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听潮梦话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3277 [book_dec]《听潮梦语》是由作者编好未出版的一个集子,集结了杂志上发表的这一总题下的短文(如《如之何如之何》、《生命的高梯》、《泡沫》等)、谈诗的短文(如:《“谓我何求”》中谈诗“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和两篇寓言:《螺壳的坟墓与巨石》、《湖滨之夜》。这些作品作者自己说“这真是浮浅的作品,仅仅略述微感;不过从微感中或能显出一点亮光。”希望读者读了这些短文后,能感觉到作者的“亮光”。 [book_img]Z_18509.jpg [book_title]真理的摇撼 老人迟缓地叹息着“真理”的沦没。 青年急激地寻求着“真理”的实现。 中年人徘徊彷徨在所谓“真理”的唯、否之间。 但这是一般,可也有的是例外。 究竟什么是真理?时代蒙上了过去未来的淡雾,地方横隔着族类与国家的利害。……小节何须提到,为一个苹果,甲称其甜脆,乙赞其色彩,丙又提到童年采果的记忆,丁在幻念着爱人的腮颊,据点不同,遂造种种因,有种种念头,种种批评。孰为真理,孰能作公正的裁判? 小节固不足道,大的无限度的倒能确定把握着他们的是非? “真理”不是宇宙间开宝库的久永的大匙,如伦理观,道德观,甚至如时髦的衣履。……于是有了“真理”的忧虑与争斗。 其实时间在上面(所谓真理的上面)涂了颜色。 且把永恒的“真理”的谜让书堆里的哲人用力猜去。 [book_title]“谓我何求”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人的心忧不被他人了解,便有这样的话。其实只要看为什么求,求的什么,有何求正是我们的人生!无所望便无所求,水来好火来也好;东去可西去也无不可;“有”不喜欢,“没有”也不懊恼;视世间一切尽如大海之于浮萍,固然超脱,旷达,说是可到无欲的境界——但这升华似的“神仙清都,”我们也不情愿投入!生为凡夫,(没有那么轻的骨头)只好在“欲”中讨生活。 不过所求者当更广大,更光明,我与世界怎样共同地满足了,丰富了,活泼了,快乐了的事物与境界! 我有所求,而且热切地去执着又有何妨。 [book_title]其色,其声,其人 “人人自以为其色则草木之秀;其声则风雅之余;其人则邦家之彦也。”否,“人人”下应改为人人自以为其文章,事业,其思想,其力量……云云。方见出下文引句的力量,虽然在文字的组织上是通不过。 “自信”正如一只高翔云表的仙鹤,到处皆觉有沾清高,独有它不染一尘;独有它、鸣声可闻于九天;独有它才是世之“祥禽。”无奈仙鹤虽有仙气,终是动物之流,饮血,茹毛,以生,以死,何尝能离开生物界的定例。有鹤,偏有它的兄弟,姊妹,也偏有群鸦,又有不甚讲超脱清洁的鹰、鹫之流。不与为伍吧,她还高叫着“悲哀呀,孤独的寂寞!”然而不能与鹰鹫的硬翅钢爪比,又烦恶群鸦的吵噪,身在云间,心落尘土,上下皆非,“仙乎,仙乎!”徒有一片热诚的自信力,空了胃肠,唱出不凡的歌声,于是不能无感! “其色则草木之秀;其声则风雅之余;其人则邦国之彦也。”然而大风狂吹,草木黄落,邪许,感泣,风雅的声也渐渐沉落下去了,人呢?空空独立在血痕涂满了国土上! 富有自信力的仙鹤,欲下不下,它的歌声已被暴风雨上面的密云遮住了。 [book_title]如之何如之何 感伤过重便容易在疑似中否定一切;并不仅仅是这样否定而已,把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全荡在无着落的空间,于是烦恼火来,触目皆非。正如所谓“在人前隐藏了自己的眼泪,”背面拭干,日夜为“如之何如之何”的疑问捆缚着,不能解脱。时时惊奇,又时时乏味,空对着反面的纸牌妄猜正面的点数,花样,连翻过来正看的勇气也没有,然而纸牌上的人物却微笑着得了永久的胜利。 [book_title]生命的高梯 游伴们以偶然的约会同登一个秀丽的古城外的高塔,是十三层吧,一步步如旋螺丝钉的向上走。有的上过三层便回去了;有的停在级梯上坐着喘气;有的在半途上从窗子中望望风景便满意了,不想瞎费力气爬到塔顶。归途中,我记起了西洋一位作家论人生的那篇短文。文中的大意说:登高塔愈上,愈险,却愈小心,自己按着步子向上去。每一步他都留神。愈往上去则精神的激动愈感愉快,因为一切全是新的。……人生正是同一的例证,缺乏勇敢也损失了“新”的感觉。“到最上层还不是那回事?”半途上掉头而去,自以为是胸襟洒落,走过几层便想休养着身体。梯非仙梯,却也不见一定是临危之境,只是游人的心思过于踌蹰了,情感过于平淡了,——总之,他们不肯勇敢地爬上生命的高梯。 [book_title]泡沫 听着中夜浓雾下的潮音,便想到在暗中向上翻腾的海的泡沫。对于那眩目的银花与堆雪似的大浪,印象是模糊一片,并不强烈。在这样的时候里,潮音所给予我们的是沉重,浑厚,无畔岸的阴郁。每个泡沫都具有一分严肃的生力,由四面合来不可分离地力向上腾翻着,并非耀显的光亮与打滚身般的旋舞。如夏日闷热中欲雨的低云,如浸润于激怒中而尚未发作的饮酒,那无量的,并非单独游离的泡沫,是未来从一片云层中急落的雨滴,是被热酒的火力冲动,要求迸击的每个细胞。 [book_title]山与崖 “初安如山,后崩如崖”。其实崖有时也算得是山之一部,即是山,又何尝没有飞石喷火的时候。“安”与“崩”,得追究到地心的构造与其附着物的凝合力,但为崩而忧虑,战栗,忘了内在的因,却说只为它是“崖”,所以“崩”了,那末,号称为山的东西便能永远仰天长笑么? [book_title]淡云白日 记不得了,“淡云白日”什么“幽州”?这七字诗句的第五字的动词应当是什么呢?时代不同,谁有闲适的心徒去感慨,吊叹。但不知怎的,那个字使我时常憧憬地回思,设想。可是,谁是这句“诗谜”的胜利者?我们能不深切地想一想?不但想,……而且要争取最后的胜利! [book_title]忍 只有对相爱的人与物有容忍,若心中尚有一分的憎恶,在对象上是屈辱,是“痴”,与忍无干。能容,一定尚有可以使你有后望,有还没来到的报偿;有心头上的眷恋。如爱人付与你的嗔怒,如已打缺了的心爱物不肯丢在垃圾堆里,因有爱,故所以能容。若非如是,当易他词。 [book_title]不忍 无餍足地恻隐之心,到头处连失了自杀的勇气也得归入此类,那终成为什么颜色都分不出的“无人相,无我相”,……是之谓“不忍”的哲学? [book_title]引端 芦苇可成为古文字的书页;可以做青年“叫情”的乐具;也能垫在污秽罪恶的脚下。所谓“端”要看是如何引起,动机与行为似是永远的漆黑一团,真么,为什么人间又要芦苇? [book_title]一粒沙 一粒沙藏在我的衣袋中多少年了,小心地拈出来,看不出些微的光亮,纵使放在任何生物的身上,有多重?摇摇头掷到大漠里去,那些无量数世界中平添了又一个世界,走近前光在炫耀了,踏下去便多觉出这一粒沙的力量。 [book_title]浊与清 中国人长于处世,“不即不离”,“和光同尘”,这似乎已经是标准的“善士”了。更有进者,所谓“既浊能清”,语深意晦,不可卒解。如不看下文以为是诐辞之类。及至找到“能清伊何?视汙若浮。”焉得不使你赞叹这一视的超然物外!“万境由心造”,当作此解。也许屎溺中俱有“道”在,汗也何妨,你还觉得“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按语)前年秋末曾作短语几则名《听潮梦语》原想继续写下去,后以他务遂尔搁置,去年曾收入《青纱帐》集子里。今在病中续成若干则,不耐深思,又苦于想象力观察力的薄弱,所言未必有当;但“见智,见仁”,世间难有一致的“理”。这真是浮浅的作品,仅仅略述微感;不过从微感中或能显出一点亮光。哪怕是“爝火”呢,只要在人心中稍稍增加些温暖,那便是作者的希望,也许因之加重了心头上的冷颤,那就是作者的罪过了。 [book_title]为了颜色 老枫树愈值深秋愈增加了它的骄傲的颜色,“看,我的颜色,我的充实生活的表现,我的生命的青春重回!看,我惹动多少人的瞻望!” 蓖麻子在不漂亮的丛蒿中扬扬他们的白黑相间丑看的脸,又低下去,论色彩与威武,他们的低头不算卑辱,是公平呵。 金风瑟瑟中,粗大的枫树迎着秋阳,昂首向天,吐着舒适而微有感慨的叹气:“大木往往是‘拳曲臃肿’的,不中看又不合用。但我是值得人间的瞻望的,直立,伟大,颜色的鲜明,他们在绿的繁华中去出头,表明他们的幼稚。时季属于我的是:诗人们的赞叹,明霞的标榜,秋风的鼓吹,美丽画图的本质。……为了颜色,便用不到量材了,为了颜色,我可以免去斧锯的迫害;为了颜色,我不会有被投到火里去的提防。我是代表着热烈,青春,壮盛与美丽。” 小草低声咽泣。 丑看的蓖麻子默默地扬起他们的脸又重复伏下。 霜降了,枫树生命中的青春也萎落了。惨红的叶子沉默着飘下来,有虫蚀的疤痕,有霜打的病色,他们混合在污泥中与白头的小草同一命运。 小草怨恨着自己的早熟,而美丽颜色的秋叶也一样痛惜自己的早凋。他们在时光的流连中总没有满足。 蓖麻子的果实一个也不见了,早被男女孩童一颗颗摘了去,晒乾,贮集,卖到市上,辗转着制成芬芳的油类。 但“为了颜色”的枫叶,有的烂在泥土里,有的仍然在火光中消灭乾净。 “为了颜色”,他们确比无声丑看的篦麻子骄傲过短短的时候。 [book_title]饮酒与食糟 “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这是不是敦厚的诗人的想法?醇醪在口,悦情,合味,一醉便没了千忧,于是记起种田人的辛苦来了。春天没得糊口,把官家酒场中的糟贱价卖与他们,嗳,嗳,这是任民责者的职分!可是糟是什么做的?……恩惠是享受的唾余么? 但也还有不能因贱价可以买糟的人呢!那只是天然地他们与酒味无缘罢了。 诗人的敦厚是否多余? [book_title]九连环 幼小时候看人解九连环,以为非有魔术的手指不能解脱得那末乾净,利落,苦于自己学不会,便不能不恨自己的低能。及至年岁大了,对九连环这样物事一点点兴趣也没有,因为知道:……那不过是转圈子还原而已,有什新奇! 但我也不曾憎恨善解九连环者。宇宙就真像连环么?是善解者的答复。 [book_title]不过“数” 在众人的接谈中,一位老者捻髭微笑曰:“文艺事不好说得,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种,数篇,甚或数句,永留天地间者,如此而已。” 众人不答。 此“数”字非幻象,非术语,百炼,千锤,因才,际时,我们不能说老人是过分的夸张?文艺能影响到真正的人生也只是此“数”而已。 “落低云烟”,不一定都能化成了充满人间的“大块文章”? [book_title]大漠中的淡影 大漠风寒,砂飞蔽日,一骑远来,拖着迟行的淡影,若明,若暗,在砂之雨中,他找不到藏身处,似乎也不想找。对着惨黄的圆日踌蹰一会,重复鞭着骆驼在无尽的大漠中进行。 影子虽然是淡淡的,反映在遥望者眼中网膜上却十分清晰。 他到什么时候找到有人家的去处?他拖着的影子要几时才沾不上飞砂? 我在船上空想着。 他渐渐的远了。 [book_title]手之力 赞美机器手代替了有血有肉的手的辛劳,不是现代的功绩吗?造作,生产,既迅速又完美。现代我们的手似是具有“狄克推多”式的权威,而用不到他们的祖先时那样勤苦了。 但看见许多许多的石锥,石镞,石刀;看到许多许多的粗劣陶瓦器;看到纪事的结绳;看到一锥一画的泥版文字,对于祖先的手的灵巧学习怎么也不能漠视,不能不令人惊叹! 谁是那时他们的手的“狄克推多”呢? 对答的有说是“脑”。 生活与经验才是脑的真正分工者罢?(分工却在合作) 机器手的现代,生活与经验照老例子冲下去,他们何曾辜负了我们呢。 从远古到了今日! [book_title]调味 善于调味的厨师,何尝是对着“嗜好与人殊酸咸”的人们玩手艺。岂止五味,任管多少味,他是调和得悦于目,适于口;任何材料,他能泡制出它的特点来,滋味与营养两皆切合了同嗜者的口腹。这调味的本领看似平庸,却难动手,一点酸,一口咸,足以损坏了材料而难以下咽。 自然,“殊”于口腹者也有其人。 无论怎么,厨师的手下有艺术,也须有食物的丰富的知识。否则不是有沥血的牛羊,有腥膻的珍错?为什么用“调”?味只作为感觉上的尝试看,那厨师便好作得多了。 [book_title]弹破的种子 在秋花中,每到花落结子时,凤仙花是独有声响的,不像别的花只是沉默着延传她们未来的生命。微微带有软刺的绿苞,到真正成熟时,她完全迸开了,花丛中散出微响。 “她的种子熟了。”大家一听这清脆的声音都知道凤仙花的种子到了时候了。 然而包有多少种粒的绿苞都卷曲了,再也伸展不开。一颗凤仙花的种子完全成熟时,她的绿苞也完全卷曲。 为什么她要这么麻烦呢? 据秋花中古的传说是:独有凤仙花到死是有美丽的“弹性”的。 [book_title]什么是满足的 “能思索行吗?”“能证明行吗?”“能尽力的去作行吗?”什么是你所满足的? 永不满足,但不是以一个小我为中心;永不打灭了希望的火把,但不是只为在暗夜中寻求娱乐自己的乐音,与贪婪地去觅取挂在自己颈项上的珍宝。 [book_title]鬼灵的黑夜 据说鬼灵的出现往往在阴森,幽静的境界里,怕阳光,怕鸡叫,怕爆竹,怕火与一切有大声响的东西,所以凄风苦雨是鬼灵活动的影像,黄昏暗夜是鬼灵出现的时间。也因此,在习俗上把鬼灵之类叫做“阴邪”,与狐狸黄鼠狼……作祟惑人的“阳邪”恰成对立。提到“阴邪”,一般人大概都有“毛发悚然”之感,也许引起心境的不安,与那些“阳邪”的传说:变成人类,施行法术,恩怨的报复既多分明,又绝不用阴风鬼气吓人,总觉得狐狸黄鼠狼等的邪法,并不见得怎样令人恐怖,还以为他们多少有点人间的情味。 这不是一个明显的问题吗? 为什么所谓“阴邪”总与黑暗离不开,为什么避着光亮与声响? 有人情味的事,——纵使是邪魔吧,它还有它的可喜处,不像避着亮光与声响,只靠在黑夜里装扮鬼脸那样的令人生反感。 [book_title]照镜 如果不以为是消闲,照镜是有其一点点的艺术的。堂皇的学校走廊上,一面可怜相的大镜,两旁有教条般的训语——整齐,清洁,洗面洗心等等的话,青年们走过去,在玻璃的反映中掠一个影子。为的是尽教条的义务,那不过等于兵士的立正,扫垃圾人手中的长帚,照例来一下。他虽然正对着自己的影子,如匆匆走路,把别人的身影踏在脚底下一样。 最能懂得照镜的艺术的或许都是女子们?并不只在青年时她们会留心怎么从镜光的反映中看清了自己的颦、笑、泪光与鬓影,衣衫一角的斜摺,面部上表情的真伪。女子与镜,直到现在还似乎是难离的伴侣。(我并不是说男子与镜没关系,不过是比较言之。)自然,从男系社会的构成以来,遗传与习惯的积累,环境的迫成,使他不得不利用照镜的“艺术。”撇开是、非,只就这一点“术”上讲,女子们是懂得如何表现自己的外形的。 因为过于懂得,从外表上看,颇易变成“为艺术的艺术吧”(但骨于里却不是如此)? 反之,不甚了了于照镜“艺术”的男子,就假作是“泥做”吧,可自来多有点坚实的人生的艺术气。(自然,这句话也有他的限度。) 照镜艺术的极处,是顾影自怜,是放不下自己的在虚空中的幻象,与对外界的企求,……因之就容易“飘飘然”。 世间的事物,精细与浑然难得合在一起。 您说:玲珑剔透的鬼工神斧与略具体势的现代粗糙的木刻像,是哪个更近于“艺术”呢? 自然,从某一方来讲,我们不能武断说女子善于照镜便不是真“艺术”的表现。 (这只是以旧日妇女们照镜借喻,新妇女们请勿勃然!) [book_title]比冷观更进一步的呢? 比“隔岸观火”还自觉是更清高的冷观,应该是在世界中灭绝的态度吧。那末,比单是冷观更进一步的呢?……纵使是要普渡众生,同归“涅槃”的佛陀,当他把王位,宫室,妻,妾,财宝,整个抛弃,出城狂走时,心中正烧起一团烈火,归根,他不是冷观主义者。宗教中的圣者多是一例,惟有中国所传说的黄,老,是独树一帜。被后人造成的术士的偶像,哪能与其他宗教并论! “以柔克刚”,“知白守黑,”“母为天下先,”比只是冷酷的旁观更厉害了;变化多方的机会主义者,自然,“攸往咸宜!”既没有愤世嫉俗的决心,更用不到栖栖皇皇替人家国打算盘,眼尖,手快,攫住机会不松手——可是时机去了,那好用的手它便又向满天飞去。 冷观是冰,投机是火,(多热的心思)二者交相为用,这一脉相传的黄老之术的弟子们是随在时季后的风信,——风信,它并不能作时季的先导,蒙面,伸手,永远转着身躯作时季的尾巴。 可是,多收获者就真是他们吗? [book_title]执着与超然 “执着”与“超然”向来像是秤杆上的铊锤与被衡量的东西,多一分东西的重量便减轻一分铊锤的平衡力。要相称,非将它挪动不可。执着而可挪动一步,便有脚跟站不牢的忧虑。反之,对事物一有“执着”,也失去了“超然”的飘忽之感,而被目的物粘绊住。所谓“穷,变,通,久”,那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儒家的“勿固,勿我”的态度,有好处也有缺陷;从好处讲,是得“圣之时,”能识时务,能随机应变,从另一方看,我们的儒家似乎太善于处世了,绝无“执着”的笨态。然而有反证在:佛家的思想,耶稣教的精神,却完全建立在“执着”的基础之上,(有人以为佛家要先去“我执”何以尚有执着呢?请读者代下一句判断。)可抛弃一切而有更伟大,更深远,更重要的“执着”;可以戴荆棘冠,可以上十字架,而必须“执着”着理想与志愿,不作退一步想。“执着”生于信心,“超然”则不为时限,不为物拘,——也许因此得到“鸢飞,鱼跃,”无往不是泰然的愉快?总之,“超然”了,便无所信,也不会作悲剧的动力。 惟能“执着”者才是扮演世界悲剧的角色。 我们能以简单的是、否,聪明与愚傻等字,以解释“执着”与“超然”的人物或事件? [book_title]花言 一切事件全给“花言”蒙蔽了。此一时,彼一时,言语真像花开的美丽。糊涂说法是被命运拴住,用花言呢,当然另有一套巧辩,有形,有色,可惜言之本质的“声”有点儿秘而不宣耳。 [book_title]被装金的偶像 偶然到某地方作湖畔游,路过一大丛林,香烟缭绕,在掷钱叩头的扰攘中,我看见有一列新塑成的神像,虽是泥胎,瞪目,伸拳,或拿着有裂痕的法宝,正所谓“神采奕然。”但有的装金了,有的还在等待施主,——默默地似在祷祝它的幸运。事情是那末明显,装着金身的便有男男女女去焚香,膜拜,没有耀目的金衣的那样泥胎,虽善男子善女人掠“胎”而过,并不施一敬礼,更不用提收不到香火了。 我思之再三,方恍然,知道神圣是等待施主装金才能显现灵异,才值得有信心的人们顶礼,崇奉。 等待或盼望着施主给装上金身的泥胎,如果是“神”他将怎样的感到冷落与待遇的不平? 所以偶像的造成权永远是握在施主们的手中,不过是施主,他总愿给自己装金的偶像以最大的敬礼。 [book_title]创作的力 被琐屑的事情磨折得心绪如一团乱丝,被勉强的酬对把精神分散得不能凝聚,在匆忙纷扰中,要写出精细有力的文章来谁也知道那是怎样的困难!忧愁苦恼的包围,穷困或气愤中,创作力一样丰富,因为有了“力”的提动。独有在庸俗的事务中纠缠不清,精神上有说不出的疲倦,怎有写作的可能? 文艺,说一定是有闲阶级的产物,那未免太狭隘了;一定是在精神平静中方能执笔,也只是见其一面。然而这究竟不是如办事务般的可以立刻“拾得起放得下”的,她需要注意力的集中,时间的从容,情感上有节制有次序的发泄,文字上斟酌的余裕。 “倚马万言”,世间即使有这样的敏才,但至少他要有倚马的时间与倚马时平静的心境,然后他的文字才值得一看。 [book_title]“我”与那两只魔手 有深感有思力的人,不论他干何种事业,到何种地方,他对外界的事物会有他的认识与理解。譬如一枝百合花,在花儿匠手下,在卖花人的肩头,在商人的客厅中与在一位想象丰富印感锐敏的诗人眼前,它有多少的变化?长条的碧绿叶子,洁白的花瓣,芳香与形态,从绝对的客观上看去,只好还他是一枝百合花。她不是玫瑰,不是桃花,不是幽兰,也不是秋菊,她有她独特的形态与品性。然而世人能认识她与分别出她的特性,不过是这一点,此外呢?笼统地说,要看观赏者的主观何似;但“主观”这两个字便大难索解。十年前我的主观与现在有无差异?游行于大漠风沙中自己的所感与坐在都市的摩天楼上可能相同?又岂止此,一丝哀愁,卧听窗前的风雨,小簟,轻衾,初秋凉意,不寐中尝到的意味,与春江月夜时伴着情侣,在柔波上荡舟密语,这两个境界中对外物的观感谁也知道不会有统一性的存在。人总归是善变的动物,“时”与“地”是两只会耍魔法的怪手。它们把你颠来倒去,会把你以为是“千古不磨”的“主观”涂上种种颜色。话说回来,此中终须有“我”在。都在同一环境中生长大的儿童,毗刚,毗柔;热性,冷性,绝对不同。因之,他的情感的发动,理智的启发,——对外界的印感,如各在心头悬着了一面照见他自己的灵魂的明镜。所谓“个性”,所谓“天禀”,所谓“尔非我”,究竟不能太轻视了。不是吗?“上帝自上帝,我自我!” 不把“主观”拘泥地看去,却又不能从根本上消除“我见”的存在。虽然最主张中庸的人生观者有“毋固,毋我”的告诫;超世的哲人要证明法业的虚空,先去“我执”。“我”正是宇宙间种种矛盾的集中点,也是造成有情世界的一个力体。假使众人皆醉,我即不能醉也许要“啜酮哺糟;”众人皆在梦中游行,我不会做梦也许赶快去蒙头假寐。这么,世间不早就化成清一色,不早就没有差别相的存在?政治,宗教,文艺,教育,哪儿会一波一波地涟漪波动,造成这永久难有统一性的历史? 惟其必要“毋我”,可见“我”之潜在力;惟其要去产“我执”便可明白“我执”的权威。撇开多方面,只就诗歌与绘画说,字眼不只是那些?色彩不只是那几样?甚至是用一律的方法,是一种派别与主义下的作品,你随手打开一本诗歌选本,你随便评阅几幅古画,如果有永远统一与同一的存在,那不但你可以少用你的眼睛,也可永远休息了你的心灵。陶潜的田园诗与储光义的比比如何?再与范成大的比比又如何?同是浪漫派的代表诗人,同是叛逆诗人的主要分子,你读过雪莱又读过拜仑的诗,到底会有差别的感受?画宗教故事的画幅在欧洲的画院中触目皆是,拉斐尔与密郎琪罗的表现相比,你如果多少有点鉴赏力,一定会在你的心头有分别的触感,更不必提及石谷子与石涛的作风有若何的悬殊了。 “时”与“地”固然不会轻饶过人间的生活,与生活在这只魔手中的拨弄、指使,然时同地同,却仍有其不同者在,那便是“我”。自然,科学上说,将“我”来过细的筛一下看,当然有他的发生与存在的由来,并非神秘与不可解的怪事。 要认真的握住那两只魔手,却不要轻易地把“我”放掉,(其实你有时居心放掉,难免矫饰与虚伪,它会从容地跑回来的。)不须把所谓“主观”看得过分严重,拘执,或顽固,保守,但“主观”与“客观”正当配合,却是打开世界的秘密宝箱的一把巧钥。 缺少自己的真认识与理解的人一样能以生活,不过那只是葫芦式的生活。 不强重“主观”,才是“毋我”的适当地解释;要承认生活中的两只魔手,它们的力量和它们无所不在的“深入”。 [book_title]大树与蚊虻 从凉台上平眺人家花园中的一行林檎树,除却有霜有雪的时季,它们的粗干,他们的大叶子,直立,茂密,一团团如撑开绿花朵的大伞,即不说赏心,至少可使你悦目。然而越到了它们的“盛年,”(时季)也越使我这平眺者感到烦扰,不是因为它们过多的茂荫与吸住眺望者眼睛的色彩,因为树列前面恰有一道污水沟。在霜雪来临的时季里水干涸了——活水的惹人烦厌还不及干枯的好!——可是大树也正在歌唱着落叶的哀曲。夏天才到,大树们生气旺盛,那前面的如死鱼眼睛的颜色的脏水也涨满了污池,浓浊,秽腻,像生了根似的不流动。另外还长养着毒恶的蚊虻,每到午后,绿叶底下便轰起轻雷般讨人厌的声响,虽是碧洁可爱的叶丛,也仿佛感受了疟疾的传染,在夕阳的返光中抖颤着。因此,当他们的盛年,我平眺的兴味越发减少了。不知是什么样的联想,夜间听见蚊虻的闹声,便替那些茂盛的大树发愁!虽然不会有损它们的直立茂密的姿态,然而想到是可憎的蚊虻繁殖的地方,便不禁有点异感。 [book_title]淡酒 虽淡薄总是酒,“寒夜客来茶当酒,”只在意念上认为是酒,难免不自安,于是有我们的诗人的另一种哲学观了:“薄薄酒,胜茶汤。”当然,比以茶作酒,进一步;然而更有进一步的“慰情聊胜无”的办法;“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不只是薄酒,以茶当酒;以少许胜多许,这真是超绝的看法。以茶当酒,显见得还不了彻,多一番像煞有介事的累赘。然而随遇而安,藉达自慰,正是一个难关!自来评陶诗的,龚定庵却有所见: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 至于要将是非忧乐两俱忘的作者,即这般如此说,不过聊以作达,或博览者一噱。若讲身体,力行,怕不是那一会事?超脱世间的烦苦,能不饮酒最妙,仍然得借酒,甚至薄酒也可。杯尽,壶倾,方觉出百年何为,聊得此生!究竟是不曾把火气打扫净尽,不免咄咄之感吧。 宁可“绝圣弃智”,不能“浅尝辄止”;宁可一滴不尝,却不能以薄酒自满。对付与将就正是古老民族的“差不多”的哲理。退一步想,再退一步!衰颓,枯搞,寂灭,安息于坟墓里,究竟在人生的寻求中所胜者何在?以言“超绝”并不到家;以言“旷观”却出自勉强,自慰。 “淡酒”只能使舌尖上的神经微觉麻木而已,它曾有什么赠予你的精神,有什么激动你的力量? [book_title]神秘 神秘这名辞,向与宗教结不解缘,不能质问,不能分析,——总之,是不要理解的东西都可蒙上这怪名辞的面网。古代宗教的受戒者,第一件要务,也是第一件信条,须封住口,沉默,不许泄漏秘密,便越法能增加信仰力。因不能知便不求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神秘,——如果说有它的意义不过如此。本无可秘,却顽强地说有不许你知者在,于是善男信女便憧憬着想向此中搜求一点消息。既入壳中,他们又以此歆动他人,增高自己的价值,于是“神秘”永远在缺乏理智的人们的心中拥着疑云。 然而以神秘自诩者却永远(自己的永远)带着夸张而虚饰的面貌向人间作胜利的伪笑。 [book_title]生意经 有人痛恨中国文字之不足用,以之表现新的事物,新的学理,尤其在翻译介绍上往往看着方块字没办法。但相反的例证亦非绝无。固然,有人烦恶中国人不懂幽默,更少机智的成分,便以为减少了人间世的多少“生机”。我对于这两种说法不敢尽信,因为有例证在,——自然这个例证是不为大雅之流所齿及的。 譬如流行的名词,(真够到雅俗共赏)“生意经”三个字多俏皮,又多深刻!“生意”下添一“经”字,很明白的与商业原理,商业行为,交易方法不一样。古老的说法,商居四民之末,原是见讥于所谓士林学者之口的。曰“奸商”,曰“大腹贾”,曰“重利之徒”,直到“海通”以后,还是有这样传统的观念。……然而“经”这近于神秘的一字分量有多重!书籍中的第一级是经典,儒者第一件要务是“通经”;甚至“经”之读否直到今日还甚嚣嚣于士大夫与政治要人的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毋敢或忘)“经”,一想到它,便立刻有一幅严肃板重的面孔在清流里映现。这如何会与“生意”二字连在一起?“通经致用”,文教之源,于今又与当年最轻视的商人手中的把戏合而为一,是否昔之君子摇身变为“喻于利”的小人?抑或“以美利利天下”此中自有它的秘诀,聪明人有了新的发现? 此名词的造成非同泛泛,创始者的联想与观察的周秘,敏锐,如果他来写文艺作品说不定是天才的流亚吧? 一本万利,花样翻新,吹嘘,迎合,夸诱兼至。“致用”多方,非善于“生意”又知“经”之根本义者不办。你只会佩服造名词者的聪明,你已经是一个难于救治的“笨伯”了! [book_title]一朵云 一朵云在崔巍峰峦上,在原野上,在密林上,在疏星淡月的夜中,它在你的心头点上了什么颜色?一朵云,正当孤舟远去,绿波照影时它飞来了;当花影披拂,良朋对酌时它飞来了,当风沙漠漠,独上残破的古垒时它飞来了;当哀笳夜动,战士不眠,草根里的秋虫凄叫,梦痕随着月影飞渡关山时它飞来了。无论你是有如何的主观,认识,对于它能作一例的看待?它的动,它的形态与它的颜色,随时,随地,随了“我”在时间空间中感受的不同而异其观念。 从一朵云的变化中,它已把艺术理解的消息透露出来。 [book_title]贩卖的面具 用污血写成的廉价招贴,贩卖着种种道德型的面具:无论是枯蜡色的哲学家,披发张口的壮士,若把事业挂在脸皮上的社会运动家(这不恰当的名词)等等,那些面具是只许正面看的——本来面具只是面具而已! [book_title]踪迹 雪夕,一只白毛的狐狸轻窜着身体越过园地,篱笆,向人家的厨房中偷吃食物,在饥困里它感到满足;黑暗里它敏于利用它的狡狯。人家方做着迷梦慰安着自己,又是密雪掩盖了一切的冬夜,它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了。 但因为有密雪,第二日人家从它的尾巴的拖过处却更容易找到它的踪迹。 [book_title]手上的血痕 谁相信他的手上没曾有过一次血痕,他便是可“祝福”的人!但就使他自己有这样坚定的自信力,他便能够“祝福”他人吗?惟有过血痕者他才知道血的价值,也尝过心之灼热与力之跳动的人生的味道! 惟“圣者”手上没有血痕,但他的全身是在血水里洗过的。 [book_title]祈祷的公式化 如把祈祷变成了一种有意的公式:走路,吃饭,睡觉,非把公式演过便以为精神身体毫无着落,虽然着魔,还可谓“迷”于所“信”。独有把这样公式在大众的瞻望中,在香烟旺盛时,在有意对善男子善女人宣示祈祷的权威时,履行起来,便令人有毛发森然之感,同时也能使你明白这公式后面的数目字,觉得爽然。 [book_title]此生 对于过去依恋的情重,对于来世(用宗教上的习语)超生的希望盛,盈于彼便绌于此,密接两者间的许多点他们便不易捉得牢了。惘怅迷离于当年,现在有的是颓然之感。把虚空的未来填满了美丽的花朵,以为光在那里,善在那里,光荣的自由也在那里,当前的日子只是对付与敷衍的,不得不将就度过去,……这其间能产生力吗?信与勇敢吗? “生”要好好的知,“生”要好好的珍重。“他生未卜此生休,”多情诗人的句子有时比伟大哲人的说教有更多的启发赠与我们。 [book_title]狭隘的情调 在言谈中,态度上,人与自然的接触,及事物的联系上,……过于狭隘的情调虽有其单纯精当的好处,却难免有“局促”之感。(用狭隘二字形容情调殊不妥贴,如换作“淡薄”,“疏宕”,“松散”等字皆难包括此意)。“细琢细磨”自是造成精美艺术品的基本功夫,但过于求细了,造成的物品是玲珑有余,朴厚不足,往往失却了浑然,伟大,深重的特质。容易像一朵娇丽的花惹人怜念,一杯香醇的酒使人陶醉,却不给人以活跃的广大的感动。一朵花,不是拈起来由微笑着的体会中能悟彻佛法吗?一杯酒,不是在微醺的状态中能认识人生吗?这另是一回事,一般人自办不到,他们大都须从整个的形象上,从具体的接引上去寻求直接的了解。 中国的旧文学中曲折,委婉,细腻的狭隘情调的表现,与作者对这样表现费上功夫,精神的“细琢细磨”,真是不胜枚举。一瓣落花可写若干字的长调;一片榆钱可以有几首律诗,在诗词的体裁中,随时打开一位作者的集子,便能指出例证。从极微极细的地方着想;从无可著录的方面索凑资料,巧呢,自然有的,有的还真工。“挖空”的文字本领,(不是有所谓“挖空才子”的未名吗?)与西洋文艺作品比较起来,他们也许觉得可以自傲?(旧文艺作品中有许多简直与八股文一字题或截塔题的文章是一例,那非硬做,强扯,会“挖空”不可。)也因长,把所谓文艺的要务——思想与对人生的观感,都拴在一个狭隘的笼子里。“临风对月,宠柳娇花,惜别伤逝,听水观雪,”纵然受为文词是如何的婉转,细腻;如何的巧譬,善喻,伪相“细琢,细磨,”除却那一点点狭隘的情调给人以轻柔模糊的微感之外,更有什么力量可以找得到?(自然有例外。) 文字艺术的如何应用,与作者的思想有不可抹煞的关连。所谓“铁板钢琶”的声调,与儿女喃喃的情话是万不能调谐的。艺术作品的外形正表达着作者内心的刚柔;厚重与轻淡;激切与沉静。“诚不可掩”,只要他不是一个居心骗骗读者的作家。 自然,我们不是看轻琢磨的工夫,不过不要因过分琢磨徒炫外表罢了。 一切事中庸既难办到,也少意味,但从事于文艺的作者,怎样能防止把自己的情调全拴在狭隘的笼中,而又不粗犷不空疏,不见力竭声嘶东掩西凑的状态与痕迹,粗中有细;“细琢细磨”里却不乏浑厚伟大的感动。 这不是一个值得想想的问题? [book_title]人头的装饰品 把仇敌的肢体、骨干毁坏了,还要制成一件艺术品,挂在墙壁上面,供在案头,龛子里,初时也许是为解恨,为发挥残忍的兽性罢?但日子久了,将传统的报复观念加上了审美的情绪,于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把发剃光,眼睛挖出,舌根拔掉,髹漆了,装上假眼,假舌,撑开口露出巉巉的利齿。当他们围着柴火,唱歌跳跃中,抬头看见这种陈设品,生欢喜心,还是动憎恨感?野蛮部落有这种玩具的(实在除玩具外还有其他的意义,因行文之便仅举此二字)。止是一族与一个地方,在各国的大博物院中是可以看得见这等怪异的艺术作品的。 对于最亲爱尊重的人死后可以供鸟兽啄食,对于自己的身体可以刺纹,镶嵌,道德观念与审美观念中掺合上奇奇怪怪的宗教魔术等思想,那么,毁坏仇敌肢体,还要将他的身体一部分变成厌胜品,装璜品,没有什么可怪?“任何人他要发见了他倦于他的理性的习惯的利用,便欣然地把他的热情变作消遣了。”在有文化的社会中尚且如此,何况是未开化的蛮人。起始是为了纪念战胜,为了永久的报复,及至这习惯的利用久了,便发生出审美的观念。(自然这里是不能用“理性”二字的。) 艺术起源于游戏固然有道理,而审美的种种活动,实与原始的宗教观念有密切的联系。不过,我们却也不要忘了装饰的重要意义。 若把道德与美感视为有不朽的真理,那真是笨伯。正如饮食衣服的进化一样,是随时随地互有差异。但此中亦有统一性在,便是道德观与美感二者,人类存在一日,它们也存在一日,不过标准有所变迁而已。 [book_title]风 谁都知道宇宙中善动者莫若风:动于水上的是“风潮”,“风波”;动于季节中的是“风信”,动于人体中的是“疯狂,疯颠”,(这意思是从“风”字化出来的。)而最妙的文字——也是口语吧,是“风致”与“风趣”。这四个字形容人的神态,言谈,意味,都与呆板迂阔等字成反对个。因其活动,飘扬,因其有神有味,使人想,使人急,使人觉得有点儿别致,使人容易受感。它不会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总之,是与“动”有关,所以“致”与“趣”上都加一“风”字。 因此正可证明一件艺术品或一段文字,形象上,意义上,如果一点点灵活有力的表达——动的力——没有,根本上便不易使人想,使人急。……“风致”,“风趣”,绝非单是指的轻佻,浮动,被一般中国才子用惯了,容易向这一面想,那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book_title]悠悠然的鉴赏者 如果把一只枭鸟当作艺术品看;猫形的耳朵,瞪圆的尖眼,配上黑白相间的羽毛,何尝没有它本身的调谐与匀称,何尝不能引起你对动物美的鉴赏。但不知怎的,联想到它的恶性,它的难听的啼声;联想到传言中的它的“不祥”,虽是对着枭鸟的画图与泥造的模型,也觉得不自在!除非如抱着死人头骨的庄生那样“齐物观”的哲人,无论谁怕都有点憎恶之感吧! 憎恶比恐怖还令人难堪,恐怖可以加强自己的胆力,可以感到对象的威力,但憎恶呢?例如在不快意中即看过枭鸟的“假象”……最好你是一个连联想也不会有的鉴赏者,那你便可悠悠然地在它的瞪目竖耳的形象之下把自己忘了! [book_title]“古生代”或“新零代” 骷髅,从小山下的土崖旁被连日的豪雨冲出土穴外。 它藉了大自然的恩惠,拨开窒息以及遮塞眼窟的泥土重见天日,全体清凉,“灵明”从没有脑髓的骨窍里向四处发送。同时复活后的狂欢使它忘却自我。 驰逐在空无所有的大地上,连个蓬棵也触不到,更无任何微小的生物能够阻妨它的自由。 “啊,啊!这是人间世界的第一次大解脱,清而且雅,多安闲,多平静,多太古化呀!太古还不行,有点近乎‘人之初’的前一时代!更远点,更远点,‘中生代’?否,简直是那些傻学者们所说的‘古生代’罢!年光倒流,且不必计算真是几个万万千万……年,今天,却变成自个雄长的世界。像是记得死前若干年(不值记的小数年岁)曾经被自傲的博学老人向脑髓——多软多粘附的可怜液体——灌入好些无聊言辞,独有一句话仍然保存在空空的‘灵明’府中。是‘古生代’或者只存着些单细胞的东西罢,高等的生物一无所有! “啊,了!寄在叫做‘人’的体上,那时我不是最最高等的生物么?‘高等的’些什么?…… 没有一朵小花的真美; 没有一块顽石的坚硬; 没有一道清流的明洁; 没有一只飞燕的自由。 伤残,损害,熬煎,苦痛,毒狠,自私,占取,杀戮;对人,人亦对己。总之,是用抹蜜的巧口传播出互相欺骗的人类语言;是耗费上帝的宝贵颜料;把世界涂成丑恶的图案。 “啊,啊?居然历过死后的漫长时间,重见天日,而且像是回到‘古生代’了!这么脱去粘滞的真‘灵明’,才能为了四大皆空而自在挥发……” 突然有钢片磨擦的大音来自空间。 有音响?“古生代”中会有生物的飞翼——钢铁般的飞翼? 骷髅停止“自由”滚行;停止它那“灵明”的自在挥发,枯干的眼窟向上仰望。 几近生前所知尺寸度数的约合宽横五几丈的四只黑翅,拖着尖长斑烂的肉尾,像鳄鱼的大东西,猛势像倒下山头似的向自己剔透玲珑的个体压下来。 骷髅究竟原性不灭,也突然恢复了它那若干万年前的人类本能,紧紧滚行,不免于“畏惧的”趋避本能,使它迅疾转入一个极巨大的圆石遮荫下面。 像鳄鱼,像大鹙,又半像蝙蝠的怪物,尖叫一声空气震动——幸而还有空气!骷髅瞅定它虽然在大圆石外盘旋,一对被尖鼻分隔在两面的血红圆眼只呆呆凝望,看样比自己生前时代的跳蚤蛉蚁的机巧还不如? 于是,它觉得自己终是具有万物灵长的资格的胆力,“斗然”“人”威奋发。 “这是幻象,是白日的梦景!‘古生代’中只有单细胞活动,有声,带翅子,拖尾巴的从哪里会来?” “唉!我是人类的零余。”怪物听到原是一系的人的语声,它也把过去的“灵明”暂时恢复了。 “人类?人类的零余?有世界以来最大的骗子,不可想象的谎言!我才是有形有性的人类奇迹的存留:教我由生入死,由死入迷,由迷再觉……为的回到‘古生代’历验‘人之初’以前的境界;为人类保留下最最宝贵的知识的经验。你?……啊啊!或是魔鬼的化身来试探我?……” “骷髅不是生物,……空学人类过去的言语。谁是魔鬼?我有血有肉,具着飞禽爬虫等的形质,人类怎可否认?你说回到‘古生代’,神秘的欺骗!以为你生前的世界真的向过去原时代退走?我才是人类步步进化的成绩之一,祖先从人的支系上一脉传来。 “你以为早早保存人的头型,并且以为是复生于‘古生代’反不承认真正人类的后嗣?愈进化愈有丰富变化,混合的,更尊贵的零余者。你,应该更向土中沉没,更在地底腐化,可诅咒的与可怜悯的!” 骷髅听这突来怪物的进化论,自己空窍中的“灵明”有些把握不住,反而仿佛自己倒像是真被魔鬼作弄;也或者就是一个人类的虚妄的梦景? 于是,渐渐更向大圆石下的窟穴中沉入,隐避,对于这人类的零余的怪物,即生肃然之感。而且,对于时间也摸不清是向“古生代”回转?还是在“新生代”中进行? 于是,那依然能飞能叫的怪物——人类的零余者,对着又圆又滑的大石不屑低看的楞了一眼,翩翩然展翅飞去。 [book_title]螺壳的坟墓与巨石 有一回正当秋末冬初,我以偶然的机缘旅行到群山环抱的海边,遇见一个提篮子的少女。 相隔不过十几步,她弯下腰去用两只红红的手挖扒海边的泥沙,篮子放在身边,像是要在那里发现什么宝物似的。 虽然令人生疑,但我凭什么能走到她的身后窥探人家的秘密呢?她的态度又那么匆忙,朴素的脸上呈露着惶急与失望的表情。手臂几乎全浸在泥水里面,迅疾地起落,显然她没注意到在不远的巨石后面还有一个陌生的旅人站在那里。 一会被掏出的湿沙在她左边成了一座小小的沙山。她把篮子取过来凝视着,又用手指去挑弄着,这回我才看得清楚,那些小小的东西全是美丽的螺壳。尖长的扁圆的,有刺有角的,如螺丝钉似的,不知她费过多少工夫从多少地方能够搜罗到这么些种类各别的螺壳。 落日的金色映射着淡绿海面,反照到她的有力地一双红手与螺壳上面,“这是一幅美与力量的佳画”,我想。 但后来她停止了对手中玩物的赏览,用力地把它们全埋在自己挖好的沙坎里。不久,那一篮子的螺壳都被她埋葬了。刚才堆起的小沙山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她把沙坎填满之后,又给那些美丽的而且空干的尸体筑上坟头。 篮子提到她手中是那么空荡荡的,接着,她向左右望望,顺手把它丢在海里。篮子这时既然去了所负的重量,又获得自由,愉快地浮泛着走向海的远处。 斜阳骤然被山峰上的红云接去。海,沙滩,山麓上的松林,还有呆立在螺壳坟边被晚风轻扬着衣裙的她,都蒙上一层幽郁的暗纱。晚潮在寂寞中开始唱着轻柔的挽歌。 似乎这一切也都为埋葬的螺壳所感动了! 在朦胧中,少女的身影,在向山坡去的小径上消失了。 我呆立在大自然的黑暗中不知想些什么,并没曾追上那个少女去问问她给美丽的螺壳下葬是什么意思。 但晚潮在沙滩上泛涨起来,起初仿佛是一条柔软黑线的轻轻移动,不久,于普遍的阴暗中翻腾起层层银花。同时,山上的夜风飒飒地为潮声助着威势。虽然原是静谧的空间,这回却开始奏着交响乐了。 皎月,清波,与梦境似的山林的幽穆静对,自然能给游人一种静美中的绵感。但这一晚上,壮烈的风,涛,高山,大海,凑合出激剧,震动的强音冲破了黑暗,却正是表现出情绪的崇高,雄伟,人间悲剧的顶点!因为这是悲剧中的主要成分,它需要刺激,需要动,与无力的和平、沉静——使人见到常常是微笑,是想瞌睡,与精力的从容耗散的那些光景不同。过于幽沉的境界不能用力去破坏任何东西,可也不能用一种力量与动作去提示人的精神往崇高与雄伟中走去。松弛,疏散,是随从着走向消灭的伴侣,而悲剧顶点的壮激,震动才是复生的机缘…… 风涛声中我仍然立在突兀的巨石后面尽着狂想。 但一个卷浪从海上打过来,越过沙岸,与一堆堆的巨石吻触着,即时下去,挟着碎石,流沙,重行回到海的怀抱之中。恰是一段不可遏抑的情火燃烧着妇人的心胸,逼出了她的灼热的舌尖,向她的情人作一种难忍的诱惑;却又不愿意使他立刻接触到灼热的烈感,收回去以待迅速地再来。 虽然巨石被水沫吞湿了一片,这不过是给予它以勇敢的试验的机会。海,她知道那些雄强的石块纵然渴慕着她的热舌的舐沫,却又没有投入她胸中的可能,于是海在悲剧的挑拨中完全以岸上的巨石成了妒恨、愤怒的对象。 山上的群树一齐哗然,仿佛对巨石的木然状态加以嘲笑。 在这时,没有光,没有怜悯,更没有沉静的和平,只是大海在空间施展她的戏弄的权威。 忽然有一阵轻嘲的叹声从我身后的榉树林子中发出:“坚强的意志!你,经过宇宙永劫淘洗的意志,这一回不怕没有投服于她的危险?……啊!啊!沉默,你在这里曾没出过一回声息,光与雨与风,雪,任管是怎样对你剥蚀,蹂躏着,沉默,沉默,是你的惟一的抵抗。在静立中,这便是一个伟大的轻蔑,对于我们!忽生,忽灭,支持不了威严的锻炼的我们,你不是不屑与我们计较什么?但今夜的暴风雨——中夜以后她要趁这难逢的机会用她的袒露丰满的胸怀把你拥抱了去,征服了你自信的刚强意志,成了不能抵抗的俘虏……” 巨石默默地不答复。 “到底是自以为雄伟却不懂得聪明的技艺,你瞧!深深埋在沙中的那些美丽的尸身,他们曾在活泼的少女手中经过洗涤,虽是被青春抛撇了,究竟他们找到了藏着美丽躯壳的所在。那些微小的只是供人赏玩的小东西,在你,你傲慢沉默的巨石——自然是看不见,然而他们懂得什么是‘生之眩耀’,也懂得机会的趋避。不是?光泽明丽的身体应该在柔湿的沙中掩藏起来,好躲避这个暴风雨的来临?” “但雄伟沉默的巨石,你虽然有永恒的力量蹲踞于海岸上,自然威力的剥蚀终会消灭了你的身体,打碎了你自以为是坚强的精神。” “到时会找到长久战争后的遍体创痕!” 巨石像专心倾听那些好嘲笑的树木的讽语,依然不作答复。 倏然,空中闪出几道明耀的电光,像是投下几条金鞭拼力地打着喧涛,似乎催迫她分外用力吞蚀着海岸上的一切东西。同时,我也看见正对着巨石前面的沙坟早已毫无踪影,被汩汩退落下去的浪花压平了。 贪听自然的争斗声,我不曾顾虑风雨的来临,立在巨石后面想能听得到它的一句答语。 然而它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说什么。 海的暴力继续着向上增长;银光的浪花时时撞到巨石的顶部,又迅速地退下去。由甜媚地引诱一变而为愤怒地打击,失恋后疯狂似的勇敢,野兽似的咆哮,沙,泥,碎石,枯草都不值它的团捏与挟带,这时她整个的力量仿佛专为这顽强的巨石而来。谁知道?经过几世纪的争斗与间断的平和,她终不曾把巨石吞入胸中。积存了多年的恚恨与嫉妒,她再一回的性发,也许知道剧烈的风雨快要来到,这是一个不可失的打败由爱而恨的情人的机会,所以她用力对他搏击。 闪电一来,乖觉的山上树木似乎也打了冷噤,不敢向顽强的巨石说风凉话了。秋之命运使它们晓得了肃杀的悲哀,虽然要想坐观海与巨石的成败也有点来不及。起初是飒飒的风声抖震着它们的衣裳,摇动它们的躯体,后来,沉重的雨点迅速地吹下来。 快夜半了,我摸索着小路走回山间的寓舍。 这一夜暴风,急雨,还有轰轰的雷声,直到黎明方才止住,但我追念着听来的树语没得安睡。 第二日清晨,寒冷,风雨住了,涛声低缓了许多。 再跑到夜来站立的海岸上看,像发过疟疾后的病人一般,海虽然粗率地呼吸着白沫,却不是尽力地喷吞了,只是疲倦地缓噬着下陷的沙滩。找到昨天那个多情少女埋藏螺壳的地方,新坟早没了,松洼的坟坎中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余下一个浅浅的水窟,脏污的水面上还堆着一些腥绿的海藻。 这个美丽舒适的藏身所在经过海潮与大雨的冲刷却变成这样! 向高耸的山头上望去,原来有些无力的病叶这时都辞枝而去。柔弱的树木连根拔出,斜欹在岩石上面。破碎的叶子连飞舞的余劲也没了,安然软贴在泥堆林草与石缝中间。 啊!顽强的巨石仍然瞪着他那些黝黑的目光,似在微笑,又似在沉思!蹲在峭壁下面丝毫不移动,就连身上牢附的青苔一个苔晕也没曾消磨了去。 我对骄傲与有威力的大海轻轻地吁一口气。即时海面上涌出东方的太阳的金色。她也在平静中微笑了——像是对着岸上的巨石相视而笑。他们原是很和美的一对情人,但由热爱中来的苦斗是一定另有一种趣味的。 不过那些悬在少女心上的美丽螺壳跑到哪里去了?满地轻浮的落叶怕也在悼惜它们的灭亡吧? 这又是一个平和晴朗的秋晨。 [book_title]湖滨之夜 经过城市,乡野,水程与沙漠,这个养在笼子中的鹦鹉随着它的女主人到了东非洲的一个湖滨。 它被主人挂在主人寓房走廊的窗前,窄窄的,用铁片搭成的走廊是俯临着这著名大湖的湖滨。湖位置在由火山爆裂而成的山谷之中,不远,便有几万尺高的险恶的群山。 虽然湖是在山谷的中心,但面积很广,浮上一层热气的碧绿水面,映着几个突出山峰的倒影。湖边满是高大纷披的热带植物,阴深蔽日。间或看得见土人的木屋错落于植物中间;说是木屋,却完全是用大树的枝子砍下来编插成的。屋顶上的草皮映着太阳分外有光。由湖的高岸向通平原的路上去,那些小屋子如缀星似的合成小小的村落,斜阳中可以看到三个两个周身裸露,头上油腻腻的黑人在他们的木屋旁边工作。 虽是久于旅行的鹦鹉,骤然到了这个异境也使得它感到跼蹐不安!它听过女主人与别人的谈论,听过读出的那些探险小说的怪事,它也在动物园中听过同伴们叙述黑人们的故事,以及这里的走兽、水族的厉害。现在,它俯看这一片深深的湖水,遥望着毫无礼仪与“文明社会”隔绝的土人,它觉得身上美丽的羽毛有点往上竖!天气怎么热,却像中了寒疾一阵阵地不自在。它一切都明白,主人敢到这个地方来自然是有他们的“文化武器”保护着,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心理上的不安任凭有一队会用新式器械的兵士围在旁边也消灭不下。 在所谓文化的训练之中,它变成了一个外貌高洁优闲的小姐。哪怕是一点小事它会把两只臂膀直挺挺地伸到小肚子下面,两只手紧紧握着,喊一声:“我的天爷爷!”或者,旋转过柔软的腰肢,扬起双手向后斜伸,正好等待一个侠士从身后大步飞过来,一把把它搂在有力的铁臂之中。这才是合格的姿势。它虽然在平常时候也摹仿女主人的动作;拳拳爪子,扭回脖颈剔刷着翎毛,自觉得一举一动都是表现着自己曾受过高贵文化的教养。不过,这时它呆呆地立在踏棍上向前直看,心老在跳动,一点点悠闲的欵式也做不出来了。 窗中女主人与房东纵谈着疲倦的夜话,在白烛光下饮着剧烈的酒汁,慰藉他们的寂寞。几条高腿的猎狗在门口蜷伏酣眠。 这时已是黄昏后了。 星星在湖水上面耀动晶光,虽是夜空,而淡蓝色的天幔还可约略映出如珍珠的大小星星嵌在上面,可惜没有月亮……鹦鹉一转念,反觉得它来的机会恰好,如果有皎洁的月光,那么湖面与湖岸上的一切东西都看得见,它将一夜不能安眠。 在暗中它动也不动,很想赶快入梦,忘却了这异地的恐怖,等到天明好再随主人他去。 不久,屋子里的烛光灭了,主人早已休息,却把它孤零零地放在外面。 “为什么不怕我被这里夜间的大鸟拿了去?却忍心地丢我在空虚的廊檐上呢?……”它乖巧地想着引起孤独的微怨,它想向来是提携保护它的主人怎么到了这个蛮野怪异的地方也失了常态? 四围望望,一点的火光没有,空中的星光映在荡荡的湖面上,像一匹发亮的黑软缎罩住一个悍妇的前胸。连热风也不吹动,许多散披的下拖的如自己尾巴样的植物叶子,寂静中不作声响。湿雾在湖面,山峰,草地,泥沼上到处散布,霉湿中挟着腥凉气味。她在大笼子中怎么也不能安睡,一种抖颤潜藏于它的周围。 它对于自己弱小的生命与美丽的身体向来是谨慎惯了,觉得一到这毫无现代人文化的地方,为了忧愁起见,它虽然想到睡眠,也想到提防突来的灾害。 “嘘!……嘘!……”接着廊下的水面上有一种激动的闷声。 它不自主地跳了一跳,周身像触了电流,没敢往下看。 “嘘!……嘘!……”这次的声音更大了,而且十分相近。明明是一个生物的粗蠢的气息,与在水中转动它巨大躯体。 它到这时才敢向下窥探,什么也看不出,只是走廊前壁直的石岸下有一条粗大的黑影在水面上蠕动。再待一回,藉了星光方看出一个尖长的巨口,露出上下两行尖锐的白牙暗中发光,却看不见这怪物的鼻,眼。 它竭力端详,一个喜悦的回忆增加了她的勇气。它记起这个怪物的形象与它在“文化大城”的动物园中所见的鳄鱼一样。并不是什么妖怪与有神秘本领的异物。它有不少次的经验,随了女主人和主人的朋友在那些专门豢养生物的大园子里,曾与这些“丑类”见过面。人家给它们专用玻璃搭成的温室,无论什么时候要保持相当的温度,掘成水池,栽植上热带的植物,池边用栏子围绕着备人观览。它常常笑那些“丑类”,如同黑人们能够住在有水门汀、地毯的大房中一样,都是人家的提携,他们方能享受这样的幸福,方能懂得什么是“物质的文明”。看,它们有时仰起头来等待园中工人给它们按了定时喂养的食物,它们是那样的安静与和平,这与安享那些大城中的文化赐予,而变化了他们的蛮野与原始性的……一个样。…… 它想起这些光景,忘记了目前所在的是什么地方。它娇呻一声,出其不意地水中那个“丑类”打几个转身,向空中喷出水的腥沫,——冷湿的水沫沾湿了它的羽毛。 仿佛触动了它自以为是的文化的尊严,它从经验知道这些“丑类”并没有腾空、传电的本事,左不过凭了它们的爪,牙寻捕食物,何况这个石岸有几十尺高,又是十分光滑,“丑类”们是爬附不上的。它摹仿着主人高贵的音调说: “你,这无教化的东西,只可在没人到的臭湖里自己得意,对于客人却这么毫无礼貌!……你懂得?你的同类们受过文化民族优遇的,……啊!多么闲雅,多么安静。……” 它还想有一篇完美的劝说,没等说完,突然,下面的“丑类”发出呵呵的笑声,把两行白牙左右摇磨着道: “贵客,娇柔的贵客!我们不曾学习过有文化的招待礼仪,我们更不想向你们谄笑。不错,这湖水臭得可闻,可是既然到来,你便当享受。我的同类,哎!哎!不像你的同类一样?其实就说你吧,你自然懂得这些,因为受过所谓文化民族最好训练的,我的同类受豢养于小小池里,与你,在这玩物的笼子里正是合宜的对照。华贵的小姐,你到处找面镜子照着修饰你的美好的羽毛,取悦你的主人,这是你的荣耀。你也提什么教化,比较蛮野与文明?我的小姐,我佩服你的聪明,可惜像这样的聪明在我们这里却没处夸耀。” 鹦鹉想不到这丑东西居然敢对自己争辩,而且敢说出这些愚昧的话,它想不用道理把他折服,损失了自己的身份。它啄啄翎毛记起了一段深沉的道理: “……说来你不容易明瞭,可是为了上帝——我的圣主的缘故,我不能不告诉你。你明白?什么是一切生物的‘生之享乐’?如果社会生活没有相当的集合成的正义观念,没有高尚道德感情的发达,那永不会有进化的可能,也永不会达到‘生之享乐’的目的。都像你们这些丑类在这霉湿的地方自生,自灭,沾不到一点点的文化,多可怜!环境把你们长久蒙蔽在盲目般的窟穴里,不懂得生,不懂得进化;不懂得群体生活,不懂得高尚的道德情感。……” “咦!你说教的心太热了,我替你增加上一句,不懂得取媚的方法与向有势力的主人投降的技能吧……” “哟,你虽然冥顽不灵,虽然与有文化的及善意劝告的言语为敌,可有什么用?第一,历史的纪录最可称颂的是互助和献身于同类的勇敢行为。第二,需要结合各个的力量,能够共同地作‘生之享乐’,向进化的大道上走去。这些事都得先进的同类诱导那些还在蒙昧中的族属,使他们晓得生之道理,与‘生之享乐’的真趣。因此,便需要服从与长久的忍耐!假使你们还是互相虐杀,互相吞食,永远是石头的心肠,不懂得什么是高尚的同情与互助,强横地拒绝文化的指导,那么是甘心自居于丑类,不能了解人家开化你们的苦心。好!……凡是冥顽到这样不可理喻程度的,与你们的黑主人一个样,漠视进化的机能,不服从文化力的指导!……” 它把听来的这些强有力的学说在这个暗夜中得到宣扬的时机,对这久处于湿热湖水中的鳄鱼装作慨叹,惋惜的态度,巧妙地尽说不休。但那个“丑类”听到这里再没有忍耐的可能。便在水中蹿了蹿他那笨重有力的身体,向高高的廊檐上大声叫道: “你也讲互助,讲献身的勇敢行为,还有结合的力量,还要教我们都懂得生之道理与‘生之享乐’?……好一些贴金的言辞,你正不愧是有文化的娇贵主人家豢养的一只小鸟!对,我们也盼望有什么善意的文化启示我们的蒙昧,感化我们的无知,可是如果我们尽着向你们所说的窟窿中求见天日,我们整个儿要失去我们那点‘硬劲’!恐怕就剩下了在那些好看的园子中被当作玩物,与供你们作研究资料的同类了。不是?离开你们那些巢穴,供献上你们不会使用的土地,这是进化的公例,应该让给有文化的族类开发,利用,享受。于是,奴隶杀戮,饥饿,便是蒙昧的我们的报偿!你这利齿尖嘴的小姐,不必替我们担心,我们不敢领受你们口头上的‘文化指导’,我们更没有同情于被人灭亡而还自附于高尚道德的那样奴性。在这里,我们有的是顽强的力量,为保护我们的族类,为不受文化那个名词的谎骗,我们要以血腥同你的主人们搏斗!自然、没有那些乖巧,我们也明白许有不幸的结果,可是净等着作奴隶的层层教训,对不起,是个生物他便不容易有那么大的耐性!” “嘘!……嘘!……” 这“丑类”藉着鼻孔中喷出的水沫,发泄他的愤怒。有力的水点直向鹦鹉的头上射落。它一阵冷颤,不由得扑动翅膀在笼子中作了一个反身。可使它虽欲与这可恨的东西争斗也飞不出笼子去,何况它方在顾惜自己周身有光泽的红红绿绿的羽毛呢。 但是,它转念到早晚这片土地与这样的“丑类”一定会被它的主人们征服,即使在这一时它受到侮辱,可以图报复于未来,它不禁心上宽慰了好多!它重复安然立在笼子中间,用满不在意的口气道: “你只是有这分蛮野的本事与不自克服的强辩,好,我们看,等待着你的未来。” “未来?……”鳄鱼摇摇头:“好,就是等待未来吧!像我们要与人拼命的‘命运’,自然不必争论了,可是你的主人们,与你们这些伶俐的小鸟儿也未见得能够长久保持未来的强横命运吧?” 它们相去那么远,一时当无从争斗,而话的是非到此地步更没了转圜的余地,于是彼此都不作声。 它们是在等待未来的教训,它们在昏暗中互相久视。 一个骄傲而又恐怖的关在人家的笼子里,一个却浮游于蒸热的湖水中,仰天吐气。 夜深了,湖上浮罩着一层淡淡银光,在高大的热带植物的密丛后面,初升起了微眩着虹彩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