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周文集外短篇小说辑佚 [book_author]周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49375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周文著。包括《文人们》《吃饭》《在军需室里》《接风之夜》《一幢房里》《怒火》《我的一段故事》七篇。 [book_img]Z_18522.jpg [book_title]文人们 一大批“不得不”离开中学大学的文人,在三四千人流汗的斗争中“幸运地”走进军官学校来了。一大批的平头,拿破仑头,海军头,已经在一个广场上很可惜地剃光了。西装脱下来了。学生服脱下来了。长袍子脱下来了。玳瑁边的眼镜也脱下来了。在集合场上,一长列臃肿不堪的棉军服的小白脸都站在那黄黄的太阳下了。 一个斜挂红布带的队长喊一声:“听着!” 立刻就可以听见那不愿意或者弄不惯的立正的脚声,队长的眉头皱了。一个师傅的威严样子也摆出来了: “你们在干甚么!”接着似乎是叹息,“文人真没办法!” 队长带兵多年了,内战也打得不少;平时的兵喊立正就立正,战时的兵喊杀就杀。然而队长从来没带过“文人”;“文人”真没办法。 那些“文人”在列子里忍不住然而却是抿着嘴笑了。 然而烦琐的事情开始了。 队长从军帽说到军服,说到领章,说到腰皮带,说到裤子,说到裹腿,说到皮鞋。裹腿有两种办法:一顺的打和打人字。人字也有两种:大人字和小人字。不要太松,也不要太紧。至于皮鞋则在每天穿过之后,用于布擦净皮鞋面的灰尘,用小刀子刮尽皮鞋底的泥土,再用湿布仔细擦。大家想:麻烦呀! 接着是入伍训练: “敬礼数——一!” “一!!!”一长排的右手都平平的向前伸直,白手掌都微微弯曲。 “二!” “二!!!”一长排伸直的右手都向上弯曲,手掌都和帽檐靠拢了。 “一!”手又伸直了。 “二!”手又垂下来了。 “一!”“二!”“一!”“二!”…… 他们这些文人都懂得:这就是军长要把那些复杂的头脑训练成机械,训练成服从,训练成喊杀就杀,训练成搜山的猎人养的那东西。晚上在寝室里又可以听见满屋子抱着光头叹息的声音。 有一个怕羞的同学在街上忘了给队长敬礼,又把列子集合起来了。队长拿着一根一尺长的红木板,吆喝着站在他面前的那同学。文人们都感着侮辱了。一个同学流着泪站出列子去,白手掌在帽檐搁一下。 “报告队长!请废除这样的刑罚。军长那天行开学礼的时候,还说我们都是从学校出来的,需要特别待遇。” 列子里面有了鼻子抽动的声音。但是队长并不曾动点色,扬起那根红木板喊道: “难道军长叫你们不服从他么?只要你们爱面子,这东西总不会跑到你们的身上来!” 终于在许多叹息声中,一根红木板在一个白手掌上啪啪地打了。 第二天就私逃了几个。 幸而文人们都善忘,何况大家既为了金领章,“不得不”考进来,当然现在也“不得不”在叹过气后,仍然在操场上,在太阳下,在口令声中“一二”“一二”的下去了。 1933年8月2日《申报·自由谈》 署名:何谷天 [book_title]吃饭 太阳,正正地嵌在那烧焦似的紫色的天空,圆圆的,红得像熊熊的一团火球,对着饥饿的眼睛就像洒下来一大把无情的钢针。心里想:这已是十二点该吃饭的时候了。 “抬着头干甚么!” 听见队长这么叫喊一声,我又只好避开太阳的光望着前面走着的军帽檐了。眼睛黑了一下亮了回来,我才发现前面那军帽檐下一根粗大的后颈窝,很滑稽,几十颗亮晶晶的盐颗子就在那短短的黑发边闪烁着。他的颈子似乎已没有先前那么挺直,似乎也很饿的样子了。 本来在刚刚吃了早饭排着队子来到这城墙边的大操场时,太阳不过还在城头树梢的那面,操场外围的草地还有着一些露水珠儿在那些草叶上凉晶晶地蒸发起来,我们又正是吃饱的时候,无论是正步,或者跑步,在那种斜射过来的黄光下,大家并不在乎,一个个都板着红铜色的脸,甩着红铜色的手,提着红铜色的脚板,一步一步重重地踏在那踏得不能生草的硬黄的地上,只听见一斩齐的一步接一步的声音。即使步子稍微乱一下,只要队长喊一声:“没有吃饱么!”我们的步子也就会马上扎紧,聚精会神地连呼吸都好像收敛得干干净净,让太阳在头上晒着,让黄色的灰尘冲上脸来,让汗衣像泉水一般把一层灰土布军衣湿透,让脚步随着口令“左弯”,“右弯”,拖着像蛇一样的队子,在没有草的范围以内无穷地一转又一转的前进。这前进,如果你是站在城墙上边看,你就会觉到这恰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可是现在太阳是到了正中,从前面的这一个后颈窝渐渐干了变成盐颗子的汗水看来,时间的确是十二点钟,旁边同学的肚子的叫声,和我肚子的叫声,这就更加证明无疑。不但这样,下面也在胀了。老实说,这确确实实是到了很需要吃饭和拉屎的时候。 好容易挨到吹着收操号,大家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那轻松,恐怕乡下人放下几百斤担子时的情景也不过如是,肚子的叫也亲切了一些,把枪在枪械室鱼贯地摆好,走到食堂前,看见一排一排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心头就非常快活了。 我们的这个大食堂是和集合场相连的。食堂里面很整齐地摆着几十张长桌,一排一排地和讲堂上的形式差不多,集合场的太阳光线反射进去,清楚地可以看见每条长桌上的青花碗都在发光,他们在对着我们笑嘻嘻呢。几个伙夫正在那儿扛着两大桶的饭和两大桶的米汤出来,摆在食堂的当中,盖子一揭开,热腾腾的白气就像烟雾似的从桶口冲了出来,我们坐在离它几丈远在杠架旁边都闻着饭的臭味,的确,就要吃饭了。 这时候,我正偷偷地躲在杠架的方柱旁边抽着半支在袋子里面疡了的香烟。“饱吃槟榔饿吃烟”,如果这句话对,那么我就该抽烟的时候了。可是一个同学却在旁边闪着灼灼的眼光,挨进来了。哈,不对;抽我的。他却装出没有那回事似的,拍着我的肩膀问起来了: “喂,你说说,这饭究竟怎么总是臭的?” 我看见他涎嘴涎脸地盯着我的香烟,确乎使我吃惊不小。我一面防着,一面随口答道: “谁晓得,肚子饿,吃了就是,问甚么!” “不,我是说,这饭是从……” 我看他话还没有说完,又挨近我一步,那种饿得样子,使我不得不更加防备,把烟头就向手心窝里用指头夹着,漫应他道: “管它……” “你看!”他无可奈何地,伸着一个指头指着杠架上的一个翻着风车的同学。“哈,再来一个!”他简直向着他喊起来了。马上,围着杠架周围,张着嘴巴看的同学都也笑着附和一声: “好,再来一个!” 那铁杠上的一脸粗肉的同学,闪着一双灼灼的眼睛,我看他其实也很饿了。然而他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一股英雄气斗然缀上他的眉梢,涨红着脸,鼓着青筋,就“吓”的一声,我担心他把吃奶的气力都倒出来,可是他却已经两脚向着天空,光头向着地下,一眨眼间,他已在圆圆的铁杠周围翻了一个圆圆的斤斗了。大家似乎看得起劲,有些倒又似乎觉得这饿着肚皮的傻子索性连奶气都给他翻出来吧,于是也顺口滑地喊下去: “好,再来一个!” 接着又是一个圆圆的斤斗。等到第三次“再来一个”时,我的手心窝里的烟头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指,转过身来,就看见旁边的那同学已经把烟头塞在嘴巴跳进人丛中去了。 真想不到他今天竟有这么一着。 要不是吃饭号吹了起来,我们也许还在人丛中追赶。现在究竟吃饭比抽烟要紧,而且队长已经走出来了。 “你们在干甚么!” 队长无论遇着甚么,老是这么喊,这好像符咒似的,我们就赶快钻进列子里面去。 大家一把列子站好,自然又是立正,“向右看前”,“报数”,这地方倒不错,出操自然关心着我们,就是吃饭也这么关心,生怕少了一个人吃饭似的,其实我们谁都饿得垂涎三尺了。 天地间吃饭的规矩恐怕只有我们的最大。“报数”之后,就“稍息”等着,静听着值星四伍四伍的喊去。当他喊出“右四伍”的时候,站在排头的八个人就把支出去的右脚一斩齐地收回来,立一下正,才走上食堂去。把饭装好,摆在自己的坐位前,看着。这时候,在列子后面的我们恨不得挤在前面去,真是觉得他们长得高的人太占便宜了。好容易八个八个的走完,挤满了食堂的坐位时,那在操场上跳空了的肚子现在就要把它填平了。我们都垂着手望着值星的眼睛。先前大家都似乎饿得有些倒跟破败的样子,然而现在却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值星左右看看,见一排排无声而勇敢的眼睛。 “起立!”他居然喊了。 大家一斩齐地对着饭碗都站了起来,好像谁按了一下机关似的。几十排的人面对面地夹着桌子,让饭的蒸汽从下巴下蒸腾上来,好像故意地开着玩笑。 “坐下!” 一斩齐的头都矮了下去,马上就听见一斩齐的屁股坐上条凳的声音。在这刚刚坐下的时候,我就看见我对面那个同学的眼睛抢先就望着那菜碗中浮在上面的一块肉皮子了。 “开动!” 这一声喊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才抓着筷子,那菜碗中的一块皮子却早被我旁边的一个同学夹进大大的嘴巴去。对面那同学似乎很失望,怔了一下眼睛,可是旁边这同学已拈了第二筷,他于是也不得不把筷子猛伸进菜碗去。我们的吃饭似乎有些儿特别,碗搁在嘴边,尽让筷子在菜碗与嘴之间不停地上上下下,筷子插进菜碗的声音,与嘴巴不停地相碰的声音,真像一场大雨倾盆倒桶而来,一霎间,便如风卷残云菜碗现出青花底子来了。这时候,大家才把眼光收回,再来吃饭。这饭,似乎有些儿糟,一粒粒的沙子和着一粒粒的饭在牙齿间响来响去。从前闹沙子的时候,队长就曾经吼过: “你们军人,这点都受不得!” 现在当然大家都受得,不是大家已经都不做声,围在饭桶旁边在挤着抢添第二碗饭了么? 可是饭刚刚装下去,下面却更胀起来了。等到值星喊了一声“解散”,大家都像蜂子朝王似的,拿着草纸就向茅房跑去。我跑到的时候,每一格却都蹲满人了。许多迟到的都在旁边跳着叫着,刚才抢我香烟的那同学正蹲在中间的一格呢。 “妈的!起来!” 我就去拉他的手。他急得脸都涨红了,吼了起来。可是马上就听见茅房外队长刚从长官厕所出来经过的皮鞋声音,而且吼道: “闹甚么,吃饱了么?” 马上大家都不做声。究竟那个翻杠架的同学拉得快,他刚刚站起来扎裤子,我已经抢着就挤上去了。 本来在操场上就着急起来的事情,现在才轻松的喊一声“阿弥陀佛”。 1935年1月29日~1月31日《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book_title]在军需室里 白胖的有着两撇八字胡的赵军需官伸出手指很凶的揭开这一张日历,愤愤的扯它下来,便掉过胖脸来粗声喊道: “赵得贵!天天叫你记得撕日历!撕日历!你看你今天又忘了!哼,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去同别的勤务兵叉麻将!……” 他这宏亮的喊声,震得屋角都起着回响;在他坐的台子旁边,他那围着白纱帐的眠床上,横躺着就睡熟了的陈监印官也都一惊的睁开眼睛皮,从两条眼缝里凸出那模糊的网满红丝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闭着眼皮,张开死鲈鱼似的嘴,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尖,“呼——哈”“呼——哈”的又打起鼾来。 穿着灰布军装的赵得贵正蹲在床的斜对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银元箱和一排煤油箱之间。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几盏红色圆灯座的美孚灯,他正在一盏一盏地灌进煤油去。忽然听见军需官的喊声,吓得拿着油壶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泼在地板上。 “你傻啦!”赵军需官愤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账簿上一拍,就站起来,“你看你又把洋油泼满一地,这么不小心!虽是公家的东西,也要晓得爱惜!喂,过来,我问你!”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灰军服的铜纽扣。 “喂,还有一桶洋油哪里去了?” 赵得贵一惊,但立刻掉过脸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说: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这里。” “不,我不是问你这十箱。我是问你从前那十箱。” “军需官,你不是看见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爷在上,真是!” “不,我不是问你那十箱。我是问你从那十箱里一点一点匀出来的那一桶。”赵军需官说到这里,嘴唇恶狠狠的张开,两只眼睛却笑着,偏着头,在审察着赵得贵的脸色。 “没有。”赵得贵斩截地答道,“真的没有。” “哼,说谎!”赵军需官立刻怒睁一对眼珠了,“在我的面前,你还玩什么花头?把手放下来,别弄着纽扣,你来这样久还一点规矩都没有!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说话的时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么都不要紧,但撒谎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说你送到恒丰祥去的那一桶洋油!” 赵得贵的脸通红了,红得就像一块火砖,他的两手直直垂着好像没有地方搁似的,于是一面扭弄着军裤的裤缝,一面答道: “哪里,没有。” “你还嘴硬!你卖给恒丰祥是多少钱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丰祥去叫送洋油来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见王升没有?”赵军需官的两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阴锐的紧盯住他。 赵得贵的脸更红了,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颓丧地垂下头。 “我说给你听。那天下午恒丰祥请老太太吃饭,王升跟随去的,他就在柜房碰见你!”赵军需官说到这里,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龙香烟来,含在嘴上,用大指捏开打火机,一点纯青的火就跳起来,他燃了香烟之后,使劲的吸一口,把一团白色的浓烟吹在赵得贵的脸上。他闲适地鉴赏着他脸色的变化。 赵得贵忽然抬起脸来,脸由红转青。 “哦,军需官,我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忘了报告了。就是那天军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当时老太太说拿两箱送到公馆里去——” 赵军需官的心立刻咚的一跳,赶快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接着就射出眼光向前面门口一扫;幸而门口那儿是空荡荡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来的时候,看见陈监印官仍在床上横躺着,一点也没有动,从死鲈鱼似的嘴里“呼——哈”“呼——哈”地在大声的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哼,这家伙居然要这么报复我一下!”他便圆睁两眼愤怒了,想拿起手掌来铁铁实实的打他几耳光,但他立刻记起那两箱洋油的事情和这家伙曾经知道的这两箱洋油以外的许多事情,他又才勉强把鼻孔里粗大的呼吸和缓下来,但仍然两眼不瞬地瞪着他的脸。他这么感慨地觉得,“以为说用自己人作心腹,谁知自己人竟是他妈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迟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当了禁烟委员了!”忽然旁边这么喊了一声。 两个吓一大跳,都赶快严重地把脸旋风似的掉过去,一看,门口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进来,就只陈监印官仍然横躺在床上,两眼闭着,咂咂嘴,又大声地打起鼾来。但随即鼾声又停止了,咂咂嘴: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赵军需官和赵得贵都皱着眉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自然自然!”陈监印官又动着他那死鲈鱼似的嘴唇模模糊糊的说起来了。“呃。……呃。……这虽然可以弄他几万,但也……不……过……呼——哈……呼——哈……哪里哪里……” 赵军需官这才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赵得贵也笑了起来。 赵军需官立刻皱眉,鼓起两眼瞪着赵得贵。 赵得贵赶快把嘴闭住了,但还是忍不住: “嘻嘻!”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把脸沉下来。 门口忽然黑了一团,随即就出现一个头在那儿探一下。 “哪个?”赵军需官大声喊道。 陈监印官忽然停止鼾声,吓得睁开了眼睛。 门口那一个头也进来了,是一个小勤务兵,端正地站在门口: “报告军需官!监印官在这儿没有?有公事请他盖印。” 陈监印官睁大两眼愣了一下,随即把两手在卧单上一按,坐了起来,看了那小勤务兵一会儿。 “呵呵!”他忽然恍然地说。伸起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走。但走不两步,他却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务兵说道: “你去,我就来。”随即他就转身到赵军需官面前来了。“喂,表哥!”他说。“我跑来等你就等睡着了。请你借五十块钱给我。” 赵军需官立刻皱紧眉头: “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经支去一半了么?” “监印官!”那小勤务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盖印的。” “晓得了!就来!”他愤愤的掉过脸去瞪他一眼,随即又掉过脸来嘴角含笑地望着赵军需官。“喏喏,我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吗?” 赵军需官苦笑了一下: “我自己哪里有钱?你晓得。” “那么你把我下个月那一半支给我,好吗?” “此刻没有现钱呀!” “那么票子。” “票子也没有呀!” “啧啧,唉,你这人!真是!”陈监印官急得脸红筋胀的跳起来了。 “好了好了,”赵军需官赶快赔着笑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公事办了来再说,好吧?你看你那勤务兵还在那里等你呢!” 陈监印官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叹一口气就转身跟那勤务兵出去了。 “嘻嘻!”赵得贵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又瞪了赵得贵一眼。 “哼,一点规矩都没有!好了,去把洋灯通通上好了来再给你说!”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满地美孚灯那儿走过去,但立刻他又站住,迟疑了一下,就转身走过来了。他站在赵军需官的背后,又迟疑了一下,嘴唇先动了两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的铜纽扣,然后说道: “军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听见军需官要放禁烟委员的差事跑来了!” 赵军需官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过半面脸来,挺着颈根,睖着两眼听下去。 “他说,给军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块腊肉,两支鸡来,我都交给老太太了。大伯伯说,他们这些年因为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江防军打来的时候,他又很吃了点亏,并且去年他的佃户和别的佃户还闹了一次抗租的风潮,今年有些敷不下去了。他说,一笔也写不出几个‘赵’字,少不得是自己人,来求求军需官,将来赏他一个小委员……” “晓得了!”赵军需官粗声的说,心里却不高兴地想道:“哼,你家大伯伯在!他大概忘记了去年我们打败仗退走的时候,送几口箱子到他那里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现在也记起了军需官……”他一想到这里,却也觉得很高兴,“他究竟也来找我来了,但他家二伯伯还不敢来找我呢!那一个有着浅浅的八字胡的二伯伯,记得母亲守寡的那年,他们在祖坟山办清明酒的时候,他是怎样一手指着天,一手拍着屁股,诅咒地说要怎样的看见我们‘披襟襟,挂柳柳’呵!好,我将来就要坐着绿纱的拱竿轿,轿后跟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勤务兵打我们门口闯过去给他看看!……” 他兴奋了起来,立刻把颈根一挺。他把香烟插在嘴角半闭着一只眼睛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让两条白色烟龙打鼻孔从容不迫地直爬出来,轻轻飘散。 他于是又想起将来到差以后的计划来了:“不错,将来在我手下至少也要派他四个委员。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个。前天恒丰祥老板曾经向我讲起他少爷,恰恰是由他经手帮旅长买一份水田的那天讲起来的,那自然是不好推托的啰!还有……”他越想下去,好像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坐在旅部的军需室,而是禁烟事务所的委员室了。 他抬头一看,在他坐的办公桌前那明亮的玻璃窗外,天井里的黄色阳光自然更加明亮起来,亮得好像在发笑。窗边的五株黄了叶尖的芭蕉看来都好像特别光亮。他于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浅浅的八字胡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喊一个理发匠来!”他掉头来时见赵得贵正在给美孚灯们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道,“哦哦,现在不忙吧!” 忽然,陈监印官两眼慌张地,在门槛上把脚尖跌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就挂在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很大一条口。他皱着眉头看看,骂一声“妈的”就进来了。他伸手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很严重地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 “喂,表哥!表哥!我刚才印公文的时候,又听见李参谋在隔壁——” 赵军需官立刻给他递一个眼色,打断他的话,掉转头来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泡一壶茶来!哪,就拿那天王营长送来的那普洱茶,泡浓点!” 他看见赵得贵拿壶山去了,才望着陈监印官让他说下去。 陈监印官好像忽然机警了起来似的,跟着赵得贵追到门口,见赵得贵去远了,还向外边的一间房间看一看,没有什么人,他又才转身走来。 “嗨,这家伙又在那儿发牢骚了!”他的脸色很严重地说着,两只好像肿不醒的网满红丝的眼珠竭力睁大着,“我听见他好像是在向着余参谋说。他说,今年的禁烟委员,参谋处竟一个人也没有得到!他说他们这几个是怎样跟随旅长转战了几多地方,每次他们都在前线,上半年赶走江防军那次战事他还几乎带伤!呵唷,丑死了,他带什么伤!我从壁缝里一看,周团长也在那儿。他向周团长说,吴参谋长今天就要到了。你知道吴参谋长和周团长是拜把的兄弟……” 赵军需官越听越皱起眉头,着急地看着他,他说了这一大堆,还摸不清他要说的要点是什么。于是打断他的话,抢着笑道: “喂喂,你究竟要说什么?” 陈监印官被他这一问,忽然说不出来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着了似的,苍白的脸急得涨红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参谋长——” 但他的话又被打断了。因为从门口忽然闪进一个旅长的马弁吴刚来。这是一个圆圆的小白脸,两腮红喷喷地,像一个苹果,拦腰围的黄皮子弹袋和挂的盒子炮都在闪光。他一跨进门槛,老远就伸出手指指陈监印官喊道:他故意不喊他监印官。 “哈,舅老爷!我哪处没有找你去来,太太叫我来叫你吃晚饭的时候到公馆去一下。” 陈监印官着急地红着脸问: “太太叫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吴刚回答着,却挤一下眼睛。之后,他就伸出一支手掌到赵军需官的面前: “军需官!支五块钱给我好吗?妈的,昨天晚上又输他妈的了!”他一面说着,看见桌上有一架长方镜子,他便顺手拿起来照着自己擦了雪花膏的脸,他偏着脸这边看看,又偏着脸那边看看。见鼻尖与鼻翼之间的凹陷处还有一粒雪花膏没有搓匀,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后,就对着镜子撇一下嘴唇。 赵军需官忽然从吴刚的军服下面的裤带上拉出一个绣着一朵粉红色牡丹花的香囊来,笑道: “哈,你这哪里来的?你的钱不是输的吗?” 陈监印官的脸色顿时严重起来。 “哈,这不是秋香的吗?我有回看见她在太太房里做的!”他喊着,同时皱着鼻子向吴刚晃一晃。 吴刚顿时脸通红了,把香囊扯了回来,转身就跑,一面说: “呵呵,旅长要走了呢!” 赵军需官举起一支手来喊道: “喂,吴刚!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参谋长?你帮我问候他,啊?你就说我有事不能来!” “晓得晓得。”吴刚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转头来连连回答,“我去不去还不一定——” 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一下,吓得倒退一步,一看,是刚跨进门的一个马弁伍长发。 伍长发是一个油黑脸的大块头,他那围在腰间的黄皮子弹袋和盒子炮更显得他的蛮气。他铁桩似的站在门口边,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圆圆凸出一对眼珠直瞪着吴刚,嘴唇恶狠狠的颤动着,好像要咆哮出来。 吴刚也圆睁一对眼睛瞪着他,侧着身子,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哼,妈的兔子!”伍长发见他走远了,才咆哮的吼了出来。他走进来,愤愤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床的木架子都被震得嚓的一声。 他伸手在赵军需官的烟筒子里拿出一支烟来。赵军需官立刻皱一皱眉头。他一面吸着烟,一面向赵军需官说道: “你晓得吧,这家伙是什么东西,擦雪花膏,在旅长的面前献媚!妈的,所以旅长什么都叫:‘吴刚!拿烟来!’或者,‘吴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那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旅长才向吴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监印官!你晓得,前天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监印官,太太请你今天晚饭的时候去。” “我晓得了。” 伍长发站了起来,头转动着把房间看了一遍,使劲的抽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赵军需官皱了皱眉头说,赶快把烟筒关了起来。 “你刚才的话不是还没有完吗?” “呵呵,”陈监印官立刻又紧张起来,严重的睁着两眼说下去,“我是说,我刚才看见那李参谋同周团长到王秘书的房间去了,旅长正在那房间。我很担心在我们这委任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旅长面前说什么呢!”他说到这里停下了,嘴巴张开,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赵军需官的脸,好像说,你看怎么办? 赵军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不说话。他伸手到台上去拿香烟,但一见陈监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烟来了,他便把手从台上缩回,在陈监印官那盒子里拈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含在嘴上,然后说道: “我想,很难吧。那天太太不是说过,我们这防区内三县,旅长已向司令官说定,决定你,张副官长和我,我们三个?大概——” “不,很难讲!”陈监印官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斩然地说。“旅长的脾气你晓得,比如上半年打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原说把烟酒公卖局给我的,但后来他又让给周团长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说闲话!” 赵军需官的心这回可着着实实的跳了一下,后脑上像被谁击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昏了。他立刻感到这危险首先就袭在自己的身上。陈监印官和旅长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张副官长和旅长是从小就一块长大的,就只有自己是……他想到这里,全身都发烧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就坐下去,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 “你借五十块给我好吗?”陈监印官忽然说。 赵军需官的心里忽地恍然明亮了一下,“哦哦,原来为的这个!”他才宽慰地吐出一口气来。但他一想起李参谋这家伙确也活动得最厉害,天天跑到周团长家去打牌,他又觉得陈监印官的话不无原因的了。他看着陈监印官的脸,犹豫一下。 “真的,今天没有钱,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钱用。请你帮我设设法吧?” “妈的,这东西硬要要挟我!”赵军需官心里愤愤的想:但嘴角却强笑着说道:“好吧,晚上怎么样?” “好,就晚上吧。” “喂喂,”赵军需官忽然把声音放低,笑一笑,说,“你晚饭见着太太的时候试问一问那委任,如何?” “报告!”一个宏亮的大声很忽然在门口那儿喊了起来,两个都吓了一跳。 赵军需官赶快挺起颈根来,很神气的应道: “可以。”但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儿,大脑壳,满脸放光,一嘴胡子,笑嘻嘻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来说道: “呵呵,是你吓!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你进来就是,怎么喊起‘报告’来了?请坐!请坐!” 他说着,连连点着头,让开自己坐的椅子,伸开两手来赔着笑。 “哈哈哈!”张副官长宏亮的笑道,同时把穿着灰哔叽军服袖子的手提起来,手掌在脸前动两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就只你们两个,悄悄的,在耳朵逗耳朵。哈,我想,他们一定有什么好事情。什么好事情?一定是陈监印官的事情,是吧?”他说着,就对陈监印官挤挤眼睛,随即就把衔着大葱味的嘴凑到陈监印官的面前,很严重地悄悄说: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儿好啊?”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连耳根都红透。 “哈哈!对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刚才吴刚跑来向我说,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门口碰见你红着一对眼睛出来。哈哈,对吧?”他把脸离开陈监印官的脸了,但随即又凑拢去悄悄说道:“那货儿是小脚,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陈监印官带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烟盒来,自己拿起一支烟,就把烟盒送到张副官长的面前笑道: “好了吧,副官长,请抽一支烟!” “哈哈!”赵军需官也跟着笑起来。“原来你已经上了手了吗?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他看见张副官长拿起一支烟来,他便捏开打火机凑到张副官长的烟上去,张副官长便点点头说:“磕头磕头。”把烟抽燃起来。 赵军需官见赵得贵把泡好的一壶浓茶拿了进来,他便赶快倒一杯,放到张副官长的面前。 “副官长!你尝尝这茶看好吗?这是王营长这次保送一批鸦片烟到省城去,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磕头磕头。”张副官长又对着他放下的杯子点点头说,赶快把嘴唇凑到杯子边去,但他浑身一抖,赶快把嘴唇离开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点头说道: “唉,还不错。军需官,刚才旅长交一个电报给我。”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灰哔叽军服袋子掏出一张电报纸来。“哪,你看。旅长这次新买的五百支步枪,大概后天就要运到了。只是划拨的这一笔款旅长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准是准备好了。”赵军需官说着,忽然皱着眉头,掉过脸来给赵得贵做一个脸色叫他出去之后才说,“只是周团长的烟酒公卖局还有三千块钱没有缴来,有人说他扯去买手枪去了呢。”他把“买手枪”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故意严重地看着张副官长的脸,觉得这就给周团长报复一下。 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也严重地圆睁两眼紧紧盯着赵军需官。一会儿他又伸起一支手掌搁在生满一圈胡子的嘴边,悄声对着赵军需官的耳朵说: “我早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说过,是吧?我们看吧。”他立刻愤愤的坐了下来,手在桌上一拍。“哼,其实从前他那团长的位置还该我的!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从敌人部队里拖了一营人来的营长!”他把手掌又向前一举,兴奋的说道:“说起来,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前我和旅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副官长!”陈监印官忽然插嘴道。“这回的五百支枪运来的时候,旅长不是又要成立一个补充团了么?我想大概是该你的了。” 张副官长郑重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 “很难说!吴参谋长不是今天要到了吗?这就不知道旅长和他商量后会怎么样!”随即他又把一只手掌搁在嘴边悄声说,“我们这里都不是外人。照我看来,旅长应该要赶快抓些实力在手上才是!不要光是顾面子,怕人家说闲话。什么私人不私人,实力抓在自己人的手上总是自己的!吴参谋长这人很难说,上半年的那次战争以后,旅长不是知道他同周团长在和江防军私通消息?虽是还没有证据,但终究靠不住的。对吧?”他一面道,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点着,“而且这回吴参谋长请两个月的假回家去买了一座大洋房,还买了几百亩田,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而且他买的这些财产就在江防军的防区内呢!如何?”他说完,便兴奋的向前摊开两手,偏着头直看着赵军需官,他看见赵军需官也严重着脸色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这些话给赵军需官说了是再妥当不过的。 “其实呢,”他息一会儿又说,“旅长虽然很英明,但有许多事情总得我们大家替他想想才好。人家说,‘亲戚’,不错,亲戚!怎么样?难道亲戚不对么?其实现在的世事只有亲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现在这拖队伍的风气是很不好的,有许多人在这个部队当连长,一拖过去就是营长,再拖到别的部队去是团长,再拖,旅长,再拖,师长,真是谁都想干!所以我敢说只有亲戚才靠得住!”他说完,觉得很痛快,于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扫了面前的两个人一眼。 “呵呀!”他忽然诧异的叫了起来,伸一根手指指着陈监印官撕破了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您那是怎么弄的?” 陈监印官看着自己的袖口,脸红一下,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着那袖口“嚓”的一声索性把它撕了下来,丢了开去: “这是刚才挂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赵军需官见正经话要岔开了,赶快抢着说道: “副官长!你听见李参谋在骂我们吗?他说今年这禁烟的事情……” “什么?”张副官长忽然跳了起来,“这家伙如果再捣蛋,我说过,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说起来,我同旅长年轻的时候,我们就一道拖辫子。我还怕他什么?” “赵军需官!”忽然门口那儿送来这一声,张副官长立刻闭着嘴了,很严厉的望着门口。 赵军需官向门口抢前一步喊道: “呵,余参谋么?” 门口一黑,余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都坐在那儿,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很抱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说道: “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喊道: “呵呵,我们没有什么事情。余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 “是的是的。”余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余参谋,我请你在这儿谈两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余参谋点着头向门外走。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天井中,吴刚大声喊道: “旅长下来啦!” 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马弁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轰隆价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向外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说着,慌忙站起来,抢在赵军需官之前就跨出门槛去了。 陈监印官一听见旅长走了,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呵欠来了,眼眶滚出来两颗泪水。 “我也过瘾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也跟着跑了出去。 赵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余参谋回进房间来。 余参谋一面跨进门,一面不高兴地想到:“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随便带出带进的!我难道是你的什么东西吗?”但他勉强使嘴角笑着,抬起脸来望着赵军需官。 赵军需官立刻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余参谋的手上。 “这里是三十块,”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陈监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也觉得这也很好,因为这使余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余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 “唉唉,我真糊涂,赵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旅长在营门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的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余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 “余参谋,听说李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 余参谋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了赵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着手说道: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好几个人呢!”他把“我们”两个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也包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 余参谋立刻觉得很为难起来了,“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听见什么,不过,像李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我想他难免有时伤着人的地方。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赵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 “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余参谋送出门口,见李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天井的阶沿,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子在向着远远的一个马伕喊道: “马还没有备好么?妈的,你在干些什么的!” 赵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装作和余参谋很亲密的样子。余参谋便站住了。赵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李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一谈。” 余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面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心里有些慌乱了。“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李参谋一眼,见李参谋也在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妈的,干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赵军需官点点头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参谋!”赵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去接参谋长去么?” 李参谋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个勤务兵跑到李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道: “报告参谋官!参谋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备好!” 李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胡说!”他把红了的脸掉开就腰骨笔挺的摇着鞭子跳出去了。 赵军需官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挤了一下眼睛。 附记:这是长篇《烟苗季》里的似乎可以独立发表的一段。因为编者几次要稿,而我自己又因为身体不好,很久不能提笔的缘故,就只得把这一段拿来塞责。 一九三六年七月七日 1936年8月1日载《文学丛报》第5期 [book_title]接风之夜 一 吴参谋长躺在客厅里的烟榻上,烟盘上的玻璃罩灯光照着他那两弯翘起八字胡的方脸。他用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道浓眉下的两双眼睛,愉快地看看面前今天曾经去接了自己来的五个——那曾经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五个。他愉快地慢条斯理地谈讲着。 沈军医官躺在烟盘右边,右手捏着铁扦子,左手的指头靠近灯罩口很熟练地在裹扦子上的烟泡。 在烟榻的两旁坐看的四个是:李参谋、余参谋、孙连长、刘连长。 刘连长是个矮个子、甲子脸,右眉平直,左眉斜上,两眼闪着光芒,他把两手搁在膝盖上,挺胸坐在椅子上。 孙连长用半边屁股坐在椅子边沿,挺直的身子则采取半面向左的姿势对着吴参谋长。他故意移坐前一点,把刘连长遮在后背。刘连长见他把自己遮住了,便不高兴的把椅子朝前移一移,又把自己在吴参谋长的眼前显露着。他想: ——你怎么可以遮住我,我是参谋长的学生。 李参谋今天一直还没有讲到自己要讲的话,都是因为这些家伙也去接参谋长,阻碍了自己。他不高兴地一时看见对面的两个连长一时又睖着眼睛看看坐他稍后一点的余参谋。他烦燥地用手抓抓颈项,一时又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把左腿架到右腿上。 余参谋一见李参谋看他,就赶快把自己的眼光避开,身子就更向后移一移,躲在茶几后。他冷笑地想: ——参谋长就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吧,妈的,多么卑鄙!沈军医官把烟枪递过来了。吴参谋长一接到手上,就停了讲话,坐了起来,见面前的四个人都已立刻停止了声响,屏着呼吸紧张地望着他,吊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煤油灯光直照在那四张流着油汗的脸。那种对他起尊敬的样子,觉得很满意。他一面高兴地想: ——这回司令官打电去催我回来,一定是他前回允许过我的事,那么这批忠实人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他拿起烟盘前的一套茶壶,李参谋立刻就在自己旁边的茶几上拿一个杯子送过来了。吴参谋长向他点点头,见他那仍然还是那么很结实精悍的样子和又红又白的脸,在灯光下仍然和两个月以前没有两样,觉得很愉快。但他仍然脸色严正地喝了一口茶之后又躺下去了,对着火吱吱吱地抽起烟来。烟枪里的“烟油”太饱了,忽然射进一股到他嘴里去,苦得要命,他立刻愤愤的皱着两道浓眉又坐起来。但一见面前的五个都也立刻皱着两眉,紧张的把他望着,他心里又才觉得非常愉快: ——这些人都仍然是能和我共患难,同忧喜的。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笑道: “呵呀,好苦,这烟油!” 五个人都忍不住扑哧地笑了。他立刻严正地抬起脸来,大家又不笑了。他于是解释似的笑道: “这枪是太饱了!” 他漱了嘴之后,就在身边拿起一根湘妃竹烟杆来。 李参谋站起来了,同一个时候,孙连长也站起来了,两个都匆忙的抢着向门口走去。 李参谋赶快伸手一拦孙连长: “你坐着吧。” 孙连长也同时伸手拦他一掌: “我去叫好啦。” 但两个已抢到门帘边,李参谋抢着大声喊道: “勤务兵!给参谋长拿烟来!” 孙连长见勤务兵走了进来,口里还在嚼着饭,他就从他手上把烟盒拿了下来: “你交给我吧,你还是去赶快吃你的饭好了。” 李参谋就鄙夷地看了孙连长一眼。 吴参谋长看看这两个为自己的事这么争先恐后,觉得非常的愉快,他微笑说道: “我自己来吧。你们都坐下吧。” 他含着烟杆叭燃烟卷之后就挺起颈根,轮着两眼向周围看了一看:大家又准备要讲话了。 刘连长站起来了,孙连长没有看见,在同一个时候,也站起来了。刘连长皱一皱眉头;但他觉得既然站起来了,不管他,还是说起来吧: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 孙连长吃了一惊,掉过脸来不高兴的看他一眼,立刻又回过头去抢着说: “参谋长!我那里——” 刘连长就气愤愤的不说了,愕然的把他望着。 李参谋和余参谋都笑了一下,觉得那种争夺的神气实在是可笑的。吴参谋长立刻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两个立刻又闭住嘴了。 “请坐着谈吧。”吴参谋长把拈扯着胡子尾巴的手向前一伸,微笑的说:“我觉得大家还是不必这么拘泥着好些。” 孙连长和刘连长又坐下了。 吴参谋长嘴上含着右手拿的烟杆,左手又拈扯着翘起的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两个。 “参谋长,”孙连长抢先说,“自从参谋长请假去了以后,我那一连的饷就都没有拿着了……” “参谋长,”刘连长有些不服气,觉得刚才是自己先开口的,也抢着说,“学生那一连九月份的伙饷到现在还没有拿着……” 孙连长偏了脸瞪刘连长一眼,又抢着说: “参谋长,你看第一连保商就保了两次,营长这些地方简直私心得很。王连长他们简直腰包都胀满了——”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的兵士们最近跑到我的连长室门口来问了几次,他们私下里叽里咕噜的。那天我捉住一个兵在那里骂长官,真是有些不像样了,我就罚了他的跑步,跑了一点钟,我……” 孙连长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又抢着: “参谋长,我连上的兵士没有一个不在闹闲话,今天王金玉和杜占鳌挨了张副官的耳光,下来简直吵得全连都哄动了。营长跑出来训话,他们还叽里咕噜的……” 吴参谋长仍然嘴角含着烟杆,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们抢着的讲话。他一面愉快地觉着自己有“耳听八方”的能力,一面竭力捕捉着他们那些话里的要点。到了这里,他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吐一口口水到地上,然后紧盯着孙连长说: “喂喂,不忙。王营长讲了些什么?” 刘连长就赶快闭住嘴了,红着一张脸。 孙连长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但觉得参谋长先问了他,就又非常高兴的说道: “参谋长,他来时这样讲的:他说,这不能怪旅长或赵军需,是司令部的钱还没有发下来——” 他正讲得高兴的时候,吴参谋长突然吃惊的打断他的话: “是司令部没有发下来么?” 孙连长弄得怔了一下。 吴参谋长见他那窘了的样子,赶快又向他点点头道: “好,说说吧。” 孙连长就又说下去。完了之后,吴参谋长又才掉过脸来望着刘连长: “你说吧。” 刘连长立刻把胸脯一挺,觉得自己应该要显得有教养,在说话方面对辞句要选择一下,显得和孙连长不同才好。他于是用着很准确的声音说道: “学生那一连,对于他们的军风纪,学生是随时都在留意的。我常常都记着参谋长从前在学校时向我们说的话:军风纪第一。可是最近因为两个月的饷拿不着,士兵们对于这方面究竟有些懈怠起来了。可是我们仍然要竭力保持,加以纠正。不过如果饷还不发下来,究竟还是不大好。学生的话就是这样。”他说完又向吴参谋长挺一挺胸脯。 吴参谋长微笑了一下,嘉奖地点一点头。 二 “参谋长,”余参谋含笑的说,“我们很久就希望参谋长回来了。” 李参谋愕然地张开嘴巴看了余参谋一眼,说: “余参谋,请你等一等。” 他就向床边走来了,在沈军医官的腿边坐了下来,把脸向着吴参谋长。 余参谋的脸羞得通红,愤愤的想: ——哼,这简直多么卑鄙呵,好,就让你们争宠去吧!这里既然没有我的地方,我倒莫如走了得好!他忽然记起军需官说得在这个时候等他,顿时觉得那和李参谋他们处在敌对的地位的赵军需对自己究竟也还不错。他想站起来了,但又犹豫着,觉得就这么突然走了似乎太不好。最后他采取了一种折衷的办法,把自己挺直着的腰背驼了下来,作为报复,愤愤的看着李参谋那很觉得讨厌的嘴脸。 李参谋正在高兴的说着: “参谋长,你如果今天再不到,我们真要急死了!你去了两个月,我们旅部里弄得简直不像话。听说连司令官都知道了,非常的不满意。第一是赵军需官,这家伙简直越来越厉害,可以说要爬到我们的头上来屙尿了!比如各营连的伙饷何尝没有!许多人都晓得他拿到一些商家去放大利,这回的官产清理,有几家是早收过了。——但是弄得满城天怒人怨。这些钱是哪里去了?还有两笔,那宋保罗家的一笔,请他援别人的例也减少一点,他却一口咬定说,旅长是要那么办的。” “哪个宋保罗?”吴参谋长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偏着脸问。 “呵呵,”李参谋怔了一下,然后说,“同参谋长的二太太也认识的那个吧?” “唔唔,你说吧。”吴参谋长说着,同时想: ——他那嘴唇动得还和从前一样好看。 “参谋长,这宋保罗说他也要来看参谋长呢。这官产的事情,他想请参谋长帮他的忙……”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着吴参谋长的脸。 沈军医官突然停止了裹烟,抬起上半身来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 李参谋愕然看了沈军医官一眼,生怕他把话抢了去,赶快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他说……” 沈军医官就不高兴的躺下去了。 余参谋冷眼看着在肚子里发笑。 哼,多么好看的争宠呵! “这赵军医官最近简直专权极了!”李参谋仍然不断的说,“他和张副官长和几个营长勾结得密密的,他们对参谋长在外面还说了许多不利的话……” 吴参谋长心里大吃一惊: ——什么不利的话?难道我这回买田买房子的事他也知道了么?那可糟透了!他想着,严厉地问道: “什么话?” “那当然是说参谋长和敌军江防军怎样啰,这回又买了多少田地啰,这些。” 一股寒噤在吴参谋长身上掠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但他竭力不要使面前的这几个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于是镇静地保持这严正的态度,单是在鼻孔里冷笑一声:“哼!”仍然不动的望着李参谋。 李参谋就痛快的说了下去,最后,他望了周围的人一圈,愤愤的说: “我们在座的这些人,简直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在排挤我们呢!” “什么?”孙连长首先跳了起来。 “什么?”刘连长也跟着跳了起来,“他们要排挤参谋长吗?” “什么东西!”孙连长捏起一个拳到胸前,“他敢挤参谋长?那我的枪就是他的对头!” “他敢!”刘连长也愤激的说,“这江山是我们在枪林弹雨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余参谋只是在肚子里暗暗冷笑着: ——呵呵!多好看呵! 吴参谋长放下烟杆用手掌向前一按: “你们坐下吧,用不着这样的激动。” 他暗暗觉得好笑: ——这些年青人的火气倒是蛮好的! 随即他掉过脸来望着余参谋说道: “余参谋,你刚才要说什么?” 李参谋跟着紧张地望着余参谋,生怕他就先提起关于要求禁烟委任的事来。 余参谋的脸红了一红: “吓吓,”他惨笑着说,“参谋长,没有什么。” 吴参谋长躺下去了,两眼紧紧盯着天花板。他把今天这些所有的情报在脑子里展开来,加以比较,分析整理,最后他皱皱眉头,坐了起来,沉毅的问: “你这两天看见周团长没有?” “看见的。”李参谋赶快高兴的说,“今天还看见的,他说他等一下就要看参谋长来了。那些事我今天曾向他说过,他当着赵军需就大发一阵脾气。” “啊?”吴参谋长这才忽然吃惊了,两眼圆睁看着李参谋。好一会儿,他才叹一口气: “咹,你们是太年青了!周团长那样火性还禁得起你去给他加油么?事情是不能这么毛糙的。” 他觉得有些懊恼起来: ——谁都知道我和周团长是拜把弟兄,过去已经弄得够麻烦了,使得许许多多事情都受了影响!现在忽然增加这一个,麻烦哪,我回来的那事情又会——唉唉,究竟是太年青了! 但他竭力镇静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就向外出去小便去。 李参谋抓住这个机会追出门外,悄声说: “参谋长,那禁烟的事情已经完了。” “怎么样?” “参谋长从前不是曾经向旅长提过?但是这回他向司令官提出的是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幸好委任状还没有下来。但假使参谋长迟来几天,就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简真是太欺负人了。” 吴参谋长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转身就走。 李参谋又进上两步悄声说: “参谋长,我看这余参谋恐怕靠不住。他和赵军需他们的关系——” “什么?”吴参谋长这才大大的吃惊了,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一击,昏了一下。但他生怕李参谋看见自己会这样失态,赶快竭力镇静的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你怎么刚才哇啦哇啦的说了那样多?嗯,真是太年青了。” 李参谋吓得倒退一步,赶快回进客厅里,跑到余参谋面前拍拍他的肩头: “余参谋,我刚才打断了你的话,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余参谋心里忽然明亮了一下,暗暗冷笑: ——哼,你这家伙不知道又去和参谋长讲我的什么话了,回来就这么敷衍我!他嘴上却冷笑道: “那算不了什么,那算不了什么。我们做一个人不过就这样罢了。” “你真的没有多心?” “我已经说了,你还要怎样?”余参谋竭力忍耐住,但仍然嘲笑地说。 旁边的三个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以为参谋长又叫李参谋传下什么要紧话来了,都惊异的围了过来,脸色严重地问: “参谋长讲了什么?” 李参谋赶快把他们拦住。 “没有什么,你们坐下吧,我不过和余参谋讲两句话。” “不,我不相信。”沈军医官拽着李参谋的衣袖说。 “说,说什么呀?这么秘密么?”孙连长和刘连长也围着他说。 李参谋急得脸红了: “说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还骗你们么?” 三个就退回去了,但还是不相信地看看他,又用嫉妒的眼光看了余参谋一眼,好像说,他倒比我们多知道一些! 唉,唉,我倒还是莫如走了得好,余参谋愤愤的想;但随即他又觉得李参谋既已来向自己赔小心了,马上要走,似乎又不大好。 三 吴参谋长回进房间里来的时候,一个勤务兵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两手捧着一张名片到吴参谋长面前,端正地说道: “报告参谋长,司令部的钱秘书来看参谋长。” 吴参谋长高兴的喊道:“请。” “参谋长,”李参谋凑到吴参谋长身边说,“这钱秘书来会吴参谋长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情吧?” “什么?“吴参谋长装着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李参谋更把脸凑近一点悄声说: “前天我在周团长那里曾经碰见他。他和周团长两个谈了许多话。参谋长,我看我们退出去一下。” 吴参谋长嘉奖似的点一点头,用手拈扯着胡子尾巴就要迎出去,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听说这老同学钱秘书又讨了一个女学生的事情。算起来这已是第八个小老婆了;这实在是一个风流人物。他微笑地想掉过头去问,但他随即又把笑脸收住了,警觉地克制住自己: ——是的,在这些手下人的面前,还是不要谈这类话的好,像我这样的身份! 李参谋见吴参谋长走出去了,转过身来的时候,见面前的几个人都在对他射出羡慕的眼光。他快活地喊道: “哙,我们避一避吧。我们到对面书房里去坐一坐吧。” 他抢先领头走在前面,四个人都就跟着他走出来了。 余参谋忽然说: “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就走呢?”李参谋吃惊地赶快拉着他的手,“我们回头不是还要吃参谋长的接风酒么?” 余参谋的心又活动了,他想: ——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不过也好,我就在这儿做一个旁观者也好。 他一确定了自己的地位,立刻又觉得轻松许多了。 就在这当儿,只见前面天井边的走廊下,一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一手提着一盏风雨灯引着那钱秘书向里面走来了。那风雨灯的黄光照着钱秘书那窸窣响着的团花缎袍,一张白白的刮得光光的瘦脸,一对色情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吴参谋长一迎上去,钱秘书老远就哈哈一声,两手捏成一个拳头不断的拱了几拱! “哈哈,吴参谋长,你辛苦辛苦啦!到好久了吧,哈哈!” “哪里哪里。”吴参谋长也微笑地捏起拳头打了一拱,“你从司令部远来不也辛苦了么?我今天才回来,不然是应该给你接风的。” “哈哈,哪里哪里。”钱秘书连连的说,又拱了几拱,“我这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算什么?我倒是应该来给你接风的,哈哈!” 进了客厅,钱秘书一坐到烟盘左边,就对着吴参谋长连珠似的问: “老太爷好吗?老太太好吗?大太太好吗?二太太好吗?” “都好。”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听说你要放关监督了?” “哪,是的,哈哈。” “那倒是一个肥缺。”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算什么,一年顶多也不过拿到几万,那算什么,哈哈,你要荐人吗?你荐吧,希望你不要客气,哈哈!” 吴参谋长心里惊异了一下: ——这出名滑头而又专用私人的老钱今天居然这么慷慨,他一定又有什么花头在后面了。 他只是微笑的说: “那很好。给你道喜。” “哈哈,那没有什么。我倒要给你道喜呢。”钱秘书又拱了一拱,他见吴参谋长惊异的望着他,并且从那庄重的嘴唇上发出来一声: “什么?” 他于是把嘴凑到吴参谋长的耳边去放低声音说: “我这回来,就是奉了司令官的使命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呢。” 吴参谋长叫站在旁边伺候烟茶的勤务兵出去之后,两个就躺上床去隔了烟盘脸对着脸。 “吴参谋长,”钱秘书忽然事务地满脸正经地开始了,“你们旅长这回不是又买了五百支枪吗?” “有这一回事。”吴参谋长心里已经明白他要讲的是什么了,但他故意皱着眉头伸出大拇指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好像听说我们这个同学不大高兴,是吧?” 钱秘书知道他指的是司令官,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 “你们旅长不是又要打算成立一个补充团吗?” “是的。” “但司令官觉得这团长的人选问题……” “恐怕是王营长吧?” “老哥,这就是难题呢!”钱秘书忽然高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侧着身子看了吴参谋长一会。而吴参谋长则两眼深深地望着他。 “你知道。”他又说起来了,“司令官所虑的就是这一点,他派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意见……” 吴参谋长的两眼闭住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感到轻微的失望: ——司令官打电催我回来,原来仅为了这个! 钱秘书以为他一定在感动了,赶快趁势说: “司令官还说,这五百支枪暂时编两营。内中的一个营长,他打算把内人的哥哥给你介绍来。” 吴参谋长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 “我还得考虑。” “为什么?”钱秘书倒忽然吃惊了,大大的张开嘴巴望着他。 吴参谋长站了起来,把两手反扣在背后,在地上踱了起来。 ——五百支枪,那算什么呢?而且他们还要插脚一个营长。 他想着,向门口踱了过去。 ——不过既然有了这机会,也未便—— 他忽然发现靠烟榻旁的玻璃窗外有谁在那儿偷听,他便伸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已慌慌张张跑到对面去了。 “五百支枪的团长,”他转身回来皱着眉头说,“那是太寒伧了。” “老哥,”钱秘书拍拍他肩头笑嘻嘻说,“老哥,实力抓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自己的本钱呀!哈哈,干下来吧,干下来吧!” “还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吴参谋长一面缓缓的说,一面用右手食指在摆着烟灯的闪亮的白铜盘上点画着,就像作战时他在地图上点画着似的,钱秘书的眼光就随着他的指头转动。他画了几个小圈,然后又在那许多小圈中紧紧的点着:“这问题的要点是在这儿,旅长那方面能通得过吗?” “司令官的意思,”钱秘书连忙抢着说,“旅长那方面由他去办就是了,只要你答应下来。” “但是枪还是太少了呀老哥。”他说着同时想: ——司令官派这老钱来一定还有什么话的,因为司令官既然要我来分散旅长的兵力,他对我的估计大概也知道我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廉价就答应的吧。 “司令官大概还有什么更好的意见的吧?” 钱秘书怔了一下,但他赶快就用笑来把怔掩过去了。 “哈哈,老哥,司令官的意见就是这样,枪少,你自己不能去想办法么?” “我自己怎么想办法呢?” “哈哈,难道你老哥还少了办法么?你这老军人。” “但是我总觉得司令官该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意见。” “的的确确。”钱秘书一本正经的说,“司令官只是这么向我说的。” “不,难道你老弟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哈哈,我有什么办法呀,老哥?” “不,我是说你在司令官面前。” “老哥,这我可早已想到了的,我已向司令官说过了呀!可是他说只能这么办。” ——狡猾!这家伙一定要给他一点甜头他才肯说真话的!吴参谋长愤愤的想,但是给他什么甜头呢! 一个丫头双手捧着一盘月饼进来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拖在背后,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含着天真的微笑的嘴巴。她把那盘点心向烟盘前送来的时候,用着清脆的声音说: “太太叫我送来的。” 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指着点心,说: “请用点点心吧。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 一面抬起眼来看。却见钱秘书那一双色情的眼睛痴呆地看着那小丫头,下嘴巴都挂了上来。他不禁笑一笑,说道: “请吧。” “呵呵,”钱秘书这才从梦境拖了出来似的笑了起来,“这女孩子还不错。” “你喜欢吗?” “呃,呃,哈哈,这女孩子是你才买的吧?”钱秘书笑着说,很可惜地看着那丫头走出去了。 “我最近倒另外买了一个,这是去年买的。你喜欢吗?你把她带去吧,这孩子倒聪明伶俐的。” 钱秘书顿时捏起拳头打一个拱笑道: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 “那有什么关系?老同学。” 钱秘书很感动地伸手搭在吴参谋长的左肩上拍了一拍: “唉,老哥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闪着很诚恳的眼光道: “那补充团你怎么样?” “我不想干。”吴参谋长觉得这时应该更要拿稳一点了,把两眼望着地板说。 “为什么?” “为什么?”吴参谋长掉过脸来,把手向两边一摊,“请你替我想想吧,我从前并不是没有当过团长的,这五百条枪的团长即使你,你愿意干么?” “那自然……也不一定啰!”钱秘书同情地皱着眉头说。 “难道司令部的军械库就没有枪么?”吴参谋长更逼近一句。 “有枪。”钱秘书这才恍然地笑起来了。 “你能不能担保他来补充我?”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答应?”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担保。” “那么你让我去考虑一下吧。” “那也好。”吴参谋长不在乎似的说,肚子里却暗暗的笑道: ——狡猾!那一定是司令官早已授意了的,哼,考虑! 四 李参谋从玻璃窗那儿向书房跑来的时候,感到了非常的兴奋: ——参谋长又要当团长了。那么我的禁烟委员是不成问题了。 他高兴的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地向房间散坐着的四个人招招手,低声的说道: “喂,好消息好消息!” 四个都张着惊异的眼睛,一窝蜂似的拥过来了,把他围了起来。 “喂,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真的吗?” “真的吗?” 孙连长和刘连长抢着问,紧张得脸上发出油光来了。 李参谋觉得面前这四个完全在他的消息支配之下了,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的高大,他于是兴奋的低声说: “这回是司令官来请我们参谋长当团长的,请他把补充团成立起来。” “那不是要新委三个营长吗?”孙连长高兴的抢着问。 刘连长慌忙拍拍李参谋的肩头。 “李参谋你听见参谋长决定了哪几个的营长?”他说时和孙连长会心的对着一眼。 “哪里就这样快呀。”李参谋笑起来了。 孙连长碰了碰刘连长的拐肘,悄悄在他耳边说: “今晚上迟一点回去。” 刘连长也高兴的点一点头。 李参谋觉得今晚上是太痛快了,见他两个那样兴奋,忽然想要给他们开开玩笑。 “不过,”他举起手来说,“不过我好像听见说司令官要派两个营长下来呢。” 这好像晴天里忽然来了一个霹雳,孙连长和刘连长都震惊了,两个异口同声的急问: “怎么?” 沈军医官心里很高兴的想: ——一个团长可以驻防一县,可以保安一个县知事,不要是今天赵军需官给我看的相正应在这儿呢! 他全身都紧张了,伸手抓住李参谋的肩头问: “当真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呀!” 沈军医官就碰碰余参谋的肘拐,悄声说: “你当什么?” 余参谋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孙连长拉着李参谋的手肘,把他向屋角拖去,这边三个人都惊异的望着他两个。 孙连长把嘴凑到李参谋的耳边说: “你看这一个营长,参谋长会决定哪个?” 刘连长看见孙连长那样子顿时愤怒了,他想: ——妈的,李参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故意逼上前来了。 “喂,喂,老刘!请你不忙过来好不好!”孙连长连忙摇手说,“我同李参谋谈几句话就来。” “什么秘密话呀!”刘连长嘲笑的说,“有什么秘密不能公开呀!难道我们就把你们吞了吗?” 孙连长见他不走开,顿时愤怒的但却微笑的喊道: “唉唉,老刘,你这人真是!” 李参谋远远看见余参谋在煤油灯旁沉默的坐着,顿时非常吃惊了: ——唉唉,我真是一个草包呀,我怎么当着他把这消息说出来呢,糟糕糟糕! 他想起了赵军需官在对他的手段,想起了吴参谋长刚责备他的话,全身都战栗了: ——唉唉,这家伙现在是一点都放松不得的! 他离开孙连长就走过来了,伸手拍拍余参谋的肩头: “喂,老余,我们两个外边去一去。” ——哼!他一定又要利用我什么了!余参谋想,但他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就一道走出书房去了。 孙连长慌张的也跟着走出去。 刘连长追到门槛边,看见孙连长在李参谋余参谋的背后跟着,他心里愤愤的想 ——妈的,随你玩什么花头吧,我总是参谋长的学生。 他觉得孙连长那么情急的样子,简直是多么卑鄙呀,于是就愤愤的转身回来了。 沈军医官笑嘻嘻的向他说: “喂,刘连长,你看参谋长驻防哪一县好?” 刘连长没有听清他讲的什么,带着嘲笑的脸嘴就伸手向门口一指: “老孙这人真是牙牙乌得很,你看他就慌得像命都不要了似的!喂,沈军医官,老孙前天晚上在后街上调戏人家一个良家女人,挨了一耳光,你听见吗?他还有可笑的事呢,有回他跑到一个土娼家里去,因为屋子里没有点灯,他就错跑到那老太婆的床上去了,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错就错……” “什么?”沈军医官惊异的把他望着。 “他呀,他就是那样慌得不要命似的!只要看是女人,不管是什么,只要头上有一个“转”,下面有一个眼,他就想锥她一下。真是,我听见,全城老百姓都把他恨死了,他……” 他还要竭力搜寻比这厉害的劣迹来攻击一通,孙连长已在门口出现了。他于是赶快掉转头来嘲笑道: “你们在外面谈些什么呀?” “哈,你这人真多心,我谈什么呀?”孙连长笑着说,立刻又神秘地把声音放低下来,“他们两个在外书房悄悄谈话呢。老刘,走,我们去听去。” 刘连长摆出很正经的脸相说: “算了,去偷听人家干什么?又不是妇人女子。”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散开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停一会儿,孙连长又忍耐不住了,走到沈军医官面前嘴唇抿笑的说: “沈军医官,据你看来,这一个营长,谁有希望?” 刘连长也全身紧张的望着沈军医官,立刻站起来走到面前去,心里惟愿他一说出来的是自己。 沈军医官拿起一张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气的“*(左口右庫)”了一声,然后笑道: “自然,你也有希望。”他指着孙连长说,“自然,你也有希望,”他又指着刘连长说,“你们都有希望的。我准备来吃你们的喜酒就是了,不过据我看,李参谋是更有希望。” “这最后一句,就好像几百斤重的铁锤似的,重重的敲在面前这两个的头上,两个都顿时发昏得呆了一下。但这一敲,倒好像才从梦里惊醒了似的,孙连长和刘连长就紧张的然而失望的互相看一眼。 孙连长碰碰刘连长的肘拐: “走,我们两个出去!” 刘连长点点头就跟着走出书房来了。孙连长走不几步忽然停住,在天井边拍拍刘连长的肩头道: “据你看,会不会是李参谋?” “可能的。” “那不行!他凭什么功劳苦绩?我们是拿性命去拼来的。” 刘连长带着嘲笑的眼光看着他: 哼,妈的,你现在也找我商量来了!我才不给你利用呢! 他口里却笑道: “只要你不赞成,我当然也不赞成。” 孙连长带着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你不开玩笑么?” “笑话!”刘连长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一掌。 但两个忽然闭住嘴了,因为他们看见李参谋正笑嘻嘻地在余参谋的前面走来了。两个顿时都觉得那样子非常的讨厌和难看,于是两个的眼睛都敌意的瞪了起来。 一九三六年九月 1936年10月15日载《作家》十月号第2卷第1号 署名:周文 [book_title]一幢房里 是什么时候?我不必说;总之,我曾经住过一个这样的地方:是在什么里的一间窄狭前楼上。是什么里?也不必说;总之,也有四扇玻璃窗,和一般普通弄堂房子的前楼一样。 所谓前楼也者,本来已经把一个楼面直切为二,中间隔上一层薄薄的木板;可是二房东还要从中取利;又把空间横切为二,在我们的头顶压上一层“三层阁”,就好像把一个饼干罐头切成两个,令人发生透不过气来之感,觉得人生竟是这么局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原是在我们还未搬来之前,就“古已有之”了的! 这样的“三层阁”之特别讨厌,就因为它在你的头上,既不把空间斩平的隔满,却在中柱的地方停止,折上去立起板壁,好像一座虚脚楼,而板壁又不封齐屋顶,却留下一条宽缝,和你前楼呼吸相通,于是什么都叫你听,叫你受,……清清楚楚:拖马桶,撒尿拉屎,洗洗撒撒的声音好像直淋你的耳朵;搬动凳子,走动脚步,什么东西“訇——!”倒了,灰沙就掉在你的头上;烧火,炒菜,烟雾油气充满你的房间;住在里边的二房东又是一对老夫妇,喜欢嘁嘁喳喳说不完的话,就好像同在你一间屋子里说话一样;那男的又是“老枪”,一股鸦片臭味猛扑下来,直冲你的鼻孔;最糟糕的他又是裁缝司务,一架缝衣机就摆在你头上,他不分昼夜都踩动它,轧轧轧地,连楼板,墙壁,窗玻璃,……一齐都吵架似的大声发响,简直要轰毁人的脑子,非赶快拿两手塞住耳朵不可;好容易缝衣机休息下来了,他却又拉起二胡,拉得又不好,好像一个不会哭的女人老在那儿咿咿呜呜,在你的两个耳孔穿来穿去;……唉,真要命!简直不让你的神经休息一个时间,或者好好坐下来做一点事! 还有糟糕的呢,就是那后楼,虽是一对不大说话的年青夫妇,可是却有一个非常爱哭的小孩。我们刚刚一搬到,收拾房间的时候,就听见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那是哭得很特别的:他不是呜呜呜的痛哭一场就完,却是呜哇呜哇的号哭,好像在吹喇叭,——这喇叭是我们的“国粹”喇叭,吹起来非常刺耳的。——他吹着吹着,你以为他要停止了,但刚刚间息两秒钟,又狂吹起来,比先前更响亮,更厉害,声音直透过薄薄的板壁,装满你一屋子。但因此,使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床也靠紧板壁的,和我们的背抵背;如果把板壁抽起,那就可以看见前后两张床是并排着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移到别的方向又摆不下!C于是向我大皱其眉头,道: “唉,又不得清静了!” 她正说口不落,忽然轰雷一般,头顶上的缝衣机大响起来了,与小孩的狂哭声交响成骇人心魄的音乐。 本来,这孩子也没有办法。他们那后楼又暗:辨不清床桌;又脏:满地是灰尘,纸屑;又臭:他们没有马桶,就叫洗脸盆来兼差,连倒粪钱也出不起,就倒进阴沟;……那男的是失业工人,成天坐在床沿,倒霉的垂了头,用两手抓扯着乱发。他白天不说话,可是晚上的梦话就多了,我们隔着一层板壁睡,简直听得非常清楚。他有时好像忽然愤怒了,大声吼叫;有时却又非常卑屈,我有晚上半夜过了,曾经听见他模模糊糊说道: “呃,呃,是是。……是,是是,……” 至于那女人呢,也是蓬头垢面的,时常向他抱怨,但不敢大声,只是叽里咕噜;虽然叽里咕噜,但我们的耳朵却也非让她装进声音不可。她有时稍微大声,三层阁上的裁缝就骂起来了: “吵什么!滥污×!” 有几回我见他跑下阁楼来,冲到他们门口——其实也差不多算是在我们门口——拍着门枋,把涨红的脸塞进那门里大叫: “你们再拖欠我的房钱,我可不顾你们的面子了!你们!” 那男人就只好成天躲出去,不敢回来。那女的则更加小心了,连话都不再敢说出声,动作也轻手轻脚,我想,她走路大概是踮着脚尖的吧? 所以,他们的孩子就整天都摆在床上了;但孩子却不顾一切,唯一的抗议,就是狂吹他的喇叭:唔哇唔哇…… 然而,还有更糟糕的呢! 当我们把房间收拾好了,打了一壶水上来搁在楼板上,准备弄饭的时候,楼下客堂里忽然响起一个震耳的尖叫:——是女人的声音,那实在是叫得很可怕的:—— “把我们衣服打湿了!把我们衣服打湿了!楼上的!妈的!” 我们大吃一惊之余,赶快看楼板;楼板是干的。后楼那两夫妇也慌了,我想他们也在大吃一惊吧?响动了一会儿之后,那女的就说: “我们并没有漏水呀!” 一个娘姨跑上来了,看了看我们的房间,一把提开了壶,我们才发现楼板上圆圆的湿了一摊水。她抓起我们的抹布擦了水,向我们摇摇手,同时做一个嘴脸,好像说:不要怕。就走了。 我记起当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已经下午,楼下还静悄悄的,就只这一个娘姨和一个穿短装的男工人在灶披间活动。我想:这家人也许是阔人吧?不然,她的脾气为什么那样大?C却笑了笑,说: “这样的地方,会住什么阔人呀!” 果然,到了晚么边,她下楼去在后门口的水龙头边洗菜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她看见有四五个年青女人,和几个工人似的男人,和一个娘姨,混挤在灶披间,站在一张方桌周围吃饭。桌上只有一碗青菜。他们——男人和女人——一面吃,一面粗野的说话,互相嘲骂,还动脚动手的乱来一气。 “我敢断定,”她说,“这家人一定是娼妓!不然,刚才漏点水为什么会那样凶呢?衣服就是她们的命呀!” 不一会儿,一股非常浓厚的香水味直冲上来了,我下楼梯的时候,那气味直扑鼻。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香水,怪难闻的。经过灶披间外,只见红绿满眼,原来那四五个女人正在那里边耀眼的电灯光下梳妆打扮:脸上的粉糊得像一道墙,两颧的胭脂和嘴上的口红涂得血一样,还用铅笔画眉毛,眼眶周围也淡淡的染上一些什么颜色。都穿着一身廉价丝织品的洋服。方桌上却只有一两面镜子,在互相争夺着,吵嚷着,有一个抓住镜子不放,却尖声叫了起来。工人似的男人在旁边递东西,也在粗声粗气的叫骂着。 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一下子就逃回自己的房间。 头上在轰响着轧轧轧,旁边在狂吹着喇叭;一会儿,灶披间也发出噼噼啪啪声,麻将吵起来了,还夹着兴高采烈的叫声;忽然砰——!是客堂之上后楼之下的小阁楼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把凳子踢翻了,随即就听见一个女人闷着声气哭叫,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她,只听见皮拳捶击的声音,但打了好一阵,却没有人去劝;在这许多声音的交响中,客堂里一个女人尖声唱起来了,是《哭五更》,并不是我带着成见,那的确唱得很难听的,用我们家乡话说来,那喉咙实在是有点“左”,声音也没有一般女人特有的圆润,好像夹着沙,一时高,一时低,那么单调地反复地歌唱着…… 这真是和有限的生命开玩笑呵! 忽然,一群男人在灶披间喊起来了: “生意来啦……!”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喊声: “生意来啦!桂英,小红……快——来……!” 接着是一阵咯橐咯橐的皮鞋声从外面渐渐响进客堂。一路上,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嚷,全是些外国人。女人们也跟着他们讲外国话:有一个好像特别年青些,故意说得媚声媚气,好像一只画眉雀样的啭着圆润的嗓子;其余几个则说得很生硬。工人样的男人毕恭毕敬的讲了几句“洋泾浜”——大概在招待吧?——之后,就退出去了。于是那一群外国人和女人们就大大活动起来,动作都好像很粗鲁,非常响地传进你耳朵:拥抱声,抗拒声,嬉笑声,拍打声,高叫声,淫浪声……都搅成了一团,乌烟瘴气。一个女人正在推拒似的说着话,忽然尖溜溜的一声叫了起来,众人却哄起一堂大笑,格格格的就像一群鸭叫。 一会儿,他们粗声唱起军歌来了,用皮鞋后跟在水门汀上敲着拍子,发出脆响,歌声渐渐庞大起来,好像一屋子都装不下了,楼板,墙壁,窗玻璃,都一齐震动。有一两个还故意唱得怪声怪气,好像叫人家冷不防似的,突然一下子在歌声中长嘶起来。他们打闹了一通之后,只听见一阵马蹄似的乱响,就渐渐远出去了。可是隔不了一会儿又是: “生意来啦!” 又是一批。咯橐咯橐的皮鞋声又向客堂里响来了,全都醉醺醺的讲着话——外国话。又是拥抱声,抗拒声,嬉笑声,拍打声,高叫声,淫浪声,……忽然那客堂的门砰砰訇訇乱响起来了,是拳打脚踢声,好像要把那门攻倒似的,随着那攻打,爆发着一个醉得糊里糊涂的在门外的叫声,但门里边却哄起一群震耳的大笑。大概是那些人在恶作剧,把一个同伴关在外面了吧?几个女人低声下气的恳求那些男人,但回答她们的仍然是疯狂的大笑。一会儿,不知是谁和谁打起来了。砰訇!哗啦!踢翻了凳子,打碎了瓷器,有一个女人哭叫了起来,好像挨了几下的样子。人们火山似的沸腾了,爆炸了,只听见狂吼,拖拉,劝解,……不知又是多少时候,耳根才清静下去,原来他们又一哄的散去了。 大概清静了一分钟吧,那些女人送客回来了。有一个女人还在哭泣着,其余的则在气愤愤的哇啦哇啦,好像一群乱吵的麻雀。 “这些杀千刀的又打破了我的茶杯!” “我头上挨了他这几下!嗯嗯嗯……” “我不是也挨了一下?妈的!” “这些醉鬼只是来揩油!又一个生意都没有做!” “唉,真倒霉透了!天天这样打闹,做得啥生意!”这是那刚才做作媚声媚气的一个的声音,现在却显得有些粗鲁。 随着,有一个顿了一脚,叫起来了: “妈的,我的月经半个月了还不停!真是要不吃饭了么!” 忽然,一个男的声音在那儿慌慌张张出现了: “不要吵!不要吵!包打听来了!” 立刻全体都慌乱了一下,静了下去,好像刚才翻滚喧嚣的波浪突然一下子冰冻了似的。但楼梯却忽然如涨潮一般,稀里轰隆一阵急响,原来她们已从那儿拥上楼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在我们那黑暗的门外出现。她们慌忙又抓住一个扶梯,拥上三层楼去。只听见她们一个个不断的喘气。那裁缝也好像吃惊了,赶快停止了缝衣机。她们慌慌张张的说: “晒台上去!晒台上去!” 她们于是又从三层阁拥出晒台去了。裁缝骇得颤抖着声音向他老婆嚷道: “你你你,叫她们进来!叫她们进来!在那里给外边看见了,又要连累我的!” 于是那几个女人又回到三层阁来了。进来之后,简直静得连蚊子声音都没有。我想,她们大概都在屏住呼吸吧?一会儿,一个工人样的男人走上三层阁来,用着细小的嗄声打破了那紧张的沉默: “钱!钱!老板娘说她那儿不够,把你的借一借!快,快,那家伙就等在灶披间呢!” “还是从前那个赤佬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嘘——!不要响!看他听见!” “我哪里还有钱?”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怎么光是找我?” “嘘!嘘!别吵别吵!都要派点的!” 立刻那几个女人又哇啦哇啦争论起来了,好像在向着刚才讲话的那个女人攻击。但在那争吵声中,那好像特别带有武力的细小嗄声,立刻又把她们平静下去: “吵什么!吵什么!妈的,他就在下边呢!” 有的在顿脚,有的在叹气,有的在叽里咕噜。一阵零零落落的银元声响了之后,有一个女人终于又说起来了: “妈的,生意这样清淡,还把我们几个要命钱都挤去!”我从语气里仿佛看见她说话的时候,愤愤的噘起了嘴。 “唉!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女人则叹了一口长气。 过了会儿,才听见楼梯脚下抛上来一声: “赤佬去了!” 她们才叽里咕噜的回到她们的客堂里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头上的轧轧声已停了好一会儿了,连二胡咿咿呜呜了一阵也停止了,隔壁的喇叭也没有吹了,下面吵嚷一阵之后也渐渐零落了,我想,该可以让我们休息了吧?然而不,有一个儿从远处唱着外国歌来了。楼下又立刻起了骚动。算好,吵得比先前好一些。大概那客人选中了那媚声媚气的女人了吧?在讲价钱,很厉害的争执着;工人样的男人则在从旁圆价,一块两块的增减。大概终于讲妥了吧,别的人们都一齐退了出去。一会儿就听见那两个男女发出一种怪难听的翻压和浪笑声。 我厌恶地塞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睡去了的。可是我忽然大吃一惊,又被客堂里非常尖锐的吵嚷声震醒了。只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工人似的男人声和那媚声媚气的女人在吵架,在扑打。床板震得很响。女人大声的一面哭,一面说;而男人却比她的声音更大: “哼!他没有另外给你钱吗?这骗不了我的耳朵!拿出来!” “没有!”女人斩钉截铁的叫着。 “妈的!你真的不拿出来?” “没有!” “你再敢说一句‘没有’看!” “没有就没有!” “你妈的!”——咚…… “哎呀!我的妈呀……” 接着又是一阵拳头扑打的声音。 忽然,有一个女人在另一个角落说话了: “唉,好了吧!” “你管人家干什么!”立刻,另一个男声向她猛喝了。 “我一句都不能说么?” “要你多嘴!啪!——你妈的!” 这女人挨了这一嘴巴立刻大声哭起来了。于是他们也砰砰訇訇打了起来,与那边的打着对台,一直就闹到天亮。 我很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些工人似的男人就是那些女人的姘头或丈夫,兼做牵线和Boy,一面分小账,一面又从女人身上挤出钱去的。他们在客堂里住三对,小阁楼住一对,亭子间住一对。是专门接外国水兵的私娼。亭子间的那女人已经半老了,则总揽其成,兼做鸨婆的职务,穿着家常女人的布衣服,脸却圆胖得发油光。但虽然是鸨婆,可对那些女人没有管束的义务。他们是“打公司”。每月由大家拿出若干钱来交给她,由她去付房租,伙食,还有别的什么,等等。 告诉这些话给我们的,是住在客堂里的那个,二十来岁,一张已经被剥夺了血色的瓜子脸的女人。她一说话,就颦蹙着两弯细眉,闪着无限忧郁的眼光。因为一久,比较熟了的缘故,她还站在水龙头旁边,帮助我们择洗了的菜。C插断她的话问她: “那么,你们既不是卖身给老板娘,怎么要来做这样的生意?” 她掉转头去机警地前后望一望,之后,悄声说: “唉,都是他们逼着要我们做的呀!又没饭吃——”她忽然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其时有一个大眼睛尖鼻子的女人打我们背后走了过去。她悄悄指了那女人的背影一下,说: “她姘头开头逼她的时候,她还吞过鸦片呢!” “那么,你呢?你愿意这样的生活么?” “谁愿意这样的生活?”她忽然非常兴奋了,脸上起了红云,两眼的黑眼瞳闪烁有光,“谁愿意做这种丢脸的事情,先生?” “那么,你的男人逼你,你就——”C不说下去了,她正看见她的两眼起了潮润,低垂了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她看着地下,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唉,死又死不了呀!” 从此,我对那些东西,感到更大的憎恶——特别是小阁楼里的那个男人。他的女人大概不漂亮,没有什么生意吧,他就差不多天天都打她,比客堂里那些男人打得更厉害。我好容易在整天烦忧之后睡去了,突然一下子又被他惊醒转来。只听见那小阁楼里的地板,床,凳子,撞碰得砰砰訇訇乱响,不断的拳打脚踢,不断的嘶声哭叫。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一翻下床,跑去喊道: “喂,你们天天晚上这样闹!人家要睡觉嘛!” 他当时息了一下,但我一转身,他又打起来了。我有天愤愤的向裁缝说: “他们永远这样闹下去是不行的!人家不睡觉么!” “唉,没得法子呀!”裁缝苦笑了一下,说,露出了他的两排黑牙齿。 “你不好警告他们么?” 他却含含糊糊的说有要紧事,走掉了。 C愤愤的说:“哼,他怎样敢警告他们呀!那是他吃饭抽烟的靠山呢!像楼下那样的房子,三十几块钱一月,别人肯来租么!他只要的是钱;他们吵上天他也不会管的!” 不久,又是一幕惊心动魄的战斗爆发了。那实在是空前的。主人翁呢,就是亭子间里的那一对。 据说,那男的常常偷些钱出去轧姘头。前不久,我曾经有一次听见客堂里那一个媚声媚气的女人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里嚎叫,说是她的唯一的一件大衣不见了!据有些人的猜测,大概就是他拿去的。 这次,刚到月底,那鸨婆正从那四个女人手里把钱集拢来,可是她刚摆在房间里,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下子全房子都翻腾起来,个个面如土色。后来,包他们伙食的那个娘姨声言,她已没有钱贴,要暂停开饭了。裁缝也忽然与往常不同,两手一拍,烟灰色的脸便涨得通红,逼住鸨婆的胖脸吼叫。终于那男的被找回来了,鸨婆和他大吵起来。可是那男人不由分说,抓住女人发髻,就拳打脚踢起来,直打得她杀猪似的长嚎。整整打了一早晨,她整整哭了一早晨。人们把她拖进亭子间去的时候,她还是发狂的哭,跳,碰,撞。男的于是又气冲冲跑上来了,一手提起女人摔到床上,又雨点似的乱揍一气:脑上,脸上,脊梁,腰部,胸部……无穷尽的拳击。女人只在他身下号哭,挣扎,刚刚挣起上半身,他又给她一膝盖,按下去了。他们翻着,滚着,从床上打到床下,又从床下打到床上,还顺手抓着什么就打什么:镜子,杯子,瓶子,罐子……满屋子碎片纷飞。谁都不动,只站在门口呆看。我们觉得这太不成了,裁缝却拦住说道: “别管他,让他们打死吧!这真是一家滥污×!” 那男人见有人说话,反而打得更厉害起来,一脚踢关了门。但那女人却偏要把门拉开,哭给人看。我想,她此时的心情,大概看准了那男的怕“家丑外扬”,她唯一作为报复手段的,就是偏要“外扬”吧?他们就这么一开一关,一打一嚎,一直闹到天黑。差不多到了我们要睡觉的时候,才听见那男的跑出去了。女人却无休止的尽哭,而且永远是那么大声的长嚎。嚎到半夜,声音渐渐变了;嚎到第二天早上,就完全成了嘶哑的男声,“噢噢……噢噢……”一断一续地。到了下午她哭着出去了,这场恶剧才算暂告一个段落,好像两天来塞进耳孔里的一根什么粗暴的家伙,这才忽然抽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是楼下客堂里几个女人的叹息声,抱怨声,诅咒声,……一会儿,一个女人懒懒的唱起《哭五更》来了,——她们永远只是这一支单纯的曲子!——多么枯燥的曲子呵!她刚刚唱了几句,那几个女人也跟着合唱起来。全都是那么“左”腔“左”调的,每一句转折总像那拉不好二胡的裁缝似的,老是拉硬弓。可是,不知怎么,我今天好像忽然觉得在她们那歌声里听出什么来了:仿佛是一片茫茫无涯乌烟瘴气的沙漠,这些女人就孤立在那沙漠中,在她们干枯的眼前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生人的气息,有的只是一茎绝望的浓黑的悲哀。 有一天晚上,她们忽然大大骚动了: “赶快呀!赶快呀!赤佬来了!” 稀里轰隆地骚动了一阵之后,女的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两个男的和娘姨,在疯狂的撤去客堂里的床铺。我打那门口经过的时候,那客堂已经只有一张床和一些家具,与普通人家没甚差别。一会儿,一个巡捕跑来,在他们房里看了一通就去了。这实在很奇怪。一连清静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们才全部从外面回来。那和我们谈过话的女人则伏在灶披间的桌上抽搐着肩膀哭泣。 “随他们把我在牢里关多久,就关多久!我不怕!”她一边唏呼唏呼的哭一边说,“可是我哪里罚得起那许多钱呀!嗯嗯嗯!” 围在她周围的三个,有的在叹气,有的却在哇啦哇啦抱怨着: “你真是倒霉!你怎么那天在弄堂口偏会遇着那赤佬?” “嗯嗯嗯……!难道是我愿意遇见他的么?” “别吵!别吵!总算我们倒霉!还不是那几个赤佬分赃不平,故意来捣蛋的?” “算了吧!幸而我们那天躲出去的快,要不然,也同你一起抓进‘行’里吃官司去了!” 从此,我天天都听见她们整天躲在客堂里,连灶披间也不大敢去了。有时轻轻唱起《哭五更》来,别人一嘘,就马上煞住。以前,后门是经常开的,现在也关起来了。有些顾客来,她们都恳求他悄悄到房里去。然而真所谓“祸不单行”吧?她们“闭门家中坐”的时候,却又“祸从天上来”了! 不记得是哪一夜了,总之,大概是将近十点钟的样子吧,有一个水兵和一个女人刚睡了起来的时候,忽然他的一个同伴跑来了,——后来听说这同伴并没有一文钱,——硬要那女人陪他睡觉。那女人不肯;那水兵也劝他不要那样。可是,不知怎么,他们两伙伴由争论而打起来了,打过了后,那同伴就跑回营去报告了长官。于是所有的女人又全被抓去了。当我还未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忽见那同我们谈过话的女人,引着一个高鼻梁绿眼睛身穿制服的军官来推开我们的房门。我大吃一惊,以为什么祸事来了。——后来我想:我这是神经过敏么?回答是:是;或否。是者因为我究竟还无恙。否者,因为生而为“下等人”的中国人,而又是在这上海,而又是在这样“下等人”的地方,总不免有时要有点祸事的,不用去找大世界一带的“哲学家”先生们排“八字”都可以知道;我吃惊得有理。——只见那女人站在门口向那军官用“洋泾浜”话说道:(翻译出来就是这样:) “哪,是吗?先生?人家这确是规矩人家。” 那军官挺起颈严厉的看了看我们之后,这才转身。她趁势子,赶快带着抱歉的眼色安慰我们道: “先生,请放心。没有什么的。因为他怕我们在这上面藏有人,不过来查查的。” 她的瓜子脸显得很镇静,两眼还带有坚强而明澈的光,毫无畏惧地跟那军官走去了,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在黑暗的门外消失。 是的,她们全被带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晓得她们全被带去了就是了!这倒于我非常平静。除了头上的轧轧声和旁边的喇叭声,——虽然他们在这一夜吃惊了之后也一样的平静了。的确静得很,连一个蚊虫的声音都听不见。可是我倒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是所谓如有所失!而且觉得这样的平静已不是我所求的了。那么,我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的心里非常沉重。是的,我不能再听见了,那些带着忧郁的“左”腔“左”调的歌声! 是这样的上海,是这样的同胞,是这样的同胞的命运! 我无话可说。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夜空,只看见乌云满天,一片浓黑。 1937年6月5日载《中流》第2卷第6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怒火 一 七月六日的那一天,一大队日本兵从丰台车站开了出来,前面一杆太阳旗子,队伍后面拖着几门大炮,最后是三个直挺挺骑在马上的军官。许多中国人被都赶开,让队伍过去。最后的一个骑马的军官,掀着上嘴唇的一撮小胡子,横着眼睛向站台外的铁轨看一眼,见那些中国人只乱躲,心里觉得非常高兴。去年才只说一声失了一匹马,就不费一兵一弹把中国二十九军赶走到宛平去了,这些中国人就完全踏在自己的脚下,从此扼住了这平津铁路的枢纽,抵住了这个继续占领整个华北的重要根据地,而最感到愉快的是因此又升了一次官,管理了这一大队的皇军,这些像猎犬似的随时听自己调遣的兵士。一个兵忽然掉了队,他立刻把拳头一举做着要打的样子,咆哮了一声把那个兵吼回队去。前面的两个军官都恭敬的看了他一眼,也骂了那兵几句。他的脸色虽然怒得发紫,心里却是感到了自己的权力的愉快。他扭转头去向着北平那方望望,那才只离几十里路的北平呵!那中国最肥而最庞大的北平呵!里面有的是女人和财宝,只消几个钟头就可以完全占领了!他想到中国军简直是一些猪猡,一听见皇军的威名就吓得快走,现在如果喊一声把北平拿来!他们也会赶快低头双手送来的,他想要是自己担任的是占领北平的任务多好,功劳可以更大。然而自己所负的任务,却是天天沿着这横贯的铁路,进向离此几十里路的宛平附近去作战斗演习,随时准备夺取那平汉铁路的枢纽,夺取那宛平县城和城外的卢沟桥,但他一想到这虽然不及北平,但却是中国北部最后的一道命脉,是完成田中首相奏折上占领全中国计划中的最重要的一着时,心里也一样是愉快的。他想只要快点发动就好了!他于是把腰板挺得更直些,抓紧辔头,大喊一声“加速前进!”队伍就更快的沿着铁道走起来了。一路上浩浩荡荡,绕过宛平城外的北面,越过铁路向着卢沟桥西面的龙王庙前进。 龙王庙周围几十里的所有居民全都骚动起来了。 王小二正在茅檐下修理锄头,他老婆慌慌张张跑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喊道: “土生他爸唉!我刚才碰见胡家三少爷,就是那刚从北平回来的学生,他站在田边跟大毛二毛他们说,谣言多得很了!” 王小二一下子放下锄头,吃惊的抬起头来:“甚么?” “谣言多得很了!”他老婆说,“说是鬼子要在我们这儿打仗了!怎办呀!我们?唉,我的天呵!” 王小二急得皱起眉头,叹一口气: “嗨,这这这,他妈的!” 这时,络腮胡子的张老疙疸从前面的高粱田走来,在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他便抢前一步,大声喊道: “张大哥,唉!你听见么?说鬼子要在我们这儿打仗了!” 张老疙疸好像很忙的样子,脚步不停的说:“甚么?要打么?我听说他们还是来打野操的!不过说是这回要用子弹真打!” “那,那就是打仗呀!”王小二更着急了,索性跑到他面前去。 张老疙疸又在额头揩一把汗水,向地上一甩,说: “我先也以为是打仗呢!村长跟我说,不是打仗,是打野操,说是上头有命令,叫大家不要惊慌……” “真的么?” 他也跟着问了: “真……真的么?” “谁还骗你不成?” “唉,这些该死的鬼子呵!”老婆咬牙切齿叫。“我真把他们恨死了!常常闹得人家鸡犬不安!我真想杀死他才好!”随即她又小声儿说:“你不请人家进来歇歇么?” “你不进来歇歇么?”王小二恍然大悟的说了。“唉,这鬼子真是叫人恨死了!” “不必了!”张老疙疸说。“我还要赶快回家把牲口关进去呢!看鬼子兵已经来了!” 王小二跟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就看见那队伍已在前面一个小山丘下出现了。火红的太阳正当空,照见那队伍前头一面飘飘圆心旗子。队伍有两三百人,都背着长枪,枪头都插着亮晃晃的刺刀;后面拖着些大炮在地上走。尾巴跟着三个骑马的军官。一路上黄尘滚滚。刚刚给田里的青纱帐遮住,一下子又现出来。一个农民在路上碰上他们,慌得向后面田里一跳,可是两个鬼子追上去,一个抓住他的领口,一个就拿枪尖指着他的胸膛,他向后一躲,鬼子就拿枪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拉了他去拖大炮,顿时就看见田野各处的农民们都慌忙乱跑起来。 王小二惊喊道: “妈的,干起来啦!” 他掉头来看张老疙疸,张老疙疸却已不见了。隔壁李大妈正拐着一双鸭板脚跑了出来,好像要哭的样子问: “小二哥,你看见我家锁住没有?” “没有看见!大概还在那田里做活吧!” 李大妈叫起来了: “天呀!我要赶快去把他叫回来的!” 王小二老婆说: “老奶奶!去不得了!在拉人呢!” 李大妈却不听她,向着大路一摇一拐跑来。只见前面一群狗乱跑乱叫;她吓了一跳,刚刚站住,就看见两个鬼子拿枪疯狂的追去。一条黄狗笔直向它主人胡三少爷家门口跑来,两个鬼子不放,也一步一步直跟着追来,胡三少爷正在门口,慌忙转身要躲进去,却被一个鬼子吼了一声,跳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另一个鬼子就在他身上搜查起来,搜查一会,才把他放进去了。 李大妈全身发抖。她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已经是老太婆。还怕甚么,去喊回儿子要紧,于是又走起来。可刚刚走出一片高粱地,鬼子就在她面前跳出来,拿枪把她指着,一面扳着枪,一面哇啦哇啦直叫,她脸都吓青了,拨转身就往后跑,一直跑到自己的门口。王小二看她脸色不对,正在踌躇着要不要帮忙扶她进去的时候,老婆已一把将他抓着喊道: “快些!鬼子来了!” 果然有两三个鬼子,在棒子田边乱跑,向着这方面走来。他就同老婆躲进屋去,把门关上,死死的抵住。一会儿就听见鬼子逼拢来,把门撞得砰砰扑扑乱响。王小二只急得在屋子里乱转。门板撞得更厉害了,老婆一把抱起土生,拉着王小二就向后门悄悄逃了出去。 他两个逃了好一会,敲开了张老疙疸的门,跑了进去的时候,就听见远远的枪声响了,开头一声两声,后来就噼噼吧吧响了起来。老婆喊道: “天呵天呵!这些遭天杀的鬼子啊!我真是想一刀刀的割他,吃他的肉都不饶他的!” 王小二早已吓得呆了,这时才跟着喊起来: “唉,天呵天呵!” 张老疙疸向他们摇手道: “不要响!不要响!”他一面把他预备好的割牛草的弯刀在他们面前一晃,愤愤的说道: “妈的!我不拍他的!只要他闯进我的屋子来,我就同他拼命!” 远处的枪声更密,一阵喊杀声随地喧哗起来,只听见忽东忽西赶去赶来似的奔跑。大家都吓得面面相觑,只张老疙疸把眼睛紧贴着门缝望着外面。一会儿,他顿了一脚,咬住牙说道: “嗨!妈的!庄稼全给他们毁啦!” 二 到了晚上,枪声渐渐没有了,王小二不敢回去。大家把门关住,在黑暗中连气都不敢呼吸,静静的听着外面。忽然有了脚步声,张老疙疸一下子就抓住弯刀,跑去把门抵住。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抖了。只张老疙疸把牙关紧紧的咬住,额头抵在门上。外边喊道: “张大哥!请开门呵!” 听见是本地人声音,张老疙疸才心放下来,生气问道: “你是谁?” “我!我冯缺嘴!我同胡三少爷一块跑来的!”张老疙疸听见胡三少爷,心就慌了一下。把门轻轻拉开一条缝,看清了外面是两个人,这才放他们进来,立刻又把门关上,嘎声的问: “鬼子去了么?” “没有!”缺嘴说,“说是我们这儿危险得很呢!三少爷说,看情形恐怕不好得很!” 张老疙疸赶快在黑暗中摸出一条凳子请胡三少爷坐。他觉得今夜三少爷的到来,不知道是来催租的还是做甚么的。只听见三少爷说道: “现在我们中国太危险了!大家都快做亡国奴了!听说日本人要占领北平,前天他们收买汉奸冒充共产党要在北平暴动,他们就要打北平。后来给警察抓住枪毙了!我看他们要干起来的!今天他们用实弹打野操就不是好现象!我们这儿就是危险地带!” 张老疙疸这才对于催租的事情放下心来,但立刻却换来了另一种恐怖的紧张。王小二忽然在黑暗中叫道: “天呀,我们怎么办呀?” “嗨!怎么办?”三少爷又说起来了,“他们一占了我们这儿,我们就全都做亡国奴!杀的杀,抓的抓!你们该晓得东四省,冀东亡了,那里老百姓全都弄得家散人亡哩!” 冯缺嘴道: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嗨,怎么办?只要大家一条心,起来干他妈一下子,一方面我们大家要政府把他们赶出去!” 张老疙疸开始说话了: “这话,从前北平来了些学生就同我们说过,对是对,可是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要做庄稼呀!你看这两天高粱棵子都熟了,大家都忙着,怎么办呢?” 三少爷忽然愤愤的在大腿上一拍: “可是,你要知道,做了亡国奴,你还有田种么?你看,东四省的农民全都种不成田,逼得都去当义勇军去了!他们都正在打日本人!” 张老疙疸叹了一口气: “可是昨天你家老太爷还叫长工来说时势紧,要来催租哪!我们要忙着弄租钱呀!” 胡三少爷愣了一会儿,后来吁了一口气说道: “老张!你别这么说吧!那是我父亲的意见。他不明白大势,我还同他吵过呢!今天我给日本人搜了一下,他们看见我们这些学生样子的,恨得很呢!我就同我父亲说,你看吧,国都要亡了,我们大家都危险了,还论甚么租不租!” “对。”缺嘴说,“少爷真是读书人,明事理的!” 张老疙疸非常高兴了,抢着大声说: “怎么?少爷也给他们搜过么?唉唉,这些鬼子真该杀!” 王小二叹口气道: “唉,我家里不晓得怎样了呵!少爷,你看怕不怕?” 他老婆替他着急,在他耳边说道: “人家已经说了,鬼子要来杀我们了!你还问!” 但胡三少爷也回答他说: “哼,怕不怕?你还不知道么?今天汪家六麻子,吴牛儿,还有陈老二都给鬼子拉去了!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在陈老二家门口遇见他老婆正在哭得死去活来呢,如果大家不想办法起来对付,就会大家都给抓去!” 张老疙疸立刻跳起来了,愤愤的顿了一脚喊道: “妈的,真是要把这些鬼子赶走了才对!” 胡三少爷于是站起来,坚决的说道: “那么,现在大家非赶快准备起来不可!我们有许多同学散布在这地方上,他们到处都去演说,要晓得我们到处都是帮手!现在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要求政府起来赶走鬼子!准备着棍棍棒棒,刀刀枪枪,帮助我们的军队去打死敌人!” 王小二恨恨的叹了一口气。他老婆就在耳边轻声埋怨道: “你怎么这样没劲呵!”随即她大声的向着众人说了: “我家土生他爸说,只要大家一齐来,他也来!真是这些该死的鬼子!” “我也来!”王小二只得跟着说。 “我倒不怕他!你看,我刀子都已经预备在这儿了的!”张老疙疸要在三少爷的面前显显看,就把弯刀在墙壁上碰响了一声。 三 第二天早晨一开门,就看见周家小三子跑来喊: “老疙疸呢!你家棒子地糟了!” 老疙疸慌忙跳出门来,满脸发青的望着他:“甚么?” 小三子拿手向着远远的地方一指: “你看呀!你的棒子通通倒在地里了!” 老疙疸的老婆也跑了出来,不等他丈夫说话,就赤脚向棒子地跑去了,老疙疸也跟着她跑去。一路上,只见好多地都糟了!一棵一棵的棒子给踏翻了,一棵一棵的高粱也给踏翻了。好像给大水冲过了似的。许多人正在各自的田里一面号哭着,咒骂着,吼叫着,一面收拾。他心里充满了酸痛和愤恨,直向自己的田里跑来。他老婆刚一到田边,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下田去了,两手抱着那些歪倒着的棒子。老疙疸站在田边,眼泪水都滚了出来,好一会才愤怒的喊道: “妈的!杀死你这些鬼子!” 他咬着牙齿,凸着眼睛,叫老婆不要哭,大家在田里收拾了起来,把那些吐着烟丝样黄须的棒子一包一包的摘下来。可是他刚刚才摘下十几抱,忽然听见那边田里有人喊一声: “鬼子来了!” 果然,许多拿枪的鬼子又在大路上出现了。靠着大路边的田里几个农民疯狂的跑了来。于是所有田里的人们都乱跑起来了。张老疙疸和老婆,还有七八个邻居都赶快向着家里跑来。有人说: “周家小三子给抓去了!” 大家掉头一看,果然周家小三子给鬼子抓去了,同时还追来好几个鬼子,大家慌忙又跑,转一个弯。 “那甚么呀?在那老疙疸房子外的几个影子?” 吓,又是一群鬼子!他们于是赶快又绕一个弯。大家都想到:“妈的,这回可完了!”有几个女人边跑边就哭起来。他们不知道跑了多少时候,忽然发现前面树林边有人喊了一声: “你们干甚么的?” 大家都吓了一跳,看看: “呵呀!又是三个鬼子!”几个女人哭喊道,“天呀!我们怎么办呀!” 张老疙疸仔细一看,才知道大家已跑到沙岗来了,于是连忙喊道: “不是不是!这是扎在五里店的兵!是我们的!”那三个兵已拿着枪逼到他们面前来,大声喝道: “你们干甚么?” 有几个农民打拱作揖的说起来了: “老总呀!我们是住在龙王庙的!给鬼子赶来了!” “甚么?” 张老疙疸上前说道: “老总,鬼子弄坏了我们的田地,还抓我们许多人去拉甚么东西!把我们赶走了!” 有一个农民抢着说: “是的!他们就要打来了!” 站在前面的一个兵紧张的问道: “鬼子到了甚么地方了?” “老总!大概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就要打来了!” 三个兵都立刻睁大眼睛竭力望着前面。忽然有一个向着前面一指,道: “好,我们的侦探回来了!” 大家掉头去一看,果然,一个歪戴军帽的兵走来了,这兵的脸发青,好像非常愤怒的样子。他一走拢来,三个兵都向他喊道: “喂,黄金林,前面怎么样?” 黄金林一面把帽子揭下来,一面拿袖子揩着脸上的汗水愤愤的说: “他妈的!这些狗东西!我刚刚在路上一碰上,他们就把我的手背剪起来,搜了一阵我的身上,还把我的军帽甩在地下!”他咬住牙,“妈的,我真气,我真恨不得跟这些鬼子干一下!妈的!” “怎么,你给鬼子搜了么?”一个兵说。 站在前面的一个兵部紧张的问道: “鬼子已经逼过来了么?” “没有呵!”黄金林说。 那个兵于是向着旁边的农民们一指: “他们都说打来了!” “没有。我就是看见他们给鬼子一吓就跑了!不过照我侦察的情形看来,鬼子今天演习的区域比昨天更扩大了,已经向着沙岗逼过来!大家要注意!” 一个兵把枪在地上一顿,说道: “妈的!只要他们逼进来,我就请他吃我这几个黑枣!” 张老疙疸立刻非常兴奋,喊道: “老总!真是非赶快把那些鬼子赶走不可了!你看,我们的庄稼都给他们祸害完了!” 于是所有的农民都争着把头伸过来,哇啦哇啦的讲起来: “老总!鬼子还抓我们去呢!” “老总!打!打!打他妈妈的!” “杀死他!杀得一个也不剩!” “真是早点把这些鬼子打走就好了!” 黄金林把手一扬,向着面前这些农民说道: “不要叫!我们会打的!说给你们听,我们是做甚么的?”他向胸膛上一拍,“我们比你们更想打,妈的,我受的气也真比你们受得多了!我们在喜峰口的时候打过他们,我们在丰台的时候也打过他们!要不是上头的命令,我们早把鬼子赶走了!你们看吧,鬼子如果这回来,不打得他个屁滚尿流的,算这个!”他说着,就把小指向大家伸出去。 “你们放心!”一个拿枪的兵说,“我们会打的!昨天我打龙王庙走过的时候,妈的,我几乎给他们绑起来!我把这些鬼子恨死了!我们随便在甚么地方遇着都是对头!你们看吧!”他说着,就把手伸进袋子里去,大家以为他要拿出甚么来给大家看,都就望着他的手,他拿出来的却是半截纸烟。他却没有火柴,大家都呆呆的看看。问他的弟兄,都说没有带。张老疙疸于是向着众人说道: “谁有火石么?” 大家却才忽然醒了转来似的,有两个农民高兴的从袋子里掏出火石来,于是所有的农民都也跟着高兴了。黄金林看着他们对弟兄们这样的踊跃,也高兴的笑向那抽烟的弟兄道: “他们也真是可惨!刚刚熟了的庄稼都给鬼子糟蹋了!” “是呀!都坏了!天呵!我们怎么办呀!” 立刻几个农民同时呻吟起来。 抽烟的弟兄在嘴上一抹说道: “怎么办?哼,打他妈妈的!说给你听,我从前也是做庄稼的,就在昌黎,那地方早给鬼子汉奸占了去!看吧,终有这么一天,”他把枪向众人一举,“终有这么一天,打他妈妈的出去!说老实话,从前我是怕他们,现在我可不怕了!他有一支枪,我也有支枪!那算甚么东西!” 众人都望着他的枪,显出佩服的神气,好像说:唔,看他不出,他也还是和我们一样的庄稼汉呢! 四 黄金林离开了沙岗的哨兵和农民们,向着五里店的排哨走来。在路上的一块高粱地边,他还遇着一个联络兵,他向他说,今天的势子紧,要当心。联络兵却把枪在肩上一背,向他笑道: “我已经晓得了!刚刚有一个学生跟几个乡下人打这儿过告诉了我前方的情形,他们就去见排长去了。” 黄金林立刻感到兴奋,他想,这又一定是学生带着乡下人找排长诉苦来了。他离开联络兵的时候,简直兴奋得捏起拳头。他想:“我们的中国军人,日本鬼子来犯我们,我们去打当然是应该的。还等这些学生老百姓来请的道理么?鬼子也是兵,我们也是兵,况且我们个个是能打仗的,为甚么倒要退让呢?为甚么倒要退让给鬼子来欺侮,我们都不还手呢?妈的,今天鬼子把我的军帽丢在地下,我死也记得的!” 他想,今天排长见着那些学生老百姓时,又一定是非常兴奋的。记得从前日本兵第一次从丰台开来龙王庙演习,有些农民跑来诉苦。去了之后,排长就青着一张瘦脸,一手握紧着肚前的斜皮带铜扣子,一手在桌上一拍,满嘴白沫的说道: “妈的,让了丰台!敌人还是跟着来!这样让让让,让到哪里去呢?只有亡国!” 后来他向弟兄们说道: “你们想想看,你们吃的是甚么人的饭?不是老百姓的么?我们这么让日本兵来糟蹋他们,都该羞死!听着,以后不得随便动老百姓的一根针线!” 在这兴奋之后,他总是拿一个酒瓶来喊道: “勤务兵!去给打我个四两酒来!买两个松花!” 他一醉,勤务兵就倒霉。勤务兵满脸不高兴跑来向弟兄们说道: “我还有甚么服侍得他不周到?他还是发我的脾气!” 弟兄们马上就得到这个结论:“我们的排长倒是一个好排长,就是爱喝这一杯!” 不过,黄金林想:“排长虽是爱这一杯,但我们偷偷喝这一杯,被他撞破时,他也只是马马虎虎说:以后不准再喝酒呵!” 他想着,已走到五里店,老远就看见了排哨的哨棚,二十几个背枪的弟兄,都在棚下面拥挤着,在指手画脚的谈论甚么。他一走到人堆,大家都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在哇啦哇啦的讲着。他于是拍拍面前一个弟兄的肩头问道: “排长在哪里?” “刚刚在这里跟一些乡下人讲话,现在到那房子里去了。”那兵向着前面的民房一指。 他又问: “刚才那些乡下人来讲些甚么?” 那兵答道: “还不是讲打鬼子?” “排长怎么说?” “排长说,我们当然想打。可是我们还没有奉到上头的命令!” “啛!”黄金林不满足地说。 这时,在前面的一堆议论声中,忽然尖溜溜的吼出一个声音来: “甚么东西!只要鬼子这回敢逼近来,大家就给他妈妈的干起来!” 黄金林抬头一看,是驻在宛平城里第二排的弟兄,名叫吴占云的,圆圆的脸,十八九岁光景,是一个急性子,在喜峰口砍死过好多敌人的。今天他又从城里跑来看他哥哥吴占鳌来了,他哥哥也是一个圆脸,就站在他的旁边,马上拉他一把道: “别这样大声叫!看排长听见!” 吴占云却只看了看他的哥哥一眼,又望着众人了。 “可是上头是不是要我们干?”一个有胡子的弟兄表示怀疑的样子望着吴占云说,“比如丰台那一次。” 吴占云一面挽卷着袖口,又尖声叫了起来: “有甚么要不要!喜峰口那次我们要干,我们委员长还不是只好干起来?” 吴占鳌立刻又拉他一把道: “唉唉!你总是这么大声!挨骂又总是我!” 但胡子又在向吴占云反驳了: “哼,那时我们委员长是当军长呀!他一当了委员长就不想打了!丰台那次不是么?” 有一个马脸的弟兄推他一掌道: “可是我们团长是要干的!团长说一句就是一句!丰台那次,团长不是也说干么?” 胡子抓了抓头皮,望着众人,随后郑重的说道: “好吧,我们今天来打个赌看看!看这回团长会不会和鬼子干!” 有的说,会干——有的说,这要看!胡子立刻笑道: “为甚么这要看?” 主张“这要看”的是个矮子,就拿他刚才反驳别人的一套去反驳他: “从前我们团长是当营长,说干就干,可是他现在是升了团长呀!” 吴占云又立刻尖叫起来了: “他要干的!他要干的!” 排长忽然走来了,一手摸着肚前的斜皮带扣子喊道: “不要闹!吴占云!你还不回宛平去,还在此地大声叫些甚么!” 黄金林立刻上前立正,报告了今天所侦察的情形,随后,他说道: “报告排长,他们问,我们是不是打?” 排长昂头看了他一眼,又望望众人,然后说道: “难道我没有给你们说过吗?本排哨在这五里店担任的只是警戒任务,不是攻击任务。上头的命令,他们不来攻击我们,我们不得开枪!” 二十几个弟兄们都立刻噤住了,等排长走开去的时候,全都不高兴的说起来: “唔,人家攻击我们,我们还是不开枪么?” “难道我们是光挨打的?” “不管他,他不要我们打,我们也要打!打了再说!” 到了半夜的时候,几个农民跑来说,日本兵今天的打野操一直没有停,向着沙岗逼来了!排长皱着眉头站在他们的面前问明详细的情形之后,有一个侦探也跑回来,他所报告的情形正证实了那几个农民的话。他那在灯光下的嘴唇立刻发白起来,叫全排哨在哨棚下集合。他站在列子前把手一扬说道: “注意!现在大家检查一遍枪支子弹!随时听着命令!王中士!立刻加派两个游动哨!你自己到沙岗去叫哨兵严密注意!你就在那儿担任联络!” 所有弟兄们这才感到一种高兴了,心里想道:“是的!我们的排长究竟是有种的!” 大家都兴奋起来,的的打打检查起枪支来,在夜空中充满了准备战斗的紧张的声音。 1938年2月8日~4月28日连载《救亡日报》(广州) 署名:周文 [book_title]我的一段故事 一九三八年,我刚从中学毕业出来,就考上了市政府的书记。 在市政府里,我是在兵役科工作。这兵役科,是抗战以后才成立的。能够分派到这科来工作,我实在很高兴:既维持了生活,又可以为抗战做事,真是一举两得。 兵役科做抄写工作的,就只我一个。一会儿,科长喊: “史建华!来把这壮丁花名清册拿去抄!” 一会儿,科员又喊: “史建华!来把这优待抗敌军人家属条例拿去抄!”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忙!天天都是,一上办公室,就弓着脊梁,伏在屋角里的一张桌子上抄,抄,抄,但是我并不觉得苦。我是在为抗战尽力。 可是日子久了,我渐渐觉得奇怪:怎么这一科里仿佛只是我一个人在工作?你看,科长科员们,每天在办公时间,仅仅办一两件公事,就光是吹牛,一间屋子里,时常发出震耳的哈哈声,全不管别人的抄写是需要清静的,弄得我常常要写错字。但是我不敢讲一句话,因为一看见他们的脸色,我总是心跳。有一回,我在用钢板抄市长的告民众书,忽然听见那两个科员又大声争论起来—— “日本!那算甚么呢?他一国也不过七千万人!可是我们中国,单是四川就是七千万!单是四川一省人,就可以和他拼一拼!我敢说,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另一个立刻抢着道: “我是说征兵问题呀!你弄清楚了没有?人家日本是征兵制的国家,我们现在才开始征兵制,推行起来不容易!” “笑话!”那个又抢着,“四川七千万人,一征就可以征二千万!二千万,懂不懂?你不信,你就问问看!” 他两个争得脸红筋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把他们望着。不知怎么,我忽然插嘴了: “征兵!”我说,“照市长这个告民众书实行起来,一定是很容易的!”我热心地双手把那张底稿捧出去,加添道:“你看,市长说:只要当兵,连过去的债务都可以免,就是犯过大案的都不追究,而且还有优待!” 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错事似的,周围的眼睛都诧异地望着我,至于那两位科员则是冷冷地斜了我一眼,就把头掉过去了。我立刻觉得我的脸庞发烧,脊梁一股一股的发冷。真的,我从来没有受过人家的这种气。但我忍耐着,呆望着面前的玻璃窗,我才渐渐了解了我目前所处的地位:是在别人的冷眼之下! 在这样地受了委屈之后,一下办公,我就躲进我的家,把头蒙在棉被里,躺在床上。 是的,我也有一个“家”,那是在一所肮脏的公寓里。当街的门口挂着一张破竹帘,门里边是一张板板床,一张油污了的方桌,方桌上堆的就只是一些破书。过去同学们还来玩玩,可是自从我进了市政府,不能和他们经常一道去打球,或者做救亡工作,他们就不大来了。我真是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 有一天,我刚点上灯,正在寂寞无聊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拍门,在喊: “史先生在这里么?” 我立刻感到很高兴,赶忙把门拉开,一个高大的汉子,就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汉子是宽的肩膀,阔的脸孔,头上包着青布帕子,显得他的脸孔更阔更大,两道浓黑的眉毛,和密黑的络腮胡子,几乎要占完了他的面部,他面皮上的皱纹非常多,每条纹路都满含着风尘气。我认得这是我的表兄王鸿顺。他手上拿着雨伞和包裹,一定是才从家乡来的,这使我如见了家里的亲人一般。 “呵,老表!”我高兴的说。 但他并不回答,在浓眉下闪着两道慌张的眼光,很迅速的掉回头去向他背后看了看,才踏进门来,说道: “老表,你好!”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他会找到我这地方?我注意他的动作和眼神:他好像着了魔似的,眼光是惊诧的,老是不断的向门外望,有点坐不安的样子。我帮他把雨伞和包裹放在床上,他总是用手去摸着,时而又站起来,时而又坐下去。我问他: “你是昨天从家乡动身的么?” “今天!”他短促地回答。 “真好本事!你一天就跑了一百几十里?” “唉!”他脸上的皱纹立刻松弛下来,现出非常疲乏的神气。随后他叹一口气道: “我逃出来了!” “甚么?”这使我吃了一惊。我记得,当我们在小学同学的时候,他是我们中最大的一个。我们常常和他开玩笑,剪了一个乌龟走到他的背后,他的个子高大,我们矮小,我们轻手轻脚地给他贴上去,他都不知道,等到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才发觉,他涨红一张阔脸,捏起拳头向这个向那个吼道: “你们这些小鬼!捏死你们!” 我们就在周围跑,拍着手逗他,他一点也把我们没有办法。后来他就学铁匠去了。我读中学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去都看见他,他在一家锅铺里做事,成天埋头用手磨他的锅,见着我时,便嘻开络腮胡子的嘴笑一笑,没有甚么话说。只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已经“进步”了,就是入了哥老会,当了袍哥了。这老实人,虽然当了袍哥,仍然是安分守己地做他的铁匠。怎么忽然闹到逃出来了? 他伸出粗大的黑手,在桌面上摩擦着,眼珠慌乱地望着门口,一面告诉我: “刘保长给人家砍了,你晓得不?” “怎么样?” “我就是因为他才逃走的呀!你晓得他抽壮丁不公平么?” 我没有回答,只望着他,希望他说下去。 “你晓得,如今是打国战,不比打内战,谁个敢不当兵?可是那刘保长抽壮丁,专抽我们干人!”他气愤愤地在胸口上拍了一掌,随即加添道:“他就只晓得舐那些有钱人的肥屁眼,对我们干人就只晓得刮钱,还叫军队用绳子绑!” 接着,他告诉我,因为刘保长把干人振凶了,有一天晚上就死在街沿上,颈项上陷着一把菜刀,凶手是跑掉了,可是县政府却把李老二抓了去。 “李老二,你晓得么?喏,就是我们公口上的承行大五哥嘛!他实在冤枉得很。他是骂过刘保长,骂他欺软怕恶,不公平,可是刘保长死的那晚上,他在我们铺子上打牌,我是做得见证的!”他说到这里,浓眉一扬,眼珠凸出得明亮亮的。 “县政府把他交保,”他又继续说,“我当然该去保他。可是他一出来,就逃跑了,县政府就差人来拿我,我也就不得不逃出来了!老表,你看!”他把脸凑拢我的脸说:“人命案哪,关天关地哪!我怎么不跑?你看,我在外乡又没个熟人,只有找你,我才从姑妈那里打听了你住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说完了嘴唇张开,望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于是把他留下,叫他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去。 那天晚上,同睡在一张床上。我半夜醒来小便的时候,把烛点燃,见他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问他: “你还没有睡熟么?” 停了一会儿,他才说: “唉,我担心得很!今天我在路上一家幺店子息脚的时候,看见一个差人从门口走过,我担心他是追我的!” 我安慰了他一阵。告诉他,省城有这样大,哪里就会找着。但是整个下半夜他翻了好几回身,天亮了,我起来的时候,他还睁着眼睛的。 这天是星期,我陪他在家里谈天。我告诉他,我在市政府的兵役科做事。兵役科就是专门办理抽壮丁的事情的。为了说明这工作的意义,我就把优待抗敌军人家属条例,和市长告民众书的要点说给他听。 “这省上终归是省上,当兵还有这许多好处!”他很感兴趣地望着我,把一只大手掌在桌面上磨着,“我们县里可不是这样,他们把壮丁一串一串的拴!” 我告诉他,那是不对的!现在当兵是光荣的事,是人人尊敬的,当了兵还要绐他挂红放火炮,学生和民众团体还要排起队伍欢送。他听得眼睛都发闪起来,他说: “当这样的兵倒也值得!是嘛,我们那里谁不说,现在打国战是荣耀的?” 随即他问我: “老表,你在市政府当的是甚么官?” 我的脸红了一红。我告诉他,我并没有做甚么官,是做写字的,公差叫我是师爷罢了。 “不过,”我高兴的吹了起来,“我这工作是很有意义的。是为了国战工作。凡是抽壮丁,优待壮丁家属,宣传征兵意义,这些公文都要经过我写过的!” “你搞了好事!你搞了好事了!”他这么咏叹地称赞我,眼睛里闪着对我不胜羡慕的光彩。他从此很安心,神色平静多了,仿佛觉得在我这里是十分保险的。 可是到了下午,却就出了事。他出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跌跌撞撞的跨进门槛,几乎摔了一跤,他的两个眼珠,是异常的慌乱,在眼睛里不停的转动。他一下子就把门关上,用背抵住。我问他什么事,他向外指一指。我于是从门缝望出去,就见街上的人在来来往往,只有一个人在街对面站住。他告诉我,那就是昨天在路上幺店子看见的人。他把脸离开门缝望着我的时候,就看见他黑眼瞳周围的眼白充满了血丝,呆呆地把我盯住,现出异常的恐怖。他用手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嘴唇乌白地张了开来。 等一会儿,我再向门缝张一张,已不见了那人。我告诉他,恐怕误会了。他坐在床边,两手捧着头,一声也不响。晚上有人来推门,他啊的惊叫一声,一翻的站了起来,脸苍白的非常可怕。到了门推开,是包饭的送饭进来,他才颓然地坐了下去。我叫他吃饭,他只是木偶似的端着碗,一点也吃不下去。我只得劝他早早睡下。到半夜就听见他大声的磨牙齿,大声的说梦话: “你……你……我和你一无冤,二无仇……你不能捆我!你不能捆我!” 我的脚挨了他一拳头,立刻就觉得他推开了被条,一翻身坐了起来。 我知道他是太受刺激了。叫他绝对不要再出去。可是我在办公室里真替他担心得很。一下办公,我就赶快跑回去。他忽然问我: “你们这里还要不要抽壮丁?” 我很奇怪地望着他: “怎么样?” 他立刻眉心打结,凑拢我的脸问: “你那天不是说,当了兵,犯大案都不追?”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道你想当兵么?” 他迟疑着了,眼睛一闪一闪地。他把两手搓一搓,说: “我想,去打国战,总比吃官司好些……。” 我觉得这是我昨天的话发生了效力,心头感到非常的愉快。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老表!你真的愿意去当兵,那是再好没有了!我们只要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我们中国就会太平了!好,你是我们中国的战士,我们的同学都要来欢送你的……” 我越说下去,我自己就越是感动,眼睛和鼻尖都热辣辣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我答应明天到市政府去给他想办法: “你放心,老表!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里,觉得有点异样,黄科长老是在我背后走来走去,有时又站在我的旁边,把头俯下来看我抄公文,一会儿又把我盯住,仿佛要向我说话似的,但是又并没有说。可是一会儿他又来了,又站在我的旁边。恰好我刚抄完一件公文,他便拿起来看了看,忽然称赞起来了,说我写得一笔好字。这种意外的光宠,把我弄得又惊惶,又高兴。他随即问我,在此地有没有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多少人?我站在他面前一一都回答了,但我把表兄隐瞒着。他说: “就只你一个人住么?” 他又问了些别的事,最后又说: “真的就只你一个人住么?” 老实说,他对我忽然如此关切,我完全感动了。我便趁这机会问他关于当兵的手续,是不是征兵一定非本地人不可?他已经背着两手在散步了,见我问他,便一下子站住,偏着头,紧紧地把我盯住,笑道: “当然,我们征兵,随便哪里人都欢迎!有人要来当兵么?晤?” “是的,我有一个亲戚……”我嗫嚅地说。 “唔唔,那行那行!真的你有一个亲戚么?唔?”他忽然向我逼近一步。 “是的。” “唔,那好极了!那好极了!这样的人应该要大大奖励,表扬表扬的!你叫他来吧。是甚么名字?唔?”他这下子就简直死盯住我不放,我的眼睛被逼不过,只得顺了下去。 “他叫王鸿顺。” “呵呵,叫王鸿顺?”他高声的叫了起来,随即把眼睛向上一翻,在思索什么似的。“唔唔,王鸿顺!”他喃喃着。最后,他告诉我,在兵役科办事的人,用不着什么手续。 “公事吗,是活的嘛,就叫他明天来吧,把军服给他穿上,就由市政府挂红放火炮欢送他入营就是。简单得很!好,你明天一定带他来!”他最后结束了他的话,等我回答了之后,他又笑道: “好,你真是很好!你给我们兵役科真正作了事!”他赞扬地把头点了一点。 我心里高兴极了,觉得我今天替王鸿顺做了一件好事,也就是为抗战做了一件好事。一跑回家我刚进门就把这好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鸿顺。他也立刻高兴了,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湿漉漉的嘴唇都露着包藏不住的微笑。他说: “我想,明天一穿上军服就可以不怕了!” 我又告诉他,科长说还要特别奖励,表扬表扬呢,还要由市政府派人欢送呢。他就更加眉开眼笑地,道谢我对他的帮忙。我又以老朋友的资格鼓励了他一番,希望他去努力抗战,成为我们的民族英雄,他拍着胸膛说: “老表!你放心!薛仁贵也是人做的!我死了也忘记不了你的。” 第二天上办公的时候,他把雨伞和包裹拿上,我就带他进了市政府。 黄科长笑嘻嘻地走出办公室来问道: “你带来了么?”他背着两手,睖着眼睛逼到王鸿顺的面前问: “你就是王鸿顺么?” 王鸿顺的两眼慌乱了,向后退了一步。黄科长大声的喊公差,我忽然觉得那声音里有些异样,顿时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刚刚一转身,王鸿顺向外撒腿便跑,黄科长立刻警觉,跟着追了出去,向门警喝道: “抓住他!抓住他!” 门警马上将手枪指着王鸿顺的背影,大吼一声: “站住!不站住就开枪啦!” 另一个门警抢前几步,一把就抓着王鸿顺的衣领,拖猪一般把他拖回来了。我看见王鸿顺的脸色惨白,像一张死人的面孔,眼睛失了神,连眉毛胡子都仿佛变成了土色。这一瞬间,事情变得如此突然,我完全发昏了。但我竭力镇静着,向黄科长质问道: “科长,你不是叫他来当兵的?为什么要抓他?” 黄科长的脸色像铁一般,冷笑一下,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电报纸,向我的手上抛来。我立刻看出这电报是县里给市长打来的,指明王鸿顺在我家里,要市府协缉归案。纸角上还有市长亲笔批的字是:“交黄科长密查办理”。黄科长把电报抓了回去,就直昂昂地向里面走去了。 我一切都明白了:我今天完全是受了欺骗。我以为送来了一个民族的战士,谁知仍然还是被当作囚犯,而我则成了出卖朋友的人!使我深深地陷入肮脏的黑洞里!难道王鸿顺会知道这是别人陷害我的么?一个纯洁的我,从此染上卖友的污点,我还能有脸见人么?我苦恼着。 黄科长又出来了,我想还是向他要求要求吧。我说: “科长,市长告民众书上不是说过,只要当兵,就是犯了大案都不追究么?” 黄科长冷冰冰的看了我一眼,厉声的说,“市长说的,公事公办!哼,不追究!岂有此理!市长已经打了电话,叫那边县里来提人,别再做你的梦了!” 呵,好一个“公事公办”!眼见这事是完全绝望,他们已不准他去当兵,已使我成了不折不扣卖友的混蛋!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向王鸿顺说个明白。我便跑到传达室来,门边一个门警在那里守着的。王鸿顺则在里边,靠着墙壁坐在一张凳子上,头像一个过重的南瓜深深地垂到胸口,只能看见他一部分黑黑的络腮胡子。这眼前的景象,锋利地刺着我的心,我的眼眶湿润起来。 “老表!”我痛苦地喊了他一声。 可是他的头仍然那么垂着,一点也不动。我的心里完全慌乱了。又再喊他一声。他才把头慢慢抬起来,那浓眉下的眼光是那么冷峻的,愤怒地把我望了望,又垂下去了。 他简直不理我了!我在他的眼里已经肯定地成为卖朋友的人了!我明白,以我现在所处地位无论向他怎么说,都是枉然。我的眼睛模糊了,晶莹的泪水流了出来。我想,只有采取一条最勇敢的办法了,趁门警眼不见的时候就把他放出去,由我来承当这案子,才能洗清我的污点。但是门警却一点也不动,老是望着我。我只得走进办公室去。等到午饭的时候,同事们正在门口混乱地走出去,门警在不断地敬礼,我便走进传达室,拉着王鸿顺就走。可是刚跨出门槛,我和王鸿顺都立刻被捉住了。门警一掌,就把王鸿顺打进门去。另一个门警却去把黄科长请来了。我老远就看见黄科长那青得可怕的脸,一到面前,他鼓起两眼就向我咆哮起来: “你混蛋!你敢于释放他?没有办你的窝藏凶手就是好的!你还敢胡闹!门警,一齐给我看起来!等市长来发落!” 我于是被监在传达室,和王鸿顺一起。我的心里反而非常平静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我总算使王鸿顺了解了我。 第二天,县里的差人来把他押走的时候,我得到一张市长的手谕,上面写着:“着即革职”!好得很,反正这样的兵役科,我是不愿干下去的了!当天我就离开了市政府。 一九四〇年五月五日 1940年5月15日载《大众文艺》第1卷第2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