穷。
[13]赋:军队。鯈(tiáo):晋、郑交界之地。
[14]文公:指郑文公。
[15]成:讲和。
[16]图:体谅。
[17]巩朔:晋国大夫。
[18]赵穿:晋卿。公婿池:晋灵公的女婿。
【『翻译』】
晋灵公在扈地会合诸侯,准备商议平定宋国内乱之事。当时晋灵公不肯会见郑穆公,认为他有二心于己而亲和楚国。
郑国的子家派遣信使带来书信,告诉赵宣子说:“我们的君王即位三年,召请蔡侯一同侍奉贵国国君。九月,蔡侯进入敝国,从敝国出发前往贵国,敝国由于有侯宣多的祸乱,我们的国君因此没有能和蔡侯同往晋国。十一月,平灭了侯宣多,就随同蔡侯去朝见你们的君主。十二年六月,归生辅佐我们国君的嫡子夷,为陈国朝见晋国的事请命于楚国,而后又来朝见晋君。十四年七月,我们的国君又到贵国朝见,以完成陈国朝晋的事情。十五年五月,陈侯从敝国出发前去朝见贵国国君。去年正月,烛之武辅佐嫡子夷前往朝见贵国国君。八月,我们的君王又前往朝见。陈、蔡两国接近楚国却不敢对晋国有二心,那都是由于敝国的缘故。虽然敝国这样侍奉贵国国君,但为什么还是不能免于祸患呢?我们国君在位的岁月里,先是朝见贵国先君襄公,之后朝见现在的贵国国君。嫡子夷和我们君主的几个臣子相继到绛城朝见。我们虽然是小国,但所做的事情已经无以复加了。现在大国说:‘你们没有让我称心如意。’敝国只有等待灭亡,但侍奉晋国国君,没有能超过我们的了,古人曾说过:‘畏首畏尾,身子还能剩下多少?’又说:‘鹿快要死的时候,不选择庇荫的地方。’小国侍奉大国,大国如果能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国还会像人一样懂得敬畏恭顺;如果不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国就会像鹿一样,情急之下而冒险疾奔,急迫的时候还怎能有所选择?贵国的命令没完没了,我们也知道将要灭亡,只好倾全国之军在鯈地等待,一切就听贵国的吩咐了。文公二年,我们的国君到齐国朝见。四年,为齐国攻打蔡国(蔡国是楚国的属国),事后我们又与楚国讲和。处于齐、楚两大国之间,屈从于强国之命,这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大国如果不加以体谅,我们也没有地方去逃命了。”
于是晋国派遣巩朔到郑国重新修好,赵穿、公婿池到郑国去做人质。
【『解读』】
此文刚柔并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的谋篇布局。首段开门见山,直接交待晋侯不满郑国的原因:贰于楚。此乃晋、郑矛盾的焦点,郑国子家的信就是围绕“贰于楚”展开的。信中,子家先说郑国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地事奉晋国,逐年逐月地将事晋的事迹列出,态度诚恳。后面写晋国不体恤小国,而郑国已无法再忍受晋国的欺凌,说出贰于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子家的言语此时充满愤懑之气,令人难以反驳。
[book_title]王孙满对楚子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606年,楚庄王在讨伐陆浑之戎的时候,突然陈兵至周朝的边境线上。周王室大惊,急忙派大夫王孙满前去慰劳楚师。楚庄王借机向王孙满询问周鼎的轻重大小。鼎是一国的权力象征,王孙满看出楚王的野心,告诉他朝代兴衰“在德而不在鼎”的道理。
【『原文』】
楚子伐陆浑之戎[1],遂至于洛[2],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3]。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4]。螭魅罔两[5],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6]。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7],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8],虽大,轻也。天祚明德[9],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10],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注释』】
[1]陆浑之戎:我国古代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
[2]洛:洛水。
[3]王孙满:周大夫。
[4]不若:不顺利。
[5]螭(chī)魅:通“魑魅”,古代传说中山神和精怪,能作祟祸人。罔(wǎng)两:通“魍魉”,传说是水中的精怪。
[6]载祀:年的别名。
[7]休明:美好清明。
[8]奸回:奸恶邪僻。
[9]祚(zuò):赐福。
[10]郏(jiá)鄏(rǔ):周朝东都,在今河南省洛阳市。
【『翻译』】
楚庄王攻打陆浑之戎,于是来到洛河,陈兵于周朝境内。周定王派王孙满慰劳楚庄王。楚庄王问起了九鼎的大小和轻重。王孙满回答说:“大小、轻重在于德而不在于鼎。从前夏朝施行德政的时候,远方的国家把物产画成图像进献,九州又进贡了各自出产的铜。夏王于是用这些铜铸成了九鼎,把图像铸在鼎上,鼎上各种事物都已具备,使百姓懂得哪些是神,哪些是邪恶的东西。所以百姓进入川泽、山林,就不会碰上不顺利的事情。因此能使上下协调一致,承受上天的福佑。夏桀昏乱无德,九鼎于是迁到商朝,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九鼎又迁到了周朝。如果德行美好光明,九鼎虽小,也重得无法迁走。如果德行奸邪昏乱,九鼎再大,也是轻的。上天保佑有圣明德行的人,也是有限度的。成王将九鼎安放在王城时,曾占卜预告周朝传国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个期限是由上天决定的。周朝的德行虽然衰落,但天命并没有改变。九鼎的轻重,也就不必询问了。”
【『解读』】
楚王本来要询问鼎的大小和轻重,王孙满却避开这一问题,第一句话就说“在德不在鼎”,后面就围绕这一话题展开。此文虽然重点说的是德,但始终没有离开楚王的问题。清人吴调侯、吴楚材评价此文说:“提出‘德’字,已足以破痴人之梦;提出‘天’字,尤足以寒奸雄之胆。”
[book_title]齐国佐不辱命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89年,晋国联合鲁、卫、曹三国一齐讨伐齐国,双方交战于鞍这个地方,结果齐国大败。四国联军乘胜追击,一直打到离齐都不远的马陉。齐王见情势不妙,忙派宾媚人找联军讲和。宾媚人刚上来时以财物贿赂晋侯,晋侯不答应,还提出苛刻的条件。宾媚人就以德、孝来劝说晋侯,最后还表示:若晋国一意孤行,齐国将背水一战,抵抗到底,晋侯迫于威势,终于答应讲和。
【『原文』】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1],击马陉[2]。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3]、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4],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5]。”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6]。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7]!四王之王也[8],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9],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敷政优优,百禄是遒[10]。’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11],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挠败[12],吾子惠徼齐国之福[13],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14],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15],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注释』】
[1]丘舆: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县界。
[2]马陉: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西南。[3]宾媚人:即国佐,齐国大夫。纪甗(yǎn):纪国的甗。甗,古代炊器。
[4]同叔子:指齐顷公的母亲。
[5]亩:田埂。
[6]物:察看。[7]阙:过失。
[8]四王:指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王(wànɡ):统治天下。
[9]五伯:一说指夏的昆吾,商的大彭、豕韦,周的齐桓公、晋文公。也有人认为是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伯,通“霸”。
[10]遒(qiú):聚集。
[11]不腆(tiǎn):不丰厚。
[12]挠败:溃败,挫败。
[13]徼(yāo):求。
[14]爱:吝惜。
[15]烬:烧残的灰。这里比喻残余的军队。
【『翻译』】
晋军追击齐军,从齐地丘舆而入,攻打马陉。齐顷公派宾媚人送上纪甗、玉磬和土地,说:“如果不行,就随他们怎么办吧!”
晋侯宾媚人送上礼物,晋国人不答应,说:“必须要萧同叔子做人质才行,并且要使齐国境内的田垄全部变成东西走向才可以退兵。”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若谈到相当,则与晋君的母亲相当。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命令,说一定要让晋国国君的母亲作为人质,以为凭信,如此您把周天子以孝治天下的命令置于何地?而且这是命令别人做不孝的事情。《诗经》上说:‘孝子之心不尽不竭,会推及影响到他的族类。’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这不是把自己归到了无德的行列里吗?先王划定天下的土地疆界,因地制宜,使天下的土地按照有利的态势分布。所以《诗经》上说:‘我划定疆界、我管理田亩,南向东向开辟田亩。’现在您规划诸侯的疆界田亩,却只宣布‘田垄全部东向’,只求对您军队兵车的行进有利,不管土地这样规划是否适宜,这恐怕不是先王的政令吧?违反先王就是不义,您又凭什么做盟主呢?晋国确实有过错。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之所以能统御天下,是因为能树立德行并且满足诸侯共同的愿望;五伯之所以能称霸诸侯,是因为能够辛勤地安抚大家,力行天子的命令。现在您要求聚合诸侯,却是为了满足您那没有止境的欲望,《诗经》上说:‘以宽仁之心来施行政治,各种福禄就会稳固在身旁。’您确实不算宽容,抛弃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您不答应,我们的国君派我来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话,我们的国君对我说:‘承蒙您带领您的军队到我们的国土上来,敝国用不丰厚的财物,来犒劳您的随从。因为畏惧您的震怒,我们的军队被您打败了。如今蒙您的恩惠来为齐国求福,不灭亡我们的国家,使两国重续旧好,那么先君留下的器物、土地,我们是不敢吝惜的。如果您再不答应讲和,我们就请求收集残余部队,在城墙之下与您决一死战。我们即使有幸战胜,也是会服从于您的;如果不幸战败,哪还敢不唯命是听?’”
【『解读』】
此文首段为全篇纲领,之后层层展开,直至末端方作收合。晋侯提出了一个解决争端的方案:要宾媚人的母亲萧同叔子做人质,并让齐国的田垄全部朝东西方向陈列。这两个要求近乎无理取闹,宾媚人是怎么反驳的呢?他引了两个典故,全部出自《诗》。一个是“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这是教人孝顺的;另一个是“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这是教人开辟田地的时候要朝东朝南。以《诗》中的典故说理,如泰山压卵,一语戳中晋侯的痛处,让对方有口难辩。
[book_title]楚归晋知罃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97年,楚国和晋国在邲地进行了一场战争。晋国战败,大夫知罃成为俘虏,但也擒获了楚庄王的儿子谷臣,射死了襄老。公元前588年,晋国提出要用襄老的尸首和谷臣换回知罃,楚人允诺。临行之前,楚共王和知罃进行了一次谈话,让知罃就“怨我乎?得我乎?何以报我?”三个问题表示态度。身为阶下囚的知罃处处撇开个人利益,从国家大事上说开去,大义凛然,令楚共王也为之折服。
【『原文』】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1],以求知罃[2]。于是,荀首佐中军矣[3],故楚人许之。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4]。执事不以衅鼓[5],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6],各惩其忿,以相宥也[7]。两释累囚[8],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9]。”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10],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11];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释』】
[1]谷臣:楚庄王的儿子。连尹:楚官名。襄老:楚国大臣。楚、晋之战的时候,晋国俘获谷臣,射死了襄老,楚国俘获了知罃。
[2]知罃(yīnɡ):晋大夫,荀首之子。
[3]荀首:晋国的上卿,知罃的父亲。
[4]俘馘(ɡuó):俘虏。
[5]衅鼓:旧时杀人或杀牲以血涂鼓行祭。
[6]纾(shū):缓和,解除。
[7]宥(yòu):宽赦。
[8]累囚:俘虏。
[9]不谷:诸侯对自己的谦称。
[10]累臣:被俘之臣。
[11]外臣:在别国国君面前称对本国臣子的称谓。
【『翻译』】
晋国人将楚国公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体还给楚国,想以此换回知罃。当时荀首已经是中军的副帅了,所以楚国人答应了晋人。
楚共王为知罃送行的时候说:“你大概怨恨我吧?”知罃回答说:“两国交战,下臣没有才能,不能胜任,所以成为了俘虏。你没有把我杀掉祭鼓,让我回晋国接受诛戮,这是您对我的恩惠。臣下确实没用,又敢怨恨谁呢?”楚共王说:“那么你感激我吗?”知罃回答说:“两国都为了自己的社稷安危打算,并且都希望解除自己人民的苦难,于是各自克制忿怒,以求互相谅解。双方释放囚禁的俘虏,是为了成全两国的友好。两国友好,并不是为了下臣,下臣又敢感激谁呢?”楚共王说:“你回去,将用什么来报答我?”知罃回答说:“下臣承担不起被人怨恨,君王也承担不起受人感激。没有怨恨没有感激,不知该报答什么。”楚共王说:“虽然这样,你也一定要把你的想法告诉我。”知罃回答说:“托君王的福,我这被俘之臣能把这把骨头带回晋国,我的君王如果加以诛戮,我死而不朽。如果是因为您的恩惠而赦免下臣,把下臣交给您的外臣荀首,荀首请命于我的国君,要按家法在宗庙里处死我,我也是死而不朽。如果得不到我们国君杀我的命令,让下臣继承祖宗的世职,轮到我承担军职,并率领一部分军队去加强边境的防御,那时,即使遇上您的军队,我也不敢违命回避。只有竭尽全力死战到底,不再会有别的想法,以此来尽到做臣下的职责,这就是我用来报答您的。”楚共王说:“晋国是不能同它相争的。”于是,楚王为知罃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把他放回晋国了。
【『解读』】
楚共王向知罃问了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一个是“怨我乎”,一个是“德我乎”,这是共王试探性的提问,他想了解一下知罃的态度,接下来好制定对策,从中可见共王之老练。知罃以“臣实不才,又谁敢怨”和“臣不与及,其谁敢德”作为回答,巧妙地避开了共王的问题。共王的问题暗藏玄机,知罃的回答闪避得当,大有四两拨千斤的味道。
【『文史知识』】
晋、楚争霸
楚、晋分别位于中原地区的南部北部。春秋初期的楚国,实力不断增强,前后吞并了权、罗、卢、占等诸多小国,当它北向中原扩展时,受到中原霸主齐桓公的遏制。齐桓公死后,楚再度向中原扩展势力,于泓水之战中击败了宋国后,中原诸侯相继依附,这就引起了北方强国晋国的强烈不安和不满。周襄王十九年(前633),楚联合陈、蔡、郑、许四国攻宋,晋文公率军援宋,在城濮之战中击败楚军,遏制了楚军北进的势头。周定王十年(前597),楚庄王亲率大军围郑,晋国来援,双方大战于邲。晋军将帅意见不合,行动犹豫,在楚军的突然进攻下大败,此一战后,楚庄王饮马黄河,雄视北方。公元前591年,楚庄王病逝,楚共王继位。公元前575年6月,晋、楚在鄢陵地区大战,是役,晋军将领善察战机,指挥巧妙,击败楚国。这场战争后,晋、楚两国都没有了争霸中原的绝对实力,晋、楚争霸从此转入尾声。
[book_title]吕相绝秦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80年,晋国和秦国定好在令狐会盟,但秦国要求换地方,晋国不答应,会盟宣告破裂。后来,秦国又挑拨北狄和晋国的关系,暗中跟南方的楚国结盟,共同对抗晋国。晋侯得知此事后,决定出兵讨伐秦国,同时还派吕相出使秦国。吕相到秦后,历数几代秦君的不义之举,以绝交相威胁,逼迫秦国跟晋国讲和。吕相逼秦讲和的目的虽然没能实现,但依然起到了战前宣传的效果,晋军在随后的战斗中取得了大胜。
【『原文』】
晋侯使吕相绝秦[1],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2],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3]。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无禄[4],献公即世[5]。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6]。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7],跋履山川,踰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郑人怒君之疆场[8],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靖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9],奸绝我好[10],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11],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12]。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13],又欲阙剪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14],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15]。康犹不悛[16],入我河曲[17],伐我涑川[18],俘我王官[19],剪我羁马[20]。我是以有河曲之战[21]。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22],虔刘我边陲[23],我是以有辅氏之聚。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一。’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注释』】
[1]吕相:晋大夫魏锜之子。
[2]昔逮:自从。
[3]昏姻:即婚姻。
[4]无禄:无福,不幸。
[5]即世:去世。
[6]韩之师:僖公十五年秦伐晋,战于韩原,秦国俘获晋惠公。
[7]躬:亲自。擐(huàn):穿。
[8]疆场:边境。
[9]迭:通“轶”,突然侵犯。
[10]奸绝:拒绝。
[11]费(bì)滑:滑国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师附近。
[12]殽之师:指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秦军于殽山一事。
[13]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为晋献公的女儿所生。
[14]蟊(máo)贼:此指内奸。
[15]令狐之役:指文公七年,秦、晋令狐之战。
[16]悛(quān):悔改。
[17]河曲:晋地名,在今山西芮城西风陵渡一带。
[18]涑(sù)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
[19]俘:掳掠。王官:晋地名,在今山西闻喜南。
[20]羁马: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
[21]河曲之战:指文公十二年,秦晋两国在河曲一带发生战争,胜负未分。
[22]芟(shān)夷:铲除,毁坏。
[23]虔刘:杀戮。
【『翻译』】
晋厉公派吕相去秦国宣布断交,说:“从前我们先君献公与穆公相互友好,合力同心,用盟誓来申明两国的友好,又用两国通婚来巩固它。后来上天降祸给晋国,文公逃往齐国,惠公逃往秦国。不幸,献公去逝,秦穆公不忘从前的交情,使我们惠公能回晋国即位,主持祭祀。但是秦国又没能完成这一重大功业,同我们发生了韩原之战。事后穆公心里后悔,因此帮助我们文公回国。这是穆公安定晋国的功绩。”
“文公亲自戴盔披甲,跋山涉水,逾越艰难险阻,率领东方诸候——虞、夏、商、周的后代都来朝见秦国君王,这就已经报答了秦国过去的恩德。郑国人侵扰您的边境,我们文公率领诸侯和秦国一起包围郑国。秦国大夫没有征求我们国君的意见,擅自同郑国订立盟约。诸侯为此而愤恨,都要和秦国拼命。文公担心秦国受损,于是安抚诸侯,秦军才得以安然回国,这也算是我们对秦国有很大的恩德了。”
“不幸文公去逝,穆公不来吊唁,蔑视我们死去的国君,轻视我襄公,侵扰我殽地,断绝同我国的友好关系,攻打我们的边城,灭亡我们的滑邑,离间我兄弟之邦,破坏我国与同盟国的关系,企图颠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襄公没有忘记秦君以往的功劳,而又害怕国家遭到灭亡,所以才有了殽地的战斗,但还是希望穆公饶恕我们的罪过,穆公不答应,反而亲近楚国来算计我们。只是上天有灵,楚成王丧命,因此穆公侵犯我国的图谋没能得逞。”
“穆公和襄公去世,(秦)康公、(晋)灵公即位。康公是我们先君献公的外甥,却又想来损害我们的公室,颠覆我们的国家,带领我国的内奸,前来扰乱我们的边疆,于是才有了令狐之战。康公还不肯悔改,进入我国的河曲,攻打我国的涑川,劫掠我国的王官,占领我国的羁马,因此才有了河曲之战。秦、晋两国的不相往来,正是因为康公同我们断绝了友好关系的缘故。”
“等到您即位,我们景公伸长了脖子遥望西边说:‘快要安抚我们了吧!’但您还是不肯开恩同我国结盟,利用我们遇上狄人作乱的时机,侵入我国的河县,焚烧我国的箕地、郜地,抢割我国的庄稼,屠杀我们的边民,我们因此才在辅氏集结军队,准备进行防御。您也后悔灾祸蔓延,因而想向先君献公和穆公求福,派遣伯车来吩咐我们景公说:‘我们和你们相互友好,抛弃怨恨,恢复过去的友谊,以追念前人的功勋。’盟誓尚未完成,景公就去世了,因此我们国君才举行了令狐的会盟。可是您又不安好心,背弃了盟誓。白狄和您同处雍州,是您的仇敌,却是我们的姻亲。您赐给我们命令说:‘我们和你们一起攻打狄人。’我们的国君不敢顾念姻亲之好,畏惧您的威严,听从了您的使者的命令。可是您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狄人说:‘晋国将要攻打你们。’狄人虽然表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憎恶,因此来告诉我们。楚国人同样憎恶君王的反复无常,也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了令狐的盟约,却来向我们要求结盟。他们祝告皇天上帝、秦国的三位先公和楚国的三位先王说:我们虽然和晋国有来往,但不过是唯利是图罢了。我楚王讨厌他们这种缺德的做法,所以把这些事公之于众,以便惩戒那些言行不一的人。’诸侯们全都听到了这些话,因此痛心疾首,都来和我们国君亲近。我们国君于是率领诸侯前来听从您的命令,只是为了请求友好。您若是给诸侯面子,怜悯我们,赐我们缔结盟约,那么这就是我们国君的愿望,我们国君将安抚诸侯退走,哪里还敢自求动乱?如果您不肯施恩于我们,那么我们的国君不才,恐怕就不能率领诸侯退走了。谨把全部意思报告于您,请您权衡利害得失。”
【『解读』】
本文的谋篇布局很精彩。文章的前面部分写秦、晋多年来的交往情况,它叙述晋国和秦国的关系时,写了晋献公与秦穆公会盟、结为姻亲,晋文公对秦穆公知恩图报,还有晋襄公、灵公、景公、厉公对秦国的友善之举,目的在于突显晋国的仁义;写秦国对晋国的关系时,则说到秦穆公背盟,秦康公、桓公侵晋,这是为了表现秦国的不仁不义,说明晋军伐秦是正义之举。后面部分说到绝秦,义正词严,气势纵横。
秦、晋两国权诈相倾,原本并无黑白、曲直之分,但是此文以堂皇之词驾罪于秦,一句不肯放松,使晋国在道义上占得上风。与其说是以理服人,不如说是以力胜人。本篇行文一波未平,一波随起,前后相生,机神鼓荡。
[book_title]驹支不屈于晋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60年,吴国乘楚共王去世的机会,攻打楚国,结果吃了败仗。次年,吴国的盟友晋国联合十三国诸侯,一起商讨对付楚国。在会盟的前一天,晋国大夫范宣子指责西戎的领袖驹支“言语泄露”,不让他出席大会,这其实是欲加之罪。驹支面对指责,不甘受辱,据理反驳,动情演说,最终使范宣子自觉理亏而赔罪。
【『原文』】
会于向[1],将执戎子驹支[2]。
范宣子亲数诸朝[3],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4],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5]。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6],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7],尔无与焉!与,将执女!”
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8],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9],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剪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师[10]。晋御其上,戎亢其下[11],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12],与晋踣之[13],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14]?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15],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16],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17]!”赋《青蝇》而退[18]。
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19]。
【『注释』】
[1]向:吴地,在今安徽怀远。
[2]戎子驹支:姜戎族的首领,名驹支。
[3]范宣子:晋国大臣。
[4]瓜州:地名,在今甘肃敦煌。
[5]被:通“披”。苫(shān):茅草编的覆盖物,亦特指草衣。
[6]腆(tiǎn):丰厚。
[7]诘(jié)朝(zhāo):明日。
[8]蠲(juān):显示。
[9]四岳:传说为尧、舜时的四方部落首领。裔胄(zhòu):后代的子孙。
[10]殽之师:指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秦军于殽山一事。
[11]亢:同“抗”。
[12]掎(jǐ):从旁或从后用力拉住、拖住。
[13]踣(bó):跌倒。
[14]逷(tì):远离。
[15]携:叛离。
[16]贽币:礼物,礼品。
[17]瞢(ménɡ):不畅快。
[18]《青蝇》:《诗经·小雅》篇名。驹支取其中“恺悌君子,无信谗言”句讽喻范宣子。
[19]恺(kǎi)悌(tì):和蔼可亲。
【『翻译』】
晋国在向地会见诸侯,打算拘捕戎子驹支。
范宣子亲自在朝廷上责备他,说:“过来,姜戎氏。从前秦国人在瓜州追赶你的祖父吾离,你的祖父离披着蓑衣、戴着草帽来归附我国先君。我国先君惠公拥有的田地并不丰厚,还和你们平分了,让你们也有饭吃。如今诸侯侍奉我们的国君,不如从前了,大概是因为什么言语被泄漏了出去,这是你的责任。明天的诸侯集会,你不要参加了!如果参加,就把你拘捕起来。”
驹支回答说:“从前秦国人仗着他们人多,贪求土地,驱逐我们这些戎人。惠公显示出了盛大的德行,说我们这些戎人都是四岳的后代,不应该被灭绝抛弃,于是赐给我们南部边境上的田地。那是一块狐狸居住、豺狼嚎叫的地方。我们这些戎人剪除荆棘,赶走了狐狸豺狼,做了不侵犯先君、不背叛先君的臣子,直到今天没有二心。从前文公和秦国联合攻打郑国,秦国人私下里和郑国结盟,留下了戍守的军队就班师回去了,于是有了后来的秦、晋殽之战。晋国在前面抵御,戎人在后面对抗,秦军全军覆没,实在是有我们戎人出力才让他们这样的。这就像捕鹿,晋人抓住角,戎人拖住腿,和晋人合力将它放倒,戎人为什么还不能免罪呢?从那以后,晋国的多次战役,我们戎人一次又一次地听从你们执政的命令,还是像殽之战时那样,怎敢有所违背?现在晋国的官员恐怕确实有疏漏不周全的地方,因而使诸侯有了二心,您却怪罪我们戎人!我们戎人饮食衣服与华夏不同,礼仪不相同,言语不相通,能够做什么坏事呢?不参加盟会,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完便诵读了名为《青蝇》的诗,然后便告退了。
范宣子表示歉意,让他参加盟会,成全了自己和蔼可亲的美名。
【『解读』】
范宣子责问驹支的言辞,怒气相陵骤不可犯。面对范宣子咄咄逼人的架势,驹支巧妙地进行了回击,对宣子所罗列的罪名逐一辩驳。他说戎人并不亏欠楚国,而且西戎远离中原,更不会有“言语漏泄”之处。驹支的辩驳辞婉语直,句句在理。如果到此为止,盛气凌人的范宣子极有可能被激怒,驹支便有被逮捕甚至被杀的危险。不过,他最后唱了一首《青蝇》诗,让自己得以全身而退。《青蝇》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它的意思是因听信谗言而做错事。驹支之所以唱这首歌,一是暗讽宣子错信谗言,一是使宣子消除疑虑。此文整练中复有流宕之趣,为古文中的奇篇。
【『文史知识』】
『范宣子除栾氏』
祁姓,范氏。范氏经过士匄、士燮两代贤臣的经营,逐步显贵。范宣子担任上军将、中军佐等职。栾氏与范氏交恶。晋国正卿荀偃在伐齐战争中死去,死不瞑目。栾盈在他尸体旁说道:“您如果死去,我将把伐齐之事进行到底,以河神为证。”荀偃于是闭上眼睛。范宣子看出栾盈聪慧,势必威胁自己的地位,就决定对栾氏下手。公元前552年,栾祁(范宣子之女,栾盈之母)告栾盈谋反,鼓动晋平公驱除栾氏,栾氏逃到齐国。不久,栾盈在齐庄公的协助下,在曲沃反叛讨伐范氏,范宣子与晋平公合力,战胜栾氏,晋乱得以平定。范宣子行事果断,作风强硬。但其以国策树威于家,颇为后人所不齿。
[book_title]祁奚请免叔向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52年,晋国的执政范宣子因听信了小人谗言,将自己的外孙栾盈放逐到远方,还杀死了与栾盈关系密切的羊舌虎。羊舌虎的哥哥叔向也受到牵连,被抓了起来。晋国已退休的大夫祁奚,知道叔向是个人才,就出面请求范宣子赦免他。后来叔向果然被释。
【『原文』】
栾盈出奔楚[1]。宣子杀羊舌虎[2],囚叔向[3]。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4],其为不知乎?”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也。”
乐王鲋见叔向曰[5]:“吾为子请。”叔向弗应。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6]。”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夫子,觉者也[7]”。
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8]。”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驲而见宣子[9],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10],伊尹放大甲而相之[11],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释】
[1]栾盈:晋国大夫。
[2]宣子:范宣子,晋国大臣。羊舌虎:晋国大夫。
[3]叔向:羊舌虎兄,晋国大夫。
[4]离:通“罹”,遭逢,遭遇。
[5]乐王鲋(fù):晋国大夫。
[6]祁大夫:即祁奚,晋国大夫。[7]觉:正直。
[8]其:大概,也许。[9]驲(rì):古代驿站专用的车。
[10]鲧:禹的父亲,因治水不利为舜所杀。殛(jí):诛杀。
[11]伊尹:商朝初年的大臣,曾辅佐商汤灭夏桀。大甲:商王,商汤的嫡长孙。
【『翻译』】
栾盈逃往楚国。范宣子杀了羊舌虎,囚禁了叔向。有人对叔向说:“你遭到这样的罪,不是太不明智了吗?”叔向说:“比起死了的,如何呢?《诗经》上说:‘自在逍遥啊,姑且以此度过一生吧。’这正是明智啊。”
乐王鲋去见叔向,说:“我为您去求情。”叔向没有回答。乐王鲋出来的时候,叔向也没有拜谢。旁人都责怪叔向不对。叔向说:“一定要祁大夫才能办成。”家臣头领听到了,说:“乐王鲋对国君说的话没有办不成的,他想去请求赦免您,您却不答应。祁大夫所不能做到的事,您却说非他不可,这是为什么?”叔向说:“乐王鲋,是顺从国君的人,怎能办得到?祁大夫对外举荐,不摒弃仇人,对内举荐不遗漏亲人,他会独独漏下我吗?《诗经》上说:‘有正直的德行,天下便会顺从于他。’他老先生就是正直的人。”
晋平公向乐王鲋询向叔向的罪过。乐王鲋回答说:“他不背弃他的亲人,可能是参加了叛乱的。”当时祁奚已经告老了,听到这些情况,便坐上驲车去见范宣子,说:“《诗经》上说:‘先人给我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恩惠,子孙后代要保住它。’《尚书》上说:‘圣贤有谋略有功勋,应当明守信用,保护他们。’说到参与谋划大事而少有过错,教育别人而不知疲倦的,叔向就是这样的人,国家要靠他这样的人来巩固;即使是十代子孙有了过错,还要加以宽恕,用来勉励那些有才干的人。现在因为这一件事情而使自身不免于祸,从而导致国家的倾覆,这不是太糊涂了吗?鲧被杀而后禹兴起,伊尹放逐太甲可后来又做了他的宰相,太甲对他始终没有表示过怨恨。管叔、蔡叔被诛戮,周公虽然是他们的兄弟,却仍然辅佐成王。我们为什么要因为羊舌虎而放弃一个国家的栋梁呢?您若是经常行善积德,谁不受到勉励?多杀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宣子听了很高兴,和他共乘一辆车子,劝说晋侯赦免了叔向。祁奚没去见叔向就回去了,叔向也没有去向祁奚道谢,直接去朝见君王了。
【『解读』】
在对比中勾勒人物形象是此文的一大特点。文中主要有两处对比:旁人和叔向、乐王鲋和祁奚。叔向被抓起来后,有人说他获罪是不明智的,但他却说自己“优哉游哉”,这里可以看出叔向的乐观旷达;权臣乐王鲋当着叔向的面说愿意为他求情,他却不下跪谢恩,说只有祁奚才能救他,旁人“皆咎叔向”,这既为后文埋下伏笔,也体现了叔向善于识人和有先见之明。在另一组对比中,祁奚从未到狱中向叔向许下什么诺言,反倒是乐王鲋曾说下“吾为子请”这样的话。但事实却是,乐王鲋落井下石,祁奚不顾年老亲自找范宣子求情,前者的虚伪、后者的正直,在对比中表现得惟妙惟肖。
[book_title]子产告范宣子轻币
出自:《左传》
【题解】
晋国是春秋中期的强国,它常向那些弱小的诸侯国索要贡品财物,许多小国都难以承担重负,郑国就是其中的一个。此文说的是郑国子产给晋国执政范宣子写了一封信,信中子产劝说晋国应重德轻币,强调德行是立国的根基。
【『原文』】
范宣子为政[1],诸侯之币重[2],郑人病之。
二月,郑伯如晋。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3],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4],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将焉用贿?”
“夫令名,德之舆也[5];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6]。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7]?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
宣子说,乃轻币。
【注释】
[1]范宣子:晋国大夫。
[2]币:礼物。
[3]子产:即公孙侨,郑国的执政大夫,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子西:即公孙夏,郑国大夫。
[4]赖:私自占有。
[5]舆:车。
[6]迩(ěr):近。
[7]浚(jùn):榨取。
【『翻译』】
范宣子执政,诸侯朝见晋国时的贡品负担很重,郑国人以此为忧。
二月,郑简公前往晋国,子产托子西带信给范宣子,说:“您在晋国执政,四周的诸侯没有听说您的美德,却听说您增加了要缴纳的贡品,我对这种情况感到很迷惑。我听说掌管国家政事的君子,不担心自己纳入的财礼不丰厚,而担心没有好的名声。当诸侯们进献的财礼都集聚到晋国公室的时候,诸侯就要开始有二心了。如果这些财礼被您私自占有,那么晋国的内部就会不团结。诸侯怀有二心,那么晋国就要受到损害;晋国内部不团结,那么您的家族就要受到损害。何以这样贪恋呢?要这些财物又有什么用?”
“美好的名声,是传播美德的车子;美好的德行,是国家的根基。有了根基才不至于败亡,不应当致力于此吗?有了好的德行就会快乐,这样的快乐才能长久。《诗经》上说:‘快乐啊君子,他们是国家的基础。’这是因为君子有美德吧!‘天帝在你的上面,不要让你的心志不纯正。’这是告诉人们要有好的名声!用宽厚的态度来发扬美德,那么好的名声就会载着美德四处传播,因此远方的人来归附,近处的人得到安宁。是要让人们对您说‘您确实养活了我’,还是让人们对您说‘您榨取我们来养活自己’呢?大象因为有象牙导致丧命,这是因为象牙值钱的缘故。”
范宣子看了信后很高兴,就减轻了贡品负担。
【『解读』】
子产之所以能说服范宣子减少贡品,“贿”和“德”的利害对比是很关键的。他说贿能使“诸侯贰”、“晋国贰”,最终会殃及范宣子;而德是国家的根本,能使宣子的家族长治久安。以对比之法写文章,褒贬鲜明却又不露斧痕,体现了议论说理的高超技巧。本文回环往复,亲切明晓,辞直而姿逸,能令听者降心。
【『文史知识』】
春秋战国时期的“摆贡”与“索贡”
范宣子向郑国索币,郑国不堪重负,这才引出了子产对范宣子的一席话。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王渐渐地不再向周天子朝贡,周天子只好宣布“摆贡”,即“贡献莫入”。而居于下位的诸侯,却厚着脸皮向“上”索贡。至于诸侯与诸侯之间,则是强大的诸侯向弱小的诸侯索贡,如公元前632年,晋国打败了弱小的卫国,就将卫侯囚于密室,还“命卫侯之辅相宁子职纳橐”,公开向卫国勒索贡品。
[book_title]晏子不死君难
出自:《左传》
【『题解』】
齐庄公好色,看上了崔武子的妻子棠姜,于是跑到崔家与她私通。崔武子知道后,杀死了庄公。对此,深明大义的晏婴表示,庄公不是为了社稷而死,所以不必为其殉死,也不必因他而逃亡。但晏婴冒着生命危险,趴在庄公尸身上大哭,以尽臣子对君王的哀悼之情。
【『原文』】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1],遂取之。庄公通焉,崔子弑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2],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3]?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4]?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
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5],三踊而出[6]。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注释』】
[1]崔武子:即崔杼,齐国卿。棠姜:齐国大夫棠公的夫人,后嫁给崔杼。
[2]晏子:即晏婴,历任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是春秋后期一位重要的政治家。
[3]陵:凌驾。
[4]口实:指俸禄。
[5]兴:站起来。[6]踊(yǒnɡ):跳。
【『翻译』】
崔武子见到棠姜,发现她很美,于是娶了她。齐庄公和棠姜私通,崔武子便杀死了庄公。
晏子站在崔氏的门外,他手下的人说:“要为国君殉难吗?”晏子说:“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我为什么要死?”他手下的人说:“打算逃出齐国吗?”晏子说:“是我的罪过吗?我为什么要逃走?”他手下的人说:“回去吗?”晏子说:“国君死了,怎能回去?
作为百姓的君主,岂可凌驾于百姓之上?要以国家为重啊。臣子侍奉国君,岂是为了他的俸禄?而是要供养国家。所以国君为国家而死,就跟着他去死;为国家而逃亡,就跟着他逃亡。如果是为自己而死,或是为了自己而逃亡,不是他自己宠爱亲近的人,谁敢承担责任?况且是拥有君主宠爱的人杀了他,我怎能为他去死?怎能为他而逃亡?又怎能回去呢?”
大门开了,晏子进去,把庄公的尸体枕在大腿上大哭,哭完站起来跳了三下才出去。有人对崔武子说:“一定要杀掉他。”崔武子说:“他是百姓所仰望的人,放了他,可以得民心。”
【『解读』】
晏子的言辞贵在气势。当他的手下问他“死乎”、“行乎”、“归乎”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死乎”、“行乎”、“归乎”反问,以此表示自己不死、不亡、不归的立场。晏子在阐发了君王应该为社稷而死的而不该遭此横死的观点后,又连续用了四个反问,立场坚定,富有说服力。
[book_title]季札观周乐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44年,吴王派公子季札访问鲁、齐、郑、卫诸国。本文记述的是季札在鲁国欣赏了周、夏、商时期的乐舞之后,结合政治教化发表的评论。文章对于了解春秋时期音乐、舞蹈的概况及先秦儒家的文艺观点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原文』】
吴公子札来聘[1],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2],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3],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4]?国未可量也。”
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5]!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6]?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7],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8],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籥》者[9],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10],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11]。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注释』】
[1]聘:访问。
[2]卫康叔:周公的弟弟。武公:康叔的九世孙。
[3]泱泱(yānɡ):形容气魄宏大的样子。
[4]大公:姜太公吕尚。
[5]沨沨(fénɡ):形容乐声宛转悠扬。
[6]陶唐氏:即唐尧。
[7]《郐(kuài)》:采自郐地的乐歌。
[8]五声:也称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
[9]《象箾(shuò)》:古代一种持竿而舞的舞蹈。《南籥(yuè)》:古代一种依照籥声为节拍而起舞的舞蹈。
[10]帱(chóu):覆盖。[11]蔑:无。
【『翻译』】
吴国公子季札前来鲁国访问,请求观赏周朝的音乐舞蹈。鲁国人让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说:“美好啊!教化开始奠定基础了,虽然还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经勤劳而不怨恨了。”乐工为他演唱《邶风》、《庸风》和《卫风》,他说:“美好啊!深厚啊!虽然有忧思,却不至于困窘。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恐怕就是《卫风》吧!”乐工为他演唱《王风》,他说:“美好啊!虽有忧思却没有恐惧的情绪,这恐怕是周室东迁之后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郑风》,他说:“美好啊!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这恐怕是要最先亡国的吧?”乐工为他演唱《齐风》,他说:“美好啊,宏大而深远,这是大国的音乐啊!可以成为东海诸国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国家吧?国运真是不可限量啊!”
乐工为他演唱《豳风》,他说:“美好啊!博大坦荡!欢乐却不放纵,这恐怕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夏声’。产生夏声就说明气势宏大,宏大到极点,大概是周朝故地的乐曲吧!”乐工为他演唱《魏风》,他说:“美好啊,轻远悠扬!粗犷而婉转,急促而流畅,用仁德来加以辅助,就可以成为贤明的君主了。”乐工为他演唱《唐风》,他说:“思虑深远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遗民吧!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谁能这样呢?”乐工为他演唱《陈风》,他说:“国家没有贤明的君主,还能长久吗?”再歌唱《郐风》以下的乐曲,季札就不做评论了。
乐工为季札歌唱《小雅》,他说:“美好啊!有忧思却没有二心,有怨恨却不说出来,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开始衰败时的音乐吧?那时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在啊!”乐工为他歌唱《大雅》,他说:“宽广啊!和美啊!抑扬曲折而本体刚劲,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乐工为他演唱《颂》,季札说:“达到顶点了!正直而不傲慢,屈从而不卑下,亲近而不因此产生威胁,疏远而不因此背离,变化而不过分,反复而不令人厌倦,悲伤而不愁苦,欢乐而不放纵堕落,用取而不会匮乏,宽广而不张扬,施予而不耗损,求取而不贪婪,安守而不停滞,行进而不泛滥。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拍合于章法,演奏先后有序。这都是拥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质啊!”
季札看到《象箾》和《南籥》两种乐舞后,说:“美好啊!但还有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时说:“美好啊!周朝兴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子吧!”看到跳《韶濩》时说:“圣人如此伟大,仍然有不足之处而自觉惭愧,做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时说:“美好啊!勤于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谁还能做到呢!”看到舞《韶箾》时说:“功德达到顶点了!伟大啊,就像苍天无所不覆盖一样,就像大地无所不承载一样!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这再有所增加了。观赏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其他乐舞,我也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解读』】
开头十一字为全篇的纲领,下面的内容均为信手顺叙,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自得其妙。“德”字乃全篇之骨,“请观”为全篇的关键。此文前后用了十多个“哉”字,这是赞美的口吻。歌处多用“乎”字,这是感叹之情。舞处叠用“也”字和“矣”字,这是论断的语气。
季札观乐,入于耳,会于心,历代兴衰治乱完全融汇于一篇之中。明代张鼐《评选古文正宗》中评价此篇“如百川赴海,如七政丽天,脉络分明,纲领具备”。
【『文史知识』】
周代音乐小常识——八音分类法
周代时,我国已有根据乐器的不同制作材料进行分类的方法,分成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类,叫做“八音”。八音分类法是我国最早的乐器分类方法。在周末至清初的三千多年中,我国一直沿用八音分类法。金类:主要是钟,钟盛行于青铜时代。另外还有磬、于、勾,基本上都是钟的变形。石类:各种磬,质料主要是石灰石,其次是青石和玉石。丝类:各种弦乐器,因为古时候的弦都是用丝制作的。有琴、瑟、筑、琵琶、胡琴、箜篌等。竹类:竹制吹奏乐器,有笛、箫、箎、排箫、管子等。匏类:匏是葫芦类的植物果实,用匏做的乐器主要是笙。土类:就是陶制乐器,有埙、陶笛、陶鼓等。革类:主要是各种鼓,以悬鼓和建鼓为主。木类:有各种木鼓、敔、柷。敔是古代打击乐器,用于历代宫廷雅乐。
[book_title]子产坏晋馆垣
出自:《左传》
【『题解』】
公元前542年,郑国子产陪同郑伯去晋国觐见晋侯,可是晋侯却对他们施以冷遇,没有接见郑伯一行。这时,子产让人拆掉了所住客馆的围墙,晋侯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就派士文伯去责问子产。子产以委婉谦和的语气说明理由,委婉地批评了晋国对小国的轻慢之举。晋侯听完后,觉得理亏,于是向郑伯道歉,还好好地款待了他们。
【『原文』】
子产相郑伯以如晋[1],晋侯以我丧故[2],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3]。士文伯让之曰[4]:“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5],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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