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号声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73818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王统照著。上海复旦书店1928年12月15日初版。收《序》1篇,《车中》、《鬼影》、《“司令”》、《买木柴之一日》、《海浴之后》、《读“易”》、《沉船》、《号声》、《纳尔逊之一课》等短篇小说9篇。首篇《车中》描写3个知识分子,带着各自的忧郁、苦闷和彷徨的心境,在乘车途中“热心辩论着”“改造国家社会的问题”。意外的撞车事故,打破了他们的梦幻,3个人更深地陷入了烦闷、不幸和失望之中。《沉船》中的刘二曾是个勤劳、朴实的农民,他会一点小手艺,由于天灾人祸,无法维持一家人的起码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带着妻儿去“闯”关东。一家人乘上日本小火轮,半途遇上了风浪,由于轮船超载,刘二曾一家随同400多难民一起“沉船”丧生。作者曾经谈到“我写那些文字期间,自己的心绪沉郁苦闷也为前此所未有”,因此“与民国十年左右的空想的作品相比虽然是感伤,我却已经切实地尝试到人间的苦味了”(《号声·自序二》)。 [book_img]Z_18496.jpg [book_title]自序一 在这几年内随手所写的短篇不下四十篇左右,但我却没想到集合着印出。这有两种原因:(一)是我离开了风沙漠漠的“旧都”差不多二年有余,当时匆匆出行,所有的文稿统锁在一个竹箧内存放于友人家里。后来所遇多舛,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致再去过一次;邮寄不能,因此便搁置下。(二)是自从去年初春多年相倚的母亲故去之后,我什么兴致都似丧失了!更少创作的意念。除了这两层之外,因为中国文坛近来热闹得很,看着怪有趣味,又何必自己忙着出版。这是我将从前已刊未刊的文字安放在屋隅敝簏中与蛛丝莓苔作伴的由来。 去年秋冬之间于十分烦郁里写过几篇又就刻下手中所存的二年前的两三篇集为一册,原是便于查阅,却非“自珍”。八月中由东京到上海晤及赵景深兄,他劝说我以出几本集子;因此一念,便先将写的时日较近的九篇印出。 什么风格,趣味,方法,我向来就是提笔茫然;更说不到“为什么”而来创作了。我只想将我这真实的细弱的“心声”写出;至于如何使读者感受?如何希望引起批评?——赞美或否——我想这本来不是什么“文学的”东西,何可妄存此念。——我只是由痛苦与烦郁中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象到的写出而已,至于写的好坏那只有无可奈何也。 不过附带说明的,这薄本子前三篇是一个时期写的,而后六篇是一时写的。 从街头晚步之后回到这清秋萧疏的山上,浮听着市声与凄零的落叶,总似是无意味地咀念着飞过去的生活(这生活或不是一个人的生活),这其中是微笑,是泪痕,是模糊的血迹,是哀壮与幽切的弦声?种种触感来袭此心,便不忍再翻此草册了。 却非纪念,却非欣求,只是向过去的余痕中想要抓住一撮待飞扬的尘土而已,——虽然是无价值的一撮尘土! 一九二八年九月 [book_title]自序二 在中国印行书籍本有许多困难,而出版家之无责任心尤使作者时时感到痛苦。即如这个小本子,数年前方以友人之劝交付某某书店出版,及至印出后,方知该书店改了名称;又不过一年改名的书店亦寂无声闻。因此后来作者要找几本原书也大费周折。 自然,这是作者不加选择的应得的损失,但也可见不为出版而组织的出版业于己无益,于著作者却有多少不便。中国的文化事业难于发展这不是原因之一么? 偶然从友人家中将这本不易找到的《号声》取来,复阅一过,觉得这真是过时的文字了。但就我自己说它却是个人的思想情感在那几年中的真实表现。当然里面有几篇带着点感伤气氛,不能讳言——正自不必讳言。可是我写那些文字的期间,自己的心绪沉郁苦闷也为前此所未有,没有夸大与虚浮的Sentimental在内,这是我敢于自白的。与民国十年左右的空想的作品相比虽然是感伤,我却已经切实地尝试到人间的苦味了。 有几篇,假使是现在,我不愿那样写了,可是也有我现在写不出来的。一时的兴念与观感,另换了时间空间便有无从捉摸之处。常写文字的朋友一定对我这话“首肯”罢? 虽然现在不愿再写那样文字,可是仍然不肯全把它抛弃了去,因为从这里边能找到真实的自己,也能看清自己在时代中怎样搭成了渡过自己的桥梁。 原本只九篇,今将曾载于《小说月报》上的《搅天风雪梦牢骚》与未发表过的《印空》加入共十一篇,都是在那几年中沉闷极了的心情中挤出来的文字。 仍用原名《号声》,以免冒充新作的嫌疑。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三 [book_title]车中 “居然在很阔气的特别快车中大餐间里吸这样好烟!”云生笑对着畏萌,仿佛不胜慨叹的样子说了这一句。 “什么事都要尝尝味道!我这回当这劳什子的教授,苦够了,上个月打折扣以后,央面子,才拿到三十五元半,还得向会计处说了好几次劳驾费神的话;——想起来十几年的辛苦,还不如一个车上的司务。云生——这次到大餐间吃白金龙,你觉得比在那黑魆魆的空屋里吃粉末子的玩意好些吧?”畏萌手拢着一头短发,将右手内的香烟尾上的灰划向铜盘中似讥似笑地回答。 云生想:“这是自然!”还没说得出口,旁边向以耿直闻名的高先生将西服外衣的领子一抹道:“什么东西,怎么也是混,那里一个样!——若讲‘混’的主义,大学教授,哼!真砢碜的名词!跟茶室里的姑娘,您别疑惑,那一定是有分寸的,头等小班够不上!……像我吧,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半,统共四个半月赏了四十元,纸票!……” “究竟你们是‘近水楼台’,高老夫子休得要向我们诉苦穷了,况且好歹是个官!”云生叹了口气。 “哪个……说假话?云生,你不是说我从启行之前便不高兴吗?你,……你知道我为什么?” “什么?——我不知道。”云生听他郑重地说,自然自己的态度也骤然严肃了好多。 “为人总是苦不过!你看我像是舒服吧,这得怎么讲,不错,吃的、穿的、坐的,哪样也不缺,但一来便不知怎个儿蹩扭。——我若干日子来烦得很!有时夜中直不得睡觉,一个人在外间屋子里逛来逛去,不是味,真的什么玩意!……”他这段引言还老长。 “闲来苦……思,为了……哪桩!”云生的话又有点忍不住了,从他那好笑的口角边又说溜下来。 “别的我也猜不透,老是不如意!奇怪!——你知道我这次出京哪里来的钱?……” 畏萌直直地坐着,用两只手将双膝一拍道:“我知道!……我知道!” 云生还没等得说出来,高先生将他那紧凑的面皮一碰道:“说不出来,还是我Wife的一副金镯子,前天晚上当了出去的。……”他说时肃然,又带有凄然的意味。 云生这时忽然用他那机敏的眼光向他们坐的桌子的四周睄了一眼,几个侍役们都在那一端说闲话,有的在扶着头磕睡;在对面坐着几个胖耳大腮的西洋人,——其中有两个女的,正在争说着一件事,料定他们还不懂中国话。回过眼光来向着高先生看:“原来如此,——但你似乎尚不至此。” “不然,我告诉你吧,父亲是疼我,是姑息我,本来呢,还是做官,家里又不用急,何苦往外边瞎跑?所以这一次不高兴我,不愿意我出来,老实话,任我自便!可是不给钱!我自己呢,近来实是空空了,Wife好,她不动声响地替我筹出了路费,但这样自然不免,……”高先生是法律家,强辩家,素来以理智派自命的,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免动了感情。 云生这才恍然!“怪不得从那里走的时候,嫂夫人领了孩子去送你有点不好过,……” “那里能够送到站台上,电灯底下,……”畏萌虽说这等话,仍然不失他的郑重态度。 “自然咧!……”高先生也换了一个笑脸,将他微尖的下颚抵住餐桌上所摆的绣球花萼。 云生这一路破了他们多少的寂寞,然而到此反默然了。在他的记忆中,正织着那已往的酸苦的密网,一时没有话说。无意地从铜盘中将那曾未吸完的香烟捡起,然而竟然衔倒了,唇上骤然有一股焦臭的气味,同时热刺刺地弄了许多烟屑在唇里齿外,他禁不住说了一句“啊呀!” 畏萌与高先生看的清楚,笑声大纵。 云生赶急将香烟向盂内一丢,用桌上的清茶漱了两口,还是高先生问道:“没有烫坏么?……” 云生摇摇头也忍不住笑了,将头俯在桌上。 “呵呵!惩罚,惩罚!谁教你老是好调弄人!——不,你说这比Kiss的味道如何?” 于是这一张小桌子上满了笑声,那几个正在正襟弄手绢的西洋男女,楞楞地向这边望了望,不知道这是一回什么事。 在旷野中夜是这样苍茫:近处并没有树影,只有从阴惨月光下看得出远远的村落与不整齐的树木,天上的云彩也是黄灰色的,愈映得这秋深月色的凄清。云生一个人立在车外的铁栏的一侧,一手扶住铁索,一手放在外衣的袋内,静凭着这夜行的车载着他的离愁,他的命运,他的浮泛的生活,向一望无垠的大野中跑去。他也不知这是经过的什么地方?但听见车内的鼾声,由轮机的镗声中传出。他茫然地想着:晚上的葡萄酒,他们热烈的讨论,家人,病友,与站台上电光底下的紫衣人!他觉得在这兵火抢攘中作此长征,又是落木秋深的时季,他望着惨黄的月色,觉得她那付凄凉的面貌正像一切的象征。同时一种悲壮的感怀涌上心头!觉得这破碎的山河,苦闷的人生,忧郁的自己的心情,不可知的未来的命运,难以分解处理的种种问题,全个儿纵横纷乱向他那思域中积压,扩展。更不知为了什么他觉得鼻头上一阵酸味塞入胸腔,即时眼睑下有些湿润。但这时火车快要到黄河岸上了,车行在轨道上不很稳重;速度一加,几乎一闪没有将云生闪下铁板来。原来他正沉思在一种幽绵的,细微的感思之中,所以没有注意到自己所立的地位,及至骤然一闪,亏他将铁索抓住,没曾脱身而下,然而上身已经摇撼得厉害。少定一定神,却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站住,便又重温念他的旧梦了。 车行经过黄河岸旁的小村子,在几株大白杨树下惊醒了两条小狗,它们看见这迅速地长行无阻的夜之怪物,便一齐吠起。夜静声遥,听它们弱小的吠声很为清晰。然而这是视觉与听觉的瞬时所得,如箭一般地飞去了,所遗留下的只是在空野中,它们那无力的余声。云生突然想到王摩诘的“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诗人的描写,他想在这样繁复生活里,谁还有工夫有闲心找这样的天机清妙呢?但究竟诗中有画,就是这样的散文又何尝没有画境呢;于是他想到画,快的,即时印在记忆中的那一幅便展在他的眼前了。一大片丛岩前的树林,中间夹流着一道飞泉,那苍明的绿色,与柔软的笔触,真能现出画者的丰神。那里头的生活,那画时的心景:在岩边支开了小巧的画架,她散着发儿在晨露未晞的时光里,沉静地执着彩笔,一幅柔曲的背影,被几只起作晨歌的小鸟们呆看着,这是何等的新鲜,清凉!在味觉上是甜的;在嗅觉上是清芳的,在……这是个人相赠的一幅画,带有丰富的象征的画。然而这时候是“相送千里”,在他日呢?这幅画飞泉独流,绿木成阴。……拍的一声车门开了,惊破了夜立者的沉思与惆怅,原来是高先生披一件厚绒睡衣两眼朦胧地从车内走出。 “什么时候了!你真怪?不怕摔下车去!……我刚醒来,看看下层的床铺位中不知你上哪里去了?畏萌也醒了,他说你又是发了狂出去看月亮去,他还告我:‘你不知他的脾气呢。’……” 云生道:“什么时候了,这是?” “我的表快二分,然而现在已是三点半了。你想什么?别想了车下去了,回来回来!”高先生说着便拉了云生的臂膀向车内走去。云生随着他走,其实他对于这样的月色也并不见得有何留恋,他只迷迷幽幽地眷念着他的梦想。 这时车行在黄河的桥上,声音越大,震得车中的电灯光摇晃不定。 高先生与畏萌正在用中文与英语热心地辩论着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什么集权制,劳资斗争一类的名词,在他们口角边的飞沫里吐出。这正是第二日的清晨。云生觉得很疲惫,然而睡不宁贴,便索性大睁了眼睛看着车窗。畏萌与高先生相对坐着,正谈得高兴。畏萌在沉重的面容上,不断地现出他那坚毅与肯定的态度,他将一本Park and Burgess合作的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掀开一半,时时指画着在讲说。他是个高身干阔肩膀的中年人,向来以沉定自命,人家也以大……家常常期许着他,于是在这次三人不同的旅行中,他自然有取得“老大”的资格。高先生好说话,每每讨论起什么事来,便急得喉头以上的血色异常充足,在这天早上他们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彼此滔滔不穷地大谈起来。 他们这样的谈辩,云生有时也加进几句话,但总是不大羼入的。这时云生不知在继续着想什么事?但沉郁苍白的面色,却没回向他们,正在隔着窗子向外看那清晨的秋郊。不知多少的萧萧落叶,都被晨风吹旋着在沟里,陇边。那已经收割过的禾根还留在田地里。转眼过去的疏柳,几声远唳的飞鸿,这足以使云生看的呆了。然而他也不知为了什么,不能详细说明道理的。他想人各在作着一个“梦”,长、远、短、小、变易,苦与乐,失望与满足,都在各人的梦迹中踏碎了自己的足迹,渐渐地听着远了更远了的自己的歌声,谁不是一样呢?像三个人这一道行来,还是各人努力经营着各人的梦迹:不管是一付金手镯从爱妻的手腕上送入典库,也不管高谈政理要试一试抱负的大……家,自己呢,任情的飘泊,思想更是琐碎、零乱,正如水上流萍一样流着、荡着,然而所相同的却就是在白天、夜里,空想与实验的——一样是经营着梦了。……他漫想到这里,便忽然听得畏萌阐缓而沉重的声音在说: “那不能,不能没却了政治生命的人格。……快刀乱麻,正到了这个时期。……你知道现在正是一种increase in the course of conflict的时期!……哼!现在如果忘记了Energy of struggle,如何生存,如何去整理洗涤我们的河山?……”这些话云生听的是片断的,所以也没听见这位先生的根本原理,而同时高先生也将什么合作、运动、时机等等的话说了一大套。接着拍了云生肩头一下道:“云生,云生,你说对不对?” 云生只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又续谈下去。 “人生的梦境太繁复而且是太长了,不如短少些还容易于从沉睡中醒来。在汽车中;柳阴的大堤上;欢笑光明的闺房之内;议事厅与杀人不眨眼的刑场;一切处所,都教人迷住。在每个时间里沉浸于一种有趣的,不能不的诱惑之中。何用说是非;更何用较利害,‘游离状态’成就了多事的人生,于是世界无穷,于是一切的‘等量’,‘比量’,一切的究竟、目的,都浸醉在此中;都毁灭在此中。然而又有来复的机会,再毁、再成、再苦恼、再大声的欢呼,再……”云生在秋日的清晨中忽然发了狂似地想起这类空虚的无聊思想。他一面听见两位同行者热切的辩争,一面听见前进的机轮磨在铁轨上的响声,这种种的声音,却使他所想的愈加增多,愈无头绪。各个人正在说着、笑着、想着,经营着他自己的想与梦,轰磕的巨响,从天外飞来,云生觉得车中所有的什物俱带了方的、圆的、多角形的翅子摇舞起来,自己的眼前是灼灼的火星四迸,顿时脑子上如用利刃划破,他便懵然! 其实车中各个人的“梦”到此时都醒过来,然而却同是一时懵然了! 正当正午,秋日的骄阳在这时犹有余热,由静住不动的玻璃窗外透射过来的光线还很温暖。车中满了无秩序的现象:种种色色的行李,泼满地上的茶水,呕吐的余汁,虽是在这空气很干燥的郊原中,还是令人嗅着难耐。更加上车中满了呻吟,怨恨的声音,一些人懊丧饥饿地在车上,站台上,来回作无聊的行走。恰在这些光景中,云生睁开了眼,第一次的注视,正看见高先生捧着半个额角斜坐在身旁的软床位上,那个沉定的畏萌却在车外蹙眉立着。于是他恍然知道这是如何的一回事!同时觉得周身的疼楚,抬起左臂看了看,原来在肘骨的旁边已磨去了一层表皮,血痕隐隐地现着。 “好厉害的撞车!倒霉极了!云生,刚才我们还耽心你!——恐怕你受了过度的震动将脑部损坏了呢,还好,你觉得怎样?” “不,就只是左肘上去了一层皮,你瞧,我竟昏睡了这些时候!你呢?……” “不用提了。我的额角上撞起了一个肉桩,现在只有麻木还不疼呢。畏萌说是将腰折了一下,所以下车走动去了。——这都是小事,谁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哩!”高先生咬紧了下唇,满脸上都是烦苦的表现。他的头发原来便梳不清,这一来更像被践踏后的鸡毛帚子似的舞动着。 云生重复默然了,看看四周的景象,听听满车中怨诅与呻吟的声音。 不久,畏萌从车下缓缓地踱了上来,半弯着腰,厚阔的面部,似乎尚有些微痛的表情,他看了初醒的云生一眼道:“好睡!这样大声音越发催眠了你!——这怎么办?机关车说是到晚上七点钟才开到,没有水喝还不要紧,饭呢?挨了跌还得挨饿这怎么办?……” 高先生瞪大了目光,口吻张了几张,还没得回答,同时从两边过来了几位同是一车中的不幸者,都来打听有没有饭食的问题?机关车何时开来?即刻车中更充满了苦烦的怨声,恨恨的失望的面色。 一阵清风吹来,云生仿佛听见在远远的铁轨上飞来那辆具有威力,拯救的使命的机关车,但这正是白天呢!烦闷、不幸、失望的秋午!恐怕必须在众星灼灼的明光下,一望无际的黑夜里,那不可思议的怪物方能来到。但眼前的饥饿,苦痛呢?云生冥想着,便又入了梦境,电灯下来送自己的那个人的紫色衣裙微微地飘动。…… 一九二六年五月七日 [book_title]鬼影 “咱们花头会做,钱又肯花,脸子吧,你瞧!——三十岁也不老,她们怎么不喜欢?还有,你看我也抽几筒大烟不是?这有什么!……”这位杨老官满口学说的北京话,有时夹和着几个英国字,一身明亮讲究的“上洋派”的衣服,活现出他是一个十成十足的上海滩的时髦洋商人。他在大沽岸上一边走着,一边对着朔风冷吹的空气对我这么说。 他说的什么我早就明白了。从昨夜还没开船时,他就处处表现出他的阔气,什么在京汉的头等车中闷坐了几十小时,终于因郑州那边通不过回到北京;什么在北京住的东方饭店;他替外国人买办,又自己做着买卖,这一趟便净得几千块的银洋等等。似在意似不在意的话头,使得船上狡猾的茶房们听了只有咂舌赞羡。我早就断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他的两道眉毛从浓尖处动了一动,十分得意!又紧接着道: “真他妈的!……对那些姑娘们咱绝不花冤钱,就是她们可也喜欢,亲自送到旅馆来。我不要也不成,临走的前一夜,名字叫什么?她在旅馆里吃过饭,到了一点多钟,还不去。……哈哈!这又有什么办法,可我并不在乎。……” 他一边说了,便骄傲得大笑。我自从上船以后,如波翻的心澜,恨不得即时到了目的地,哪有闲心同他人闲话。在这冷风晨吹的时候,船正停在大沽口装运货物,还有大半天的停搁,满舱面上尽是些邪许相呼的工人,绳索、筐、袋等件都堆满了。这位“老官”约我上去,我便从窄窄的木板上跳过来。 多荒凉的冬郊,多凝重的河水,北方的劲风这两三天来特别的冷冽。如铅色般冻结的天空,虽有淡薄枯黄的日光,也丝毫没有暖意。远远的秃枝的疏林上偶然看得见三五只冻雀来回飞翔。靠近码头只有一堆堆的麻布袋子,像些小山,不知是煤是盐?总之,听说都是“大英国”的货物。那些穿了短袄蒲鞋的工人时时从码头到船上,由船上再回码头。在这么严冷的上午,两人一担,肩着沉重的货物不住地往返。除此之外,岸上还有两个黑衣老羊皮大袄的警察,以及卖梨膏的、卖干饽饽的几个小贩,在货堆边呵冻瑟缩着,与船上的客人作交易。 我自从昨天一早五点由前门车站上了车后,做梦似地到了现在。车中的拥塞,八个钟头的京津的旅况,匆匆地晚饭后上了这只船。因为没有舱位,费了半夜的唇舌……船中的气味,种种不同的声音与色彩,交互乱织在我的心头。又迷迷惚惚地记着匆急中寄来的电报上“母病速回”字眼,我恨不能即时飞到故乡!恰碰上火车不通,仓促地乘轮南去,在岁暮天寒的时候,这只汽轮载着我,如同用命运的迷网暂且盖住,蒙头前去。我一夜里没有合一合眼,披件狸皮外衣在船头上深夜的冷气中不住的走着,想着。 及至天色大明,船已经开出天津口外,在沽河的黄浊水流中慢慢行着。因那西崽头领的介绍,我便得与这位同房的老官攀谈起来。他倒似乎是熟人一般,不住声口地叙说他的事业,摆弄着他在洋场中替外国人办事的阔绰,以及这次到北京来饮食男女的游玩。其后他问我的姓氏、籍贯,最后说到“贵干”二字,我便沉郁地答道: “当教员。” “哪一个学校?”他问这一句明明是在可问与不问的口气中了。 “在C大学。……” 他因此又说起他从前的学业来了,他入上海M.L.中学的经过,以及学习英国话的来由。他总处处表明他那一行是门内的,而不是“门外汉”。他问我的年龄,我说是二十八岁,他微微的奇讶了,打着轻快与高傲的声口道: “喂!你比我小两岁呢!然而你颜色却不如我。我多胖,无忧无虑,啥格事体都不能动我的心!你多苍白,苦……当教员总难舒服。……”他很得意,自幸! 我苦笑了。 他有中等的身材,因为肥胖却似乎比我还矮好些。脸上一团团的肌肉,有一般商人所同具的面貌:厚阔的嘴唇,恰与他那好自矜夸的态度相合;两只手指如同一根根的小藕,每一个无名指上有两个金戒指,吸雪茄烟时总故意把这两指伸直。 他在黎明的时候问那西崽头弄了一付鸦片器具来,吸了十几筒,即时,一个小小的舱房都被鸦片气味充满了。他索性不睡,与我高谈,然而我躺在仅仅能放开身子、膝部以下还放在衣橱内的一条木凳上面(是夜中用十七元向这位西崽头领买来的),哪里有心绪同他闲谈。一会儿他又喝了牛奶,吃过早点,恰好这时船已到大沽停住,我因为受不了满舱里的鸦片烟味,也从人丛中挤出来到了岸上。 他这时的谈话又换了题目了。 在这朔风烈烈的冻河岸上,他却很自得地夸示他对于妓女们的诱力。总之,他在处处表明他是个崭新而漂亮的“上海人”。 他更说与他要好的姑娘还是某一个将军的遗妾,“她二十五六岁年纪,大些,可真能,真讨人好,应酬、言谈,不同那些滥污货。……然而在咱们也不过随意玩玩。她也知道,你瞧,临行时送我的罐头,送我花,还自己老早送到车站,开出单子要我替她买东西。没有法子啊!到上海替她办去,并不是十分值钱的东西。……”他还没有结束完他的话,我已经被冷气吹逼的不能支持。一件皮大衣仍然不能挡得住冬晨的严寒。大约我自从上船后早感风寒,又整天没有吃一点食物,所以立在冻结的黄土岸上,腿部已经有些发抖了。充满心头的全是忧悒,苦闷!更有什么心绪能答复他。 但经过这一早上,从他的态度与言谈中,我更明白了他的为人。 船到傍晚方才开行,真是想不到的迟缓。舱中甲板上时时听见男女的诅骂、怨愤声音,尤其是作小贩的商人,与由东三省回家的乡下人。他们到了这一年的尽头,好容易费尽手脚,赚了一点血汗钱,正想趁了火轮赶回家去度岁。哪知因为战争陆路不通,而这只英国公司的轮船又如蜗牛般地前进,天气偏是十分酷冷,他们又哪会不满腔怨恨呢!况且自下午以后,在海上已经看不见日光了,空中全是深灰色的冻云,下映着这铅色似的怪水。自开出大沽以后,便看不见陆地,船边的浪渐渐地大起来,风吹得分外重;除了轧轧的机轮声外,只有波浪翻复打在船舷上惊人的声响。船体播动的厉害,除掉船上服役的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立得稳的。我走出来,看甲板上那些人,一个个面色都如罩上了一层青色的烟焰,有几个就把被褥铺在甲板的大横木上蒙头而卧,可是时有呕吐之声。四围无所见了,只有起伏的黄浪与密布的寒云。船行格外的慢,正不知这一夜里要发生何等变故?已到六点,船上的电灯明了,船以外完全黑暗,播动海涛的狂风更加得势。我在甲板上立不稳当,又吸着海潮的气味,与船底舱内鱼虾的腥气,几次也要呕出。 “坐这只船真倒霉!为什么他们偏在大沽耽搁了一天的工夫?……遇上冬季的大风谁晓得怎么样?……”一位五十多岁的乡下人坐在一捆被水波湿透的行李上,愤愤地说。 旁边有一位在天津跟来卖零碎食物的小贩,他那枯黄多皱的面皮仿佛不怕寒冷,这时一手摸抚着多髭的腮颊,凄然道:“这还用说,什么事都得他们做主!爱走就走,爱停就停。……你看这一船哪里能够载得了这么多的人!舱道中有,甲板上也满了,底舱里更和猪群一样,这都是中国账房的生意。哪管你熏死,挤死,横竖外国人把房间、底舱包给账房,除了大餐间外全听他们摆布。……”小贩正自叙述他的意见,他在船上的熟经验,从舱道中来了一个穿白衣、拿着两个空盘子的西崽,一斜一趋地宕过来,小贩抬头盯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及至我回到分租一角的那个房舱之内,看那位杨老官正在铁床上安逸地躺着,他一见我进来便喊道: “怎么样?……外面的风浪?” “很大,……听说快要抛锚了,不能走呢!……哎!”末一个叹息字不自觉地从我幽郁的胸中叹出。 “晦气!十二,十四……十六,看这样到上海要多耽误三天的工夫,我还有事,账项、请客、料理过年的事体,讨厌呵,讨厌!”他也有点着急了。 “不得了!我坐了多少次船,加上这一次,是两回了遇到这么大的风浪。我简直不能起立,头晕的很!来来!这里有一块蜜柑橘,你也吃几瓣。……” 我谢了他,将一瓣橘子填在口里缓缓地嚼着,即时也就躺在那窄窄的木凳上面。屋子里冷度仍然是很厉害,把一条毛毯盖在身上,同时一阵恶心,像有些秽物在胸中冲撞似地,而种种幻想也一并凑来。恐怖,忧闷,饥饿,眩晕全都来了!看着那白光摆动的电灯,听着圆玻璃窗外的寒涛怒吼,正不知置身何地? 船似乎还在行着,然而我也如在梦中。 若迷若睡地半梦中的凄感使我心头添上一阵怔忡。有不少梦幻般的色彩在我眼睑内跳动,仿佛暗示着隐隐的恐怖与远远的忧悒!夜半后忽为一群人的谈声惊起。哦!这一间小而窄的房舱充满了不识面的生客。他们正在抬过一张圆形的小桌面,左右旋转着,仅仅在床前与木凳中间安放得下,即时竹方块与银元的碰打声一齐起来,原来他们正在安排牌局。一位是那个湖北人的西崽头领,他身躯最高,两个小而圆的眼睛,闪现着多少狡狯。还有一位厨司务,肥胖的面目,额上像涂满了奶油,光明而油腻,穿着短衣,五个手指木槌似地在那一张张的竹牌中间搅弄。其余立在门口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北方人,面上几乎全是高起的筋与血管,三角式的口颊,表现出他是个坚定而威厉的健者。灰色的皮袍,青布马褂,我一睁眼就注意这一个。我正在要坐起,那湖北人道: “对勿起!你到杨先生床上躺去吧,就这凳子上还可以坐一位。” 我也愿意到那平软宽舒的床铺上去。看看杨老官已经坐起在打庄了,我便从凳子上跳了过去。即时躺下。在我想来这真是意外优待的机会!然而一会竹牌触在木桌上的声响,加上他们大声笑着数钱与恨骂声,我躺在那里连眼睛都不能闭。他们只注意到一圈灯光下迷惑的数目与牌上的形样,似乎忘记了一切。各人的眼光分外明锐,手臂不歇地腾掣,齿唇不住地哆动。我呢,一会想想未来的忧愁,一会又坐起看看圆窗外的海色。 微雨在潇潇地落了,风还没停,船仍稳在茫茫的海中。 光光的木案上,竹牌与银元触响的声音,比起海上凶恶的风涛声尤其令人诅恨。他们又不住地口里喊着各人自己愿意的口号,是彼此虚伪的试探。尤其是西崽头领与那位额汗如油的大司务,那些令人听不惯的下流话,亏得他们如数家珍一般的说出。杨老官斜披着狐裘,吸着司令牌的香烟,骄傲,不在意地随手打牌。他看那三个伙友如同小孩子一般,没曾放在眼里。独有那位穿灰色袍子的北方人,默默地玩着他那十三张的立牌,输与赢都不做声,面上一团铁青的气色,令人可怕!……后来他们一圈完了,我仍然睡不着,只好从杨老官的床上拾起一本旧小说来在他人的背影后看着。及至他们牌完之后,谈起话来,那穿灰色袍子的北方人,才说起他原是江浙战争中的某一师的参谋长,失败以后重行北来,所以说起话来全是一股不平的气概。居然不同,他只为打牌来的,打完之后,点心也没吃,却兀然坐在一边。末后我坐起来了,他便同我说起话来。 “这世界干么?教书还不坏。军界中简直混不得,可是混上了也就没路可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上嘴唇突起得很高,显见得是从经验中得来的真话。我除掉敷衍几句外,觉得一舱里的人独有这位失败的军官还令人有几分同情。 他们吃过面包牛乳之后,那输家大司务败兴走了,西崽头领手捻着一把钥匙正在看杨老官烧烟。失败的军官同我坐在木凳上,无聊地谈着。杨老官呼呼地吸过三四筒鸦片,又在夸示他自己了。他说他在上海认识了不少的军人,又交结了不少的洋人,什么去年由英国来的一位老勋爵同他怎样要好;什么那年淞沪战争徐将军被迫离开租界,还是他向工部局托了老勋爵去关说的力量,总之,这位十足神气的上海“刚白度”鸦片瘾又过足了。 这时船动了,西崽头领看了看他手上的金手表道:“四点三刻,开行了,风浪小得多,明天晚准到烟台。……” 我听了,把急闷的心情放平了好多,可是同时也有无形的恐怖逼在心头!虽在这一天一夜的饥寒晕劳之后,并不因此极感痛苦,惟有心上的种种烦扰、忧急,几乎使我要哭了。南行的焦急,北来的悬念,谁能逃出了现实的网罗呢?我正这样想,即时,舱中的杯盘又叮叮撞响起来。原来船开行后,又起了一阵风浪,一时觉得各人坐的地方都不很稳固了。杨老官恨得一口气把玻璃罩中的油灯吹灭道:“倒霉!偏偏又起这样大风浪!……”这句话还没完,又听到舱外在甲板及过道中的客人呕吐大作。 这是快近黎明的冬夜,是在冰冷的海中!风吹得紧,浪打得凶,那些辛苦回去的苦人,一件棉袍、一条被窝,连底舱都没有地方,只好在甲板、过道上过夜,不冻死还不吹死!无限制的卖票,无限制的践踏自己的同胞,包了外国人的船舱却用很便宜的代价当货来载这些苦人,回想起昨夜上面大餐间奏着西乐用晚餐,而我们的舱外却全是饿的、冻的、呕吐的叫苦的声音!我呢,勉强在这普通的舱房里受侍者的白眼。 我在这近黎明时颠动的舱中想着,那军官这时还没走,交握着两手不知在想什么,然而他那巨大的身体老是一提一动地向床上撞。 圆眼的西崽头领,一面替杨老官烧着烟,一面数说他在船上的生活。有时回头看看我。我总怕他那双眼光中射出来的狡狯与凶焰。他们所谈的题目离不开那几种。杨老官在问了: “昨夜里你到啥时候才回来?快两点了,哪里去白相来?” “哼!到日本地走走去,日本窑子去的。” “曾玩过吗?……” “没有别的,打过两次哩。日本窑子的规矩:打三块,住六块。……天津究竟好玩。……” 失败的军官在我身旁,从鼻子里哼了一哼。……我却不明白“打”是什么事,及至他下面紧接说住的价钱,我方了然。他还很得意地续说: “日本人干净得多了。……”他又像一个卫生学家。 一阵翻动,忽然案上的几只茶杯翻在地上,幸而有草席铺着,没曾打碎。我同那位军官伏在木凳上面。杨老官差些滚落床下。同时外面浪翻风吼声中,一阵人声嘈杂,常经风浪的西崽头领急急开门出去,歪斜着向过道里去。回来的时候,船还在剧烈地翻动,他咂了咂舌头道: “好厉害的风浪!这一阵把船面上睡的人打下一个去!……听说是个女的。……” 杨老官似乎并没在意,坐起,摸摸头皮道:“没出血么?……你瞧!” “好……福气!一些没碰伤。……这个人找死,什么时候还在船面上呢。……这小女人死的可惜!” “你不早说,让她到这舱里住一夜,有吃,有觉睡。比起……不好么?”杨老官叹息似地答复西崽头领的话。 “你真有点,……可惜昨天夜里没先同我上岸去呢。……” 同时他们都哈哈地笑了,这时那位军官脸上红红地,瞪了一眼便出去了。 我坐在那里似乎呆了。看这两个笑谈者的头颅摇动,如同鬼影。圆窗外怒吼的风浪却更大起来了。 一九二六年五月 [book_title]司令 在卉原镇上像这样急迫而惊怖的忙乱已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回的来路与每次不同。从十二点钟后,保卫公所的门口十分热闹,在那两扇大黑漆门中间走出走进了不少人物,甚至连大门里粉刷的照壁前一堆紫玉簪花都践作坏了。大而圆的花萼,躺在土地上被毒热的阳光晒着,渐渐变了颜色,有的已被脚印踏碎了。门前右侧,独独忙了那个穿灰衣的团丁。一支套筒在他的手中忽而高起,忽而落下,不知多少次了。因为办差的人物,城里派下来的委员,本乡的乡长、团长、乡董、绅士、校长、商界的首事,还有他们团里的排长,与巡警分局的巡官,一出一入,照向来的规矩都得打立正;并且要把枪刺举得高过头顶,这真是自有保卫团以来少有的苦差事。 于五在镇上当团丁也有三个年头了,他是东村有名的一条“蠢牛”。他两膀很有点劲儿,眼睛大得吓人,身个儿又高,不过有些傻头傻脑,所以村子中公送了这个外号给他。可是自从入了保卫团之后,他简直聪明了好多,不单是学会卧倒、上刺刀、放连枪这些知识,而且也懂礼节,“是是”“啊啊”的声口也学会说了。所以现在他不比从前“蠢”了,于是伙伴们使用普通尊重人的称呼法,把外号的上一个字去了,换上个老字,喊他“老牛”,他也答应。因为他听过牛的故事,晓得牛是庄稼人最尊敬的畜生,所以大家这样叫他,他并没有什么不乐意。 从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候,县里派来招待招兵司令的委员与原差便都到了。消息传播的非常迅速,不到八点钟,这两千人家的大镇上几乎没一个人不晓得。商店的学徒、卖食物的小贩、早上上学的学童,以及作工夫的短工,他们交互着谈论“司令”到过午便来的大事。谁知道带多少马弁?谁知道有什么举动呢?学校中特为这件事早与学童说明午后放假半天;切切地嘱咐那些小孩子藏在家中,免得家庭里不放心。至于在镇西门外前年方办成的私立女子初中,这一日的上午便早没有人了。教员、学生,都临时走了。 于五呢,他在晓露未干的时候便跑到操场里耍了一套潭腿,这是他自小学的武艺,几十个团丁里没有一个赶上他的。团中虽也有武师在闲暇时候教教他们打几套拳,或是劈几路单刀,然而在于五是瞧不过眼的。因此他常常发些牢骚,同他的伙伴说:如果他不是从幼小在这个地方住,一定可以教他们了。“人是外乡的好”,他有时拍着胸脯慨叹那团长老爷太好摆架子,埋没了自己的真实本领。在操场的时候,十分清静,除掉大圆场周围有几十棵古柳迎着晓风摆动垂丝之外,就是一条鬈毛大黄狗,垂着尾巴如老人似地一步一步地来回走。于五趁这个时光把全身筋肉活动起来,光着上身,在柳荫下舞弄了半晌。看看太阳已经满了半个场子了,又听见场外有人赶着牛马走路的声音,他便打个尖步将双脚一并,立正之后,随即从柳枝上将那件灰色短衣披在身上。方想回去,却好他那同棚的萧二疙瘩从一边走来: “你才起来?我说你再懒不过,一定是夜里到那里耍骨头去来。”于五擦擦脸上的汗珠向那位身体矮小、长了满脸疙瘩的伙伴说。 “伙计,你省些事吧。夜里倒运!说,你不信,被老伍、老华赢了六吊七百钱去!害得我一夜没睡好觉。可也更坏,偏偏今天黑夜里又凑不成局,真倒运!哪里来的这些把式?一起,一起,都得叫这些大爷伺候!……真他妈,……”萧二疙瘩人虽小气分儿最大,他最不服硬,这是于五一向知道的,所以听他说出这些话来,便道: “萧二哥,你不要输钱输迷了心窍吧,平白无事的谁又来?……团长这几天不是为了病不常出来,松快了许多?” “哼!”萧二疙瘩把鼻子耸了一耸道,“看着吧!看他今天出来不出来!一样是差事难当,今儿就够瞧的!我说老于,他们来时咱也去吃粮吧?” 到此,于五有些明白了,他便将手一拍,急促地问道:“莫非是真来了招兵委员?几起了?这日子真没法过!在乡下还有舒服?……你说什么,去吃他们那一份子鸟粮,我看你是输昏了!你没听见卖饼的黄三说:他兄弟在上年丢了好好的生意不做,迷了心去当兵,好!不到三个月偷跑回来,那是个什么样子!没饿死还没冻死,是他祖上的阴功。大风,大雪,偷跑到山里去当叫化子,过了十多天才趱回来。他不是情愿饿死管干什么不当兵了?……你别瞧咱们土头土脑,我看那简直是一群狼,土匪、青皮、叫化子,都能当。……一百十三团,你记得从我们这镇上过的,真丢脸!哪一个不是穿着油灰的衣服?不知是几辈子的?连咱们还不如。打仗,好轻快的话!不是吹,我一个人,他们来上五个、六个,……” 于五正说得带劲,萧二疙瘩插言道:“老于!你别高兴!你记得公所门口的岗位今早上该你站吧?这个差事真要命!还好,要是下午准得挨上几十耳光。……这一回我听说了,不是委员,大哩,是司令!我说是他妈的司令!听说是上头专派来这几县招兵的‘司令’,还是,”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一种潜在的力量把他的声音压低了。“怪事,听说这还是我们的乡亲哩!老于!听说他是专门谋了这个差事来的,想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嘿嘿!” “是谁?” “就是营庄的管家,我可不记得他的大号。说是什么军官学堂出身,在外头混了多少年,干了些什么事,家里早不知道这一口人,这回回乡了!” 于五叉着手凝神想了一会,没有话说。 “看他怎么样,到自己的地方?……看他怎么样?”于五脸上骤然涨红了。 一阵喇叭声响,正是他们团里吃早饭的时候。 这一天上午,在于五的心情中与其是恐怖,还不如说是不安。他虽是心里不愿去伺候那些同样的灰衣人,然而他却是个十分服从命令的壮士。所以刚到十点,当他那棚的排长,喊声“于五换班”,他早已结束完了,肩起他素日宝爱的明亮的套筒,由镇东门里的宿处向局子走去。 四月末旬已经有些烦热了。他肩着枪在道旁的树荫中走着,额上微微有些汗珠。他这一回的上岗状态更为严肃,每次呢,也带子弹袋,可是照例只有几个枪弹装在里边,为了数多沉重而且不许,他这回却把周身的袋子都装满了,少说也有五十个枪弹在他腰间。套筒的膛内五个子儿全压在钢条之下。这也不是常规,因为怕压坏了发条。他雄赳赳地走着,看看那些一早到街市上买东西的人,多少都带些惊惶的颜色。尤其异样的是壮年男子不很多了,全是些老人,以及蓬头宽衣的妇女,——年轻的妇女却未曾碰到。于五看见这光景不免皱了皱他那双粗黑的眉毛,同时脚底下也添了气力。 由城里临时派来的委员是个学务局的视察员,因为时兴的,学务上没有事可办了,却常被县长与绅士派作外委——作催草料与招待的外委。他自从半夜奉了急于星火的公事,带了几名差役从星光下跑来,到后便住在乡长崔举人的宅中,招集了镇上几个重要人物,如商界首事、保卫团长、校长等计划了两个钟头,即时都穿戴整齐,到街内的保卫公所里开始办公。他们来的时候,于五已经直挺挺地在门口站岗了。 他们在里面商量些什么,于五是不知道的,但他看见他们的团长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拿些账簿、纸件之类的东西进去,跑的满头是汗,嘴上的短胡子也似乎全挺起了,背上衣服隐隐有些湿痕。最忙乱不过的是由城里派来的差人与本地乡约,不住口地喊着预备“多少草料,几份铺盖”。他们一边喊出,在门外有几个听差的团丁立刻答应,分头打点。还有镇上的三个好手厨子正在门口石凳上坐着吃纸烟,听里边呼唤。 于五从在公所门口这两个钟头看来,似乎见到卉原镇上的“奇迹”了。自然,从前这类事他见过不少,镇守使在这里也打过尖,而这回的影响却来得真大!从花白胡子的崔举人走出来的神情便可看出。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多添了几十道,斑白的头颅不歇地摇颤,一件软绸半旧马褂下仿佛藏不住他那颗跳动的心脏。 于五等待的希望不如那时的大了,眼看着这一群人忙到正午,却还不见动静。他一个人挂着枪四下里望着,茫然地不知这是一天什么日子?恰当这时,局中纷乱的人员差不多把一切都预备好了,大家却不敢散去,只有坐在里边吃着纸烟、水烟,谈天,虽然他们各人的心里明明是多添了一块东西没有安放得下。出入的比刚才少了好多,于五在这闲暇的时候便想起早上萧二疙瘩同他谈的那些话,以及当兵吃粮的勾当,于是也想到这次招兵的来由。他想:招兵不止一次,也不是由一个地方来的,什么军、什么师,分别不出,也记不清。按照向来的经验,不过是几个头目、几个兵士,到镇上住上十几天,插了小白旗子寻开心。点心有,饭菜自然是好的,还要大家公垫办公费,数目不等。每回哪里空过呢?末后也许领了十个八个的流氓乞儿走去,一个人没招到也有过的。有一回还被教堂里的洋人照了几张像片去。为什么这么一次一次地招兵?于五不识字,不看报纸,当然不甚明白,只听说外面不安定,开仗。有回来的朋友说听见炮响,学堂里的先生们说些什么铁甲车、迫击炮的新鲜名目。他从这一些零碎的概念中,便也知道招兵是这么紧急。他立在如醉的日光里,渐渐觉得腰部、双肩都发起热来。然而下岗的时间还没到,而他所希望的一群人也还没见个影子,因此他心里有些烦躁了;也因此他对于那将近走来的一群人的憎恶更增加了分量。 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乡约在局门口的一条小街上,用一手掩着被打破了的左腮颊,一面还是加劲地快跑。一滴一滴的血水从他那一件粗蓝毛大褂上流下来,随着他脚后的热尘便即时看不见了。而立在局门外面的两个“军士”正将眉毛竖起,大声喊骂。那明明还不过是兵丁下的兵丁,因为他们还没有整齐的皮带与子弹盒子挂在腰间。两个人的灰色衣服已经变成黑色。一个穿了黄线袜,那一个却是一双破了尖的破白帆布鞋。他们像是随处都有动气的可能。紫面膛,近乎黑色的嘴唇,一个是高长的身躯,那个穿破帆布鞋的却还不过是十五六岁发育不全的孩子。于五这时还没换班,直挺挺地立在门口右侧。他这时倒格外精神了。虽是不立正的时候,整个的身子也绝不歪斜。那杆明亮的枪枝在他的手里似乎是十分荣耀,晶明的刺刀尖,仿佛正用一只极厉害的眼睛向门外一高一矮的新客人注视着。于五在他们将到的时候,受了团长的临时命令。因为今天四五个镇门与街头巷口都加了岗位,有些团丁又须时常出去办差,人是少的,又以于五的姿态分外合适,叫他多站两点钟,也叫那些招兵的差官看着好夸赞几句。于五自从看见几匹马从飞尘中滚过来以后,他反而振奋起来,虽是连续着站岗倒也不觉疲乏。这会亲眼看到两个差弁狠恶的样子;亲眼看见他们用马鞭把伺候的乡约打破了腮颊,他并不怕!仍然保持着他那威严的态度。那两个差弁骂够了,便向内走去。于五声色不动,厉然地挺立着,更不向他们笑语,或行军礼。那个高身材的向他瞅了一眼,仿佛要想发作,于五也把他那双大而有光的眼睛对准差弁的眼圆瞪起来,差弁却低头进去了。 全是于五目所见的、耳所听到的事。丰盛酒菜的端入,里面猜拳行令的声音,以及饭后来的司令在局子的大厅上高声发布命令的威力,地方绅董战栗着的应声。于五是十分清楚了。在他胸内正燃烧着饥饿与愤怒的火焰,看那些出进的“大兵”有的赤了背膊,有的喝得面红汗出,在局门口高喊着不成腔的皮簧、小调。他真有点站不住了。已经到了午后一点多钟,夏初的天气烦热得很。听说司令,还有副官都在局内午歇。除去有两个人在里面值班预备叫唤之外,局长与校长那一群都严肃地退出,各人预备去做的事。那个伛偻了上身的老举人到外面大杨树下时,便同一位中等年纪的校长说: “我直到现在直不觉饿!看他们吃的高兴,我……就是咽不下去。……我说:校长,这怎么办?还没有日……子呢!一天三百串,……酒饭在外……这笔款?……”他一边说着,用一只微颤的血管隆起的手掠动颔下的长须,还时时向门里面瞧着。 校长虽还不到四十岁,上唇已留了一撮浓黑的上胡。他拿竹子折扇不住地开开闭闭,却不扇动。听了老乡长的话便踌躇着道:“现在什么事似乎都不用办,只有伺候他们!有钱还可以,没有呢?……慕老,你看这个‘司令’还是……毕业,还是咱们的同乡?……哼!那才格外上劲呢!一口官腔,一个字不高兴就拍桌子,我看怎么办?事情多呢!……” 校长皱了眉头,低低的话音还没说完,门内骤起了一阵哗笑的声音,两个兵士倒提着手枪从里面跳出来。于是他们在外面诉苦的话自然即时停住。两个兵士脚步一高一低地蹭下了阶石,一个黧黑面孔的便一把拉住老乡长的方袖马褂道: “老头子,……有出卖的?在哪里?快快说!……说!” 老举人惶然了!他不知是什么“出卖”,上下嘴唇一开一合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在一旁立着的校长究竟懂事,他知道他们醉了,便任意用手向东指一指,两个兵士咧着嘴,步履踉跄地走去。 老举人还没有喘气过来,便被校长先生掖着踅回家去。 这夜的月色分外明亮,所有的团丁除去值夜、站岗之外,都在他们的操场的树下纳凉。镇中人本来睡得早些,这一天更是不到黄昏全闭了门。街道上各学校里都十分肃静,到处没有人声,只是断续的犬吠从僻巷传来。然而这几十个壮年团丁仿佛受了什么暗示,在初热的清宵也有些意外的感触,无复平日的笑谈高兴了。又听了他们的头目的命令,在这几天内如有赌博等事发生是立刻究办的,因此大家在一处越显得寂寞了。 月光从大柳树梢上渐渐升起,清澈地含有温暖的光辉映在这细草的圆场上,什么影像都被映得分明。在静默中,一个带有叹气口音的道: “像这么过上几天真要闹出人命来!……我们吃了地方上的供养,却得小心伺候这些小祖宗!……”这口音明明是忍辱下的怒骂了。 “你仔细!……看你有几个脑袋?被他们暗查听了,活捉了你去,先吊起你这猴子来,交代上三百皮鞭!……他们做不出?你道这些……还看同乡的面子?……”又一个说。 “反正庄稼人还能过活!一年到头:怕土匪,怕天灾,还得够他们的,这个年头过日子?……横竖是一样,若不是借了那些势力,再来那么几个,就这个把式的!无法无天,先弄死几个出出气再说!”第一个说话的青年衔了一支香烟,说的声音格外大了。 一时全场都默然了,有几个正在操场中解开衣扣来回走着,有的却正在那面用木剑游戏着比较体势,大多数都坐在地上。 萧二疙瘩因为今天晚上不得赌,恢复他的输钱,心上正没好气,冷冷地笑道:“不要瞎吹!说是说,做是做,看那不三不四的‘司令’喝一声,怕你不屙在裤筒里!没瞧见连崔老头子都把老脸吓得蜡黄,不信问问老牛,是不是?老牛!亏得你今儿罚了四个钟头的站,没挨上嘴巴,算是时气好罢咧。……” 于五躺在草作的披簑上没做声。 于是一群人便不自禁地都纷纷谈着新来招兵的一群。有的说他们是做买卖来的,有的却说这几夜里镇上土娼的生意发达了,又有好嬉笑的说这位司令要讨几位姨太太回去的。一时笑声与怒骂声破了半夜以前的沉寂,然而于五躺在草蓑上始终没做声。 恰在这时,从圆场的东北角的木栅门上急促地闪过一个人影,到了这一群人的前面,在月光下闪出他那高伟的身材与阔大的面皮。所有的团丁都看明白,来的是他们的团长。他在左臂上搭件短衣,上身只穿着排钮的白小褂,满脸上气腾腾地像是被酒醉了,汗珠不住地从额上滴下来。团丁都肃然起立,连躺在蓑衣上没言语的于五也跳起来。 团长喘息定了说:“你们站好!”这句话即时便发生了效力,众人立时成了一个半圆形,把团长围在中间,那边正在比剑的几个也跑来了。 “兄弟们!不要快活了!有一个不大好的消息。我先报告一句,”团长说到这里便停住了,看看这些团丁们的颜色,然后用较低的声音续说:“这事恐怕早晚是要知道的,……招兵的,——司令吗?他这一来却不像先前那几次来的,因为他晓得地方上的情形,他知道我们这里有几十个弟兄们。他今天晚上请了乡长去,说得很厉害,不客气!明天他便要点验我们,要带同我们上前敌!打仗!连枪械、服装,……他说这样兵不用招了。……他是什么官谁知道?听说他带了我们去至少马上就是团长。他说在他的势力下可以便宜办理。……你们想:绅董们自然要说这是民团,是地方上出钱的。不成!他说那便是违抗,是民变,要带人来缴械!……” 团长方说了这一段,一阵喧声从这个半圆圈中纷呶地发出。团长急了,便止住他们的语声,又缓和地说:“然而这事可说不定,我看他也没有这么大胆量,上头未必是这样吩咐,还有局长呢,听说明天要交涉去。你们先不要着急,我不过告诉你们。……” 团长末后的语音这一群人听不分明了,团丁们已经纷纷怒骂起来,有的是沉闷不语。过了一会,大家似乎被一种严肃而危难的空气包住,便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团丁与团长低声谈着抵抗的方法,而众人也随意散开各作讨论。 于五早已跑进屋子里去了,过了一会他从屋前的刺槐荫下溜出来。忽地被一个人看见他这样打扮,便急急地喊道:“于五,你……你哪里去?……” 一句喊声,立在一边的团长的眼光便落在疾走的于五身上。他已脱去团丁的制服,在白小衣上斜插了一支匣枪,围了周身的子弹袋,左手提了长枪,上了刺刀,匆匆地往圆场的木栅门那面跑去。团长也急喊了一句:“这时你带了军装,……哪里去?……” “去!……先打死那只狗小子!什么‘司令’!……”如飞的脚步已经跑出栅门外去了。团长呆了一呆,便急裂开嗓音喊声“回来”,便追上去。同时,立在团长身旁的那几个团丁却也抄起家伙随着跑出了操场的栅门。 一九二六年六月 [book_title]买木柴之一日 “你们不管如何只是随意喊叫了,来便买下!……钱呢?尽着化,没有的时候,便找我了!……在这样的时代,我从哪里能弄好多钱!……”一云正从他那间小四方形的书室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印度佛教史》,走到他寝室的外间中,忿然地同妻说这些话。 “不是,……”妻抱着几个月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说:“我原叫他去看看,没说要买多少,……”她面色有些惶急,而小孩子愕愕的目光却正注视着两只肥胖得如九月豆田中的绿虫般的小手。 “我从哪里去弄许多钱!……况且这些木柴现在用得了吗?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要在这一会儿!……”一云口里说着这样的话,似嫌恶又似忿急,而心中所转画的圈儿,在这片刻中却已经有了不少的回还,他向来只想着一些更远的事,对于使费用度这一类的事是不关心的。他以前的生活,用费没记过账目,有无不作计较,可是现在呢?这使他心中发生了自怍的责备与感到无味的空虚了!他觉得他会同购买木柴发生了问题,这真是问题呢!想到此处,言语也勉强无力了,虽然他还只管烦闷地主张少买。 那叫木柴的仆人在院内蹲着道:“我以为再过几天价目更贵呢,今春天买的一元一角,现在一元二角,冬天到了,还要贵。……”他分辩的理由何尝不充足,一云心里也很赞同,他想到种种化费,到每月份上没钱用时须得自己去料理。还有贷息呢,月月不能空过,想到这些困难的应付,便不自然的命令般的向妻说; “留它一半罢。要四五百斤干什么!……在这里又没有多少地方可以盛放,……”其实末后的一句只是作文章的宕笔了。 结果,仆人与山间卖柴人在木栏前讲究了半晌,算留了三百斤,统共三元多钱。 这时,一云又回到他的小书室里去了,躺在一个旧沙发上,忽然觉得胸中有无数说不出的感触,都在这一时中奔凑而来。同时鼻腔内酸酸楚楚的,而眼眶中的热泪便由颊边流到白线毯上。末后,仆人从窗子外头报告了留买木柴的斤数与价钱,一云并没做声,仆人又道:“问少奶奶要钱吧?”一云点点头,从喉咙中进出一个“啊”字来。 他反过身子来,用含泪的眼光对着淡绿色的墙,呆想一些纷无头绪的事。他本想差着二元左右的一点点事又何必多管呢,昨天还不是从一个俄罗斯人开的书铺里买了本山音基(J.M.Synge)的戏剧与一本旧版的狄更生的The Chimes,恰好是两元钱。那又有什么用处?其实就算将这两本书看的烂熟,又怎么样?况且在这样的社会里还埋头看书,实行呆子生活吗?……为了家里多买两元钱的木柴,你就这样忿然?……这时一云正在切责自己,一会又将思想远飏开去。想现在一家的大小责任在自己身上,自从春初母亲病故了,半年来所有的只是悲哀和忧虑。而地方上的情形变更,几亩田地的收入不够,按了地丁的预征与特捐,一次又一次,他计算,并且听亲戚家也都说,再来一次非变卖产业不可了。却又卖与谁呢?……现在全家里没有负责的人,忧郁的妹妹,好嬉玩的小孩子,忙碌的妻,……他想到母亲重病半年,与将死时那两天的光景,以及此后的茫茫,他心头上真同利箭穿着,而喉中哽噎着。 “又不是小孩子,这样别人来看见了真没意思!”他勉强自己起来,对着南面的窗子向晴空下的蓝色海面痴痴地眺望。住一个山麓上,地势高敞,他坐在屋子里可以终天望海;常望了反不觉得有何趣味。因为想象中的海阔天空的意念,一云因环境的关系已经不大敢想了。他这一年来的经历,使他在生活的途程中变易了多少方向。他知道十七八岁时少年憧憬的一切,以及后来欣慕的,愿望的,诅恨的,奋动的对象与理由,似乎都有动摇。他由现实给予的强力与困难,使他越发混茫了。……他望着那朝阳光洒在大海的波面上仿佛织成了无数的金纹,静静地点上几个渔帆,斜行的,嫋娜的,轻荡的,便有几许诗意。又反映着一山半黄的秋叶。 他什么不想;其实呢,这没有系统的乱想,不能如研究逻辑似的可以解答,只是一些从现实中得来的教训,而使他由记忆的深处将生活与思想的苦闷统摄起来,成了一个坚硬而生锈的护心镜,带在他入世的甲胄前面罢了。木立了多时,看着这澄空明丽的海景,越使他增添一种忧沉的心绪!方在寻思着,忽听得山东面的钟声镗镗,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他猛然悟到今天正是一个礼拜日。回转身重复由那通寝室的内门走到刚才争论木柴多少的房间里,无目的地问: “今天又是礼拜日?……” 他那个大孩子正立在墙角看画报,便稀奇地道:“唉!正是礼拜,……不见月份牌上全是红字的一张。……”于是他也抬头看看对面墙上的月份牌,可不正是印着25号,旁边有星期日三个小字。 这是没有关系的答复,小孩子说着拿了一本《少年》跑到屋子外边草地上去了。妻在里间正拍着小的孩子睡,外室中只有挂钟的达的摆动声。一云想了想,便忙着穿上素布的长衫,取了帽子,将要出门。 “还没用早饭呢,哪里去?……回来吃?……”妻坐在床上连接地问。 “不……我几乎忘了,今天赵君约我到他家去便饭。……不用等我了,你们吃罢。……”一云说着便匆匆走出。 在密林的深处,一阵阵飞蝇的鸣声仍然不少。是秋来的天气了,树叶子多半失去了油光的浓绿,而焦干的黄色在每棵树上可以发见了。林中一所带走廊的西式平房的前面,石阶上几个人正围着一只小圆桌饮啤酒。一条褐红色相间的狗在草地上走着拾鱼骨吃。过午的秋日,林中并不觉得温暖。一线线的金光从树荫中投下来,正与各人杯中的黄色啤酒相映。主人与客人们同饮着这金色的酒,微含着愉快来消此闲暇的秋日。 主人是位面容坚定微带滑稽表情的农业专家,半开着白衬衣的领子,反折到双肩上去,弯着腰正引逗他的六岁的女孩,——剪短了头发穿着日本式白外衣的小女孩用奇异的眼光看看来客,一面随着爸爸的手臂起落作不自愿的运动。她显然是在一群大人而且是生的客人中间失却了她活泼的天性,感到跼蹐的不安。那位农业家还正在引逗着她说笑,他双手引动着她,并且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小黄狗,夹尾巴,……”不意他那女孩却一句也唱不出,只皱着眉头偷看着客们,似乎怯惧地要逃去一般。 “算了罢,你晓得怎样种树修芽,却不能当保姆。小孩子被你播弄得可怜,快教她同她妈玩去罢”。一位医生打趣着说。 “你别看不起我不懂教育,好歹长成几棵树还不是一样济人利物。我觉得那一般教育家只种罪恶,不会撒人材的种粒。所以我兄弟,……”农业家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要正襟危坐而谈了,便将女孩子的手放开。她很快地跑到走廊的后面去了。“我不教她再入中学,——所谓中国的中学,我宁肯教她到教会中学去学点切实科学,你们会骂我不反对教会教育,说我心情乖僻,然而有什么方法?好好的子弟去白白丢掉光阴,学上些脾气,……就是这样的教育,合该有这样的民国!……”他实在是多血质的人,所以做事每每好趋极端,就是说起话来也坚决得很。 医生虽是个恬静的人,却也爱说笑话,听农业家尽着发牢骚,便打断他的话头道:“再不要怎么样的‘感慨系之’了,我们还不知种树的人都是专门家,又多是教育专门家,自然见到的便深进一层去。……你不信,陆沆,并非瞎说,自唐朝以来非一朝一夕呢。……”他说完用左手抹着下颏微笑。 陆沆——农业家,真教医生说糊涂了,便鄙夷地道:“谁听你这谎大夫的话!你会编派出好的来?”一云自他们谈话以来,他尽拿着一份新寄到的《导报》翻来覆去地看,并没加入他们的辩论。这时他将报纸顺手放在草地上,向着强辩的农业家道: “伊先生的话确有来头呢。……你不知道那唐代的文豪所作的《种树郭橐驼传》吗?实实在在的,现今的学生哪能有树木的幸福!哪能有几个‘顺其天以致其性’的教师!毋怪你在这里诅咒,正是有所传授。……”这几句算是一云近中最有趣的话了。陆沆听了略想想道:“你们两个简直在挖苦我!然而是真道理,所以我宁愿师事郭橐驼,他那丑怪的精神,不愿看那些每天扮上海尔巴脱,裴斯泰洛齐的漂亮面孔的人!” 一时不约而同的有一种深沉的激动落到这个小的团体的中间了!一云首先感到陆沆说这句话的真挚与痛切,他却又因这一点意思推广到人生一切问题的上面,倒不觉恢复了清早起在书室内痴眺海波的故态。因两千年前的一个文人的寓言,便令他幻感到无穷的法相上去,他竟想象郭橐驼这样的人是先知者了!是最有幸福的了!这如麻丝纠缠的世事当中不知多少的冲突与苦痛,还不如种树去,捕蛇去呢!谁没有性,又谁能致其性呢?左不过为之“戕贼”罢了!细想自己也曾经过生活形式的多方面:大的痛苦与狂的欢乐,也曾过了会秘密与胆大的生活,也曾有飘荡与自戕的时候,无限的冲撞、希望、计算、试验,现在呢?只可在这秋海的岸边听着将脱的叶儿凄鸣!回想以往的自己往哪里去了?这纷扰的人间性又是在怎样的网罗与窟穴之内呢?这片时的联想,竟使得一云的思力转了不少的曲折,末后,他不再言语,将圆桌上的一杯啤酒一口饮下。 一云的酒量,喝一杯啤酒这不算一回重要事。他往年与朋友们在北京的饭馆子中,可以一气饮上十几大杯花雕,有时呕吐之后还不能改。但这一年来他竟成怯酒者,并不是饮酒受伤,或是努力戒酒的缘故,他总觉得即使饮酒也无趣味了,况且一个人孤独的在这海滨住着,旧日的朋友都四散去,更提不起那样狂乱而近于豪壮的精神了。他这时的饮酒只望呷下去使胸胃间有些苦涩的味道罢了,他如今并不希求陶醉。 清风从海面斜吹过来,略带有腥咸的气味,而这究竟是严肃的风了,使人无复有温润煦和的感觉,终觉得清冽得很。虽然还说不到冷,林中碎飘的病叶飞舞在空中,似乎来报秋深的消息。 伊医生过了一会首先寻着了重行谈话的机缘,便将眼镜用细绒布慢慢地擦了又擦,从容地戴在眼上,又向林前的海岸望了望,回过头来郑重地道:“我们不要尽着‘言不及义’,陆沆,你不要因为那二千余年死文学上的话动感情!……” “什么!……死文学,我根本上不会谈文学;可是你的能力与我一样。……且看他们‘伊吗’,‘爱呀’,‘哭啦’的话,能叫也能跳,可是我偏爱读李太白的诗集。……” “你又来!为什么这样愤愤?告诉你,我是医生,为职业与良心上说话,也得告诉你,如今要像你这么好动气,每天都得气死几回。你这样下去非得肝癌病不可。……还有,一云,你不动气却比动气还厉害,因为你太缺少寻愉快的能力了,老是皱着眉毛又将如何?……” 医生说的是忠诚话,在这位坚强的农业家听了或以为笑谈,而一云听了却觉得正打中自己的心事。 “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但是现实呢!你如何能不走入这个深重的足印之内。那末,你不是时时的幸福者,你便要不住的忧从中来!我情愿抛弃了现实,一天天做我那幻美的梦,可是它步步地追逐着来,逼紧来,榨你的精力,来破坏你理想中的乐园,也曾想迷惘着向黑暗随着黑影走,不管是碰到什么地方里去,可是它会喊命令叫你住下;或是立下界限叫你止住。这最苦了!既不能抛弃现实,而它的势力又使你反抗不了,怎么办?我们又不会乐天,……知命,……无闷!” “现实……你真太傻!怎样到处谈论哲学问题!”陆沆将身子靠在一棵大槐树上,“还讲现实,讲现实,我们便不能生存!我们只有在空幻中过日子。一云,你倒要学他的好!医生,究竟是人类中最聪明的职业,安慰的,同时又是冷酷的。一切事只有客观,不加上丝毫的感情,这样便可安然衣食在这个小天地的中间了。我太好不平,你太好多虑,这不是都为感情所欺骗蒙蔽了吗?……这样为人顶容易吃亏!……” 医生禁不住笑了,一云虽不言语,却十分佩服这样看的透的言论。 当斜阳为西方的晚霞接收去的时候,他们的聚会散了。医生早已回去,一云慢慢地踏着青草与落叶,沿着海边的小径走回家去。 秋日海滨的风景使人有静穆而悲壮的感觉。掠岸的银涛,如堆雪似的从那些大圆石下面起伏不定。远望如蓝镜子的大海,漂浮着一层明光,似乎她努力要将她胸中的坦平与博大表露出来。浴场上只有那些木板屋子与沙滩作伴。偶然有几个小孩子在石上提了铁筒,很喜悦地找小蟹子。一阵阵海水的白沫打到他们的足面上去。天空中几片白云悠悠地宕来宕去,作秋天高空中的点缀,左面一带峰峦满浮着半黄半红的色彩,映着落日幻成奇丽的景致。一云久已不能作诗了,然而看了这样清美的风景,带诗意的自然的显示,他觉得自己不能作诗未免有点怅惘,而同时一种微妙的灵感使他有慰悦的寻求。而事实却似乎告诉他,自然不能与你常作伴侣呢!他也想诗人好以自然作对象,其实是从强迫的现实中逃出,不得已而向自然申诉、赞美、惊奇,甚至于放浪。自然给予的喜悦又哪能够现实的消减!他想这是“负数”罢了。哪能说到是“函数”呢。讴歌、陶醉,我们晚了,过去了,只合让予那些找寻蟹螺的儿童,即使偶然偷闲作自然的欣赏,这仿佛作文章似的,明明是先定了题目向上牵扯、拍合,哪能真与自然相融。天地的大精神,只可说是与天真的儿童们相接触,这偷的,作文章的态度,不纯洁的,真可自愧!他一面想着,不知是忏悔或是失望,却无意地将脚步走到海岸的下面。立在几个灰衣短裤的儿童的身后。 在大海的胸前,他觉得微小的多,比起那几个手足灵活的孩子们。 他也爬上石堆上去看他们的工作,喧叫,欢呼,带有勉励的口音:“这里!……这里有!”“大的!……大得多!……呵呵!一个小蟹子”!这么自然的奋力,他觉得这真是人间丝毫不勉强的真实工作呢。孩子们并不在意,以为有人在监查他们,不像在教室中必须对参观的客人有那些规律的举动,因为他们的心目中只有蟹子与水石。一云竭力想搜着几句话同孩子们谈谈,却比做小说还难,怎么也想不出恰当的话。末后,勉强地问道: “多少?……这一筒子,……”笨得不像话,自己再不往下说了。 “五个……六个,唉!还有七个呢,这个大的,……你看,好玩呢!”一个紫色而肌肉充实的孩子指着筒内的蟹子与他看,一点无顾虑地又去搜寻去了。一云看那些微青色的比一个铜子还小的蟹子,用它们的八只柔细的腿在那一勺的咸水里横行着,却并不丑看,不似那大蟹怒目爬行的样子,令人厌恶。他又问那个孩子: “什么用,……也卖吗?……”这句话简直无意义了。 四五个孩子都惊异地向他望了望,不做声,还是先前说话的那个道:“玩哩!……又不好吃!……” 一云怅然了!又觉得惭愧!竟然没得回答这些玲珑的孩子。又不好意思回头便走,便步行过这一堆石块到沙上立定,望着他们跳动的小影儿出神。 四面的薄霭渐渐起了,西方的日光也落到海下面去,在黄昏的途中他受了打击似的怯懦地走在将干枯的莎草径上。 晚饮之后,一云同家中人都坐在屋子中闲谈,妹妹看报,妻在做绣花钱袋,——是预备妹妹出嫁用的。小的孩子睡了,这是他们家庭中最清静的时间。一云用小刀将梨子切成薄片。电灯下,屋子虽小颇觉明亮,他们住的山下有马路却很幽静,惟闻远处的市声在空中浮荡着,窗外的涛声夜中更听得声音大些。一会,妻做着绣工问道: “今天的熏鱼滋味还不坏,三妹妹是吗?” 一云的妹妹本俯着身子看报上的本地新闻,便立起来将报纸丢过一旁道:“熏鱼比前几天的好得多!清香,没有腥气,这几天市上的鱼格外鲜。……” 一云方要申说他自己的意见,他的夫人噗哧的笑了,并且说:“三妹妹你也忘了!……不是鱼鲜,……是用今早上买的木柴,——松木柴熏的呢。倒底是山中的气味,是不是?……”这话似乎有微愠地讥笑了,然而一云并不回答。因吃鱼又想到下午在海边所见的可爱的小蟹子,他便用带有诗意的语意,将他所见的告诉出来;并将他由孩子们,小蟹子,海光,天真,什么是快乐的这些虚幻的意念也像评讲文学作品似的说出来。他内在的感触:是清早心灵上的泪迹,与午间林中的慨谈两种集合起来的,忿气,恰消失在触着愉悦的趣味中,使他不能再存留在脑子里了。他很得意地讲了出来,妹妹静静地听着,没言语,他的夫人却微笑了。 一云带着鄙夷的口气质问道:“你懂么?你笑什么?难道我赞美的不对!……” “对呀!谁还不愿意,却是你们在诅恨,在不高兴什么现实不现实,又最好的自然,但是我是实在,——现实的实在!是这么说罢,譬如早上买到松木柴,晚上便有好的熏鱼吃,这一点不能假的!……” 讽刺般的笑容留于妻的面上。妹妹呢,也笑着附和道:“想来那些极小的蟹子用松木柴煮了格外香呢。可惜小孩子不懂得,只是一味的自然,失去了现实的味道。” “由木柴作想,也许是现实问题。……彻底,却又回向反面去了!……”他的妻接着说下去,他的妹妹一同笑了。 一云也附和着笑,但是这带有苦味的笑,反使他自觉无味!使他记起了两句禅偈“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的十个字。细沉的感叹中,想着再讲出来给她们听,但觉得说不出道理来,便又咽回去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于海滨 [book_title]海浴之后 记得在夏末的一天,过午的阳光射在海面与沙滩上映出奇丽光亮的色彩。海水浴场里满了洗浴的人,带着红色绿色的软质浴帽的女人们格外有趣。她们在水中的姿势,与出水后的身段,娇柔的,软活的,便使这原来荒凉的海滩添了多少的生动。触目尽是精光的臂膊与大腿;突出的胸部与凹弯的细腰。女人们不论她是美是丑,黄种或白种,都一样的惹人注意;更有小孩子的笑语,于是在这里洗浴的,或看的人都似熏陶于忘我的状态之中。 我同S与两位C先生也在这精光的一群里。我们在咸水里浸着,盘旋着,练习游泳的方法。两位C先生是一对胖的兄弟,他们很持重;尤其是小C先生,虽则他有将近二百磅的体重与健强的筋肉,但他怕水,只立在海边不让偶来的海波超过了他的脐肚以上。 S是个少年的德国留学生,身体如我一样的瘦,虽然他曾经细心研究过病理学与生理的解剖。他在水中的勇敢却不错,学过一个月的海水浴,居然能在水面上游过五六分钟,但只是游,还不敢泅在水面以下。这天我们在海里与不相识的男女们共同游戏了半个钟头。我在那些小小的儿童中,忽然有一件偶然的事引起了我记得俄罗斯一篇有名小说《异邦》的感念。末后的疑问便是:“人类便是只知道这一点,并且千秋万古教我们的儿童也实行这一点吗?” 这中国海面上的中国儿童原来很少,仿佛中国人就是怕海的民族,所有的是些西洋与日本的孩子;而十岁以外的西洋女孩们更好玩水。她们活泼中的刚健,的确令人看着十分活泼。当我一个人离开同伴向东面海水较深处游行时——因为我也不敢说泅水,只是游罢了。——一会又想从浅水处转回来。在我前面三个外国人方自哗笑着,扶弄,冲荡着一个高大的西洋女人。我一面看他们的态度,一面想她一定是个妓女一类的女子。方在注视,忽然一个尖细的声浪向我喊来:“take it and comeback to me!”我向身旁一看,流来一个如小西瓜大的花皮球,被层层的海波吹打到我的左手下面,隔了有五六米远的浅水里,正有四五个十五岁到十岁左右的西洋女孩子远远地招着手找我将皮球给她们送回。 我由她们的柔活的姿势看来,不觉得便笑了,并且远远地回答着,便把球走到她们面前,并且谈了下面的几句话: “给你们的球!快乐呀!小朋友们!你们是美国人还是英国?”我用英语同她们谈。 “Ah! We are niether English nor America. We are the Ladies ofFrance!”一个最大的体高如将近成人的女孩子用了她这样不自然,与自尊的英语向我白瞪了一眼,这样说。 我笑了笑,离开了她们,却还听得她在那里用她的本国话说着:“狡猾的中国人!”这仿佛在诅怨了!小女孩子知道什么!我不与她们计较,回到那三位同伴在岸上休息的沙堆边,他们正躺在那里休息。然而这近处多半是些中国的少年,还有几个剪了发的姑娘;一个细细的身材,姣白的皮肤,横梳着爱司髻的姨太太式的少妇,紧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西一面是些黄发高躯的欧美人,东边是一群日本的妇孺,——这显然有些敌国的形势。 这是所谓世界呢!我在想了。海水汤汤的流着,一层浪花翻滚上来,后面的层波便推拥着它往前急进,溅到沙上的湿痕,时时从我们的足下浸过去,而一群为皮色言语所隔离开的英雄们,正各自在用不同的声音,谈着欢欣的故事。 阳光渐渐从远的海边沉下去了。虽在夏日,风掠过海面也觉得微凉,况且有一身的咸汁,更不好过!于是我们便一同跑回我们的白色板屋中去,轮流着到喷水机下去洗刷周身。因为只有两个水机,又是当这天人多的时候,所以分外忙。我同S走进水机的木门时,正有两个日本少女在那里喷洗,我们只好等待着,人却在我们后面又进来了。两个极胖的俄妇,与一个面容凶恶的男子,直待那两个少女从容抹洗过她们圆柔的红色皮肤之后,方才赤足走去。这时S君同我便履行这挨次的权利了。我们一同立在青灰地上扭开了唧筒,那激凉的水花便从上面急雨似的飞下,冷得令人寒噤,然而全体却十分爽快。那三个男女仿佛等待的心焦了,说着话却努力地看着我们,不意的袭击!我的肩头陡被一只肥手推了一下,有力的又似是忿然的推进。一个脸上肉似横生的,胸前红浴衣如同装了两个大的瓜儿一般的俄妇,向前警戒我,并且指着她的白色的鞋子。我笑了:“有它,”我指着水机;同时S君又用德国话向她说“在喷水机前穿白鞋子是顶上当的事”。她似乎不十分了解,还是大声的争论。那个高大的男子也向我们说些我们不懂的话,我们并不与他们再分辩什么,便离开喷水机,三人忻然地走上去,鞋子没有“问题”了,我们便为了这桩笑话,作了回时一路的谈资。 “不打不成世界!”这是大C君在沙堤上发的感慨的话,但S君却不以为然。 “打也没有完!”他轻便地走着并且说:“种族也没有问题,那不过是在表面上的荆针啊!其实金钱与利欲才真是支配了这些直立的动物。……” “那我们也在内了?”大C君的兄弟,——一个怯水者问。 “谁不是一样?这关系不到什么‘性善’‘性恶’的问题,总之,不自私便失去了人的自然!那些种族,那些愤怒与乞求,……” 他们都还是青年,说着这些话,我正在分析着法国少女与俄国胖妇的心情,于是我们便在沿道的绿槐荫下踏着平坦的沥青道回去了。 然而我究竟爱法国小姑娘的刚强地活泼,而对于呶呶善怒的俄妇终是留下了一点憎恶的意念。 我们一同在两个C君家里,——也就是我的姨母家中晚餐的时候,还有他们的儿童教习赵先生,很有兴致地谈起这些复杂问题,共同的题目便是外国人。 大C君是个善于栽花的园艺家;好作歪诗使人发笑,又能在大屋子里口上吹打着旧舞台上的乐具,做出《落马湖》武花面的台步,这是他特别的技能。他居心说来似是个亲日论者,他说: “无论如何,日本人不可轻视!将来了不得!他们自治的能力,竞争的手段,摹仿的漂亮,精悍刚毅的性格,连西洋人他们也瞧不起!——看:这地方的美国兵,能喝酒,能跳舞,在街上乜斜走着,仿佛腿过长了没有支持力,时时得坐不文明的东方人力车。日本兵,什么样的都有,却没见有在街上酗酒的,胡闹的……”大C君正在数说日本兵的纪律。 “但是”,赵先生含着旧翠嘴的旱烟杆,慢慢地说了:“上回打毁了本地的警察署,将那黄衣警士拖到他们的居留民团里,是不是那些短小精悍的人们?” “那,……”大C君的论据有点动摇了,赵先生却接着说: “总之:那国人比起老俄来还好!也还不可怜!这不容易说:在两个方面,……”赵先生多年前是省立的高等学校毕业生,所以说起话来总有些逻辑的口气。 “该死!”大C君不迟疑地在报复赵先生的话了。 S君道:“赵老师的话还持平,真的,这些穿起中国特有的灰色衣,拿起枪来射杀中国人的高鼻子;不但一般人恨恶他们,与他们同连同棚的中国兵们何尝不另眼看待!——然而他们也有些穿了高筒皮靴,跨着指挥刀,在骄横的状态下来筹尽杀灭你们的方法。不就每天仿佛受了铁鹰勋章似的荣耀,挽着俄卖淫妇的光膀子到处出风头。……” “有的却为吃饭呢!”赵先生显然是个人道主义者,他又在解释这人类罪恶的可谅点了。 “没出息罢了!——我见多少乡下人议论:中国兵是中国人,无论如何,还可体谅,就使打败了仗,背了包裹逃走,也可躲一躲。独有那些高鼻子的东西,一天不拿枪,中国人是饶不过他们的!……”S君述他听来的民间舆论。 “这情形自然是有的。人民潜存的愤恨,对于外国人尤其利害。可是人类的冲突,多半是如此:一面是打自己的脸,一面又是太滑稽,是喜剧又是悲剧。他们知道什么?被中国的军人们驱使着,恭维,而同时引诱着,平时是火酒,牛肉,上阵便作先锋了!……”赵先生悲悯的话。 大C君将一支联珠香烟连吸了几口:“尤其讨厌的是俄国窑子!不如中国人的袅娜;不如日本的风流,那些母夜叉的样儿到中国来露脸,与同他们的男子一样!”这完全是不相干的题外言语。 S君大笑了。即时重将今天在喷水机下的肥胖俄妇的情形说了一遍,于是严重的讨论,变为一出喜剧的尾声。 在夏夜的星月下,我沉思着走回家去。 他们的话我静静地听着,在回路时的心中添了不少的思索。我也记起了一段故事。听说这一省的南部人民,经过战后,偶有走不及的俄兵,便被当地人民拿去用旧日的凌迟法处死,或用煤油烧死,这过于惨酷了,如同在小说中看到非洲土人的刑法。然而狂热的愤怒,它的爆发的火花谁能遏止得住!在树影深深,与星光皎皎的夏夜里,记起来,觉得那真是人类不可说的活剧呢! 重复寻思着S与赵先生的话,如电闪似的,又记起以前所见的两幅图画。 一个大都会的大学校门首,一群一群的学生如潮水似的往外拥流。正是十一月底的冬天,北风吹得人人都有些打战,而辉煌的文化渊泉的大门首,正有个穿了破红长布帔的俄国的贫妇在那里伸手讨几个铜子。眼是那末大,没一点亮光,手上满是冻瘃;薄薄的怀中,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儿童。——他不生在大彼得的时代,又不生在革命一类人物的家中,他只好随了命运蜷伏在他母亲的怀中,听着向异国中趾高气扬的少年男女们讨要一个铜子。然而她还是不住口的说Good man,她只会这样的外国话,她也只能说这样话了!——这是三年前目睹的图画。 为了乡中的农民,不肯将大的黄牛牵去,两个凶狠的俄兵瞪了眼睛,将柔懦的牛儿硬带了去。农人们追赶着,喊着,不管他听明白听不明白,尽他们所有的力哀求,解说牛是他们惟一的牲畜,是耕地吃饭的护符。——然而这有什么效力!再近前些,指挥刀在叱咤声中挥下来,一个二十多岁光了脊背的少年农夫便算在青草地上先殉了牛葬,众人喊一声走散了。因为他们手里只有希望,没有刀枪。迟行的牛随了两个高大的影子走向他们的营垒中去,农人的死,只作为骤得暴病!——这是几日前听见确实的乡间消息。 我想着,觉得这路很长!眼前有些模糊了,虽是星光似将明日的温暖从空中先给人们散布出来,——而我的海浴过的身体却像受了风寒似的! 树影深深中仿佛有法国少女的花皮球,与那肥胖的俄国妇人的有力的手在眼前与在肩上。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日 [book_title]读《易》 秋末的黄昏后,我在书室里方为鉴秋同诚子讲过一篇《周末学术变迁略史》。因为当中曾说到《五经》为研究中国旧学术必读之书的话,无意义的联想,忽然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个秋夜,在故乡的书房同大姊读灯书的故事。那时,在旧式书房的外间窗下,我一手捻着个小核桃,在油灯的背影里读那不易明白的《易经》。如今在这波涛澎湃的海边山上,呆呆地回想那时的情景有点神秘。觉着似有一段心情牵扯着,可也说不出为什么来。 《系辞》的两句话,也是久逃出记忆之外的句子,这时突然回到记忆的边缘上来了。“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片断地记得有这么两句,便急想着找本《易经》对证对证。——这似乎是过分的安闲了,在这样的时代里?然而人心的波动奇怪得难以思议,自己既不明了,可也难用事实管束得住。可惜我带来的几本旧书里竟没有一部《易经》。若在平时我倒不在意,而这时可受了心上的责备。后来突然记起写字桌的底一层抽屉里,有一部明版的《易象管见》——还是今年夏初从伯兄家特意借来当古董看的。似乎这点发见比起当年在灯下背得过几篇长汉文还更欣喜! 这部书以前我没有见过,似乎《四库书目》里也没有提到?大本子,绛黄色的纸张,字迹印得方正明洁,虽是差不多三百余年了,却丝毫没有损坏。我坐在藤椅上从最后两本先翻阅起,果然找到了。自己拿着书,不禁想多年的记忆力还不坏,然而不想一页一页的作古董文理的研究了,便把旧书重复放下,想想这两句书容易记着的原因。 一个人思考力发达得较早些,也许不是福气?记得当我年十一岁时,同大我两岁的姊姊在书房的一张楸木方桌上,——有蓝绒的桌毯,两本木板书,一副现成的笔砚,——灯影摇动中,我们的读书声与窗前腊梅叶子沙沙响的声音互相唱答。姊姊读那是《古乐府》,我却在读那“上九、六三”的奇文。 如今呢?如今呢?更无心情去理清那些古奥字句!有时走在街上,碰到算“文王课”的课桌上画的乾坤等卦的符号,动一点异感罢了。至于碰到讲“国学”的书籍,有分析《易经》的,我总是皱皱眉头略过去,不愿多看。 然而这天晚上却有些异乎平常,重新找到了《易系辞》的旧朋友了。一样的秋末黄昏,那黯淡的遥远的童年印象从烟雾中慢慢地展开。 “弟弟,你提着灯笼先走。——我害怕!我走在后面。那角门口的大腊梅树下阴森森的。”大姊比我大两岁,是叫她陪我读灯书去的。我便提着一个白纸糊的铁丝灯笼先出去了。到书房去须经过一个院子,这所院子里的小角门外一棵大腊梅,每到下雪的时候满开着黄瓣绛心的小花,虽然不及白梅花,却别有一种丰神清濯的趣味和甜蜜的清香。腊梅的前面,一棵挺立的松树,是一百多年的古树了。每当我们读书的时候,虽没有大风,也常听见它响着刷刷的声音。那时我一个人走过角门,一阵微风吹来,把纸糊的灯笼吹灭了。在大长叶子的腊梅树下立着,微觉得四围全是空空洞洞的,但并不十分害怕。骤然,在心里得了快活的趣味,便提着没有明光的灯笼躲向树后去。不多时,大姊的脚步声从角门里出来,并且喊着:“你上哪里去?——这样的黑!”我便突然道:“啊哈!啊哈!”大姊急喝了一声,便想转身跑回去,我却拍着手大笑,“姊姊,我呢。” 大姊道:“你这混账的!……”待要举手作打我的表示,我就笑着先跑到书房中去。 那一晚上我开首读的自然是那中国古哲学书——《易经》了,我正在读《易·系辞》。多日前我尽着记那一卦一卦的东西,仿佛把我从烂漫的童年提高到了“大人君子”的地位;尤其是那些“元吉”“无咎”的话,虽有先生的先讲,我只当它作一种诵读的符号而已。那位微有白胡的王老先生,的确对于易理有些精密的研究。他弄些《皇极经》,与讲《洛书》、《河图》一类的书,终天同《易经》对比着抄,看。这是他多年前的嗜好,并不因为我们两个孩子才研究这样繁杂的教授资料。据说,他在一些旧塾的先生中是最能知道教授法的。他每天除了教我们之外,便拿着短短的旱烟管圈点《易经》,还有一部手抄的小字《华严经》,有许多许多的小注在上面。这是他终天不离手的两部书。我当然不知道这书中的精义在哪里,在我那时,觉得《易经》比《尚书》还不难读,它是分卦,分数目的,我记诵得还好。独有《书经》,那真不是好书,——在那时便常常这么想。有时我们跟他学笔算,虽然用的课本旧些,然而在十几年前最流行而且最合用的还是那一部三大本的《笔算数学》。的确,王先生也是个特别的人物,他不但懂得这三大本的数学,并且他用中文的符号比算代数与《八线备旨》,那小字石印的《数理精蕴》,也常常的在他的书案之上。人都知道他懂得数学,可是这个称许的由来,并不只为他知道“笔算”与“八线”等等的奇妙,也因为他对各种卦都能卜算,以决休咎。 那晚上我同姊姊匿笑着摊开书本,各自朗读着,读音中夹杂些笑声,是在腊梅叶下的余音,然而一会却被书理给迷住了。大姊读的是陶渊明集子里的《移居》与《读山海经》几首,我听来觉得比我读的那些句子有趣。而且每听到“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与“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的好句,便似有个古服苍髯的老人,——自然是从图画上保留下来的印象,进得门来,同另外一个老人在那里拱揖,袖子很长,指甲露不出来,拱手的样子,总得高过头顶。有酒,有酒,他们的脸上成了赭色了,苍髯也竖起来了。——尤其是“斟酌之”三个字有味!然而即时一片绿油油的颜色,在灯前展开,“扶疏”,知道是在摇曳罢了。有风自然也有急鸣的知了;草木不知甚么名字,大概很高?可以在下面捉迷藏、粘知了玩。我们的书房院中两棵大枣树上,夏天也是如此扶疏地摇着。眼前朦胧了,一歪头碰在书架子上。“啊呀,好痛!”却一边口里还在嘟囔着:“易曰,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子曰何思何虑?——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自己从读《易》声中惊醒,摸摸头皮。那边的大姊却伏在桌子上笑的抬不起头来。王先生听见声响,从里间里一手拿着才摘下来的花眼镜,一手拿着没有烟的旱烟管走出来,看看我也笑了。只说:“快念,快念!这部书再有十天便可读完了。……好好地念,不明白的来问我。”于是他又到里间里去做他的神秘工作去了。 大约在九点钟的时候,大姊的功课完了,我听讲过明天的生书,再温读一篇汉文,这灯下的课读算完全了。仍然我将小纸灯笼点起,我们便重行经过有松树的院子回到内院去。我们走到母亲的屋子里的时候,母亲同仆妇,还有在我家中做针黹的一位姑娘,早将山药削成,放在煤油炉子上燉着了。这是读灯书的特别的食品。在我们那里,冬天的山药是很贱又很好吃的东西。母亲买的时候都拣沙土地中出产的,为它清脆且甜质多。每每整筐子买来放在沙中培着,晚上削成比铜子还薄的薄片,加上白糖清燉着吃。据说是最有补益,而且能以润喉的食物。我们从书房到上房门口的时候,便已经觉到口里先有那又甜又软的滋味了。这晚上因为炉子中煤油少些,山药便熟得慢。然而大姊同我都不觉得害困,于是灯光下大姊帮同母亲分配绒线——为的是分与绣花的女人,我便从桌子上拿一本《封神传》在炉子后面没头没尾的看。 《封神传》是我小时候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每逢散学回来,就拿这部书着迷似的看。甚至可将上面的人名别号、谁的法宝,毫不费力地说出。别的都还明白。独有那书上所说的“阐教”,我却不十分清楚是什么样的教义。 那晚上的山药燉得分外甜烂,连汁子都同碎玉煮成的一般。我同大姊一人吃过一碗,母亲只呷了一口,便向在案旁擦小刀的姑娘道: “蕙子,你看这回老宋买的山药很可口,绝没有苦味。”母亲拿了水烟袋正将火纸筒点着,在说。 蕙子穿了月白的竹布短褂,青茧绸裤子,正背了灯光立着,一条松松的辫发垂在背上。她听母亲这样说,便回过眼光来看着我们碗里的山药道:“可不是!看颜色也白些,听上街的宋大爷说:‘这是从集上几十担中挑了一担,说是在淮河东边的沙地里出产的。’——大小姐,你尝着怎么样?……” “好是好!”姊姊在同她说笑话了,“可是你削上些皮,——所以吃着麻辣辣地。” “大小姐你惯会挑人的刺,好容易一晚上才削出这些来,哪里有皮?——在哪里呢?”蕙子将小刀放在墙上挂的竹筒里面。 “在哪里?在肚子里了。”姊姊说着忍不住笑了。母亲也笑着把青青的水烟气喷出来: “蕙子,你不要听她小孩子的瞎说,你哪里会削上皮呢。” “还是人家安静,不像大小姐专好难为人。”她说完看着我笑了一笑。 我正在看黄飞虎大战的热闹故事,没十分听明她们谈论些甚么。我将书夹在左腋下,便得意地道:“我来说说这风火轮和黄飞虎的故事——大家听!”居然有演说家的姿势。 母亲禁止我说,因为看了看那墙上挂的旧式带两个铁锤的钟,时针已指着十点了。便催我们去睡。我怏怏地认为失去发表这个故事的机会,蕙子也眼巴巴地望着听。 那时一阵细雨,打在庭前海棠枝上,声音沙沙地,我朦胧地睡在窗下的薄棉被中了。 青青的东西很整齐,又如泛荡着轻烟似的,排列着,远了,舞动着,——穿了土黄色的袍子,白胡子,如嵌着缕缕的银丝,手里不住地一上一下。变了,一条条如白玉似的山药,都生了许多皱纹,成了无数的小老人。彼此作着揖。三个眼睛的怪物,脚底下的火,飞来飞去,在云端里。啊呀!所有正在跳舞的小老头都被吃了。——刷刷几声,许多的银丝胡子都向我面上抛来。——我嘴唇在唧唧地动了。醒来看看没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却躺在母亲的小顶子床上穿衣睡着了。 母亲在大方凳子上对灯坐着,正缝着白布袜子。大姊早到她的屋里睡了。蕙子松披着额前短发,用绿绒线绷凳子。她一抬一放的弯曲的左臂,那影子在我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我没有做声,但听见窗外淅淅洒洒的雨音,正在弹奏着轻清的音乐。梦境的幻影大半模模糊糊了,只有在脸上一起一落的手影,如演魔术似的。 “看他盹得这个样儿,还是不睡。这回大约做飞虎梦了。”母亲这样说。 “也应该歇歇了,又念了半晚上的书。”蕙子把针停住道,“也是累人呵!……” “好在不逼他苦念,只是多识几个字。小时不成,到大更没法哩。照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不好好念书,待干甚么?” “是呢,人家都说——念得好将来还有好处,太太不用愁。……”蕙子眼光灵敏地向母亲看了一看,便即时低了头,又绷她的凳子了。 母亲叹口气不言语。不多时把袜子放在案上,又吃起水烟来了。我呢,便借着呛烟醒了。从蕙子手里喝了一杯茶,随了乳妈到东屋里脱衣睡去。 一夜的秋雨没有停止,我不断地听着,然而睡得很浓。 十八年后一样的清秋之夕,我却拿着《易象管见》在灯下沉吟。虽在沉吟,但听着拍岸的秋潮声浪澎湃。一瞥眼又看到那“其有忧患乎”及“原始要终”九个字,我便把书抛在案上,立起来,靠着开的窗子,在暗中呆望着冥黯的波涛起落、翻滚,没有一霎的平息。 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夕 [book_title]沉船 “再走半天,我们便见那一望无边的大海了。——海是怎样的好看!刘阿哥见过来,是不是?那些像生了翅子般的小舢板荡来荡去;——在上面如果拉着胡琴唱‘二进宫’,那才好听哪!在水上面心地清爽,嗓音也高亮。……”人都叫他高个子顾宝的壮年车夫,正在独轮车的后面推着车把与前面的刘二曾说话。 刘二曾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农夫,在农闲时便给人家剃头,但近几年来也改称理发匠了。他们推的车子上,一个是四十多岁穿深蓝土布褂子的妇人,两个七八岁、三四岁的孩子,是刘二曾的妻、子。 “那自然!你忘了几年前咱一同来贩鱼的事,还过海去玩过德国大马路?我真不晕船,有些人就不敢。”刘二曾推车子过了几个钟头,有些支持不住,说话喘着气,没有他那伙伴的自然。 “咦!你怎么啦?别说能坐船不能推车子,你看还隔有十里路才打午尖,你就把不住车把?——我说:你在家里做轻快生活惯了,手里的劲一天比一天少,你还要到关东去‘闯’!那边才更得吃苦!我不是去过一趟?就那个冷劲,咱这边人去便受不了。你,虽然有亲戚在那里,却不能白吃。挣钱是容易,可是下力也真受罪!……” 刘二曾一边喘着气,一边往前看着那匹瘦驴子道:“不吃苦还能行?……皇天不负苦心人!谁叫咱那里不能住来!好好的年头,谁愿意舍家离业地跑?幸而我还会这点手艺,到那边去也许容易抓弄。——总之,一个人好说,有孩子、老婆,真累人,谁能喝风!” 他的妻在车子上,抱着的三岁小孩正在睡觉,听丈夫这样说,便道:“你别埋怨这个那个!谁拖累谁?我原说将孩子寄养在人家,我一个出来找‘投向’,吃的也好,穿的也好,还可以见见世面。不是你不?大的、小的,老远地拖出来受苦!”他的妻是个能干而言语锋利的妇人,几句话便说得她丈夫不再言语。 丈夫只在气喘中向道旁的石堆吐了一口唾沫。 顾宝很聪明,这时向前行拉着套绳的驴子,“喝喝”的喊了一声曼长的音调,驴子便走得慢了。他于是用披的白布将额上的汗珠擦擦,笑道:“算了,我说你们两口儿好吵嘴,一路上总是你抱怨我,我抱怨你。‘单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困苦的日子在后头哩!隔着沙河子还有多远!你们到了现在谁也不要说谁,横竖拆不开来,还要好好的做人家。——了不得!我也饿了,这车子分外沉,二曾,到酒店好好打一壶来咱喝行不行?” “哪有不行!”她在车子上笑了,“找你来帮一路上的忙,耽误了工夫,他难道连一壶酒还舍不得?我说:——过个十年、八年,我们过好了,我打发阿耔到家乡来搬你顾叔叔去住些日子哩!” “一定!顾叔叔,我来搬你,咱一同坐小舢板。……”在右侧斜卧的理发匠的大儿子——一个八岁的小孩很伶俐地回答。 于是他们暂且住了谈话,车子也慢慢地走上一个山坡上去。 午刻的晴光罩着一簇簇的柞树林,大而圆的叶子被初秋的温风翻动,山上山下便如轻涛叠击的声音。这些林子在春日原是养山蚕的地方,到夏末秋初的时候尤为茂盛,是沿南海一带人民的富源。但近几年来,山蚕却已减了许多,虽有不少柞树,春间可没多少人到山上放蚕。沿山小径,全是荦确碎石与丛生的青莎。有许多灰色黑点的蚱蜢跳来跳去,因为天旱,这些小生物们便日加繁殖。 两个推车子的人脸上满流着很大的汗珠,背膊上的皮肤在炎灼的日光下显出辛苦劳动的表色。他们在乱石道上推着,道路难走,他们言语的精力都跑到光脚下去了。 约摸有半点钟的工夫,他们在一所不等方的石头建筑的屋前停住了。驴子半闭了眼睛,似乎在寻思它那辛劳无终的命运与盲目的前途。两个孩子跳跃着去捉蚱蜢。刘二曾坐在石屋前的粗木凳子上,扇着破边大草帽,不住用手巾擦着汗。他的伙伴,那好说笑的顾宝,却在草棚下蹲着吸“大富国”牌纸烟。 这个酒店的地方名叫独石,是往红石崖海码头的必经之路。这一带山陵的地层,都从石根土脉中隐映着浅浅的红色,似是表现这个地方的荒凉。围绕着三五人家的小村落,很多大叶子的柞树与白杨。道旁,三间乱石堆成的屋子是一所多年的野店。本来是大块白石砌成的墙壁,都被木柴火烟熏得黯黑了。石屋前,荆棘编成的栅门上斜悬着一个青布的招帘,正在一棵古槐树下横出的老枝上飞舞着,包含了无限的古诗的意味。每每有过往的行路者,在几里路前看见这个招帘,便不禁兴起一种茫昧、渺远的感想;也禁不住有村醪的浓烈的味道流到干苦的嘴边。 野店的主人与这一伙客人作照例的招呼,到石屋中预备大饼、蔬菜的肴品去了。缺角的小木桌放在茅棚下荆棘编的栅门以内,放上一沙壶的山村白烧,一大包花生,两个粗磁酒杯。理发匠同他的妻、他的伙伴饮着苦酒,恢复他们半日的疲劳。 “这地方真好!刘二哥,我多咱再娶房家小,一定搬到这里来住。人家少,树木多,先不愁没得烧;又有山,有海,再过二十里地便是大海。春天吃鱼虾多么贱!你说,……你还不如不要老远的到沙河子,就在这里混混不一样?”顾宝一连喝了三四杯酒,精神爽健起来。 “顾叔叔,你又会说这现成话了。你没有女人,没孩子,哪里也可以。我们哪能够在这里住,吃山喝海水,倒可以?……”理发匠的妻即时给他一个反驳。 那瘦黑的理发匠呷下一口酒,北望故乡,都隐藏在远天的云树下面了,一段数说不出的乡愁,在他呆笨的心中起了微微的动荡,他更无意去答复他的伙伴的话。他想到那故乡中的茅屋,送与邻人家的三只母鸡,那种了菘菜的小院子,两个读书的侄子(每天当他挑了理发担子到街市上去的时候,一定碰到两个小人儿背着破书包到国民学校中去),更有将行时伯兄的告诫话,劝他先在家中住过一年再去。这些情形与言语的回忆,他在这野店前面看着新秋的荒山景物,便从他的疲劳中唤回来了。他到了这里也有些迟疑了,然而看看那言语锋利而性格坚定的妻,便不说什么。及至回过头去,又看见草地上嚼着干馒头的两个孩子,两滴清泪却从他那灰汗的颊上流下。 店主人衔了二尺多长的黄竹烟筒,穿着短衣、草鞋,从石屋的烟中踱出来。因为与顾宝有几回的认识,便立在支茅棚的弯木柱下同他谈着。 主人有六十岁了,虽是没有辫子,还留有三四寸长的花白短发。干枯的脸上横叠着不少的皱纹,他那双终天抖颤的手指几乎把不住这根烟筒。 “哪里去?你送的客人到关东去吗?” “正是呢,近来走的人家一定不少?”顾宝这样回问。 “哎!一年不是一年!今年由南道去的人更多。由春天起,没有住闲,老是衔着尾巴——在大道上走的车辆。多么苦啊!听说有的简直将地契交了官家,动身去,——这样年头!”他说着,频频地叹息。 “说不得了!像他们这一家还过得去,不过吃饭也不像前几年的容易了。好在他们有亲戚在那边叫他们去,还好哩。——你这里生意该好,……茂盛吧?……” “什么!你看什么都比从前贵了又贵,我家里满是吃饭的人口。现在乡间倒不禁止私塾,可是也没学生,谁还顾得上学!我这把年纪,还幸亏改了行,不去做‘先生’。不然,……” “你说,我忘了。记得前十年你还在北村里教馆,……你真是老夫子!就算做买卖也比别人在行。”顾宝天生一副善于谈话的口才,会乘机说话。 店主人被他的话激醒了,骤然记起几十年前那种背考篮做小抄的生活,到现在居然在“鸡声茅店”里与这些“东西南北人”打交涉。一段怅惘依恋的悲感横上心头,便深深地叹口气道: “年轻的人,你们经过多少世道?真是混得没有趣味!眼看着‘翻天覆地’的世道,像我也是在‘无道邦’中的‘独善其身’呢!” 顾宝不大懂得这斯文的老主人末后的两句话,只好敷衍着说:“可不是。人不为身子的饥和寒,谁肯出来受磨难呢!” 老主人敲着黄竹烟筒苦笑着走去。 这时树林中的雄鸡长啼了几声,报告是正午的辰光。顾宝吃饱了大饼,躺在茅棚下的木板上呼呼地睡了。理发匠与他的妻对坐着并不言语。他望着从来的道上,那细而蜿蜒的长道像一条无穷的线,引导着他的迷悯中的命运。他对此茫然,似乎在想什么又想不起来。 两个孩子不倦地在捉蚱蜢,而驴子的尾巴有时微微的扬起去拂打它身上的青蝇。 他们于日落时到了红石崖的安泰栈内,便匆忙地收拾那些破旧的家具行李,预备明天的早船好载渡他们到T岛去再往大连,实行他们往关东的计划。栈房中满住了像他们、或者还不如他们的难民,一群群淌鼻涕、穿着破袖的男女孩子在栈门前哭闹。几匹瘦弱的牲口,满路上都丢下些粪便。海边的风涛喧豗中仿佛正奏着送别的晚乐。理发匠将家口安顿在一间大的没有床帐的屋子中,一大群乡间的妇女、孩子们在里面,嘱咐他们看守着衣物,便同顾宝出来探问明天出航的船只。 栈房的账房中堆满了短衣、束带、穿笨鞋子的乡汉,正在与账房先生们说船价。 “明天十点的小火轮,坐不坐?那是日本船,又快,又稳,价钱比舢板贵不多。你们谁愿意谁来。恐怕风大,明天的舢板不定什么时候开。”一位富有拉拢乡民经验的账房先生用右手夹弄着一支毛笔向大众引动地说。 理发匠贪图船行的快,又稳便,便按着定价付了两元多钱的小火轮票价,又到大屋子里向妻说了,妻也赞同,因为听说小火轮比帆船使人晕船差些。 他那个大孩子听说坐小火轮从大海里走,惊奇得张着口问那船在哪里,船上也有蚱蜢没有这些事。 顾宝等吃了晚饭后,他说趁太阳还没落,要同理发匠先去看看明天拔锚的小火轮,因为他是坐过的,理发匠还是头一次见,他情愿当指导人,理发匠的大孩子也要去。 于是他们匆匆地吃过栈房中的粗米饭便一同走出。 栈房离海不过百多步远,只是还有一段木桥通到海里,预备上船与卸货物的人来回走的。红石崖虽是个小地方,然而到处都是货仓,是靠近各县里由船舶上输运货物的重要码头。花生、豆油、皮张,都在几十间大屋子里分盛着,等待装运。一些青衣大草帽的水手们三三五五的在街上的小酒馆中兴奋地猜拳,喝酒。烟霭的黄昏里他们走在街心,听着那些喊卖白薯与枣糕的小贩呼声,各种不同口音的杂谈,已经觉得身在异乡了。理发匠因为要使异乡的人比较瞧得起,便将他在故乡中到主顾家去做活计时才穿的夹大衫穿在身上,那是一件深灰色而洗得几乎成了月白色的市布大衫,已经脱落了两个钮子。晚风从海面扑来,扫在他那剃了不久的光头上,有点微冷的感觉。顾宝还是短衣、草鞋,不改他那劳动者的本色,只是不住地吸着“大富国”的烟卷在前面引路。 这里没有整齐洁净的码头,因为来回航行的多半是些帆船,除掉一二只外国来作生意的小火轮以外。沙土铺成的海岸上面全是煤渣、草屑,一阵阵秋风挟着鱼腥的特别气味从斜面吹来。岸上还有一些渔户搭盖的草棚,在朦胧的烟水旁边,可以看得见一簇簇的炊火。全是污秽、零乱、纷杂的现象,代表着东方的古旧海岸的气息。理发匠尽跟着他的伙伴往码头的前段走,隐约中看见白浪滚腾的海面。那苍茫间,无穷尽的大水使他起一种惊奇而又惶怖的心理。他对于泛海赴关东的希望在家乡中是空浮着无量的欢欣与勇敢。及至昨天在野店门前已经使他感到意兴的萧索了。当他来到这实在的海滨,听着澎湃怒号的风涛,看着一望无边的水色,他惘然了!“为什么走这样险远的路程?但怎么样呢?”在黄光暗弱的电灯柱下,他站住了。 “来来!咱们先到这船上蹓跶一下。”顾宝说时已经随着几个工人打扮的从跳板上走到一个黑色怪物的腹面上去。 那钩索的扑落声,烟囱内的淡烟,一只载不过二百吨的小火轮正在海边预备着明天启行。 顾宝像要对理发匠炫奇似的,自己在船面上走来走去,像表示大胆,又像告诉他有航海的知识。望望海里的船只灯火,便不在意地将一支剩余的香烟尾抛到海心去。“咦!你不上来看看,先见识见识,来来!” 但理发匠倚着电灯柱子摇摇头,他对着当前的光景尽是不了解,疑闷与忧愁。 一群一群衣裳褴褛的乡人们走来,着实不少,都是为看船来的。一样的凄风把他们从长守着的故乡中,从兵火、盗贼、重量的地租、赋税与天灾中带出来,到这陌生的海边。同着他们的儿女、兄弟、伙伴们,要乘着命运的船在黑暗中更到远远的陌生的去处。 夜的威严罩住了一切,只是沙石边的海沫呻吟着无力的呼声。在荒凉的道路上,顾宝终于不高兴地同他的朋友回到那嚣杂的栈房里去。 这一间四方形、宽大如货仓的屋子充满了疲劳者的鼾声,一盏大煤油灯高悬着,无着落地摇摆出淡弱的光亮。因为空间过于阔大了,黯淡的灯光只能照得出地上一些横堆的疲劳人。一天的行程现在把他们送到暂时的梦境中去了。破旧的箱笼、粗布的衣被,一堆一堆地也分不清楚。理发匠怅怅地从外面走来,在大屋子的一隅上看他那个八岁的大孩子,不脱衣服睡在薄棉褥上,在灰腻的口边满浮着童年的微笑。这的确是个健壮而可爱的孩子,也是理发匠最关心的一个可怜的生物。他的妻在膝上抱着小孩打盹。理发匠坐下来,觉得从墙边上透过一阵阵的冷风,原来那屋角上有儿片瓦已经破了,透出薄明的微光。 “什么时候?明天早上上船吗?” “听栈房里人说得十点。”理发匠懒懒地答复。 “你一点没有高兴。只要渡过海,再渡过海,就快到了我哥哥那里了。你可一点精神没得,还舍不了什么?” “……” “我说不用愁。你记得黄村的吴家?人家上关东去不到十来年,回来又有房子又有地,吃的、穿的,谁也称赞他们有福气。怎么咱就种田地一辈子么?时运要人去找,它不能找人!……”他的妻每每有这样坚强的鼓励话。 “呜!——呜!”她一面拍着孩子,一面在昏暗中做着她未来的快乐之梦。 “你看!”她又说了,“人家的家口比你大,穿戴的比我们好,一样也是跑出去‘闯’!刚才我同一位沂水的女人说起,她还是大家人家的姑娘,现在也‘逃荒’。因为她那里来回打了十几次的仗,房子都在炮火里毁了,所剩的田地一点也没的耕种,一样还是要粮要钱!——这比我们还苦。她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就是打仗惊死的。想来咱还算有福。” 理发匠躺在草褥上淡然道:“一个样!” 她便不再言语了。过了一会,在屋子的这边那边不调匀的鼻息声中,她又记起心事来,向她丈夫质问:“你这一次带的钱还有多少?” “有多少!田地退了租,两个猪卖了,不是向你说过么!自己的一亩作与大哥那房里,得了三百吊钱。猪,二百五十吊。八吊钱的洋元,一共换了五十元,还有五十吊的铜子。到现在已用去二十多吊了。你想,一吊钱的一斤饼,吃哩!还有很远的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理发匠在悲恨的声中讲给她听。 “船价呢?” “一元五毛,因为有两个小孩子还便宜呢。” 于是他们的谈话便止住了,各人想着不同的心事。她那高亢坚强的性格往往蔑视她丈夫的怯懦怕事。这一次出来,还是她的主张加了力量。他呢,忧郁的已往,冥茫的未来,全个儿纵横交织在他的心网中,在这如猪圈的大屋子里哪能安睡。 侧卧着看他那大孩子梦里的微笑,看他妻给风尘皱老了的面貌,以及满屋子沉沉的睡声与黯淡的灯光,这仿佛在做着不可知的迷梦。 独石的店主人每天拿着黄竹烟筒在荆条编成的门前等待来客。他的大儿媳妇带了两个孩子终天在石屋中作饮食的预备。虽是生意比往年好,然而他知道这一行一队送到他这野店中来的都是从血汗中挣得来的路费,因此这久经世变的老人时时感到不安,对于那些去关东的分外招待。也因此,他这店里的饮食比别处便宜,洁净。 这一天,距离理发匠的家口从这里过去的三四天后的一个清晨,老主人早起到林子中拾了一回落叶,命小孙子用柳条筐背回来预备烧火。他喝些米粥之后,便在茅棚底下坐着吃那一袋一袋的旱烟。这两天来回的旅客少些了,尤其奇怪的并没有从海码头回路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觉得忧虑,只是感到稀奇罢了。 老主人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也是少年时曾经过强力的练习的。因为他家当富裕的时候,他正在邻村的学塾中读书,又曾住过城中的书院,所以他不但能背诵得出“四书”的本文、“朱注”,更能将全部“诗韵”不差一字的说出。在当时他曾经许多老师与同考的先生们推崇过。虽然一个“秀才”也弄不到,这究竟是可自傲的一件事。到了他当野店主人这样不同的时代中,他有时还向过客中的斯文人叙说他从前自负的异能。不过近几年以来更没有近处的“文人”“绅士”们往海边游览的了。年年烽火中,只是不断的有些劳苦的农人、小手艺的工人,从这条路上过海码头向外谋生。这真使他添上无限的怅触、慨叹!他爱那些真挚和善的人们,但是他们不能懂“朱注”与“诗韵”,只可同他们说些旱潦、兵灾的话。他常想这古旧可爱的、有趣的、风雅的日子过去了,也像他的年纪一样飞向已往,不能再回。现在无论谁,只有直接的苦恼,更没有慰藉苦恼的古趣味的东西了。 所以他每当无人的时候往往独对远远的青峰发出无端的凄叹。 这日是个沉冥的秋日,天上的灰云飞来飞去不住地流动着,日光隐在山峰后露不出它那薄弱的光线来。四围的树木迎着飘萧的凉风,都在同他们快摇落的叶儿私语。远远的地平线下,有层层薄雾向旷野中散漫着卷来,令人看着容易起无尽的秋思。野店的老主人,坐在茅棚下,披着青布长袄,拈着稀疏的花白胡子,又在回想什么。他望着往海码头去的小道,枯黄的草叶上浮动着氛雾的密点,就像张下一个雾网似的。他记起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的句子,而怀古的绘画般的幽情在他的心头动荡了。忽然一个朦胧的人影从下道上穿过雾网向自己的野店走来。他在冥想中没有留心,很迅速的,影儿已经呈露在他的面前。老主人抬头看了一眼,并没立起来,“好早,好早!你送邻里家回来了吗?——怎么也没带点海货来?” “啊!……啊!没法提了!真倒运!再说再说!没天明就起身走,这样大雾的天。有酒先打两壶!……”那来的人背着一件长衣,空着双手,脸上很仓皇地。 “屋里快烫两壶酒来。顾二哥又回来了,等着用,……快!”老主人颤巍巍地立起来。 他猜不出好说笑的顾宝是为了甚么急事这样匆忙。他每年从海码头上来挑着鱼担,或是给人推车子,总是唱着山歌,吸着极贱的卷烟,快快活活地,但这大清早却变成一个奇异的来客了。 在酒味与烟气的熏蒸中,老主人问了:“你去了这几天是过海送他们去吧?——你什么事这么忙?……” “不!……不是送他们过海,时运不好,送葬呢!什么事都有!——你没听见说?”顾宝连连地倒着方开的白烧。 “怎么?——给谁送葬?什么事?……”老主人惊奇地追问。 “什么……丸出了事啊!” “落了难吗?没——没听见说!那不是小火轮吗?还能失事?奇怪!淹死了多少人?多早晚的事?——这两天没人来走回路,简直一些消息也不得听见。” “完了!你看见那……那可怜的理发匠与他的妻、子,全完了!”顾宝带着愤愤的口气接连喝了几口白酒。 “怎么!……也在遭水难的一起?”老主人已明白了。 “事也凑巧!偏偏他们那天到的,第二天坐了这只混账的外国船!好!出了码头还不到两个钟头,只剩下那船的烟囱在海水上面漂动!……” “可怜,可怜!他们哩!——遇救了不?……”老主人几乎是口吃般地急问。 “遇救!也有。他那个八岁的孩子,幸亏一只那国的小水艇放下去的早,——听说人载得多了,理发匠上不去,便把擎在手里的孩子丢上去!——这是那没死的他那同船的人说的。也许有点好报应?可是他的尸首没处找了!他的老婆还死抱着小的孩子,在T岛小港上陈列着。——因为她在舱里出不来!” “那么你也去过吗?” “我因为在红石崖想买点货物带回家去,耽搁了一天。第二天一清早又坐了舢板到T岛去看那只沉船与男女的尸首,并且为了邻里和朋友去探问一番。” “那……他的活着的孩子?……”老主人被骤然的惊吓与悲悯的感情所打击,不自知地将黄竹烟筒从右手里落在地上。 “就是为他,说不了现在成了理发匠的孤子了!我去看过他娘的尸体,才打听明白这孩子已被救济会收养去了。——我幸亏地方熟,便找到了他。几个命大的苦孩子,他也是一个,似乎变成傻子了!他不知道他爹死在浪里,也不知道他娘在海岸上抱了他那死弟弟正与苍蝇作伴。他说话不明白,肚里也不知饥饱,这一定是脑子里受了重伤,看来虽是活着,还不晓得能治好不能!……”他说着,两壶白烧已经吃了一多半。 “他呢?——现在在哪里?” “救济会里!因为我一个生人,不让带回,并且说还有什么抚恤洋须得他伯伯来领,连钱领着。这么,我昨天晚上又下船,预备明天到家,向理发匠的哥哥说,教他去领孩子。” 暂时的沉默,在这尖风吹动的茅棚下,两个人都感到无限的凄惶。流云在空中很闲散地分开去又合起来。顾宝一面大口嚼着粗面饼,一面仰头看着皱纹重叠的老主人的脸。“运气?那只外国船真看得中国人比狗还贱!那么小,那么小的船只载上四五百名的搭客。自然就会往下沉,况且还有风浪!……我对理发匠说过这一点,他又不舍得船票钱,……咳!老店东!你待怎么说?不过横竖一样,不冻死、饿死、烧死,究竟还得淹死!这真是他的命该如此!——然而那日本船上的人员偏偏一个没死!他们格外会泅水吗?还不是出了事早有办法!” 老主人这时却将思想推远了,他断定这是“用夷变夏”的小结果。若是红石崖没有可恶的小火轮来,也许舢板不会沉在海里;就使沉落也不能淹得这么凶。因为要得到他心中断论的确据,他便更进一步问了。 “到底淹死多少人?” “听说是快四百口!男的、女的,都有。还有找不到尸首的,我来时还有人在打捞。——但这全是由沂州来的难民。也有家里很富裕的,只是‘难民’罢了。从多少地方来,奇怪!就会注在一本生死簿上!” 老主人弯腰拾起烟筒没答话,然而他心中又作断论了:“末世的劫数了!”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联想到他也是一生的末世了。一阵酸楚的意念从鼻腔酸到眼角,老眼中浮动着失望与悲哀的两滴清泪。 当顾宝匆匆地用过早餐要起身赶路的时候,老主人忽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便郑重地道:“你嘱咐他,——死者的哥哥领那个孩子回家的时候从我这里走。这可以吧?并不背路。” “可以,一定,还从你这里走。”顾宝将长衫重行背在肩头,“怎么,你老人还忘不了那个好捉蚱蜢的苦孩子?” “因为,……是的,他不是正同我那个二孙子一样大!……”话没说完,顾宝的后影已经掩映在几棵槭槭作声的大柞树前面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book_title]号声 每逢与C君一同由盲目的冈田先生家出来的时候,在太平路转角的草地里,一定听见一阵悠扬、激切的军号声,同时便见几个穿了米黄色军衣的日本兵——他们是日本强健的少年,在那夕阳返光的密林前面练习军号。 多么烦热的夏天,幸亏还是傍晚的时候,聒人的小蝉声——C君很能辨别蝉的分类,他说:在这地方的蝉多是知了类长翅短肚的小蝉,没有乡间的大。——不歇地从槐林中发出繁杂的鸣声。在旧式的大都会里飞尘奔腾与车马的纷扰中,偶然见几棵绿树已觉稀罕,若能再添上噪暑的蝉儿,使好雅静的人以为是“槐荫夏长”,一枕醒来大有诗趣了。可是这个地方全是花与树木围绕的街道,人家都像住在大花园中,除去热闹的市中心外,即在大热天里听这些蝉鸣也不感得烦热,——谁教它们不到稀罕的地方去?太凑热闹了便容易惹人讨厌,我每从密树荫下走时便这么想。 “太多了,……讨厌的!……”这是我们那位深目削颊、竖起一撮上胡的冈田先生常说的话。他的中国话说的很漂亮,二十多年的“支那居留”,但还不大知道蝉字应该怎么念,他说话带着日本男人一般的刚音,沉重而沙沙的,表示出他是有坚定的个性的。 他在窗外蝉鸣声中替我们讲着这一小时的功课,但他发问或教我们重述对话的时候,也时时侧着耳朵向窗外听那吱吱的蝉声。虽是讨厌的,却对于他似有相当的兴趣。 我们盘膝坐在那八铺席子上约摸有一个多钟头,饮过冈田的大姑娘送来每人的一玻璃杯“麦汤”之后,我们便起身走了。到通道上,我们同这位盲教师,或那位好修饰的姑娘说一句“再会,再会”的日本话后,便提上鞋子从青草的院子中走出来。 我们沿道听着蝉声,不久,便迎着那草地上的军号声了。 一幅静美的图画在夏日将晚时展示开来:小道的右侧,下临着绿荫织成的绣谷,高的、低的,如绿绒毡的叠纹,时而有曲折的流水从树木中间流过,如奏着轻清的音乐。每逢雨后的天气,不但谷中的绿色分外鲜润、明洁,就是那水石间的鸣蛙也努力与高树上的蝉儿作竞争的喧叫。谷东边一带不高的山陵,在浓绿中点缀上三五所红瓦、垩壁,参差的欧式房屋,在掩映中,也庄严也幽媚。西边一带树了灰绿颜色栅门的住家房舍,什么式的都有,方整的,玲珑的。牵牛与多叶的藤萝都在木栅与灰块洒成的墙壁上面委婉地生长着,种种怡人景物,往往使我堕入一种悠然的状态,忘了久坐的疲乏。突然听到军号鸣声,我便止步看一看,心中却有难言的感动!自己并不明白,不过一听到这样声音,似乎周围的树木,绿嫩的色、光,流水与小蝉的鸣声,都变成一点凄凉的气氛,从四面包围上来。 声音本来是一样的经过波动,传入耳膜,何以在夕阳返照的绿荫下听到这军号声,使我不能与听蝉噪水流一样的慰安与有兴味呢?这恐怕不只是发音器构造的不同,是这激昂沉咽的号声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与光景吧?他们从异国中来,紫色的风尘的少年脸色,不疲倦的强壮身体,来到这柔平而香的草地上练习军号。向着那淡蓝色的夏天吹,在高沉与放咽的音中他们也许有个人乡愁的发泄?于是我每每听着,总以为这是人间在复杂情绪中吹出的音响。 无论如何,它不是代表喜悦的安康的! 悲壮与激咽——其中似乎不少惨怛的调子,虽是练习着“冲锋”的声调。 这样悲壮与激沉的声音怕只宜于黑暗中的远听,不合于在绿荫下与柔静的光色中作愉悦的闻赏?然而我听了也没有极大的憎恶与诅恨的意念,只感到沉冥,低怨的分量比其他的分量多。 然而吹的人是怎样呢?——他是一个青年,一个血液健跃的青年,情感那么兴奋,精神是活泼而健旺,是海中勇往的浪头;是长途中健体的旅客。 号音与他的生命力的搏动相迎,相拒,同时又容易相合。总之是浓绿的春末,与淡灰的寒秋;是骀荡的热风,与凄凉的暮雨。 “世界上尽是冲突的!有时离心力大而吸力亦重。——这是怎么样的人间?”这便是我每从道旁经过得来的无结论的感动。 又一回,正是一个大雨后的晚晴天气。 “你听!今儿知了倒不大鸣了。——昨天的雨本来太大,所以热度表落到华氏的五度以外去了,它们最会知道天气的。”我们一同往去路上的C君摇着大蒲葵扇向我说。 “今天一定也听不见号声,草地上满是泥水。”我不期然地说出我在这时期中最注意的一件事。 “也许,管它呢!吹不吹的,不过露他们的脸,给中国人看样子。——大沟下面的水真流得好听!刷刷——听,小石头上响得多么自然。不是大雨,这下面哪有许多的活水。”C君善能唱旧戏;又能背得胡琴三弦的工尺谱,十分熟练,所以每说话都好带出很恰当的声音形容字来。 “你记得韩信坝上的水流声?真好听!多少大石齿啊。秋来风劲水涨,那真雄壮!虽是庐山的瀑布也不多让。” C君还是觉热,摘下硬草帽,左手一起一落地轮动着打着道旁下垂的槐枝。听我说出韩信坝来,便高兴地道:“可惜那个地方我只到过一回!一排一排的石堆,——水像浇汤地往上翻,临着漫漫的黄沙,那样响声真比听‘骂曹’的击鼓调——‘夜深沉’还好得多。韩信是英雄!那大概是他叱咤的余音,不也是当时的军乐留下的调子?”C君大有怀古骚人的口吻了。 我低头听着绣谷内的细流,又加上C君言语中的深趣,便觉得“声入心通”这四个字确有讲究。 不多时已走进冈田先生的书室内。 进门照常脱了鞋子,我们穿了大衫走进那白木方格的壁门之后,冈田先生首先问我们:“外面,C州的事怎么样了?”含有恐怖与不安的系念也将这盲目的异邦老人的精神扰动了。我们就所传闻的告诉了他一二句,他那墨精眼镜后的凹目动了几动,皱着眉头没接着说话。然而这明明是表示一般人对于战事共有的疑虑与难安的状态了。不过老人越感觉得厉害些。在对过的屋子里,他那位穿了粉红大花长衣的姑娘,正在秀美的脸上敷着洁白微红的脂粉;同时用梳子通着她那散开的黑发,对着镜子尽管拢来拢去。一个穿制服的十岁左右的小学生,正在温读极浅的英语课本。窗前窗后的知了又与每日一样不住地鸣着。一切与平常夏日的过午相似,但我们的盲目先生却不说“蝉儿讨厌”的中国话了。他似是十分牵虑到距离不远突发的战事,因而心理上感到不安!然而这完全是日本风味的屋子里一切照常,只这多有经验的老人在打算着“异邦居留地”中战事的影响。 这一天的功课讲解得松懈、疲倦,我仰看这书室中木龛上挂的一副草书有好多次。 长叶子的美人蕉在椭圆形的蓝色水盂内摇曳着幽媚含笑的姿态,也似乎装点出特有的日本妇女婀娜的风神。 当我们走出时,盲先生的大姑娘方梳上头,手里还拿着长齿的假玳瑁梳,送出我们来。她那痴憨可爱的态度,正与美人蕉一般,显出无挂、无念,并且是无自私的一种爱美的女性的清媚。 然而在我们离开宽大的院落不上二十步,便骤然听得军号声嘟嘟哒哒地吹起。 “这号声又是日本人吹的——一听便听得出来!现在外面有战事,他们更吹得上紧了。”C君对我说。 “那倒不必是,”我答道,“他们仍然很安闲地,不用像中国兵的忙碌。横竖用不到他们上阵,你不知道人家以为日本兵到的地方便是‘安全地带’!”我勉强着说了,我对于这一切感到十分苦闷! “生活真是喝白水么?多么复杂的人间,还不如他们自在!——”C君说着,用草帽指着树上的知了。 我没再回答,沿了向上坡的马路走去。不用转弯,便看见一群在草堆上的日本兵。奇怪!他们每天在这里吹号,有的连上衣脱去丢在绿草上,只穿短袖的白衬衫,今天却一律武装了,皮带上的刺刀把的白铜明光与深林后的日光相映,他们右胯的上部有的带了木套的盒子枪,没一个脱了军衣。但态度还从容,仍然是说笑着在练习他们特别的乐器。更奇怪的大学路的南端,石桥上有四个中国灰色人,穿着颜色不甚一致的——虽是灰色军服,却穿青布鞋子,执着长枪,意思或是加岗?距着日本兵的立地不过十几米远。日本兵的军号尽着向这一面吹,灰衣人有的向他们傻笑,似赞美又似极度轻视。然而两下似乎还没有十分严重的敌对的表现。这是我可以从观察上加以保证的。 “事情真有些紧要呢!”C君低低地向我说。 “左不过做做样子。”我向着灰衣的弟兄们看着。 忽地一辆汽车从桥的南端上飞来,四个灰衣人马上收回了对着他们异国伙伴们的面容,一声口令,“立正,举枪!”啪的一声枪柄落在地上。武装的黑色怪物从我们的身旁驰去,飞尘的散扬中仿佛内有一个带金牌、穿青马褂的老头子,一个黄色短衣、袖缘有三四道金边的少年。 一瞥眼的功夫后,日本兵的号声重行吹起,而那边灰色人的轻笑还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忽低忽高的军号伴随着一路上叫暑的蝉鸣,与绣谷下雨后的水音,把我们送到黄昏的庭院里去。 在这夏夜的马樱树下,我仰望黑空中闪缀的星光,默默地想着。 一点声音听不到,只有海岸的微波在石上嘶叫出懒倦的夜音。“一切静止了么?这是夜的威力所统摄的时间。或者另有四个灰衣人在石桥上对立着,那些米黄色的外国兵或正在电灯下擦拭他们的枪膛?远远的郊原中也许有些少年们正在卧地,注目看这无限的黑暗的边缘?不就是号兵们在练习他们的‘进行’或‘冲锋’的准备,预备鼓励他们的伙伴?”这样杂乱的联想,许久许久的挥不去。但我却多少知道些人类与声音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清幽的时间中好听沿街风送的批霞娜声,一想可知是由青年姑娘们的柔指上发动出来的情爱之曲;我们在无聊与忧愁中,有高处远处几声横笛,足以使我们起奈何之感;就是那静夜的潮音,雄壮而宽沉;雨后的蛙鸣,似乎阁阁地一点也没有音律的趣味,然而并不使人有多少的憎烦;至如春晨湖畔的雏莺,郊原中的鹁鸪,它们传布出光明与勤动的消息,使人听了更感到生命泛溢的喜趣。人为的,或者天然的无量声中,表绘出无量的情绪与行动。这正是人间可爱的事。但是那些壮少年的号音呢?也是人间不可少的一种音趣?是包含着多少仇视与奋杀的音调,以及毁灭与失亡的意念从悲壮与激沉的声中达出?预备浴血的少年们的心中也许是不可没有这一类的声音?悲剧是人间最受感动、最容易博人赞叹的复杂表现?并不是只拿了“康乐万年”一类中国的赞颂话所能包括的。它是有深密的意义在宇宙的中心——也就是在人类的天性里!但什么才是真正的“悲剧”? 星光闪在大的绿叶中间,似送与我微温的同情之笑。你们太聪明了,太莹洁了!想那真的“琼楼玉宇”中没有像我这么些冲突纷乱的思想吧? 中夜以后,微觉得有露滴在脸上了,别了星星,到屋子的藤床上,虽少蚊虫却一样的睡不好。看着圆的帐顶,几个小动物在上边荡来荡去,似乎在它们的世界中,演着电影以慰我长夜的寂寞。 什么声音都静止了,这是黑暗中应有的结果? 将近破晓的时候,窗外还朦胧地看不清,烦热又袭来了。于是近的远的树上,蝉儿们又争着乱鸣了。同时悠扬壮阔的军号声——虽然不知是哪里吹的也破空而起,似乎是告诉人间:“脱去黑暗的统摄吧,来!我们在晨光中同游。” 然而蝉声似讨厌与宏大的号声争鸣! 天色果然亮了,只是云阴阴地不像个晴明的秋日。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book_title]讷尔逊的一课 是一个密阴的午后,催雪的北风吹着奇仙山半坡上的松树争吼出令人惊恐的声音。山下的沙河虽未结冰,却是冷度日增,流水已凝结了,不似秋日的一泓清鉴可以照人毛发。山野中被风吹散了的各种树叶也不多了,只有些断根枯蓬随风团转,向无垠的冬原中投散开它们各人的生命。河上的渡口中若在夏日入山游玩以及避暑的人多的时候,十几只小划子来回不歇还忙不了。现在却只有一只缺了尾巴的划子横搁在冷黄的水上,独自无力地摇摆着,与沙岸相摩荡发出轧轧的叹息。奇仙山是这地方的一个名胜,到这时水落木脱全像个秃了头发的老人坐对夕阳,自伤它那近黄昏的命运了。 行路的客人似乎都很聪明,他们都似不愿看这冬来又瘦又皱的面目,轻易不从这里经过,只那噪晚的乌鸦一队队的飞来飞去哑哑哀啼。 沿着弯曲的河岸向东北走,转过这山坡上的密松林,在许多沿山搭盖的村舍南端,有一带积棘编成的篱墙。正中是用山中的栝木做成的圆门,门上横挂着一个落了粉的木牌,用郑文公碑体端端正正地写着奇仙第二公立小学校几个字,正在上课的时候,并没见个儿童在门外游玩。 栝木门内对正西的山麓上有七八间茅檐的低矮屋子,窗子上也没有玻璃,只是用油纸糊在方形的木槅上。这自然是乡间的建筑,也是因为天气过冷,教室内没有炉火,故用纸糊窗以求御冷。室内有五十几个学生正在仰着头,骨突着小嘴,听他们的教师讲书;教给他们精神上的食粮。 三十岁左右的教师,自前两天受了过度的风寒,正在鼻塞声重地为他们讲一课国语。这课国语正是讲的英国讷尔逊风雪中读书的故事。有风也有雪,这时期中恰好顺序讲到这一课应景的玩意,不能不令人佩服编辑教科书先生们的聪明。不过在这感想冲撞的教课时间中,却使为生活所压迫的教师添了好多困难。他按着教授法用“提示”的工夫向儿童们问答着。五十几个山村装束的小孩子,红红的脸儿方在忽仰忽俯地看书上画图的风雪中的小英雄,又凝望着他们那位皱了眉头穿着破袖子冻红了手的先生。这正是一幅神圣的画图。他们全部的心意似是全为书上的英雄故事摄收了去。他们的发现性,好奇性,冒险性,以及天生成的与大自然的争斗性,全在这一小时内动荡出来。他们小小的心中忘却了教室内的冰冷,忘却了教课的束缚,并且忘了去听山上的风声,草场中的各种游戏。他们天真的表情,他们赤裸的心,全为过去的人物所夺取了。全室中充满了静谧的空气,只听见教师与儿童们清晰,明简的问答。教师在小学教育上的确有了多年的经验,他自从二十二岁在初级师范毕业以来,十年的光阴全在与儿童为伍中度过。他认识儿童的心意比每个儿童的母亲还要清白,还要明了,所以他这时儿由这一课书中,也可以说由他的讲解中,引起儿童们全部的注意力。他也似乎因此忘却一切,——忘却他终日的烦愁,而尽力在这样的启发中了。 “谁怕风怕雪?”他指着一个年纪最小还不过九岁左右的孩子问。 “讷……讷尔逊不怕,……我也不——怕!”这个大眼睛的孩子便立刻答出。 “讷尔逊为什么不怕……风与雪?……”他音调迟缓而清晰,向一个剪了发的女孩子说。 女孩子在这四年级中算是成绩很好的一个。她穿了深蓝本地布的套褂,项上还斜披着一条灰色粗绒绳织成的毛巾。她立起来,不即时解答,却向书上看了一看,慢慢地道:“因为风雪是冷的,……他不怕……他怕被人家笑话……他不勇敢!——不热心!所以不怕风雪,怕……”究竟怕什么?她没再说出便坐下了。 教师因为深深了解儿童的言语,尤其知道两性中言语表现根本上不同,所以他并不以这伶俐的女生所答的话为难懂。他很赞成她会说话,会有曲折的表现。他并不再追问,便点点头任凭她坐下。 于是他开始讲本文,示生字,告诉读法。他今天特别欢喜,特别愿意与这些天真未凿的孩子们来谈谈这段有趣而英伟的故事。在种种的讲解之中,不但儿童们是全部心意表现出来,就是这久经生活困苦的教师也从潜意识中钦佩着这战胜困难达到成功的英雄。从他的口语中可以听出他的兴奋与感动的心声。他一边讲着,一边若断若续地联想起他幼时在村塾中从师走读的景况,以及在师范学校时所读的《送东阳马生序》里面那几句形容苦学生的话,因此他反复的讲说便分外有力,分外生动。 这样过去了几十分钟,铃声响了。在这个教室对面的东房中的两班学生都下了班,于是他快快地说完了这一课最后的一句话: “讷尔逊的精神就在不怕风雪!——这是什么意思?下一回你们回答我,——想想看!” 粉笔上的碎末从他的破袖口的乱絮中飞扬着,扑落下来。他昂昂地走出教室。即时一群“英雄式”的儿童们跳跃着出了这窄长而光线幽暗的屋子。有几个勇壮地高呼着:“不怕风雪是英雄!”的重复句子,或者有几个笑着道,“打倒风雪!打倒风雪!”表示出他们摹仿的本能。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儿童们在校内闲场上乱玩了一阵,便各各由松林中回到他们的穷苦家庭中去了。 “今天真冷!好不好?我要特别破钞了!我方才从王家店打来了两角钱方出锅的‘锅头’,还有一包花生,咱也乐一乐。这样天,不喝点酒,不要说咱们,——就是泥瓦匠,上码头的工人还要到小店里喝一两壶呢!”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一嘴鬈腮胡的先生,他是教五六年级的主任教师,是奇仙小学里有名的魏胡子。 二十多岁初出学校的青年,——他是最低年级的教师,本来是极反对喝酒,而曾经与他的同学们组织过进德会的主要分子,但是自到这学校当教师以来也早被魏胡子所感化了。他不但不反对喝酒,并且时常在课余之后好做新诗,更觉得酒味醇醇了。这时听了魏胡子这样说,便慨然道: “‘今我不乐!’……这样生活真干而苦。不喝酒,干吗?早知道当小学教员是这么样,……哼!不是家里教我来,死也不干!” “死也不干?……然则么,干什么?”魏胡子的态度常是保持着悠悠的神味。 这么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