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宋传奇集
[book_author]鲁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42439
[book_dec]唐宋传奇小说选集。鲁迅于1927年编成,北新书局出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多次重印,以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印本校勘最精,并有校勘记附于书后,最为通用。全书分8卷,前5卷为唐代传奇,第6卷为传奇小说的作者和时代存疑,第7、8两卷为宋代传奇。计收唐宋两代单篇作品45篇(其中有3篇又各分上下)。唐代传奇,自有《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太平御览》、《全唐文》等总集出现,得以大量保存和流传;宋代传奇,也由《太平广记》、《青琐高议》、《夷坚志》等书收编不少;加之明清时期如《说海》、《古今逸史》、《唐人说荟》等汇编之书繁出,这两代的传奇小说流传面相当广,影响力相当大。但是由于明清以后书贾牟利,往往为欺骗读者,不惜将作品改头换面,削头斫足,妄制篇目,改题撰人,因而使唐宋传奇小说作品大失原貌。鲁迅对中国文学遗产十分重视,特发意匡正,斥伪反本,继辑录自汉至隋的文言小说成《古小说钩沉》之后,又据《文苑英华》、《太平广记》、《青琐高议》等著作,精选了唐宋两代传奇作品中脍炙人口的篇章45种,详加校订,黜除明清人所辑丛刊之伪欺,并于书末附《稗边小缀》1卷,对各篇的作者、版本等都作了考证说明,成为一部可以凭信的唐宋传奇小说选本,收到了使读者“稍减考索之劳,而得玩绎之乐”(本书“序例”)的效果。其中《离魂记》、《枕中记》、《柳毅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李娃传》、《长恨歌传》、《莺莺传》、《飞烟传》、《虬髯客传》等唐人作品,《开河记》、《迷楼记》、《流红记》、《李师师外传》等宋人作品,都因本书而更加受到世人的重视。本书是研治中国小说史、阅读和欣赏唐宋传奇小说精华的重要的甚至是必备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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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东越胡应麟在明代,博涉四部,尝云:“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如《毛颖》《南柯》之类尚可,若《东阳夜怪》称成自虚,《玄怪录》元无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气亦卑下亡足论。宋人所记,乃多有近实者,而文彩无足观。”其言盖几是也。
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而后贤秉正,视同土沙,仅赖《太平广记》等之所包容,得存什一。顾复缘贾人贸利,撮拾雕镌,如《说海》,如《古今逸史》,如《五朝小说》,如《龙威秘书》,如《唐人说荟》,如《艺苑捃华》,为欲总目烂然,见者眩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晋唐稗传,黥劓几尽。夫蚁子惜鼻,固犹香象,嫫母护面,讵逊毛嫱,则彼虽小说,夙称卑卑不足厕九流之列者乎,而换头削足,仍亦骇心之厄也。昔尝病之,发意匡正。先辑自汉至隋小说,为《钩沉》五部讫;渐复录唐宋传奇之作,将欲汇为一编,较之通行本子,稍足凭信。而屡更颠沛,不遑理董,委诸行箧,分饱蟫蠹而已。
今夏失业,幽居南中,偶见郑振铎君所编《中国短篇小说集》,埽荡烟埃,斥伪返本,积年堙郁,一旦霍然。惜《夜怪录》尚题王洙,《灵应传》未删于逖,盖于故旧,犹存眷恋。继复读大兴徐松《登科记考》,积微成昭,钩稽渊密,而于李徵及第,乃引李景亮《人虎传》作证。此明人妄署,非景亮文。弥叹虽短书俚说,一遭篡乱,固贻害于谈文,亦飞灾于考史也。顿忆旧稿,发箧谛观,黯澹有加,渝敝则未。乃略依时代次第,循览一周。
谅哉,王度《古镜》,犹有六朝志怪余风,而大增华艳。千里《杨倡》,柳珵《上清》,遂极庳弱,与诗运同。宋好劝惩,摭实而泥,飞动之致,眇不可期,传奇命脉,至斯以绝。惟自大历以至大中中,作者云蒸,郁术文苑,沈既济许尧佐擢秀于前,蒋防元稹振采于后,而李公佐白行简陈鸿沈亚之辈,则其卓异也。特《夜怪》一录,显托空无,逮今允成陈言,在唐实犹新意,胡君顾贬之至此,窃未能同耳。自审所录,虽无秘文,而曩曾用心,仍自珍惜。复念近数年中,能恳恳顾及唐宋传奇者,当不多有。持此涓滴,注彼说渊,献我同流,比之芹子,或亦将稍减其考索之劳,而得玩绎之乐耶。
于是杜门摊书,重加勘定,匝月始就,凡八卷,可校印。结愿知幸,方欣已欷:顾旧乡而不行,弄飞光于有尽,嗟夫,此亦岂所以善吾生,然而不得已也。犹有杂例,并缀左方:
一、本集所取资者,为明刊本《文苑英华》;清黄晟刊本《太平广记》,校以明许自昌刻本;涵芬楼影印宋本《资治通鉴考异》;董康刻士礼居本《青琐高议》,校以明张梦锡刊本及旧钞本;明翻宋本《百川学海》;明钞本原本《说郛》;明顾元庆刊本《文房小说》;清胡珽排印本《琳琅秘室丛书》等。
一、本集所取,专在单篇。若一书中之一篇,则虽事极煊赫,或本书已亡,亦不收采。如袁郊《甘泽谣》之《红线》,李复言《续玄怪录》之《杜子春》,裴铏《传奇》之《昆仑奴》《聂隐娘》等是也。皇甫枚《飞烟传》,虽亦是《三水小牍》逸文,然《太平广记》引则不云出于何书,似曾单行,故仍入录。
一、本集所取,唐文从宽,宋制则颇加决择。凡明清人所辑丛刊,有妄作者,辄加审正,黜其伪欺,非敢刊落,以求信也。日本有《游仙窟》,为唐张文成作,本当置《白猿传》之次,以章矛尘君方图版行,故不编入。
一、本集所取文章,有复见于不同之书,或不同之本,得以互校者,则互校之。字句有异,惟从其是。亦不历举某字某本作某,以省纷烦。倘读者更欲详知,则卷末具记某篇出于何书何卷,自可覆检原书,得其究竟。
一、向来涉猎杂书,遇有关于唐宋传奇,足资参证者,时亦写取,以备遗忘。比因奔驰,颇复散失。客中又不易得书,殊无可作。今但会集丛残,稍益以近来所见,并为一卷,缀之末简,聊存旧闻。
一、唐人传奇,大为金元以来曲家所取资,耳目所及,亦举一二。第于词曲之事,素未用心,转贩故书,谅多讹略,精研博考,以俟专家。
一、本集篇卷无多,而成就颇亦匪易。先经许广平君为之选录,最多者《太平广记》中文。惟所据仅黄晟本,甚虑讹误。去年由魏建功君校以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明长洲许自昌刊本,乃始释然。逮今缀缉杂札,拟置卷末,而旧稿潦草,复多沮疑,蒋径三君为致书籍十余种,俾得检寻,遂以就绪。至陶元庆君所作书衣,则已贻我于年余之前者矣。广赖众力,才成此编,谨藉空言,普铭高谊云尔。
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book_title]卷一
古镜记
王度撰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
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
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
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快,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
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往。”
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之由也。”
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
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
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行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陈思恭义女,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将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
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
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
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
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
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
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
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高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亦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
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
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
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公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
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言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出见之。觉其神彩不俗,更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
曰:“法师何以得知之?”
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
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
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
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暝,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
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
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冷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
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杖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
便涕泣对,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
度不得已,与之决别。
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
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
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
“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髯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髯,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曰:‘何人斯居也?’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颖水,历太和,视玉井。井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祐。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坏阜。’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龙形蛇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谓鲛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珂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病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麴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因过之。丹命只承人指停处。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为主,礼。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至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已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
数月,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补江总白猿传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罙入深阻。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
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迫明,绝无其迹。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陵险以索之。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篠上,得其妻绣履一只,虽侵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采,闻笑语音,扪萝引,而陟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
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
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回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
因促之去。纥亦遽退。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采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
指其旁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
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
言绝乃死,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几案。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列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落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
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
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绝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诸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离魂记
陈玄祐撰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
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
宙哀之,曰:“将归,无苦。”
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
宙曰:“见在舟中!”
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
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
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伸门,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枕中记
沈既济撰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
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
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
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
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
言讫,而目昏思寐。
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青甆,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
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
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
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
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
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
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大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思,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
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侧。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
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
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
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
稽首再拜而去。
任氏传
沈既济撰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闲。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睐,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
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
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
相视大笑。
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匿。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
少顷,延入。郑絷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妍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
乃约后期而去。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
主人曰:“此墉弃地,无第宅也。”
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
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
郑子赧而隐曰:“无。”
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
郑子曰:“虽知之,何患?”
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
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
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
郑子发誓,词旨益切。
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
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
郑子许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其以备用。”
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
崟乃悉假帷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
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
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
僮曰:“非其伦也!”
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
又曰:“非其伦也。”
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
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崟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
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别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
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
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
崟曰:“何谓?”
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
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
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匿,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怪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任氏知其爱己,因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
崟曰:“幸甚!”
鄽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洁,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
旬余,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
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
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
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余,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崟曰:“谐矣。”
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
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
郑子曰:“可。”
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以居之。”
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青在左股。郑子买以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
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
郑子乃卖之。有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买,此何爱而不鬻?”
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
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不获已,遂卖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于崟。崟将买全采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
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
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
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
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
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益?”
二子曰:“岂有斯理乎?”
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出祖于临皋,挥袂别去。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欻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然。唯首饰坠地,余无所见。女奴亦逝矣。旬余,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
郑子玄然对曰:“殁矣。”
崟闻之亦恸,相持于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
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
答曰:“非人。”
崟骇曰:“非人,何者?”
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五,卒。
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遂殁而不返。
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
沈既济撰。
[book_title]卷二
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
李吉甫撰
天宝中,有商洛隐者任升之,尝贻右补阙郑钦悦书,曰:“升之白。顷退居商洛,入阙披陈,山林独住,交亲两绝。意有所问,别日垂访。升之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初仕南阳王帐下,于钟山悬岸圮圹之中得古铭,不言姓氏。小篆文云:‘龟言土,蓍言水,甸服黄钟启灵址。瘗在三上庚,堕遇七中巳,六千三百浃辰交,二九重三四百妃。’文虽剥落,仍且分明。大雨之后,才堕而获。即梁武大同四年。数日,遇盂兰大会,从驾同泰寺。录示史官姚并诸学官,详议数月,无能知者。筐笥之内,遗文尚在。足下学乃天生而知,计舍运筹而会,前贤所不及,近古所未闻。愿采其旨要,会其归趣,著之遗简,以成先祖之志,深所望焉。乐安任升之白。”
数日,钦悦即复书曰:“使至,忽辱简翰,用浣襟怀。不遗旧情,俯见推访。又示以大同古铭。前贤未达,仆非远识,安敢轻言,良增怀愧也。属在途路,无所披求,据鞍运思,颇有所得。发圹者未知谁氏之子,卜宅者实为绝代之贤,藏往知来,有若指掌,契终论始,不差锱铢,隗炤之预识龚使,无以过也。不说葬者之岁月,先识圮时之日辰,以圮之日,却求初兆,事可知矣。姚史官亦为当世达识,复与诸儒详之,沉吟月余,竟不知其指趣,岂止于是哉。原卜者之意,隐其事,微其言,当待仆为龚使耳。不然,何忽见顾访也?谨稽诸历术,测以微词,试一探言,庶会微旨。当梁武帝大同四年,岁次戊午。言‘甸服’者,五百也;‘黄钟’者,十一也。五百一十一年而圮。从大同四年,上求五百一十一年,得汉光武帝建武四年戊子岁也。‘三上庚’,三月上旬之庚也。其年三月辛巳朔,十日得庚寅,是三月初葬于钟山也。‘七中巳’,乃七月戊午朔,十二日得己巳,是初圮堕之日,是日己巳可知矣。‘浃辰’,十二也。从建武四年三月至大同四年七月,总六千三百一十二月,每月一交,故云‘六千三百浃辰交’也。‘二九’为十八,‘重三’为六。末言‘四百’,则六为千,十八为万可知。从建武四年三月十日庚寅初葬,至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己巳初圮,计一十八万六千四百日,故云‘二九重三四百圮’也。其所言者,但说年月日数耳。据年,则五百一十一,会于甸服黄钟;言月,则六千三百一十二,会于六千三百浃辰交;论日,则一十八万六千四百,会于二九重三四百圮。从三上庚至于七中巳,据历计之,无所差也。所言年则月日,但差一数,则不相照会矣。原卜者之意,当待仆言之。吾子之问,契使然也。从吏已久,艺业荒芜,古人之意,复难远测。足下更询能者,时报焉。使还,不代。郑钦悦白记。”
贞元中,李吉甫任尚书屯田员外郎,兼太常博士。时宗人巽为户部郎中,于南宫暇日,语及近代儒术之士,谓吉甫曰:“故右补阙集贤殿直学士郑钦悦,于术数研精,思通玄奥,盖僧一行所不逮。以其夭阏,当世名不甚闻。子知之乎?”
吉甫对曰:“兄何以覈诸。”
巽曰:“天宝中,商洛隐者任升之自言五代祖仕梁为太常。大同四年,于钟山下获古铭。其文隐秘,博求时儒,莫晓其旨。因缄其铭,诫诸子曰:‘我代代子孙,以此铭访于通人。倘有知者,吾无所恨。’至升之,颇耽道博雅。闻钦悦之名,即告以先祖之意。钦悦曰:‘子当录以示我。我试思之。’升之书遗其铭。会钦悦适奉朝使,方授驾于长乐驿。得铭而绎之,行及滋水,凡二十里,则释然悟矣。故其书曰:‘据鞍运思,颇有所得。’不亦异乎?”
辛未岁,吉甫转驾部员外郎,钦悦子克钧自京兆府司录授司门员外郎,吉甫数以巽之说质焉。虽且符其言,然克钧自云亡其草。每想其微言至赜,而不获见,吉甫甚惜之。壬申岁,吉甫贬明州长史。海岛之中,有隐者姓张,名玄阳,以明《易经》为州将所重,召置阁下。因讲《周易》卜筮之事,即以钦悦之书示吉甫。
吉甫喜得其书,抃逾获宝,即编次之。仍为著论,曰:
夫一邱之土,无情也。遇雨而圮,偶然也。穷象数者,已悬定于十八万六千四百日之前。矧于理乱之运,穷达之命,圣贤不逢,君臣偶合。则姜牙得璜而尚父,仲尼无凤而旅人,傅说梦达于岩野,子房神授于圮上,亦必定之符也。然而孔不暇暖其席,墨不俟黔其突,何经营如彼?孟去齐而接淅,贾造湘而投吊,又眷恋如此。岂大圣大贤,犹惑于性命之理欤?将凂身存教,示人道之不可废欤?余不可得而知也。
钦悦寻自右补阙历殿中侍御史,为时宰李林甫所恶,斥摈于外,不显其身。故余叙其所闻,系于二篇之后,以著蓍筮之神明,聪哲之悬解,奇偶之有数,贻诸好事,为后学之奇玩焉。
时贞元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赵郡李吉甫记。
柳氏传
许尧佐撰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
遂属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
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
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
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候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骏牛驾辎,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
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
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
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
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
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
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
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
寻有诏,柳氏宣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柳毅传
李朝威撰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
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
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
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
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
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
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何为雨工?”
曰:“雷霆之类也。”
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
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
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
毅曰:“此何所也?”
夫曰:“此灵虚殿也。”
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日:“洞庭君安在哉?”
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
毅曰:“何谓《火经》?”
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
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
毅对曰:“然。”
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
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俟,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环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
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诊坚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
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视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怕钱塘所知。”
毅曰:“钱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
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琐,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
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
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
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
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
毅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遣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
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
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
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采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
毅曰:“请闻之。”
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
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麟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
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
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
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以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
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然君与余有一子。”
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
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
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
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
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酧酥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虚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踪。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
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
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
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麟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李章武传
李景亮撰
李章武,字飞,其先中山人。生而敏博,遇事便了。工文学,皆得极至。虽弘道自高,恶为洁饰,而容貌闲美,即之温然。与清河崔信友善。信亦雅士,多聚古物。以章武精敏,每访辨论,皆洞达玄微,研究原本,时人比晋之张华。贞元三年,崔信任华州别驾,章武自长安诣之。数日,出行,于市北街见一妇人,甚美。因给信云:“须州外与亲故知闻。”
遂赁舍于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则其子妇也。乃悦而私焉。居月余日所,计用直三万余,子妇所供费倍之。既而两心克谐,情好弥切。无何,章武系事,告归长安,殷勤叙别。章武留交颈鸳鸯绮一端,仍赠诗曰:“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
子妇答白玉指环一,又赠诗日:“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章武有仆杨果者,子妇赍钱一千以奖其敬事之勤。既别,积八九年。章武家长安,亦无从与之相闻。至贞元十一年,因友人张元宗寓居下邽县,章武又自京师与元会。忽思曩好,乃回车涉渭而访之。日暝,达华州,将舍于王氏之室。至其门,则阒无行踪,但外有宾榻而已。章武以为下里或废业即农,暂居郊野,或亲宾邀聚,未始归复。但休止其门,将别适他舍。见东邻之妇,就而访之。乃云:“王氏之长老,皆舍业而出游,其子妇殁已再周矣。”
又详与之谈,即云:“某姓杨,第六,为东邻妻。”
复访郎何姓。章武具语之。又云:“曩曾有傔姓杨名果乎?”
曰:“有之。”
因泣告曰:“某为里中妇五年,与王氏相善。尝云:‘我夫室犹如传舍,阅人多矣。其于往来见调者,皆殚财穷产,甘辞厚誓,未尝动心。顷岁有李十八郎,曾舍于我家。我初见之,不觉自失。后遂私侍枕席,实蒙欢爱。今与之别累年矣。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终夜无寝。我家人故不可托。复被彼夫东西,不时会遇。脱有至者,愿以物色名氏求之。如不参差,相托祗奉,并语深意。但有仆夫杨果,即是。’不二三年,子妇寝疾。临终,复见托曰:‘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顾,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不治。曩所奉托,万一至此,愿申九泉御恨,千古睽离之叹。仍乞留止此,冀神会于仿佛之中。’”
章武乃求邻妇为开门,命从者市薪刍食物。方将具席,忽有一妇人,持帚,出房扫地。邻妇亦不之识。章武因访所从者,云是舍中人。又逼而诘之,即徐曰:“王家亡妇感郎恩情深,将见会。恐生怪怖,故使相闻。”
章武许诺,云:“章武所由来者,正为此也。虽显晦殊途,人皆忌惮,而思念情至,实所不疑。”
言毕,执帚人欣然而去,逡巡映门,即不复见。乃具饮馔,呼祭。自食饮毕,安寝。至二更许,灯在床之东南,忽尔稍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变,因命移烛背墙,置室东西隅。旋闻室北角悉窣有声;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状。视衣服,乃主人子妇也。与昔见不异,但举止浮急,音调轻清耳。章武下床,迎拥携手,款若平生之欢。自云:“在冥录以来,都忘亲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
章武倍与狎匿,亦无他异。但数请令人视明星,若出,当须还,不可久住。每交欢之暇,即恳托在邻妇杨氏,云“非此人,谁达幽恨?”
至五更,有人告可还。子妇泣下床,与章武连臂出门,仰望天汉,遂呜咽悲怨,却入室,自于裙带上解锦囊,囊中取一物以赠之。其色绀碧,质又坚密,似玉而冷,状如小叶。章武不之识也。子妇曰:“此所谓‘靺鞨宝’,出昆仑玄圃中。彼亦不可得。妾近于西岳与玉京夫人戏,见此物在众宝珰上,爱而访之。夫人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宝,皆为光荣。’以郎奉玄道,有精识,故以投献,常愿宝之,此非人间之有。”
遂赠诗曰:“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
章武取白玉宝簪一以酬之,并答诗曰:“分从幽显隔,岂谓有佳期。宁辞重重别,所叹去何之。”
因相持泣,良久。子妇又赠诗曰:“昔辞怀后会,今别便终天。新悲与旧恨,千古闭穷泉。”
章武答曰:“后期杳无约,前恨已相寻。别路无行信,何因得寄心。”
款曲叙别讫,遂却上赴西北隅。行数步,犹回顾拭泪云:“李郎无舍,念此泉下人。”
复哽咽伫立,视天欲明,急趋至角,即不复见。但空室窅然,寒灯半灭而已。章武乃促装,却自下邽归长安武定堡。下邽郡官与张元宗携酒宴饮,既酣,章武怀念,因即事赋诗曰:“水不西归月暂圆,令人惆怅古城边。萧条明早分岐路,知更相逢何岁年。”
吟毕,与郡官别。独行数里,又自讽诵。忽闻空中有叹赏,音调凄恻。更审听之,乃王氏子妇也。自云:“冥中各有地分。今于此别,无日交会。知郎思眷,故冒阴司之责,远来奉送。千万自爱!”
章武愈惑之。及至长安,与道友陇西李助话,亦感其诚而赋曰:“石沉辽海阔,剑别楚天长,会合知无日,离心满夕阳。”
章武既事东平丞相府,因间,召玉工视所得靺鞨宝,工亦知,不敢雕刻。后奉使大梁,又召玉工,粗能辨,乃因其形,雕作檞叶象。奉使上京,每以此物贮怀中。至市东街,偶见一胡僧,忽近马叩头云:“君有宝玉在怀,乞一见尔。”
乃引于静处开视。僧捧玩移时,云:“此天上至物,非人间有也。”
章武后往来华州,访遗杨六娘,至今不绝。
霍小玉传
蒋防撰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
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
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
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浓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
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
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
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承奉箕帚。”
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
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
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
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匿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
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
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
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
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们,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遣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酧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
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
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
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久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
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门由。冤愤益兴,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观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
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
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
一家惊喜,声闻于外。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
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酧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乃引左手握其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
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
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
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
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
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book_title]卷三
古岳渎经
李公佐撰
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永泰中,李汤任楚州刺史时,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渔者健水,疾沉于下五十丈。见大铁锁,盘绕山足,寻不知极。遂告汤。汤命渔人及能水者数十,获其锁,力莫能制。加以牛五十余头。锁乃振动,稍稍就岸。时无风涛,惊浪翻涌。观者大骇。锁之末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髻,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惮栗,不知其由尔。乃渔者时知锁所,其兽竟不复见。”
公佐至元和八年冬,自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廉使薛公苹馆待礼备。时扶风马植,范阳卢简能,河东裴蘧,皆同馆之,环炉会语终夕焉。公佐复说前事,如杨所言。至九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公锡泛洞庭,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庐。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文字古奇,编次蠹毁,不能解。
公佐与焦君共详读之:“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梨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鸟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袄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
即李汤之见,与杨衡之说,与《岳渎经》符矣。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撰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过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喂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激。”
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
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
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
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
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
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
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
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殁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千,冠翠凤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
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己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民,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
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
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
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
田曰:“然。”
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
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
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
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
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
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义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彻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藏,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
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
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
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
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
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
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
生敦授教命。王遂勒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悚。今欲广济南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
王并依表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
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
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逃,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
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
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
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
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
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
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
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潜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惊入处。”
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卉,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
圬,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壤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xiao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遗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
贵极禄位,权倾国都,
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庐江冯媪传
李公佐撰
冯媪者,庐江里中啬夫之妇,穷寡无子,为乡民贱弃。元和四年,淮楚大歉。媪遂食于舒,途经牧犊墅。值风雨,止于桑下。忽见路隅一室,灯烛荧荧。媪因诣求宿。见一女子,年二十余,容服美丽,携三岁儿,倚门悲泣。前,又见老叟与媪,据床而坐。神气惨戚,言语呫嗫,有若征索财物,追逐之状。见冯媪至,叟媪默然舍去。女久乃止泣,入户备饩食,理床榻,邀媪食息焉。媪问其故。女复泣曰:“此儿父,我之夫也。明日别娶。”
媪曰:“向者二老人,何人也?于汝何求,而发怒?”
女曰:“我舅姑也。今嗣子别娶,征我筐笤刀尺祭祀旧物,以授新人。我不忍与,是有斯责。”
媪曰:“汝前夫何在?”
女曰:“我淮阴令梁倩女,适董氏七年。有二男一女。男皆随父,女即此也。今前邑中董江,即其人也。江官为酂丞,家累巨产。”
发言不胜呜咽,媪不之异;又久困寒饿,得美食甘寝,不复言。女泣至晓。媪辞去,行二十里,至桐城县。县东有甲第,张帘帷,具羔雁,人物纷然,云今有官家礼事。媪问其郎,即董江也。媪曰:“董有妻,何更娶焉?”
邑人曰:“董妻及女亡矣。”
媪曰:“昨宵我遇雨,寄宿董妻梁氏舍,何得言亡?”
邑人询其处,即董妻墓也。询其二老容貌,即董江之先父母也。董江本舒州人,里中之人皆得详之。有告董江者,董以妖妄罪之,令部者迫逐媪去。媪言于邑人,邑人皆为感叹。是夕,董竟就婚焉。
*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赞、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
谢小娥传
李公佐撰
小娥,姓谢氏,豫章人,估客女也。生八岁,丧母;嫁历阳侠士段居贞。居贞负气重义,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产,隐名商贾间,常与段婿同舟货,往来江湖。时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与夫俱为盗所杀,尽掠金帛。段之弟兄,谢之生侄,与童仆辈数十,悉沉于江。小娥亦伤胸折足,漂流水中,为他船所获,经夕而活。因流转乞食至上元县,依妙果寺尼净悟之室。初,父之死也,小娥梦父谓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
又数日,复梦其夫谓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不自解悟,常书此语,广求智者辨之,历年不能得。元和八年春,余罢江西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登瓦官寺阁。有僧齐物者,重贤好学,与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妇名小娥者,每来寺中,示我十二字谜语,某不能辨。”
余遂请齐公书于纸,乃凭槛书空,凝思默虑。坐客未倦,予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询访其由。小娥呜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为贼所杀。迩后尝梦父告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夫告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岁久无人悟之。”
余曰:“若然者,吾审详矣。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且车中猴,车字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又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有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
小娥恸哭再拜,书申兰申春四字于衣中,誓将访杀二贼,以复其冤。娥因问余姓氏官族,重涕而去。尔后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于江湖间。岁余,至浔阳郡,见竹户上有纸榜子,云“召佣者”。小娥乃应召诣门,问其主,乃申兰也。兰引归,娥心愤貌顺,在兰左右,甚见亲爱。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已二岁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谢氏之金宝锦绣衣物器具,悉掠在兰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喑泣移时。兰与春,宗昆弟也。时春一家住大江北独树浦,与兰往来密洽。兰与春同去经月,多获财帛而归。每留娥与兰妻兰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给娥甚丰。若一日,春携文鲤兼酒诣兰,娥私叹曰:“李君精悟玄鉴,皆符梦言。此乃天启其心,志将就矣。”
是夕,兰与春会群贼,毕至酣饮。暨诸凶既去,春沉醉,卧于内室,兰亦露寝于庭。小娥潜锁春于内,抽佩刀先断兰首,呼号邻人并至,春擒于内,兰死于外,获脏收货,数至千万。初,兰、春有党数十,暗记其名,悉擒就戮。时浔阳太守张公,善其志行,为具其事上旌表,乃得免死。时元和十二年夏岁也。
复父夫之仇毕,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尼将律师。娥志坚行苦,霜舂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竟以小娥为法号,不忘本也。其年夏月,余始归长安,途经泗滨,过善义寺谒大德尼令。操戒新见者数十,净发鲜帔,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中有一尼问师曰:“此官岂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
师曰:“然。”
曰:“使我获报家仇,得雪冤耻,是判官恩德也。”
顾余悲泣。余不之识,询访其由。娥对曰:“某名小娥,顷乞食孀妇也。判官时为辨申兰申春二贼名字,岂不忆念乎?”
余曰:“初不相记,今即悟也。”
娥因泣,具写记申兰申春,复父夫之仇,志愿相毕,经营终始艰苦之状。小娥又谓余曰:“报判官恩,当有日矣。”
岂徒然哉!嗟乎,余能辨二盗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复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辞,聪敏端特,炼指跛足,誓求真如。爰自入道,衣无絮帛,斋无盐酪,非律仪禅理,口无所言。后数日,告我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复再遇。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
余备详前事,发明隐文,暗与冥会,符于人心。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故作传以旌美之。
李娃传
白行简撰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
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
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鬓青衣立,妖资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勒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
曰:“娃可求乎?”
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
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
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
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
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
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
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
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
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
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
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
生数目姥。姥曰:“唯唯。”
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
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彻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
娃答曰:“我心亦如之。”
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
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
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
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才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
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
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
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
曰:“李娃也。”
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
娃下车,妪迎访之曰:“何久疏绝?”
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倩,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
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
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
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
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
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
征“徙何处?”
曰:“不详其所。”
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
曰:“无之。”
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
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効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
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逢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
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
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
皆曰:“某氏之子。”
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
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
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匿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稠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缕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厘肆。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奠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理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
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
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
娃曰:“某郎。”
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
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
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
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
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
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
更一年,曰:“可行矣。”
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悴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
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
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
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泣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
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
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
父曰:“不可。”
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暗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
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三梦记
白行简撰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常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院,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撰,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
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到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偏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
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记《纪梦》诗一篇,其词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
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告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资妆服,皆所梦也。顾谓韦曰:“梦有征也。”
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二镮,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
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酹,获钱二镮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
窦因问巫之姓。同辈曰:“赵氏。”
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长恨传
陈鸿撰
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澹荡其间。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珰。
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居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
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其人心羡慕如此。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响阙,以讨杨氏为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以谢天下。国忠奉氂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赦改元,大驾还都。尊玄宗为太上皇,就养南宫。自南宫迁于西内。
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皇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阙,西厢下有洞户,东响,阖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双鬟童女,出应其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诘其所从。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之。”
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阖,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
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珮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已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取金钗钿合,各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
方士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
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
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
使者还奏太上皇,皇尽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宫宴驾。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邪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
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官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冠金步摇,芙蓉帐里暖春霄。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期。
承欢侍寝无容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听不足。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知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回登剑阁。
蛾眉山上少行人,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尘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蛾老。夕殿萤飞思悄然,秋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漏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旧枕故衾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方士鸿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恩,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殿玲珑五云起,其间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名玉妃,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下梦中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钩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问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空持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东城老父传
陈鸿撰
老父,姓贾名昌,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岁,九十八年矣。视听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耗,语太平事历历可听。父忠,长九尺,力能倒曳牛,以材官为中宫幕士。景龙四年,持幕竿随玄宗入大明宫,诛韦氏,奉睿宗朝群后,遂为景云功臣,以长刀备亲卫。诏徙家东云龙门。昌生七岁,矫捷过人,能抟柱乘梁,善应对,解鸟语音。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素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
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
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礼奉尸归葬雍州。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十四年三月,衣斗鸡服,会玄宗于温泉。当时天下号为“神鸡童”。时人为之语日:“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昭成皇后之在和王府,诞圣于八月五日。中兴之后,制为千秋节。赐天下民牛酒乐三日,命之曰酺,以为常也。大合乐于宫中,岁或酺于洛。元会与清明节,率皆在骊山。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袴,执铎拂道。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坊。角觝万夫,跳剑寻橦,蹴毬踏绳,舞于竿颠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岂教猱扰龙之徒欤?
二十三年,玄宗为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男服珮玉,女服绣襦,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宝中,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杨贵妃。夫妇席宠四十年,恩泽不渝,岂不敏于伎,谨于心乎?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上心不悟。十四载,胡羯陷洛,潼关不守。大驾幸成都,奔卫乘舆。夜出便门,马踣道穽。伤足,不能进,杖入南山。每进鸡之日,则向西南大哭。禄山往年朝于京师,识昌于横门外。及乱二京,以千金购昌长安洛阳市。昌变姓名,依于佛舍,除地击钟,施力于佛。洎太上皇归兴庆宫,肃宗受命于别殿,昌还旧里。居室为兵掠,家无遗物。布衣,不复得入禁门矣。
明日,复出长安南门,道见妻儿于招国里,菜色黯焉。儿荷薪,妻负故絮。昌聚哭,诀于道。遂长逝息长安佛寺,学大师佛旨。大历元年,依资圣寺大德僧运平住东市海池,立阤罗尼石幢。书能纪姓名;读释氏经,亦能了其深义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甘木。昼把土拥根,汲水灌竹,夜正观于禅室。建中三年,僧运平人寿尽。服礼毕,奉舍利塔于长安东门外镇国寺东偏,手植松柏百株。构小舍,居于塔下,朝夕焚香洒扫,事师如生。顺宗在东宫,舍钱三十万,为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佣给。昌因日食粥一杯,浆水一升,卧草席,絮衣。过是,悉归于佛。妻潘氏后亦不知所往。
贞元中,长子至信衣并州甲,通大司徒燧入觐,省昌于长寿里。昌如己不生,绝之使去。次子至德归,贩缯洛阳市,来往长安间,岁以金帛奉昌,皆绝之。遂俱去,不复来。元和中,颍川陈洪祖携友人出春明门,见竹柏森然,香烟闻于道,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宿鸿祖于斋舍,话身之出处,皆有条贯。遂及王制。鸿祖问开元之理乱。
昌曰:“老人少时,以斗鸡求媚于上。上倡优畜之,家于外宫,安足以知朝廷之事。然有以为吾子言者。老人见黄门侍郎杜暹出为碛西节度,摄御史大夫,始假风宪以威远。见哥舒翰之镇凉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龙,逾葱岭,界铁关,总管河左道,七命始摄御史大夫。见张说之领幽州也,每岁入关,辄长辕挽辐车辇河间蓟州佣,调缯布,驾轊连,坌入关门。输于王府,江淮绮縠,巴蜀锦绣,后宫玩好而已。河州墩煌道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入太原仓,备关中凶年。关中粟米,藏于百姓。天子幸五岳,从官千乘万骑,不食于民。老人岁时伏腊得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行邻比间,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价不克致,竟以幞头罗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开元十二年,诏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宫缺,先求曾任县令者。及老人见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镇县。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马于此,皆惨然不乐朝廷沙汰使治郡。开元取士,孝弟理人而已。不闻进士宏词拔萃之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
因泣下。复言曰:“上皇北臣穹卢,东臣鸡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岁一来会。朝觐之礼容,临照之恩泽,衣之锦絮,饲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无留外国宾。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得非物妖乎?”
鸿祖默不敢应而去。
开元升平源
吴兢撰
姚元崇初拒太平得罪,上颇德之。既诛太平,方任元崇以相,进拜同州刺史。张说素不叶,命赵彦昭骤弹之,不许居。无何,上将猎于渭滨,密召元崇会于行所。初,元崇闻上讲武于骊山,谓所亲曰:“准式,车驾行幸,三百里内刺史合朝觐。元崇必为权臣所挤,若何?”
参军李景初进曰:“某有儿母者,其父即教坊长,入内。相公傥致厚赂,使其冒法进状,可达。”
公然之。辄效燕公说,使姜皎入曰:“陛下久卜十河东总管,重难其人。臣有所得,何以见赏?”
上曰:“谁邪?如惬,有万金之赐。”
乃日:“冯翊太守姚元崇,文武全材,即其人也。”
上曰:“此张说意也。卿罔上,当诛。”
皓首服万死。即诏中官追赴行在。上方猎于渭滨。公至,拜首。上言“卿颇知猎乎?”
元崇曰:“臣少孤,居广成泽,目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四十年,方遇张憬藏,谓臣当以文学备位将相,无为自弃。尔来折节读书。今虽官位过忝,至于驰射,老而犹能。”
于是呼鹰放犬,迟速称旨。上大悦。上曰:“朕久不见卿,思有顾问,卿可于宰相行中行!”
公行犹后。上纵辔久之,顾曰:“卿行何后?”
公曰:“臣官疏贱,不合参宰相行。”
上曰:“可兵部尚书同平章事!”
公不谢,上顾讶焉。至顿,上命宰臣坐。公跪奏:“臣适奉作弼之诏不谢者,欲以十事上献。有不可行,臣不敢奉诏。”
上曰:“悉数之!朕当量力而行,然后定可否。”
公曰:“自垂拱已来,朝廷以刑法理天下。臣请圣政先仁义,可乎?”
上曰:“朕深心有望于公也。”
又曰:“圣朝自丧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请三数十年不求边功,可乎?”
上曰:“可。”
又曰:“自太后临朝以来,喉舌之任,或出于阉人之口。臣请中官不预公事,可乎?”
上曰:“怀之久矣。”
又曰:“自武氏诸亲,猥侵清切权要之地,继以韦庶人安乐太平用事,班序荒杂。臣请国亲不任台省官。凡有斜封待阙员外等官,悉请停罢,可乎?”
上曰:“朕素志也。”
又曰:“比来近密佞幸之徒,冒犯宪纲者,皆以宠免。臣请行法,可乎”
上曰:“朕切齿久矣。”
又曰:“比因豪家戚里,贡献求媚,延及公卿方镇,亦为之。臣请除租庸,赋税之外,悉杜塞之,可乎?”
上曰:“愿行之。”
又曰:“太后造福先寺,中宗造圣善寺,上皇造金仙玉真观,皆费钜百万,耗蠹生灵。凡寺观宫殿,臣请止绝建造,可乎?”
上曰:“朕每睹之,心即不安,而况敢为者哉!”
又曰:“先朝亵狎大臣,或亏君臣之敬。臣请陛下接之以礼,可乎?”
上曰:“事诚当然。有何不可?”
又曰:“自燕钦融韦月将献直得罪,由是谏臣沮色。臣请凡在臣子,皆得触龙鳞,犯忌讳,可乎?”
上曰:“朕非唯能容之,亦能行之。”
又曰:“吕氏产禄几危西京,马邓阎梁,亦乱东汉,万古寒心,国朝为甚。臣请陛下书之史册,永为殷鉴,作万代法,可乎?”
上乃潸然良久曰:“此事真可为刻肌刻骨者也!”
公再拜曰:“此诚陛下致仁政之初,是臣千年一遇之日,臣敢当弼谐之地。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又再拜,蹈舞称万岁者三。从官千万,皆出涕。上曰:“坐!”
公坐于燕公之下。燕公让不敢坐。上问。对曰:“元崇是先朝旧臣,合首坐。”
公曰:“张说是紫微宫使,今臣是客宰相,不合首坐。”
上曰:“可紫微宫使居首坐!”
[book_title]卷四
莺莺传
元稹撰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诘者识之。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
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婺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
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
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若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
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
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
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
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
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
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
及明,睹妆在臂,香其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
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明年,文战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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