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语问题
[book_author]刘半农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3394
[book_dec]本书是一本杂文集,收录刘半农杂文22篇。主要是谈一些国语问题,如“她字问题”、“汉语字声”、“中国民歌”等,还有为一些著作写序、写题记等。
[book_img]Z_18549.jpg
[book_title]两盗
(拟拟曲)
闹市尽处,颓垣败壁之旁,二人方抵掌而谈,音吐瑟缩,若有所惧。
[甲]一举而得十金,汝得其四,我得其六,亦甚善。
[乙]得之殊不易。唉!我辈杀人越货,我之心,乃亦若见杀于人,尔心又何若?
[甲]若何味味!若发白矣,胡乃无胆!且一击而杀彼,于彼无所苦。
[乙]杀之终是罪孽。彼面目秀美,如圆月之放光。今一被吾人之刃,世间遂仅余一月,形单而影只矣,唉!
[甲]趣低声言之!若胡愚妄不惧死?此间贵人多,且有权力,官府亦善察,尔胡愚妄不惧死?
[乙]我刺彼时,彼唇张舌动,未及发声而其身已付诸大化,思之殊可悯恻。此十金得来殊不易。
[甲]速默!勿复言此!独不见亭亭彼美,已登彼古塔之颠,凭阑而远眺邪?
[乙]此小娘子亦甚有胆,乃敢履此危塔。
[甲]尔尚不知其所欢。其所欢尝自塔外缘壁而上,以达于顶。此小娘子见之,以少年英勇至此,叹为得未曾有,遂许之以身。嫔[姘]有日矣,而……
[乙]而,何者?
[甲]而不知此少年人已……
[乙]已,何者?
[甲]已丧于吾辈之手。
[乙]嗟夫!此事确耶?此事果确,彼小娘子尚复何望?
[甲]岂无所望?彼方谓意中人姗姗来迟,初不知狭巷之中,已有一人陈尸于地,血染尘埃,且由殷而紫矣。
[乙]伤哉!尔胡不杀他人而杀此?今也鹄失其雄,此后将沉浸于眼泪中矣。
[甲]哈哈!吾辈猛兽生涯,岂能择人而噬。且世间女子,多半无情,今日见甲死而恸哭,明日即熏沐以为乙容。伙伴!尔阅世深,胡不知此!
[乙]勿为此忍心语!独不见残阳一角,正照彼美花颐玉额之间,两目盈盈,热泪已破睫而出。
[甲]彼尚梦梦,胡由能哭?或者于睡梦中与所欢谇诟,是以苦水盈其目。
[乙]或于睡梦中见其意中人沐血呼冤,故戚戚疑为恶兆。精诚所感,容或有此。
[甲]世间安得有鬼?
[乙]人尽若汝,则举世无人,无人安得有鬼?即谓无鬼,亦或彼登高瞩远,已见狭巷中之尸。
[甲]巷旁高垣夹峙,苟眼光非曲,安能见尸。女子之心,固曲屈如盘蛇,谓其眼光亦曲,我乃未信。
[乙]此女尚少,戕其所天,意终不忍。
[甲]天夜矣,归休!
[乙]天夜矣,白日已逐长夜而去,惨然无色,后此我心,乃同此日。
[甲]夜则复明耳,日出瞬息间,奚戚戚?
[乙]我得此四金,乃觉甚重。
[甲]若穷鬼!一旦得钱,便觉其重。今夜甚冷,第以尔钱买一醉,则冷祛而重亦不汝累。
[乙]今夜甚冷,我乃甚热,以此钱置掌中,一若彼小娘子丝丝热泪,痛炙我手,不可复当。我今思之,遇汝实非我福。
[甲]遇我非福,还我钱可矣。
[乙]善!还汝钱,始足略消我谴。我今归矣,宁饿死,不愿再见汝。
1915年6月
[book_title]奉答王敬轩先生
敬轩先生:
来信“大放厥辞”,把记者等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然而记者等在逐段答复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
以下是答复先生的话: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际……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
原来先生是个留学日本速成法政的学生,又是个“遁迹黄冠”的遗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杂志社,并非督抚衙门,先生把这项履历背了出来,还是在从前听鼓省垣,听候差遣时在手版上写惯了,流露于不知不觉呢?还是要拿出老前辈的官威来恐吓记者等呢?
先生以为“提倡新学,流弊甚多”,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大串,几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一切罪恶,完全归到一个“新”字上。然而我要问问:“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终没有什么洋鬼子——这个名目,是先生听了很欢喜的——的“新法”去打搅他,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纲,强邻虎视”呢?
本志排斥孔子,自有排斥孔子的理由。先生如有正当的理由,尽可切切实实写封信来,与本志辩驳;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时候,不待先生督责,就可在《新青年》杂志社中,设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师大成孔子”的牌位来!如先生对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议论,尚未完全读过;或读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却没有正当的理由来辩驳,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空话来搪塞;或用那“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的村妪口吻来骂人,那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说的“狂吠之谈,固无伤于日月”两句话,回敬先生了!
本志记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对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国,不若孔教流弊之大,比较上尚可暂从缓议。至于根本上,陈独秀先生早说了“以科学解决宇宙之谜”一句话,蔡孑民先生,又发表过了《以美术代宗教》一篇文章,难道先生竟没有看见么?若要本志记者,听了先生的话,替孔教徒做那攻乎异端的事业,那可糟糕,恐怕你这位老道,也不免在韩愈所说的“火其书,庐其居”之列罢!
第二段(原文“唯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甚矣其惑也”。)
浓圈密点,本科场恶习,以曾国藩之顽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认为“形式美观”,且在来信之上,大圈特圈,大点特点;想先生意中,必以为这一篇经天纬地的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诸记者拜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先生提笔大圈大点之时,必摇头摆脑,自以为这一句是一唱三叹,那一句是弦外之音,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对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对得极工;初不知记者等虽然主张新文学,旧派的好文章,也读过不少,像先生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来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给你这么许多圈点罢!
闲话少说。句读之学,中国向来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读符号,是因为中国原有的符号不敷用,乐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来用用。先生不知“钩挑”有辨别句读的功用,却认为是代替圈点的;又说引号(“キ”)是表示“句中重要之处”,不尽号(……)是把“密点”移在“一句之后”:知识如此鄙陋,唯有敬请先生去读了些外国书,再来同记者说话。如先生以为读外国书是“工于媚外,唯强是从”,不愿下这功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时候,还是个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贵报时于中国文豪……无乃不可乎”。)
先生所说的“神圣施曹而土芥归方……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本志早将理由披露,不必再辩。至于樊易二人的笔墨,究竟是否“烂污”,且请先生看看下面两段文章——
……你为我喝采时,震得人耳聋。你为我站班时,羞得人脸红。不枉你风月情浓,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场《蝴蝶梦》。……这《小上坟》的祭品须丰,那《大劈棺》的斧头休纵。今日个唱一出《游宫射雕》,明日里还接演《游龙戏凤》。你不妨《三谒碧游宫》,我还要《双戏桃山洞》。我便是《缝褡膊》的小娘,你便是《卖胭脂》的朝奉。(见樊增祥所著《琴楼梦》小说)
……一字之评不愧“鲜”,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玉兰片亦称珍味,不及灵芝分外鲜。……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试听喝采万声中,中有几声呼“要命”!两年喝采声惯听,“要命”初听第一声。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来喝采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见易顺鼎咏鲜灵芝诗。)
敬轩先生!你看这等著作怎么样?你是扶持名教的,却摇身一变,替这两个淫棍辩护起来,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适之先生论证得很明白;先生定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应当引出古人成句来证明。若无法证明,只把“不成音节”“文气近懈”的话头来敷衍,是先生意中,以为文句尽可不通,音节文气,却不得不讲;请问天下有这道理没有?胡先生“历引古人之文”,正是为一般顽固党说法。以为非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对懂文法的人说话,本不必“自贬身价”,“乞灵孔经”。不料先生连这点儿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叹做不成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竟做了个对牛弹琴的笨伯了!
《马氏文通》一书,究竟有无价值,天下自有公论,不必多讲;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无定法”两句话,证明文法之不必讲求,实在是大错大错!因为我们所说的文法,是在通与不通上着想的“句法”;古人所说的文法,是在文辞结构上着想的“章法”。章法之不应死守前人窠臼,半农于《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中,己[已]说得很明白。这章法与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于记者;先生竟并作一谈,未免昏聩!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为当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
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置之“闲书”之列,亦可不必攻击,因为他的《哈氏丛书!》之类,比到《眉语》《莺花杂志》等,总还差胜一筹,我们何必苦苦的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算不了什么。何以呢?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是极少数,先生所说的“弃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这大约是和林先生对译的几位朋友,外国文不甚高明,把译不出的地方,或一时懒得查字典,便含糊了过去,林先生遇到文笔蹇涩,不能达出原文精奥之处,也信笔删改,闹得笑话百出。以上两层,因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译本,写了出来对照比较,恐怕先生还是不懂,只得一笔表过不提。第三层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移译外洋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后秦鸠摩罗什大师译《金刚经》,唐玄奘大师译《心经》,这两人,本身就生在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晋唐文笔,正是日常吐属,全不费力,岂不比林先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巳[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放进去;所以直到现在,凡是读这两部经的,心目中总觉这种文章是西域来的文章,决不是“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一类的晋文,也决不是“龙嘘气成云”一类的唐文。此种输入外国文学使中国文学界中别辟一个新境界的能力,岂一般没世穷年不免为陋儒的人所能梦见!然而鸠摩罗什大师,还虚心得很,说译书像“嚼饭哺人”,转了一转手,便要失去真义;所以他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丛经”的总名目!
《吟边燕语》是将莎士比亚所编戏曲中的故事,用散文写出,有人译为《莎氏乐府本事》,是很妥当的;林氏的译名,不但并无好处,而且叫人看了不能知道内容是什么东西,而先生竟称之曰“所定书名……斟酌尽善尽美”。先生如此拥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视先生有愧色矣!《香钩情眼》,原书未为记者所见,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测起来,这“香钩情眼”本来是刁刘氏的伎俩,外国小说虽然也有淫荡的,恐怕还未必把这等肉麻字样来做书名;若果如此,刁刘氏在天之灵将轻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况且外国女人并不缠脚,“钩”于何有;而“钩”之香与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难道林先生之于书中人,竟实行了沈佩贞大闹醒春居时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语病,因为上面说的是书名,并没有“句”;先生要做文章,还要请在此等处注意一点。
先生所说“陀思之小说”,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闹了笑话了。因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个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复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译名的习惯,应该把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写出,或简作“陀氏”,也还勉强可以;像先生这种横截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赞成。记得有一部小说里,说有位抚台,因为要办古巴国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约章。可笑这位老夫子,脑筋简单,记不清古巴二字,却照英吉利简称曰英,法兰西简称曰法的办法,单记了一个古字,翻遍了衙门里所有的通商书,约章书,竟翻不出一个古国来。先生与这位老夫子,可称无独有偶!然而这是无关弘旨的,不过因为记者写到此处,手已写酸,乐得“吹毛求疵”,与先生开开玩笑。然在先生,却也未始无益,这一回得了这一点知识,将来便不至于再闹第二次笑话了。(又日本之梅谦次郎,是姓梅,名谦次郎。令业师“梅谦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则此四字之称谓,亦似稍欠斟酌。)先生这一段话,可分作两层解释:如先生以为陀氏的原文不好,则陀氏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认的文豪,而犹不免为先生所诟病,记者对于先生,尚有何话可说?如先生以为周作人先生的译笔不好,则周先生既未自称其译笔为“必好”,本志同人,亦断断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说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渊懿之古文”为周先生病,则记者等无论如何不敢领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约先生只看过这一篇。如先生的国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说的“渊懿”“雅健”说,并非新文学中之所谓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为文学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多说;万一先生在旧文学上所用的功力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更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请先生费些工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复古主义时代所译的《域外小说集》看看。看了之后,亦许先生脑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线灵光,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如此。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来是很深的;现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为着什么呢?难道是无意识的么?”
承先生不弃,拟将胡适之先生《朋友》一诗,代为删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亦许向你拜门。无如“双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气极活泼的原诗,改成了“双蝶凌霄,底事……”的“乌龟大翻身”模样,也未必就是“青出于蓝”罢!又胡先生之《他》,以“他”字上一字押韵,沈尹默先生之《月夜》,以“着”字上一字押韵,先生误以为以“他”“着”押韵,不知是粗心浮气,没有看出来呢?还是从前没有见识过这种诗体呢?“二者必居其一”,还请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农的《相隔一层纸》,以“老爷”二字入诗,先生骂为“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绝无者而强以凑入”,不知中国古代韵文,如《三百》篇,如《离骚》,如汉魏古诗,如宋元词曲,所用方言白话,触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旧文学,难道平时读书,竟没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爷”二字本身而论,《元史》上有“我董老爷也”句,宋徐梦莘所做《三朝北盟会编》有“鱼磨山寨军乱,杀其统领官马老爷”句,这两部书中能把“老爷”二字用入,半农岂有不能用入诗中之理。半农要说句俏皮话:先生说半农是“前无古人”;半农要说先生是“前不见古人”;所谓“不见古人”者,未见古人之书也!
第五段(原文“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文字是一种表示思想情感的符号,是世界的公器,并没有国籍,也决不能彼此互分界限——这话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时候,但求行文之便与不便,适当之与不适当,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种文字;如文章的本体是汉文,讲到法国的东西,有非引用法文不能解说明白的,就尽可以把法文嵌进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类,亦是如此。
在这一节里,可要用严厉面目对待你了!你也配说“研究小学”,真是颜之厚矣,不怕记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国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处;然“人”字篆文作“国语问题”,是个象形字,《说文》里说是“象臂胫之形”,极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会意字,又扭扭捏捏说出许多可笑的理由,把这一个“人”,说成了个两性兼具的“雌雄人”;这种以楷书解说形体的方法,真可谓五千年来文字学中的大发明了。“暑”字篆文作“国语问题”,是个形声字,《说文》里说“从日,者声”——凡从“者“声的字,古音都在“模”韵,就是罗马字母中“u”的一个母音:如“渚”“楮”“煑”“豬”四字,是从“水”“木”“火”“豕”四个偏旁上取的形与义,从“者”字上取的声,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读作“tu”字的音,因为“者”字的篆文作“国语问题”,从“国语问题”,“国语问题”声,“国语问题”同“自”,“国语问题”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声字改作会意字,在楷书上虽然可以胡说八道,若依照篆文,把一字分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万个拆字先生做老师,还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一个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应用何种文字这一个问题来同你讨论。
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先生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记者等却看得很轻,因为这些东西,都只在字面上用工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正所谓雕虫小技。又西文中并无楹联,先生以为“未能逮我”,想来已经研究过,比较过,这种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罗不到的奇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录示一二,使记者等可以广广眼界,长些见识!
先生摇头叹气曰:“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是先生对于小说,已抱了一网打尽的观念,一般反对小说的狗头道学家,固应感激先生矣;特未识先生对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请正告诸子……恐是夫子是[自]道耳!”)
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已将这两派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还要无理取闹,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细申辨。今且把这两种人所闹的笑话,举几条给先生听听。《文选》上有这样四句:“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聊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这真是不通已极。又《颜氏家训》中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又说:“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等处,均是滥用典故,滥打调子的好结果。到了后世,笑话愈闹愈多:如《谈苑》上说:“省试……《贵老为其近于亲赋》云:‘亲兹黄耇之状,类我严君之容’试官大嚎。”又《贵耳集》上说:“余千有王德者,僭窃九十日为王;有一士人被执,作诏曰:“两条胫脡,马赶不前:一部髭髯,蛇钻不入。身坐银铰之椅,手执铜锤之䤪。翡翠帘前,好似汉高之祖,鸳鸯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传有两句骈文,不知是何人手笔:“我生有也晚之悲,当局有者迷之叹。”又当代名士张柏桢——此公即是自以为与康南海徐东海并称“三海不出,如苍生何!”的张沧海先生——他文集里有一篇送给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圆花烛序》,其中有一联为:“马齿长而童心犹在,徐娘老而风韵依然!”敬轩先生,你既爱骈文,请速即打起调子,吊高喉咙,把这几段妙文拜读拜读罢;如有不明白之处,尽可到《佩文韵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渔洋的《秋柳》诗,毛病实不止胡先生所举的一端。因为就全体而论,正如约翰生所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此外并没有什么好处。
散体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拟《周诰殷盘》,也还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张的至于“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二语而止,记者又何必费了气力与你驳,请你看一看章实斋《文史通义》中“古文十弊”一篇里的话罢:
……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为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为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中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
先生!这段议论,你如果不肯领教,我便介绍一部妙书给你看看,那是《别下斋丛书》中的一种,书名我巳[已]忘去了,中间有一封信,开场是:
某白:复何言哉!当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复何言哉!……
这等妙文,想来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朝夕讽诵罢!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望平心思之。”)
译名一事,正是现在一般学者再三讨论而不能解决的难问题。记者等对于此事,将来另有论文发表,现在暂时不与先生为理论上之研究,单就先生所举的例,略略说一说。
西洋的Logic,与中国的“名学”,印度的“因明学”,这三种学问,性质虽然相似,而范围的大小,与其精神特点,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ogic撰为己有,说是他们原有的“因明学”,中国人也决不能把它硬当作“名学”。严先生译“名学”二字,已犯了“削趾适屦”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节”一箍脑儿拉了进去,岂非西洋所有一种纯粹学问,一到中国,便变了本《万宝全书》,变了个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学是古学,今学是今学,我们把他分别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别研究之后,互相参证,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细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附会拉拢,那便叫做“混帐!”
严先生译“中性”为“罔两”,是以“罔”字作“无”字解,“两”字指“阴阳两性”,意义甚显;先生说他“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是一切“中性的名词,”都变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会,严先生知道了,定要从鸦片铺上一跃而起,大骂“该死!”(且“罔两”有三义;第一义是《庄子》上的“罔两问景”,言“影外微阴”也;第二义是《楚辞》上的“神罔两而无主”,言“神无依据”也;第三义是《鲁语》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两”,与“魍魉”同。若先生当真要附会,似乎第二义最近一点,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Utopia”译为“乌托邦”,完全是译音;若照先生所说,作为“乌有寄托”解,是变作“无寄托”了。以“逻辑”译“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为“罗”字决不能赅括演绎法,“辑”字也决不能赅括归纳法;而且既要译义,决不能把这两个连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译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谓之业”来解释这“板”字,是无论那一种商店都可称“板克”,不必专指“银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说“小号的圆心血‘板’,也可以在‘营业上操胜算’,小号要改称‘板克’”,先生也赞成么?又严先生的“板克”,似乎是写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满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营业上操胜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欢的么?
先生对于此等问题,似乎可以“免开尊口”,庶不致“贻讥通人”;现在说了“此等笑话”,“自暴其俭学”,未免太不上算!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
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了一件大红布的嫁时棉袄,说是世间最美的衣服,却没有见过绫罗锦绣的面;请问这等陋物,有何用处(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了)?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标本也)。此等人,钱玄同先生平时称他为“古今中外党”,半农称他为“学愿”,将来尚拟专作一文,大大的抨击一下,现在且不多说。
原信“自海禁大开”以下一段,文调甚好,若用在乡试场中,大可中得“副榜”!记者对于此段,唯有于浩叹之后,付之一笑!因为现在正有些人,与先生大表同情,以为外国人在科学上所得到的种种发明,种种结果,无论有怎样的真凭实据,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国人说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们偏说蚶子虾米还吃不死人,何况微菌,外国人说鼠疫要严密防御,医治极难,他们偏说这不打紧,用黄泥泡汤,一吃就好!甚至为了学习打拳,竟有那种荒谬学堂,设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学生拜跪;为了讲求卫生,竟有那种谬人,打破了运动强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补”书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宫”种种屁话,著书行世,到处演说。照此看来,恐怕再过几年,定有聘请拳匪中“大师兄”“二师兄”做体育教习的学堂,定有主张定叶德辉所刊《双梅景暗丛书》为卫生教科书的时髦教育家!哈哈!中国人在《阎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万劫的野蛮命;外国的科学家,还居然同他以人类之礼相见,还居然遵守着“科学是世界公器”那句话,时时刻刻把新知识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给他;这正如康有为所说“享爰居以钟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来信已逐句答毕;还有几句骂人话,如“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等,均不必置辨。但有一语,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旧学上,功夫还缺乏一点;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时候,再写信来与记者谈谈,记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则记者等就要把“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送给先生“生为考语,死作墓铭”!(这两句,是南社里的出品,因为先生喜欢对句,所以特地借来奉敬。)又先生填了“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写“宣统十年”还爽快些!末了那个“国语问题”字,孔融曹丕韩愈柳宗元等人的书札里,似乎未曾用过,不知当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学”,知“古人造字之妙”,还请有以语我来!余不自。
记者(半农)
1918年2月19日
附:
王敬轩君来信
新青年诸君子大鉴。某在辛丑壬寅之际。有感于朝政不纲。强邻虎视。以为非采用西法。不足以救亡。尝负笈扶桑。就梅谦博士讲习法政之学。归国以后。见士气嚣张。人心浮动。道德败坏。一落千丈。青年学子。动辄诋毁先圣。蔑弃儒书。倡家庭革命之邪说。驯至父子伦亡。夫妇道苦。其在妇女。则一入学堂。尤喜摭拾新学之口头禅语。以贤母良妻为不足学。以自由恋爱为正理。以再嫁失节为当然。甚至剪发髻。曳革履。高视阔步。恬不知耻。鄙人观此。乃知提倡新学。流弊甚多。遂噤不敢声。辛亥国变以还。纪纲扫地。名教沦胥。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有识之士。衋焉心伤。某虽具愚公移山之志。奈无鲁阳挥戈之能。遁迹黄冠者。已五年矣。日者过友人案头。见有贵报。颜曰新青年。以为或有扶持大教。昌明圣道之论。能拯青年于陷溺。回狂澜于既倒乎。因亟假读。则与鄙见所期。一一皆得其反。噫。贵报诸子。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贵报排斥孔子。废灭纲常之论。稍有识者虑无不指发。且狂大之谈。固无伤于日月。初无待鄙人之驳斥。又观贵报对于西教。从不排斥。以是知贵报诸子殆多西教信徒。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惟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权舆于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词。几于无册无之。四卷一号更以白话行文。且用种种奇形怪状之钩挑以代圈点。贵报诸子。工于媚外。惟强是从。常谓西洋文明胜于中国。中国宜亟起效法。此等钩挑。想亦是效法西洋文明之一。但就此形式而论。其不逮中国圈点之美观。已不待言。
中国文字。字字匀整。故可于每字之旁施以圈点。西洋文字长短不齐。于是不得不于断句之处志以符号。于是符号之形式遂不能不多变。其在句中重要之处。只可以二钩记其上下。或亦用密点。乃志于一句之后。拙劣如此。而贵报乃不惜舍己以从之。甚矣其惑也。贵报对于中国文豪。专事丑诋。其尤可骇怪者。于古人。则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归震川方望溪。于近人。则崇拜李伯元吴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陈伯严。甚至用一网打尽之计。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对于易哭庵樊云门诸公之诗文。竟曰烂污笔墨。曰斯文奴隶。曰丧却人格。半钱不值。呜呼。如贵报者。虽欲不谓之小人而无忌惮。盖不可得矣。今亦无暇一一辩驳。第略论其一二。以明贵报之偏谬而已。贵报三卷三号胡君通信。以林琴南先生而方姚卒不之踣之之字为不通。历引古人之文。谓之字为止词。而踣字是内动词。不当有止词。贵报固排斥旧文学者。乃于此处因欲驳林先生之故。不惜自贬声价。竟乞灵于孔经。已足令识者齿冷。至于内动词止词诸说。则是拾马氏文通之唾余。马氏强以西文律中文。削趾适屦。其书本不足道。
昔人有言。文成法立。又曰。文无定法。此中国之言文法。与西人分名动。讲起止。别内外之文法相较。其灵活与板滞。本不可以道里计。胡君谓林先生此文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却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不知此处两句。起首皆有而字。皆承上文论文者独数方姚一句。两句紧相衔接。文气甚劲。若依胡君改为而方姚卒不踣。则句太短促。不成音节。若改为而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则文气又近懈矣。贵报于古文三昧。全未探讨。乃率尔肆讥。无乃不可乎。林先生为当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迻译外洋小说。所叙者皆西人之事也。而用笔措词。全是国文风度。使阅者几忘其为西事。是岂寻常文人所能企及。而贵报乃以不通相诋。是真出人意外。以某观之。若贵报四卷一号中周君所译陀思之小说,则真可当不通二字之批评。某不能西文。未知陀思原文如何。若原文亦是如此不通。则其书本不足译。必欲译之。亦当达以通顺之国文。乌可一遵原文移译。致令断断续续。文气不贯。无从讽诵乎。噫。贵报休矣。林先生渊懿之古文。则目为不通。周君蹇涩之译笔。则为之登载。真所谓弃周鼎而宝康瓠者矣。林先生所译小说。无虑百种。不特译笔雅健。即所定书名。亦往往斟酌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无字不艳。香钩情眼之名。若依贵报所主张。殆必改为革履情眼而后可。试问尚复求何说话。
又贵报之白话诗。则尤堪发噱。其中有数首。若以旧日之诗体达之。或尚可成句。如两个黄蝴蝶改为双蝶。飞天上改为凌霄。不知为什么改为底事。则辞气雅洁。远乎鄙倍矣。此外如胡君之他。通首用他字押韵。沈君之月夜。通首用着字叶韵。以及刘君之相隔一层纸。竟以老爷二字入诗。则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意作者下笔之时。恐亦不免颜赧。不过既欲主张新文学。则必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所绝无者而强以凑入耳。此等妙诗。恐亦非西洋所有也。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某意贵报诸子必多留学西洋。沐浴欧化。于祖国文学。本非所知。深恐为人耻笑。于是先发制人。攻踣之不遗余力。而后可以自便。某迂儒也。生平以保存国粹为当务之急。居恒研究小学。知中国文学制作最精。(如人字左笔为男。男为阳为天。故此笔之末。尖其锋以示轻清上浮之意。右笔为女。女为阴为地。故此笔之末。顿其锋以示重浊下凝之意。又如暑字中从土。上从日。谓日晒地上也。下又从日。谓夕阳西下之后日入地下也。土之上下皆有日。斯则暑气大盛也。中“丿”贯其上下二日。以见二日仍是一日。古人造字之精如此。)字义含蕴既富。字形又至为整齐。少至一画。多或四五十画。书于方寸之地。大小可以停匀。 (如一字不觉其扁。鸾字不觉其长。)古人造字之妙。岂西人所能梦见。其对偶之工。尤为巧不可阶。故楹联之文。亦为文学中之一体。西字长短无定。其楹联恐未能逮我。不但楹联。如赋如颂如箴如铭。皆中国国粹之美者。然言西洋文学者。未尝称道及此。即贵报专以提倡西洋文学为事。亦只及诗与小说二种。而尤偏重小说。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其文学之荒伧幼稚。尚何待论。
此等文学。居然蒙贵报诸子之崇拜。且不惜举祖国文学而一网打尽。西人固应感激贵报矣。特未识贵报同人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今请正告诸子。文有骈散。各极其妙。惟中国能之。骈体对仗工整。属句丽辞。不同凡响。引用故实。采撷词藻。非终身寝馈于文选诸书者不能工也。(胡钱诸君皆反对用典。胡君斥王渔洋秋柳诗。谓无不可作几样说法。钱君斥佩文韵府为恶烂腐朽之书。此等论调。正是二公自暴其俭学。以后望少说此等笑话。免致贻讥通人。)散体则起伏照应。章法至为谨严。其曲折达意之处。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令读者一唱三叹。能得弦外余音。非深明桐城义法者。又不能工也。选学之文。宜于抒情。桐城之文。宜于论议。悉心研求。终身受用不穷。与西人之白话诗文。岂可同年而语。顾乃斥之曰妖孽。曰谬种。恐是夫子自道耳。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实推严几道林琴南两先生。林先生之文。已如上述。若严先生者。不特能以周秦诸子之文笔。达西人发明之新理。且能以中国古训。补西说之未备。如论理学译为名学。不特可证西人论理。即公孙龙惠施之术。
且名教名分名节之义。非西人论理学所有。译以名学。则诸义皆备矣。中性译为罔两。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理想国译为乌托邦。则乌有与寄托二义皆大显明。其尤妙者。译音之字。亦复兼义。如名学曰逻辑。逻盖指演绎法。辑盖指归纳法。银行曰板克。大板谓之业。克。胜也。板克者。言营业操胜算也。精妙如此。信非他人所能几及。与贵报诸子之技穷不译。径以西字嵌入华文中者相较。其优劣何如。望平心思之。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不过反对贵报诸子之排斥旧文学而言新文学耳。鄙人以为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若得新忘旧。是乃荡妇所为。愿贵报诸子慎勿蹈之也。自海禁大开以还。中国固不可不讲求新学。然讲求可也。采用亦可也。采彼而弃我。则大不可也。况中国为五千年文物礼义之邦。精神文明。非西人所能企及。(即物质文明。亦尽有胜于西者。以医学而论。中医神妙之处甚多。如最近山西之鼠疫。西人对之。束手无策。近见有戴子光君发明之治鼠疫神效汤。谓在东三省已治愈多人。功效极速。云云。又如白喉一症。前者白喉忌表抉微一书。论症拟方。皆极精当。西人则除用血清外。别无他法。于此可见西医之不逮中医。)惟工艺技巧。彼胜于我。我则择取焉可耳。总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则西学无流弊。若专恃西学而蔑弃中学。则国本既隳。焉能五稔。以上所言。知必非贵报诸子所乐闻。鄙人此书。不免有失言之愆。然心所谓危。不敢不掬诚相告。知我罪我。听诸国人之公论而已。呜呼。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辛有之叹。不图于吾生亲见之矣。哀哉哀哉。率布不尽。顺颂
撰安。
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王敬轩国语问题
【按,所谓王敬轩来信,即钱玄同以假名所拟。见钱玄同集《文学革命之反响》。其实也就是古文“或曰”、答客问之类。】
[book_title]她字问题
有一位朋友,看见上海新出的《新人》杂志里登了一篇寒冰君的《这是刘半农的错》,就买了一本寄给我,问我的意见怎么样。不幸我等了好多天,不见寄来,同时《新青年》也有两期不曾收到,大约是为了“新”字的缘故,被什么人检查去了。
幸亏我定了一份《时事新报》,不多时,我就在《学灯》里看见一篇孙祖基君的《她字的研究》,和寒冰君的一篇《驳〈她字的研究〉》。于是我虽然没有能看见寒冰君的第一篇文章,他立论的大意,却已十得八九了。
原来我主张造一个“她”字,我自己并没有发表过意见,只是周作人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提过一提;又因为我自己对于这个字的读音上,还有些怀疑,所以用的时候也很少(好像是至今还没有用过,可记不清楚了)。可是寒冰君不要说:“好!给我一骂,他就想抵赖了!”我决不如此怯弱,我至今还是这样的主张;或者因为寒冰君的一驳,反使我主张更坚。不过经过的事实是如此,我应当在此处声明。
这是个很小的问题,我们不必连篇累牍的大做,只须认定了两个要点立论:一,中国文字中,要不要有一个第三位阴性代词?二,如其要的,我们能不能就用“她”字。
先讨论第一点。
在已往的中国文字中,我可以说,这“她”字无存在之必要;因为前人做文章,因为没有这个字,都在前后文用关照的功夫,使这一个字的意义不至于误会,我们自然不必把古人已做的文章,代为一一改过。在今后的文字中,我就不敢说这“她”字绝对无用,至少至少,总能在翻译的文字中占到一个地位。姑举一个例:
她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她。”这种语句,在西文中几乎随处皆是,在中国口语中若是留心去听,也不是绝对听不到。若依寒冰君的办法,只用一个“他”字。
他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他。”
这究竟可以不可以,我应当尊重寒冰君的判断力。若依胡适之先生的办法,用“那个女人”代替“她”(见《每周评论》,号数已记不清楚了),则为:
那个女人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那个女人。”
意思是对的,不过语气的轻重,文句的巧拙,就有些区别了。
寒冰君说,“我”“汝”等字,为什么也不分起阴阳来。这是很好的反诘,我愿读者不要误认为取笑。不过代词和前词距离的远近,也应当研究。第一二两位的代词,是代表语者与对语者,其距离一定十分逼近;第三位代表被语者,却可离得很远。还有一层,语者与对语者,是不变动,不加多的;被语者却可从此人易为彼人,从一人增至二人以上。寒冰君若肯在这很简易的事实上平心静气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她”字的需要不需要。
需要与盲从的差异,正和骆驼与针孔一样。法文中把无生物也分了阴阳,英文中把国名,船名,和许多的抽象名,都当作阴性,阿拉伯文中把第二位代词,也分作阴阳两性;这都是从语言的历史上遗传下来的,我们若要盲从,为什么不主张采用呢?(我现在还觉得第三位代词,除“她”字外,应当再取一个“它”字,以代无生物;但这是题外的话,现在姑且不说。)
此上所说,都是把“她”字假定为第三位的阴性代词;现在要讨论第二点,就是说,这“她”字本身有无可以采用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可以分作三层说明:
(一)若是说,这个字,是从前没有的,我们不能凭空造得。我说,假使后来的人不能造前人未造的字,为什么无论那一国的字书,都是随着年代增加分量,并不要永远不动呢?
(二)若是说,这个字,从前就有的,意思可不是这样讲,我们不能妄改古义。我说,我们所做的文章里,凡是虚字(连代词也是如此),几乎十个里有九个不是古义。
(三)若是说,这个字自有本音,我们不能改读作“他”音。我说,“她”字应否竟读为“他”,下文另有讨论;若说古音不能改,我们为什么不读“疋”字为“胥”,而读为“雅”,为“匹”?
综合这三层,我们可以说,我们因为事实上的需要,又因为这一个符号,形式和“他”字极像,容易辨认,而又有显然的分别,不至于误认,所以尽可以用得。要是这个符号是从前没有的,就算我们造的;要是从前有的,现在却不甚习用,变做废字了,就算我们借的。
最困难的,就是这个符号应当读作什么音?周作人先生不用“她”而用“伊”,也是因为“她”与“他”,只能在眼中显出分别,不能在耳中显出分别,正和寒冰君的见解一样。我想,“伊”与“他”声音是分别得清楚了,却还有几处不如“她”:一,口语中用“伊”字当第三位代词的,地域很小,难求普通,二,“伊”字的形式,表显女性,没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言,用于白话中,不甚调匀。我想,最好是就用“她”字,却在声音上略略改变一点。
“他”字在普通语区域中,本有两读:一为t'a用于口语;一为t'uo,用于读书。我们不妨定“他”为t'a,定“她”为t'uo;改变语音,诚然是件难事,但我觉得就语言中原有之音调而略加规定,还并不很难。我希望周先生和孙君,同来在这一点上研究研究,若是寒冰君也赞成“她”字可以存在,我也希望他来共同研究。
孙君的文章末了一段说,“她”字本身,将来要不要摇动,还是个问题,目下不妨看作X。这话很对,学术中的事物,不要说坏的,便是好的,有了更好,也就要自归失败,那么,何苦霸占!
寒冰君和孙君,和我都不相识。他们一个赞成我,一个反对我,纯粹是为了学术,我很感谢;不过为了讨论一个字,两下动了些感情,叫我心上很不安,我要借此表示我的歉意。
寒冰君说,“这是刘半农的错”!又说,“刘半农不错是谁错?”我要向寒冰君说:我很肯认错;我见了正确的理解,感觉到我自己的见解错了,我立刻全部认错;若是用威权来逼我认错,我也可以对于用威权者单独认错。
1920年6月6日
[book_title]国语问题中一个大争点
京语?
国音京调?
在讨论这个争点之前,应当先把一个谬误的观念校正。这观念就是把统一国语的“统一”,看做了统一天下的“统一”。所谓统一天下,就是削平群雄,定于一尊。把这个观念移到统一国语上来,就是消灭一切方言,独存一种国语。
这是件绝对做不到的事。语言或方言,各有它自然的生命。它到它生命完了时,它便死;它不死时,就没有什么力能够残杀它。英国已经灭了印度了,英语虽然推广到了印度的一般民众,而种种的印度语,还依然存在。瑞士的联邦政府早已成立了,而原有德意法三种语言,还守着固有的地域,没有能取此代彼,以求“统一”。法语的势力,不但能及于法国各属地和比利时瑞士等国,而且能在国际上占优越的地位,然而在法国本境,北部还有四种近于法语的方言,南部还有四种不甚近于法语的方言,并没有消灭。从这些事实上看来,可见我们并不能使无数种的方言,归合而成一种的国语;我们所能做的,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无数种方言之上,造出一种超乎方言的国语来。我的意思,必须把统一国语四个字这样解释了,然后一切讨论才能有个依据。
既然国语是超乎方言的,就可见两个方言相同的人,本来用不着国语;所要用的,只是方言相异的人。正如我们在伦敦时,看见了广东人不能说话,就只能借用英语;英语就可以算是我们的临时国语了。我们在不得已时,连外国语也要借来做临时国语,可见我们理性中,本有牺牲的精神存在着。那么,现在要制造国语,要我们稍稍牺牲一点,而于我们原有的方言,并不加以损害,我们又何苦不肯呢?所以现在讨论国语中一切问题,只须从事实上着想;从前因为误会了“统一”两字,发生许多无谓的意气争执,已过了也就算了。
我的理想中的国语,并不是件何等神秘的东西,只是个普及的,进步的蓝青官话。所谓普及,是说从前说官话的,只是少数人,现在却要把这官话教育,普及于一般人。所谓进步,是说从前的官话,并没有固定的目标,现在却要造出一个目标来。譬如我们江阴的方言,同官话相差的很远。从前江阴人要学官话时,并没有官话的本子,只是靠着经验;他今天听见有人称“此”为“这”,称“彼”为“那”,他就说起“这”与“那”来,后来觉得没有什么阻碍,他就算成功了;他明天又听见有人称“何物”为“什呢羔子”,他也照样的说,久后才觉得这是一句江北话,不甚通行,必须改过,他就算失败了。他这样用做百衲衣的办法,一些些凑集,既然很苦,成绩也当然不好。但他有一种不可忽视的精神,就是他能暗中摸索,去寻求中国语言的“核心”。我们现在要讲国语教育,只须利用这种向心力,把一个具体的核心给大家看了,引着大家向它走。我并不敢有过奢的愿望,以为全中国人的语言,应当一致和这核心完全密合;我只想把大家引到了离这核心最近的一步——就是我们见了广东人,可以无须说英国话的一步。
这样,我们可以说到核心的本身了。我简单的说,我实在不赞成京语。
我并不是不愿意使北京以外的多数人,曲从北京的少数人,因为这种的曲从,结果还是自己便利。我也并不是说用了京语,我们的牺牲就太多了;我们本有牺牲的精神,即使我们说“鹿”,北京人要说“马”,我们又何尝不可以说。我所顾虑的,只是事实。
第一,在京语范围以内,自“内庭”以至天桥,言语有种种等级的不同。我们该取那一种呢?于是有人说:以北京中等社会所用的语言为标准。这显然是直抄了英国但尼尔琼司的老文章,琼司主张英语的音,应当以伦敦中等社会的音为标准(注意:琼司所说的只是音,我们说到国语,还有许多音以外的事项),已受了许多英国学者的非难。但平心而论,他的见解还不错,因为他所说的中等社会,并不是空空洞洞的:他指出了一个宿食学校,当做中等社会的代表。这宿食学校,就是吴稚晖先生所说的饭桶学校,实在是个很可笑的东西,但在伦敦社会中所占的势力,可着实不小。这是因为英国的公立学校,所造就的只是个有青黄不接的学生。凡在公立学校毕业的学生,大都只有进商店或工厂做学徒的资格,要进大学,或要在工商界中占到较高的位置,就非另行经过一个预备学校不可。而这种预备学校,公立的可很少。又这个期间的学生,年纪平均在十四五岁以至十八九岁之间,在父兄方面,可算得最难管理的一期;而要叫职业很忙的父兄,分出许多精神来管理这班麻烦的大孩子,也是苦事。因此宿食学校,就应运而生,特别发达;做父兄的,也乐得费一些钱,把他孩子的学业,宿食,管理,一起交给别人代办。从这上面看,可见宿食学校的语言,并不只是宿食学校校门以内的语言,其势力可及于大学学生和工商界的高等执事。而各宿食学校的语言,又何以能统一呢?这是因为宿食学校的先生,虽然可笑,总也是大学出身,师母,亦许当初也是宿食学校的学生。这样经了许久时候的盘滚下来,其语言当然可以成为一种风气了。
现在我们可以想一想:在所谓北京的“中等社会”里,能有这样的现象没有?如其没有,又何必直抄别人的老文章。而况琼司的话,还没有得到一般学者的承认;在推行上能否有效,现在也还全无把握。
第二,既然说是京语,而且说是北京中等社会的语言,则一般主张者心里所希望的,当然不同我所希望的一样简单:我只希望方言不同的人,能于彼此达意,他们必然于希望达意之外,更希望大家所说的,是彼此互相密合的真正京语,不是蓝青京语。若然说,希望的是真正京语,如其不能,便蓝青些也不妨,这就未免太滑稽了。若然真要贯彻主张,要办到大家说真正京语,就有两个最简单的问题:一是怎样的教,一是怎样的学。就教的方面说,以非北京人而教京语,当然不行;若要请北京人教,恐怕就把北京的中等社会搬空了,也不见得能够分布得来(以每县需用教师十人计,全国共需万人以上。北京人口号称四十万,除去外省人,上等社会,下等社会,小孩而外,所余的中等社会,已属无几;要再在这里面找出能于教语言的人来,不知道能不能满一万);而且“一传众咻”,结果也未必能好。至于学的方面,困难更多。我敢大胆的说:一个人所能说得最圆熟的,只有一种语言;其第二种语言无论是外国语或是另一种方言,都只能说到达意的一步。以我自己而论,我在未到北京之前,就学过一些京语,后来在北京住了近乎三年,时间不能算短了,但是我曾经问过我一个学生(他是北京人):我还是用自然的态度,说我的(蓝青)官话好?还是竭力模仿说京话好?他说:先生的官话,我们句句听得懂,可以不必说京话。我问:说了呢?他说:有点儿“寒伧”!我当然是下愚不足为例;但我在北京所常常往来的几十个外省朋友,也几乎个个和我一样。那么,下愚如此之多,也就很可以注意了。而且也颇有若干人,是竭力主张京语,竭力为京语辩护的,而他自己所说的京语,也就“寒伧”得可以。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知道硬学京语,只是多用了许多无谓的工夫,结果还是只能到达意的程度,一方面还要得到北京人“寒伧”的评语,既不经济,又不讨好。
第三,我要请大家不要看轻了中国国语已有的好根基,这根基便是我们现在笔下所写的白话文,也便是一般主张说京语者为京语辩护时笔下所写的白话文。我并不说目下的白话文,已经全国一致;但离开一致,也就并不甚远。例如我是江苏人,江苏语与广东语,可算相差得远了。但我所写的白话文(非江苏方言的),与广东人所写的白话文(非广东方言的),差异处就已到了最小度。这就是说,把两篇文章放在一起,已不容易辨别出地域性来了。这个好现象,并不是偶然构成的,也并不是近数年来提倡了白话文学用急火煮成的。从远处说,这是数千年来文言统一的副产物;从近处说,至少也是宋元以来一切语体文字的向心力的总结晶。我们不能说这种向心力,已很明显,很固定的凝结成功了一个核心,但核心的轮廓,已大体完成了。若然我们要废弃了这已有的成绩,要废弃了远自数千年,近自数百年来历史所构成的国语的根基,使国人对于语言的核心的观念,一致移换到京语身上去,我们就应当把今日以前一切已写的语体文字,并今日正在书写的一切语体文字,完全烧毁,而其代用物,却是《京话日报》《群强报》的语体文字。这里语体文字的好不好,另是一个问题;我们能不能把它普及于全国,也只须看我们的毅力如何。我所顾虑的是:我们要把不普及,不自然,非历史的语体文字,去制胜那普及,自然,而且有历史的语体文字,即使能办到,我们的寿命是不是嫌太短!
在我这一段文字里,我希望人家不要误会,以为我把语言与文字,纠缠在一起。我也知道语言与文字,有许多处应当分别讨论。但若是说,我们今日以后,说的该是京语,写的该是通用的语体文!恐怕也就不能算得一句话。
最后,而且最重要,我要把言语学上最大的一个原则提醒诸君:那就是言语是变动的,不是固着的。因其是变动而不固着,所以多则数百年,少则数十年以后的京语,就决不是今日的京语。京语我不甚清楚,就我的乡谈论,我不但觉得和六七十岁以上的老者谈话,可以发现许多不同处,便是近十数年来一条沪宁路造成了,一般社会的语言,也就受了相当的影响了。这等处,普通人是不甚注意的;但在研究语言的人,就不应当忽略。即如欧洲学者所讨论的国际辅助语,从前是有多数人主张要采用活语的,现在的议论,已渐趋一致,以为活语容易变动,不如用人造语,不过该用那一种人造语,目下还是问题。国语之于中国,亦犹辅助语之于国际。譬如我们现在采用京语为国语,就算什么阻碍都没有,到了若干年之后,京语的本身变动了,我们又该怎样?若是说,别处都用今日所推行的京语,而北京的语言,却不妨任其自由变动,则结果是北京一处,独屏于统一之外。若是说,到京语变了,别处也都跟着北京变,那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老赶”,我们江阴人说的“乡下人学像,城里人变样”,这国语统一的事业,就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若要连北京人的京语,也限制着不许变,在事实上又绝对的办不到,从这上面看,可见以京语为国语是根本的不可能。
在这一节里,我也希望人家不要误会,以为我对于国语,有一成不变,永远不须修改的奢望。我的意思,只以为制定国语,既然不是儿戏,就不得不在它的寿命上设想到最稳定的一步。正如现在通用的一本电报明码,也就简单到极点了。但如一旦要加以修改,社会上还不免起许多纠纷。国语之于电码,应用之广,组织之复杂,何止千万倍,怎可常常修改呢?
以上是我不能赞成京语的理由。不赞成京语,当然赞成国语了(我对于现在所推行的国语,也有许多意见,因其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故从略);但国音上忽然附加了“京调”两个字,可叫我模糊了。就我所知道,语言中之所谓调,不外乎两件事:一是语调,一是字调。语调虽然也带着些地域性,但因人类的心理作用是共同的,所以语言尽管相异,语调总是大致相同。例如一句疑问语,其结尾当然提高,决不会落低;一句含着重要语义的句子,其重要处当然加重,决不会减轻,所以这种的调,是人类所共有的,无“京”与“不京”之可言。至于字调,却是绝对的地域物,一个人学第二种语言,无论学得如何精,断断脱不了乡音的字调。因此言语学者断定某一种语言消亡时,其最后消亡的,便是这字调。这字调是各种语言中都有的(通常人称为accent,其实不大对),在中国语中尤为显著而有种种不同的系统,即所谓“四声”的声。若是我们要把它京语化,在事实上一定做不到;而况全体是国语,中间参了京调,即使做到,于事实上有什么好处?
所以我的意见,以为只须能把国音说得正确了,调却可以不管。因为句调是无须管得,字调是不能管得;因其不能管得,所以与其提倡国音京调,正不妨听任其为“国音乡调”。这国音乡调虽然是个游戏名词,但于“达意”之旨,一定没有妨害。而且我敢预料,除非是不要国语,如要国语,将来的结果终于是国音乡调。
1921年10月20日
[book_title]海外的中国民歌
现在我从英国 Charles G. Leland 所著的 Pidgin-English Sing-Song 一部书里,译出短歌五首,算是对于海外的中国民歌,做一个初次的介绍。希望经此介绍之后,能有海外的热心同志,将同样的歌词调查到了寄给本会(北大歌谣研究会)。
所谓Pidgin-English,意译应当是“贸易英语”,因为pidgin是英语business一字的转音。但在上海,大家都叫做“洋泾浜话”。据说当初这一种话,是洋泾浜里的撑船的和外国人交际时说的,故有此名。现在洋泾浜已经填去了,说这话的,也已由撑船的变而为包探,买办,跑街,跑楼之类,所以“洋泾浜话”一个名词,只是纪念着历史上的一件事实罢了。
在发生洋泾浜话一个名词之前,在南洋方面,必定还有一个更早的名称。这名称我不知道。但记得三年前在伦敦,看见英国博物院书目中有一部书叫做《华洋买卖红毛鬼话》。亦许这“红毛鬼话”,便是比“洋泾浜话”更早的一个名称了。
这种话的构造,用字与文法两方面,都是华洋合璧,而且都有些地域性的。因为上海的洋泾浜话,上海语的分子很多;南洋的红毛鬼话,就是广东语的分子较多。又在前者之中,洋话分子,几乎全是英语,难得有一些法语;在后者之中,虽然英语也占很大的势力,却是法语,葡萄牙语,印度语,马来语等都有。但有一句话很可以说得:浜话虽然不同于鬼话,却决不是上海人与英国人直接合造的,一定是先由鬼话中传来,后来再受到了上海的地域影响,因为有许多字,如吃之为chow-chow,助字之用make,发语词或泛用动词之用blong,过去词之用lo,都很别致,却是两种话里所共有的。
这种语言,一定有许多人以为可笑,不足道。但在言语学者,却不能不认作有趣有用的材料。安见从这种可笑的东西里,不能在语言心理上,或语言流变的哲学上,或变态语言上,发现出很大的道理来呢?但现在我只是要介绍民歌,不能愈说愈远了。
Leland这本书,名目就定得很轻薄;书面上画了个掉着大辫的中国孩子打大锣,更觉可恶。可是内容并不坏,所收歌词有二十二章,故事有十二节;《导言》和《告读者》两短文,和末了的两个字汇,也都很有用处。我最恨的是近二三年中有几个伦敦的无赖文人,专到东伦敦唐人街上去找材料,做诗做小说,做的真是只有上帝能宽恕他!像Leland,他虽然轻薄,究竟还做了些有用的事;而况他已经死了,我们可以不必计较了。
Leland书中,注释不算太少,但总觉得不充足;所以我现在所译的,只是最短而且最容易看得懂的几首;便是如此,中间也还有些不甚了然的地方:这是应当向读者道歉的。
后文注释中,凡不能拟为何义者,用?号;姑拟为某义,而未能决定者,于所拟之字后,加(?)号;助字无关于语句之机能者,用○号。
[歌一]小小子儿
小小子儿,
坐屋角,
吃年糕。
年糕里,
吃出干葡萄,
“好呀!我这小子多么好!”
LITTLE JACK HORNERP(小小子儿)
小 (小孩名)
Little Jack Horner,
○ 坐 里 角
Makee sit inside corner.
吃 那 圣诞 糕
Chow-chow he Clismas pie;
他 放 里面?
He put inside t'um,
已 找到 一 干葡萄
Hab catchee one plum,
(惊喜词) 怎么 一 好小子 我
“Hai yah! what one good chilo my!“
[歌二]老鼠
有一只老鼠,硬要拉出一只钉来。他来说:“我看见了怎么个大尾巴!”
“可是我现在拉了出来了。这东西没有用,不好。只是块旧铁,不是好吃的东西。”
要是人费了功夫,做麻烦的笨事,那犹如是把你——呸!那竟是老鼠拉钉啊!
THE RAT(老鼠)
有一次 一 只 老鼠
One-tim one piecee tat
拉 硬 要 取出 钉
Pull hard to catchee nail,
而且 说 当 他 来
And talkee when he come:
看见 怎么个 大的 尾
“Look-see what largly tail!
但是 现在我 取 出
“But now my gettee out
这 东西 无 用 不 好
This ting no good-no how
一 块 旧 铁
One piecee olo iron
不 是 好 吃
No blongey good chow-chow,“
譬如 人 失去 时光
Suppsey man lose time
在 一个 长的 笨的 事
Bout one long follo tale.
他 把 你 在 呸
He take you in'pho!
那 全是 老鼠 和 钉
It all-same lat an'nail.
[歌三]鸟
两个法国人在广州街上走,看见一家古玩店,是头等第一的好店。
中国人把种种道地的东西给他们看;中间有一只描金的鸟,头上是镀金的,也做着翅膀,可以飞得。
法国人看见了鸟,说法国话:“Oiseau”;中国人以为法国人问的是“Whyso?”他不懂法国话,所以他用英国话告诉他们:“Why so? -makeesell.“
一会儿那金漆匣子的鸟都叫了。法国人又说:“Oiseau.“
中国人听见了,还以为他是不错的,所以原是说那一句话:“Why so?-makee sell.“
法国人以为他学到了一个中国字了。他告诉他朋友,中国话里的鸟,叫作Makisel。”
L'OISEAU(鸟)
有一次 两个 法国人 行走 在 广州
One-tim two Flunsee walkee in Canton,
看见 一 个 古玩 店 头等的 店 第 一
Look-see one peicee culio-shop-first shop numpa one
中国人 他 示与 他们 种种 道地的 东西
Chinaman he show um allo pukkha ting.
鸟描金的(?)上头 镀金的(?) 做 飞 用 翅膀
Birdee paint top-side plate-makee fly with wing.
法国人 看见 鸟 法国话 说鸟(法语)
Flunsee look-see birdee-Flunsee talk “Oiseau,“
中国人 他 以为 法国人 问 怎么的(英语)
Chinaman he tinkee Flunsee ask “Why so?“
他 不 知道 法国 话 所以 他 ○ 告诉
He no savvy Flunsee talk, So he make tell
与 他们 用 那 英语 怎么的 ○ 卖的
To 'um in the English-“why so? -Makee sell.“
一会儿 在上 漆器匣子 一切的 鸟 叫
By'mby on lacker-box all-same birdee playin
法国人 看见 它 说 鸟 又
Flunsee-man look-see it, talk “Oiseau“ again,
中国人 他 听见 了 以为 他 知道 不错
Chinaman he hear -lo-tink he savvy well,
所以 说 原是那 事 怎么的 ○ 卖的
So talkee all-same pidgin “Why s-o? -makee sell“
法国人 以为一定(?)他已习(?) 字
Flunsee tinkee sartin he had larnee word,
告诉 那 朋友 那(makee sell的音)是 中国 当作 一 鸟
Talk he flin t'hat makisel be chinaf or a birb.
[歌四]鸽子
鸽子做窠,做在庙宇顶上,高得和天一样。一只老母鸡,要知道为什么鸽子做窠做得这样高。
鸽子说:“朋友,你知道,我要我的眼睛看得灵清些——有时我要找食吃,有时老鹰要来捉我。”
若然一个人是高明的,他就当常用鸽子的眼。那一个人的眼光是好的,他总是升得高高的。
THE PIGEON(鸽子)
一 只 鸽子 做 窠
One piecee pigeon makee nest
在顶上 一 神 庙 高 到 天
Top-side one Joss-house up to sky,
一 老 鸡 他 要 知道
one olo hen he wantchee know
何 他 那 鸽子 住 那样 高
What for he pigeon lib so hight.
那 鸽子 说 你 知道 朋友
He pigeon talk, “You savvy, flin.
我的 眼 ○ 很 好 看见
My eye make velly good look-see
有时 去 找 吃的东西 或者是
Sometime to catchee chow-chow or
当到 鹰 来 此 地 捉 我
When hawk come t'his side catchee me.“
譬如 一 人 是 高明的
Suppse one man belongey smart.
他 常常 用 鸽子眼
He allo-way catchee pigeon-eye:
什么 人 他 ○ 好 看察
Who-man he makee good look-se-e.
那 人 他 常常 升 高
T'hat man he allo-way lisee hight.
[歌五]卖玩物的人的歌
笑致弥弥的小妹妹,红桃活血的小弟弟,
要不要买我的小玩意:
小鬼头儿泥土做;
小毒蛇儿会走路,
黑蜘蛛,红眼睛;
小青龙,吓死人,
这些有趣的小玩意,
卖给中国小弟弟。
THE TOYMAN'S SONG(卖玩物的人的歌)
笑的 女孩 玫瑰的 男孩
S'miley girley, rosy boy
譬如 ○ 买 我的 玩物
Sposey makee buy my toy;
小 鬼 做 用 泥
Little devilos make of clay,
可怕的 蛇 爬 开
A wful snakey clawley way,
大 黑 蜘蛛 眼睛 全红
Glate black spider eyes all led,
龙 适应于 吓 死
Dlagons fit to scaree dead.
这些? 种 有趣 玩物
Dis de sortey plity toy
卖 与 小 中国 男孩
Sell to little China-boy.
上方一、五两首,觉得颇可译成中国式的歌,其余就不能硬译。我现在觉得过度的直译,结果要闹成《华英进阶》里的字语功课,实在不大好。所以这次的译文,并不太直。
我觉得中国内地的歌谣中,美的分子,在情意方面或在词句方面,都还很丰富;这海外民歌中,就太缺乏了。我们想到支波西民族,他们也是漂流海外,也是造成了一种特别的语言,而对于欧洲近代文艺上,可发生了不少的影响(尤其是在美的方面),这里面的理由是很值得研究的。
我很想把其余的十七章歌完全译出(最好的几章在这里面),现在却没有这功夫,因为译起来,写的时候很少,写以前的研究,可不是一两点钟的事。
1923年5月25日
[book_title]汉语字声实验录提要
这部论文的趣旨是双重的:一方面是我用了科学方法来研究我们中国语言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另一方面是我将我国前人在这问题上所下过的功夫,连同他们的缺点,用最清楚的语言表写出来,希望能使研究这问题的人(外国人和中国人自己),可以免却许多纠纷。
为了这后一层,我在书中开端处,自三至二八节,写了一篇小小的四声研究史;又自五四至七四节,把“阴”,“阳”,“清”,“浊”,“上”,“下”等名词的各种歧义,以及“字书声”,“方言声”,“常声”,“变声”等的定义,都说个清楚。
关于今日以前各作者在四声问题上所下的判断或揣测,我引用了不少。古一些的已几乎全备;新近的却只能举了几个例,因为,一层是篇幅有限,二层是有价值的并不多。
我所用的实验方法,可以分作四步说:第一是记声,第二是量线,第三是计算,第四是作图。
记声并不是一件难事,只须有得一个好音鼓,和一个速率够大而且极匀的好浪线计。但最要紧的是发音正确的受试人和选择得很适当的材料。关于这两层,我在九二至九五节中说明。
量线是只量到十分之一公厘(mm.)为止;所用的器具,只是一个十倍的放大镜和一支玻璃小尺。若然用显微镜,那就是要量到百分之一公厘以上也极容易。但所得结果,却未必能更好,因为烟薰纸上的线纹,并不适宜于显微镜的观察,假使放大得过度了,浪线都变成了“肥线”,其中点极难断定;要是任意断定,结果反要增加许多错误。
计算音高的方法,目下至少有五六种。我所用的一种,就正确上说,是处于第二位。处第一位的一种方法,是将语言的音,和电流音义的音,同时平行画出,然后依据音义线纹中某一颤动的长短以推算语音线纹中处于同一时间中的一个或多个颤动的速度。若然浪线计的速率不很均匀,就非用这方法不可。我所用的一个浪线计,却用不着这样。
作图的一番工夫可以省得,若然所试验的只是三五个字或三五个音,因为在这样时,我们只是看了数目字,也就可以比较得出各音的高低起落来。所以在法国的《语音学杂志》中,在德国的Vox杂志中,又在Rousselot及Poirot两先生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这一类的例。但若做了大批的实验工夫,就万不能把数目字做比较的工具。而且把数目字印入书中,也很不便当。假使我论文中不用图而用数目字,这部书的分量,至少要增加六倍。
作图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的,一种是用对数的。直接法从前Poirot先生用过,现在Scripture先生也还用着。这是个比较简易的方法,有时也颇可以用得,但根本上与音理相背,并不能将各音的高度正确表出。所以我所用的是对数法。
应用对数法在工作上很烦苦。自从我将一六页的第一第二两表制成了,就简易了不少。但便是这样,还比直接法烦苦到一倍以上。
就以上所说,可见做这种实验的工夫,所需要的时间很多,而且只能慢慢的做,不能做得快。平均是每一个字或一个音,延长只在半秒钟左右的,就要用两点以至两点半钟的工夫。我全书所用的实验工夫,是整整三十个月,编写成书的时间还不算在内。单指胡适先生一段《清道夫》的文章,共二百五十五字,延长七十二秒钟,就用了十二个半礼拜的工夫。
作这种工作所需要的时间如此之多,实在是一件不能轻轻放过的事。因为这能给学人以许多痛苦,从而阻碍学术的进步。
数年来身受的痛苦,使我创制了一种新仪器,将量线,计算,作图三种工夫,交给机械去代做(看后方)。
我书中将实验方法说明之后,接着便有一段关于字声上的普通观察。在这段书里,我举了十种方言中的字声来做例,一方面用以证明决没有两种方言中的字声制能于完全符合,另一方面是借此说明字声的比较研究法。我对于“字书声”一个问题上也下了几个揣测,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从事于这种的工作。又自八七至八九节,我说明我自己的“标声法”;这方法简易明确,不但语音学者可以用得,便是普通的言语学者也可以用得。
在一一四节里,我把我将来研究这字声问题的计划说明,因为本书并不完全,如全书开首时并结尾时所说。
关于字声与构成声音的四种分子间所有的关系,也有相当的讨论。这种讨论的用意,是在于通知从事研究字声的人,不要将问题看得太简,可也不要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工。这句话解释是如此:一方面,我们大家都知道字声之构成,在于音高,但音长与音质,也不能不问;另一方面,关于音强一个问题,目下不妨暂且搁着,不要随随便便将物理学中I=A2n2一个公式错用了。我也知道研究字声,不能将强弱一件事置之不问,但因物理学中这一个公式既不能适用,我们又还没有能发明一个正确的新公式,又何苦要多做些无谓的工作呢?
一般的实验语音学家在这件事上都很疏忽,便连Rousselot, Scripture, Chrumski诸先生也是如此。因此常有人向我说:你研究字声,你研究的是音高,很对;但你把音强忘记了!为答复这一类的问题起见,我既在书中详论了研究音强之不可能,更在此地重提一下。
我从开场说到现在,说的几乎完全是方法。说得多了!但是并不太多。因为一切实验科学中最重要的总是方法。方法安排定了,其余只是机械般的做法;所得结果,几乎是无可辩论的。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实验语音学一种科学的全体,只是一大堆的方法的总称罢了。
现在说书的本身。
这书分为两编。第一编论常声,第二编论变声。
常声是单发的音,而且是咬嚼得很清楚的。严格的说,语言中简直就没有常声这样东西,因为我们说话时,决然用不着这样的声。但是我们假定因为研究某一方言中的某一字声,而请一个说这方言的人来说一个例字给我们听,他所说出来的,一定是个常声。因此我们可以说:常声乃是我们理想中的声,我们将它说出时,我们以为它可以代表某一声的现象的全体,而在实际的语言中,这某一声的现象,却未必和常声一样表露得完全:有时只表露出一部分,有时因为种种关系,竟可以全不表露。这种只表露一部分或竟是全不表露的声,我们就称他为变声。
我研究了三种方言中的常声,就是北京语中的,广州语中的,江阴语中的。北京语与广州语之可以代表北部及南部语,自然没有问题。江阴语是我自己的方言。我本想找个苏州人来发音,做江浙语系的代表,但竟没有能找到,不得已乃用江阴语。
实验工夫若然只做一次,那是万万不够的。所以我在要断定某一声的价值时,必比较许多次实验所得的结果,而求其最普通之一现象。
凡与字声有关系的事,也大都研究。因此,在广州语中,我非但研究旧说的八声,还研究了新近发现的第九声;在江阴语中,我研究了至今聚讼的一个清浊问题,和“浊上”的消失问题;在北京语中,我研究了“自然声”,“入声转变”,“哑音气子”等问题。
第二编所研究的变声,又分作重音与音节两件事。在重音一件事上,我得到了十几个见解。这种见解在目下还不能当作结论。把这小小的收获与所用的工夫相比较,似乎很不上算;但在不怕做苦工的人看来,已可以增加一分勇气了。我们知道无论研究何种科学,实验的或非实验的,假使一个人用了一世工夫而所得结果只是十个八个字,但求十个八个字真有价值,那就决不是一个耻辱。
关于音节,我只是十分粗略的观察了一下,因为这个问题,需要特种的材料和受试人,本以分开研究为是。
现在说附录中所记我所创造的两种仪器。
第一种仪器叫做音高推算尺,可以做量线,计算,作图等工作。有大小两式,小式尤比大式合用,因为价值便宜,便于取携,而且不易损坏。用以量线,可以量到十分之一公厘,其准确与用玻璃小尺绝对一样,而时间可以省到三四倍;又不伤目力,因为廓大镜的倍数很低。说到作图,可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用计算的,一种是不用计算,就将量线,计算,作图三事,同时兼做的。这后一种方法,比前一种更好,因为非但简便省事,而且所得结果,其正确程度,竟超出于普通方法之上。其理由有二:
第一,普通方法所得的结果,并不是直接来的,是经过了许多次的间接来的;每经过一次的间接,就有增加一分的错误的可能。无论你如何精细用心,这总是件逃不了的事。我们仪器上所得的结果,却完全是直接的;完全直接也当然并不就是绝对没有错误,但错误的分量总少得多了。
第二,在物理计算中,除有特别需要外,通常只用数目字三位;在图算法中,用两位就够。我们这仪器上的对数尺,却用了四位。以四位与三位或两位相比,自然是正确得多了。
因有这种原因,所以用无计算法直接画出来的曲线,形式非常整齐,不比用普通方法所画的,常带着许多不规则的折齿。这种折齿从何而来,向来没有人能明白解释过;现在我们可以说,这是错误成分太多的结果。
第二种仪器是一个音鼓,感觉特别灵敏,所以记起声来(尤其是在记女声的时候),比普通的Rousselot式鼓好得多。若是把鼓膜的宽紧和鼓管中的气量校得恰好,所画出的浪线,几乎可以和Lioretgraphe上画出来的一样;而且于记语声之外,更能记“音哨”和许多种口吹乐器的声。因有此种作用,我们有时可以把它替代电流音义,有时也可以借它研究乐器的音高。我们还能用它记留声机片的音,因此可以利用市上所卖的留声机片,来研究名歌人或名乐师的奏品。为了这样一件事,从前Scripture先生曾特造过一种仪器。这仪器的价值至少要比我们的音鼓高上一百倍,实验时所用时间和材料,要多到一千倍;所画出的浪线,自然比我们的鼓上所画出的详细得多,但在普通研究中,我们永世也用不着那样的详细。
1925年3月17日
[book_title]国语运动略史提要
这一部小论文的主旨,在于纪述事实,并不在于评论。若然中间有些地方带着些评论的意味,那不过是为着要把所说到的事实,说得分外明了些。
此外还有一件事要声明:我虽然是国语统一筹备会的会员,我在论文中,却并不作此会的宣传者,这就是说,我的态度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即如注音字母,在普通教育及社会教育上,我承认它有相当的价值,但我并不就因此承认它在科学的研究上有何等的价值。
关于国语一个问题上的事实,可以按着时间,略叙如下:
最初是为着要普及教育,便利妇孺,而苦于文言太难,因此就有人提倡做白话书报。这一期的白话文,依着作者的意旨,是专为便利妇孺的,并不是给读书识字的人看的。
但是,这种文体的改变,并没有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因为把文言改成了白话,只是能“易懂”,并不能“易识”,而易识的重要,乃更在易懂之前。因此,接着就有了一个字母时期。这一期中的作者,想要造成一种字母制的字,替代原来的汉字,使识字一件事,可以容易些。
在这一期的作者中,我们不应当忘记了王照劳乃宣两先生。
但是,假使我们要利用字母,我们马上就可以发见一个极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读音问题。假使没有方法统一读音,字母就全无用处。
在起初一步,大家以为这问题很容易解决,只须把京语当作标准语就完了。
后来大家渐渐看出,采用京语有许多的不相宜;为中国全民族着想,与其用京语,不如用一种人造语。这人造语中的各分子,连最重要的读音一件事也包括在内,应当先期分别研究,务求所造成的语言,使全中国人民,能于接受。
到此地才是真正的国语运动的开场;也是到了此地,一般提倡国语的人,才把中国全民族混通看作一块,不再用开通知识便利妇孺等话头,把一国的人民,勉强分成两家。
自此以后直到今天,我们常在这一条轨道中走,虽然中间也经过了不少的变更与周折。
目下的国语的情形是这样:
自从民国七年注音字母公布了,次年《国音字典》出版了,关于统一读音的一个问题,已算有了个解决,虽然这个解决并未能完全应合到我们的理想与希望。
自从民国八年国语统一筹备会成立了,我们已有了一个正式的永久机关,去研究关于国语的一切问题,并安排关于国语的一切事务。
自从有了民国五年以后的文学革命,国语一件事就渐渐的建造于一个稳固的基础上。我们应当注意:我们是直到了此一刻,才能明了白话文的真价值。
在这种种的情状之下,我们可以说,亦许在十年八年之后,我们可以有得一种很合实用的辅助语。
但是在此地,我们应当补说一件事:
目下从事于国语的人,几乎把全力用在统一读音上,希望理想中的辅助语,可以早早造成。除去少数的罗马字提倡者以外,我们再听不见有什么人主张要用什么字母来代替汉字;注音字母只是一件标音的工具,使读音可以统一,并不是一种文字,看它的名称可以知道。
这种态度上的转变,看去自然是很奇怪的。因为我们方才说过,统一读音并不是一个目的,乃是一种方术,或者说,是一种预备的工夫,使字母制的文字,可以实现。按着理说,我们当然不能在半路上就停止了。
但是要使字母制的文字实现,无论是用罗马字或另一种字,我总觉非常困难,虽然这问题是重要到极顶。我以为我们应当有些耐心。我们应当将这问题用最精细的方术去研究;凡是与这问题有关系的事项,都该一一分别讨论,不能放松一点。若不先下这种工夫,贸贸然然就尝试,恐怕结果一定不好。因此就目前说,我们应当把野心收小一点,暂认我们今日所做的统一国语的工作,也是一种差可满意的工作,因为这种工作的本身,也有相当价值在。
因此缘故,我在论文中对于汉字罗马化这一个问题,只是在结束处很简略的说了一说,并没有能将诸位提倡人的办法,节要写入。我在这件事上很抱歉,但我希望他们将来提出的办法,能比今日以前的更好,更进步,更完满。在根本上说,我决然不是他们的反对者。
以上将我论文中的大要说完;以下请允许我指出几个特别点:
第三章说注音字母。用英文写的说注音字母文章,已有了几篇,用法文写的,这亦许还是第一篇。
因求便利于非语音学者的读者起见,我的标音法和论音法,并没有采用Rousselot制或“国际制”。
第四章中说到文学革命。这当真是中国现代史的一件大事。在记述此事之前,有一段文言的构成史。这是我个人的研究,虽然说得很简略,或者还不是全无根据。
最后是在第五章中,第一七八节,我说明官话究竟是什么,一八二至一八七节,我把京语与国语两相比较。这两段,我自信剖析得很清楚。
1925年3月17日
[book_title]敦煌掇琐序目
例一:目中大字号数为本书中所排之次第,小字号数为巴黎国家图书馆写本部伯希和收藏中所排之次第。
例二:各文件中,其原有标题尚存者,即于标题下注“原”字;其已失者,或原来并无标题者,则为代拟一题,注“拟”字;不能拟者,即用首句为题,注“首”字。例三:字有疑似不能决者,于字旁志以△。
上 辑
一 二六五三 韩朋赋 原 全
二 二六五四 晏子赋 原 全
三 二六五三 燕子赋 原 缺首
四 二六五三 燕子赋 原 全此与前一燕子赋异
五 二六四八 季布歌 拟 残
六 二七四七 季布歌 拟 残 此似应与前号合为一本
七 三三八六 季布骂阵词文 原 残
八 三二四八 丑女缘起 原 缺尾
九 三二一三 伍子胥 拟 剩首
一〇 二七九四 伍子胥 拟 缺前半 此似不能与前号合
一一 二七二一舜子至孝变文 原 附百岁诗 全
一二 二九六二 西征记 拟 残
一三 二五五三 昭君出塞 拟 缺首
一四 二七一八 茶酒论 原 全
以上小说
一五 二五六四 国语问题新妇文 原 全
一六 三〇八六 那梨国神话 拟 全
一七 二九五五 佛国种种奇妙鸟 拟 残
一八 二一二九 海中有神龟 首 全
一九 二一二九 老少问答寓言 拟 全
二〇 二六三三 崔氏夫人要女文 原 全
二一 三一六八 女人百岁篇 原 全
以上杂文
二二 三一三七 翠柳眉间绿 首 缺尾
二三 三一二五 闻呵耶名字何何 首 全
二四 三一二三 一支银瓶□两手全 首 全
二五 二八三八 云谣集杂曲子共三十首 原 残
二六 二八〇九 孟姜女等小唱七首 拟 残
二七 二六四七 五更调小唱 拟 残
二八 三一三七 悔嫁风流婿 首 全
二九 三三六〇 十四十五上战场 首 缺尾
以上小唱
三〇 三四一八 五言白话诗 拟 卷残抄出者共五十二首
三一 三二一一 五言白话诗 拟 卷缺首抄出者共四十六首
三二 二七一八 王梵志诗 原 全共三十八首
三三 二一二九 禅诗四首 拟 全
三四 一七四八 王昭君怨 原 全
以上诗
三五 二七三四 太子十二时 拟 全
三六 二四三八 太子五更转 原 全
三七 三〇六五 太子入山修道赞 原 全
三八 二九六三 南宗赞 原 全 此为别体五更调
三九 二七二一 新集孝经十八章 原 残
四〇 二七二一 开元皇帝赞金刚经 原 全
四一 二八〇九 劝戒杀生文 拟 残
四二 二七一三 辞娘赞说言 原 全
四三 三一一七 救诸众生苦难经 原 全
四四 二六五〇 劝善经 原 全
四五 三一一七 新劝善经 原 全
以上经典演绎
四六 三五六一 舞谱 拟 残抄出者共十四谱
以上艺术
中 辑
四七 三一二一 家宅图 拟 大致全
四八 三三八四 翟明明受田四十亩半四址清单 拟 全
四九 二八二二田亩四界册 拟 残
以上家宅田地
五〇 二一二四 邓善子贷绢券 拟 全
五一 三〇〇四 兵马使徐留通借绢券 拟 全
五二 二六八六 李和上借粮券 拟 全
五三 二六五二 宋国语问题借駞券 拟 残
五四 三一五〇 吴庆顺质身契 拟 全
五五 二六三三 康不子借匹帛券 拟 残
五六 二五〇二 鉼兴逸借粮券 拟 全
五七 二六八五 兄弟分家契 拟 缺首
五八 三三三一 张骨子买屋契 拟 全
五九 三四一〇 僧崇恩处分遗物证 拟 全
以上社会契约
六〇 三二五七 寡妇阿龙诉状并其连带各件 拟全共六件
六一 三五〇一 王员定分让园舍地亩与其两弟 状拟 全
六二 三五〇一 菜幸深为官中用地十亩请与免税牒 拟 全
六三 三一八六 百姓某请处分债负牒 拟 全
六四 三一八六 百姓某请处分逆子牒 拟 全
六五 二八〇三 押衙索大力状 首 全
以上讼诉
六六 三三四八 天宝四年官中卖出匹帛并买进军 粮帐目 拟 残
六七 二八〇三 天宝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敦煌县郡仓粮数出入状 拟 节
六八 二八〇三 天宝九年敦煌县各乡应纳种子粟数状 拟 节抄
六九 二八〇三 天宝九年户口册 拟 残
七〇 二九七九 开元某年某处官厅判牍九种 拟 全
七一 二四八二 常乐副使田员宗申报南山捕盗事 拟 全
七二 二七三四 翟使君责安僧正交寿昌令 拟 全
七三 二七三四 駞官马善昌呈报駞匹死亡状四件 拟 全
以上官事
七四 三二八四 婚事程式各种内有通婚书答婚书等共六件 拟 全
七五 三三五〇 下女词 原 缺尾
以上婚事
七六 二五七八 开蒙要训 原 全 注音本
七七 二七二一 杂抄 原 节抄
七八 三三四九 算经 原残
七九 三二八四 尺牍程式 拟 录夫与妻书妻与夫书各一通
八〇 书函程式 拟 全
八一 三一四五 上大夫丘乙己 首 缺尾
以上教育
八二 二八六三 李吉子等施舍布粟铸钟疏 拟 共七件 全
八三 二九一二 康秀华施银盘子三枚写经疏 拟 全
八四 二九八二 显德四年梁国夫人结坛施舍疏 拟 全
八五 三一〇七 孤子某延僧为其故父追福疏 拟 全
八六 三一三五 索清儿为患热病发愿写四分戒一卷跋 拟 全
八七 三二〇七 李憨儿戒牒 拟 全
以上宗教
八八 三二四七 大唐同光四年具历 拟 缺尾
八九 三四〇三 雍熙三年春历书 拟 原本全今抄至二月底止
以上历书
九〇 二六六一 吉凶避忌条项 拟 残
九一 三一〇五 解梦书 原 残
九二 三〇八一 七曜吉凶避忌条项 拟 残
九三 三三五八 护宅神历卷 原 全
以上迷信
九四 二九八七 西天大小乘经律论并现在大国内部数目录 原 全
九五 三三一一 永徽四年二月二十四日弘文馆用纸数 拟 大 致全
九六 二五七三 高延德致亲家翁书 拟 残
九七 二〇一一 侄女□娘子祭故大阿耶文 拟 残
九八 三一四五 社司转帖 原 全
以上杂事
下 辑
九九 二一二九 唐韵序 拟 缺首
一〇〇 二〇一一 守温撰论字音之书 拟 残
一〇一 二〇一一 刊谬补缺切韵 原 残存四十二断片
一〇二 二七五八 字书 拟 残
一〇三 二七一七 字宝碎金 原 缺首
一〇四 二六〇九 俗务要名林 原 缺首
以上语言文字
以上文件一百零四种,都是从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中录出,略照性质分类:关于民间文学的,归入上辑;关于社会情事的,归入中辑;关于语言文字的,归入下辑。换句话说,上辑是文学史的材料,中辑是社会史的材料,下辑是语言史的材料。但世间事物,并不是生来就预备着给学者们分类的。所以在无论何种科学中,说到分类,多少总不免发生些困难。在本书中,若要吹毛求疵,真是不妥之处不可胜数。例如《开蒙要训》七六号一种,我照它原来的性质,列入教育类。但此篇可贵之处,不在本文而在所注之音。那么,若以用处论,就应当列入语言文字类。又如《王梵志诗》三二号,明明是教育性质,和三十、三十一两号的白话诗不同。然因其体裁相近,似乎总应当把这三种排在一起,方觉妥当。又凡一切白话文,都是研究当时语言的最好证据。所以,若是真用语言学者的眼光来看,可以把全书的十分之九都纳入语言文字类。但这种办法,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如此等等,均可证明分类之不易。但分类在本书中并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所以分类上即有不妥,也不妨姑且听着。
书名叫做《掇琐》,因为书中所收,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但这个“小”字,只是依着向来沿袭的说法说,并不是用了科学方法估定的。譬如有两个写本,一本写的是一部《尚书》,一本写的是几首小唱,照着向来沿袭的说法说,《尚书》当然比小唱重要到百倍以上,《尚书》当然是大的,小唱当然是小的。但切实一研究,一个古本《尚书》,至多只能帮助我们在经解上得到一些小发明;几首小唱,却也许能使我们在一时代的社会上,民俗上,文学上,语言上得到不少的新见解。如此说,所谓小大,岂不是适得其反?
直到最近数年,这种谬误的大小观念,才渐渐的改变了。我们只须看一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中所做的工,就可以断定此后的中国国学界,必定能另辟一新天地;即使一时不能希望得到多大的成绩,至少总能开出许许多多古人所梦想不到的好法门。我们研究文学,决然不再做古人的应声虫;研究文字,决然不再向四目仓圣前去跪倒;研究语言,决然不再在古人的非科学的圈子里去瞎摸乱撞;研究歌谣民俗,决然不再说五行志里的鬼话;研究历史或考古,决然不再去替已死的帝王做起居注,更决然不至于因此而迷信帝王,而拖小辫,而闹复辟!总而言之,我们新国学的目的,乃是要依据了事实,就中国全民族各方面加以精详的观察与推断,而找出个五千年来文明进化的总端与分绪来。
在这旧瓶改装新酒时,最需要的是材料的供给。我虽然不是国学家,而且将来也不希望做成国学家,但看了许多朋友同事们的努力,心中总有不少的欢欣与艳羡。于是我想:他们做工程师,造铁路,我便钻进矿洞去掘出些铁沙来;这于全路工程也许是了无裨补,但我总算是尽了一分愚力了。若然我这个见解不错,则我将这数年来留学余暇所抄录的敦煌文件发表,也就未必是妄祸枣梨。记得前年,上海有位吴立模先生研究五更调,我将《五更调小唱》二七号及《太子五更转》三六号抄寄给他,承他称为合用;去年顾颉刚先生研究《孟姜女》,我将《孟姜女小唱》二六号寄去,承他称为所得材料中最重要的一种。因有此两次的经验,我颇希望全书出版之后,能替学者们当得一些小差;同时我又希望几种兴趣较浓的文件,能博得一般读者的赏玩与惊奇。这就是我发表此书的一些小意思了。
1925年6月19日
[book_title]与顾颉刚先生论《静女》篇
颉刚先生:
《邶风·静女》篇有了你与刘大白、郭全和魏建功诸先生的详细讨论,使我们门外汉也能于看得明白,这不但是我们要感谢,便是那位“密司静女”,恐怕也要感谢你们的。不过我也有一点可笑的谬见,愿意写出来请你指教指教。
篇中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既然说了“俟我于城隅”,为什么接着又说“爱而不见”?若说约会的地方是城隅,到了临时找不到,总不免有点儿牵强,因为城隅决然不是个大地方,也决然不会是和前门大街一样热闹的地方(我们何妨设身处地想想呢)!而况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下文又有了馈赠的事呢?
古代的文章里,尤其是诗歌里,往往为了声调或字数的关系,把次要的字眼省去了几个。这所谓次要,只是古人心中以为次要罢了;在于我们看去,却是重要得了不得。因此,我们现在要解这首诗,目的只在于要发见他所省去的几个字。你若说他的意思是预先约定了,临时找不着,只是你的一种假定,干脆说,只是你在那里猜谜子。这种的猜谜子,只要是谁猜得可通,就算谁猜得好;考据功夫是无所施其技的——因为要考据,必须要有实物,现在并无实物,只是对着字里行间的空档子做工夫而已。
如所说,我也来大胆猜一猜了。我以为这是首“追忆的诗”。那位诗人先生,他开场先想到了他那位密司曾经在城墙角里等过他,可是“此刻现在”啊,“爱而不见”,就不免搔头挖耳朵起来了。其次是他又想到了他的“她”从前送给他的彤管;彤管是多么的美啊,“可是心肝宝贝肉,我因此又想到了你的美了”。其次是他又想到了那天从草原上回来,她采了些野草送给她,“野草有什么希罕呢?可是心肝宝贝肉,这是你送给我的啊!”
这样解诗,真是林步青唱滩簧,瞎嚼喷蛆而已。然而我还要老着脸写出来给你看看,就请你指教指教罢。
以上是关于全诗大意的话,其余细头关目上,我也有点儿意思:
(一)“静女”可作一个名词,解作“小姐”,或“姑娘”,或“处女”,不必说幽静的女子。(“静”之不必用本义解,犹之乎南方言“小姐”,北方言“大姑”,并不含有“小”“大”之意。)
(二)“其姝”的“其”,可解作“如此其”,译作白话,便是“多么”或“多门”。
据以上两项,则“静女其姝”一句,可译作“姑娘啊,你多门漂亮啊!”
(三)“彤管”的“彤”,应从魏说作“红漆”解。古书中虽亦有用“彤”字泛作“红”义者,然多数是指红漆的红,如“彤弓”“彤镂”“彤庭”之类,《说文》亦谓“彤,丹饰也;从丹,从彡;彡,其画也”。
(四)改“管”为“菅”,自亦不失为一说,但如“菅”“荑”并非一物,则两次所送,均是些野草,这位密司未免太寒酸,而文章也做得犯了重了。如谓“菅”“荑”即是一物,则二三两章一直下去,在文学上又似乎太单调。我并不说古人决不会做这种重复或单调的文章,不过假使是我做,我就决不如此做法。我以为“管”字亦应从魏说作乐器讲。古书中所用“管”字,除专名如管叔管子外,最普通的是(1)管理的管,(2)管钥的管,(3)箫管或管弦的管。第(1)(2)两义与本诗全不相干,则第(3)义自然坐实。若说“彤管”是“红笔管”,真是妙不可酱油!(以管作笔管解,在古书中恐怕找不出实例)况且你想:送个笔管多么书呆子气(如果那时已有瓦德门的自来水笔,自然又当别论了),送个乐器多么漂亮。此一密司而生于今日也,其亦“爱美的”音乐家欤。我的意见如此;我本想用白话把全诗译出,可是一时竟译不好,只得暂且收束,请你赐教。
1926年6月25日
[book_title]与疑古玄同抬杠
半农兄:
今天在一个地方看见一张六月廿二日的《世界日报》,那上面有他们从七月一日起要办副刊的广告,说这副刊是请您主撰的,并且有这样一句话:
刘先生的许多朋友,老的如《新青年》同人,新的如《语丝》同人,也都已答应源源寄稿。
我当然是您“刘先生的许多朋友”之一,我当然是“《新青年》同人”之一,我当然是“《语丝》同人”之一;可是我没有说过“答应源源寄稿”给《世界日报》的副刊这句话。老实说吧,即使你来叫我给他们作文章,我也一定是不做的,倒不见得是“没有功夫”,“没有材料”。再干脆的说吧,我是不愿意拿我做的东西登在《世界日报》里的,我尤其不愿意拿我做的东西与什么《明珠》什么《春明外史》等等为伍的。我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见解:我以为老顽固党要卫道,我们在主义上虽然认他们为敌人,但有时还可以原谅他们(自然要在他们销声匿迹草间偷活的时候才能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是“古人”是“僵石”。最可恶的,便是有一种二三十岁的少年,他们不向前跑,不去寻求光明:有的听着人家说“线装书应该扔下毛厕三十年”或“中国的旧文化在今日全不适用”的话便要气炸了肺,对于捧坤角逛窑子这类混账事体认为大可做得,而对于青年男女(尤其是学生)为极正当极合理的恋爱反要大肆讥嘲;有的效法张丹斧做《太阳晒屁股赋》那种鸟勾当,专作不负责任没有目的的恶趣味的文字。我对于这种少年,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绝对不愿与之合作的。所以现在看了那广告上的话,不能不向你切实声明。它事可以含糊对付,此事实在不能“默尔而息”。话说得这样直率,这自然很对你不起,尚希原谅则个!
弟疑古玄同 一九二六,六,二四。再:这封信请在《语丝》上发表为荷。
玄同兄:
一个小记者还没有能“走马到任”,你老哥可有信来教训了,这真是“开市大吉”了。
《世界日报》上那个广告,是我拟的。我为了拟广告,已碰了不少的钉子;如今再碰你最老最好的朋友的一个钉子,也自然是别有风味的。在拟这广告之前,我的确问过了许多朋友,的确有许多人答应了我,但因未能一一遍问,自然不免有人要嗔怪我,这是我十分抱歉的(但“许多”二字,并非全称肯定)。至于你,本来是应当预先问过的,因你这几天为了你夫人病得很重,一时未必能有心绪作文章,所以打算迟一迟再向你说。你虽然未必为了这件事动气,但在我一方面,总是不安到万分,应当向你郑重道歉的。我办这《副刊》,是由《世界日报》方面答应了不加干涉的条件才答应办的。所以实际上,这《副刊》不但与《明珠》等两不相干,即与《世界日报》,也可以说两不相干。犹之乎当初的《京副》,和你所办的《国周》,和《京报》及《显微镜》等,根本上都是全不相干。又如七年以前,你我都在北大,辜汤生是复辟党,刘师培是帝制党,也都在北大,因为所任功课两不相干,虽在一处,却无所谓“合作”,所以你我二人并没有愤而辞职,而蔡先生的“兼容并包”,反传为美谈。不过这些事,我只是想到了随便说说,并不是要反驳你。你的意见是我应当尊重的;即使不是意见而是感情,我也应当尊重——尤其是在近来你感情上很痛苦的时候。为此,我遵命将来信在《语丝》上登出。
我们两个宝贝是一见面就要抬杠的,真是有生之年,即抬杠之日。如今从口上抬到了笔上,不得不有打油诗以作纪念:
闻说杠堪抬,无人不抬杠。
有杠必须抬,不抬何用杠。
抬自犹他抬,杠还是我杠。
请看抬杠人,人亦抬其杠。
弟刘复 1926年6月26日
[book_title]法国流俗语举例
所谓流俗语,在法文叫做le langage populaire,或叫做la langue vulgaire,用中文解释起来,就是一般民众所说的话。
现在先用北京话来做一个例。在一般人的意想中,以为北京话就是北京话,中间决不会再有什么分别。实际却不然。例如“容易”的“容”,有人读作“young“也有人读作“loung“,“自各儿”的“自”,有人读作“tzz“,也有人读作“tchi“;我所住的胡同叫北帅府胡同,一般人读“府”为“fou“,但也常有人读为“pou“。诸如此类,只要留心去听,随时都可以听见。而且根据了这种的材料,我们可以归纳得出一个条理来:那一等的话,是那一等样的人说的。这样,我们在同一种语言之内,就可分出种种的阶级来了。
在中国有这种的情形,在法国的情形也是一样。因此有人把“口说的法国语”(le francais panlé)分做了三种。
第一种是正则的话(la langue normale),是一般有知识的人在演讲等时所用的。
第二种是随常的话(la langue familière),比前一种要随便些,可是中流以上的社会中所常用的一种话。
第三种是粗俗话(la lngue triviale),就是工人,下女,小贩,门房之类所说的话。
这种的分类法并不能说分得不好。可是,你若要在这三类之间划出两条很清楚的界线来,那是做不到的。因此我们现在为简便起见,不分为三类,而只分为两类:
第一类就是法国语,就是合于文法的规律的一种话。
第二类就是法国流俗语,就是一般民众口中所说,不一定合于文法的规律的话。
现在就举些最普通的例,把这两种话的不同处,略略比较一下。
我们大家都知道语言是用字联合成功的,字又是用音联合成功的,所以在我们这研究中,也可以分作音与字两大部。但音与字是互相关连的,所以在这两大部分的中间,也不能划出一条极清楚的界线:有的时候,仍旧要会通了讲。
一 音的方面
(一)减音例——此由于说话时的贪懒或贪顺口,把比较次要一点的音素省去。
il读为i-s'il cous plaft已一致读为s'f vous plaft,也有读为si ous plaft的,那就连v音也消失了。
il也可以读为l——这虽然比较不甚普通一点,却也时时可以听见:l'a pas vu, lul! (il n'a pas……)
tu读为l——最显著的是tu as读为t'a, tu es读为l'es: T'as vu ca, tof? T'es fou!
字尾-re或-le之消失——quatre读为quat; notre读为not; votre读为vot; table读为lab; peuple读为peup; y a quat personnes a la tab (i y a quatre personnes a la table)。
é音之消失——cette heure读为st heure, cet homme读为st momme; cette lemme读为st femme。
此外如mademoiselle读为mamzelle; voilà读为vla, mercredi读为mecredi; quelqu'un读为quequ'un, quelquse ulls读为quéques uns,不可胜举。
(二)增音例——基于liaison之错误,无端加入一音。此所加之音,以t及z为最多,因在liaison中,以t及z为最多也。
增t音的:
Malbrough s'en va t en guerre.
il a t été chez moi.
il y a t encore du pain.
il va t et vient.
il faudrat aller.
quand t vous voudrez.
增z音的:
laissez-moi-z-entrer.
entre quat'z yeux. (quatre yeux)
quat'z officiers. (quatre officiers)
nous voilà z arrivé.
mets-toi-z-y (mets-to-là).
les z halles.
des z haricots.
(三)有声之音转为无声之音例:
ie (ne)sais pas读为ch sais pas。
monsieur读为msieur,甚至读为psieu。
table读为tabl。
quatre读为quatr。
poudre读为poudr。
oui读为houi(略如吸水烟者吹纸煤之音)。
(四)音质(timbre)变化例:
toi读为t'oi;pied读为p'ied ;pauvre读为p'auvre。
bien读为ben。
Eugène读为Ugéne;Eugénie读为Ugènie。
ouvrier读为overier。
lundi读为lindi。
juin读为jouin。
panier读为pagnier;Daniel读为Dagnlel。
tiens读为ciens(然tenez不读为cenez)。
cinquième读为cintième。
(五)介音误用例,即liaison之中,用t处误用z,或用z处误用t:
vingt-z-hommes.
il était-z-à l'école.
c'est pas-t-à moi.
to m'as-t-appelé.
i'étais-t-a la maison.
(六)两音纠缠例:
quant à moi读为rant qu'a moi。
Mathilde读为Maltide。
Félix读为Felisque。
二 字的方面
(一)减字例:
ne之消失—J'ai pas vu;J'ai pas mangé;Je sais pas.或ssais pas.
il ya或il n'ya 读为ya:ya Jean qulm'a dit (c'est Jean qui m'a dit): ya pas d'erreur!
(surement, certainement)
n'est-ce pas?读为sspt?
qu'est-ce que c'est que cela?读为
qu'est-ce que e'est que ca?或sque
c'est quc ca? 或c'esi que ca? 或sksa?
(二)增字例:
增 en……de: j'en ai deux de chapeaux (j'ai deux chapeaux).
增 mais字:mais oui; mais nou; mais si.
增 que字:alors, qu'i m'dit, quoi qu'elle a dit?
增 à lui, à elle à eux等字:leurs pays à eux; son chapeau à elle; le mien à moi; le sien à elle; l' leur àeux.
增 il, ils, elle elles等于sujet substantif之后:ma femme elle est vennc(亦有用二者); les sokdats ils sont malheureux.
Puis 变为et pi或el pi alors.
si 变为si tellememl: c'est si tellent beau!
où 变为où que,或où c'est que,或oùsque: la maison on qu'il reste, ia maison ou c'est qu'll reste.
qui? 变为qui que?或qui c'est qui?等:
qui qu'a fait ca?
qui c'est qui a fair ca? (qui a fait ca?)
que? 变为quoi que? qu'est-ce que c'est que? 等:
quoi que vous voulez?
qu'est-ce que c'est que vous voulez? (que voulez-vous?)
(三)代用字例:
ici代ci-cet homme-ici.
c'est celui-ici qui me l'a dit.
comme代que(在adiectif comparatif d'égalité中):
il est aussi grand comme lui.
il est pas si bon comme lui.
pas un或pas un de代aucun或nul:
pas un homme peut supporter ca (aucun homme ne peut suporter cela).
j'ai pas vn un de soldat dans la rve (je n'ai vu aucun soldat dans la rue).
que代dont-la chose que j'ai besoin; la femme que son mari est mort bier.
(四)惯用字例:
tanôt (aptès-midi).
deuxième (seconde 几乎不用)。
sous (centime比较少用)。
vingt sous (un franc).
cent sous (cinq francs).
à st heure (maintenant, aujourd'hui, etc).
dame (femme); 但对已可称“ma femme”, 亦有称“la bourgeoise,”“ma bourgeoise,”“la patronne,”“la maman.”等者。
demoiselle, jeune fille, petrie, fine fillette, petite(fille).
(五)省文例(此系有意识的简省,与前文减音例中所举各字之出于不知不觉间者不同):
auto (automobile).
métro(chemin de fer Métropolitain).
photo (photographie).
mécano(ouvrier mécanisien).
Bou'Sain'Mi(Boulevard Saint Michel).
Sebasto(Boulevard Sébastopol).
(六)误用例:
etre 与 avoir误用例。
avoir误为être(极少):
je suis couru (j'ai couru).
être误为avoir:
j'ai monté an deuxième.
j'ai sorti le tantôt (je suis sorti dans l'après-midi).
il a rentré ce matin.
je m'ai fait mal(je me suis fair mal).
pronom relatif后面的动词用错:
e'est moi qui a, c'est moi qu, a(c'est moi qui ai; 亦有用c'est moi que j'ai者。
c'est moi qui est'(c'cst moi qui suis).
其他:
en face le pont(du pont).
assez du pain(de pain).
j'ai plus que cent francs dans ma poche(de cent francs...).
donne-moi-le (donne le moi);此由donne-tool-ca一语脱转而成。
pour quoi tu dis ca? pour quoi que tu dis ca? (pour quoi distu ca?)
(七)小儿语(此为流俗语中之一分支,应分别研究,兹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les pied-pied.
la têtête á la fifille.
faire son pipi.
va dodo.
t'as dodo.
la gros bêbête.
des noenoeils.
Margot(Marguerite).
Totor(Victor).
Nana(Anna).
Monmond(Edmond).
Tatave(Gustave).
1926年10月9日
[book_title]辟《灵学丛志》
由南而北之《丹田》谬说,余方出全力掊击之;掊击之效验未见,而不幸南方又有灵学会,若盛德坛,若《灵学丛志》出现。
陈百年先生以君子之道待人,于所撰《辟灵学》文中,不斥灵学会诸妖孽为“奸民”,而姑婉其词曰“愚民”;余则斩钉截铁,劈头即下一断语曰“妖孽”,曰“奸民作伪,用以欺人自利。”
就余所见《灵学丛志》第一期观之,几无一页无一行不露作伪之破绽。今于显而易见者,除玄同所述各节外,略举一二,以判定此辈之罪状:
(一)所扶之乩,既有“圣贤仙佛”凭附,当然无论何人可以扶得,何以“记载”栏中,一则曰“扶手又生”,再则曰“以试扶手”,甚谓“足征扶手进步,再练旬日,可扶《鬼神论》矣”,及“今日实无妙手,真正难扶”云云。试问所练者何事?岂非作伪之技,尚未纯熟耶?此之谓“不打自招!”(杨璿《扶乩学说》中,言“扶乩虽童子或不识字者,苟宿有道缘,或素具虔诚之心,往往应验”,正是自打巴掌。)
(二)玉英真人《国事判词》中,言“吾民处旁观地位……尚望在位者稍知省悟……庶有以苏吾民之困……”试问此种说话,岂类“仙人”口吻!想作伪者下笔失检,于不知不觉之中,以自己之身份,为“仙人”之身份,致露出马脚耳。
(三)《性灵卫命真经》之按语中,言“此经旧无译本,系祖师特地编成”。既称无译本,又曰特地编成,其自相矛盾处,三尺童子类能知之。然亦无足怪。米南宫之法帖,既可一变而为米占元,则本此编辑滑头书籍之经验,何难假造一部佛经耶?
(四)佛与耶与墨,教义各不相同,乃以墨子为佛耶代表,岂佛耶两教教徒,肯牺牲其教义以从墨子耶?且综观所请一切圣贤仙佛中,并无耶教教徒到台,请问墨子之为耶教代表,究系何人推定?又济祖师《宗教述略》中,开首便言“耶稣之说,并无精深之理,不足深究其故”;中段又言耶教“盛极必招盈满之戒,如我教之当晦而更明也”。此明明是佛教与耶教起哄,墨子尚能以一人而充二教之代表耶?
(五)所请圣贤仙佛,杂入无数小说中人。小说中人,本为小说家杜撰,藉曰世间真有鬼,此等人亦决无做鬼之资格。而乃拖泥带水,一一填入,则作伪者之全无常识可知。吾知将来如有西人到坛,必可请福尔摩斯探案,更可与迦茵马克调弄风情也!
(六)简章第九条谓“每逢星期六,任人请求医方,或叩问休咎疑难”,此江湖党“初到扬名,不取分文”之惯技也。下言“但须将问题先交坛长坛督阅过,经许可后,方得呈坛”,此则临时作伪不可不经之手续,明眼人当谅其苦心!
(七)关羽卫瓘济颠僧等所作字画,均死无对证,不妨任意涂造,故其笔法,彼此相同,显系出自一人之手。唯岳飞之字,世间流传不少,假造而不能肖合,必多一破绽,故挖空心思,另造一种所谓“香云宝篆”之怪字代之,此所谓“鼯鼠五技而穷”。
(八)玉鼎真人作诗,“独行吟”三字,三易而成,吴稚晖先生在旁匿笑,乩书云:“吾诗本随意凑成……不值大雅一笑也。”真人何其如此虚心,又何其如此老脸!想亦“扶手太生”,临场恍惚,致将拟就之词句忘却,再三修改,始能勉强“凑成”耳!
(九)丁福保以默叩事请答,乩书七绝一首,第一语为“红花绿柏几多年”,后三语模糊不能全读;后云,“此本不可明言,因君以默祷我故,余亦以诗一首报。”以此与第六项所举参观之,未有不哑然失笑者。
以上九节,均为妖人作伪之铁证,益以玄同文中所述各节,吾乃深恨世间之无鬼,果有鬼者,妖人辈既出其种种杜撰之技俩以污蔑之,鬼必盐其脑而食其魂!至妖人辈自造之谬论,如丁福保谓禽兽等能鬼,丁某似非禽默,不知何由知之;又言鬼之行动如何,饮食如何,丁某似尚未堕入恶鬼道,不知何由知之(友人某君言,“丁某谓身死之后,一切痛苦,皆与灵魂脱离关系;信如某言,世间庸医杀人,当是无上功德”);至俞复之谓“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遂促”;陆某之将其所作《灵魂与教育》之谬论,刊入《教育界》——《教育界》登载此文,正是适如其分;然使之识浅薄之青年见之,其遗毒如何?如更使外人调查中国事情者见之,其对于中国教育,及中国人之人格所下之评判又如何?——则吾虽不欲斥之为妖言惑众,不可得矣!
虽然,彼辈何乐如此?余应之曰,其目的有二,而要不外乎牟利:
(一)为间接的牟大利,读者就其“记载”栏中细观之,当知其用意。
(二)为直接的牟小利,而利亦不甚小。中国人最好谈鬼,今有此技合嗜好之《灵学丛志》应运而生,余敢决其每期销数必有数千份之多,益以会友,会员,正会员,特别会员等年纳三元以至五十元之会费,更益以迷信者之“随意捐助”,岂非生财有大道耶?
呜呼!我过上海南京路吴舰光倪天鸿之宅,每闻笙箫并奏,铙鼓齐鸣,未尝不服两瞽用心之巧,而深叹伏拜桌下之善男信女之愚!今妖人辈扩两瞽之盛业而大之,欲以全中国之士大夫为伏拜桌下之善男信女,想亦鉴夫他种滑头事业之易于拆穿,不得不谋一永久之生计。惜乎作伪之程度太低,洋洋十数万言之杂志,仅抵得《封神传》中“逆畜快现原形”一语!
1918年4月
[book_title]寄《瓦釜集》稿与周启明
启明兄:
今回寄上近作《瓦釜集》稿本一册,乞兄指正。集中所录,是我用江阴方言,依江阴最普通的一种民歌——“四句头山歌”——的声调,所作成的诗歌十多首。集名叫做“瓦釜”,是因为我觉得中国的“黄钟”实在太多了。单看一部《元曲选》,便有那么许多的“万言长策”,真要叫人痛哭,狂笑,打嚏!因此我现在做这傻事:要试验一下,能不能尽我的力,把数千年来受尽侮辱与蔑视,打在地狱底里而没有呻吟的机会的瓦釜的声音,表现出一部分来。
我这样做诗的动机,是起于一年前读戴季陶先生的《阿们》诗,和某君的《女工之歌》。这两首诗都做得不错:若叫我做,不定做得出。但因我对于新诗的希望太奢,总觉得这已好之上,还有更好的余地。我起初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经过多时的研究与静想,才断定我们要说谁某的话,就非用谁某的真实的语言与声调不可;不然,终于是我们的话。
关于语言,我前次写信给你,其中有一段,可以重新写出:“……大约语言在文艺上,永远带着些神秘作用。我们做文做诗,我们所摆脱不了,而且是能于运用到最高等最真挚的一步的,便是我们抱在我们母亲膝上时所学的语言;同时能使我们受最深切的感动,觉得比一切别种语言分外的亲密有味的,也就是这种我们的母亲说过的语言。这种语言,因为传布的区域很小(可以严格的收缩在一个最小的地域以内),我们叫作方言。从这上面看,可见一种语言传布的区域的大小,和他感动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个反比例。这是文艺上无可奈何的事。”
关于声调,你说过:“……俗歌——民歌与儿歌——是现在还有生命的东西,他的调子更可以拿来利用。”(《新青年》八卷四号《诗》)这是我们两人相隔数万里一个不谋而合的见解。
以上是我所以要用江阴方言和江阴民歌的声调做诗的答案。我应当承认:我的诗歌所能表显,所能感动的社会,地域是很小的。但如表显力与感动力的增强率,不小于地域的减缩率,我就并没有失败。
其实这是件很旧的事。凡读过Robert Bums, William Barnes, Pardric Gregary等人的诗的,都要说我这样的解释,未免太不惮烦。不过中国文学上,改文言为白话,已是盘古以来一个大奇谈,何况方言,何况俚调!因此我预料《瓦釜集》出版,我应当正对着一阵笑声,骂声,唾声的雨!但是一件事刚起头,也总得给人家一个笑与骂与唾的机会。
这类的诗,我一年来共作了六十多首,现在只删剩三分之一。其实这三分之一之中,还尽有许多可以删,或者竟可以全删,所余的只是一个方法。但我们的奇怪心理,往往对于自己所做的东西,不忍过于割削,所以目下暂且留剩这许多。
我悬着这种试验,我自己并不敢希望就在这一派上做成一个诗人;因为这是件很难的事,恐怕我的天才和所下的工夫都不够。我也不希望许多有天才和肯用工夫的人,都走这条路;因为文学上,可以发展的道路很多,我断定有人能从茅塞粪土中,开发出更好的道路来。
我初意想做一篇较长的文章,将我的理论详细申说,现在因为没有时间,只得暂且搁下。一面却将要点写在这信里,当作一篇非正式的“呈正词”。
我现在要求你替我作一篇序,但并不是一般出版物上所要求的恭维的序。恭维一件事,在施者是违心,在受者是有愧,究竟何苦!我所要求的,是你的批评,因为我们两人,在作诗上所尝的甘苦,相知得最深,你对于我的诗所下的批评,一定比别人分外确当些,但这样又像我来恭维你了!——其实不是,我不过说:至少也总没有胡“蚕眠”(!)先生那种怪谈。
现在的诗界真寂寞,评诗界更寂寞。把“那轮明月”改做“那轮月明”凑韵,是押“称锤韵”的人还不肯做的,有人做了。把新芬党人的狱中绝食,比做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是搭截大家还不敢做的,也有人做了。做了不算,还有许多的朋友恭维着。
这种朋友对于他们的朋友,是怎样的心理,我真推想不出。若说这样便是友谊,那么,我若有这样朋友,我就得借着Wm. Blake的话对他说:
“Thy friendship of has made my heart to ache: ——
Do be my enemy, for friendship's sake.“
我希望你为友谊的缘故做我的朋友,这是我请你作序的一个条件。
1921年5月20日
[book_title]《四声实验录》序赘
承吴先生替我这本小书作了一篇长序,不但使我的书增加了许多光荣,而且使我自己也增加了许多学问,改正了许多观念,我真感激万分。但是读完了他序文以后,觉得除“喜玛拉耶山”“最高度成绩”……等话,当然不能承认外,不免还有许多话要说。因此破空造起一个“序赘”的名词,来赘上几行。
我觉得我这部书,是研究现象的书,不是创造或推行某种主张的书。因此它永远是两面兼顾的:它永远不偏向于任一方。甲方面可以认它为四声的行状,乙方面也不妨认它为四声的救星。它自己是无可无不可,只看你们如何的利用它。正如同是一个世界语,社会党可以利用它,军阀财阀又何尝不可以利用它呢?
但我的书是如此,我这个人却不能如此。吴先生说我一向是废四声的信徒,我可以说:正是。不过这里面,还有几件事应当分别而论。
(一)注音字母与四声。注音字母是标示音质的:它根本上就没有兼标四声的任务。所以假使有人,因为它不能兼标四声就要根本推翻它,我们虽然不敢竟说这等人是糊涂,胡闹,而他们闹得甚嚣尘上时,我们总不妨且闭着眼。
(二)国语与四声。我在《国语问题中一个大争点》一篇短文里,已有过“国音乡调”的主张。此所谓调,不是语调,是字调,就是四声。既如此,可见我当时虽然没有明说废四声,而四声之可废,却已不言而喻。但我也并不说我的国音乡调说实行了以后,大家用国语谈话,竟可以绝对不因没有“国声”之故,而不起纠纷。不过即使有纠纷,也总是很少的,偶然的。若然我们拈住了一些,就要扯动全体;拈住了偶然,就要概括一切,那就不免什么事都搬不动,办不了。且从旁面举几个趣例:上海朋友说:“我要吃碗水。”我们江阴人听了不免笑个前仰后合。江阴人说:“我要洗脸。”宜兴朋友听了又不免笑个后合前仰。苏州老爷用了个江北老妈子,端上面汤来,说声“老爷洗罢”,老爷可是勃然大怒了。再如几位上海朋友初见面,请教尊姓:胡,吴,何,或者是成,陈,程,承,若然不将古月,口天,人可,超脚,耳东,禾旁,束腰等中国式的拼法连同说出,岂不要闹得大家通谱,诸如此类,都是音质上的纠纷,并不是四声上的纠纷。但音质之于语言,比四声重要得许多。所以音质上起了纠纷,比四声上所起纠纷,更应注意。但这种音质上的纠纷,若是我们耐着心,把它一个个的检拾起来,也竟可以很多,而按诸实际,它并不能在语言上发生何种的障碍,或使语言的全体,感受何种的不安,又是什么缘故呢?我说:这由于它虽然有发生纠纷的可能,而使它能于发生纠纷的时会,可是很少;它虽然不见得百年难遇,而若就每人每天平均说一千句话计算,恐怕有这样的纠纷的,至多不过一句两句。以一二与一千相比,便大胆说一声不成问题,也未尝不可。因此我想,假使我的国音乡调说竟能受社会的容纳,其结果即使因为有国音无“国声”之故而起纠纷,其纠纷必比原来自然语言中所有的音质上的纠纷,更形微弱。现在我们对于此一纠纷,尚视为不足注意,则将来难免不发生的彼一纠纷,当然是更加不足注意。就我自己说,我在北京住了三年,说我的蓝青官话,因音质上,名物上,成语上,语法上所起的纠纷,也就不在少数;而因四声上所起的纠纷,我所记得的,却只有二次:一次是说一个“瓶”字,一次是说一个“卷”字,都叫人不懂,其余是我的至今改不了的江阴四声,竟完全能适用于蓝青官话。我们若是把这三年二次的纠纷率,增高到五百倍,即是三年一千次,一年三百三十三次,一天还不到一次。以这样小的成数还要“概不抹零”,恐怕未免没趣罢!
我现在的见解,以为有了三十九个注音字母,和一部《国音字典》,我们所希望的国语,已算是呱呱坠地的了。此后我们要如何的抚养它,如何的培植它,总该从大处着力,不应常把小事来牵掣。音的统一是有了张本了,辞的统一怎么办,我们计算到了没有?国语文是有人能做的了,而语法上的差异,还非常之多,我们应当用什么方法使这种差异渐渐减少,而终归于统一?更进一步,应当用什么方法使国语的语法,愈加规则,愈加简单,而一方面仍无背于语言之自然?更进一步,我们都知道这初出世的国语,机能是很薄弱的,我们应当如何使它增进?如何使它能兼有文言及自然语之长,而且更加进步,使它在运用时,灵活到最高度,表示力充满到最高度?最后是如何将埋藏在我们中国语言中的美,使它充分发展出来,使国语于日用境界之外,别多一文学境界?这些事,一方面自然要靠着研究国语的学者,拼着头白老死的功夫去研究;一方面还要靠用国语作文的文人,拼着头白老死的功夫用心去作国语文。可惜我们中国人讲言语,向来是讲声音的兴致最好。所以说到辩论声音,小则打架,大则开仗,武库里刀枪剑戟,什么都有!声音以外,就不妨姑且缓谈。我现在敬告同志:国语问题中的音,已小有结束,即略有枝叶问题,也不必老是杀鸡用牛刀;音以外的事却还很多,而且全未动手,请大家改换个方面罢!
(三)语言教育中的四声。所谓语言教育,看去似乎和前段所说的国语同是一物,因为现在正在推行国语教育,一般人以为国语教育之外,更无所谓语言教育了。但我的意思不是如此。我以为国语与方言是并立的:方言是永远不能消灭的。方言既不能消灭,在方言中就有了语言的教育。而这语言的教育,却并不关于书本:小孩子初会说话,有人教他说“妈”,他说“妈”,就是语言教育的第一课。我们中国人向来不注意语言的教育,所以语言的能力,比较薄弱。就我朋友中说,语言最干净,明白,有层次有条理,而声调的高低起落,又恰恰合度的,只有三个人:胡适之,马夷初,康心孚,心孚可是已经死了。此外,似乎无论何人都有点缺点。最普通的是话说不出时,“这个这个……”的不了,而某先生的“仿佛”,某先生的“似乎”,某先生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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