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多产集 [book_author]周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71115 [book_dec]短篇小说集。周文著。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8月初版。除《序》外,收1934年至1936年所写短篇小说15篇,附录2篇。其中《红丸》描写警察查获一罐烟土(红丸),在上交过程中,经手的巡警、传达、科长、督察员、局长等都想从中获利;《健康比赛》描写王奶妈奶养的主人的孩子肥胖康健,自己的儿子却骨瘦如柴;《第三生命》描写西南旧军队以鸦片烟枪为第三生命的腐败情形;《茶包》描写由内地往康藏背运茶包的农民的困苦生活。另外11篇是《山坡下》、《山坡上》、《俘虏们》、《三等车上》、《诊》、《不俗的一群》、《名》、《那首诗》、《陈司事》、《病马》和《退却》。《多产集》短篇小说集收入作者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六年间的短篇小说十四篇和散文《第三生命》、《茶包》两篇,一九三六年二月由作者本人亲自编定,一九三六年八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此文集将两篇散文编入第三卷“文论·杂文”卷。 [book_img]Z_18565.jpg [book_title]山坡下 赖大卷着袖口露出两条黄瘦的手臂。在他肩旁的老婆,也是两手卷着袖口。都在慌慌忙忙的弯腰扑向床里去抓出一些东西,又蹲向床下抓出一些东西,都丢在地上铺着的一方蓝色包袱布当中。四个小孩子围在包袱布周围,都圆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盯住他两个,看他们一会儿把变黄了的白布卧单卷着一团丢下来了,一会儿把一大包米丢下来了,……满屋子都腾起雾似的灰尘,在那薄暗的光中飞舞。靠在门框外边的赖老太婆,右腋下夹住一个圆篦簸箕,里面装着六七双给孙儿们剪的黄色笋壳鞋底,底下是一些红的布角,蓝的布片,旁边还有一把发了黄锈的剪刀,装满针的针筒,缠满线的线板……她皱着一张风干了的香橙似的脸,两眼呆呆地向篦簸箕看看——这些天天做惯了的小鞋底,在眼前闪着黄亮亮的光。她叹一口气,便又唠叨起来: “又逃难,又逃难!我真活够了!长毛那年,逃难,反正那年,又逃难!前四年闹‘洪宪’,今年又闹北洋兵。那些要死的光打仗,逼得我们不安生!逃,逃,逃得好,什么东西都逃光!从前那死鬼就偏要逃,逃到山洞里,七天七夜,饿得嘴青脸黑,等到回来,精打光,精打光。……” 赖大嫂抬起一对阴凄凄的眼睛,又向老太婆怔了一眼,苍白的嘴唇颤颤地动了两动,就小声地咕噜起来了: “你不逃,就不逃好了,老糊涂了,尽管噜噜苏苏。我来你家就是精打光的,难道把我陪嫁来的东西都要精打光!” “唉唉,你少跟她吵几句好不好?”赖大忽然一挺地站直起来,看了老婆一眼,“快些收拾好,看看就要打到镇上来了!” “唷唷,我哪里是跟她吵!”赖大嫂说着,鼓起腮帮子,也一挺地站直起来,两手叉腰。 “好了好了,你对你对。——我去看看伯伯他们收拾好了没有。”赖大避开老婆的眼光说着,便跨出房门,经过母亲的肩旁,向外走去。赖老太婆也跟着他转身,把右腋下的圆篦簸箕移到左腋下夹住,右掌伸出去摸着墙壁,一双小脚儿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说道: “我是不去的,我是不去的。……” 赖大跨出那透着一片天光的大门,随着他的脚后跟反手就把门关上。赖老太婆就在墙壁边愣住了,苍白着两片簿嘴唇。 “‘不去不去’,我们是要去的!”赖大嫂忽然从房里送出来这一声。 赖老太婆把耳朵侧过去听了听,立刻就转过身,把左腋下的圆篦簸箕又移到右腋下,拿左掌摸着墙壁,一拐一拐地回转来愤愤说道: “我跟他说话,没有跟你说话,你——”她还没说完,就见媳妇擎起一只手掌,向那拖着她衣角的三儿腮帮子上啪的就是一个耳光,口里骂道: “还要吃!还要吃!死活都不晓得!没有你们我也清爽些。” 三儿张开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赖老太婆就一瞪地站住了,两片苍白的薄嘴唇抖了几下,话还没有说出,忽觉背后头一亮,她掉过头一看,见大门大开着,赖大苍白着脸色,慌慌张张跑进来了。 “打来了,打来了!快些快些!伯伯他们都收拾好要走了!”赖大跨进房门,便一面把一个大红板箱背在背上。一面抱怨地说。“妈的!年年在我们身上逼了多少的捐税去,就拿去打仗!打仗!”他一手抓起四儿,搁在老婆背上;老婆赶快拿一张布单把四儿的屁股一盖,拉出两条带子来勒着两肩在胸前架个叉形缚好。接着她一手提起一个大而圆的包袱,一手抱起了三儿。赖大只把二儿抱起,跨出房门,一把抓住老太婆的手肘: “妈,走了!打来了!” 他看见还夹着圆篦簸箕的母亲直瞪着一对吃惊的眼珠呆呆地看着他。他急得皱起双眉,在地上顿了一脚,不由分说地向外就拉。 “爹呀——”大儿却在背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赖大掉过脸去,见五岁的大儿伸着两手向前扑来,一把抓住他屁股边的衣角,打腿边仰起脸来哭喊: “抱,抱,爹!” 赖大皱着眉头,叹一口气: “走!走!这样大了,还要抱!爹要搀奶奶!” 赖老太婆忽然抽出自己的手肘: “我不去,我不去。你抱他去。……” 但赖大又一把将她抓住了: “妈,啧,打来了,啧,走呵!”他喊着,又在地上顿了一脚,唉了两声,随即把二儿送过去,放在老婆提包袱的一只手弯里。转过身来便把赖老太婆的圆篦簸箕拖了下来。 “啧啧。”赖大嫂忽然发出这么两声。 赖老太婆于是又把两眼瞪起来了,抢回地下的圆篦簸箕,闯进旁边自己睡的一间黑暗的房里去,把篦簸箕放在床头,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赖大着急得不知怎么才好。紧跟着追了进来,顿着脚说道: “妈,啧,打来了,啧,走呵!”他声音抖着,好像要哭出来。但忽然他一惊,脸色一变。把耳朵尖起来一听,隐约地似乎有谁在远处炒豆子似的噼噼声。“妈,枪声,你听!”他于是又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肘,把她拉了起来。赖老太婆也只得走起来了,但走了两步,她还转身向床去,在枕头下摸出一串发绿的青铜大钱来,揣进胸前的衣怀里,又把针筒和线板都拿了起来,揣进胸前的衣怀里。 “妈,走了!” 她跟着走了两步,立刻却又站住了,掉过脸去向着那铺有一片破席,挂有一顶四方形破蚊帐的床深深地看一眼,摇摇头,又叹一口气,眼眶边盈盈地涨满泪水。但赖大终于把她拉着走起来了。到了大儿的面前,赖大便把空着的一只手抱起大儿。 “天呵,菩萨呵!”赖老太婆一面跨出大门,一面凄然地说,“这一把老骨头要丢在山洞里的,要丢在山洞里的,我六七十岁了,还要去抛尸露骨……”她走下阶沿,掉过脸来,看见媳妇正在拉着门扣关大门,那熟悉的门额上贴的一条画满符咒的黄纸都随着那关出来的风飘动起来。她的心一紧,那一飘一飘的黄纸,似乎在预告她这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很难再见了!那变成污黄的门额和门板在她眼前都忽然变得显明起来。她叹一口气,泪水簌簌的流了下来。但忽然她一惊,脸色变成苍白了,只见远远的巷口正有五六个肩上挂枪,头戴军帽的老总,用绳子牵着两三个穿监布衣服的人走来。 “呵呵!”她惊叫一声,便抓住赖大的手拉了一把,爬上阶沿,夺掉媳妇手上的门扣,一掌掀开门,便跌跌撞撞地走进门来了。 赖大同老婆也慌张地走进大门,抓起一条门闩来,赶快用力地插在大门上,嚓哒一声。 “看嘛看嘛,尽挨尽挨,拉伕来了!”赖大嫂顿着脚抱怨地说,“你听,枪声也近了,要死要死!我家爹他们不晓得怎样……” “真是不晓得伯伯他们怎样了!”赖大皱着眉,转过脸来也抱怨地说,“妈,你看嘛!拉伕来了!那怎办!咹,真是!” 赖老太婆只是吓得张开嘴唇望着他,急得眼眶里也涨满了泪水。心里非常难过地想,“早该让他们走了的!”但她却抖着嘴唇说道: “我早就是说不去不去,你们要自己尽挨!我又走不动,我原说不拖累你们,你们把孙儿们照顾着走就是。我又不怕人来拉我的伕,又不怕人来姦我,我是老……骨……头……了……”她说不下去了,眼角就又滚出一串泪水珠,向着颧骨边画了一条水线,滚了下去。 “大儿他爹,她不去就算了,快些,趁早后门还走得脱!”赖大嫂乌白着嘴唇,抓住赖大的手:“反正她也走不动,我们又不能背她。走了走了!我家爹他们不晓得怎么样呢,我们还要赶快追他们去!”她抱起大儿来,放在赖大的左手弯里,又抱起二儿来放在赖大的右手弯里。自己便把三儿抱在提了一个大包袱的左手上,伸出右手去拉赖大。赖大只是看着母亲,自己的眼眶也涨着盈盈的泪水,心里决不定是走的好,还是不走的好。 突然—— 砰……砰……砰……砰……砰……砰…… 三个都一下子脸色变白,把耳朵尖了起来;很清楚地听见是几个拳头捶着隔壁一家的门板的声音。赖老太婆的膝盖发抖了,立刻伸手推着赖大的肩头,颤声地说: “去吧,去吧,你们去吧!快去逃你们的命!去,去!” 赖大也抖着膝盖: “去,去。”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就跟着老婆经过睡房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到灶间,拉开了后门出去。赖老太婆一手摸着墙壁,一双小脚儿一拐一拐地跟到后门口,靠着门框,看他俩走去。赖大走在前面,背上是红木板箱,两肩现出两个孙儿的头,赖大嫂走在他的旁边,背上是一个孙儿,右肩上也现出一个孙儿的头。赖大走几步又掉回脸来一下,走几步又掉回脸来一下。他俩走过前面的一坪草地,绿草在他俩脚下现出一块一块的脚印。他们已走到那一株大树的田旁边的黄土大路了。那大树的绿叶好像张开的一把伞。他俩都被遮了进去,但立刻又现出来。忽然外面捶门板的声音很大了,显然是捶到自己的大门。赖老太婆的膝盖又加紧发抖起来。“但愿他俩快走到看不见了吧!”她想。呵,走到那一块白色的墙边了,差不多只能看得见两个蠕动的黑点。两个黑点绕过那白粉墙的拐角,不见了。她还用一手掌搭凉篷似的搁在额上,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还望着墙拐角那儿好一会,才深深地嘘一口气。她尖起耳朵听那捶门板的声音,那声音却又远了,枪声却噼吧噼吧地密了起来,似乎就在前面那一个白色墙角边发响。“他们要不遇着老总才好呢!但愿他们几步就转出那有着茂密森林的沙湾,趱进那两崖夹成斜谷的小路才好呢!天!菩萨!保佑他们吧!”她想。 轰隆!!! 忽然一个庞大的声音,雷似地好像从空虚里迸了出来,应山应水嗬嗬嗬地发响,把那青色的天空和地皮都震动得发抖起来。赖老太婆一惊,伸出发抖的露骨五指一把就抓住身边的门框。她脸色顿时惨白,两片薄嘴唇都颤抖了,两脚膝盖直发抖,好像要跪下去。接着却又是第二声: 轰隆!!! 应山应水地又发出嗬嗬的回声。只见前面发现许多人乱跑。赖老太婆吓得赶快转身,两只发抖的手扑着墙壁,向着灶头脚边走去。一路发昏地喊: “天呵!菩萨呵!……你这些挨刀的!打!打!……天呵!” 一个大铜锣似的筛灰篦筛在她两脚前一绊,她一突坐便跌了下去,屁股击着地面砰的一声。她失神地张开乌白的薄嘴唇坐在地上很久。她伸出两只发抖的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但脚膝一抖,撑不住,又坐下去了。“唉,我怎么要让他们走呵,连拉我一把都没有一个人!” 轰隆!!!即刻就听见这庞大的声音把天空划得呼呼呼地发响,最后似乎就落在墙外,墙壁都震动得簌簌发抖,沙沙地落下灰尘来。坐在地上全身发抖的赖老太婆,赶快两手抓起那一个大铜锣似的篦筛,遮在头上。篦筛在两手上直发抖,许多灰就从筛眼漏了下来。“我怎么要让他们走呵!一家人团团圆圆……”她正在这么发抖的想的时候,忽然又是一声: 轰隆!!!划着空气呼呼呼价响,接着房顶上哗啦一声,落下几片瓦来,一朵红光在面前闪了一下;赖老太婆的右脚一抖,眼前一黑,两耳嗡的一声,立刻就失了知觉。不知多少时候,渐渐地,渐渐地,眼前又才开始模糊起来,在混沌的黑暗中,似乎透着一线模糊的灰色,灰色渐渐扩大,面前就现出背着红木板箱的儿子,他两只手上抱着两个孙儿;儿子旁边站住的是媳妇,她背上背一个孙儿,手上抱一个孙儿。却又好像隔住一层青烟一般,似乎近,又似乎远。儿子顿着一只脚,皱着两眉说道: “妈,啧,打来了,啧,走呵!” 赖老太婆两手去圈着儿子的两腿一抱,同时大喊一声: “呵,我的儿!” 可是抱一个空。她全身一抖,睁开眼睛,面前却只是一间空荡荡的灶屋,后门的门口空洞地透进来一片灰白的光。大炮声已没有了,远远却还有着断断续续的枪声。但儿子的影子就似乎刚在她睁开眼睛时曾把那灰白的光遮了一下走了出去。她于是大声地喊道: “老大呀,老大,你别走,来,来,你看娘只有这一把老骨头了!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同时她把手撑着背后的墙壁,身体向上一挣,但她的腿子好像被谁砍了一板斧似的;她痛得呵呀一声,赶快又坐了下去。俯着脸一看,她的脸色立刻变成惨白,嘴巴张得大大的了,眼前的这景象简直晴天霹雳似的几乎把她吓昏过去。但她咬牙镇静着,仔细一看,自己右脚的裤子从膝关节那儿烧断了,斲成残缺的破布;破布分开,现出断了的膝关节,血红的碎骨和碎肉,膝盖骨在那血红中透出一点白色,血水从那碎肉与碎骨那儿汩汩地流了出来,好像涌泉,流在泥地上,汇成红红的一摊;在一摊血水中就有两块煤球似的有棱角的铁块,赖老太婆立刻明白这大概就是轧断腿子的东西。那断了去的小腿,血肉模糊地,横躺在自己左脚的旁边,缠在那小腿上的裹脚布已烧成破片,乱七八糟地翻着。她一把抓了过来,捧在眼前,惊叫起来了: “呵呀,我的妈!”她简直发昏了,几乎忘了疼痛似的,痴痴地盯着这小腿好久。小腿的膝关节的一头固然是流着血,现出碎肉和碎骨;而尖尖脚的一头的脚尖也没有了,现出那白色的脚掌骨,骨的周围是破了的皮和肉,血腻腻的。她脑子里面简直不能想什么了,捧着那小腿,把那膝关节的一头对准自己大腿的膝关节一凑,只想把它接上去,但她立刻浑身一抖,呵呀一声,赶快就把捧着的小腿离开大腿。这一下,她才知道完全绝望了,扁着嘴放声地哭了起来。泪水盈盈地从她两眼流出来,滴在大腿上,变成红色。 “菩萨,菩萨,噢噢噢……我的儿呀!我怎么不同你们一块走呵!母子们团团圆圆的哟……儿呀!儿呀,我的孙儿呀……” 她一面哭,一面把小腿上面裹着的破布一片片地扯下来,现出一条两头血红中间黄色粗皮的肉棒,好像刮了毛的猪蹄子。她把小腿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手指摸抚着那皮子,号哭了一阵,终于把胸口仆在地上,两手向前爬动起来,她的那只断了的大腿流出来的血水就在地上画了一条红色。她爬到后门口,先把空着的左手抓着门槛边缘,再把拿着两头血红小腿的右手伸出门槛去,头翘起来,两眼向前面一望,忽见远远的那一个白粉墙面前,现出几个黑点子似的人影在蠕动。 “儿呀!儿呀!我的儿呀!”赖老太婆对着那黑点子大声叫喊,把抓住门槛边缘的左手伸出去,胸口搁在门槛上,两手便临空高高伸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的,那两头血红的黄皮小腿还摇动两动。“来,来,娘要同你一块呵!” 那些黑点子转过那白粉墙的拐角,就不见了。她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两眼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门槛外边的地上,沾住尘土,珠子似的滚了开去。她什么都忘却了,枪声也不理了,唯一的想头就是追上去。她咬住牙把两手向前爬,终于爬过门槛,那断了的膝关节在门槛上刮了一下,她呵呀一声,全身都痛得抽紧起来。流着泪水。脸枕在右手上躺了一下。 “儿呀!我的孙儿呀!”她又咬住牙把脸抬起来了。可是就在这同时她面前正出现一群成千的黑色大蚂蚁,在向着她手上的血红小腿奔来,在小腿的脚管骨边,正有两个大黑蚂蚁在那儿凸出的一块碎肉边转圈子。那碎肉周围的血水还是湿腻腻的,两个蚂蚁的细脚便洗澡似地在里面乱动,染成亮亮的红色。前面的一个就用它头上两条粘血触须夹着碎肉的下面,碎肉一动却把头压住了,于是所有细丝似的脚都在浅浅的血水里乱动起来。后面的一个蚂蚁伸出头上的两条沾血触须去推那碎肉,前面的蚂蚁才拉出它染红的头来,于是绕着碎肉又转了一圈。在脚管骨那面又爬来一个,接着又来一个,接着又是排着的三个,都用头上的两条触须划着血,夹着肉,在那碎肉周围转动。赖老太婆一看,忽然愣住了,她痛苦地感到:自己被打成这样,连蚂蚁都敢来相欺了,她伸出五指就把七个蚂蚁都抹下地去;七个蚂蚁便在地上画了七条红线,混进那成千的黑蚁队里去。她把小腿翻转来一看,立刻两颊痉挛,全身都觉得痒痛起来了。在这一面膝关节的脚管骨边,正爬着成百的大黑蚂蚁,几百只脚和几百条触须在一个肉洼的血水中翻腾。有一半蚂蚁的背染成了红色,血亮亮地爬动。她立刻觉得这小腿的肉简直痛得要命。伸手又去抹,痛得很厉害,就像几百针尖似的刺进心里;立刻她也就明白这痛的不是手上拿的小腿,而是大腿的膝关节。她便把头弯到背后:皱着脸,一看,那裤子的破布片露出来的一角肉红的膝关节,似乎也有许多黑东西在那爬动。她把小腿移到左手里紧紧捏住,刚伸出右手到大腿那儿去的时候,左手里的小腿忽然很凶的跳动起来了,在向外面抽。她赶快掉过脸来,就看见一条光着一对圆眼睛的黄毛狗在啃那小腿,同时斜刺里又有一条白毛狗和一条黑毛狗追来了。 “呵呀……”赖老太婆怪叫一声,把小腿拖了回来,只见那血红的脚掌那一头已被咬去了一角皮子。她立刻,扁着嘴放声地哭起来了。赶快把小腿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压在地上。三条狗的眼睛都在狠狠地对着她,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黄狗还在咂嘴,伸出红舌条舐着嘴边的红血。黑狗和白狗就把舌条长长地拖在嘴唇外,出着热气,一抖一抖地。赖老太婆举起右手来一挥,喊道: “嘘!” 三条狗只把头动一下,依然又抖着舌条望着她。忽然黄狗走到她背后去了,黑狗和白狗也尾在它那尾巴后。赖老太婆跟着掉过脸来,就看见那黄狗伸出舌头来舐她大腿膝关节的血。黑狗和白狗也伸着舌条插嘴过来了。她痛得叫了起来,右手举起来挥了几下。狗们却依然伸出舌条舐着大腿,发出很有味的声音。她一看,几十步以外却才有一堆断砖。她便右手紧捏着两头血红的黄皮小腿,向那断砖开始爬动。她爬一步,狗们也跟着追一步;仍然用舌条舐着膝关节。黄狗追了两步,索性咬住膝关节上一块翘起的皮子。赖老太婆呵呀一声,浑身都发抖了,发昏地举起两头血红的黄皮小腿便向着那狗头打去;三条狗都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一看清是肉,黄狗便张开口扑上来了,“啊唔”一声,一口咬定小腿的脚掌。赖老太婆两眼充满恐怖的光了,伸出左手去帮助右手,紧紧抓住小腿的膝关节向后拖;黄狗咬住不放,也斜撑着四脚向后拖。黑狗和白狗都张开大口向她咬来了。赖老太婆被咬得呵呀一声便放了手。黑狗嘴乘势便一口咬定小腿的膝关节。于是黄狗和黑狗嘴对嘴地咬住那一条黄皮小腿,都不放。黑狗嘴把小腿向地上一按,黄狗嘴也把小腿向地上一按。赖老太婆鼓起全身的力,翘起头,举起两只手爪向前扑去。白狗却正向那两个狗嘴之间插下嘴去,一口咬住小腿的中部,向旁一拖,便含住跑了。黄狗和黑狗都叫了起来,向着白狗追去。 “我的腿……腿……腿……”赖老太婆两眼发热地翘起头来。把两只手爪高高地伸出。“腿……腿……腿……”但那三条狗互相咬着抢着,在一株大树旁边转弯,尾巴一扫就不见了。赖老太婆的两耳嗡的一声,牙齿一咬,眼前顿时变成黑暗,高高伸出去的两手向地上一搭,惨白的脸便慢慢地慢慢地搁在地面,鼻尖埋在土里。 这时候远远的枪声又逼近来了,而且中间还夹着“轰隆”的大炮声。 一九三五年九月 1935年12月15日载《申报月刊》 署名:周文 [book_title]山坡上① 一 圆圆的火球似的太阳滚到那边西山尖上了。敌军的一条散兵线也逼近了这边东山的斜坡上。在那一条白带子似的小溪流边,就很清楚地蠕动着那几十个灰色点子,一个离开一个地沿着那条小溪拉连了好长。黄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得见他们那些戴着圆顶军帽的头在动和扳枪的手在动。几十支黑色枪杆的口子翘了起来,冒出一股股的白烟,噼叭噼叭地,直向着这东山坡上的石板桥头一条散兵线射来,从弟兄们的耳朵边和头顶上掠了过去:嗤——嗤——嗤——好像蜂群似的在叫着狂飞。蹲在弟兄们之间的王大胜,知道连长在背后树林边督战来了,他赶快又用肩头抵住胸前的掩蔽物(这是临时在这桥头用许多大石头堆成的一条长长的矮墙),向着坡下沟边的灰色点子开了几枪。他刚刚从枪身上抬起脸来,忽然一颗子弹向他脸前的矮墙石尖上飞来,啪的一声,几块破石片和一阵石砂都爆炸起来。他赶快一缩颈子,把自己的三角脸向石堆后面躲下去,鼻尖在枪托上碰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发青的脸,赶快举起右掌来,从额角直到下巴摸了一把,一看,掌心和五指只是些石砂点子,并没有血迹,这才对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宽慰的气,同时怕人家知道似的连忙向两边蹲着放枪的弟兄们扫了一眼。只见在这一条掩蔽物后面的几十个弟兄,一个一个的都依然相隔三尺模样靠墙蹲着,都把军帽的黑遮阳高高翘起在额头上,紧绷着黑红的脸,挺出充血的眼珠子,右手不停地扳动枪机,噼叭噼叭地把子弹向坡下射去。他把眼光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左肩旁隔三尺远蹲着的刘排长,正用他的左肩抵住胸前的掩蔽物,撑出黑杆子的步枪,用没有闭住的一只右眼,凑在枪的瞄准器后面,他那有着一条金线箍的圆顶军帽就好像嵌在枪身上似的在闪光。 “快放!”刘排长忽然把那戴着金线帽的头抬了起来,两眼喷着火似的向两旁很快的一扫。 王大胜赶快避开刘排长的眼光,不使他看见自己这还在发青的脸,便右手抓着枪机一扭,一推,咔的一声又把一颗子弹推上枪膛。在这很快的一个动作间,他从眼角梢似乎觉得刘排长的两眼又盯住他这很灵活的右手在闪光。 斜坡下的左旁,那一带抹着斜阳的黄绿色大树林边,一幅黄绸大旗忽然一闪地从那里撑了出来。随着一阵尖锐的冲锋号声,跳出了几十个灰色人,手上都端着闪亮着刺刀的长枪,一路射击着向坡上冲来。登时那一片只是阳光的黄土坡上便零乱地动着许多恐怖的黑影。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一面呼呼翻飞着的黄旗。黄旗后面戴着圆顶军帽的一群里面,也随即吼出蛮号子来了。 “嘿——嘿——嘿——呜……!!!”声音非常尖锐而庞大,轰得天光发抖,连桥头的这一条掩蔽物都好像震得索索摇动。两旁弟兄们又加紧地一阵快放。 “打那旗子!”刘排长又伸起圆脸来,白着嘴唇,两眼向两旁一扫。 王大胜的嘴唇也发白,但左眼角梢依然好像被牵引着,老是觉得刘排长的两眼在看他。他于是立刻屏着呼吸,很灵活地把脸一伸,将右眼凑在瞄准器后面,指着那黄旗瞄得很清切,“哪,你看!”他心里这么喊一声,便把右手曲屈着的食指扣紧扳机一扳——叮!只有枪机上的撞针单调的响声。 “嘿,妈的!”他把发烧的脸一抬,粗声地喷着唾沫星子说,接着他就又用一种解释的口气加添道:“嘿,恰恰是这一枪瞎了火!妈的!”他说完了这话的时候,还是老觉得刘排长似乎在对着他从鼻孔发出冷笑,而且似乎看得他简直不把眼睛掉回去。他于是又凶狠狠的抓着机柄,退出那颗子弹,推上另外一颗子弹,推势太猛,把枪身都朝前冲了一下。 “你妈的!”他口里咒着,手指扣着扳机,向那飘来的黄旗一扳——叭!他立刻从枪身上抬起他那兴奋的黑红三角脸,只见那飘到半坡的黄旗一偏,随着一个灰色的人就倒下去了。那飞跑的一群突的都怔了一下。只听见桥头弟兄们的枪声都加速地在快放,在闪动的斜阳光中充满了白色的浓烟和火药的气味。 “哪,排长这回一定要说了:‘这回还是我的那一排出色,你看,王大胜那家伙,一枪就打倒敌军的旗子,这回一定要请镇守使升他班长。’……”王大胜脑子里忽然电一般地闪过这个念头,他的眼角梢就特别觉得被左边的金线帽所牵引;他想望过去,看看刘排长在怎样对他闪着惊异的眼光。他掉过脸去一看,左肩旁的刘排长却正俯着脸,从胸前十字交叉的子弹袋里摸出一夹银色尖头的子弹,嘴一歪,便把它按进枪的弹仓,随即又全神贯注地闭住左眼,用右眼凑在瞄准器后面,向掩蔽物下面瞄准。王大胜张开嘴,把眉头皱了一下,想:“嘿,他并没有看着我!” 他把脸掉向前面的时候,只见那面黄旗已被另一个灰色的人拿起,又抢在那一群人的前面跑来了。几十个圆顶军帽紧跟在呼呼翻飞的黄旗后面,闪亮着几十支枪刺的白光。在一阵密集的枪声中,蛮号子又震天动地的重复吼起: “嘿——嘿——嘿——呜……!!!” 王大胜右肩旁一个新弟兄吓得直发抖,好像在向他身边躲来,但移不两步,就啊唷一声倒在王大胜的脚边。王大胜知道又完了一个了,竭力不看他,只把脸伸到枪身上,右眼觑着瞄准器,就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眼角梢甚么东西一闪。他立刻抬起脸来,向右一望,不由的就泥菩萨似的呆住了,三角脸刷白,嘴唇变乌;就在眼前离桥不过五六丈远的右前方,在那玉米秆林子当中,居然出现了敌人的另一抄队。那玉米秆林子遮住了敌人的脸面和身体,只露出十几个圆顶的灰色军帽。最前面的一顶军帽是箍着一道金线的,那黄澄澄的一条特别觉得触目。立刻,玉米秆林子一摇动,便闪出十几支刺刀明晃晃的长枪,黑洞洞的枪口直对住这桥头放出一股股的火光和白烟,雨似的飞来噼噼噼的枪弹。王大胜扣着扳机的食指也发抖了,只觉得口里发麻,全身的热血都一下子凝冻了似的,头脑好像就要炸裂。但见两旁弟兄们都把枪移向那里快放,他也咬住牙,镇静地把枪口移过去,指着玉米秆林子那儿的金线军帽瞄准;就在这瞄得清切的当儿,眼角梢又好像被刘排长的眼光牵引了去,他于是就兴奋地用食指扣紧扳机一扳,叭的一声,只见那戴金线军帽的敌人就在那玉米秆林中倒了下去。他的脸更兴奋得发光了,因为他忽然觉得刘排长的手一抓一抓地在扯他的左肘。他掉过头来一看,突然的一下子他又一惊地呆住了,三角脸变白,嘴巴都大大的张了开来。眼前呈现的刘排长,正朝天仰着他那惨白的圆脸,躺在石墙后面,两眼翻白,鼻子右边有一个圆圆的鲜红窟窿,鼻孔和口角都涌出猩红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脸,向着耳边流下去,滴在黄色的泥土上,两手还在痉挛地抽搐。 “嘿,妈的!”王大胜说,两眼都好像被那鲜血映红,冒出强烈的火焰,同时脑子里这么阴郁的一闪:“完了!”在这当儿,敌人的蛮号子声音已经震天动地的逼上前来,面前的这条矮墙也给它震得发抖。他急忙掉过脸去一看,只见那半坡跑来的敌军已跟右前方的那支抄队混在一起,逼近石桥来了。他于是赶快把脸掉向背后,对着那容易逃跑的黄绿树林边闪着两眼一看,却见头戴金线军帽的连长正站在那儿的一株树边,一手高举着手枪粗声喊道:“不准动!死力抵抗!”他又只得掉回头来,那一面黄绸大旗却已一闪地在桥头出现了。几十支枪头刺刀都闪着雪亮的寒光,渐逼渐拢。掩蔽物后面的几十个弟兄,立刻混乱了,都不再听连长的叫喊,就像一群吃惊的鸦雀各自飞奔逃命。顿时跑得震动山坡,地上散满着零乱的黑影,一阵黄尘漫天漫地的腾了起来。王大胜苍白着他的三角脸,慌忙离开桥头的黄土大路,沿着树林边的草地撒腿就跑,忽然一堆乱草绊住他的一只脚胫,他便在自己的黑影里一扑跌了下去,随即便听见许多脚板打自己头边跑过去的声音,背上屁股上还被谁重重的踏了几脚。背后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他赶快一手紧抓住枪,一面挣扎爬起,一面连连掉头向后看。在那一片闪光的黄尘飞舞中,他模糊地瞥见一个跑落后的弟兄,被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追上了从背后猛的一刺,那人啊唷一声便倒下去了。他于是用牙齿咬紧了下唇,竭力不让自己的膝盖发抖,从草地上挣扎起来,正要拔步,只听见一声“杀!”随见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已正对自己的肚子刺来。王大胜向后一个腾步,还不曾站稳了脚,却看见面前那个头戴黑遮阳军帽的黑麻脸汉子第二下又刺来了。他急忙双手抡起枪杆使劲向那闪亮着刺刀的枪横砍过去,就听见咔的一声,白光一闪,黑麻脸汉子两手里的枪杆便绷出许多路外去了。那汉子的麻脸立刻点点发青,举起空空的两手向王大胜胸前猛扑;王大胜还来不及向后跳一步,双脚一飘,一个翻身就被他压着倒下去了,后脑勺在草地碰得砰的一声响。黑麻脸趴在他身上,右手抡着拳头就要向他胸口打下来;王大胜急忙伸出两手打横里一格,随即叉开两只手爪,挺上前去扼住黑麻脸的咽喉,使劲摇了两摇,同时将两膝盖挺起来往上一顶,黑麻脸便从王大胜身上滚下地来,军帽都离开他的脑壳跳了开去。王大胜从草地上一翻身爬了起来,分开两脚骑在黑麻脸身上,左手的五指紧扼住黑麻脸的颈梗,将他扼牢在草地上动弹不得,右手抡起铁锤般的拳头,向他额角上狠狠的一拳,立刻见他两眼一翻,脸色顿时翻了白,随即又举起拳头,对他额上脸上接连的擂,直擂得他口角冒出白沫,鼻孔流出鲜血,就一丝儿不动了。王大胜慌忙爬了起来,忽然又斜刺里出现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直向他肚子刺来,噗的一声响,刀尖刺破军服直进肚皮;王大胜发昏地用力向后一跳,将肚子脱开了刺刀尖,一股殷红的鲜血随着喷了出来。他急忙双手按住伤口,在不知有多少敌人的一片喊杀声中,他沿着树林边向前跑了十步光景,便觉心头一阵慌乱,口里一阵发麻,两腿一软,仰翻身就倒下去了;两耳嗡的一声,眼前火星乱进,立刻便昏了过去。 二 太阳落下西山去了一会儿,月亮便从那黑魆魆的东山顶露出它圆圆的白脸,刚爬上蔚蓝色的天边,马上就把它那清凉的淡绿光辉洒了下来,抚摸着掩蔽物后面横横直直的尸体,也抚摸着这树林边草地上躺着的黑麻脸。黑麻脸觉得一阵清凉,渐渐才有意识觉到了自己的头脑,两手也就在身体两边微微地动一动,他疲倦地一睁开那胀痛的两眼,清凉的月色立刻就抹上他那闪光的一对眼珠。他看见那圆白的明月正在向上升,被一块破絮般的白云遮了进去,只现着一个模糊的轮廓,立刻却又在那白云的上边露出脸来,洒下比先前更加明亮的清光。就在这很快的一瞬间,他忽然惊觉了:“我怎么睡在这里的?”同时也是很快的一刹那,他就记起了那骑在他肚子上的敌人,那三角脸,那一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捏着拳头对准他的额角雨点似的捶击下来的景象。他于是举起右掌来抚摸额角,那肿起来的皮肤立刻就刀砍似的痛了起来,烫得掌心都颤了一下。他一摸到那湿腻腻的鼻孔和嘴角,忽然非常吃惊了,赶快把手指移到眼前,对着明月的光辉一看,五指上完全沾满黑色的黏液。“呵,血!”他这么一想,全身都紧了一下。一股怒气冲上来了,挺出一对眼珠,把那沾血的手指捏做拳头就向身边的草地上捶下一拳,狠狠地向着自己脑中的三角脸影子瞪一眼,并且想象着这一拳恰恰捶在那三角脸的鼻尖上。一股凉风掠过,旁边的那些抹着月光的树梢叶子都顺着一个方向摇动,索索地响了起来;四野的乱虫也立刻起着杂乱的鸣声,他又才记起自己仍然是躺在战场上的。“不知道我们边防军是打胜还是打败了?”他皱着眉头想,“不,一定是打胜了,一定的。我们第三连也许已经进城了!妈的,为什么不把我抬走?”他愤愤地把头从草地上向上一抬,颈骨却立刻痛得刀砍一般,好像就要断了下来似的。头又只得躺了下去。痛得咬紧的牙关都发起抖来。“有谁扶起我来就好了!”他这么一想,就更加觉得被剩下来的孤独,全身都好像冷得痉挛了一下。他摸着疼痛的颈项,就叹一口气。在周围是凄清的虫声,在前面是悠悠的月色,黑魆魆的远山和近山,在眼前画着弯弯的几重弧线,怪兽似的蹲在那里。身边的一丛树林,也显得非常黑魆魆。忽然他的两眼很吃惊了,因为他仿佛看见有许多黑色的东西在那树林里边躲躲闪闪的跳动。他捏了一把汗,定睛看去,原来那树林里从许多叶缝漏下来的月光,在随着微风一摇一晃地动。忽然圆月被一朵黑云遮去了,眼前顿时变成一片黑暗。旁边的树林都立刻伸出狰狞的爪牙,乱虫都吓得停止了鸣叫。黑暗得使他的鼻孔都窒塞起来。只见一星绿莹莹的光,从那头的黑暗中出现,渐渐移了近来。忽然一晃地又不见了;立刻却又是一星,二星,三星,忽然十几星,都绿莹莹地,闪闪烁烁上下飞舞。“是萤火虫。”他决定的这样想;意识里却又隐隐地疑心那是鬼火。那十几星绿莹莹的光也更加闪烁了;他全身都缩紧起来,也就更加觉得这黑魆魆的周围都在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要注意的一看他就会跳出来站在面前似的。一股凉风沙沙掠过,他全身的汗毛就都根根倒竖。月光终于从那朵黑云中挣出来了,立刻又把黑暗驱散,洒出它的清光。“我得走!”他一面这样坚决地想,一面就两手按着草地向上一挣;颈骨却又刀砍似的痛了一下,头就像重铅似的抬不起来,他于是只得又躺了下去。“我走哪去?”他立刻又自己回答:“当然回连上去!”一想到连上,他心里就一紧,全身都也痛苦地跟着缩紧起来;因为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一圈弟兄们的包围中,眼前一个个全是嘲笑的嘴脸:“你们看,李占魁这家伙简直是死卵一条!居然拿给打败了的敌人几拳就打昏死过去!哈哈哈!”他于是又冲上一股怒气来了,挺着一对眼珠,恨恨地瞪着脑里记忆中的三角脸影子,又在草地上捶下一拳:“哼,我李占魁肏你奶奶!”他在肚子里这么骂了一句,同时把牙齿咬紧起来,磨得咯咯作响。忽然一条黄狗跑到身边来了,舌条拖在嘴外边抖了几下,嗅着鼻孔伸到他肚皮上来。他一惊,忍着颈项的疼痛,很快地就翘起头来。黄狗吓得赶快把嘴向上一仰,夹着尾巴向后退了一步。他于是捏起右拳向前一挥,黄狗才掉转屁股拖着尾巴跑去了。他趁势全身用力翻过来,爬着,闪着两眼追着那狗跑的方向看出去,他的黑麻脸立刻起着痉挛了。就在前面四五丈远的石板桥头掩蔽物后面,横横地躺着三条尸体,靠过来一点又是直直地躺着两条尸体,都脸朝上,两手摊在身体两边。正有十来条白的黄的黑的各种颜色的狗,在那旁边零乱地围着,用嘴有味地咬着他们的肚子。一条白狗的嘴从一个尸体的肚皮里拉出条条闪光的肠子来,长长地拖出,有许多黑液一点点地滴在地上。狗嘴一咬动,就吞进五寸光景,动几动,就吞得只剩二寸长的肠子尾巴在嘴唇外边,它长长地伸出舌条来一扫,立刻便通通卷进嘴去。刚刚跑过去的那一条黄狗,也把嘴向那尸体里插进去,含出一块黑色的东西来,一点点的黑液滴在地上。白狗呜呜地咆哮起来了,闪着两星眼光,张开嘴一口就咬住黄狗的耳朵,黄狗痛得举起前两脚跳了起来,猛扑白狗,两条狗就打起来了,冲得那十几条狗一下子混乱起来,都乱跳乱咬,几十只脚就在那五条尸体的身上践踏着冲来冲去。李占魁看着倒抽一口冷气,全身都痉挛起来,两颊害疟疾似地起着寒热。“如果我不早醒转来,恐怕肚皮已经变成血迹模糊,肠子都被吃光了!”他恐怖地然而又感着一种侥幸似的想。忽然在不远的树林边,传来“嗯……”的一个呻吟声,他立刻很兴奋,两眼都发了光;“原来不止我一个!还有人!——人!”他这样从心底里闪出希望的光,向着左后方扭歪疼痛的颈项望过去,就在前面十步光景,也趴着一个人,翘起三角脸,那三角脸上的两眼在闪光。“哼!原来是这家伙!”他的麻脸立刻点点发青,一股怒火从两眼喷了出来,脑子里面这么紧张地感觉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咬紧牙关,两手按着草地便向上爬起。三角脸的王大胜也看清了黑麻脸,见他忽然站起,向前扑来。“糟!这家伙居然也活转来了!”王大胜心慌地一想,赶快把按着肚皮上刺刀伤口的两只血手按在草地上一挣,伤口痛了一下。他咬住牙关,全身紧张地爬了起来,捏起两个拳头的时候,李占魁又叉出两手向他身上猛扑过来,王大胜两脚一飘,仰翻身就被压着胸口倒下去了,后脑勺在草地上碰得砰的一声。他立刻伸出两只手爪抓住李占魁的两肩,鼓着一口气向上撑住,使李占魁的拳头打不下来。李占魁也伸出右手抓住王大胜的右肩,硬挺地撑住,把王大胜的军服都撑了上去;右手的五指就向王大胜的喉管抓去。王大胜把颈项躲开一边,咬住牙,两手抓紧李占魁的两肩向左旁一推,两脚的膝盖用力向上一顶,李占魁一偏就翻下草地去了。王大胜立刻翻了上来,压在李占魁的身上;两个仍然互相伸出两手抵住对方的肩头,两个脸对脸地距离两尺远光景。李占魁趁王大胜还没压得稳,也抓紧他的两肩向着右边一推,两脚的膝盖向上一顶,王大胜又包裹似地翻下草地去了。忽然肚子那儿发出“噗”的一声,两个都一下子泥菩萨似的呆住了。李占魁赶快扫过眼光去一看,只见王大胜的肚子上裂开长长一条口,一捆花花绿绿的肠子带着黑色的血液就从那儿挤了出来,对着明月的惨淡光辉在圆条条地闪光;血水流了出来,在伤口两边的黄皮肤上流了四五条黑色的小沟,滴在草地上。他忽然感到一阵克敌的痛快。王大胜痛得两眼喷火,在那很快的一瞬间,抓住李占魁的右手就往口里送,牙齿咬在手臂上;李占魁的右手在草地上,动不得,便跷起右脚尖来准备踢去,还没踢到,王大胜忽然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李占魁一怔,右脚立刻就一愣收回来了,赶快从王大胜的牙齿缝把自己的右手拖了出来。他蹲在旁边仔细一看,只见王大胜的三角脸在月光下呈惨灰色,两个颧骨尖尖地突了出来,两眼愣愣地翻上,非常的可怕。掉眼来看王大胜的肚子,只见那挤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肠子两旁,正在不断地流出鲜血,流过那黄皮肤一滴一滴地滴在草地的时候,还借着月光在草上闪着一点点的黑影。他的麻脸忽然痉挛起来,两眼都好像被那鲜血映红。他再看王大胜的脸,这才看见那凹下的两颊皮肤,在起着痛苦的痉挛,微微地颤动。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三角脸非常可怜起来了。“如果今天我的肚子也破了,不知道怎样了!”他这么一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条黑狗跑来了,抖动着嘴边三寸长的舌条,闪着两星眼光望着那肚子上的一堆肠子。他于是就在自己的脚边抓起一块石头来,手举在头顶以上,一挥地向前掷去,黑狗退一步,掉转屁股拖着尾巴就跑去了。就在这一刹那,王大胜又醒转来了,马上就觉得肚子一段痛作一团,好像有成千上万的针尖直刺进皮肉里去;但他紧紧咬着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在敌人面前哼出声音,只是一面瞪着一对眼珠,恨恨地看了那黑麻脸一眼,一面伸出五根手指颤颤地摸着肚皮,伸到伤口边,指尖一触着那伤口,立刻又是一阵刺心的大痛,手指一抖地又缩回来了。“哎呀!受不了!谁打我一枪就好了!”他的脑子里只是这么痛苦的想着,依然不让自己的声音哼出来,竭力咬紧牙齿,把整个身体侧左侧右地摇动,两手的五指死死抓住身体两旁地上的草根,抓进泥土里去。忽然身旁什么东西一晃,他掉眼看去,只见五条狗跑来了,很清楚的五个狗脸,都在嘴边拖出舌条,对着自己肚子上的一堆肠子就站在旁边。他立刻全身都紧张了,那刚才桥边的尸体被咬破肚皮的景象,立刻向他威胁来了。他全身发热,两眼立刻闪着恐怖的充血眼光。“完了!就这么在敌人的眼前给狗完了!”他这么绝望的想着,两手就在地上乱抓,寻找石头。伤口一扭,立刻又是一阵刺心的大痛,气都透不出来,他便本能地叉开两手,十指扼住自己的喉管,同时坚决地想道:“我倒莫如自己弄死的好!”忽然有几个石块一晃地向那五条狗掷去了;五条狗夹着尾巴一退,分开,立刻都又冲了上来。一条黄狗在最前面跳起四脚来汪汪地狂叫,那几条狗也都跳起四脚来汪汪地狂叫。王大胜一怔,看见李占魁居然就在旁边向上一冲地站了起来,右手一挥,又打出了一把石子去,一条黄狗和一条黑狗的鼻尖各着了一块,夹着尾巴掉转屁股就跑。剩下的三条狗还在冲来。李占魁再蹲下来,伸手去抓石块的一刹那,王大胜看着这沾满鼻血的黑麻脸,忽然感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那麻脸倒并不可怕,而且和自己似乎还有着一种什么相同的东西。他看得身体一扭动,伤口又痛得使他全身发抖了,痛进心里,痛进骨头里;但他把咬紧着的牙齿放开了,用着惨伤的声音震动山林地痛快叫了出来: “哎呀——我的妈呀——哎哟——” 李占魁就在旁边一起一伏地甩出石块和狗搏战。三条狗都夹着尾巴逃了开去的时候,他才说道一声: “他妈的!”把剩下的几块石头随手向地上丢去,有一块忽然滑落在王大胜身边;王大胜躲了一下,伤口立刻又是一阵大痛。他于是又叉开两手扼住自己的喉管,指头把那颈珠都按了下去。 李占魁皱着两眉,赶快两腿一弯蹲下来了,自己觉得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似的,两眼紧紧盯住那咬紧两排牙齿的三角脸,想说话,嘴唇动两动,自己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于是张着嘴叹一口气。 王大胜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两手离开喉管,大胆地望着李占魁的黑麻脸,喘着气颤声地喊道: “喂,弟——”他刚要叫出平常叫滥了的“弟兄”两字,立刻却又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把它吞回喉管去了。单是痛苦地硬生生地喊道: “喂,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请你把我弄死吧!把我一枪——哎哟……”他惨叫一声,立刻又闭着两眼,两手扼住自己的喉管,痛得两脚后跟紧紧抵住草地。 李占魁心头一怔,觉得非常难过。终于大胆地伸出两手去抓住王大胜的两手,从喉管拖开,颤声地说道: “弟兄,你别这样,你别——” 王大胜立刻又痛得把自己的两手抽回去扼住自己的喉管,从咬紧的牙齿缝哼出“哎——哎——”的声音。李占魁皱着两眉,举起右手来,抓抓自己的后脑勺,搭响着嘴唇,无可奈何地望着王大胜的脸,终于他又把手伸去了,抓着王大胜扼住喉管的手爪一面扳开,一面说道: “啧,弟兄,你别这样,啧,你别……弟兄……” 王大胜忽然感觉着从李占魁的两手流进来一股温暖,一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温暖,他好像立刻忘了痛苦,反手来紧紧抱着李占魁的两手,睁大一对发热的红眼睛望着面前的黑麻脸,颤声地震动山林地大喊一声: “唉,弟兄——”泪水立刻从一对眼眶涌了出来,在眼角梢积成珠子,映着明月的光辉颤一颤滚下耳边去。 李占魁也立刻感动得嘴唇乌白,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热,沿着两手冲上心来,眼眶都充满了泪水。他从模糊的泪光中,紧紧盯住三角脸,也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紧紧握住王大胜的两手。他掉脸去看看那肚子上的肠子,叹一口气,又掉脸来看看那土灰色的三角脸,又叹一口气。皱紧了两眉,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唉!啧……唉!……” 王大胜的两颊忽然痉挛起来了,在鼻头和嘴角两边起着几重弯弯的皱纹,从咬紧的牙齿缝挤出细微然而坚实的一声: “唉,弟兄——”便两眼一挺,昏了过去。 李占魁就那么抓住他的两手,眼眶热热地。两颗泪水闪一下光,便滴在王大胜的脸颊上。 月儿也好像看得皱起脸来了,向着一朵乌云后面躲了进去。留在李占魁眼前的是一片伤心的黑暗。 一九三五年十月 1935年12月1日载《文学》第5卷第6期 署名:周文 ① 编者注:原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文学》第五卷第六期,后收入《多产集》。本篇文章在《文学》上发表时,由编辑作了较多的删改,作者认为那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了,便提出抗议,因而引起一场争论。当时各报刊先后发表了十多篇文章。作者本人写了:《我怎样写〈山坡上〉的》(一九三六年一月一日《文学》第六卷第一期)、《关于〈山坡上〉——答〈文学〉的水先生》(一九三六年二月一日《知识》第一卷第五期)、《答傅东华先生〈关于《山坡上》的最后几句话〉》(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五日《文学丛报》诞生号),还有《夜莺》上的三篇(分别发表在一、二、三期上)。短篇小说集《分》和《多产集》出版时,作者将原稿收入其中。 [book_title]俘虏们 火球似的太阳高踞在那发紫的天空,透过一片起皱的破白云,射下几股强烈的光柱,好像有谁在那上面拿着几根柱头那么粗的电筒在向地上探照似的。白云赶快就躲开了,太阳的光柱便连成无边的黄色光波更强烈地照着那通红断崖下的一条黄土大路,大路边的一条弯曲小溪沟就反映着阳光,在闪流着那种耀眼的鱼鳞似的波光。 连锁不断的军队在这断崖与水沟之间的大路上向前移动,走得满路黄尘滚滚,盖头盖脑在阳光下翻腾。 过去不远,断崖忽然突出来了,横伸出壁立的屏障,把前面的一座小镇遮着。大家于是就在屏障这儿拐弯直向小镇走去;肩上挂着枪,头戴黑遮阳军帽,脸晒得黑红的一群兵士,高兴地说着话拐弯过去;一对对担架伕,抬着那用两根粗竹竿绷一张帆布。帆布上躺着伤兵的担架,一架接一架地抬着拐弯过去;七八个勤务兵,他们在军帽缘还搭一张湿了水的污黄毛巾,以蔽阳光,押着一些伕子的挑子拐弯过去;一个头戴金线箍军帽的军官,骑着一匹在阳光下更显得显明的白马拐弯过去;……这拐弯处就晃动着不断的黑影,在阳光下闪腾着不停的尘雾。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俘虏,被一个高个儿俘虏扶着,向这拐弯处走来了。他那年青的两颧凸出的瘦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发白;他那左大腿上一个损了骨的枪伤,痛得就像无数针尖刺进心头,鲜红的血泉似的从那窟窿涌了出来,映着阳光更显得显明,在大腿上向下流成三四条红沟,歪歪斜斜地交织在那儿已经变黑了的血迹上。 “哎哟……我的妈呀……”他叫了一声,立刻咬紧那闪映着阳光的黄牙齿,发抖的两膝一弯又要蹲下去。他那投在地上的黑影跟着就矮了一段。 在他旁边扶着他的那高个儿,是一个穿着一件灰土布单军服,有着两道粗黑眉毛的汉子。他一惊地皱着两眉,赶快把两手用力提住这小俘虏的左腋,不由地喊起来了: “喂,小金!干吗?” 立刻,他也停住脚步,一看小金那被阳光照着的脸惨白得可怕,脸额正在滚出大颗大颗的汗水珠,闪着光一颤一颤地向下流。他于是赶快看他的大腿,那大腿上的窟窿正对着阳光鲜红地涌血。 “喂,走呵走呵!”一个黑红脸的兵士陈振标,忽然在背后大声喊起来了。 一个圆脸的塌鼻子的兵士张全,伸手就推了高个儿俘虏的背一掌。 扶着小金的高个儿被一掌打得几乎向前蹿了一下,地上的黑影也随着动一动;但他立刻坚定地站住,圆睁两眼,竖起两道粗眉,愤愤地掉脸来看了这推他一掌的兵士一眼,就要破口骂出来;但立刻他就记起自己已是被他们押送的俘虏了,于是才勉强和缓下来,但还是粗声地说道: “你看他哇;已经拖得要死了哇!” 他这么一说,随即就又觉得自己虽是俘虏,不见得就是死罪的。 “要死了又怎么样?要死了,还是要走!走走走喔!”张全摸着自己肩上挂的步枪,也挺着塌鼻子圆脸粗声吼着,同时冲着阳光向前一步。 陈振标赶快伸手一拦,随即顺手拍拍高个儿俘虏的肩头: “好了好了,走罢走罢!” “哎哟……”和陈振标的说话同时,小金好容易从他那渴得发火的口里带着颤声呻吟起来了。“嗯……我实在拖不动了!你们把我——嗯……”他咬咬牙,腿痛得向下蹲,他那黑影子又矮了一段。他无可奈何地张着一对张惶的眼睛呆看着:头上是火烧一般的白热太阳,面前是反映着阳光的通红的断崖,脚下是晒得发烫的黄色沙土。没有树。没有风。他好像觉得全身都被火燃烧得每根汗毛都要炸了似的。 押着另一个小白脸俘虏的赵班长走上来了,他快到张全的背后时就喊: “喂,干吗在这儿拥着?干吗的?” 被他押在前面走着的那个小白脸俘虏,也是和那两个俘虏相同穿着一件灰土布单军服。他一手捏着一团白布手巾蒙着鼻尖,冷淡地边走边看了小金的大腿伤口一眼,好像并不引起甚么兴趣似的,立刻又昂了头,踏着自己的黑影就向断崖的拐弯处开始要拐过去。 “站住!”赵班长立刻吼着跳了起来,他自己躺在地上的黑影也跟着跳一下。“别忙拐弯!”他同时取下挂在自己肩上的步枪来。 小白脸俘虏立刻一愣,站住,傲慢地微微掉过半面脸来,棱眼看了赵班长一眼。在这很快的同时,张全又推了那高个儿俘虏一掌: “你还要那样凶干吗?” “算了罢。”陈振标又伸手一拦。 但高个儿俘虏也终于被推得退了一步,连累他身边扶的小金都踉跄一下。小金那大腿上伤口里的血更涌出来了,痛得他咬住的牙齿都在磕磕打战,映着阳光的脸更加惨白,那凸出的两颧还蒙上一层难看的灰沙。 陈振标已注意到了,只见那血沿着那俘虏没有缠裹腿的光腿流到地上的土里去,土在阳光下蒸发着热气。他于是忍不住碰了碰张全的肘拐: “呵,你看!” 张全立刻呆了一下,也把眼光向那伤口射去,一见那涌流不止的血,也似乎觉得有些糟,但自己却仍然绷着一副板板的圆脸,塌鼻头的汗水珠在闪光。 陈振标听见赵班长的喊声,赶快转过身来: “班长!”他摸了摸肩上的枪说。“那小的一个俘虏血流得很厉害!” 就在这时候,背后大路上连锁不断走来的兵士们伙夫们已经拥着了。伸长着许多颈子,许多脸互相挤着,冲着一股闷人的热气吼起来了: “喂,别在这儿挡住路吓!” “喂,干吗的?我们要赶进城去办给养呢!我们的营部已经打进城了呢!” “喂,让开呵!” “喂,让开呵!” “……” 赵班长就立刻挤在张全的前面来了,他很快地从头到脚端详了这带伤的小俘虏一眼,便立刻掉脸来向张全、陈振标说道: “前面就是镇上了。不过我们退开一步,让他们先过去了,我们再慢慢把他们押过去。” 立刻拐弯处给让开了,拥挤着的人们这才又像凿通了沟的水似地拐一个弯流过去。太阳照着他们的头,红色断崖脚掠着他们的黑影:几个挑着铜锅瓢铲之类的伙夫走过去了;接着是一连串背着四五支枪的伕子们走过去了,接着又是一群肩上挂枪的兵士;…… 他们六个慢慢地跟着拐过去。小金刚刚被扶着走出这断崖壁立的屏障,就见前面不远便是小镇,一大堆黑房顶白墙壁的房屋在太阳下闪光。那些黑房顶中间还伸出几株浓绿的树,好像几个伏在那儿的野兽在向大路窥探。连锁不断的兵士们伕子们直向那小镇移动,一路黄尘滚滚。他忽然闪出一种快要休息的希望,腿子反而拖不动了。一朵流走的白云遮过了太阳,那里房顶白墙壁的小镇和一路的人影都突然阴暗了一下,但随即又都明亮起来,发着光闪,蒸着汗气,好像比先前更加刺眼,更加觉得白热。热得好像觉得全身都要爆开来,伤口痛得更加厉害了。 高个儿的俘虏也满脸流汗,连两道粗眉都浸得稀湿。他愤愤地举起手掌来擦了擦,望了望那撒下火针的太阳,立刻又紧紧扶着小金的左腋走;地上是动着两团挤紧的黑影。小白脸俘虏则一手捏着白手巾蒙着鼻尖,走在稍前一步,昂着头。他的一团黑影和他们游离着。太阳的光越明亮,他越加皱紧眉头感到一种非常的忧郁。 张全一面走,一面把挂在左肩上的枪支移挂在右肩上,口里说着话,溅着唾沫星子: “吓,这天气真他妈的好热!哼,那高个儿简直讨厌!妈的,当了俘虏他还那么硬头硬脑的!” “别嚷,我们就要到镇上休息了。——要我才讨厌那一个小白脸的家伙!你看,他那样子哪点像丘八!”赵班长走在张全和陈振标稍前一点,也溅着唾沫星子说着,手指了小白脸俘虏的背一下。 张全和陈振标经他这一提,才真确地觉到了,都张开嘴巴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只见那小白脸俘虏一面走,一面正把那捏着的一团白布手巾撒开,是很大的一张。映着阳光更显得白亮,他揩着脸额的汗水,之后,就两手背在背后,昂着头。 张全冷笑一下: “嘻,真气派!” 小金忽然站住了,对着阳光仰起他那惨白的脸哼了起来: “嗯……老李!渴死了!嗯……” 高个儿老李立刻脸向着他不高兴地喊道: “走呀!妈的!” 小金吃一惊,张开嘴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咹……” 张全立刻就给高个儿的背一掌: “喂!看见就要到镇上了!还站住干吗?” 高个儿被推得冲着阳光向前蹿了一下,心里立刻愤怒了;但这一蹿,收不住,却就肩头碰着面前走着的小白脸的肩头,这使他立刻感到一种局促,觉得这一碰是很糟的。他还来不及掉过头去瞪那推他的兵士,小白脸已掉过脸来了,瞪着一对眼珠愣愣地看他一眼。他更局促了,几乎要忍不住停下来给看一个立正姿势。 “连长!”他红了脸轻声解释着,“那是他们推我的!” 小白脸忽然心跳一下,愤怒得圆睁两眼,边走边带着一种严厉的轻声向他责备起来了: “我叫你不准叫我是——”但他吃惊地把“连长”这两个字咽住了,因为他从眼角梢发现了那几个押送的家伙在看他。他想:“妈的,不要看出我是伍连长才好啊!……他们会拿我去报功!……说不定会枪毙……”他于是又赶快向高个儿轻声地然而严厉地说下去: “听见吗?唔?叫你不准叫我!” “你看你看!”赵班长忽然伸出手指指了前面小白脸和高个儿一下,“这家伙真奇怪!” “我去问他去!”张全说着,就挺身要向前去。 “嘻,我也去!”陈振标也笑一笑,附和着。 赵班长忽然伸手一拦说道, “不忙!让我来!” 小金忽然哭起来了,扁着嘴,呜呜呜地。一面蹲下去,一面哭: “嗯嗯……我的妈呀……啊唷,痛呵……” 老李气愤愤地看了他一眼: “别那么娘儿们似的!痛有什么办法?妈的,我已经替你挨了几下了!” 但他一见小金那脸色在阳光下确是惨白得可怕,两行泪水不断地从眼眶涌出,顺着两颊流下。他于是又觉得他很可怜,便心一横站住了,叹了一口气。 “呵唷,痛呵……渴死了呵……妈呀,我的妈呀!……” 高踞在那发紫天空的太阳,火球似的,更加无情地烘烤着这蒸腾着汗气和尘土的大地。小金越大叫,阳光越显得白热,在白热中摇曳着他那颤声。在每个人的心头掠过一阵窒息的闷气。 赵班长也只得叫张全和陈振标一同站着了。他观察一下面前的地势,断崖是走完了,大路已很宽。路两旁是连绵到很远的许多黄色麦田。没有风,无边的黄麦静静地好像两大张黄毡,太阳的黄光直照那上面,在蒸发着白气。他便叫高个儿老李把小金扶在麦田边,免得挡着大路。 “唉唉,真麻烦!”他愤愤地说。 “哼,简直是作孽!你这样的孩子怎么也来当兵吓!”陈振标也皱一皱眉头伸手去抓着这小俘虏的另一只肩膀,防着他倒下去。 “呵唷……渴死了!嗯……”小金见别人这么说他,心里一动,就更大声地呻吟起来了。他透过泪水尽力张开眼眶看着面前说话的几个人,求救似的闪着眼光。 满脸汗水的高个儿老李紧闭着嘴,皱着两道粗眉,摇一摇头。 小白脸仍然两手背在背后,淡然地看看小金,又看着那在大路上不断走着的零乱军队,注意着看是否会被人认出了自己。 忽然一静,就听见溪水潺潺的流动声。 “陈振标!”赵班长掉脸过来说,“你把你的碗取下来,叫那个小白脸给他舀点水来好了。” 张全忽然伸手向陈振标一拦: “不行!带枪花是喝得水的么?喝了水,血会流得更多!那简直会送他回老家去!” 大家就都皱皱眉头,立刻又沉默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有布给他把伤口裹裹就好了。”老李自言自语地说。但人们却没有听他。 大路上走着的兵士们,两个三个地离开那滚滚的黄尘里跑过来了,渐渐围了一大圈,站着,张开嘴巴看着。火似的太阳就在这许多人头上烘烤,脸额上都流着汗水。汗水被蒸起一阵白气,发散着一种强烈的臭味。 伍连长的心又紧起来了,全身都感到一种局促。他避开这个的眼光,又避开那个的眼光。“唉唉,该不会有认识我的罢?”他这么一想,更加局促了,好像全身都裸露在众人的眼前;头上的太阳更加明亮,好像把裸露的全身都更加照得清清楚楚。他于是又忧郁地皱着眉头,赶快拿起那张白手巾,故意老揩着额上的汗水,遮了脸的一部分,单是从眼角梢留心着那些围过来的每个人的脸貌。 四周围着的人们并没有注意他,都长长地伸着颈子在看小金。小金两眼一眨一眨地呻吟着,伤口的涌血被阳光映得鲜红。于是人们七嘴八舌的讲起来了: “呵,不行了!” “哪,完了!” “甚么就完了,大腿上的伤不见得就死人的!” “但是危险得很呢!” “唉,这小娃儿!” 赵班长见围来了这样多的人,焦躁得皱一皱眉头,于是也喊了起来: “唉,停在这儿不行的!”他掉脸来对着小白脸俘虏。“喂,这回你也来扶他一下!别在那儿老看着!” 伍连长一惊,拿着手巾的手搁在额上怔了一下。张全立刻抢到他面前来。推他一掌: “喂,来来来!” 伍连长愤怒了,圆睁两眼,但随即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把脸掉在一边厌恶地扶起小金来。觉得这种自己在往常随便可以打骂的部下,现在居然要自己来“服侍”,简直是一种侮辱。他很凶地抓住小金的肩膀,拖着就走。 小金感到非常的局促,局促得全身都缩紧起来,两眼惶恐地望着伍连长,连大腿的伤口痛得很厉害都不敢叫出来。只是咬紧那闪着阳光的牙齿。眼前的太阳好像只是在昏乱地跳动。 扶在左边的老李也感到一种非常的局促,同时带着一种怜悯的眼光偷看一下伍连长,好像觉得:“唉,想不到今天连长竟落难了!” 小金一直咬牙忍耐着,到了通通关门闭户的镇口,终于忍耐不住了。两耳嗡的一声,两眼一黑,他吓得才叫出半声就昏了过去。伍连长忽然放了手。老李赶快就一把将小金抱住。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小金的伤口的血流得更涌猛。许多兵士正不断地在镇口进出。镇街起着烘热的喧嚷。大家于是只得把小金就在镇口左边一家也是关着门板的店前,有着屋檐阴影的阶沿上躺一会,他又才慢慢呻吟着睁开两只恐怖的网满血丝的眼来。 “好了好了!”赵班长一面从肩上卸下枪支来,伸手揩着脸上的汗水,一面说,“妈的,今天真拖够了!索性坐下来休息他妈一下再说。——喂,张全,你在火线上搜得的几包烟呢?拿出来哇!” “好的,可是没有火呀!”张全卸下枪支,伸手进口袋里摸出一包红边纸包的“哈德门”香烟来。“陈振标!你去要一个火来好吗?” 陈振标接过一支烟,把挂在左肩上的枪支移挂在右肩上,便走进闪着阳光的街心,跑去了。 张全递给赵班长一支烟。掉过脸来,见坐在小金左边的高个儿俘虏在骨碌着一对眼睛看他,舌尖舐了舐嘴唇。 “好了好了,也给你一支。”他取出一支纸烟来,就向高个儿面前甩去,落在高个儿的脚前。“妈的,回头把烟抽了要好好走吓!——妈的,也给你一支!”他说着,又给小白脸俘虏甩一支去,一条白的光一射,就落在小白脸的脚边。他看见高个儿迟疑地看一下,伸手拾起那支烟。但小白脸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阶沿,两肘撑住在两膝盖,两掌捧着垂下的头脸,眼睛向纸烟看也不看。 “妈的,不要算jiba!”张全愤愤地把那支烟拾起来了,“喂,我问你——”他一脚踏在阶沿,一手捧着下巴支在膝盖上,偏着脸就问。 小白脸却把脸掉开去。 就在这一刹那,在那不断的向着镇街走来的人流中,在阳光下的滚滚黄尘中,王连长骑着一匹黄马出现了,老远就看见阶沿边的五个人,他便用鞭梢指着喊: “赵班长!你们干吗在这儿休息!” 大家都一惊。 赵班长慌忙把纸烟塞进袋里,立刻转过身来,笔直地立正,答道: “报告连长!那带伤的一个俘虏流血流得很厉害!” “流得很厉害!”王连长在马上愤愤地把鞭子呼的一挥,吓得马头一仰,把前两脚一提直立起来了一下。王连长吓得脸发白赶快用发抖的手指拉紧辔头,但还是装作镇静说下去:“不行!流得很厉害还是要拖着走!不能在路上耽搁!”他两脚跟把黄马肚皮一夹,便昂着头离开人流直向阶沿逼来。 张全叫老李赶快把小金扶着站起来。老李着急地看了看那涌流不止的血,觉得有一块布裹裹就好了。 伍连长又着急起来了。他皱着两眉,恐怖地望了那阳光下骑马前来的王连长一眼,赶快又垂下头想:“唉唉,不要认出我才好呵!” “喂,干吗那个俘虏还不站起来!” 张全便伸手给小白脸的肩头一掌: “听见哇?连长在讲话!叫你站起来。” 伍连长被这一掌打得向旁偏了一下,立刻又感到非常的侮辱,圆睁两眼愤愤的想道:“妈的,你是什么东西!老子也是连长呵!”但立刻也就觉得自己究竟是俘虏了,终于叹一口气,站起来,像从前下操时抱刀式地把两手五指扣五指地抱在小腹前。昂着头,藐视地斜看了张全一眼。但立刻他又觉得这姿势太露了自己是连长,于是又苦恼地皱着两眉,立刻把两手背在背后。 王连长勒着辔头,挺着颈根,昂着头,觉得自己这骑在马上的姿势很满意,很像旅长在阅兵时的态度,他于是兴奋地扫了面前的三个俘虏一眼。眼光一扫到那小白脸俘虏的脸上;小白脸赶快顺下眼睛,微低下头,胸脯挺出,小腹收进,是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王连长的脑子里立刻起一种感触,觉得这样子很出众,于是两眼也随着睁大了,特别注意看了他三四秒钟。 陈振标从街那头跑来了,一见王连长,赶快就把手上捏着的一个烟屁股丢在那闪着阳光的地上,烟屁股在缭绕起一股青烟。 王连长立刻在马上扭转身来了,拿着鞭梢一指,怒瞪一对眼珠喝道: “叫你押俘虏!你在干甚么?”他立刻一翻身,跳下马。向陈振标面前逼来。 陈振标吓得脸色发白,赶快踏着烟屁股,笔直地立正。阳光直晒着他那戴有军帽的头顶。 在街上走着的许多兵士都忽然在阳光下站着,呆看着。 “你跑到哪去来!唔?”王连长昂着头,偏着脸问,右手举起鞭子来对着陈振标的头扬了一下。 陈振标立刻缩紧头皮,知道这一鞭子是不能免的,只得端正地不动等着。果然啪的一声,鞭子在肩头响了一下。陈振标只是上身震得轻微动一动,仍然笔直地立正。 “叫你押俘虏!你……”王连长又举起鞭子。 赵班长和张全都紧张地望着王连长。街上站着看的兵士们也都紧张地望着王连长。王连长忽然掉过脸来向那些站着看的兵士们喊起来了: “你们站着干甚么!有甚么看的!” 兵士们才又在阳光下零乱地各自走起来了。 一个麻脸的勤务兵忽然跑来了,喘着气,站在王连长的旁边,立正,等王连长向陈振标的身上打了一鞭子,才匆忙说道: “报告连长!营长请你讲话。” “营长在甚么地方?” 勤务兵伸手一指: “营长在那边一家店子里,正在吃饭。” 王连长于是用鞭梢指着赵班长: “赵班长!马上把这些俘虏给我押走!不能再耽搁!听见哇?” “听见了!”赵班长赶快做一个立正姿势。 小金腿上的血涌着流着,痛得更加厉害了。他咬牙忍着,但终于忍不住了,突然蹲了下去,“哎呀……”叫了一声。 王连长掉过脸来。赵班长、张全、陈振标也都掉过脸来。 立刻是一片火热的静。小金脸越变越惨白,牙齿不断地咬得咯咯响,血直是泉一般地涌着。老李的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 王连长没有说甚么。立刻拉着马辔头,脚尖踏着马镫。一跳就骑上马背向街心跑去。 大家一直望着他那在阳光下昂着的头,挺直的背影,在那边拐弯处消失了,才深深地透出一口气。 陈振标伸手摸着痛辣辣的肩头,嘟着嘴向阴影的阶沿走来,口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了一声: “妈的!”随即就沉着脸。 张全带着一种抱歉的脸相拍拍他的肩头: “老弟,对不住!”随即他就掉过头来伸一根指头指着小金,“妈的,都是因为他!要不在这里耽搁的话!……” 赵班长把枪托在阶沿边上一蹾: “好了好了,别再耽搁了,走!” “走走走!妈的!”张全就伸手推老李的肩头一下。 老李皱着眉头看了看小金。小金的两眼恐怖地张着,口里在不断的呻吟,刚刚移一步,马上就大叫起来, “哎哟……我的妈呀……”鲜红的血涌着流着,在那腿上变紫的血迹上交织着。 老李觉得非想个办法给他把伤口裹起来不可了。他想:“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可惜我们打仗的时候没有缠裹腿,打掉了!现在除了身上的一件单军服和裤子就没有一片布!真糟!”他一抬头却就呆住了,因为他看见旁边站着的伍连长,正一手拿着一团白布手巾不动地搁在额头上。“我是不是好给他要来?”他脑子里忽然这么闪动一下。 “走呵!”赵班长喊。 “喂,呆着干吗?”张全也催着喊。 “但是,他是连长,我怎么好向他要?”老李这么想着,赶快一惊地答道: “路还长哇!他这伤口不裹裹不行的!” 张全又伸手推他的肩头一下: “谁耐烦等你裹!走呵!” 小金却大声哭起来了: “呵哟……你们做做好事呀!裹一裹呀!……” 赵班长皱着眉头愤愤的说: “好了好了,赶快给他裹起罢!” 老李又呆着了:“是的,为了一个弟兄的伤,他连长大概总该会答允罢?”他忽然想起大家都是俘虏,这才勇敢起来了。于是就向伍连长身边移进一步,但他立刻心一跳,自己却又赶快把要说出的话缩着。 张全于是又大声吼道: “喂,你在干甚么?” “报告连长!”老李终于喊出来了,同时还做一个立正姿势。 伍连长大吃一惊,急得不敢掉过头来,他想这几个押送的兵士一定已听见了,立刻气得满脸涨红,红到耳根。但他只装着没听见,仍然把拿着手巾的手遮着脸额。 张全立刻很诧异,张开嘴巴望着面前的小白脸。赵班长和陈振标也走到小白脸面前了,也都把嘴巴张了开来,诧异地望着,都在眼睛里起着一个紧张的疑问: “啊?他是连长?” 老李见伍连长没有动,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鼓着勇气说道: “报告连长!小金的伤口很厉害,请把连长的手巾给他裹裹……” 伍连长又不动地愣了一下,脸由红变青。随即很凶地掉过脸来,圆睁两眼咆哮起来了: “报告连长!报告连长!你喊魂啦!手巾!我给你的手巾!”他手一扬就给老李一个耳光,打得吧的一声。老李踉跄退一步,立刻又笔挺地立正。 赵班长、张全、陈振标都立刻愤慨起来了,都觉得:“你是连长算甚么?你们都同是俘虏,干吗能够打他?”张全涨红圆脸抢先上前一步喝道: “妈的,人家问你要手巾,你不拿就是了,干吗你动手打他?” 陈振标也抢前一步,怒瞪一对眼珠,伸手推了伍连长一下: “妈的,你是连长么?哼,你这种人原来也有这一天!” 赵班长站在他两个的前面来了,直逼着伍连长喊: “我早就看你不像一个丘八。你是第几连的连长?嗯?” “手巾!”伍连长只是脸向张全吼着,“手巾是我的!” 张全伸一根指头指着他的鼻尖: “妈的,你的!枪伤要紧,还是手巾要紧?” “不要闹!”赵班长把枪托在地上一蹾。 进出着镇口的兵士们又围过来了,站着,张着嘴巴呆看。但随即人圈子的后层骚动了:有一个兵士说: “王连长来了!” 人圈子于是散开了。立刻现出右手拿着马鞭的王连长在阳光下走来。老远他就把鞭子一挥。喝道; “你们在闹什么?”他背后还跟来一个麻脸的勤务兵。 赵班长和张全和陈振标都立刻感到一种紧张,意识里在暗暗希望着王连长来惩治一下这家伙。赵班长上前一步,立正说: “报告连长!这一个俘虏是连长!”他伸一根指头指了伍连长一下。 王连长的两眼立刻发光了。“呵,原来我们俘虏了一个连长,那要报功去!”他脑子很快闪起这样一个念头。同时也就记起:“不错,我先前看见他时,就很疑心他的一切动作都是上等人的举动。”他于是背着两手在背后,右手拿着的鞭梢敲打着自己那缠紧裹腿的腿肚,挺着颈根,偏着脸,把面前的俘虏连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严厉的问: “你是哪师的?” 伍连长的两眼恐怖地看着王连长挂在肚前军服铜纽子前的一支乌黑的小手枪。他迟疑着。但随即想到既已戳穿了,就索性大胆地说罢。他于是抬起脸来,笔挺地做一个立正姿势,和蔼地回答: “连长!我是江防军独立旅三团三营十二连的。” 王连长觉得他这讲话的声音和立正的姿势很满意,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怜悯,好像觉得:“想不到一个连长被俘虏了竟是这么一副落难的样子!”他于是把口气和缓下来: “你怎么是穿的兵军服?” “这是我在上火线的时候临时穿的,连长!”伍连长又把胸口向前微挺一下,做一个立正姿势。他觉得面前的这连长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倒似乎好说话的样子。接着他的脑子里就忽然来了一种念头:“既然已戳穿了,我就索性要求一种军官俘虏的待遇罢,和这般东西们在一块简直是侮辱!”他于是就恭敬地说起来了。 “报告连长!你们要把我怎样就请把我怎样了罢!”他说了这句话时自己也吃一惊,心咚的跳一下,“我在这里和他们押在一块,简直是——刚才的情形连长是看见了的。”他带着一种惨伤的心情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立刻就顺下眼睛去。 “报告连长!”张全站得笔直抢着说,“那是那个伤兵的血流得很厉害,那个问他要手巾——” 王连长忽然鼓出两眼瞪他一下,打断他的话: “你不要讲话!”随即掉过脸来望着赵班长。 赵班长赶快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把刚才的情形报告一遍。 王连长于是又挺着颈根,偏着脸,向面前的几个人扫一眼:从张全那愤愤的圆脸扫到陈振标那嘟着嘴的黑红脸,又从高个儿那怪着粗眉的脸再扫到伍连长那小白脸。这脸是忧郁地皱着两眉,于是更显得这不容于众的一种英雄落魄的可怜相。停了一会,他就转脸来向背后的麻脸勤务兵说道: “你把这俘虏带到连上去。叫特务长①把他安个地方,派一个卫兵。听见哇?” 勤务兵赶快笔直地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 “听见了。”立刻上前一步,把伍连长从阴影的阶沿带到闪着金黄阳光的街心走去。 “勤务兵!”王连长忽然又大声地把他两个喊住。 “听着:回头吃饭的时候,叫特务长也给他一份罢。听见哇!” “听见了。”勤务兵答了一声,又才押着伍连长走去。 王连长掉过脸来向赵班长严厉地说道: “我刚才叫你们不能再耽搁,干吗老在这儿耽搁!唔?” “报告连长,”赵班长一面端正地回答,一面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小金,“刚才部下已给连长报告过,是因为他的血流得很厉害!” 王连长立刻知道自己这问话是多余的,脸红了。随即觉得众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的脸似的,于是愤怒了,圆睁两眼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流得很厉害!难道我不晓得!要你再说!现在马上给我带去!流得很厉害也给我带去!哼,不是东西!” 他一转身,就挺着颈根,昂着头,右手甩动着鞭子在街心的阳光下走去。 赵班长和张全和陈振标见他走去了,三个互相看一眼,都不期然而然地溅着唾沫星子说道: “说我的jiba!” 一九三六年四月 ① 编者注:特务长:中华民国时期军事职官名称。由司务长改称,阶级为准尉。不在三等九级之列。其职掌是管理一连庶务,负责训练、指导勤务兵和号兵。 [book_title]红丸 快走到科长的门口了,在胸前抱着一坛红丸①的杨传达就故意把脚步放慢两步,缩在吴巡长的背后,忍不住又看坛口一眼,只见坛里的那些红丸简直红得闪光。“唉唉,”他瞪了吴巡长的背一眼,想,“往常都是由我一个人送进来的,妈的,你今天却要催着一道送进来!只让你揩油,就不让我……” 吴巡长掉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就更加两手抱紧坛底,昂着头,好像说:“哪,你看,我是多么规矩的。”很快的一刹那吴巡长就回过头去了,笔直地站在科长的门口,隔着垂直的布帘脱下有遮阳的制帽来。杨传达立刻又全身都紧张了,好像发了热,“我倒莫如趁这时候抓它一把……”他呼吸迫促地想着,立刻就把右手伸进坛口去。吴巡长却又掉过头来了。 “啊呀!我当是东洋货呢!”杨传达赶快自言自语地说,只拈了一颗红丸出来凑在眼前看看,笑一笑,依然又掷进坛口里去。 吴巡长也会心地笑一笑,赶快两脚后跟一靠,喊道: “报告!” 王科长正伏在一张办公桌上,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片天光提着笔在起稿。 “可以。”他把笔一停,答道;扭转头来一看,只见就在自己的背后,吴巡长正一手撩开门帘,杨传达抱着一个坛子走了进来。 “报告科长,刚刚在河边上查着一坛红丸。”吴巡长笔直地站着说;随即就把右手捏着的帽子照着规矩夹在左腋下,让空着的双手捧着一封信端正地送到王科长的手上。“这是在坛子里查出来的,科长!人已经带来了,关在拘留所,我就去写报告单来……”他说完,避开王科长的眼光,就想赶快走开去。 张科员也走过来了,站在坛子边。局长的胖脸听差也走过来了,站在门外边,细着两眼盯住坛子。李督察员也走来了,隔门伸进半个胖脸来。 王科长把鼻尖凑到坛口,里面果然红彤彤的红豆似的装了大半坛红丸;红丸在闪光,于是所有人们的眼睛都闪光。王科长从鼻孔里冷笑一下又看了吴巡长一眼,然后站起来偏着脸说道: “就是这大半坛?” “是的,报告科长,”吴巡长赶快又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随即又躲开王科长那看透一切的眼光,把自己的两眼顺下去,说道,“我写报告去。”心就别别别地跳着,好像觉得全身的秘密都裸露在众人的眼前,脸,耳根,顿时热了起来。好容易才听见王科长说了一声: “去吧。”他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赶快又做一个立正姿势。向后转,暗暗伸一下舌头走了出去。 “站住!”王科长忽然偏着脸向那刚要转身的杨传达喊道。 杨传达赶快两脚后跟一碰,笔直地立正,不在乎地看着王科长的嘴唇。“看,我是很干净的。”他想。 “喂,为什么这坛子没有封口的?”王利长睖着两眼说道。“我从前就给你们说过,凡是查着的东西,不能摆在传达处,应该马上就送进来!” “报告科长,今天是马上就送进来的。”杨传达毫不迟疑的说,脸上立刻现出受了委屈的不高兴神气,“妈的,要捞不成我们就大家都捞不成!”他这么一想,立刻便接着说道:“这坛子,吴巡长送来的时候就是没有封口的!哪里晓得他是怎样的?科长!听说他们查着这坛红丸的时候,法院的法警也在场,这回恐怕是只好送法院的,科长!”他又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 “哼,谁叫你讲这许多废话!”王科长把两眼一挺说,“去吧!” 杨传达一肚子的委屈,嘟着嘴唇就走出房门来了;局长的听差向他微笑地挤一挤眼睛,便笑嘻嘻地向局长的房间跑去,他一面跑,一面想:“哪,今天又有一坛了,我得赶快向局长讲去,嘻嘻!” “他们一定已经揩了油的!”张科员轻轻冷笑的说,一弯腰,眼睛凑到坛口,“你看这坛子里面的痕迹都还在。” “这传达真是越来越不像样!”王科长愤愤的说,心里很抱怨那天叫李督察员拿去卖的那一包,不该让杨传达撞见。于是他暗暗瞪了李督察员一眼。 “不错,这传达真也越来越不像样!”张科员慢吞吞的说,伸手就去抓一大把红丸起来,但五个瘦指头箍不紧,立刻滴滴答答地落了几十颗在地板上。 “又查到一坛红丸吗?”郑局长的声音突然在窗口出现了,大家都怔了一下。 张科员赶快就要把手上捏的红丸送进坛口去,却见王科长已很快的转过身去,脸对着出现在窗口外郑局长那灰白的圆脸,这倒把郑局长的视线遮住了。李督察员于是乘势向张科员摇摇头,挤一挤眼睛,把嘴唇尖起指一指门外。张科员便一翻身,捏定手上的红丸,同李督察员一道出去了。 “是的,查着了一坛红丸。”王科长微笑地向着郑局长的灰白圆脸答道,“不,不……只有半坛。喏,就是这,说是法院已经知道了的……”他把指头向着坛口一指。 “噢!”郑局长皱一皱眉头,口里一股浓浓的烟气冲进窗口里来,脸更凑进窗口一点,顺着王科长的指头看了坛口一眼。“那么,就送法院去吧。”他的头在窗口一转,就洪亮地在喉管底里咳一声走去了。 “科长,这坛子是不是抬进那角落去一点?” 王科长掉回头一看,却见是局长的听差嘴角笑嘻嘻地站在坛子旁边。他点点头,局长的听差便两手提着坛口送到办公桌那面的一个椅子下面去。他见王科长已伏在桌上,提起笔在起稿,他便顺手伸到坛子里抓了一把,塞进袋子里去,王科长却从眼角梢发现了:“这真不成体统!”他愤怒的想,拿着笔的手指都气得颤抖起来,顿时便把两眼一挺;但立刻他就记起这是局长从家乡带来的听差,那冲上来的气便又和缓下去了,单是把脸一偏,从鼻孔发出来一声: “哼!” 局长的听差大吃一惊,脸红起来: “啊呀!这地上好多红丸!”他赶快避开王科长的眼光,自言自语地说,弯腰就去拾那地上的红丸。他刚刚才拾了四五颗的光景,却发现面前居然也有一只手在拾红丸了,仰脸一看,那正是科里的瘦脸听差,于是两个立刻竞争起来了,四只手爪立刻就像鸡啄米似的活动起来,为得抢拾掉脚边的一颗红丸,两个俯着的头对碰了一下。 “给我走开吧!”王科长愤愤地向着科里的听差咆哮道;眼睛斜瞟了局长的听差一眼,“走开!我要办公!” 两个都一惊地站直起来,踮着脚尖,侧着身子,轻轻地然而很快地走,在门口挤撞了一下,跑出来了。一跑出门,科里的听差一把就抓住局长听差的袋子说道: “哈,你抓了那么多!” “谁叫你不去拿?”局长的听差脸涨红,喷着唾沫星子说,“那东西摆在你们房间里,你都不晓得去拿?”他脱开他的手,握紧自己的袋子转身就跑了出去,刚刚跑过督察处的门口两三丈远,突然被杨传达一手就把他拦住,他气呼呼地只把袋子捏得更紧;杨传达倒被提醒了,伸手就去捏握他的袋子。“呵!”他说。 科里的听差见局长的听差跑开的时候,跟着就追去,刚刚在督察处门口被斜刺里出来的甚么一碰,胸口撞了一下,同时还听见甚么东西碰到地上哗啦一声。他发昏地定睛一看,只得赶快直直地垂着双手了,害怕得嘴唇都发了白。面前是刚跨出督察处门槛的张科员和李督察员,地上是碰落下去的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铁箱。 “你在干甚么?哼!你这慌慌张张……”张科员脸发青地喊道,同时瞪了一眼,李督察员也愤愤的弯腰去拾那小铁箱。 科里的听差侧着身子见他两个向着科长的房间走去了,才深深地透出一口气来。肚子里暗暗的骂道:“妈的!”立刻他就看见两三丈远的杨传达已放开了局长的听差,在向他圆睁着一对眼睛,眼睛下张开着一张圆圆的嘴巴,意思大概是问:“他们是去做那吗?啊?”他便愤愤的向着杨传达走去,一面走,一面点点头,同时还伸出两手的指头做一做铁箱的样式。杨传达立刻全身都紧张了,两眼慌乱起来。连忙转身就跑回传达室拿吴巡长的报告单去,左肩在门框边碰了一下。 “科长!”张科员走到王科长的办公桌前,先向他背后的李督察员伸了一下舌头,然后两手伏在桌角,微弯了腰,脸笑嘻嘻地说道。 王科长右手停着笔,微微仰起脸来,皱着眉头。 “科长,”张科员又笑了笑说,“那坛东西……送了法院……倒白便宜了他们……”他一面说,一面见王科长的眉头越皱越紧,自己的脸马上也就发热起来,好像觉得连耳根都红透,于是不高兴的想道:“这其实并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打算的!”他这么一想,胆子倒壮了,一口气就说了下去:“我们想,科长倒不妨还是弄它一点起来,反正……”他屏着呼吸,笑嘻嘻地眯细着一对眼睛看着王科长的眼睛。 王科长慢慢把笔放下,脸和腰一同伸直起来,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盯着张科员的眼睛。“讨厌!你这一双猪一样的眼睛!哼,你又来拖我下水?!……”但他的脑子里立刻却又转了弯。“拿吗不拿?”他擎起右手五指来就抓了一通头皮。之后,他闪着两眼向那角落的坛子盯一盯,拿起笔来依然又埋头起他的稿。 “不过,下次可不行的!”他两眼盯着自己手上的毛笔尖,轻声地然而严厉地说。 张科员立刻透出一口气来,笑一笑,掉脸来向李督察员尖起嘴指一指;李督察员的胖脸也立刻笑了,打开小铁箱便爬向那椅子下面的坛子去。 “喂!”王科长忽然吃惊地轻叫一声,立刻注意地偏着脸竖起耳朵听着门帘外。李督察员两手捂在坛口上,胖脸上好像走了油。张科员则向前伸着两只手,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房间里立刻变成一片紧张的沉默,沉默得好像可以听出三颗跳动的心。 外面又似乎没有甚么脚步声,大家才深深透出一口气。 “不要干吧!”王科长吐出一口气想,“不,不;既然担心过了,停止了又殊觉不值!”他于是又埋下头去起稿。 李督察员张开嘴巴看了张科员一眼;张科员向他点点头;他于是又赶快伸手到坛子去,一把又一把的抓进小铁箱。小铁箱好像故意不瞒人似的特别清脆起来,红丸落进去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发响。 “糟,这样响!”张科员皱皱眉头说,声音好像在发抖。 门外边的杨传达屏着呼吸越听越紧张了,全身全灵魂都被那声音吸引了去,他慌张地脱下帽子,便揭开门帘走了进来。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一下子僵了。但很快的一刹那,王科长掉头见是杨传达,便纵身跳了起来,把笔向地上一丢,挡在杨传达的前面。他看见杨传达的嘴唇发白。 “哼!这成甚么体统!”他一面脸青地吼着;一面心慌如麻地想着背后的张科员和李督察员,生怕就被杨传达看见。“混蛋!‘报告’都不喊就进来了!哼!你要干甚么?你……‘报告’都……哼!” 杨传达吓得倒退一步,僵了。但经这一吓,倒浑身都吓清醒了。“我在干些甚么呢?我怎么连‘报告’都忘了喊?”他责备自己地想,赶快退出门槛外,笔挺地站住,慌忙伸出双手把报告单连帽子一同捧在王科长的胸前。 “报告科长!”他声音抖着说。“我是送报告单进来。报告科长,错了!”他又把手上捧的帽子和报告单更伸前一些。 “哼,错了!报告单!报告单!把报告单给我!”王科长吼着,劈手就把杨传达手上的东西夺了下来。同时挺出两眼死盯住杨传达的眼睛,生怕他就向自己的背后看一眼。“哼,报告单!报告单!你简直目无长官。” 杨传达大吃一惊,见王科长夺去的不是报告单,而是帽子,吓得全身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啊呀!又做错了!我怎么又忘了照规矩把帽子先夹在左腋下。再递报告单给他?糟,糟,糟,他把帽子拿去了,说不定会弄到开革!”他这么昏乱的想着,两眼更慌张了,竭力屏着呼吸,眼珠随着王科长在胸前摇动着的帽子慌张地转动。 “吓,背后的两个人要被他看见的!”王科长肚里暗暗着急的想,口里却厉声地吼道: “你简直目无长官!哼,你还看着干甚么!你已经把报告单交我了,还看着干甚么?混蛋!”他听见张科员走到身旁来了,杨传达的眼珠就向那方动了一下,他便把身子横横一移又挡住他的眼光。“张科员,”他赶忙掉过半面脸去一面喊道,一面就把手上拿着的帽子向着张科员递过去,“喏,把这报告单拿去登记起来!” 张科员怔一下,想要说:“拿错了。”却又不敢说出来,单是嘴唇动两动,手要伸不伸地动一下。王科长立刻脸通红了,因为他也已看清了自己手上拿错的是甚么东西,立刻怒得两眼圆睁,手一挥,就愤愤的把帽子向着门帘缝外丢了出去。 “哼,你在干些甚么!”他顿着脚吼道,唾沫星子都溅到杨传达的鼻尖上,“你干吗把帽子送到我手里来了?你发昏了吗?你简直目无长官!你是甚么东西?呸!” 杨传达又吓得倒退一步,赶快答道: “报告科长!错了!”同时用发抖的手指把报告单送到王科长的胸前。 “哼,错了!”王科长吼着,又劈手把报告单夺了下来,这回他生怕又闹笑话,赶快看看自己的手上是否真是报告单,一看,手上真也是报告单。但同时也记起自己背后坛子边还趴着李督察员。 “去吧!等一会再给你说!”他看见杨传达的脸色惨变,觉得很痛快,但立刻却又吃惊了,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比如杨传达会去造谣之类,他于是赶快加添道:“听清楚了吧,去给我准备好,马上就开庭!哼,混蛋!” “是!”杨传达这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来答道,恭敬地把胸口一挺,然后向后转,走出门帘去。他看见科里的听差还站在那儿,两个就不期然而然地对伸了一下红舌头。 王科长愤愤地转身,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 张科员和李督察员也不期然而然地对伸了一下红舌头。 一九三六年二月 1936年2月20日载《海燕》第2期 署名:周文 ① “红丸”:即鸦片烟。——编者注 [book_title]三等车上 戴着黑遮阳呢帽的电车夫,两手抓着车头的黄铜把手摇了一圈的时候,旁边忽然送来一声: “喂,请开开门吓!” 他掉头一看,在许多店面开始向他后退的一闪中,立刻看见一个穿灰布长袍的三角脸,两手紧紧抓住门边的铁条,苍白着脸色在向他点头。 “后面还有车子!”在电车飞速地进行中,他厉声地说了,依然又把头掉回去望着前面,但他的脸一惊,立刻刷白了,嘴唇也乌了一下,看看前面一辆飞似的黑亮汽车离一丈远就要冲上车头来,他便把铜把手劈手一摇,啌*(左口右匆)一声,电车立刻一抖地停住,他才好像恢复活气一般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面前的汽车夫。 “猪猡!瞎了你的眼睛啦!”他吼道,头探出车外,挺着一对眼珠。 “猪猡!”那汽车夫也回骂一声,抓住车盘一扭,汽车一偏侧便滑过电车头不见了。 “喂,请开开吓!”铁门边的三角脸又说一声,同时伸一只手摇得铁门哗啦哗啦响。 电车夫乌白着嘴唇掉过头来咆哮了。但他手一扳,铁门便一折地开了。当三角脸进了车厢的时候,他的脸皮还是一片苍白,于是又抓着铜把手劈手一摇,愤愤地向前冲去。等到转了弯,看见街心的男男女女们跌跌撞撞地向两边躲开的时候,他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右脚尖点着铃杵,膝关节便向下一弯一弯地……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三角脸嘟咙着嘴唇踏进那长方盒子似的车厢,他那在门外边悬空地吊了一会儿的脚还在发抖,见车厢里只有一个穿着脱了两个纽扣的外套的卖票人,便跌跌撞撞地坐到靠门边的座头上,立刻掏出十四个铜板来放在卖票人伸出的掌里。但卖票人只向他微微地挤挤眼,却把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在他的对面坐下了。等到过了两站,卖票人才给他一张票子,他一看是十二分,便记起刚才电车夫咆哮的脸色,他于是感到一种要报复似地。眨着眼睛就抬起脸来了。 “谢谢侬!”卖票人微笑地说一声,同时又向他挤挤眼。 他终于也会心地微笑了,立刻大胆了起来,把脊梁靠住那有着“三等”字样的玻璃窗,提起还在有点抖的右脚来,长长地摆在座位上,才舒服地挺出着颈项,嘴巴一耸,“吓——咳——呸!”一块浓绿的痰块便飞到地板上。 车子一停,七八个人,一挤地拥上来了。最先是一个穿学生装的长子,和一个戴呢帽的胖子拥到门边。长子抢着伸一只脚进来,胖子也抢着伸一只脚进来,于是两只——一皮鞋一绒鞋——脚都齐斩地摆在门槛边,两个肩膀挤肩膀地就在门当中被夹着了两个,——一胖一瘦——的脸都同时涨红起来, “挤甚么!”胖子说。 “挤甚么!”长子说。 两个便互相鼻尖碰鼻尖地恨恨地看一眼。还是长子灵活,拐着手拐子在胖子凸出的肚皮上一点,他便肉弹子似地脱开门框跳进来了,抢前一步,就跑到靠里的座头,当他把脊梁软瘫地靠着那挂着价目表的板壁的时候,涨红的脸皮才回复黄色。 胖子恨恨地看他一眼,也在他对面靠壁的座头软瘫地坐下了。他弯着臃肿的腰,伸手到棉袍里狠命地掏着铜板的时候,鼻孔里面还在呼哈呼哈地出着粗气。 第三个是在鼻尖上架着蛋圆眼镜的老头子,他的头向下一点一点地咳嗽着,踏进来,想坐到靠右边好看窗外的店面,他咳得头一点,却看见面前的座位上长长地横躺着一只脚,他便把眼珠从眼镜上缘外瞪起来了,终于鄙夷地向三角脸瞟一下,退过来在对面也是靠玻璃窗的座位上坐下了,立刻伸两根指头夹着红鼻尖,挤出一把清涕来,甩在地板上的口痰旁边,收回手来在门的边缘上一抹,那剩在指头上的一片清涕便亮晶晶地移到门边上。 随着进来的是两个在后脑上有着发髻的老太婆,中间夹着一个剪了头发的女人,那女人的耳朵下正摇摆着一对长长的绿色的东西,身上穿的是一件矮领的短旗袍。他们三个一看见座位上横躺着一只脚,也赶快拐着小脚儿逃开,一排地在老头子与长子之间坐下去。 最后是两个人一跳地抢进来了。跑在前面的是矮子,头发乱蓬蓬地,一进门,眼睛便闪闪烁烁地发光,好像飞似地一跳就坐在胖子与三角脸之间,屁股恰恰靠进三角脸的鞋底——鞋底是一片泥。他便眨着眼睛盯了三角脸一下,又盯一下鞋底,但鞋底并没有动的意思,他的鼻头便一张一张地气在粗起来了。其时跟着他抢进来的一个歪戴打鸟帽,穿着长袍式绿色雨衣的汉子,已走到矮子与胖子之间,转身就要把屁股塞下去,但他忽然眉头一扬,走到横躺着一只脚的座位面前了。 “脚放下来!”他伸着一根指头说,横着眼睛就盯了三角脸一下。 三角脸也盯了他一下,但终于把脚一弯移到地上了。戴打鸟帽的汉子便把雨衣后摆一提,坐下去。他的身体太阔,把三角脸好像挤瘪了似地挤到角落去。大家的眼光立刻雨点似地都盯着三角脸。三角脸就像遇着甚么可怕的东西似地,赶快把眼睛避开,顺下去,盯着对面的三对小脚;小脚好像也很害羞,立刻斩齐地移到座位的下面去。 大家把眼光移到汉子的脸上。汉子正昂起头来,把打鸟帽更拉歪到耳边,不慌不忙地擦燃一根洋火,伸到嘴角边含着的一根纸烟前面,当他横扫众人一眼的时候,从歪着的嘴缝边便吐出一团白色的浓烟来。洋火随手一丢,忽然落到对面一个老太婆的膝盖上;老太婆脚抖一下,恨恨地然而畏缩地看打鸟帽一眼,便立刻瘪一瘪嘴唇: “呵呵,阿弥陀佛!”屁股就赶快向座位后面移进半寸。 电车一停,又上来三个人了。前面两个都穿着变黄了的黑呢外套,戴着铺满灰尘的博士帽。他两个站在胖子与矮子之间仅容一个屁股的铺位前,互相笑一笑。 “喂,你请!”一个伸出一只手掌说。 “喂,你请!”另一个也伸出一只手掌说。 大家看着他两个互相笑着的眼睛,这才看出左边的一个上唇上有着一撮小胡子,右边的一个脸是瘦瘦的,两颧都凸了出来。 后面追进来的一个穿黑缎马褂的小白脸,脸上白得好像擦了半瓶雪花膏,很香,腋下夹着一卷报纸。他站在那两个的背后,见那小胡子还在伸着一只手掌向着那瘦子道: “你请吧。” 他便翘着屁股向中间一挤,坐在胖子与矮子之间了。那两个博士帽下面的脸立刻从脸颊就红到颈项,互相鼻尖对鼻尖失望地看一眼,便同时鼓着嘴巴恨恨地盯着小白脸。 众人都笑了,也立刻盯着小白脸。小白脸却把一张大报纸在两件变黄了的外套面前张开来了,两手向两边一撑,报纸的右角立刻撞着胖子嘴上的烟斗,烟灰便跌落下来。胖子眼睛睁大了,横横地向小白脸瞧一下,鼻孔里面“哼”一声,便掉开去,依然从玻璃门透进去,望着头等车厢里面一个黄鬈发的高鼻子的姑娘。 矮子张着苍白的嘴唇,颈子伸得长长地,眼睛紧盯着他右手边的报纸,亮晶晶的口水立刻从他嘴边吊了下来。小白脸忽然从眼角梢发觉了矮子的眼睛,他便掉头望他一望,立刻把左手捏着的报纸角卷进一些,脱开矮子的眼睛。矮子好像失望地,伸起一只手掌来揩掉嘴边的口水,把颈子缩回去。 又上来一个头发烫得卷卷的女人了。众人的眼光都立刻射过去,盯着她那粉白脸蛋儿上一双水蛇似的眼睛。他拐着高跟鞋走过来,看报纸的小白脸忽然站起,笑嘻嘻地紧盯着她的红嘴唇,便伸出一只手掌。红嘴唇的女人也笑一下,点点头坐下去了。大家的眼睛都一刻不离地盯着她的眼睛。她镇静着,尖着细细的白指头拈出八个铜板来,昂着雀巢似的头递给卖票人。但当她接着票子的时候,见十几双眼睛都还在盯住她,她立刻满脸通红了,避开众人的眼光,就望到窗外去。 橐橐橐的皮鞋声,一个醉醺醺地红着眼睛的高鼻子水兵进来了,他的嘴冲出一大股酒气,当他发着呕俯一下头的时候,他那后脑上的一片帽带子便飘一下。跟着进来的是一个高鼻子的男人搂着一个高鼻子的女人。女人的蓝眼睛一扫见没有了座位,两道弯弯的细长眉毛立刻蹙起来了。那男人便腰骨笔直地走到那穿学生装的长子面前,抓着他的肩膀: “喂,侬,应该,让,女人,坐!” 长子眼珠一挺,脸上有些愤愤然,一看这高鼻子男人,虽然穿的是袖口有着油腻的外套,但那一只有着黄毛的白手掌却大得像一只皮手套,便好像感得肩膀有些痛,只得眨一下眼睛站起来了,当高鼻子女人笑一笑,翘着大屁股坐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对面坐着的胖子正在得意地微笑。 但大家的眼睛都在惘惘地盯着高鼻子男人。三角脸的盯着盯着,忽然喉管又痒起来了,立刻嘴巴一耸,“吓——咳——呸!”一块浓绿的痰块便飞在地板上。高鼻子男人忽然腰骨笔直地走过去了,指着地上闪光的痰块说道: “擦干净!” 大家都又盯着三角脸。三角脸立刻通红了,红得就像血泡,他张着嘴巴迟疑着。高鼻子男人便抓着他的灰布长袍的下脚拖到浓痰上一擦,地板上便只剩下一块湿的痕迹。 “猪猡!”他向着三角脸说着,走开了。 靠门边忽然发出“哇”的一声,大家的眼睛立刻离开那愤愤的三角脸又望着那水兵的嘴巴了。水兵正俯着头,从嘴巴吐出一大堆发散着酒臭气的黄色东西来,在刚揩掉的痰迹的地板上面好像堆着一堆屎。大家都皱着眉,立刻伸手蒙着鼻子了,同时都把眼睛望望那高鼻子女人面前站的高鼻子男人。那男人很快就把脸掉开,眼睛直看着街心。 忽然头等车厢在响,大家都立刻把眼睛透过玻璃门望过去,就看见在两排坐着的西装夹道中,一个卖票人正伸手搭在一个穿着草鞋拿着一条扁担的乡下老人的肩头推着走,那老人两眼慌张地,走得跌跌撞撞。门一开,他便被推进三等车厢来了。大家看见他那抖动着络腮胡子的慌张样子,都笑了。老人的两眼左右乱射,两手紧紧地把扁担抱在胸前。高鼻子皱着眉头了,赶快躲开一下,伸一只手拂拂自己外套的袖子,便瞪着眼睛盯他一下,老人越慌了,赶快把眼睛避开,踉跄地走前两步,那戴博士帽的小胡子也皱起眉头了,也赶快躲开一下,伸一只手拂拂自己变黄了的外套袖子,也瞪着眼睛盯他一下,老人更慌了,赶快又避开他的眼睛,又一踉跄,躲开,慌慌张张地向前跑出月台,他觉得好像肩上还有一只手,背上还有许多眼睛。铁门正开着。便连忙跑出去,又走在街上了。他站在车站边,惊讶地张着嘴巴望着电车飞似地从他身边擦过,驶向前去,渐渐远,渐渐远,快转弯的时候,还怅惘地听得见铜铃的声音: “当当当……当。” 一九三五年三月 1935年7月15日《创作》月刊创刊号 署名:周文 [book_title]健康比赛 王奶妈一只手抓住鸡蛋圆的铜门钮,拉开后门的时候,还掉过脸去向背后*(左目右夾)着两眼看看,才掉过脸来迎着明亮的天光望着站在门外边的丈夫——他是一个额上有着六七条皱纹的红脸汉子,手弯里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狗儿;狗儿的脸铁青,两颊凹进去,两颧凸出来,颧骨以上的一对大黑眼珠呆呆地陷在两圈青色的眼眶中,他伸出指尖上沾满污泥的两只小手,上身离开他父亲的胸膛,就向前扑来,同时小嘴唇一张喊道一声: “妈!” 王奶妈兴奋得两眼发光,眼白和眼黑都好像格外分明了起来,嘴笑着,伸出两手先擦掉狗儿那手指上的污泥,就把他接过来;但她口里却说道: “怎么今天又把他送来?真是!而且这样脏!”她一面拍着狗儿的衣袖,一面又很快地掉过脸去向背后*(左目右夾)着两眼看看。 “他哭呢。他天天都哭着要妈妈。” “要妈妈!”她热烈地紧紧抱着狗儿,带着一种抱怨的口气说。但立刻就听见小丫头在楼梯上的喊声: “奶妈!太太叫!” “来了!”她掉过脸去向背后应一声,立刻又掉过脸来望着这门外边红脸的丈夫咕噜道:“你看,喊魂一样!‘奶妈奶妈!’一刻都不得空闲,你今天恰恰又把他送来!好了好了,你去吧,不要太太又看见你,狗儿玩一会,你就来抱他回去吧。” 她把狗儿放在客堂里。狗儿一手捏着一根两寸长的青竹片送进小嘴里,一手抓住一个椅子的边缘。她就赶快跑上楼梯去了,跨进房门,就向着那一张现出三个头的长沙发旁边,脚尖点着楼板上铺的地毯轻轻地走去。 在沙发靠背的左端,露出那烫得雀巢似的黑头发的,是太太。但王奶妈却不得不屏着呼吸站在沙发旁边,垂着双手。因为太太正一只手扶着站在沙发当中的白胖脸蛋的小少爷,一只手抓住坐在沙发右端的一个弯眉毛红嘴唇女客的右手笑嘻嘻地说道: “哪里。你摸看,多结实!” 女客便把她那只尖尖五指的白手伸起来,去抚摸小少爷那苹果般的胖脸蛋。小少爷可皱着浅眉,脸向后躲一下。但女客的尖尖五指终于在那脸蛋上摸一下,笑道: “你真是好福气呀!这么胖,今天的‘健康比赛’一定该你们赢的。” “哪里。”太太忍不住地红嘴唇嘻了开来,露出两排白齿一笑。她满脸都发出光来,眼白和眼黑都好像格外分明,于是又昂着头说下去:“真的。为了我们这宝宝,奶妈都换了十几个。有些奶妈简直很脏!每回换一个奶妈来,我们总要叫她到医生那里去检查几回才放心。他爸爸就常说,‘我们宁肯多花几个检验费都不要紧,有一回,我们换一个奶妈来,她说她孩子病了,要先支几块钱,好,我们就支几块钱。谁知隔几天她也病了,但是钱已追不回来了。算了算了,就叫她滚蛋吧,算作又放了一个来生账,钱倒不在乎,我们的宝宝要紧……”她说得两弯墨线眉毛都扬了起来,一对发光的眼珠深深地望了女客一下。接着她又把两只白手紧紧捧着小少爷的白胖脸,快活地伸出自己的嘴唇就要去吻那小红嘴;但小少爷忽然伸出右手拿着的桃红色洋娃娃指着沙发旁边,脸挣扎着尖声地喊起来了: “奶!奶!” 太太一惊的掉过脸来,才看见王奶妈站在自己的背后,沉着脸,两眼阴凄凄地。她怔了一下,但立刻又镇静着微笑地说道: “呵呀,你倒吓我一跳。甚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晓得,真是幸亏我们没有讲你呢!来,把小少爷抱去把奶喂了,我们给他洗洗脸,就要带他去‘比赛健康’呢!”她掉回脸来抱小少爷的时候,还故意大声地面向着红嘴唇女客说道: “真的,这许多奶妈,还是我们这王奶妈比较好,干净。” “呵呵。”女客随意地说。 太太把小少爷对住王奶妈伸出的两手要送过去的时候,就向着王奶妈的脸深深地看一眼,看她感动没有;果然王奶妈的嘴角边在一颤一颤地闪出一个微笑,脸都跟着忸怩地摇动两下。太太满足地把眼光扫下来照例看看王奶妈伸出的两手的时候,却又忽然尖声地叫起来了: “呵呀!奶妈,你看你那双手好脏呵!是哪里弄来的污泥吓,啧啧,快去洗洗来吧!” 王奶妈的脸全涨红起来,她仔细看看,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上倒还有两点刚才未揩净的污泥。她去洗净了手,抱着小少爷走下楼来,坐在客堂里狗儿站的旁边的一个椅子上的时候,嘟着嘴,很不高兴地扯开胸前的上衣,拉出右边一个白胖的乳来,很凶地挺出那紫红色的乳嘴向着小少爷的小嘴唇一塞,说道: “哪,吃!” 立刻她就觉得自己这乳里流动的东西就这么流进这一动一动的白胖的有着一圈红色的小嘴唇。她闪着两眼紧盯住这苹果般的胖脸,而且伸着两根指头捏捏这胖脸的右腮。 “呵呵,这可以赢东西的。”她说。 她又捏捏他那五根白胖指头的小手。 “呵呵,这可以赢东西的。” 小少爷却在腮帮上闪出一个小酒窝,含着乳嘴快活地笑出声来了。 “笑,笑,鬼才跟你笑!”王奶妈嘟着嘴狠声的说,“吃,快吃!” 她把眼光一扫到左膝盖旁边站着的狗儿,忽然起了一种也是“健康比赛”的冲动。她望望小少爷,又望狗儿,终于长长地叹一口气。她伸手去抚摸一下狗儿那凸出来的铁青的颧骨,又伸着两根指头钩着狗儿那瘦削的下巴尖向上一抬,使他的脸仰起,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那深陷在两圈青色眼眶里呆呆的黑眼珠。她鼻尖一酸,眼圈都红了起来。她于是索性连左边的一个乳也拉出来了。 “怕甚么,狗儿这么瘦,娘就难道一点奶都不能给?”她两眼迸着泪水这么自言自语地,站起来,轻轻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边向着楼梯一带望一望,这才走回来,一手搂住狗儿的腰,把左边的乳嘴挺出就要塞进狗儿的嘴唇。可是小少爷的右手爪紧紧抓住那乳嘴,含着另一个乳嘴的口呀呀地叫起来了,并且伸出一只脚来踢着。 “呵呵,好少爷,你乖的。”王奶妈这么说着,伸手就去扳他的小白手。 “奶妈!” 王奶妈一惊地赶快抬起脸来一看,原来太太已同那女客并肩地向客堂走来了。 “奶妈,”太太一面走一面说,“你去把洗脸水端来,我们给少爷洗洗,就要去了呢。” 王奶妈嘟着嘴看小少爷一眼,把他放下地来,靠住椅子边缘,就出去了。小少爷骨碌着白胖脸上的一对黑眼球,盯住狗儿。狗儿也骨碌着两圈青色眼眶里的一对呆呆的黑眼珠,盯住小少爷。狗儿举起他右拳里握着的一根两寸长的青竹片来,小少爷的两眼便闪闪发光,嘴唇嘻开笑起来了,他于是在椅子上丢下自己手上的一个桃红色的洋娃娃,伸出五指来抓狗儿的青竹片。狗儿却放开竹片,伸手去抓起洋娃娃。于是两个都两眼盯住各自手上的东西满足地发出微笑:小少爷的两边胖腮现出两个小酒窝;狗儿则喜欢得嘻开瘪嘴唇,露出几颗小牙齿,两个于是快活地肩头碰着肩头。少爷走一步,狗儿也走一步。两个绕着椅子边缘都噘着小嘴呀呀地唱起来了。 “哼,这奶妈又把这狗儿带来做甚么!准又是来偷着拿奶给他吃,你看!这孩子多脏!”太太喷着吐沫星子说着,两腮鼓起,伸出两手去就把小少爷抱起来了。小少爷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伸出两手。上身离开他母亲的胸膛就向前倾,两眼望着狗儿,踢动着两脚要下去。太太看看狗儿手上拿着的洋娃娃,便劈手夺了下来,塞在小少爷的手里说道: “哪,拿去!” 小少爷可把洋娃娃甩下地去了,伸出两手,上身向前倾,仍然望着狗儿。哭着要下去。太太于是左手紧抱着小少爷,伸出右手掌向着狗儿的鼻尖前面一挥一挥,说道: “出去出去!” 狗儿噘着的嘴的两角向下一动一动地,呆呆的两眼一闪一闪地望了起来,两脚吓得向后一退一退。小少爷还把上身向下挣,哭着,两脚在太太的肚子前乱踢。太太于是怒得两眼圆睁了,举起右掌在狗儿的头上一挥地喊道: “快滚出去!” 她就用那手抓住狗儿的肩头一推。女客就顺手把他向门口一送;狗儿便呆呆地噘着嘴,伸一根小指头搁在嘴边,向灶披间走去了,一见王奶妈端着一个瓷盆走来,他便“妈”的一声哭了起来,两圈青色眼眶里都涌出晶亮的泪水珠向着两颧闪亮着滚了下来,伸出两手就抱住王奶妈的一只腿。王奶妈一怔,脸避开手上盆子里腾起来的水蒸气,两眼阴凄凄地深深盯住狗儿一会儿,说道: “不许哭!”但她自己的两个眼圈却红了,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涌。她又停一会儿,终于牙齿咬咬嘴唇,让狗儿站在那里,她就一路被那哭声在背后送着把水端进来了。 小少爷还在太太的手弯里哭号着,伸出两只小手指着门口。太太就举起一个手掌来了,喊道: “你再哭,你再哭,再哭就打你!”她手掌就在小少爷的眼前一摇一摇地,嘴嘟着,两腮都鼓了起来。小少爷哭得更大声了,两腿在太太的肚前踢动得更厉害。女客忽然在旁边伸出两根指尖拈住一个红色的圆糖果来,一晃一晃地说: “喔,喔,糖喔。” 小少爷睁大滚着晶莹泪水的两眼看一看,又哭起来。最后是拿出一大把糖果来了,堆在摊开的手掌上,红得就像樱桃似的闪光。小少爷这才闭住嘴,滴着泪珠的两眼睁睁地看着那红色的糖果。太太趁这时候,就在王奶妈的手里接过一张拧好的热气腾腾的毛巾来了,小少爷的脸又要向后躲,太太于是柔声地说道: “乖!好好洗。宝宝不是要去坐汽车吗?” 小少爷骨碌着一对黑眼珠望着他母亲。 “爸爸马上就要带宝宝去坐汽车呢。宝宝今天不是要去比赛健康吗?”太太掉过脸来,叫王奶妈再拧一把毛巾来的时候,又微笑地向着小少爷的脸说道: “奶妈,我们的宝宝不是很漂亮吗?” 王奶妈一惊的抬起脸来,不知道太太问的甚么,呆了一下;因为她正竖起耳朵在听着狗儿在灶披间的哭声。她两眼眶里泪水盈盈地,嘴角苦笑了一下,胡乱答道: “唉。” “我们的宝宝不是要去赢第一吗?” “唉。” 一九三五年八月 1935年9月27日载《通俗文化》第2卷第6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诊 病实在拖得太久了,终于下了一个最大的决心,由云陪着我往一个大的医院去。下了黄包车跨进大门的时候,我又和云争论起来: “云,你一定也检查一下,不要再那样固执了吧。” 云屈着五指掠一掠耳边的长鬓发,笑一笑,说: “算了,你又讲,我们不是只有这几个钱了么?我的身体并不坏,你别担心我真的就受了传染。” “不,你这几天的痰也多了,饭也少吃了,你一定要……” 我还没有说完,云把嘴唇一嘟,就掉过头去。 “你看,不是么?一说,你的脾气就来了,这就是肺病的征候。”我拍着她的肩头说。 幸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普通号只要一角大洋。送了一张两角的钞票到挂有一块“挂号处”牌子的柜台上,我的手里便有了两张四方形印有铅字的白卡片:“肺病诊券。”云也不再说甚么,而且抿着嘴唇,笑了。 肺病诊室的门外,靠栏杆边,已经有两个也是拿着四方形白卡片的苍白脸瘦子在那儿站住,头一点一点地咳呛着,脸色就显得更加苍白;引得我也喉痒痒地咳了一声。他两个一惊地掉转头来见我同云站在门口,立刻皱着眉,把脸沉下来,离开栏杆,抢着挤到门口来了,而且横着眼睛就白了我们一眼。幸好诊室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后脑勺上戴着一块畚箕形的白布的女看护,昂着头一连喊了三个号数;我拿起卡片来一看,有我的,我们也就跟着走进去。 是一个大房间,有两个病人正站在两个房角的台子前穿衣服,两个穿白布外套的医生正伏在桌上,向着白纸上画动着手上的钢笔。当我们走拢去的时候,那左边的一个医生,忽然站起来,把一张写了许多外国字的纸递给他面前穿好了衣服的病人,发着沙沙的声音说道: “你照X光,今天叫好照。不要再拖延了呀,你的病是……” 云忽然扯我的袖子一下,说: “我们到里面的一间房子去,那看护说的。” 我们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门一开,正走出来一个烫了头发的女人,手上拿一张也是写满了外国字的白纸。——哦,原来这间是女的诊室。我想。 一个头发油光光的医生正站在窗边的台子面前,两手插在白布外套的袋子里面,昂着头,一眼就把云盯住,点点头,从我的手上接过那两张诊券去,他便坐下来,拿起钢笔把诊券上的名字照填到一张白纸上。一会儿,它又偏着头,扬着眉毛,两眼盯着云,问道: “你觉得哪些地方不舒服?” “我这两天似乎有痰。” “咳嗽不咳嗽?”他忽然把眼睛盯住他手上玩着的一支红杆子的自来水钢笔。那很新的金笔尖上沾着一点甚么灰尘,他于是一面问,一面伸出一根指尖去擦它。 “不咳嗽。” “吃不吃得?” “这两天——”云*(左目右夾)动着眼睛迟疑了一下,还没有说完,医生尖着嘴唇向笔尖吹一口气,便抢着问: “发热不发热?” 他忽然站起来了,皱着眉看看自己手上的金表,向他面前站着的一个女看护不知说些甚么,之后,便把两手插在外套的袋子里,昂着头,把眉毛一扬,说道: “脱衣服。” 到了检查的时候,他好像又并不见得马虎。他左掌抚在云赤着的背脊上一移一移的,右手屈着的两个指头,就在那左掌背上不断的敲着,敲一遍又敲一遍,而且还侧着耳朵靠近他敲动着的指头去,至于好几分钟之久。 “她怎样?”医生坐回台子边的时候,我忍不住地问。他把嘴巴闭了一会儿,皱皱眉,才偏着头说道: “肺部不很好。” “那怎么样的?” “我觉得还得再精密的检查。她的左肺部很……很……很……但是单凭我这样看看,究竟还不能完全决定,最要紧是照X光,这种病是马虎不得的。” 我着急了,问他照X光要多少钱。 “十六块。敝院是慈善性质,所以比别家便宜得多。顶好今天就可以照。” 他说着,就拿着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起来,最后的两个是亚拉伯字的十六。 最后,是检查我的身体了。当他伸着指头在我的前胸敲了两下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又发现他左腕上的金表,皱皱眉,掉头去望望门口。我正屏住呼吸等他敲敲乳部,但他把听肺器取出来了,夹在两耳上,手上拿着管子就在我的背上戳三下。他又皱着眉看看手上的金表,于是把听肺器装进袋子里,便向台子面前走去了。 “先生,我的怎样?”当我一面穿衣服的时候,一面着急地问。 “你的肺部很不好。”他说。 恰在这时,门一开,刚才出去的那看护妇又进来了。外面房间那两个医生向病人谈话的声音都从她的背后挤了进来: “你应该照X光。” “你的左肺部不很——” 门一关,声音突然又被关出去了。 我着急地望着医生同看护把话讲完,又问道: “我的肺部是怎样的不好?” “是右边,这里。”他伸一根指头向我的胸部指一下,“很不好。我看还是照——”他忽然站立起来,急忙地喊住那已经跨出门的看护。说了一句话之后,这才又坐下来了。继续说完他的话: “你还是照X光。”他看我一眼,见我没甚么话,便在另一张纸上写起来了。最后两个是亚拉伯字的十六。我有点生气了。问道: “究竟是她的厉害还是我的厉害?” “她的厉害。”他的眼睛望着他手上的笔尖,“但是,你的也厉害。不过只有X光才能检查的详细。”他一面说,一面就把两张写满外国字的白纸递给我,眼睛就望着开了一下的门口——其时正进来一个也是拿着一张四方形白卡片的苍白脸的瘦子。他立刻从那人的手上接过卡片去;我们也就只得跨出门来了。 一九三五年六月 1935年6月27日载《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book_title]不俗的一群 “哈,我以为你今天是赴了张先生那儿的约,不会赏驾来的了。哈哈,居然……”头发梳得油光的主人,满脸堆着笑,向着面前的一个胡须刮得精光,嘴唇周围现出一圈青色的苍白脸说,同时伸出右手,五指伸直,请客人向里面走去。 “既然我答应了你就当然要来的喏。”苍白脸一面走,一面掉过笑脸来说,“本来今天张先生是特别亲自坐了他的自备车很早就去请我的,可是他今天的客都是些生意人,谈话总不离几两几钱,唉唉,我和他们弄不来,你知道,那些所谓市侩。” 头发油光的主人怔了一下,那步几乎一停;但随即又大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我也是这么样……弄不来……和他们……所以我早就猜着你一定肯赏驾来的,因为我今天这儿都是荷花诗社的朋友,大家都早就说要你来指导指导。不过,”他两眼一闪,小心地向苍白脸望一望,“不过,我今天附带也请了两位所谓生意人,不过——” 苍白脸的耳朵微微红一红,但马上笑起来,伸手拍了主人的肩头一下,打断他的话: “那你这儿又当别论了喏,何况——” “是的是的。”主人连连抢着说,“不过这两位虽是所谓生意人,但也不俗:一位是敝亲王老板,他也能诌几句诗;至于另一位刘老板,他最近打算也要做杂志生意了,所以我今天特地——附带请他来随便谈谈。”他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低声地把嘴唇凑到苍白脸的耳旁说:“因为我打算主编他一个杂志……” 苍白脸怔了一下,——唔?“主编?”他?他脑子里这么一闪,便深深地望一望肩旁这主人的脸,同时仿佛看见一张报纸的广告,这主人的名字就居然挤在自己的名字前面!他便伸起一只手爪抓抓后脑勺,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问道: “这刘老板就是我们前次在密斯特黄的席上遇见过的那刘——刘——刘甚么的老板呵?” “对咯对咯。”主人连连点头说,“喏,圆圆的,胖胖的,就是那样。他也说他很仰慕你这大诗人呢。” “哦?”苍白脸立刻高兴地发出微笑,两眼深思地紧紧盯了主人的嘴唇好一会儿。 主人走着,脸色忽然骚动起来了,两眼的黑白翻动了几下,接着他的嘴唇便闪出一个微笑,动两动,但他却把嘴唇紧闭住,竭力不让笑出来。 “我昨天又做了一首诗,这个……”他说。 “哦?”苍白脸含着笑,又掉过脸来,半张开嘴唇。他见主人的嘴唇在颤动,以为就要念出来了,他的头便俯下来对着主人的嘴唇不知不觉在颈子上咏味地摇了两摇。 “不,不,……不念吧。”主人又忽然自言自语地,“其实读了你的那首《碰这一杯吧!》那我的是应该烧掉了……” “哪里哪里。”苍白脸连连的说,感动得脚步都有点飘飘起来。他望了望主人,便很诚恳地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在主人的肩头拍了两拍,“你谦虚呵,你谦虚呵!其实我早就说过,这些诗人中,只有你是最有希望,我,其实是快要所谓‘明日黄花’的了。”说完,他立刻很满意自己这说话的修辞:既没有太抬高了别人,也没有太谦下了自己,是很合于中庸之道的。他的嘴边便露出一个微笑。 但主人也感动了,脸发出油光,两颧几乎快要和他的嘴唇一样的红,两眼的光就简直在发闪。但他镇静着,向苍白脸瞥一眼说道: “这倒确是你的谦虚。我们荷花诗社的朋友们就常常说,现在中国的诗人,除了你,还有谁?” 苍白脸这下子好像喝下一大盅葡萄酒,完全陶醉了,两眼简直发热,飘飘的两脚,踏着水门汀地面简直好像踏的是绒的地毯。跨进一个门框,迎面一架立在两丈远壁下的穿衣镜,亮着清水一般的白光,就清楚地照见昂头走在油光头发主人前面的自己的身影:苍白脸上的两颧发红,额角闪着油光,穿着一件浅蓝色花绸单衫的长条身架,长条得两肩都向下削,蓝绸衫的下摆简直轻飘飘地在自己的两腿前豁朗地闪动。他深深地向着这自觉很风流潇洒的影子盯一眼,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爱。但镜子一晃地就落在身后了,可是总觉得被它吸引着似的要把他的头拉过去;但他忍耐住,忍耐住;但终于回过头去,可是只能看见那直立着的镜框的侧面。等到主人向他伸伸手,又指着面前的一个长胖脸和一个圆胖脸时,他才吃惊地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已在客厅里了。 “这是王老板。这是刘老板。”主人说。 长胖脸和圆胖脸立刻捏起拳头连连拱手。 “呵呵,久仰久仰!”长胖脸说。 “呵呵,久仰久仰!其实我们那次在黄先生那块会过的。”圆胖脸说。 苍白脸一惊地两手掌在两腿边动一下,“是不是举起来?”他很快地这么一想,但也终于举了起来,不自然地捏着拳头拱了一拱。 “呵呵。”他说,耳根头就突然发红,红到两颊。 主人向苍白脸看一眼,马上记起苍白脸刚才说过的话。 “呵,该死!我怎么把他弄到生意人的面前……”他于是立刻向着苍白脸的伸开两手,做着像要拥抱似的姿势说道: “呵,密斯特黄他们有几首诗在我这里,请你给他们批评批评如何?啊?到那边去?” “呵呵,”苍白脸微笑地说,当他向主人掉过脸来的那一刹那,眼光就在圆胖脸上停了一秒钟,看他是否在闪动着仰慕的眼光或者张开着吃惊的嘴唇。 果然圆胖脸伸出两手来了,闪开两步,手就也拥抱似地对着让出来的椅子笑道: “呵,就请坐在这块吧。坐吧。不是外人。不客气。” “唉,唉,”苍白脸点一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 主人就请苍白脸向穿衣镜那边走去,当他两个并肩经过屋当中,那摆有一个花瓶,铺有一张白布的圆桌子旁边的时候,在背后就响着那两个胖脸的声音: “唉唉,真是不要再说了,今年的生意!我刚才说过的那一批货,昨天是三两二,今天一下子就跌到三两。……” 主人微皱着两眉,微笑地斜眼看苍白脸一眼;苍白脸也微微皱一下眉毛,回答他一个微笑。 “我看还是杂志生意比较做得,至少也要看他几分的利息!……” 主人又斜着眼睛看苍白脸;但这回苍白脸的两眼却一直在出神地看着前面,他坐在穿衣镜旁边的台子前,喝一口刚送来的盖碗茶,拿起主人递过来的诗稿时,圆胖脸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来了: “我一定要做他一下这杂志生意……编辑也一定请他一个有名气的……” 主人一直看见苍白脸呆呆地半张开着嘴唇,眼光老停在诗稿的题目上。他于是皱一皱眉,但立刻他的耳朵也被圆胖脸的声音牵引着了: “薪水大一点不要紧,栽得深,结得大……” 主人把脸掉过去;苍白脸也跟着掉过去,但立刻他就和主人掉回来的眼光碰着,他于是赶快避开,把自己的眼光掉回来,又盯住诗稿的题目:“我今天怎么一下就这样浮躁了?”他这么一想,两颊就更加发热起来,于是恨不得主人就走开去。他两眼对着诗稿偷偷地从眼角梢一看,主人果然站起来走了;走到两个胖脸坐的中间一张茶几前面,撮着五指先揭开圆胖脸的茶碗盖子看一看,便喊了起来: “喂,拿开水来呀!” 苍白脸却又被这声音更有力地吸住了,两眼盯住诗稿的题目,耳朵却特别尖起紧对着主人和圆胖脸的那面,竭力想一字不漏地听见主人的要求“主编”杂志的话声;但同时却又隐约地希望着:“唉唉,不要就讲吧,一讲,就完了!”他把耳朵尖了好一会儿,还不曾听见主人和圆胖脸的说话声,却又感到一种不满足似的,但他忍耐住;但终于忍不住了,把脸掉过来一看,他才愉快地深深吐了一口气,——原来主人已经不见了,就只那两个胖脸在额对额地谈话,他歪着头向旁边的穿衣镜照一照,自己的苍白鼻尖上居然已凸出了几十粒珠子似的油汗。他就掏出一方小白手巾来把鼻尖揩一揩,接着又把手巾包着一根小指头扫一扫鼻孔。再仔细地对镜照照,鼻尖又居然白腊似的光亮,美好。他掉过脸来,就看见圆胖脸正在望他。他于是把诗稿放在台上站起来了,两手反扣在背后,慢慢地向那两个胖脸的方向踱去。“我要在主人还没有进来之前向他说,”他想,“那杂志……”但他忽然一惊,只得在屋子当中的圆桌前站住了,因为从眼角梢他已看见主人又出现在屋门口。他于是立刻弓了腰,带着一种闲适的风度俯下脸去,把揩光亮了的鼻尖凑到圆桌当中瓶口的枯花丛中的一朵已经脱了瓣的紫红色花朵上,鼻翼缩两缩,悠然地说道: “唔,唔,好香。” 主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抱歉地弯着腰皱着眉说道: “呵,对不住得很,你看我简直忙不过来,又要叫人去催客,又要……唉唉,简直失陪得很,简直……” “随便吧,没关系。”苍白脸抬起脸来说,“这花倒……” “呵呵,”圆胖脸忽然站起来抢着一笑的说,“你看我们两个只顾谈,把尊贵的客人都冷在一边了。主人,你有事就去弄你的吧,我们也可以帮你陪客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对不对?”他说着,眼睛看了看苍白脸,扫过来又望了望长胖脸。 “对,对。其实我倒应该帮敝亲陪陪客。”长胖脸也笑着说,一闪的让出自己背后的椅子来,伸出一只手,五根胖指伸直,同时忽然摇头念了起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嗨嗨!请呵?” 主人皱一皱眉,从旁边小心地屏着呼吸看了苍白脸一眼。 “好吧,你有事就去吧。”苍白脸微笑地说,耳根头又红了一红,“不必太这么拘泥形式,都是自己人,没关系……” 一九三五年七月 1935年8月19日~8月21日《申报》 署名:周文 [book_title]名 米蔷蝴先生走进一家书店,站在一个用两条长凳四张木板搭成的杂志摊前。摊上一顺地摆满了三行杂志:红封面的;绿封面的;黄封面的;白封面的;有的封面上画着一根黄竹烟枪和一盏圆口玻璃罩的烟灯的,玻璃罩当中还有一点毛笔尖似的红色火焰;有的则画的是一个三脚香炉旁边摆着一只装满苦茶的古黄色方杯子的;……但米蔷蝴先生一手摸着颈子下的一条紫色领带,把眼光向这上面一扫的时候,却被一个印着两乳峰起的裸体女人的封面吸住了。那女人的黑色鬈发上面横横地印着四个大红色仿宋字是:《满新杂志》。定睛一看,那女人的鼻尖上却有米一点被挖破了的痕迹,现出纸底一点黄色,虽然没有前天当这杂志刚刚出版时他抢先买了的那一本好看,但他总觉得仍然美丽,漂亮,比这排列着的三行杂志都特别出色。他伸手抓了一本来,捧在胸前。尖着两根指头揭开封面,那排满一行一行方块黑字的目录就现了出来,尤其是那“小说栏”的第五行“她的心……米蔷蝴”这几个字,又在他的眼前特别突出。“不错,这字很好看,这么黑亮,光烫,方正,美丽。要是排在第一行,那就……”这一串意识忽然在他脑子里滑了过去,他的嘴角边便闪出一个梦似的微笑。但他立刻惊觉,知道这摊子周围还站着六七个人,于是赶快用牙齿紧紧咬住下面的嘴唇皮,同时把杂志捧到鼻尖来,向上翘起,遮完自己的脸。他决心翻出那一篇《她的心》的正文来了,刚刚伸出两根指头去夹着杂志的下角的时候,忽然从右肩旁边伸出一个头戴灰呢博士帽的尖鼻子的小白脸来了,而且那尖鼻子上面的一对眼睛就在灼灼地对着米蔷蝴先生手上捧的目录闪光。 “哪,你这,真讨厌!”米蔷蝴先生脸色一沉,愤愤地这么想,几乎要啪的一声把杂志关上;但他的脑子里却立刻又闪出另一种思想来了,他的左掌就仍然那么地捧着杂志,右手伸出的两根指头仍然夹着杂志的下角,不翻它,并且还把“她的心……米蔷蝴”这一行目录斜过去一点,对正小白脸的眼睛,几乎脱口地说出:“呵,你看!”但博士帽的小白脸却忽然向他肩后一退,不见了,他跟着掉过脸来,就看见灰博士帽经过他的背后,挤到他的左肩旁边来了,而且伸出五根白手指就去翻着那一沓《满新杂志》。米蔷蝴先生很感兴趣地,仍然在鼻尖前手捧那本杂志,单把眼睛斜视下去,就看见那五根白手指居然翻出标题着《她的心》的正文的一页,那“米蔷蝴”的三个仿宋的黑字又赫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一颗心一怔,便好像提到了喉头。但那手指立刻又把那几页翻过去了,在另外一篇文章的插画那儿停了一会儿——是这样的插画:一个脑后垂着长黑发的女人,高鼻梁的脸孔朝上仰,两条丰满的手臂撑在背后的一条横线上,两条丰满的脚则斜伸向前,是个“人”字形似的雪白裸体。小白脸的眼睛*(左目右夾)两*(左目右夾),嘴角边便闪出一个梦似的微笑。米蔷蝴先生的嘴角也笑一下,刚要把脸掉开的时候,那手指却又翻回前面来了。一页又一页的翻过去。哪,再翻过去两页,又可以看见“她的心”“米蔷蝴”了。他的一颗心又捏紧似的忽然提到喉头。一页翻过去了。哪,就只一页了。把这一页翻过去,“她的心”“米蔷蝴”的几个字又要出现了。那手伸出的两根手指头在夹着那一页的下角了,下角揭起一点来了,那“蔷蝴”的两个字都可以看见了。那两根指头动一下。哪,就要揭开了。但是那手指却忽然一下不动了。他于是把眼光从那手指移了上来看灰博士帽下面的眼睛。可是这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手指夹着的杂志,却在向着门口那方,看见一个麻脸的,身穿一件泛黄了的黑色长袍的朋友正甩动着两手走了进来。“唉唉,今天又碰着这老王,准又要被他硬借几毛钱去!”。博士帽的小白脸想,赶快从《满新杂志》上面缩回自己的手来,把脸掉开,便向着一列书架前面走去。他面向着书架上的书,从眼角梢望过去,就看见老王正走到他刚才站过的杂志摊那儿,嘴唇笑嘻嘻地,伸出右手对住那个颈前拖着一条紫色领带的人的右手。这紫色领带的米蔷蝴先生手不动地皱皱两眉迟疑了一下想,“这是谁?”但立刻他就记起来了,是前天刚认识的老王,他便含笑地说道一声:“哦!”把自己的右手伸出去。 “呵呵,想不到今天在这儿遇着您。”老王握着他的手掌大声地说,“最近好吗?太太怎么没有一块儿出来玩?最近文章写得多么?哈哈,最近你不是又有一篇文章发表么?”他说着,一面把眼光向着旁边站住的六七个吃惊的脸嘴一扫,他的麻脸便点点发光,更加兴奋起来了,觉得自己和米蔷蝴先生都好像高高地站在人们的面前。米蔷蝴先生也立刻很兴奋了,他把眼光向那六七个吃惊的脸嘴一扫,也满脸发光,镇静地说道: “呃呃,不多,不过篇把而已。”自己也好像陡然特别高了起来。 “哈哈,那很好,那很好的。” 博士帽的小白脸远远看见老王笑嘻嘻地动嘴唇,又把那握着“紫色领带的人”的右手上下地摇了两摇。可是就在这时候老王那眼光却对直射过来了,“唉唉,不行了,走吧。”他伸手把袋子里的皮夹子摸一摸,撒开腿才要走,老王的麻脸却已出现在面前了。 “呵,老张,几天不见啦!我刚才还看见你的爱人密斯刘刚回她家去呢。” “呵,哦哦……”博士帽的老张无可奈何站住,嘴角勉强露出微笑来。但觉得既然碰面,只得应酬几句:“呵,刚才你同那一个谈话的是谁?”同时准备再说一声“再会”,便跨开脚步。 “他?是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老王伸出手掌拍拍他的肩头,说,“老米。就是那个写《恋中恋》的老米。你不认识吗?” “是米蔷蝴先生?”老张一下吃惊地把眼光射过杂志摊去,却正碰着米蔷蝴先生射过来的眼光。他赶快避开,把自己的眼光收回来,深深地盯住老王好一会儿,似乎说,“哦,我真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一个作家朋友!” “是他。”老王昂着发光的麻脸答道。“你要会会他吗?” “很好。”老张两眼发光地,马上跨出脚步道。“很好。” 米蔷蝴先生和老张,由老王站在中间伸出右手来介绍了之后,老张立刻两颊红喷喷地从袋子里摸出两角钱来,喊醒那一个正在张着吃惊嘴巴望着米蔷蝴先生的店伙,把钱放在他伸出的一只手掌里,自己便拿起一本《满新杂志》来,兴奋地说道: “真是久仰得很。我今天就是特地来这儿买这本杂志去拜读的。我们到一家酒馆去随便谈谈,好吗?”他伸出右手去,加添道,“老王我们都是好朋友。” “呵呵,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马上还有点要紧事要到别处去。”米蔷蝴先生说着,但两脚却没有动。老王却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臂: “走吧。都不是外人。我们的张兄早就是仰慕你这大作家的。”他掉过脸来,向着老张伸出一只手掌道:“你有零块的钱吗?我去买一听烟来。” “呵呵,有有。”老张连连点头的答道,立刻伸手在袋子里摸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来,放在老王的手掌里,同时兴奋地两眼闪光地说道: “请你顺便帮我给密斯刘打一个电话,好吗?请叫她一定来,给她说,我们今天有米先生。” 一九三五年九月 1935年9月18日~1935年9月19日载《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book_title]那首诗 “我昨天(给您)”他还在喉咙口没有把“给您”吐出来,立刻觉得用这两个字似乎太粗率了一点,两眼盯着右肩旁她那垂着长黑发的半面白脸,很快就在脑子里面闪电似的经过一次修辞,于是又红着脸,发着正确的音说下去: “我昨天送上的那首诗,您看,觉得怎样?” 她的脸也红了起来,连耳根头都红得透明。因为她想起昨天那首诗还夹在一本书里,随手丢在一张台子上。于是惭愧地把脚步放慢一些,微微抬起脸来,向他看一眼,嘴唇动两动,才说道: “对不住。我还没……”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的。”他赶快向她连连点着头,说,表示倒是自己非常抱歉的意思。等到一见她又把脸掉向前面走着了,自己就又皱着两道黑眉,伸一只手爪抓抓梳得油光的脑后发脚,叹一口气,想:“糟,她又没有看!究竟她是假痴假呆?是……唉咳,女人!” 他紧跟着她的脚跟走。终于决定伸手去挽起她的手:“如果她不躲开,那末那诗看不看,都没有关系了。反正一样。”他这么一想,便把右手向着她的左手弯伸去,同时不知怎么随口含糊的说道: “那首诗……” “有人来了!”她脸红一下,说,赶快向旁边躲一下。 他一惊地抬起脸来,就看见对面走来两个歪戴打鸟帽的黄脸汉子。那高的一个向他挤挤小眼睛,那矮的一个就向他伸伸红舌头。他于是怒得把嘴唇闭起来了。但他镇静着,睛眼掉向一旁,走着。可是当他同她并肩走到那两个汉子的面前,立刻就听见劈面送来各种奇怪的声音: “咳!唔,咳咳!” “嘘!嘘!嘘!” 他看见肩旁的她,满脸通红,自己也觉得两颊热起来了。他避开那两个家伙的脸,暗暗估量一下那两个的拳头和自己穿着灰法兰绒西装的背脊,仍然觉得:“犯不上!”于是镇静的走过去了。再看旁边的她,仍然低着头,走得更快了,似乎就要离开他走去。他立刻怅惘地紧跟两步,把她赶上;但自己总觉得很抱歉,没能把她保护着,他几乎想伸手去抚她的肩,但他立刻发觉,这不好,右手仍然插在裤袋里不动。 “咳!唔咳!”似乎就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